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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3页]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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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虽一心笃定地觉得沈晋疯了,然而师父在上,他怎么说也无可违拗。
是以这一日夜里,沉衣坐在太傅宅邸最外层庭院的墙檐上,嘴里叼了根草,面无表情。而他身边,齐殷默默站着,放眼打量了一番身下院庭的构造,微有皱眉,也坐了下来。
齐殷问道:“你如何打算?刺杀,还是毒杀?”
沉衣一愣。他尚在思量,沈晋所指的“除”之一字,需要做到何种程度,是单只需革官贬黜,还是要干干净净地斩草除根,但显然,身边的齐殷却不是这个考量。以齐殷多年在王府培养出来的思路,除之,便直接等同了杀之。
沉衣想了想,挑眉道:“哪种容易?”
齐殷直截了当:“都不容易。”他翘起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副轻嘲的表情:“孙太傅这样的老狐狸,做了一辈子的京官,仇家不会少,自然惜命。”
沉衣默不作声,随手摸了块石头,用力一扔。石块带着力道砸出甚远,原本宁静的夜色被突兀地打破。几乎是应声,几道极快的黑影朝着发声之处跃身而去,再不过须臾,院中便明起灯火。沉衣远远看着,吐了嘴里嚼着的草,淡定拍了拍齐殷的肩,意思——刺杀这玩意根本走不通,我们再另寻他法吧......
齐殷面上没什么变化,却也淡淡点头。二人一道空手而归,潜回许宅。
然而自此以后,沉衣似乎却再无动作。
长安的风水养人,四季犹是分明,元宵过后,再不足月余便是春分,时气日渐和暖。沉衣在府中安生做了许久的少爷,日子过的悠哉游哉,近来,更甚窝在房里不愿出来。
齐殷等了数日,却见沉衣对孙太傅一事毫无动作,不免着急。这一日晌午,瞧见沉衣又是紧闭着房门,破门而入。
沉衣原窝在床上,如今竟被吓的一个激灵,翻身而起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又眼见是齐殷,才长松了口气。
齐殷眯起眼:“什么东西?”
沉衣后退一步:“没什么。”
齐殷又进一步:“你要我去告诉主上,还是大人?”
沉衣眸色一变,一个旋身想要夺门而去,齐殷却侧手一拦。二人扭打在一起,几个招式竟不分胜负,沉衣分神一个破绽,齐殷却顺势制住他的手腕,反扭着举起来,见手上拿的是一本书。
齐殷伸手要夺,二人将书各持一半,眼瞧着几乎要从中间撕开,沉衣嚷道:“别别别,给你看便是。”
齐殷一笑,收手夺过那本书,掸了掸袖子道:“什么宝贝东西,还非不能给人看。”
沉衣眸中变得幽深,颇玩味地朝他抬眼:“自然是好东西。”
齐殷坐下,翻开几页,无意扫过了最后的几张纸,却见纸页背后似乎还夹了东西。他打开细看,只见那书缝里轻飘飘落下一张画纸,沉衣在一旁看着,脸瞬时黑了。
齐殷忽而一笑,侧脸去看沉衣,眸中意味不明:“春宫?”
那书原是本《西厢记》,沉衣偷偷从街角小摊买来一读。书册破旧,原也不是一手的,他买来之前就有许多人翻阅看过,想是哪位年轻书生,长夜寂寞,随笔画了幅春宫聊作消遣,顺手就夹在了这书里。
沉衣咂了咂嘴,他发誓自己不知道书后面还夹着这样一张春宫,就凭许言那温柔又和蔼的管教人的手段。然而,事实就这样摆着,他竟无从辩驳。
齐殷指尖轻扣了扣桌案,翘起腿,玩味地看着他。
沉衣颇为好笑地摇头,正要开口,齐殷却道:“爷如今渴了,你先去沏盏茶来,再解释。”
沉衣剜了他一眼,却愤愤出门,当真去沏茶。大丈夫能屈能伸,若真把这事撺掇到了许言耳里,他才是麻烦大了。
于是,未半晌,府上的二少爷恭敬捧了碗茶来,满面堆笑地给齐殷搁在桌上。齐殷悠悠饮了一口,吐出一个字:“说。”
沉衣瞥了眼他那揶揄的表情,压着嗓子道:“齐殷,你可仔细,当心哪一日也叫我抓住了什么把柄。”
齐殷淡淡又饮一口,不急不缓地抬眼,“唷,早在小公子王府受罚那日,齐某可就说过,”他略有一顿,拿捏着语调:“奉陪到底。”
沉衣闷头坐去床边上,齐殷换了正色,又问:“实说,你无事窝在房里,看这等浓词艳曲做什么?莫不是当真春日寂寞了?”
沉衣想了想,抬头问道:“孙太傅有个孙女,名唤孙芸,是也不是?”
齐殷不明其意,却点头。
沉衣起身去,抽拿回了桌上的那本书翻开几页,“我不过买这书来看看,看穷苦书生是如何勾搭上官家小姐的。”沉衣一顿,兀自凑身在铜花镜前照了照,捧着脸慨然叹道,“想办孙太傅,硬来自是不行,不过那孙家的孙小姐却正执青春貌美,是以,小爷只能出卖色相了。”
齐殷一时愣住,眸中是一丝意外的了然,了然中又带着几分复杂。
他明白了沉衣的意思,是要先靠着孙芸打入孙家再做谋算。这方法乍看起来天马行空,仔细一想,倒也不无道理。齐殷默了许久,没有反对,眸中神色却并不明朗:“可你知道,许言在朝中素与孙氏不睦,你这般…...”
沉衣眼睫微动,笑得讳莫如深:“瞒着他,这自然是我的本事。”
这年的天气回暖的早,京中的春闱紧跟着被安排在春分之后,一时间,茶楼客栈里,歇脚的都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沉衣靠坐在宅前的门槛上,大摇大摆地想心事,却碰到许言下朝回府。
许言从轿子里出来,看见沉衣,停下脚,“坐在门口出什么神?”
“哥?”许言拍了拍衣服站起身,顺势接过许言解下的外袍。许言走进府,沉衣在后首跟着,说道:“哥,你看我在府中温书已有数月,是以今年的春闱,沉衣也想一试。”
许言进了书房,有人伺候着净手,听了这话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一思量:“嗯。”
沉衣皱眉,跟在一旁,不知这是赞同还是反对,许言又道:“你已然大了,不必事事都来问过我的意思,自己的决定自己负责,只是不违本心便好。”
沉衣一愣,眉心微微一紧,眼底的失神一闪而过。不违本心?可惜他命中似乎生来就在算计,哪里有不违本心的时候。
许言见他不说话,眼中却是温和,拍了拍沉衣的肩道:“不过,你既有为官入仕这份心,为兄自然支持,且去好生置办一身行头,上了考场,好歹也有个书生的模样。”
“是。”如此,沉衣见许言已然同意了,转而欢喜,许言嘱咐道:“既决意仕途,外人面前,就只有许沉衣,再没有我许言的弟弟。哪怕往后一官半职无论高低,都需得自己打拼,不准动用我的名头。”
沉衣一撇嘴,俨然一副“好生迂腐、不用白不用”的表情,眸光稍稍一抬,却瞧见许言唇角微带笑意,意味分明——你若有胆,尽可试一试。
沉衣有些尴尬地嘿然一笑,连连道:“是,是,沉衣记着了。”
许言点头,沉衣心情甚好地回去自己院子,却未曾觉察到,目送着自己的眸光一点点暗淡下来,直至归于一丝复杂的落寞。许言负手立在门口,沉默了良久,他虽尚不清楚,沉衣究竟是在替谁做事,然则,决意出府了,也就意味着终于要开始行动。
数月下来,对沉衣的言传身教虽有成效,但到底轻薄。许言知道沉衣的动机不纯,也亦则清楚,寥寥数月的相处根本不足以改变什么,但当真走到了这一步时,心中却还是生出了微妙的落寞。
茗文轻声进来:“大人。”
许言抬眼时,眸色却已然如常,淡淡道:“着人远远跟着便罢,有事先来回我,不得轻举妄动。”
许沉衣这三个字,从前在金陵那是响亮亮的名头,而今来到长安,倒是默默无闻了数个月。沉衣略一思量,觉得既要能泡到孙家小姐,重振一番声名还是极有必要的,是以,打着要融入氛围的幌子,提前几日便搬出了许言的官宅,同大多的书生一般,住在贡院附近的客栈里。
许言睁只眼闭只眼,亦不反对,只是偶尔下朝路上,路过贡院西侧的章台街,却听见小厮的几句嚼舌。
一说,今年春闱,长安是来了位了不得的公子,章台走马著金鞭,好生贵气。一说,那公子星眸,墨发,飞眉入鬓,手执飞鹤骨笛,便面拊马地自长街而过,竭尽风流。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尽了长安城的街头巷陌,自然,也顺理成章地传进了太傅府宅的后庭深闺里。若要考究,那便是孙芸命里第一次,听到“许沉衣”这个名字。
趁时衬景,孙芸孙小姐也同所有的闺阁女儿一般,带着丫头,在后庭的几株垂丝海棠后,踏月思春。
而到底是端着名门贵重的身份,孙小姐的春思得却也高雅。
因为赶着春闱前几日,贡院周围云集着各门子的文会诗社,进京的书生凑在一处日日斗诗,评出好的,便在街头巷尾争相传抄。孙芸的丫头阿采,每日抄回这其中三甲的诗作交给小姐,而小姐便在月下,念着诗,想着人,清眸盯凝着纸卷落款处的“沉衣”二字,微微出神。这便是她第二次,在心上印下“许沉衣”这个名字。
如此折腾了几乎半月,直到解试开考的前一日,沉衣坐着轿子,同其他考生一样住进了贡院里。
解试要考三场,连续三天,三天之内食宿皆在贡院内解决,不得外出。
如此一来,书生都被关进了“笼子”里,闹腾了一整月的长安城才终于重得安眠。
贡院里头,有的三两凑在一处温书,有的早早休息。春日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意,沉衣裹着外衫缩头站在一个没人的院墙角下,不久,一个轻巧的身形自墙外跃身而下,稳稳落在地上。
沉衣问道:“可成了?”
