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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第2页]

作者:独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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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低着头一言不发,呼吸间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许言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弟弟,把今时今刻的惊惶也罢、无望也罢,全数咽下肚子里。
就在这般莫名压抑的沉默中,沉衣的呼吸变得愈发短促,顿了好半晌,开口时,声音带着哽咽,“哥......”
“嗯。”许言声音轻缓。
“你不会......”沉衣退无可退,死死攥着桌沿,指节泛白。
许言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忽然笑了,“我不会什么?不会当真断了你的腿?五年,许沉衣,你大抵是忘了我的规矩,才纵得这样天大的胆子。”
许言的语气不温不火,却是字字诛心,沉衣不敢接话,眸中的惊悸,一丝丝地添上绝望。
许言看在眼里,顿了顿,淡淡道:“站好。”
沉衣目光一颤,咬着下唇,身子挪动地极缓慢,几乎是面如死灰的模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许言回转心意,不敢违逆,甚至,不敢求饶。
沉衣转过身站好,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身后沉默良久,半晌,一声破风的声音凌厉地抽下,落在腿根处的嫩肉上,竹杖上隆起的竹节硌上皮肉,一杖下去,便是密密渗出一排血珠子。
沉衣一杖就痛出泪来,腿上发颤,叫喊声都哽咽在喉间,身子一矮,扑跪在地上。
若论上次的责打究竟有多痛,沉衣习武数年,堪可以忍下,他那时候呼天抢地的叫喊,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撕心裂肺地故意喊给许言听。然则这次——单这一下......沉衣跪在地上喘了喘。
许言没有说话,只拿竹杖点了点案台。
沉衣也不言语,咬着一口气,手都抖得止不住,却硬撑着桌面爬了起来。左右许言量下的罚,躲不过,也只能硬扛着。
许言耐心地待他站定,抬手,带着凌厉的势头抽下去,“啪”一声响,居然不偏不倚地压在第一道的伤口上。
沉衣死死咬着下唇向前一倾,感觉腿上有暖湿的液体顺流而下,脚下失了气力地往下倒,膝头“哐啷”一声,磕在桌腿上。
“哥——”
好痛......沉衣用手勉强撑在地上,一时吃痛,终于从嗓子里喊了出来,沉闷的一声挣扎。他腿上的伤口裸露在空中,背脊蜷缩起,疼得发抖。
许言下手极重,几乎没留半分力道。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沉衣,眉心蹙起,压抑了指尖隐隐的颤抖,却默不说话。
好半晌,一如静漠地开口,冷冷道:“站好。”
房中寂静,沉衣背上泛起一阵阵冷汗。他就那样虚弱地跪在地上,粗重的呼吸,却一声不吭。眼睫忽颤着,恍然带了些绝望的意味。
那隐隐的不安变得愈发真切。原本,若按照沈晋所言,自己扮的分明是许言许大人心尖上的弟弟,纵要管教,也总不该是这样狠辣的责法。如这般每下都抽打在同一处,再不消几杖必然伤筋动骨......
沉衣不是不明白许言的心法,这般不限数目,几乎是要断了人的指望。
沉衣心中叫苦,这样冷的冬日,上身的里衣却生生被汗水浸的透湿。他紧咬着牙根,终究是撑扶着站了起来。腿上着力的一瞬间,疼得钻心,喉咙里响起沉闷的一声哽咽。
许言的呼吸极轻,沉衣如今被修理的头昏脑胀,自是听不出那里头带着的几分凝滞。
许言拿竹杖轻敲了沉衣的腰,替他修正着姿势,沉衣被逼得无措,只能硬生把力气落在腿上,强撑着直起腰身。
许言沉默地瞧着弟弟腿上止不住发抖,顿了许久,终还是抬起手。
“啪!”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道。
伤口上叠着伤,那样的疼痛几乎不能言喻,沉衣紧拧着眉心,腿再如何都直不起来,只软软趴在案上。案台上的一滩水泽,混杂着冷汗和泪水。他忽而抬头,略有些茫然地望着头上的房梁。
到底,他不敢将自己全然交付给许言。
如若是起身反抗,腿虽不济了,借着梁上的力,从窗子里可以翻逃出去——但若逃出去,腿是能保住,却坏了沈晋整整四年布下的一个局......自己会不会又被师父给一气打死?
沉衣死咬着下唇,眼底眉间都是无望。
他绵软无力地瘫倒在案上,却忽然觉得腰间被按住。沉衣哪里还有什么挣扎的力气,几乎虚弱得任人宰割。
许言抬手,依旧是对着腿根处,连抽了五下。血涓然流了出来,声音沉闷得令人发怵。
好半晌,沉衣低声咳了几声,觉得喉间有丝丝甜腥。不知是咬破了下唇,还是从喉咙里带出的血。他缓了好久的力气,终于开口。
“哥....你要打死沉衣么?”
许言的右手倏忽一抖,紧抿着唇。
房间里静极,良久,只有沉衣暗弱的啜泣。
他挣扎了几番,却仍站不起来,喉间哽咽,眼中聚起颗颗泪珠直往下掉,压着嗓子。
“沉衣家里等了哥五年,哥......如今,你竟要打死沉衣吗?”
那声音极轻,早已经虚弱无力了,落在许言耳中,一字一句,却是几乎不啻惊雷的质问一般。
许言眉中隐恸,几声沉默的呼吸。蓦地,将手中的竹杖掷在地上。
许言诚然决断,轻易不会改变心意。然则,沉衣却实在聪慧,只不过寥寥数日,便真真将许言的弱点探得一清二楚。
好半晌,许言的声音透着清寒,让沉衣听得一凛。
“抱歉。”
他觉出腹上倏忽被稳稳揽住,下一秒,被人搀扶了起来。身子的重量都被另一个人承起,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水泽,全蹭在许言的衣领上。
“别哭了。”许言微皱着眉心,有些生疏地拍了拍沉衣的背,声音浅淡。
沉衣被那一顿打折腾得要死要活,直到第三日趴在东院的竹椅子上时,都俨然带着副苍天见怜留我一命的表情,看着房檐外的飞雪,故作满目沧桑。
午饭时分,许言好容易推却了桩桩应酬,赶回到府上。茗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手捧了本册子,一手撑着伞。风雪正紧。
沉衣俯趴在廊檐下的竹床上,远远瞧见了,稍一侧头冲许言笑道:“哥。”
行至廊下,许言方皱起眉,冷道:“身子都没好全,趴在外面贪什么凉。”
沉衣可怜巴巴地仰起头,“还不都怪你,下那么重的手。人郎中都说了,再多打几下真就要——阿嚏!”
许言本不欲再理他,抬腿就要进屋,听见这一声喷嚏,少不得又停下步子。转过身,解了自己身上乌青色的羽缎,掸了掸上面歇着的几片雪,小心给沉衣盖上,轻声责道:
“安生点。”
茗文在一旁偷着笑,收了伞,问道:“大人要在哪里用午膳?”
许言瞧了眼沉衣,沉衣眨巴着眼凑上一句:“我也没吃。”
许言想了想,看着外面素裹的雪天,难得的眉间疏朗:“既如此,茗文去支张桌子,就在廊下吧。”
沉衣瞧茗文答应着下去了,眼珠子一转,手肘用力撑着,对许言道:“哥,我想坐起来。”
许言道:“自己不会起来?还真像是瘸了一般。”
虽如是说着,却去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小心扶着沉衣直起上身,又扯了个软垫,垫在他腰下。沉衣靠着,小心着侧挪过身。
腿上的伤口偶尔擦着,沉衣疼得“诶哟”直叫,诚比那日里挨打时候的阵仗还大。许言在一旁瞧着,也不管他,唇角未不可察地带了丝笑,半晌,端过一碗药。
沉衣不做声,撇过头,许言道:“既然疼,还不把药吃了?”
沉衣忽而一笑:“哥喂我。”
许言撂下碗中的瓷勺子,斥道:“再不过月余就及弱冠,这么大的人了,吃个药还要别人哄着么?”
沉衣张口就驳道:“我眼瞧着都要年至弱冠了,哥你那天打我居然还要褪了裤子,怎么,如今就不能喂口药了?”
许言倏忽的愕然,眼中添了些无可奈何,看着面前略有些泼皮的孩子,顿了顿,一叹,竟当真侧坐了下来。青瓷碰撞的声音,许言舀了一小勺药,递至沉衣唇间。那声音却依旧的平淡:
“喝了。”
沉衣探头喝了一口,舌尖才触到那药汁,便呸呸地吐了几口。许言方才回来,衣服也不及换,尚还是一身持重的官袍,立时被甩上一连串的污点。
沉衣眸色一颤,讪讪低了头。
他原不是这样的性子,只是半推半就,自恃身上还带着伤,算定了许言必会容让着自己。再者,又觉得许言虽素来淡漠,但毕竟多年不见弟弟,这样的一些刻意娇溺,兴许反能更博他的欢喜。却不想......咳,一时间似乎玩大了。
沉衣缩着脑袋不作声,老实把药碗接了过去。许言倒是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看着沉衣,一滴不落地把药汁尽数喝完才算作罢。
沉衣饮得泛呕,满嘴都发苦,许言接过碗,看见沉衣药吞得难受,眸色一沉,顿道:“你就不能长些记性。”
沉衣灰溜溜地垂头,以为许言又生上了那一日的气,却不想继续听道:“那年我离家,才到京中不久就得了应老的家书,说你非要凑去烟柳阁里贪嘴。”
许言面色沉郁,声音都带了几分清冷,沉衣却暗叫不好......
完了完了,这厢又说起了自己有记忆之前的诸事种种,沉衣哪里能记得。无法,只得干脆低垂了脑袋,作出一副“我知错了”的样子——还是避免和许言目光接触吧。
许言道:“贪嘴也罢,后来怎么还就平白染上了痢疾?管家说你烧了数日才见好,那烟柳阁是什么地方?你不学好也就罢了,也不长点脑子。”
沉衣继续保持着“哥你随意吧反正我错了”的表情,如此听着,却是一怔。他算是明白了,何以许言就因为自己去了趟青楼,硬生一顿打差点真将自己抽残了去......可是,这怪我咯?
我又不知道你弟弟从前那般没脑子,去烟柳阁凑口酒喝还坑爹地染了痢疾。
许言道:“你在金陵这么久,没个眼见,不知道烟柳阁是什么地方?”