“八九不离十。”齐殷理顺了衣袖,“我刚刚又去孙府瞧了一眼,那小姐还如前几日一样,痴痴迷迷地读你的诗呢。”
沉衣听着点了点头,眼中有笑意。
这世上天定的姻缘虽不多见,却还有一个词叫作“事在人为”。干坐在家中等,那孙小姐自然是不会自己送上门的,是以,沉衣花了几乎半月去铺这个网,先是四处扬名,再是斗诗传抄,费了不少力气,而所幸一步步也都如他所料。虽看似无意,却几乎水到渠成地,让养在深闺里的孙小姐对自己上了心思。
同是在情爱上,同是算计,沉衣不禁想起从前与拂晓决绝的那一晚,是个雪天,也如今夜一般,月色长明。只是世异时移,从前他是被人算计,如今也轮到他去算计人心。沉衣抬头,莫明地笑了笑,微微一叹。
齐殷没理会他的一番多愁善感,从袖间掏出一个玉瓶,打开木塞,把药丸倒在手上。沉衣也不多言,拿了那药,当着齐殷的面吞了下去。
接着,院内响起的锣声,乃是打亥时的更。齐殷道:“院门快下锁了,你赶紧回去吧。”
沉衣把手一摊:“钱。”
齐殷面色一沉,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掷在沉衣怀里,不解道:“你做什么需要这么多钱?”
沉衣解开袋口,从里拿出一块金锭子,迎着月光转了转,复又放回袋中,拿在手里掂了掂,一挑眉,说得理直气壮:“行贿啊,要不然,小爷我怎么金殿传胪,登科入仕?”
沉衣得了钱,晃悠悠地往回走。许言虽不许他糜费,但到底手头还是算阔绰,上下打点,住的地方也好些,起码整齐安静。不过,沉衣并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绕了几道,转去贡院西角上的一处住宅。
那里临边,同章台街只隔了一面墙,直到夜里仍是吵闹不已,外街上咿咿呀呀的戏声不断,令人难以安眠。是以那些没钱打点的书生,便都被分拨到这里。
沉衣走到最里处的拐角,瞧见窗口尚有灯光,站在门外喊了一声:“秦相公?”
里面没人应他,沉衣便自己撩帘子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连一床像样的被褥也没有,掉漆的桌案前坐了位书生,形色寒酸,却面容清秀,正就着灯光仍在温书,头也不抬道:“你怎么又来?”
沉衣也不恼,直走去书案旁,“自然是还有事要劳烦。”
书生干脆道:“不干。”
沉衣笑了笑:“前几日的诗都替我写了,既上了贼船,不干也得干。”
书生面色一变,眯起眼,狭长的眸中有一些鄙夷的愤怒:“小子纨绔,不过仗着比旁人多几锭银子,有什么可嚣张跋扈的?”
沉衣听着,晃了晃钱袋摇头道:“不,我多的是几锭金子。”
书生面色发白,显然气怒不已,沉衣却并不理睬,自顾道:“旁的我已经买通了,别的不需你管,后日考经世文章时我同你考座排在一处,你只需把我的意思作成八股格式。”沉衣想了想,又添道:“哦,还有一样,里面遣词造句朴实即可,不能过分华丽。”
书生怒道:“我几时说过要帮你?”
沉衣瞧着他,却轻嗤地一笑:“由不得你。”
书生亦是冷笑:“我若一定不干呢?”
“你若不帮我,便没有这些银两。京中科考,若是少了钱上下打点,你那份考卷,估计都送不到考官面前。”
沉衣面色如常,语气悠缓,却激地书生益发恼怒,一时气得发抖,又找不出驳辩之词。沉衣淡淡一笑,
“你也无需气恼,这科举自隋朝至今已数百年,自古,凡是能通钱权的门道,哪一条干净?一朝得道便是身价百倍,接连着鸡犬都要升天,但若是再三不中,却少不得连父母家戚都要嫌弃。”
“秦相公高才,也是个明白人,这科举若是干净,沉衣根本不可能得有机会说这番话;既然不干净,沉衣也奉劝一句,亲相公倒实在没必要纠结于此。身在其中,只有借着脏的爬上去了,才能干净。”
那书生原本鄙薄沉衣,觉得不过是个游手阔绰的浪荡子,如此一听,却见条条道理拆解得清楚明白,少不得意外,眼中倒减了不屑之意,
“如此听来,你也并非无术,何以要动这样的心思?”
沉衣凝神看了他许久,眸中带了许多杂乱的思绪。良久,顺着窗棂去瞧枝桠上的月亮:“若是有得选,我才不屑为官入仕,蝇营狗苟。”
书生问:“莫不是......家中要逼着做官?”
“一言难解。”沉衣忿道:“只是一样,考旁的我倒还能应付,唯有那八股文章,哎,许某人实在是......参不透这其中要义。”
书生眼中带了考究,又问:“兄台既能打点到这一步,何不直接把这钱从去主审处,反倒做得如此麻烦?”
沉衣斟酌地一笑:“做得周密些,恐被家兄所见。”
书生问:“敢问令兄大名?”
沉衣淡淡道:“日后官场,若有缘还得相会,自可知晓。”
书生复坐下,沉衣将那钱袋搁在桌案上。
书生道:“不需这么多,只消必要的打点即可。”
沉衣诚恳道:“京中吃住都颇有耗费,秦相公高才不可限量,若此番扬眉高中,又何须担心欠了许某这些银两。”
如此妥当了,沉衣道过告辞折回自己的卧房。眼见夜色浓重,方才自己拾掇着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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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那什么,姓秦的这人还挺重要的,所以花一点篇幅介绍下他
关于受贿:有意这样写,也是为了突出当下朝廷自身腐败,所以许言才会力推改革,所以沈大大的谋反才....呃才有可能成功
解试三天过得倒也快,许言雇了顶轿子前去贡院接弟弟。轿子才落地,院中考试结束的鸣钟便响了起来。有人拉开院口的两扇红漆铁门,再不一会,便有大批的学子涌了出来。
许言站在对面等了一会,看见沉衣出来,一身白色的长衫,头上戴着儒巾,腰坠白玉,俨然一副书生模样。沉衣走出几步,亦瞧见了许言,快步跑了过去,意气风发的样子。
许言上下一番打量,淡淡道:“瘦了。”
“不过半月,哪里就瘦了。”沉衣笑容满面,把包裹甩给下人,拉着许言坐上轿子。
再不过几日,正经放榜的时间倒还未到,考试结果却已经出来了,只是尚且未及张贴。贡院里有赚些体己营生的,边将中榜的名单偷偷提前抄了出来,卖到外面。
这一日晨起,许言依旧去上早朝,街上的锣鼓高起。
沉衣和齐殷坐在院子里,有个毛头小厮换作三宝,来来回回地跑着腿。
耳听着锣鼓声经过了好几阵,却就是没敲到许府的门前。
齐殷风凉道:“啧,莫不是代笔的人不够好?”
沉衣稳稳饮了口茶:“急什么,好的都在后面呢。”
他这话也不差,榜单子一张张地往上贴,都是落到最后才公布前三甲。
一时间,二人倒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一直干坐着,等到了中午。
一阵响亮的爆竹声炸在许宅的门口,三宝赶忙着跑了进来,满面喜色,一见了沉衣,嬉皮笑脸地就跪下去磕头,高声道:“爷大喜!如今可是该赏小的了!”
其他下人如此一听,都赶忙着过来磕头,齐殷问道:“如何?”
三宝喜道:“恭喜少爷,考取的乃是新科进士一甲,第三名,探花嘞!”
听他如此说,府上一时笑声攘攘,都挤来讨赏,沉衣笑道:“每人五吊钱。”众人纷纷道谢,喜得前去领钱,沉衣却又问三宝:“可知状元是谁?”
三宝摸着下巴:“唷,小的光顾着高兴了,这倒是记不大清楚,似乎是叫什么彦,什么泽......”
沉衣问:“可是姓秦?”
三宝一拍脑袋:“是了是了,似乎......是叫作秦泽彦的!”
沉衣一笑,饮了口茶,齐殷问道:“是他?”
沉衣点头:“可不,瞧爷的眼力。”
如此,许宅上便是热热闹闹地开始张罗。许言下了朝,尚未到家就得到了消息,皱着眉笑了笑,却也没多说话。
茗文跟在轿子外,就着窗户问道:“大人疑心?”
许言道:“何须疑心,那小子能高中探花,一看就是动了手脚。”
茗文听了,却迟疑道:“但依下官看来,小少爷异禀,过目成诵,若说真是实打实考出来的倒也未必不——”
“他是聪明,只是从不肯在遣词造句、八股文章上下功夫。我朝那些评卷子的老夫子,哪一位不开口就是拘儒之论?沉衣的卷宗若当真是自己写的,内容且不论,必然是入不了那些老家伙的眼。”
茗文这才点头:“如此,可需下官去查一查?”
许言低眉一想,却叹道:“我早知,如今那科举文制里头是一滩脏水,罢了,你便是去查,想来结果也不过如此。”他停了停,又斟酌道,
“何况,沉衣费了一番心思,想来也不是单纯为求个官做,我们尚不知他究竟在为谁做事,如今阻了他反而不好,权且先看吧。”
“是”
许言放下帘子,阖眼小憩,眉心却不平坦。他自然是见不得沉衣做这些,只是如今还不好点破,少不得压了火在心里。
回到府上,沉衣已然换了一身红色的喜袍,胸前系了朵绸布的红花,站在门口等着许言。
许言下了轿子,并不说话,定眼瞧着沉衣凝视了好一会。沉衣原本满面喜色,被这样一看,却莫名地有些心虚,面色正有些僵硬时,许言却笑了。他若无地拍了拍沉衣的肩,眼里带了欣慰之意,温和道:“不错。不错。”
兄弟二人进了府,许宅上下,又是好几日的热闹。
金殿传胪于放榜后的两天举行,皇帝在太和殿召见新科进士。进士身穿着崭新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分左右两班站在文武百官后面,毕集于金銮殿丹墀下。
鼓乐声中,皇帝驾到升坐龙椅,群臣高呼万岁,然后,礼部官员捧出钦定的金榜展开,由传胪官按榜依次唱名,宣布考取进士者的姓名、名次、籍贯。
新科进士听到传唱,走到中间的御道上站定,向皇帝叩拜谢恩,自此,便是一朝及第,成了天子门生。
秦泽彦封了五品中书舍人,在许言中书省下。沉衣略低些,封得乃是六品待诏,供奉翰林。他依礼谢了恩,倒也不在意究竟官封几品,毕竟他所做这许多,实则并非想要求官,真正在意头还在后面,乃是那金殿传胪后的曲江宴。
曲江宴乃是御赐,皇帝宴请新科进士在曲江边上席会,说开了,不过是给及第的寒门一个攀上上流社会的门道,再说开些,亦是豪门世家挑夫择婿的好时候。
朱门小姐会在这一日被默许出门,沉衣算准了主意,正要在这天,一搏孙芸孙小姐的芳心。
卧槽大家好有人在吗!!能不能帮我想一下皇帝姓什么啊[FACE WITH OPEN MOUTH AND COLD SWEAT]要配上沈晋的“晋”字好听一点的姓氏......太子马上要出场了而我简直取名无能



沉衣一改书生的模样,系了条暗红色的抹额,束发冠上戴着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曲江边原是人头攒动,沉衣却独策马而过,行人惊呼着忙给让出道来,更引得街边的秦楼楚馆里红袖招摇。
踏马疾风,盈袖风流,沉衣有意地招摇过市,却忽而紧拉了缰绳,飞驰的马蹄堪堪停在街边一处茶馆的门口,然后,翻身下马,立身停在微有些愣住的孙芸面前,笑若春风。
“在下许沉衣,敢问姑娘芳名?”
孙芸眸若秋水,有一瞬间的惊愕,继而淡淡红晕了面色,咬着唇低头微微一笑,梨颊微涡。
“城南孙氏,单名,芸字。”
至此,沉衣的一番心思,才算是水到渠成。
美人入怀,他这场曲江宴已然算是吃得一本万利,自然不愿意再挤在那人堆里凑热闹,是以,他邀孙芸同游,沿着城中轴线从城南往城北逛,却在街角意外撞见了秦泽彦。
二人相见,微有一愣,却都各自笑得尴尬。沉衣有意结交他,只是不好抛下手边的美人,是以上前了几步向泽彦道:“未贺秦兄及第之喜,今日晚些时候,不知可得空于小弟府中一叙?”
泽彦淡淡回礼,倒也未曾拒绝。沉衣说了许府的地址,又取了腰间一枚挂玉给泽彦,说拿着玉佩,便可直接去书房找他。
长安城修得方方正正,皇城居于正中,大多官宅布于城南。沉衣实则还剩下最后一出好戏,因妨于许、孙在朝中的不和睦,特地挑了个离两家都远的地方,让齐殷把人手安排在了城北。
深闺传诗,白马扬名,这最后一出要演的,自然就是英雄救美。
沉衣陪着孙芸一路走,聊得倒也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北市。正言笑晏晏时,一队的人马却疾驰而过,煞了风景。路边避闪不及的小摊皆被掀翻在地,沉衣虽搂了孙芸跃身稳稳避开,跟着孙芸的小厮却被马蹄一下踹飞数米,瘫软在地上,呕出几口血。
孙芸吓得失色,沉衣亦是生怒,暗骂齐殷这厮下手太没分寸,居然当真伤人。
孙芸三两步赶去瞧她带着的小厮,沉衣横眉怒道:“天子脚下,何来竖子猖狂!”
马鞍上高坐之人缓缓扬鞭,眼中有三分异色,带着鄙夷和轻狂,傲慢至极:“哟,哪里滚出来的不知死活,敢拦爷的路?”说着,挥鞭而下,劈头就向沉衣甩来。
孙芸在旁边吓得一声惊叫,沉衣眸色凛冽,俨然像在看着一坨狗屎。他极不屑地一嗤,顺势握住那马鞭的末梢,用力一带,将马背上的狗屎一手拽下。
孙芸看得满面惊叹,沉衣一边腹诽齐殷安排的人手也忒无用,一边给美人递去一个口型:“别怕。”
狗屎摔得底朝天,尚还倒在地上没爬起来,就指着身后跟着的人一通大骂:“你们都是死人吗?啊?还不去给爷砍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
沉衣眸光一凛,翻身过招。却不想,那狗屎武艺虽差,后面跟着的倒是身手不凡。沉衣以一挡多终归吃力,是以不停地给那一众人使眼色,表示,点到为止就行了好吧,今日可是爷的好戏。
只可惜,齐殷派来的人委实太不济了,沉衣挤眉弄眼了半日,那一众人竟毫不意会,反而满脸惊讶地像在看一个疯子。许少爷怒了,暗骂这简直一群蠢货,挑抹横劈的招式亦密亦疏,奇快无比,更将从前沈晋所授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终于——
沉衣被人反按着肩膀跪在地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这莫非、是齐殷的另有安排?
他撂倒了十之八九,却终究一个分神,反被最后的两人擒住肩膀,膝窝被猛地一踹,跪倒在街上。
整条北街,一片狼藉,一片宁静。
狗屎坐在地上冷笑,孙小姐在一旁吓得几乎要啜泣,沉衣被人扭按着跪在地上,觉得面子丢到了姥姥家。小爷可是在英雄救美啊......他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早将齐殷骂了千百遍。
狗屎冷眼,上下打量着沉衣此番的屈辱模样,朗声而笑。笑够了,才高声开口,
“来人,给爷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当街打死。”
孙芸听得目瞪口呆,戚戚然正欲开口,沉衣一愣,这才豁然开朗——原来,齐殷排的这出戏,并非是什么英雄救美,而是舍己为人啊,明白明白!
想通了这一点,他灵机一动,赶忙朝孙芸摇了摇头——诶,不必管我,爷可是男人,天塌下来了,爷都替你扛着。
孙芸双目含情,感动得几乎要滴下泪来,沉衣微扬了嘴角,却眼见着,真有人提了棍子来。
他咂了咂嘴,尚不及反应,却见狗屎揉了揉手腕,换了个舒服姿势坐在地上,闲闲道:“褪衣,给爷按在地上跪着打。”
沉衣不可思议地抬头,勾眼瞧着狗屎,玩这么大?
他不动作,却当真有人上来扒衣服,沉衣这方觉出不对劲,抬手要挣扎,背上便扎扎实实挨了一棍,他不防,竟被打得反趴在地上。来人也不停手,举起棍棒劈头盖脸地便要往下砸。
沉衣脑中一瞬间的空白,忽而,却有一个泠然清冷的声音落入耳中。
“住手。”
此情此景,这样一句话原该是堪比天籁的,然则沉衣立时辨出了开口之人,那话落在耳中,便不止原该的意味。
他背脊上生出细密的冷汗,一时僵在地上,头都不敢回。不过,此时满面僵硬的并不只沉衣一人,坐在地上的狗屎竟也被唬得一惊,麻溜地爬起身。
许言依旧是清简的神色,淡淡走了过来,衣角拂过沉衣的额际,他缩着头一颤,这下是真的站不起来了。
许言并未在沉衣身边多做停留,径直朝站起来的狗屎走去。沉衣惊异地抬头,却见狗屎俯首作揖,简直老实地判若两人,低低道了一声:“老师。”
沉衣眨了眨眼,尝试着在脑中理清思路,可惜失败了。
“殿下当街如此,实在胡闹。”许言开口,那声音比之平日训斥沉衣时堪称温柔,可不知为何,狗屎却依旧面生怯色,唯唯点头。
沉衣换了个姿势撑起脑袋,哪门子的殿下?他一时失神,竟坐直看起戏来。
许言依旧不管他,又问狗屎:“他如何惹着殿下了?”
狗屎十分委屈地卷起袖子,露出手肘,又指了指额头:“那厮当街拦路,我......本宫叫他让开,他却对着破口大骂,还把本宫拽翻了摔到地上。”
沉衣听得瞪眼,一时弄清楚了,却整个心都往下坠......那人自称本宫,莫、莫不然竟是当朝的太子爷刘裕么?
他身子晃了一晃,心里有些崩盘。那齐殷招呼来的人手呢?这样想着,一抬头,竟在街边酒楼的窗户边寻到了齐殷灰暗的一张脸,勉强一笑,朝自己挥了挥手。
沉衣有些悔不当初。
从前跟着沈晋学剑时,真该接触一些阴阳卜算之术的。若如此,也该能算到今番乃是:
出行占此恐非异,灾祸临门有是非。
许言回头看了沉衣一眼,沉衣撇嘴——那狗屎简直满口胡言!
许言不再理会,转而对狗......对太子道:“舍弟失礼,下官回家自当管教,然则殿下身份贵重,进退言行也该端仪有度,再不可如此般无状。”
太子抬头,亦是满脸意外。他如何知道此番撞见的竟是许言的弟弟,否则,也不至于蛮横至斯。又听许言如此说了,面上的怯意更深,老实道了几句错,辞过老师,赶忙地转道回府。
许言背手立着,目送着太子走得远了,才回转过身,再看向地上的沉衣时,瞬间变了颜色。许言眯起眼,声音亦不大,只撂了三个字:“滚回去。”言罢,拂袖而去。
沉衣动了动唇,根本来不及辩上一句,眼瞧着许言走了,拍了拍身子才站起来。他一抬眼,忽而想起来倒把人孙小姐晾了许久,怀歉地走了过去,勉强笑道:
“抱歉,沉衣失礼了,莫如先送小姐回家?”