沉衣这下方抬起头,问道“什么地方?”
这时恰逢茗文命仆从端了菜来,许言顿了顿,缓缓道:“烟柳阁里头鱼龙混杂,各路子的官家权贵都往那聚,自然,是个供有心人布眼线的好地方。”
沉衣拿恍然大悟的口气“哦”了一声,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许言的表情难得一变,一时颇为嫌弃,似乎有些感叹自家弟弟的智商弗如,沉衣被这般瞧得脸一黑。
茗文听着,挥手,将其余的仆从都遣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一边布置。许言引导着问道:
“且不论你胸中文墨能有多少,只是这个年纪,天下大势总不该一无所知。你说,就金陵之地,谁人最是有心,一定想要探得自京中的消息?”
沉衣顺此一想,几乎脱口而出:“这南王是当今圣上的弟弟,早年被遣回封地鄞州,但母家旧宅尚在金陵,若论有心,自就是他了。”
话一出口,沉衣几乎是心中一震,心里总觉得隐有些觉得过分巧合的琐碎事情,豁然通了。他原就意外,难怪沈晋不曾拘束他成日泡在烟柳阁里,难怪那日赶将着就让自己撞上了从京中而来的许言,坑爹的,他就说这世上何曾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若说旁人不知沈晋何许人也,但他十一如何会不知道。沈晋就是南王,先帝的三子,从前外封鄞州,长久以来,都是京都圣上的心腹大患。
沉衣怕自己一时激动露出马脚,只一味地垂头趴回了软枕上。许言听了,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他有意想带沉衣上京,如此一听,弟弟的思虑心性倒还不算太差,如后教导,总能成器。
茗文道:“大人,碗筷已经摆好了。”
抬眼间,主仆二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汇。许言顿了顿,忽拿起桌上的酒壶,转而问道:“已经正月了,怎么还有桂花酒?”
茗文道:“这是拿打了霜以后,最后的一季桂花所酿,酒味清甜,可以开胃的。”
沉衣闷头趴着,没心思听一旁主仆二人的种种,仍是愤懑。
是了,如此一来,想必拂晓也根本就是沈晋的人,那日做戏,故意就是让小爷被许言瞧见。坑爹,害得小爷那天几乎被打得半死不活!他若得空,必要先去把沈晋在金陵的旧宅子烧个一干二净!
如此一想,愈发着激动,对着软枕忿忿一捶。
许言抬眼:“怎么了?”
沉衣气得咬牙切齿:“哥!我也要喝酒!”
许言道:“你有伤,喝不得。”
沉衣深呼吸一口压下心思,才又去应付许言。他浮夸地拽着许言的袖子摇了摇:“我要喝我要喝我要喝!”
许言被闹得无奈,探手抚上沉衣的额头,想了想,道:“那就只喝一杯。喝了酒,下午要安生吃药。”
沉衣却倏忽安静了下来,脸上有隐隐的热辣,一直红到耳根。点头,小声地:“嗯。”
实则,他不太习惯与许言有什么太过亲密的接触,那样的感觉总令他熟悉,却熟悉到心慌,就像是丢了件珍视的宝贝一般,心里无缘故的不安稳。
廊外,寒风正紧,飘雪没什么声音,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落下一片白色,衬得东院高底的院墙格外静谧。脚边上,一盆子炭火哔剥有声。
沉衣直坐起上身,许言替他把边角的羽缎都掖地严实,裹得像个粽子一样。沉衣一杯热酒下肚,不见得有多辣,却是兴起,拉着许言念念叨叨。许言只是听着,听着沉衣说了这几年里自己不在的许多事,大都琐碎。他不说话,只饮了几口酒,眉间却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沉衣也笑,只是无端看着眼前的雪片,毫无依凭地委地融化,带着些不可言述的无奈之感。就像是被命运拉扯着,一步一步,却终归融化。
许多年后,他都还记得那一日的情景。那雪,那酒,还有许言,带着一贯的清寒,与自己对酌对饮。
他都还记得。
【嗯我的糖发完了w】
那一顿打的实在狠,沉衣硬是休养了快半月,才能如从前一般下地无虞地动作。许言成日都忙,在府中一直少见人影。沉衣在家中好歹憋了几日,心里又开始痒痒,好容易,才巴望到一日许言要宿在外头。
“你可确定?别弄错了消息,没的又坑我一回。”沉衣拉了匹马,身后跟着离烟。
离烟表示不服:“少爷,小的何时坑过您啊,就拿那上一回,可不是您非要同拂晓姑娘你侬我侬的,这才误了时间吗?”
沉衣想起拂晓那档子事,听得来气,白了离烟一眼。他从东院里的角门出去,门口是一条行人不多的小路。沉衣翻身上马,“小爷走了,记着,夜里别叫旁人进我的院子。”
离烟一拍胸脯:“少爷放心,都还是同从前一样嘛!”
沉衣点点头,马蹄踏起地上化了一半的融雪,噼啪作响,不一会便没了人影。
金陵与鄞州只隔着一道城墙,城面高峨耸立,那灰漆的砖块层层砌起,如一面结实的屏障,将外封藩王的野心尽数拦在墙外。
沉衣昨日下午去沈晋在金陵的旧宅探过,没寻到人,想来,沈晋便是回去了鄞州的正经王府里。沉衣的心切,又很休息了一些时日,是以才不过两个时辰,策马便到了王府门口。
王府的正门开在一条不甚繁华的街上,平日里少有人来往,堪把南王的不臣掩盖得干干净净。沉衣拉了缰绳,马蹄前后又踏了几步,他的上身跟着微微一晃。翻身下马,他一手把缰绳扔去了门口小厮的怀里,大摇大摆地进了府。
他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是以步子都踏得颇有精神。一路上曾碰到有小厮阻拦,也都一袖子甩开。他气势汹汹地来到府中正殿的门口,甚至都想象好了如下情景——他会一脚踹在殿门上,待沈晋略带意外地抬起眼时,再风流倜傥地翻一个白眼,高声冷喝:
“拂晓是你的人,是也不是?那天害我堪撞上许言,也是你安排的,是也不是!”
他把一切都想得很好,只可惜,这世上却还有一个词,叫做事与愿违。
沉衣的指尖触上门框的一瞬间,里面凛然传出一个声音。
“外头跪着。”
沉衣听得一个激灵,从头顶一直僵硬到脚跟。
什么情况?
实则,沉衣同沈晋数年的师徒,但若当真论究起个中关系,却是微妙的很。若是沈晋乐意,对沉衣便毫不拘束,主仆师徒都可以不论,由着他泼皮胡闹。但若是真论起来......若是真论起来——南王到底是南王,沉衣私里是徒弟,公里也不过是个听命的下人,是以,他有这个自知,更有这个张弛,明白什么时候自己可以玩笑,什么时候需要服从。就譬如现在。
沉衣上一秒还是盛气凌人,下一秒,竟却被这样的一句话弄得摸不清头脑。
外头跪着?沉衣觉得好笑的很,分明是自己被人欺负算计、分明是自己大老远的前来兴师问罪,他又没什么错,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怎能就被这单单一句话给吓着?
是以,他凛然地后退几步,老实轻快地跪在了殿前的青石板上。
沈晋一个人在殿中批奏疏,沉衣一个人在殿外罚跪。
他跪得认真又委屈。毕竟沈晋和许言是不同的,沉衣了解沈晋的脾气,既然是叫跪着,自然是又有错处。是以他仔细地按照沈晋的喜好去想,想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好半晌,腰都酸了,沉衣才看到从殿里一瘸一拐出来一个人。他仔细辨了一眼,发现正是方才,被自己一袖子甩翻在地的小厮。
沉衣忝着脸赔了个笑,那小厮却没好气:“王爷问你反省完没有,若是反省完了就滚进去,若是没有就继续跪着。”
沉衣撑着地站了起来,看着那小厮的腿问道:“抱歉,有没有伤着?”
小厮瞪着沉衣:“左腿断了。”
沉衣苦道:“完了完了。”
那小厮见沉衣这样大的动静,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摆了摆手:“也没那么严重。”
沉衣白着脸嚷道:“你懂什么!他本就觉得我有错,如今还打残一个,可不是完了!”
小厮的嘴角抽了抽,脸黑得似锅底一般,沉衣这才一笑,正经鞠躬赔了一礼:“抱歉,敢问兄台名姓,是我无礼。”
小厮不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一直到院门口才甩了一句:“齐殷。”
沉衣折腾了这半晌,才揉着膝头走去正殿里。沈晋正在案后批折子,也不抬头,听见了声响,只问道:“错哪了?”
沉衣一条一条地罗列:“沉衣不曾回明,冒失地就来了王府。”
沈晋不置可否,沉衣继续道:“沉衣一时失手,还伤了齐殷。”
沈晋没理他,沉衣一顿,声音却乍低了半截:“沉衣还......还不该,不该廿二出门,忘了按时吞那丸子。”
沈晋顺手批完了最后几笔,方抬起头,“还知道错?”
沉衣早没了刚来时候的趾高气扬,一听这话,默不作声地跪了下去。
他依稀还记得,早年时自己总是忘记每月廿二需得服药。有一次在外玩得没有人影,上一秒还在高兴着,却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晃,一头栽下昏了过去。醒来后是在南王府上,沈晋坐在床边脸色吓人,却对沉衣也没有旁的斥责,只道:
“本王处置了那晚跟着你的两个暗卫,下次还记不记得,你瞧着办。”
两条命,沉衣确实再没敢忘过。只是那一次他才被许言修理的七荤八素,实在一不小心就忘了这茬。
沉衣顿道:“师父,都是沉衣的错,您就是借了许言的手,那顿打徒儿也该罚,徒儿知错,但可不可以......就不要再牵连旁人?”
沈晋撂下手中的笔,沉默了许久,起身从案后绕出几步,锦靴停在沉衣面前,“起来。”
沉衣起身,垂着头不敢看他。沈晋往前一步,沉衣下意识地一退。沈晋凝神瞧着沉衣,忽而笑了,“你怕我做什么。”
沉衣不答话,沈晋又问:“打得狠么?”
沉衣想起那一日的痛楚,不禁地浑身一哆嗦,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几乎不可耳闻:“狠,腿都差点折了......”