孙芸眼睫微颤,虽被方才的一番波折弄得惊悸不已,看着沉衣的眸色却愈发浓情,低眉点了点头。
这时,齐殷倒是从酒楼上下来了,身后还跟了好些个人。
到底孙芸还在,沉衣压下了想将他揍一顿的心情,黑着脸,看齐殷找来两辆马车。一辆装了跟着孙芸的倒霉小厮,一辆坐着孙芸。沉衣再不敢耽搁,嘱咐了齐殷好生将孙小姐送回府上,自己拉了匹马,紧赶慢赶地回了许宅。
许言的轿子也是刚刚到,沉衣更不敢造次,老实跟在许言身后,才走到府门口,却又听管家道:
“新科状元来访,拿了佩玉说是来找小少爷,小人已经将他引去了书房等候。”
沉衣扶额,几乎要捶胸顿足。
祸不单行。不,简直是祸不双行。
沉衣如今已有了眼见,许言这般的一言不发,自己显然就是要挨打。挨打在书房,可泽彦那厮居然是在书房等着......
许言也没什么反应,径直朝书房走。沉衣凄凄然地跟在身后,举手无措,又无可奈何,边走边道:
“哥,哥......那什么家里有人,能不能——诶,哥......”
许言毫不理睬,行至书房门口,沉衣终于闭上了嘴。
秦泽彦一身长衫背立在中堂,听见有人来,回转过身。
沉衣面色不好,小声介绍道:“泽彦兄,这、这是家兄,中书令中书大人。”
泽彦一听,眼中有一丝诧异,却抬手拜道:“下官中书舍人秦泽彦,见过许大人。”
许言淡淡点头,开口时语气却是温和,“不必多礼。”想了想,又道:“许某失礼,却有几句话要嘱咐舍弟,不知秦大人可否先至外厅稍候?”
泽彦自无不可,点头出去了,却看见沉衣面色有异,心中未免疑惑。
泽彦一走,沉衣悄声灰脸地去关上门,干道:“哥,我......可以解释。”
许言看了他一眼,去桌案上的摆瓶里取来一根藤条。沉衣看得心中一紧,往后退了几步,靠着门锁道:“哥哥哥......您、您不是说,只嘱咐几句话的吗?沉衣可以解释,真的可以解释......”
许言“嗯”了一声,抬眼道:“打完了,自然让你解释。”
沉衣急得直咽口水,那还有个鬼用。许言拿藤条在手里敲了敲,淡道:“过来。”
沉衣一步挪作三步,慢吞吞地往过走,才刚站定,许言的手臂就落了下来。
藤条落在臀腿处,沉衣痛得一抽气,却顾及屋子外头还有人,只得撑着桌案粗重地喘了喘。
许言等了等,又是一下,却依旧抽在腿根上,分毫不差,正贴着第一道的位置。沉衣疼得眉心一跳,止不住地一抖。
他对这样的打法太过敏感,估计也是要终生难忘了——如这般照着一处不挪位置......沉衣面色发白,竟是不顾反抗地蓦然转身。许言不曾料到他会如此,皱起眉头,沉衣却直直跪了下去,也不顾什么颜面,急喊道:
“哥,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外面惹事生非了,哪......哪怕就老实呆在家里,你饶我这一次,别、别打断腿啊......”
许言:“......“
屋外,泽彦倒是听得一凛。他原就觉得气氛不对,沉衣素来大方,不知缘何,见到这许大人竟如老鼠见了猫一样。尚没走出几步,又听见屋里两声沉闷的抽打,正听得心里发寒,居然又见沉衣如此哀嚎。
许言掌管中书省,更是自己的顶头官员,这日后......泽彦顿下步子,拿袖口沾了沾额间的汗。
许言手抵靠在唇上,眼中有极微不察的笑意。他一声清咳,倒是俯下身子,轻轻把沉衣鬓角的碎发卡去耳后,斟酌着语气,似作回忆道:“为兄那次下手真有那么重么?你这后遗症,是不是也忒长了点?”
沉衣谨慎地抬头,敛眸偷偷瞧了许言一眼,半信半疑,才又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而泽彦就那样干站在屋外,一时间有些挪不开步子。他不知道书房里接着发生了什么,只是安静了片刻以后,又传来一声抽打,是藤条隔着衣裤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沉闷中带着凌厉。秦泽彦皱起眉。他虽自小家中苦寒,却因为是独子,断没有见过下如此狠手的管教。
屋子里,许言不停手,沉衣不停嘴。
说来也奇怪,从前挨打,他都只敢咬着牙硬捱,这次却见许言问都不问就下手,心里却很是不服。
“啪!”
“啊......哥,你听我解释——”
“啪!”
“哎哟!哥你光打我做什么啊!分明都是那狗屎太子——”
“啪!”
“......”沉衣不吭声了。
许言加了气力,一下狠抽到他大腿上,沉衣膝窝一弯,疼得一句话哽在喉咙里,眼睛里涩得发酸。
“打你就给我好生挨着,谁许的你这么多话说!”
沉衣眸中犹是不服,咬着牙根动了动唇,到底没再敢开口,心道,就知道对着我凶,对着那毛线都不会的狗屎太子倒是和颜悦色。
许言见沉衣闭了嘴,揉了揉手腕,往臀上又是一下。
泽彦站在门外,那样一声声的抽打听得他心里发怵。泽彦端着袖子走出几步,又听着沉衣渐渐不吭气了,实在放心不下,少不得又挪回去几步。才想靠着门缝朝里面看一眼,耳边却响起一个声音。
“哎,秦大人可叫小的好找,原来是在这啊。”
沉衣原撑着桌子,身后由臀至腿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因为憋着不敢吭气,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听了门外这样的话,知道泽彦并没有走开,竟连疼也顾不得了,脑中一炸,挣扎着就直起身子。只是一时间,许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住,打偏了,横亘着好几处伤痕一气抽了下去。
沉衣痛得整个身子狠狠一抖,却死咬着下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言见他这个样子,淡淡收起藤条。
他如何不知当朝太子脾性素来恶劣,今日一番闹剧,若说沉衣占了三分错处,太子便要占上七分,是以,不过是就着这桩事,惩戒一番沉衣科考不诚的错处,也顺加提点,敲打他莫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无法无天。
许言原有几分心疼,又瞧着沉衣腿上都疼得发抖,勉强撑着桌子,眼中湿红,却闷闷地一言不发。
顿了顿,唇边倒勾起一丝笑,“怎么,委屈你了?”
沉衣皱着眉,一味捱着身后的痛,也不回话。
许言暗下眸色,冷冷将藤条往地上一掷,“沉衣,你可想仔细了,近来明里暗里的错处,难道就单只有今日这一桩?”
沉衣如此一听,心里才开始发虚。他近来连犯的错处可是多着去了,而且,若按照许言的规矩,以后也只会越犯越多。这非他本意,却说到底也只是无可奈何的事。
他不知许言所指究竟是哪一件,亦不知许言究竟清楚了几成,是以,不敢盲目认错,只能喃喃着垂头,脸上泛着虚弱的白色。
许言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良久,却发现再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他看着沉衣那样小心地对自己隐瞒着种种心思,不能点破,又不是滋味,只觉得心里很是疲乏。
相顾无言,这样令人压抑的沉默,终于以许言的摔门而终。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屋里的沉衣和屋外的泽彦俱是一颤,只不过,屋外的是碍于气势,屋里的却是对许言这样的动作心惊。许言管教弟弟虽素来严苛,对人对事却一向分明。有错自然要罚,但罚过了,照样还是一位慈和的兄长,不会为一件已经过去的错事而冷落沉衣,只是这一回——
沉衣身后肿痛,眉心皱在一起,少不得微弯着腰聊作缓解。屋外似有人语,许言客气了几句,问候秦泽彦可要留在府中一同用膳,秦泽彦想走还来不及,连连谢过这一番好意,擦着额上的汗道了句告辞。
再接着,便安静了下来。
房门没有再被打开,许言亦没有如往常一样拿着药,再耐心地问一句疼不疼。沉衣撑着桌案站了许久,自己拭去鬓边生出的冷汗,知道许言不会再来了。
他勉强直起身,因为腿上被打出了伤,每挪动一步都带着疼痛。然而许言不在,再拿娇示弱也都没有意义,他终归还是个要强的性子,硬是行动如常地走了出去,步子虽缓,却一声不吭。
沉衣一路走回自己的院子,春日来,院角处原开的最好的几树梅花也已然谢了。他抬头,看到院门口新挂了一副匾额,写着“梅窝”二字。
因为怕日后要接孙芸来院中做客,前日里沉衣兴起,也模仿着古时文人的拙意,胡乱写了这两个字,叫齐殷拓在木匾上挂起来,到底也不算居而无名。
然则如今看起来......他眉头更深。什么劳什子“梅窝”,“霉窝”还差不多。
沉衣把自己挪回屋里,今番挨打了,齐殷端坐在案边手不停笔,自然又在给沈晋写信。沉衣一头埋进床里,未过一会,却觉出有人来解他衣带。沉衣回头,看见是齐殷,冷声道:“放手。”
“当谁稀罕照顾你。”齐殷倒是不恼,转身去柜子里拿药,“许言将才出门,指定没空来给你上药。姑娘才泡了一半,打成这样,明日你这腿是不要了?”
沉衣闷着头,没吭声。
许言下手不轻,沉衣臀腿上交错着肿痕,衣服也褪得并不顺畅,只是幸而不曾见血。大概是齐殷动作不如许言轻细,沉衣觉得此番上药实在是疼,腿不住地颤,又不肯说话。齐殷见他捱得难受,才转口问道:“你到底也得见天颜了,比之主上如何?”
沉衣摇头:“不及。一身龙袍虽衬得华贵,到底端仪气质却不及师父持重。”
齐殷又问:“那孙家小姐呢?”