沈晋眸色沉了几分,淡淡道:“只此一次,本王便不追究。”
沉衣听了,有一愣,转而活络起神色。
他被留在府上吃午饭,府中的厨娘熟悉他的口味,都就着沉衣的喜好做。沈晋平素对他也没什么多余的规矩,沉衣小饮了几口酒,在饭桌上乐得嘻嘻哈哈。
王府里没有娶王后,从来也只有沉衣能同沈晋一桌吃饭,来趟王府,恍如回了趟家一般。
沈晋吃完已经落下筷子,沉衣还在专心啃一个鸡腿。沈晋道:“你已经认识了齐殷?”
沉衣一口鸡肉在喉咙里噎住,以为沈晋要计较他一脚踢坏了府上的仆从,左手干举着,指尖上腻腻的油滑了下来。沈晋嫌弃地皱眉,扔去一块帕布继续道:
“许言大概再不多日就要回京了,你跟着他去。”
沉衣倒不意外,点了点头。
沈晋执起酒壶:“身边要有个济事的人,让齐殷跟着你。”
沉衣嘴里嚼着东西:“可......”
沈晋却不待他反驳:“已经安排好了,从今以后,他便是离烟。”
沉衣像是想起什么,脸色立刻变了,嘴里的东西都没及咽下去,急道:“师父把离烟怎么了?他虽无用,却到底只是个无辜人,您——”
沈晋重重搁下手里的酒壶,沉衣不敢再吭声。沈晋默了半晌,冷声道:“没取他性命。”
沉衣一听,终于才稍缓下神色。沈晋眼中有不满之色:“总这般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沉衣狠咬了一口鸡腿,默不作声。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僵住了,只听得沉衣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他吃得不自在,偷偷斜眼去瞧沈晋,讨好道:“师父,沉衣现如今已然摸清了许言的脾性,看样子,他也未曾生疑。”
沈晋抬眼:“你自称什么?”
沉衣不解:“沉衣啊。”
沈晋不言,抬眼去瞧庭院的树桠上,落层层的白雪。半晌,饮了口暖酒,缓缓道:“既回来王府,还是叫十一吧。”
沉衣一愣,旋即道:“是,十一。”
沈晋起身:“陪为师走走。”
沉衣听着有几分意外,沈晋在王府中素爱自称“本王”,少有道一声“为师”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思量着,却立时擦了手,跟上沈晋。
沈晋在前,沉衣恰到好处地让出一步,跟在后边。
又是一年冬天,从他教他第一个招式起,已经是第四年。
四年的生命里,沉衣的身边再无旁人,所要尽力效忠的,也只有沈晋一个。
沈晋教他,无论是剑法还是心术,无一不是倾囊相授,态度之纯粹,几乎叫人怀疑,这样的师徒情分根本毫不掺旁的目的,只是明明白白传道授业的恩情。
尽管,沈晋明白,沉衣也看得清楚。这般倾心所授,实则不过是在打磨着一把尖刀,一把不会反抗,让南王用起来最舒心顺手的武器。
师徒是面子,主仆是里子。
但这面子好看的很,沈晋喜欢,沉衣也乐得作陪。是以以他一贯的聪慧,沉衣总是笑,终日地飒沓风流,虽糊涂些,却乐得自在。因为如此,只有如此,才能勉强令他忘记,自己在王府中表面担着旁人不及的殊荣,实则,也不过是个被动着哀默求生的命运。
雪似乎停了,沉衣淡淡收回心绪,眼中如同什么都没有过,简单又干净。
沈晋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明:“十一,许言待你可好?”
沉衣如是回答:“很好。病里照顾着,几乎无微不至。”
沈晋负手,忽而停下步子,转身抬眼时,眸中是一片漆黑的深沉,淡淡放眼庭中的寒梅,“许言保皇,日后南王府同许氏必起冲突,水火不容。”
他言尽于此,似乎只是在陈述,意思却很分明:日后必起冲突乃至水火不容,十一你,会如何自持?
沉衣眸色一敛,顿了顿,“师父从前教导十一,说人心之不可倚仗。既然人心尚且易变,更不消说十一如今一句空口白舌。”
难道就能让您信我?
沈晋荡然一笑,“牙尖嘴利。”
沉衣眉目温和,却忽然换了正经的神色,拱手一字一顿:“十一从来只知王府,不知许氏。”
沈晋点头,沉默了许久,扶起沉衣微矮下去的肩,唤了一声:“齐殷。”
院子的角门外应声探进来一个人影,齐殷步子走得不快,腿上却已经不跛了。沈晋对他道:“去将定光取来。”
齐殷得命,取来定光双手奉上。沈晋拿在手里掂了掂,拉开剑鞘,里头的霜刃光亮,刃边极薄,几乎吹毛立断。他拿指在刃边一弹,“叮——”声音清脆,清晰可闻。
沈晋对沉衣道:“定光是殷商名剑,本王早年偶得一直珍藏,轻易从不示人。今次你去京中亦是凶险,此剑赠你,得不辱命是一回事,也要好自珍重。”
沉衣吃惊地抬眼,眸中有动容之意。沈晋将剑掷去,沉衣抬手接住,正要跪下谢恩,沈晋罢手:“你我师徒,也不必时时拘着这样的礼数。好好用它,莫要糟蹋了这好东西。”
沉衣再无可多言,只能顿道:“多谢师父。”
沈晋微微颔首,眸色深如幽泉一般,淡淡看着沉衣的三分意外,三分感动,另带着三分并不易察觉的决然,是为忠诚。
沈晋不察地收回心绪,因为他终于在沉衣身上,看到了自己满意的情绪。
其实更多的时候,沈晋并不太在意于人心。恰如沉衣所言,相比人心之不可倚仗,沈晋一贯的作风都是以弱点。控制住一个人的弱点,也就控制住了一个人的忠诚。既然能为他所用,至于旁的什么,譬如人心如何,他并不在意。
然则,沉衣却不同。沈晋在他身上花了极大的心思,他很久不曾这般用心地去教导过谁。
因为倾注太多,所以容不下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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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窝应该认真复习,然而忍不住就撸了文,忍不住就想发[FACE WITH TEARS OF JOY]
接着,前殿有人来访,沈晋并没有在后院待上多久。
王府的院子修得很大,沈晋走后,便空落落的只剩一眼无虞的白雪,和面无表情的齐殷。沉衣掂了掂手中的剑,把刃送回鞘里,拿剑柄敲了敲齐殷的肩,笑得揶揄:“哟,这不是我许家的离烟吗?”
齐殷一声冷哼,不理他,一手推掉了定光转身就走。沉衣望着那背影摇了摇头,煞有些怀念从前跟在身边嘻嘻哈哈的离烟。他一人待着无事,左晃右晃,就蹭到了前殿后面。
冬日里的天蓝得不透,倒是一种迷蒙的白色。沉衣想,师父平素都不爱见客,一来不屑,二来避嫌,却不知今天来的是为何人,一个翻身,就轻巧地落在了房顶上。
他大摇大摆地蹲下,扒开房顶上落着的一片雪,然后极轻地掀衣坐下。
南王府虽修葺得不算华丽,却到底是天潢贵胄的居所。正殿顶上,修的是重檐庑殿的房顶,一层层砖瓦落得极紧密,沉衣小心翼翼,才悄声抽出几块,堪从顶上探进一个头。
他声音极轻,座中宾客无一察觉。目光扫过下面整齐布置的两列桌案,嗯,上面的菜品很是精致,列座宾客却也无甚不平凡的,那为何师父,师父......
沉衣目光终于流转至上座,沈晋半搭着手,半含凉意地瞧着他,狭长的眸子微眯起,面色可怕。沉衣原本在房顶上稳稳趴坐着,忽然瞧见如此,脚底蹭着雪水湿滑,顺溜着就掉了下去,“咚”的一声巨响,以一个极其华丽的身姿出现在众人面前。
笙歌乍停的声音有些刺耳,殿中忽然一片寂静。
王府的侍卫快得出奇,还不及沉衣调整一个姿势,便听得背后头佩刀出鞘的利声。宾客吓得唯唯退后,沉衣才一抬头,明晃晃的刀尖皆逼上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反手要去挡,却收到沈晋一个凌厉的目光:你尽可动手试试!
沉衣踌躇地松了手,乌漆的眼珠盯着沈晋看:您倒是救救我啊!这一干侍卫算什么事!
沈晋不动声色地一声冷笑,睨了眼歪倒在地上的沉衣,淡定地,闲转过身。摆明了一个意思:本王不认识他。
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好生兜着。
沉衣嘴角抽了抽。自己是枚暗棋,向来身份不能公之于众的,若是再继续杵着,怕是被当作刺客抓起来也未可知。加之刚刚砸下来时,他大约是伤着了腰,背后津津疼得直泛冷汗,这边沈晋却只端着盏茶,毫不鸟他。他冲着沈晋一时憋得咬牙切齿,为了自保,倏忽响亮的一个字从嘴里钻了出来:
“爹。”
他鲜少这般说话不过脑子。
只因为今日在王府里放下了警戒,又加之先得定光、再从殿顶上摔下来,一时间的心绪才混乱得紧。
沈晋手中的茶水陡然一斜,转而去瞧沉衣,眼中的眸光如刃剑一般凌厉。沉衣被盯地一个激灵,忽而想起——完了,王府正经的宗庙玉牒里,并没有任何王妃姬妾,又何来子嗣?
宾客咂巴咂巴嘴,侍卫一愣,殿中难得地第二次,出现了这般诡异的寂静。
沈晋的表情微不可察地一僵,忽而笑了,笑得很随和,是一种很自然的慈爱。他对围上来的侍卫撂手一斥,淡淡道:“小儿胡闹,让诸位见笑了。”
宾客一惊,回神过来之后,满腹的嘀咕却不敢多言,只干巴巴地陪笑。
很自然地,殿中笙歌又起。沉衣悄悄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被沈晋和蔼地关照了一句:“摔着了没有?这般不小心,去后院好生歇着吧。”
他被那样的目光瞧得背脊发凉,勉强一笑:“是......是,多谢父王关心。”
沉衣拖着身子挪去后院,他哪里还敢歇着,赶忙寻了块空地跪下,这一时竟是乐极生悲了。
跪了许久,沈晋带着持重的温和送走前殿里的宾客,老管家从殿外进来,眼见着主子的面色乍沉下来。沈晋也不说话,不知从哪寻出一条鞭子,拎着就往院子里走。老管家跟在一旁,犹犹豫豫,正开口想劝。
沉衣远远跪着,只觉得沈晋毫无表情的面色太过压迫,下意识地就往后挪,又扯着膝盖上的痛,“嘶”得反抽了口冷气。
沈晋也不多言,扬手拿着鞭子就要往下抽。他本习武,手上却没有收减力道的意思,这样一鞭子若是落在皮肉上......老管家在一旁惊呼:“王爷息怒啊!这样怕是会打坏了——”
“啪!”
极其凌厉的一声响,吓得树桠上歇着的鸟扑腾着飞走。沉衣身子都直往下瘫,却不想背后一凉,耳边有急劲的破风之声,自己腿边上的砖石应声裂开条缝。他瑟瑟抖了一抖,正意外,却听见老管家一时噎住,顿了顿,执着地要把那一句话说完:
“怕是、怕是会打坏了地上的砖石啊......”
那一鞭子并未落在他身上,只是分毫不差地擦身抽下。沉衣怯生地去瞧沈晋,沈晋圈了鞭子拿在手里,眸光泛冷,指着沉衣一字一顿:“成事不足!”
老管家缓了口气,知道王爷到底还是没忍心动手。
沉衣却底气不足地开口,生怕沈晋又一鞭子要落在自己身上:“师父......师父,是十一考虑不周,十一失言。”
“失言?你这嘴倒巧得很,越活越回去,说话浑不过脑子!”
沉衣自认这此的罪无可脱,垂头跪在地上,小声道:“师父教训的是。”
沈晋却愈想愈气,南王府无端生出子嗣,传去京中又不知是多大的是非:
“本王瞧你满身的力气没处使!从地上到那屋顶,来回翻一百个,日落之前若做不完,你今日休想不瘸不拐地出这南王府!”
言罢,将手中的鞭子冷冷一掷,被不知从何处出来的齐殷接住,沈晋背手往后殿里走:
“齐殷盯着,若完不成数,打死便罢。”
院中奴仆闻者咋舌,沉衣跌跪在地上,面色发白。打死虽是虚话,可一百却是个实数,他僵着身子转去望那殿顶,还未回神,却听身后一声咳嗽,齐殷一鞭子甩过来。
沉衣虚身一躲,齐殷三分调笑的意味,扬鞭指着殿顶道:“殿下请。”
齐殷把“殿下”二字咬得犹重,沉衣剜了他一眼,爬起来,到底没心思再去理会。他翻身一跃,轻轻巧巧落在殿顶上,再倾身向下,脚尖稳稳点地。
齐殷踱去石凳上坐下,扯着嗓子拉出一个音:“一。”
如此一喊,倒叫沉衣实打实的没脸。王府里许多奴仆奴婢都凑瞧过来碎碎地嘀咕,沉衣黑下脸盯着齐殷,怒极反笑:“离烟,我们,来日方长。”
齐殷在石凳上闲翘起腿,玩弄着手里的鞭子:“齐殷奉陪到底。”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沉衣起初还翻得轻巧,渐渐地便觉得乏力,四肢酸沉不已。他微弯腰撑着膝盖,发梢处凝出颗颗汗珠,呼吸粗重。
齐殷一鞭子甩在地上:“赶紧!”
沉衣甩下一句:“狗仗人势。”继而翻身又起,立在殿顶上恍了几步,才稳住身子。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八——”齐殷不做声了。
沉衣乏力,腿上都开始发颤,一时脚下失力不曾站稳,伸手一抓,才勉强够住殿檐边上的砖瓦翻身而上。好容易挪去房梁顶上,冷风一吹自觉的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干呕。
他缓了半天,才又翻身而下。腿上依旧力道不足,倾身反向前趔趄了好几步。
他撑着膝站了许久,却硬生迈不开步子,冷汗直往下淌。齐殷有些犹豫:“要不要喝点水?”
沉衣不答话,半晌,摇了摇头。哪怕是他初学剑术那会,沈晋时有责罚,却从不如今日这样狠。他缓缓直起身子,嘴唇发白,眼瞧着分明阴了一整日的天空,却渐渐染上暮色。难得的有阳光,夕阳融得像一片金子,把未化尽的雪都照亮。
马上便要日落。
沉衣长长的几次呼吸,四肢已然酸乏得不行。他活动了手腕,从檐下的柱子借力,手攀上檐角翻了上去,动作接连得艰难,却已经是尽了全力。
如此反复几个动作,掌上、臂上、膝上全擦出血来。日头落尽了,沉衣直接瘫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沈晋踱出步子,扫了眼沉衣,面无表情地向齐殷看去。齐殷起身跪下,道:
“整一百个。”
沈晋神情没有起色,淡淡道:“上药。”转身进殿里,又加了一句:“赶今夜,回金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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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四下空寂,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踏着蹄子。齐殷一手控制自己的马,一手拽着另一匹马的缰绳,马背上驼着一路哼哼唧唧的沉衣。那魔音入耳,齐殷听得烦躁不已,不欲再和沉衣耗在一处,愈发紧了缰绳加快速度。
“喂,你骑慢点行不行啊,大冬天的很冷诶!”
“......”
“你倒是绕条好路走啊!爷的五脏六腑都让你颠出来了!”
“......”
“停停停!爷要吐了!你——呕......呕呕......”
齐殷终于拉了缰绳,才回头,却见沉衣垂头耷拉在马鞍上,竟是真吐了。他在王府里来回翻了上百次,肠胃早就吃不消,沈晋又没准他多休息,马背上稍有颠簸,是以如今——沉衣吐着舌头,把腹中的黄白之物淋漓了个干干净净。呕了半晌,才勉强抬起头,虚弱地看着齐殷并不晴朗的面色:
“早说了让你慢点呢?”
齐殷翻身下马,面色艰难,指尖微微颤抖着满是鄙夷,尽量不挨着那淋漓的呕泄物,把沉衣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沉衣重重跌在地上,哎呦了一声。
齐殷随手把缰绳系在树上,又拖着沉衣的后背,一直拉靠到一棵树根边上才算安生。他仔细掸了掸衣袖,走开几步远,眉间眼底都是晦暗:“真不晓得,你这样的人在王府是怎么活下来的。”
沉衣有气无力,嘴角抽了抽:“我才是奇怪,你这废物连个马都驾不好,师父居然还让小爷我带着你?”
齐殷似乎颇为好笑:“你这一声师父倒叫得顺口。”
沉衣一愣,齐殷的表情讳莫如深。
沉衣眯起眼,又如想起什么一般。他抬起右手,就着月光看了看掌心那极小的一枚章印,上面刻着“十一”二字。沉默了许久,却不说话。
齐殷眸色一深:“抱歉。”
雪地里没有声响,那两个字就显得突兀。
沉衣收敛了表情,淡淡抬眼:“不必了,我该谢你。”他去瞧着齐殷:“下午在王府那一百之数,本还少了三个。”
齐殷笑得清浅:“你倒还有精力数。”
沉衣吹了风,感觉噎在腹腔的闷气顺畅了些,才拍了拍衣上的雪,站起身:“那自然,万一被你坑了,总不能稀里糊涂。”
齐殷见他好些了,去牵马,把缰绳抛给沉衣,问道:“少爷这就上路?不再歇会?”
沉衣依就着摆出少爷的架势:“扶爷上马。”
齐殷好笑地瞧了他一眼,一声冷哼,自顾地翻身上马。
沉衣手中圈起缰绳,眯起眼笑道:“装什么清高,齐大公子,终归你要扮的,可是小爷的下人离烟。”
“驾——”
沉衣面前的马蹄踏起一阵风,将雪泥溅到他脸上,急驰而去。
“切!”沉衣从牙缝里咬出一个音,拂袖揩净了,亦上马。
二人没挑大路,沿着相连金陵和鄞州的野道回去,夜色宁静,便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两个灰蒙的背影。
这厢,金陵许宅里,却也安静。
两位少爷都出门去了,府里的仆婢乐得偷闲。应老蹭去了府宅对街的一个牌馆里小赌了一把,手气正好,忽而撩帘子走进来一个人。
屋子里的见来人品貌不凡,收敛了笑声。应老一回头,却看见是茗文。
应老起身笑道:“茗哥儿怎么来了,可是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茗文躬身虚福了一礼,谦和道:“是,大人在飞鸿居等您,有事相问。”
应老见茗文神色郑重,便立时推了手边的赌局。庄家乐得收下银子,一路将二人好生送出去。
飞鸿居正开在烟柳阁的对面,亦在玄武街上,装璜华贵不已,都是金陵有钱人家的地盘。
应老被茗文引着,一路进了二楼的雅间。屋子里烛火点得不甚明亮,依约能瞧见许言沉声坐在案后,难辨神色。
许言见应老来了,方命人又掌上了几盏灯,四壁亮堂起来。应老行了一礼,才看清许言的面色并不好,紧抿着唇,似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许言抬起头,招呼应老坐下,声音很沉,“从前听父亲说,应老来我们许家,还是爷爷尚在金陵做皇商的时候?”
应老不明白许言的意欲,点了点头,回道:“是。”
许言似乎有一笑:“京中有三朝元老,应老您,也算得上是在我许家三代的长辈了。”
应老连道不敢当,许言顿了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如此,我有一事相问,想来,管家三代忠诚,必然也不会有所欺瞒。”
应老如此一听,自然再坐不住,连忙起身垂手:“大少爷如此说,实在是折煞老奴了。还请大少爷吩咐。”
许言凝视着应老,表情微妙:“那许言便直问了。五年前,我初去长安,那年冬天管家曾在信里提及,说沉衣贪嘴,偷去当时的烟柳阁蹭了顿年饭吃,后来,便染上痢疾。”
应老一听谈及此事,背后一凛,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恭声道:“是。”
许言饮了口茶,眉心不解,语气却平淡:“管家的意思,是当时烟柳阁中的饭菜有疏漏?”
应老点头:“是,那晚年夜之后,所有在烟柳阁里用过那一餐的,都染了痢疾。当时,烟柳阁还因此坏了名声,直到新换了老板,近年才又见红火。”
许言道:“那后来,其余染了痢疾的人怎样了?”
应老道:“患病而死。”
许言添了探究的神色:“除了沉衣,再没有生还的?”
应老声音一顿:“没有。”
许言道:“那何以弟弟能保住性命?”