沉衣想了想,笑道:“美人胚子。”他往上挪了几分,撑起下巴,“那样一双眉眼,倒叫我想起阿晓来。都美,却又不一样。阿晓眼底眉间是婉转风流,孙小姐眼中却是干干净净。”
沉衣一顿,到底还是归于一声叹息,“好好一位姑娘,到底,是我误了她。”
齐殷道:“这也不见得。日后,若是孙家罹难,难保你这还是在救她。”
沉衣凝神去瞧自己的指尖,无事摆弄起袖口,面若无意地沉默了许久,却又兀自摇头:“救她,误她,这哪能相比,岂不知,这世上最贵的是真心,最难求的是真心,最辜负不起的,亦是真心。”
齐殷停下手上的事,默了半晌,眸色隐幽地看着沉衣,却道:“你这是在说孙芸,还是许言?”
沉衣垂下头,齐殷却正经道:“沉衣,若是孙芸倒也罢,但你若是将这样的心思放在了许言身上,日后,可自有你万劫难复的时候。”
沉衣开口,嗓子有些哑,“我知道。”
齐殷拿过药盒子盖上,起身又搁回柜格里,语气带了几分开解,“你也别太实心了,许言待你好,无非是当你是他亲弟弟。若是有一日真知道了你的身份,以他的手段,杀了你还来不及,哪还会有如今的这一派兄友弟恭。”
沉衣默声听着,躺在床上亦瞧不清神色,开口时,只是淡淡的语气,“我有分寸。”
齐殷见他如此,芝焚蕙叹,少不得亦感叹自己,扣上门出去了。
沉衣在床上躺了良久,想了许多事,直到夜幕四合,腿上的疼辣也渐渐退去,才觉得腹中空荡。他不曾用晚膳,如今倒想念起那回许言端来的紫米粥的味道。起身要去厨房里寻一些,想了想,唇边又不觉发笑。
那样的味道,终归还是早戒了的好。
如此,沉衣便只拿了些寻常小点果腹,吃饱了,走几步路消食,脚下却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又晃去了许言的院子。他一番踌蹰,终归只在院门口顿住步子。远远看着许言窗边还亮着灯,心道,熬到这么晚,也不知饿不饿。走进去几步,到底却又停下。
他很想端一盏茶,还同往日一般做小伏低地去告诉许言,哥我错了,以后你不喜欢的,沉衣都不去做......可是,终归他不能。
入春后,夜来风起都带着些草木杂糅的清新,沉衣却思绪混乱,沉闷着脚步又回去自己的霉窝里,路过齐殷的卧房,竟吓了好一跳。
沉衣大张着嘴,手攥成拳头都抵在了牙齿下,轻悄悄挪搡了几步靠去齐殷门口,隔着缝隙往里面瞧。
乖乖,那厮居然坐在凳子上,对镜梳妆。
沉衣瞪大了眼睛,脑中炸了。
这......这莫不是,齐殷他原是位姑娘女扮男装的?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爷的清白可都叫他瞧去了!转念一想,又觉着,齐殷莫不是个画皮鬼?披着人面来吸爷的阳气,到了晚上又把人皮褪下来补补妆?
许二少爷一时的心思都快要歪到鄞州王府了,却不防身前的门乍然打开,一个硬块飞弹到他左膝上,沉衣身子一歪,抱着腿叫唤。
“你奶奶的有病啊!下手这么重!”
齐殷拍了拍手,淡道:“你才有病。大晚上趴在我房门口,莫不是个断袖?”
沉衣一瘸一拐地挪进去,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却迟疑道:“齐、齐殷?”
齐殷不耐:“做什么?”
沉衣直起身子,又凑近去看了看,被齐殷嫌弃地一把推开。
“你难不成每晚还都把面皮揭了,白天起来再戴上?”沉衣皱着眉问,“也不嫌麻烦。”
齐殷关上门,又走回镜子前。那妆台上摆了稀奇古怪的各式工具,可见面具的保养摘卸并不简单。齐殷对着镜子又是一番动作,好一会,才忙完了回转过身。他拉开凳子,对沉衣道:“坐。”
沉衣瞧了瞧那木凳子,却蹭到床边上,“凳子太硬,我坐这儿。”
齐殷蹙起眉,眼中有不喜之意,却到底没说什么,面对着沉衣坐下,兀自斟了盏茶。
他道:“面具戴久了会长在脸上,再想要摘下来,可就要伤筋动骨。”
伤筋动骨。
沉衣头靠着床架子,眸色深幽。
“这是其一。况且,我最不喜旁人叫我离烟。”齐殷饮了口茶,又道:“怕是这离烟做久了,便连我自己也要忘记齐殷是谁。”
“离烟......”沉衣神色黯然,坐不住,踱去窗边站着,叹道,“说起离烟,从前遇到他,还是在一个赌场里。他卖身为奴,成天替买了他的主子斗架,瘦骨嶙峋的,还浑身是伤。脸上嘴里都是血,却还不停手,因为凡是输了的,主人家一不高兴,都将买中的奴隶拿去喂狗了。”
齐殷挑眉道:“然后你买了他?”
“是,我跟赌场的老板买下了他,让他走,他却不肯。那时候下大雨,离烟淋得透湿,地上都淌着他的血水。我怕他若跟了我,兴许还不如就留在赌场里。可是离烟不肯走,他看着我,不住地抹眼睛。他在哭啊。”
沉衣凝望着窗外,语气淡淡,却带着说不出的艰涩。然后,平静地收回目光,不再说话。
齐殷低头,看着盏中茶水泛起一圈细沫,“你还是觉得,自己愧对了离烟?”
沉衣不置可否,只说道:“我能过目不忘,这原该是件天赋的,只可惜好事坏事都记住了,却也未知是福是祸。”
齐殷听了这话,却转而一笑:“至少如今看来,却似乎是件好事。”
沉衣不解,齐殷道:“主上来信说,淮南道淮水之上,原有我朝最大的一条官盐线路,因为是走水运,官盐数目偶有偏差也是常事,不过近些年,这偏差数额却是愈发的大。”
沉衣抬起眼,“你是说这中间,有的入了私囊?”
“正是。”齐殷点头道:“淮水上的官盐线路,一直是孙太傅的子侄孙恒管着。素来食盐贩运涉及民生,私纳官盐乃是重罪,更不消说,这其间自然涉及官员私相授受之事,若是能查出证据,必会是扳倒孙氏的一大罪证。”
沉衣心中了然了他的意思,略一思量,道:“既如此,我当想办法进入孙府,拿来他府中账目一看便知。”
如此商定了,沉衣正欲回房,临走到了门口,却又回身问道:“还有一事,你可知道,我哥和那狗屎太子是个什么关系?那孙老爷挂着太傅的名头,正经说,不应该他才是太子师么?何以,那狗屎太子今番见了我哥倒是做小伏低的模样,还称一句'老师'?”
齐殷道:“孙老爷子年纪大了,太子顽劣,他更是没那个气力去管,是以,才将这事撂给了许言。”
沉衣面有不满,“我哥居然有耐心,去教那冥顽不化的狗屎太子?”
齐殷听了,却笑得玩味:“听闻太子爷对朝中许多老臣都不屑一顾,唯独对许大人礼敬有加。”
沉衣如此一听,更不乐意了,嗤道:“你来那么多听说。”
“你以为主上派来京中的只有你我二人?”齐殷淡定抽出桌案下的一叠叠信纸,意思分明——因为我有外挂啊......
沉衣转脸忿忿地带上门,愈想,愈觉得那太子委实狗屎。
许府西院书房里,茗文在一旁整理当日的文牒,许言就灯翻着一卷书。他欲做些批注,从水盂里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台中,茗文起身要来伺候,许言摇了摇头,只道:“你且说。”
茗文道:“近来小少爷似乎尤其着意于孙家小姐,今日正是与孙小姐同游,偶遇了太子,才有此闹剧。”
许言拿着墨锭在砚中轻轻旋转,直到墨根处被水浸泡得湿软后,手上逐渐加力。烟墨之香渐渐萦开,映在灯下乌黑泛亮,许言这才拿了小毫笔沾过,笔尖轻轻舔了舔砚边。
茗文又道:“再者,大人从前命下官去查离烟一事......据下官所知,他从前在赌馆里卖身为奴,数年前被小少爷买去,除此之外,倒似乎无甚不妥之处。”
许言凝神瞧着书上的字句,偶尔批注几笔,半晌,抬眼道:“从前在金陵时,那离烟也是贴身伺候的?”
茗文眸色一凝,倏忽深了几分,摇头道:“小少爷从前倒只是命其做一些洒扫的杂事,未见近身带着。”他站起身抬手一礼,“是下官疏忽。”
许言淡淡罢手,有一搭没一搭:“既然从前只做粗活,如今却费事从金陵一直带来长安,这里头的蹊跷,你需得查证清楚。否则若是不知沉衣所为何主,我们终究被动。”
茗文躬身点头,又道,“此外,下官倒是得了些不相干的消息,事关从前两王夺嫡。”茗文一顿,谨慎道:“从前太医署齐大人,因为误断脉象而被阖家问斩。下官打探离烟时,应老记起从前之事,倒是无意提及,说齐太医还有一房小妾殷氏,那晚因带着小儿出游幸免于难。”
许言听过,点了点头,示意茗文可自去休息,转而一顿,却又问道:“沉衣他。”
茗文笑道:“小少爷已然上过药。”如此,方才退下。
许言翻了几页书,目光来回却有些瞧不进去,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到底,还是起身系了件轻薄的披肩,又朝许二少爷的霉窝走去。步子在院门口微有停留,他抬头瞧见门墙上的匾额,觉得字间提顿又有进益,不由一笑。走进卧房里,见沉衣已然睡下。
许言半坐在床沿上,见沉衣睡得不深,浅浅地呼吸着,俯身探了探额头方才放心。他刚想起身,不料沉衣侧了下肩膀,倒将自己的衣袍死死压在身下。许言轻声扯了扯,没敢用力,却又听沉衣嘟嘟囔囔,蹙着眉心,梦中似有呓语。
许言无奈,想起小时候沉衣最怕打雷,每每都爱抱着枕头蹭到自己床上,唇间生出浅淡的笑意。左右衣角被压着站不起身,干脆也就着床边的一点空隙,侧身躺下。
夜色安宁,月光溶静。沉衣弯长的睫毛忽而微颤了颤,唇角轻扬。
许言在卯时初刻的时候醒来,乃是长年务朝养成的勤勉。只是他迁就了一整晚沉衣霸道又奇葩的睡姿,才靠坐起来,脖颈处就隐隐有酸痛之感。外室的房门被推开,沉衣探进头来。他见许言醒了,手上端着个青花白瓷的茶盏走进里间。
“哥,你昨晚是特地来看我的?”
“......”
“哥既然心疼,下次下手就轻点呗,沉衣也不是怕挨打,就、就是不想哥你......打了之后自己又心疼......”
“......”
沉衣笑眼着走到床榻边,“哥,你不生气了吧?”
许言起身半坐,抱着一整晚都没能盖上多少的棉被,没有理他。沉衣锲而不舍地蹲下身子,奉出手中的茶盏道:“哥,枫露茶。是取香枫嫩叶,入甑蒸之,再滴取其露。我刚制的,您尝一尝?”
许言抬手去接,沉衣却将茶杯拿回几寸,“哥,喝了我的茶,您就别生气了?”
许言眼中有几分笑意,却默然不语,下了床便要往屋外走,沉衣连跟在后面道:“诶哥,您生气也能喝,生气也能喝......”
许言停下步子,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沉衣,缓缓道:“腿好得倒快。是我打轻了。”
沉衣脚下应声一绊,险些撞上桌角。
洗漱后用过早膳,兄弟二人乘轿直至宫墙脚下一道上朝,唯不同的是,许言站在含元殿中位列百官之首,而沉衣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只能站在殿外垂手听政。
一场早朝,含元殿里却轩然大波。新旧两派表面上的平和终于再难维持,一朝就变得剑拔弩张。殿里争得面红耳赤,沉衣却闲闲站在殿外,脑中放空。朝中如何他半句都不曾入耳,关于今晚会遇孙家小姐的方案,脑子里倒是过上了不下两套。他原就只抱了个打酱油的心情,却不想忽而听得孙老爷子的一声大喝,远远从殿中传来,竟唬得他浑身一激灵。
沉衣这才抬眼,凝神听了几句,不乐意了。殿中两派之争相持不下,孙太傅自持着老臣的身份出言倨傲,暗指许言藐视朝纲,有违祖宗家法。沉衣撇嘴皱眉,你个老物说谁呢?
正腹诽时,却听许言淡淡开口。那声音泠冽平和,但丝毫不避锋芒地切要直言,针砭时弊,字字见血。
沉衣听着只觉畅快,不由地弯了唇角。他侧头想去瞄一眼那孙老爷子如今的黑脸,却不料听得“嘎哒”一声,孙太傅反手甩了朝奏的笏板,拂袖而去。
孙、许两家不睦之言暗传已久,至此,算是干脆地坐实了。
下了朝后,沉衣未见着许言的人影,自己被内官指引着,前去翰林院应卯。
里头的掌院学士是个胖墩的老头,含着根卷烟在院子里都蝈蝈,一番交代,亦无关痛痒。沉衣啧啧一叹,始知皇粮原来是这么个白吃法。
辞过老学士,他悠缓着步子兜兜转转,宫门没找着,却见秦泽彦远远端着袖子,惴惴不安地从宣政殿西侧来。
沉衣尚为昨日之事面上尴尬,却又避之不及。秦泽彦老远地见了他,面上先有一怔,紧接着,却直如见了活菩萨一般眉开眼笑。他忙赶着上前几步,拉着沉衣的袖子看了看他的腿,惊讶道:“许兄已然大好了?”
沉衣讪讪:“已、已然大好了。”
泽彦忙道:“既如此,小弟有一事想要拜托许兄。”
沉衣尚不及辞绝,就见他从袖中抽出一个簿子,指着书簿道:“小弟正要去把这个名册送去给令兄,奈何初来乍到,尚不知中书大人的喜好,诚恐有违心意,是以,不知可否劳烦许兄,同小弟一并走上一趟?”
“送个东西而已,需晓得家兄的喜好做什么?”沉衣不解,不过转念一想,却又问道,“不知家兄现在何处?”
泽彦一听有戏,忙道:“许大人现下,正在弘文馆与太子授书。”
沉衣眉梢一挑,这才起意,搀着泽彦的胳膊就往前去,满面潇洒道:“走走走,举手之劳,许某人岂有不帮之理啊。”
泽彦一听,更是千恩万谢。
“不知令兄素爱读些什么?”
“......”
“不知令兄食膳上可有何偏好?”
“......”
“不知令兄——”
沉衣抬眼望天,一路上无视了秦泽彦许久,终于忍不住停下步子,偏头干脆道:“你怕我哥?”
秦泽彦一时僵住,揉了揉眉角默而不言。能......能不怕么,对亲弟都下那么狠的手,谁知道对下属更会如何苛难。
沉衣眯眼,看了秦泽彦许久,弯眉笑道:“你怕什么,我哥待人素来温和。”
“......”秦泽彦没接话。看吧,把弟弟打得都心里扭曲了,还说温和......
然后,二人一道去了弘文馆,又一道顿在了馆门口。一个不能进去,一个不敢进去。
泽彦在门外一番踟蹰,沉衣悄悄扒开一排矮木,凑去窗户下,隔着墙听了几句。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而能教人者,无之。故、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孝、孝者......”
里头尚在讲习四书,而那狗屎太子果然不济,没背上几句,就结结巴巴地开始打梗。沉衣听得激动,几乎都能想象他哥此时淡淡蹙眉的神情,只需稍一抬眼,便能将人看得额上生汗,山雨欲来却又毫不外显——沉衣不禁窃笑:我哥的脾气,自有你这狗屎太子受的。
他露出期待的眼神等了半晌,然而,里间却并无责打之声。
沉色神色一暗:那么,总该斥责几句?
半晌的安静,馆中传出声音。
“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许言当真开口,却非为斥责,只是淡淡接下了刘裕诵断之处,然后拆解字句,逐一讲解。
“这段是说,以赡孝父母之心意上敬君王,以从顺兄长之恭敬侍奉尊长,以慈爱儿女之仁和善待子民。殿下他日位至九五,也当以此仁心,利政安民,才可保河清海晏,四方太平。”
那是他一贯无甚表态的语气,如今却暗含了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耐心的引导。旁人听去,不过是师生间最简单的教学相授,但是落在沉衣耳中,他却听出了那里面极微不察的情感。
沉衣眼中有难言的一抹幽深,愣愣听着,竟直接在窗边怔住。
【求不喷】
嗯是这样楼主右边胳膊出问题了qaq软得不行根本动不了qaq明天早上要去医院看一下qaq
......所以
......所以
我只是想说,今天晚上没有更新......
请继续爱我!!大概再一两章就开始到高潮了

圣上留在京中的有两个儿子,东宫刘裕,和越王刘承。古来良禽择木,为官无论大小,却大都深谙着择主而栖的道理。择一贤主而拥之,以求来日腾达,无异于贾人沽货待销。
朝中早年就已储君立嗣,但人人都明白,所谓太子,有的时候不过就是一个体面些的噱头,直至刘裕明黄加身的一刻前,千秋之主的位子都犹未可定。
沉衣顺着窗檐凝眸瞧了许久,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看着馆中许言那般耐心细致的教引,甚至带了些道不明的执着,蓦然有些惊讶。
太子庸懦,远不及越王刘承机敏,朝中反东宫而捧越王者不在少数,甚至是从前的孙太傅,推脱以年老之名而不与太子授书,或多或少也都存了这样的心思。
沉衣不明白其中缘由,却看得清楚:许言选择了刘裕,选择了去辅佐这个旁人都不看好的东宫太子。
他如这般微怔了许久,惊讶不解之余,心里才缓缓泛出些酸意——什么太子越王的,我师父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威仪......不对不对,这都不是重点好么!重点是我哥平日对我都动辄朝督暮责,如今,居然有如此耐心去教引这狗屎太子?
想清楚了这一点,沉衣狠狠啐了一口,手上不由得用劲,“咔嚓——”攥得矮木的枝叶应声而断。
里头的太子浑然未觉,许言眸光朝这边稍有一扫,意味不明。
沉衣讪讪地缩下脖子。
他轻声蹑脚地离开窗户,却见正门里出来一个穿着深红色宫装的公公,转着手里的拂尘,一把甩向磴脚在门边掺瞌睡的小太监,劈头盖脸地一声响,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成日吃懒!”
小太监立时清醒,老公公怒问:“国公府的二公子呢?许大人要找。”
小太监闻言一阵哆嗦:“二、二公子今日没来......”
“你——”老公公甩着拂尘又要打,小太监连连道:“不关、不关小的的事啊......这,这谁不知道跟着太子当伴读,吃力不讨好,还有成日连累着挨打挨罚......老国公心疼儿子,非不叫来,小的、小的也是无法啊!”
沉衣听得好笑,抬腿正准备走,却见秦泽彦依旧捧着书簿在馆门口转圈圈,不禁一声暗叹,自己委实交友不慎。
他走过去几步,从后面扯了扯秦泽彦的衣领,抬眼道:“你动作快些吧,小爷这可是擅离职守陪你来,再不走,若是被人瞧见了还不得——”
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尖细的嗓音打断:“皇上驾到——”
果然被人瞧见了。沉衣仰天,面色慨然,第一反应是,早知这么准,他刚才其实该说:你动作快些吧,再不走,等着看太子爷挨打么?
君王的仪仗远远还没走到跟前,沉衣并着泽彦,还有门前的老公公和小太监,齐齐跪下,恭敬行礼。皇帝下了轿撵,描金龙的方头黑靴在沉衣身前停下,问道:“所跪何人?”