应老一时不答,额上冒出冷汗,沉默了半晌,“小少爷天命所佑,且......且当时求生的意识极强,才是万幸,能挨到当时林大夫配出新药来。”
许言听着,忽而笑了,指尖敲了敲桌案:“如此,沉衣倒当真是福气,只是可惜林大夫,无辜替他做了回可怜人。”
应老揣摩不清许言的意思,亦不晓他知道了多少,不敢择言,只好干听着陪笑。许言坐直了身子,眸色一时变得凌厉,
“管家做事够狠,却不够干净。”他语调却仍是温和:“林大夫一家,年前时候意外暴毙,却还有个在堂前打杂的小仆活了下来,乃是他徒弟。应老,您可知道?”
应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到底是老练的稳重,神色未变:“老奴......老奴不知。”
这时,茗文推门进来,径直去许言身边几句耳语,道,金陵城守见二公子已然进城。
许言淡淡点头不欲再拖下去,沉下声音,
“我原命茗文备礼想去亲自谢过林大夫,可惜不留神,倒瞧出了些不寻常。应老,我把话撂明了,五年前,我弟弟那一场痢疾究竟是如何?前因后果,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应老一时急怔跪了下去,想了半天,却不说话。
许言微眯起眼,终于一声冷笑。
“如此,君子之法,许某是已然用尽了。”
应老听得莫名压迫,拿袖口沾了沾额头的汗。
许言幽幽道:“应老置有家室,五年前却俱搬离了金陵城,反而迁去城外近郊的一处农舍里。想来应老时常同老夫人不在一处,必然思念得要紧,是以许言自作主张,已然将他们迁回金陵,在许宅内安置。”许言的话带着几分深意,声音不大,却带着慑人的威严。
“应老既不愿实言相待,如此,许言只能去问一问老夫人,看她可否略知一二。”
应老如此一听,满面愕然,终于慌了。从前他一时情急答应替沈晋隐瞒,早知道总有一日不得善终,所以早早迁离了家室,就是不想累他们卷进这样的是非里,却不想,许言下手竟是这样快。
应老连连磕头,又急又惧,跪伏在地上:“大少爷恕罪!老奴忠于许家绝无二心,只是当年之事......当年之事,实在......”
许言眉间生了倦意,厉声道:“许言无心冒犯老夫人,但若是应老这般毫无诚意——”
应老面色发白,伏地叩头:“大少爷恕罪!大少爷恕罪!当年、当年小少爷病急,原本已然无计可施,一天夜里,却无端被人掳走。”
“哦?”许言皱起眉,眸色并不明媚。
应老声音发颤:“小......小少爷再被送回时,却竟已然痊愈,只、只是......”
许言看向应老,应老面色难看,所有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只是,似乎却忘了许多事情......接下来的数年,还常有一人时来看望小少爷,多是在夜间。那人警告老奴,说小少爷的生死性命皆在他手上,命老奴不可声张,老奴实在是无意隐瞒,只恐害了小少爷性命,这才终日惶惶,从不敢再说与旁人。”
剧情拉得好无力
嗯存稿都发完了,再只能等到周六发文了

应老跪在地上,刚开始瑟缩着不愿意开口,如今左右已经把沈晋抖了出来,他也担惊受怕了好几年,说话像是开了水闸:
“老奴伺候了许家三代,实在不是有心隐瞒,全是为了保小少爷一条性命,大少爷恕罪,恕罪......”
应老头磕得直响,许言紧攥着一个茶杯却像是在出神,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应老额上便是一片深红。茗文在一旁瞧着不忍,怕是再磕下去就要见血,试探道:“大人。”
许言静静的几个呼吸,有些不可置信地倏忽开口:“你是说,小时候的事情,沉衣他都不记得了?”
应老愣住:“是,那场病后,起初数月小少爷都鲜少说话,直到后来,才似乎慢慢适应。”
许言眸色深幽,半晌,极冷地一嗤,甩手将手中的茶杯砸得粉碎。
应老吓得噤声,半天却也不见许言问话。茗文想了想,问道:“管家,当年送小少爷回来的是谁,您可知道?”
应老仔细回忆,摇了摇头:“小少爷向来夜里从不准人进他的院子,而那人又每每都是深夜而来。老奴偶尔见过几面,却不曾瞧得真切。”
许言闭口不言,茗文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管家再想想,可还有什么知道的,却不曾告诉大人?”
应老连连磕头:“老奴不敢,自知瞒了这许多年已是大罪,万不敢再有隐瞒。”
许言不去看他,阖眼摆手。茗文道:“如此,管家可先回府。”他将应老一直送到楼下,见应老依旧惶恐不已,才又淡淡嘱咐:“应老不必多心,终究此事您多有难处,说出来了,大人相必也不会苛责。”茗文一顿:“不过......”
应老连连作揖:“茗哥儿放心,老奴虽不济事,却自会管好这张嘴。”
茗文点头,这才又回去了二楼雅间。
许言支开了窗户,一个人静静站在窗边,夜里的寒风几乎要钻进骨头。
茗文轻声开口:“大人。”
许言缓缓转身,看到他的神色,声音冰冷:“你也这样想?”
茗文点头:“这样的手法实在狠辣,抹净了少爷的记忆,却又要把他送回大人身边,分明是要——”他顿了顿,看许言面色不好,到底没有将话说尽。
许言眉心不展,一声嘲讽的低笑:“确实狠辣。我竟不知,自己离家五年......”许言声音里带着疲惫,终于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茗文问道:“那......应管家,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许言揉着眉心,声音很轻:“你瞧着办。”
茗文上前重新去到了杯茶奉去,“下官以为,那人既然看中小少爷,纵是管家有心,估计也无力相阻,倒不如就此盖过了,免得反将人逼上了绝路。”
许言点了点头,接过茶,低头时,看见半个月亮映在水里,是微微浮动的白色。他没心思去饮,对茗文道:“沉衣估计已经到了府上,你先回去吧,照应些,别再出什么事情。”
茗文道:“夜已深了,大人不一并回去?”
许言微仰起头,去看天上的月色,“茗文,我可以面对一个五年不见的弟弟,亦可以面对一个刻意接近的细作,可若是......”许言的声音平和没什么波澜,淡淡的,几乎不辨悲喜。“你先回去吧,让我一个人理一理。”
茗文依言退下,带上房门。
这世间大概没什么比命数更加难测,庙堂中人心悭劣,到底还有迹可循,无端而来的灾祸却是无从揣度。分明骨肉手足的血脉,如今久别相聚却隔着这样刻意的心思,实在令人心寒。
许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去面对沉衣。尽一尽兄长的关怀?可似乎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这些。
他端着月色看了好一会,终于摇了摇头,拿起手上的茶杯放在唇下,才恍然意识到茶早就凉了。
啊排队进考场中

夜色浓重,许言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终于坐起身。他走出飞鸿居,踏在雪上靴声橐橐,只身一人,负手散着步子。
金陵不同于长安,少了几分王都皇城的庄肃,五湖四海的商贾却给这座城添了富贵繁华。白日里笙歌曼舞,如今笼着夜色,茫茫白雪反衬出几分冷寂。
许言走得漫无目的,停下步子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郊林里。天上又开始落雪,鹅毛大的雪片,没有声响。
许言安静站了许久,直到极远处的天幕都染上稀微的晨光。他肩上似乎落了层薄雪,轻微吐纳的气息在空中化出白雾,亦瞧不清楚。他随手撇下一根枯枝,腕间提转,凭空划出簌簌的声响。
他是文人,文人执笔,自然已经许久不曾持剑,连招式都已经这样生疏了。
许言阂上眼,动作只随心走。
林间极静,几声破风的声响带着凌厉的势头。他想起许多事,想起娘难产时浓重的血腥气,想起沉衣小时候跟在自己身后咿咿呀呀,想起五年前的自己,那时奔着功名远去长安......身形一顿,呼吸起伏着,手上的枝桠微有颤抖。
爹娘早逝,他看着沉衣长大,十五年的情分。
好半晌,眉心终于缓缓松开。他再挥转起身,指尖带着龙蛇飞舞,惊鸿出岫的剑意,眸色清明。
命数从来都是叫凡生爱憎不能的东西,是故才有人信奉鬼神。但若是真遇上不可解的事情,除了迎难而上,却也别无他法。
晨起踏进府门时,略带疲倦的许言这样想,而正跪在雪地上的沉衣,也,也这样想。
许言看他身上干干净净,没落多少雪,知道是才跪下不久。没忙着招呼他起来,倒是茗文急赶了过来,掸着许言身上的雪:“大人去哪了?怎么没叫人跟着。”
许言向跪着的沉衣走去,自己拍了拍袖子,“你是就此一回呢,还是以后回回都准备这样跪迎我回来?”
沉衣闻声抬起头,不知可是冬天冻久了的缘故,笑起来有些僵。
许言问道:“又是什么事?”
沉衣动了动唇,一番犹豫才开口:“哥,沉......沉衣也是刚刚回来,只因,只因昨天晚上去见了个人,是位姑娘。”他垂下头,面色颇为悲壮,声音到底还是小了下去,
“是烟柳阁里的姑娘。从前......沉衣钟情于她,但听哥教诲,自知不该终日荒唐在花楼里,所以......昨天才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也算有始有终。”
许言顿了顿,眸中有探究之色:“如此说,你之前总往那里头跑,也是因为那位姑娘?”
沉衣有些心虚,点了点头。
他实在被那一次打怕了,总忌讳烟柳阁,后来干脆连玄武街都鲜少去,回回绕着走。是以,昨夜回府看到那枚信笺时,他想都没想,抬手就撕。
彼时齐殷靠在窗边上,仔细摆弄着手里的人皮面具,听到声音,抬眼道:“拂晓的?”
沉衣有些气愤:“你也知道她是王府的人?”
齐殷一笑,俨然的意思:齐某何许人也。
沉衣一嗤,又将手中的纸气得撕了一道,齐殷带着三分调笑:“日后若去长安,可还会回来都未可知,你当真不打算去做个别?”齐殷说得漫不经心,“到底,不也就是一顿打么。”
沉衣一声冷笑:“就是一顿打?罢,黄口小儿没见过世面,爷也懒和你辩。”他言罢,翘起腿,却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碎纸抹在桌上,一片片拼起来,偏头念道:“寅时,烟柳阁西角门。”
齐殷觉得他煞是有病,又问:“去吗?”
“就为了再去看她一眼、说几句诀别话,再累得我挨上一顿?”沉衣皱着眉拍桌而起,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废话!当然去了!”