泽彦和沉衣报过官职,皇帝瞧着今年的一位状元一位探花都长得颇为端正,挺高兴,“英姿俊貌,不愧是朕天子门生。”
泽彦谨慎垂着头,听过这话居然红了脸,沉衣在一旁看着,嘴角抽了抽。这孩子真是满脑子都装圣贤书去了,怎么一点世故人情都不懂......皇帝都这样夸了你,你还不赶紧百倍地再奉承回去啊。沉衣努了半天的嘴,秦泽彦却无动于衷,是以他只能自己开口道:
“微臣得幸一见天颜,识尧舜之君,全仰仗陛下持政清明,才使臣等寒门学士亦能提名入仕。”
泽彦听得头上冠帽一滑,小心翼翼地扶正了自己肩上垂搭的玉缨。持政清明?说得好像探花是你自己考的一样......然则这厢皇帝一听,果然更高兴了,抚着便腹问道,“卿等何故来此?”
泽彦老实交代了自己是来给中书大人送册子的,剩下沉衣在一旁惆怅。
微臣第一日上班,官署里坐烦了出来转转,结果看到您家太子在里头出丑,这一看就停不下来了......沉衣跪在地上,把这番话在心里酝酿一番,觉得,若是那穿龙袍的是沈晋,他约莫就这样脱口而出了,然则如今嘛——他拿袖子揩了额上的汗,一本正经道:
“国公府二公子身体抱恙,微臣得幸,被指来做太子殿下的新伴读。”
—————————
谢谢大家关心
今天排队挂号时候码的,有可能晚上还能有一更,不太确定~~~
【嗯年龄这事似乎还挺重要的】
越王<沉衣≈齐殷<太子<许言<沈晋<皇上
【然后有关情感线和结局】
正文会是男女正剧风+he
番外(如果有的话...)单方面耽美+be
那什么...大家洗洗睡吧
今晚会更,但肯定特别特别晚,原因是......楼主坑爹的下一波考试又要来了

从前在王府,沉衣只要大体不逆沈晋的意思,也没人拘束他,是以背地里胡闹,阳奉阴违的事情做得多了去,向来扯谎之言脱口而出,编得比真话还顺溜。这原是他引以为豪的本领,如今来了长安却屡屡受挫,只因,圆谎虽不难,圆了谎的后果却是难以预料的。
就譬如这一日在长安,宫城,含元殿西侧,弘文馆内。
祖宗规矩,太子继承国祚,便算是下臣的半个主子,平日里打骂不得,即便有错,也只能算作奴才伺候不周。
因着这个理,太子温书有差,素来都是伴读替为受罚。
因着这个理,国公府的二公子才打死都不愿意再做这劳什子的伴读。
更因着这个理,当沉衣被小太监像天王老子一般请进馆中,抬眼瞧见许言手里戒尺的时候,脑中炸了。
皇帝老儿悠悠然捡了个凳子坐下,翘着腿来看自己儿子上书。许言微皱起眉心,眸色幽深地打量着沉衣,不急不缓地问道,“太子新来的伴读?”
沉衣看了眼戒尺,又看了眼正憨态可掬地瞧着自己的老皇帝,咽了口水结巴道,“是......正、正是下官。”
他没敢在天子眼下认欺君之罪,却也没料想到他哥居然实打实地真下手了。
居然因为那狗屎打我?!
沉衣对这种规矩厌恶到发指,并且觉得那狗屎太子更是不可理喻——你自己背不好书,板子也是爷爷在替你挨,分明是在打我,你在旁边瑟瑟地垂头怕甚?
如此,沉衣左手挨了约莫上十下,算不得多疼,回到府上的时候却憋了一肚子气无处撒。他一脚踹开了齐殷的房门,怒道:
“居然打我!”
“ 切,终归你弟弟不过一介草莽,皮肉轻贱,打了也不会疼,比不得东宫太子天潢贵胄,由着你好声好气地教导着,还打骂不得了!”
“打我!这次因为那狗屎打我,来日还不得为了那狗屎杀我!”
齐殷微有皱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仔细确认只是在牢骚后,低头没理会。
沉衣被无视地彻底,随手掷了个茶杯砸过去,齐殷两指修如梅骨,稳稳接住了茶杯搁在案上。沉衣不甘心,于是,锲而不舍地又砸去了香蕉、苹果、茶托、茶匙、果案、香炉......
齐殷停笔:“你有完没完。”
沉衣一阵淋漓大骂后又砸得尽兴,肚子里憋着的闷火倒是消了大半。他收了嗓音,慢慢走过去坐在齐殷床边,手里把玩着茶杯。半晌,突兀地闷声道:“我哥怎么就会选刘裕?”
齐殷埋头写字,悠悠道:“你是说,许言他有龙阳之好?”
沉衣没忍住,反手把茶杯砸了过去,摇头皱眉,又拿起笔架上的一只小毫笔。摩挲了半晌,依旧自顾道:“怎么就会选刘裕呢......”
齐殷搁下自己手中的笔,转身看向沉衣,玩味道:“你,是在吃醋吧。”说着,却忽而猛地偏身站起来:“别甩。笔上有墨汁。你敢再砸!“
沉衣笑了,转着手里的笔杆挑起眉,“就如何?”
齐殷掸了掸袖子认真道:“就赔我一身衣服。”
沉衣:“......”
许言一如既往的忙,回到府上已然是晚饭时候。许家兄弟二人性情上虽大大相异,但偶尔脾气上来了,锱铢必较的执着倒是惊人相似。沉衣下午在家中乒乒乓乓地砸了许多东西,原本已经消了气,如今远远看见许言却又是犹然不爽,故意赶了几步走去他前面,兀自甩帘先进了正厅,连门也不替许言让。
茗文站在一旁,眉心都惊得扭成一个川字——啧,这小少爷被压迫了许久,何时也一朝扬眉了?
而这厢许言却也不恼,气定神闲地撩开门帘走进去。
沉衣把自己干撂在凳子上不动作,许言起身去给他添了碗饭。沉衣揉了揉左边的手心,许言又去给他摆上筷子。沉衣望着满桌的菜,继续惆怅地一叹,许言复用筷子捋下桂鱼腹下的一整块鱼肉,挑了刺,沾汁替沉衣拈去碗里,耐性道:
“少爷的手可好些了?还使得动筷子吗?”
沉衣翻着眼睛,到底忍不住,笑了。
许言道:“少爷这是气消了?”
沉衣不说话,张嘴吃了口碗里的鱼肉,却“哎哟”地皱眉,连连吐了一口,
“呸!有刺......”
兄弟二人已然舒怀,茗文见此,也就招呼着下人一并退了出去。他正走到窗下,就着不深不浅的暮色,还能听到厅里二人晏晏的笑声。
茗文抬起眼,见长空无云,却莫名地想起自家大人近来每每在府门口停下,总会凝眸地出神许久。极轻地叹气,然后,再掩下疲意,仍是一副温和的容颜走进府中。
今时今日是相得无间,但有朝一日呢?
许多人都好说一句命不由天,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确实无从选择。沉衣极珍视这样和许言如手如足的情感,却也更加明白,去维持这种情感是怎样的如履薄冰。他知道总会有那样的有朝一日,只是不曾预料,那个有朝一日,会来得这般快。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孟春的日子,长安的天气初见暖热,庭院四静,新蝉微鸣,夜里一如的宁和下,却酝酿着一场猝不及防的欲来山雨。
丑时初更,长安城中已然笼罩着一片静谧的睡意。一个身影从孙府的西角门偷偷溜出去,沉衣别过孙芸,回到许宅的后墙翻身而下,悄声走回自己的霉窝,推开齐殷的房门。
齐殷半倚在床边,双手环抱着似在浅眠。沉衣轻细着脚步,走去床头边上的书案后面,自己铺了张纸,提笔沾墨。
齐殷并未睡实,如今不动声色地睁开眼,见沉衣在凝神写字。他侧过头,去看沉衣那双眼睛,白日里会弯弯带笑,夜里静下来,才隐匿着一种随意中的沉稳。
门室安静,如今只余下他笔尖轻轻的沙沙声。
沉衣默下很长一串数字和人名,盯着纸又看了半晌,然后搁下笔,见到齐殷,有一笑:“我吵着你了。”
齐殷摇头,沉衣又从袖中掏出一串钥匙,掷去,“这串钥匙可从孙府的西角门进去,一直走到孙家的府库里。纸上是孙府近两年的收支帐目,和有书信往来的官员名单。”
沉衣揉了揉手腕,继续道:“私纳官盐,结党营私,条条都是重罪,圣上纵是顾及孙太傅三朝元老,这些罪状,大约也够将孙氏一族逐出朝堂了。”
齐殷收好了钥匙和纸,没有接话。抬头时,看见沉衣凝神站在窗下,问道:“你有心事?”
沉衣默了半晌,开口道:“今日我哥和孙太傅在朝中公开不睦,芸儿方抱着我哭了好一会,问,问我会不会娶她。”
“那你——”
“我能怎么说。”
沉衣垂眼叹了口气。他平素最鄙薄那些对月伤怀的骚客,觉得既有这番工夫酸情,倒不如多睡一个时辰才是不辜负夜色苍茫。只是如今隔着窗户远望去,流云掩去只剩下三分月色,泠然孤单着挂在一片黑寂里,弯弯如一柄雕弓,长久不曾地,竟叫他瞧着有些惆怅。
“玩弄人情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偏生那姑娘还如此一心地信我。”
齐殷忽道:“实则,你若不想白担上一场情债,倒也有更了当的法子。”
沉衣转身问道:“如何?”
齐殷道:“去查盐线私通的官员要耗费时日,如今既然已有了钥匙,可将军器盔甲纳藏在孙府里,诬其谋逆,应是不难。”
沉衣立时摇头,“不可。藏纳官盐到底是属孙家咎由自取,以此除之也不算屈枉了他。孙氏百户的人口,私通谋逆是大罪,一旦牵连,岂不是要赶尽杀绝?更何况......”
他想了想,到底没说出口。
更何况,若是将事情做死了,自己同许言才真是无可转圜。
齐殷见他如此,也没再说什么。自古两势夺权,哪朝哪代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走上去的?更何况,如今南王同圣上相争的,还是这位及九五的王座。杀手无情,齐殷从小看到大的人命轻贱,如今,却见沉衣这般几近固执的执着,偏想要两不相伤的双双保全,心里的滋味反而道不明白。
翌日,四月初四,小满时节。
长安小旱了一段时日,司天台的老主簿算出小满之日可得骤雨,如此旱情亦能缓解。皇帝老儿高兴不已,招呼了一批官员随侍同游,坐着船,绕着城渠一直向京郊处开去,闲靠着那龙首金椅,坐等天降甘霖。
君臣同游,船上的气氛本该舒和,却因为许言和孙老爷子的一同出现,变得微有尴尬。
老皇帝坐久了,起身去船头活动身子。羽林中郎将照例原该跟着,皇帝却斥觉扫兴,非叫不许。
是以,皇帝站在船头,太子伺候在一边,沉衣伺候在一边的一边。
他颇有些无奈。
太子伴读到底是个什么奇葩差事,挨打挨骂也就罢了,为什么平日里有事没事自己都需跟着?既如此,叫什么伴读啊,直接叫“全职嬷嬷”不就好了?
沉衣揣着吊儿郎当的怨念表情,偏头看向岸边,假装在深沉地看着风景。
空中有野花青草杂糅的澄澈清香,在一缕一缕的暖阳下发酵成饱满充润的甘醇。自然,半点要下雨的迹象都没有。
那司天台的老主簿都一把年纪了,怎的还一张口就把话说死了。若是下雨便罢,若是不下雨......啧啧,怕是老来丢官,当真可怜。沉衣靠在栏杆边,脑中的思绪在慢慢放空......眼皮都将要阖上,却是猛然的一瞬间,觉察出了身边的异样。
他乍地翻身而起,侧肩护过浑然未觉、还在讨好他老子的刘裕,右手一挡,“唰”地一声,一支利剑,却仍是擦着他右臂的皮肉射过去。
船上一时惊呼“护驾”,慢一拍的禁军这才持着仪刀赶来。拉弓上弦,扑簌如雨点的箭头向行船的两岸射去,再没听见吃痛受伤的声音。沉衣抽了抽嘴角,就皇家办事的这毛线效率,刺客十成十的是抓不到了。
因为他的一挡,皇帝老儿和他儿子倒是毫发未伤。沉衣捂着胳膊去捡起地上那柄箭,起身抬眼时,却见匆匆赶来的诸多官员。许言紧闭着唇,居然凛然看着自己,眸中是从未又过的冰冷,竟说不清气怒和失望,哪一种情感更多一些。
沉衣的心倏忽一抖,眸光如碰到灼火一般下意识地避开,却根本不知道许言的一腔怒气因何而来。
整个船中的气氛都凝于一瞬,众人都惊悸于君王太子的险些殒命,自然没人意识到这一对兄弟的暗不寻常。皇帝掸了掸衣袖起身,看着瑟瑟跪了一地的禁军怒气横生,斥道:“不中用。”
地上跪着的吓得头如捣蒜,皇帝换了神色,却关切朝沉衣道:“朕卿可伤着了?”
沉衣思及许言,正心乱如麻,如今少不得跪下谢礼,连称无碍。他指间暗自摩挲过箭羽前光溜的箭柄,却忽然触到一处凸凹。仔细探了探,眸色疏忽一变。
皇帝忙道:“如何?”
沉衣脑中一时发白,抬头看了眼笼袖站着的孙太傅,眸光再往左,却不敢再去瞧许言。垂下眼,眸中的神色讳莫如深。
皇帝只道:“不必忌讳,尽可直言。”
沉衣无奈,这么多双眼睛下,只得将箭呈了上去,犹豫道:“箭上刻有标志,写、写的是......孙。”
圣驾回銮,君王震怒,那皇帝老儿平日开起来说笑和善,今番发下来的雷霆之火却叫人人自危。宣政殿里,上到左右羽林,小到统军侍卫,乌泱泱跪了一地。沉衣却被独待,赐座在下手,还有御医伺候在一旁包扎他右臂上的伤口。
他心里急乱如麻。自己根本不曾计划过这样一出戏,那刺客又会是谁?莫不是齐殷根本不曾与他商量,便擅自主张了?
台陛上,皇帝沉默了许久,狠狠将箭柄掷下,声音沉得可怕,只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封府。给朕查。”
孙太傅一听,立时变了颜色。刚要开口驳辩,沉衣却似想到了什么,先他一步,急跪了下去。
齐殷若真得机会下手,那一箭又怎会如此轻巧地就能被自己拦下?按他昨晚所言,此一箭,怕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引得皇帝责令去严查孙府才是正经吧。
沉衣心里想得几乎一抽。自己盗读了孙家往来的书信,孙氏官盐一处的罪证不日便会被人参奏,若是如今再添一道谋逆之罪,孙家才真是再去活路了。
沉衣着急开口,“陛下,孙大人三朝重臣,德行贵重,此番仅凭一支刻了字样的箭柄便要封府责查,未免轻草,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得一凛,没想到许家竟会替孙氏求情。许言垂袖立在一旁,冷眼瞧着沉衣,一言不发。
孙老爷子本就痛恨许言,大把年纪了,今日一惊一怒,听到他弟弟这话,却是怒极反笑,指着沉衣怒道:“黄口小儿,老夫一生为官修持,何须你这后生在陛下面前惺惺作态。老夫辅政三代,一片赤诚问心无愧,陛下如今,却尽信这等无稽之言!老臣无话可说,陛下大可封府,彻查便是!”
孙太傅倚功倨傲,前番当朝摔了笏板便已然有触天子龙鳞,皇帝又听他如此一番言语,更是气得冷笑,把手里的玉佛珠狠掷在地,怒道:“大胆!”
殿里立时鸦雀无声。胆小的宫人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孙太傅到底再不敢造次,只是胸口起伏,不停地顺着气,脸上发白。
如这般干等了半个时辰,殿外响起羽甲摩擦的金属声响,羽林左卫进殿抱拳跪地,一字一句朗声道:“启禀陛下,孙府马圈的后棚中,发现横刀一百,弓弩一百,长枪圆盾并盔甲之军器数百件不等,皆刻有孙氏印徽,现今全数收没,清点入库。”
殿中安静了许久,现今却是止不住的一片哗然。孙太傅听得挪退数步,几乎身形不稳,许言皱眉上去扶了一把,却被老爷子狠狠推开,打骂:“尔等匹夫,害我!害我!”
“够了!”皇帝一声威喝,锁眉沉默了许久,却也并不说信是不信。半晌,冷声道:“孙宅驻兵把守,亲族家眷一律囚拘府上,交由刑部,给朕仔细查。”
“轰隆——”长安城上聚起朵朵乌黑的浓云,翻滚着,拉出一道明晃的闪电,似乎直要把天幕撕破。第一场夏雨气势汹汹,来得应时应景。
鸾殿内,孙太傅一口气几乎上不来。他做了一辈子的高官,何曾受过拘府查办的屈辱,扬指着朝中惴惴不言的官员,指尖气得发颤,终于身子向后一抽,晕了过去。
而沉衣此时,已然不知自己是何种表情。他纵然自诩的最是处变不惊,却到底只第一次站进这宣政殿中。他没料想齐殷会瞒着自己下这样的狠手,更没想到过,自己居意接近孙芸,给孙家带来的竟然是招招致命,毫无余地。他茫然地无措,看着朝中君王的震怒和根本无法控制的局势,胸间起伏,却无计可施。然后,目光触及对面许言深如潭水的眸色,沉衣倏忽垂眼,指尖发颤,泛着冰冷。
哥他知道了......?又知道了多少?
“许卿可仍有不适?”
沉衣抬起头,确定皇帝不是在对许言说话后,回礼应答无碍。皇帝老儿眼中有倦色,想了想,道:“许卿今日护驾有功,末流的翰林待诏着实屈才,着封五品亲勋翊卫羽林郎将,赐府宅。”
孙家世族一朝便是岌岌倾颓,如今许家兄弟一文一武倒是皆为君王倚重。殿中无言,垂手的臣子却都谨慎着心思。
沉衣一愣,却觉得当下这封赏,几乎便如踩着孙府逢迎而上,下意识地辞谢。君王只当他谦辞,未允,沉衣也到底只能惴惴谢恩。
“许卿面色不好。”
沉衣有些木怔地磕头:“微、微臣......喜不自胜。”
如此一番风波暂时告落,君王离殿,臣子各自归府,却因为大雨阻挠,大多滞在殿檐下,等着家丁来送伞。
三两拢着袖子,或叹孙家谋逆,或来恭贺沉衣进迁。许言一言不发地拂袖而走,茗文撑着伞等在殿外,却被许言一把推开。
众臣噤了声。孙家遭难,从此朝中文官便是许言一人独大。他平素的温和,从不倚权倨傲,如今竟是满面冰冷,更带了些令人无明畏缩的气势。
官员不解其意,沉衣到底站不住了,心里害怕,却仍推辞了许多道谢的好意,快着步子赶出去,一把拿过茗文手中的伞。
“哥,哥......”
暴雨如注,许言顷刻便被淋了个透湿。沉衣一边叫喊一边追上去,许言却浑不搭理。
“哥......”
他有些无措地扯了扯许言的衣袖,许言停下步子,回过头。
骤雨中,辨不清那是怎样的神色。沉衣撑着伞,鬓发仍湿成一缕一缕,末梢处带着水珠接连滴下,眸色忽闪,却不敢抬头。
许言只是皱眉,凝眸,看了他弟弟许久。
然后,当着众目睽睽,扬手一巴掌甩在沉衣脸上。
沉衣被打得有一趔趄,伞亦歪在雨中,右颊上的刺痛热辣随之袭来,眼里发酸,原地垂着头,竟半句都不敢言语。
许言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沉衣有酸涩的声音哽在嗓子里,骤雨哗啦地往地上泼,他的话被淹没得干干净净。
他在说,哥,你听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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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5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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