他说着,眸色却无端地暗了下来,默了半晌,狠狠一捶桌子。
记忆所及的年岁里,沉衣从不曾贪恋过什么东西,却唯独喜欢过一个人。他并不常挂在嘴边,只因为清楚自己的身份,然而......就是这样微末的喜欢,却也碎得干干净净。
齐殷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摇头,眸中“你有病吧”的意味更加笃定。
如此一番折腾,沉衣堪赶在许言前脚回来,才有了如是情形。
许言不说话,手抵着唇下轻声咳嗽。沉衣跪在地上心里发慌,身后的一处似乎无明地疼了起来。他犹豫着有瑟缩的意思,却听许言清了清嗓子:
“沉衣,你这样长情是好事,只是不该用错了地方。”
“是,沉衣知错。”
“知错,但可记下了?”
沉衣连道:“记下了......”
许言探身去扶他,“若是记下了,就起来。”
沉衣一愣,眼中都是惊讶。
“怎么,你很喜欢跪着?”许言眯起眼。
“不、不喜欢......”沉衣从地上爬了起来,看见许言极好看的一双眸子,凝神瞧着自己,带着些隐幽的深邃。
“哥?”沉衣迟疑道。
许言淡淡收了眸色,抬起手轻拍了拍沉衣的肩:“愈发冷了,你记着多添件衣裳。”言罢,又咳了咳。
沉衣皱起眉:“哥,你着凉了?要不要去请郎中瞧一瞧?”
许言摇头,却忽而不相干地问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同去长安?”
沉衣一愣,几乎不假思索:“愿、愿意啊。”他当然愿意了,正还发愁该如何开口呢,不料许言自己反倒提了出来。
许言神色依旧平淡,眼中却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情感。半晌,开口道:“好,那我们明日就走,你当下好生休息。”
“明、明日就走?”沉衣还在发愣,许言嗓子却干得难受,径直去了屋里。
沉衣也回了房,迎头看见离烟坐在自己床边上,唬了一跳。那人吭了一声,冷道:“齐殷。”
沉衣笑上眉间,一下子蹭了过去,凑着齐殷的脸叹道:“啧啧,这面具做的可真像。”
齐殷淡淡挑眉:“真人的人皮做的,能不像么。”
沉衣顿住,却再笑不出来,起身往门外走。身后面齐殷的声音传来:“你去干嘛?别平白又发疯啊......”
沉衣不回头:“我哥病了,去熬药。”
沈晋的一手医术深藏不露,只可惜他徒弟沉衣却是个半斤八两。沉衣蹭去厨房一番折腾,将自己难得记住的几味驱寒之药熬了一锅,药汁黑漆发亮,还隐隐透着一股反胃的酸苦。他颇满意地点头,觉得颇有种利病良药的派头。
沉衣端着汤药去了许言的西院,靠在门边探进半个头,却忽而觉得进退不是。
屋里,许言手中正摆弄着那根通翠的龟甲竹杖,闻声抬起头,“顿在门外做什么,进来。”
沉衣慢慢挪了进去,对他手上的东西莫名的心惊,咂了咂嘴,笑道:“哥......咳,哥像是身子不好,就算不请郎中,也该喝些药,驱驱寒气。”
许言眸色不明地复杂,有极微的一愣,语气却是平常:“嗯,搁下吧。”
沉衣放下药碗,面有难色,瞧着许言手上的东西支吾了半天,“哥......可要带上这竹案子?”
许言想了想,挑眉道:“不必。”
沉衣听得眉开眼笑,却又听许言幽幽补充:“京中自有好东西,何必大老远地带过去。”
“......”沉衣不好多言,只是隐隐就觉得肉疼的很,讪然退了出去。才走到门口,碰上茗文进来。
“小少爷。”茗文行了一礼,顺口问道:“小少爷上京,可需要带谁跟着?下官也好早做准备。”
沉衣道:“旁人也罢,只是离烟跟着我久了,把他带上。”
茗文点了点头,辞过沉衣走进书房,见许言正瞧着案边上的一碗药汁,默不作声。
“大人......?”茗文试探的语气。
许言眉心微皱起,又沉默了良久,“验。”
茗文依言拿出一枚银针,针尖在药汁里探了探,又挪去灯下,依旧是泛亮的银色。茗文松了口气,许言虽不说话,眼角到底添了微末的笑意,端起那盏汤药。
茗文却道:“大人明日便要成行,路上不免辛苦,这小少爷的药虽是无毒,但到底——”到底还是不靠谱啊......茗文顿了顿,“不若还是正经请位大夫妥帖些?”
“不必了。”许言抬手,将那药汁一饮而尽。想了想,又道:“去查离烟。”
如此,许言行事素来缜密,他有意提早进京,倒将沉衣和沈晋弄得措手不及。应老被留在金陵招呼许家的来往商事和田庄,当朝御使大人带着弟弟回到长安。
路上数日的时间,兄弟二人同坐在一间车室里。可惜沉衣的药并不曾起效,许言身子不爽,大多只静坐着养神并不说话,阂眼,身形带着虚弱的清雅。沉衣坐在一旁,怕吵着许言更不敢吱声。
到底,许言也只将沉衣的身份一味压了下去,装做毫不知情一般。一则,怕沉衣难以自处,二则,他总觉得,事情或许也并没有到那样毫无圜转的地步,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弟弟,哪里舍得不教而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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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哈哈哈到长安了撒花~~~窝终于可以开始拍了[FACE WITH TEARS OF JOY]请听我邪媚邪娟狂的笑声哇哈哈哈
许言的寒症耗了一路,在京中落脚后才终于见好。他在长安的官宅不小,虽不喜奢靡,但当中的点景却布得精致。沉衣领着齐殷,齐殷提着包裹,二人在宅子里四处转悠。绕过一个石亭,顺着山坡的小径走上去有一个小小的院落,被一片梅林裹着。
沉衣道:“就这里吧。”
齐殷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瞧见了这院子周围的景致,却不由赞道:“眼见人家住深坞,梅花绕屋不开门。倒是个好地方。”
沉衣深表赞同:“是啊,我着意瞧着这儿离书房甚远,诚然是个好地方。”
齐殷:“......”
许言在朝为官,回到京中便要入宫述职,再者,朝中原本的中书令已然是摇摇欲坠的年龄,省中事务都需他打理,如此一来二去,倒硬是再抽不出时间去管他弟弟。沉衣窝在院子里乐得自在,没什么心思去温书又有不敢太过放肆,成日拿着书卷长吁短叹,正经却不曾看进去多少。
这一日下午,齐殷顶着离烟的样子进来,看见沉衣侧身倚靠在廊下的栏杆上,怅望着栏外冻成冰的水面,满目深邃。齐殷皱眉:“这又是哪一出?”
沉衣站起身,瞧了瞧手中拿着的一卷书册,抬手道:“你说,刚刚茗文过来送了这本家训给我,是什么意思?”
齐殷的语气带了三分调笑:“你莫多想,必是大人怕你温书累着,特意叫送来给你翻着解闷的。”
“呵,”沉衣白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那便好,那便好。”
沉衣略怀了忐忑的心情,细细把那家训读了一遍。他记性尤好,看过一遍就能默在心里,然则他的性子平素都疏懒,通篇看下来,只觉得那家训太过严苛,小至言行大至品性......沉衣咂舌不以为然,便也随手撂下。
晚饭时候,许言难得回了府,却面色不好,沉衣特地留心着些礼数,待许言坐下,自己方才上桌。
许言默声吃饭也不说话,沉衣不晓得其中情由,只能吃得小心翼翼。才吃了个半饱,却见有小厮进来作了一礼,许言抬眼示意他说话,小厮垂手道:“中书大人没了。”
沉衣一口饭噎在喉中。原来许言实在为此事烦恼。
他想着,中书令之下便是中书侍郎,朝中中书令早就垂垂老矣,许言拿着侍郎的俸禄却办着中书令的差事,自然心中不快。此一番逻辑,沉衣觉得乃是滴水不漏,是以,朝小厮轻飘地一笑:“哈,这是好事,你哭丧个脸做什么,那老家伙去了,我大哥刚好官升一职,皆大欢喜地事嘛!”
那小厮气得怒目,齐殷立在一旁嘴角抽了抽,在他耳边咬舌道:“那不是我们府上的下人......”
沉衣僵住,嘿然一笑拱手道:“咳......节哀,节哀。”
齐殷继续咬舌:“中书大人是大人的恩师......”
沉衣一时失手,手里筷子顺溜地掉砸到地上。
许言匆匆离府,沉衣扒拉了几口饭,却也是味同嚼蜡。他转去书房瞧了一眼,乃是实打实木质的地板,想了想,又转去了许言的卧室,因为那里的地上铺了张毛毡。
他颓丧着跪了下去,觉得这简直就像个逃不开的死循环,究其缘由,乃是因为对许言实在知之太少,一不小心就把土挖到了太岁头上。是以,沉衣凄凄然想着,自己此番若是活着出去了,定要把许言的过往好好翻一翻,以虞后患。
这样一跪几乎就跪到了夜里,沉衣杵得腰酸背痛,眼瞧着把毯子上织的团花的瓣数都数了个遍。地上泛起的冰寒渗进膝头里,饶是有层毯子隔着,跪久了,效用也实在只是聊胜于无。沉衣疲乏不已,摇摇欲坠时,才听见房外响起脚步声。
他一个凛然,老实立直了上身。门被推开,许言的脚步声有几分沉重。
“不必叫人伺候。”他简单交代了一句,掩上门。
沉衣心中一紧,有无端的瑟缩,许言从他身边走过,却俨然如同房中并无此人般,兀自去梳洗。沉衣无错地跪在地上,看着许言洗漱过后,去里间换了睡觉穿的中衣。再出来时,墨发未束,随意披撒在身后,只系了根浅灰色的额带,一改白日里穿着正经官袍的模样。
许言举步熄了两盏烛灯,接着,朝内室走去。
沉衣被无视地彻彻底底,他踌躇了半晌,终于开口支吾道:“哥、哥......”
许言在床边坐下:“有事?”
沉衣顿道:“是、是啊,有事......”
许言揉了揉眉心:“我乏了,有事,明天再说。”言罢,正经熄掉了床头最后的两盏烛灯。
沉衣一惊:“可......你......我......”
许言淡淡一斥:“噤声。”
夜色漆黑,漆黑如沉衣时下的面色一般。
所以......我可不可以也回房睡一觉,明、明天早上再来认错?沉衣嘴角抽了抽,心底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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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卡拍...许言总是下手重啊我只是在酝酿情绪

冬日的夜里极寒,虽生了炉子,但若当真在地上跪一宿,论谁都是吃不消。许言深知如此,不过,他更清楚沉衣的脾性,是以根本不曾劳烦去叫他起来,兀自睡了。
饶是如此,待他晨起醒来时,仍是不免皱眉。
沉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占去了大半的位置,身上裹着棉被,睡意正酣。
许言看着这样反客为主的阵仗,不免有些好笑,拍了拍沉衣的肩膀。沉衣嘴中嘟囔了几句应着,却又翻了个身,接着睡。许言不耐,一巴掌拍到他身上,沉衣吃痛得一叫,却仍是半梦半醒间迷怔不已,向前一滚,“咚”地一声栽去地上。
许言眉心分明地一皱——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
然后,沉衣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彻底醒过来。
“哥?”他眯着眼向许言道,“你怎么在......”话至一半,他却越说越清醒,一时顿住,心里发虚。他灰着脸把搭在身上的被子放回床榻上,趿着鞋子走出内室,一言不发地又跪回地上。他昨夜里膝盖就有些青肿,不曾揉开,如今又跪下,少不得有疼得一抽。
许言径自去漱洗,沉衣默默跪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若论昨夜里怎生会蹭到床上去......沉衣心里很是无辜,他怎么知道!
他只记得,夜里更深露重的,灭了灯之后,自己一个人又在外室捱了不久,冻得全身发抖,是以不自觉地就蹭到了里间。虽如此,却仍是冷,干脆就又挪了几步,缩到床塌边上。床上有微微垂下的被角,他原只是就着取暖的,不知怎么醒来就......
许言把沉衣晾了许久,收拾停当了,才开口:“睡舒服了?”
沉衣讪讪一笑,许言眉目清淡,似乎却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去外头等我。”
沉衣很无奈。外头那么冷,想打人不能就在屋里吗......他一瘸一拐地起来,走到门口瞧了瞧,幸而外头倒没有下人。那院子很大,因是冬季,光秃秃的老树枝干盘旋,唯剩一顺的白梅开得正好。长安数日不曾落雪,虽是冷,早起的空气却很干净。
沉衣感叹自己的心境,实在日渐超脱,如今连挨打之前都能有这样的好兴致。
他也算被打出了经验,很识趣地走到一张石桌旁,嗯,等着许言。
而这厢许言在屋里转了一圈,竟发现没什么合适的工具,唯有旁侧的书柜里,放了把檀木的戒尺。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却又放下。那东西太狠辣,怕是打在身上沉衣消受不下,是以空着手出来。
许言朝那排白梅走去,顺手折下枝条,捋了上面的花,拧在一起。沉衣隐隐有不好的意味,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许言走过来,淡淡道:“下次挨打去书房,别往我院子里蹭。”
“......是。”沉衣嘴角一抽,不能说得再委婉一点么。
许言道:“我还要上朝,没时间和你耗着,其余的都省了,先说,错哪了。”
沉衣老实巴交:“沉衣言行不淑,有失仪礼。”
许言沉默着,也不说是对还是不对,等了半晌,见沉衣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反手按了他在石桌上,接连着十下抽在臀上,没有一丝停顿。
枝条柔韧不已,又是数根拧在一起,打在身后一片清脆的声响,沉衣身子往前一栽,身后火辣得一片炸开。他一声叫喊哽在喉咙里,直到许言停下手,生缓了许久,才颤颤开口:“好疼......”
许言没理他,手上理着那数根枝条,又问:“错哪了?”
“错、错在......”沉衣吃力地捱着身后的痛,眉心紧拧成麻花,磕磕绊绊道:“沉衣言语失当,冲撞了前、前中书大人......”
许言一个呼吸,问道:“没了?”
那语气在沉衣听来莫名瘆人,只是未及回答,他只觉得腰上又被按下,侧身半趴在石桌上,“啪——”身后又响起脆生的抽打声。
这样叠加的痛苦,许言来回十下依旧是抽在臀上,伤压着伤,虽隔着裤子,沉衣却身后一下一下地肿起来,直要割开皮肉一般。他被压制着无处可逃,几欲挣扎,许言却扬手一下打在他腿上,斥道:“再动!”
沉衣疼得一抽,手指紧紧攥着桌沿,眼眶都泛潮,却不敢再动作。
许言看着他的腿不住地发颤,停下手,却又问道:“错哪了?”
沉衣脑中一片空白。什、什么情况,为什么还有错?他身后火辣辣地疼,腰上还被人钳制,以这样很是难堪地姿势支吾了半天,终究没吐出个所以然来。
许言瞧着,扬手又要打,沉衣连环炮一般地急不择言:“别别别!哥你别打,沉衣错在......哥、哥莫不是在气我睡在了哥床上?”
他声音发苦,瑟缩地侧过脸,却看见许言的面色愈差,“许沉衣,你再给我扯一句这有的没的,今日这错,你自是不必认了!”
沉衣记急得生出冷汗,抹了抹额头,开口几乎词不逮理:“或......或者哥是怪我昨天饭......吃饭的时候摔了那副象牙筷子?”
许言面色阴郁,胸前一个起伏,冷冷把手中的枝条掷在地上,转身往房里走。
沉衣茫然地挪直起身子,撑在石桌上疼得呲牙咧嘴。他粗重地喘着气,心里却泛起嘀咕。自己莫不是把许言气走了?
正七上八下时,却看见许言拿了个东西从房间里出来。沉衣吓得脸色发白,咂着嘴往后退,心里发怵——他倒真心开始希望,自己能有气走许言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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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了下上一段发在一起,装做我更新了很多的样子......

沉衣也顾不上身后的疼,不自觉地绕着石桌子往后退。他原没有那个胆,如今倒是倒是被生生吓出来的勇气。
许言手里拿着那把檀木戒尺,冷声道:“你若再跑,我就按着上次的例打。”
沉衣全身吓得一抖,不敢再动作,却又不敢回去,只能隔着石桌,僵持着和许言对立。许言眉间一派清冷,并没有什么表情,沉衣却被瞧得益发瑟缩。两人四目相对,不过半晌,便是沉衣以发白的脸色惨败而终。
沉衣一步一步往回挪,边走边说:“哥你要......要打,总该告诉我缘故......”
许言挑眉:“你既不知错在哪,我打完了自然告诉你。”
沉衣瞧着那两只宽的戒尺咽了口口水,果然......果然是京中的好东西。
许言自知不早了,没有功夫和他耗着,一手将他半身反按在桌上。
“十下。”那板子应声而下,仍是打在臀上,沉衣痛得全身一缩,眼里生生疼出泪来,喉咙里的哽咽声有些沉闷,好半天,才扯开了嗓子:“啊......啊啊啊!”
许言被那叫喊吵得皱眉,却不说话,只是未有半晌,院子外响起叩门的声音。
“大人?”
许言对沉衣细声道:“你只管扯开了嗓子叫。”
沉衣果然扯开了嗓子,对着院门叫:“没事没事,你们都下去吧。”言罢,白着脸再不吭声。
许言抬手又是一板子,沉衣实在疼得紧,指节都攥得泛白。额间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寒风一吹,冻得直哆嗦。许言拿袖子给他沾了沾,沉衣半侧过头眼中堪带了希望,却只觉得身后的力道丝毫不减,又挨了一板。
沉衣疼得闷声一哽,咬得牙根都发酸。他觉得许言是个人物。委实是个人物。手上干着那么惨无人道的事情,眼里带着那么自然温和的表情,都不觉得伤天害理吗。
挨打的满腹愤懑,责打的似乎却并没有这个自知。许言把持着节奏,力道未变又落了一板,问道:“还是不知道错在哪里?”
沉衣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缓了许久,有气无力道:“行......行为有失?”
许言停下道:“沉衣,行为有失是小事,心思不正才是不好。”
沉衣头晕脑胀中却有一愣,心思不正?他如何心思不正了?
许言缓言道:“我气的不是你出言不逊,而是你动的心思不对。人皆私心,为利而往本也无可厚非,但只一样,便是取之有道。”
许言顿了顿,语气温和,“你昨日不该存了那样的心思,即便中书大人非我授业恩师,即便有心想要那三省之首的位置,也不该妄以这样的方式去图谋。沉衣,言行失当是小,为兄都可以宽容,然则这世上有些事情却是马虎不得,黑白对错,还是该清楚了然。”
沉衣无力地趴着,头几句话原没有听进去,只那“取之有道”一词落入耳中,却无明地颇为一怔。
他素来善测人心,如今却如何都猜不到许言的意头,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非是因他不慧,而是因为,沉衣从没有这个意识。
从前听得沈晋教导,他只知道达成目的才是要紧,而其中的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偶尔出于天性不忍,他虽也会对王府的作为稍有微词,但直至如今听许言一番说教,沉衣竟才觉得,这世间大有天地,似乎还有另外一番道理。
沉衣默了许久并不说话,许言也只静静地等着他。好半晌,开口问道:“知错了吗?”
沉衣点头,声音恳切:“沉衣知错。”
许言眼中有难察的动容之色,沉衣继续道:“言行失当事小,哥你都可以容忍,只是沉衣不该动歪了心思,沉衣日后,必不会再犯。”
许言想了想,“嗯”了一声,却抬手一板子又落在沉衣的臀上,猝不及防,打得他一声痛没有咬住,闷声喊了出来。
沉衣身后火辣的一片痛楚又被唤起,腿都疼得发抖,他紧攥起十指,带着粗重的呼吸声。丫的明明上一秒还是兄友弟恭呢,这他奶奶的什么情况!
许言淡淡道:“为兄想了想,毕竟是我许家的孩子,言行失当也不是小事,一样不能容忍。”
说着,接连五下,硬是全数打完了,丝毫水分都没有放。
沉衣整个人瘫在石桌上,身后疼辣到有些恍惚,直到许言松开手,却都没什么气力动一下。他心安理得地趴着,很好,无论如何,如今该挨的都挨过了,只等着许言——
许言撂下手中的戒尺,却并不管他,淡淡理了理衣袖,转身准备朝院子外走。
沉衣吃惊地一转身,奈何腿上没有力气,身子向后一软又摔到了地上,一番折腾,才勉强趴靠到石凳上。他怒道:“哥......哥!你打完了,我的甜枣呢!”
许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正经道:“没时间,要早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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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让我的勤劳炸出几只潜水的

许言走远了,沉衣独自半趴在地上,渐渐收起笑意,只去捱身后的痛。实则这次打的不轻,一点也不轻,但沉衣却并不觉得像从前那样难捱,也不知是为什么。
他缓了许久,方颤巍巍站了起来。腿上发抖,身后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没走几步,额间就渗出汗来。
他走得极慢,挑了条少有人走的小路,哪怕绕得远些。实则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并不喜欢别人看到自己虚弱的样子,从前在王府便是这样。
他从来只认沈晋这一个主子,一位师父,从来只服他的管束。是以,前两次挨打,痛极的时候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乃是沈晋之令不可违抗。
然而今次却不同。许言下手仍是一贯的狠,痛极了,沉衣心里生出的念头,竟觉得天经地义。似乎长久以来,自己同许言之间的什么东西被一朝捅破,有一种情感流泻在他心里,分明是暖的,却令他心慌。
其实,责罚本身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唯有在里面掺了感情以后,才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因为归根结底,能被人关心仍是一件好事情。
沉衣埋头走路,一面忍着痛,一面想着。
住进许宅,去做许言的幼弟,并成为他的牵制。从前的沉衣只是一味做戏,按照沈晋的命令,做给许言看。而如今,这出戏他做得愈发顺手。愈发顺手,却也令他愈发不安。
他说过的,十一从来只知王府,不知许氏。
所以,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许家的孩子,他是十一,南王沈晋的徒弟。
沉衣嘴唇泛白,抬起眼,靠着一根树干歇了歇。早上的一番折腾耗去他太多的气力,他只觉天空的颜色浅得发白,令人有些莫名的无望,就像是自己夹缝中的命运一般,无处可逃。
默了许久,他都是一个人站着,却没能有人来帮他一把,哪怕,扶着他进屋。
沉衣笑得发苦,终于拖着沉乏的身子,一步一步挪回院子里。
齐殷原在写着什么,听到声音,抬起头。
“你受伤了?”
沉衣不说话。
“怎么,许言下手狠了?”
沉衣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累。他眼角扫过齐殷桌上的纸,齐殷道:“在给主上写信。”
沉衣没搭理,齐殷却兀自又说:“主上吩咐,叫每逢你挨了打,就书信一封给他,这样,也好让他时时掌握着京中的动态,哈哈哈。”他见沉衣没吭气,上前推了推,笑道:
“没听懂里面的意思?主上早知道你会时常挨打啊,哈哈哈,哈哈......沉、沉衣?”
沉衣抬脚出去,撂下一句:“你今日怎生这么聒噪。”
齐殷一愣,觉着有些不对,跟了过去,见沉衣反趴在床上,阂了眼,眼睫掩着一片阴影。
他正想去问一句,院子外却有小厮来。
那小厮道,
“大人新升了中书令,省中事务繁忙抽不开身,特命小人拿了御赐的冬枣回来,叫给小少爷尝尝。”小厮把手中一整盘的冬枣递给齐殷,又道:“大人说,这枣皮虽有点涩,里头的心却是甜的,叫小少爷莫要怄气熬坏了身体,好生上药才是。”
沉衣把头转向里侧,顿了良久,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哑,“知道了。”
小厮又行了一礼,留下一瓶药才离开。
齐殷一手拿药一手拿枣,走到床边搁下,戳了戳沉衣。
“诶,要不要帮你上药?”
沉衣道:“你出去。”
齐殷皱眉:“哟,甩哪门子脾气。”
沉衣转过身,不耐地又吼了一句:“出去!”
齐殷唬得一跳,倒不是因为那一声吼,只是没料想着瞧见,沉衣眼眶里竟泛着红。
齐殷赶忙退了几步,一边道:“行行行,我出去,我出去。”
沉衣一头栽倒复又躺下,半晌,喊道:“齐殷。”
齐殷探进一个头,沉衣看着他,“可不可以,不要把这个写到信里?”
齐殷眸色复杂,想了想,沉声道:“好。你该叫我离烟。”
屋里又只剩下沉衣一人,他端着那碟子冬枣看了许久,正要开口说什么,却一顿,黑着脸揣了一个在袖子里,想了想,伸手又抓了两个。藏好了,才喊道:“离烟——”
这次门被踹开,齐殷怒道:“你大爷的又什么事?”
沉衣淡淡道:“这碟枣,替我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
齐殷走上前,略有迟疑,“当真不要?”
沉衣平静道:“许言的东西,我要着做什么。”
齐殷眸色复杂,却不多说,依言把那一碟枣端了出去。
齐殷到底是王府的人,沉衣知道他必是事无巨细,根本不会去掉这一节不写在信里。是以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沉衣眉间方才一松。他靠着床边半撑起身子,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枣,扔去嘴里,嚼了嚼,兀自笑了,
“其实,枣皮也没有很涩......”
许言忙完朝中事务再回到家,已然是午时末未时初的时候。沉衣在床上昏昏然趴了许久,更没有胃口,早饭中饭都不曾用过,身子愈发飘虚,生出些恍然的睡意。
又不知睡了多久,只是模模糊糊间,他觉得身后似又传来了阵阵刺痛,并着一些清爽的冰凉。沉衣眼皮沉乏,但还是勉强睁开眼,回过头。
“哥?”他嗓子有些干哑,又咳了咳。
许言上好了药,拿绸布擦了手,盖上装着药膏的小玉盒子,问道:“为什么不上药?”
沉衣没有力气,却咧嘴一笑:“因为枣不够甜。”
许言有些好笑,扶着他上半身侧坐起来。沉衣上身穿着冬衣,软囊囊的像一团棉花,许言又怕弄疼了他,动作更是小心翼翼。沉衣十分受用,懒懒地躺着,等着他哥伺候。
许言从床案边端来一碗米粥,“这粥是拿紫米和槐花蜜一起煮的,应该够甜了?”
沉衣听着,接过手中。那米粥煮的香甜软腻,不吃倒不觉得,尝了几口才觉得饿劲上来,狼吞虎咽。许言见他精神好些了,笑道:
“又没人同你抢,叫旁人瞧去了,还以为我许言苛待了幼弟。”
沉衣斜眼。嗯,你诚然没有苛待幼弟,我身后的伤,全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许言开口,却如知道他的心思一般:“那伤可是你自找的,以后,举止言行,条条都按着家训上来,若有差错,自己去书房找我。”
沉衣思路奇葩:是,早知道你卧房还躺着把檀木尺子,小爷我打死都再不去那里认错了。如此想着,倒十分难得的乖巧,点了点头。
此一事告下段落,沉衣却当真收敛了脾性。不知是从心的改头换面,还是只纯粹出于对许言管教手段的畏惧,举手投足间,倒真渐有了几分温雅平和的气质。
而这厢许言虽忙,却日日过来,有时看着他温书,有时陪他练剑。许言已不习武,也无甚内力,但修习之道尽皆相通,他对抹扫提点的招式却看得很准。
在这样的光阴里,做兄长的一招一式,一字一句,毫无刻意,却潜移默化地印在沉衣心上。无论是独善其身的道理,还是兼济天下的悲悯,沉衣恍然觉得,许言身上,除去责罚时的毫无心软,倒还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本领,让他熟悉,让他陌生,却又如沐春风一般令人舒服。
长安又落了两场雪,夜里,雪压着枯枝“吱呀”作响,沉衣难眠,披衣起身去院子里练剑。许言卧房的灯倒还亮着,窗边隐约印着一个身影。
沉衣垂下眼,他知道,这是一个许言想要尽心辅佐的盛世,但自己存在的意义却似乎与之方枘圆凿。烦躁不已,他手里持着定光,凌空传出几声破风的声音。
“招式虽好,剑意却不够流畅。”许言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沉衣回转过身,“哥。”
“有心事?”许言掸了掸他肩上的雪,沉衣下意识地摇头。
许言道:“我是你哥,没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沉衣顿了半晌:“剑术练了许久,却总不能进益。”
许言道:“世事皆求一个'心'字,一味按着招式走未免刻意,从心而为,才可进益。”
沉衣抬眼:“但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如何从心而为?”
许言想了许久,握住沉衣的手腕,在雪地上划出了几个大字,缓缓道:“如此,你便只需记得一事——”
月色皓白,照着雪地上剑锋划出的字样,微微泛着光亮,乃是:天下太平,苍生无虞。
很久以后,沉衣想起那段与许言相安共处的日子,记忆中,是岁月交织成的一片完整的幸福。
而后的数日,他都只窝在府院里,鲜少出门,像是在遵守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然则,到底是住在京中的官宅里,沉衣虽有心避事,齐殷却不曾闲着,偶尔几阵穿堂风过,落入耳中,朝中大事他也未必分毫不晓。
譬如,许言力谏新政改革,三朝的老臣孙太傅却极力反对,圣上对此犹豫不决。再譬如,鄞州南王上了道请罪的折子,表示自己意外寻回了早年间一个私生的孩子,因为自小走失,故而从前未曾禀明归入玉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衣正在专心地啃着一个苹果,却一时噎住。
“那孩子莫不是......?”
他面色复杂地去看齐殷,齐殷满面复杂地反对他微笑,
“是,那孩子,据说有一日,在王爷会客的时候从殿顶上摔了下来,还理直气壮地喊了声爹,如此,旁人才始知南王府上还有一位小公子。”
沉衣眉心一跳,面色讪然,齐殷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圣上并未深究主上多年瞒而不报。”
沉衣不解,“何以如此?”
齐殷眉间笑意更深:“因为,主上在折子里写,小公子天生痴傻驽钝,虽已及弱冠之龄,智商却仍如三五岁的孩童一般。大约圣上觉得,南王府有这般儿嗣倒也无足为惧,是以,并未深究。”
沉衣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发白,猛地一拍桌子,齐殷见他怒了,犹还拿捏着语调笑道:“你怒什么,嗯?小公子~”
沉衣抬手,把啃得七凹八陷的苹果砸向齐殷,齐殷却稍一侧身,轻巧地避过,只不料那果核擦着窗棂砸了出去,一下撞飞了迎头飞来的一只鸟。
“诶哟小祖宗,你没事吧!”齐殷肉疼地甩了手中的笔,却不是在对沉衣说话。他赶忙着冲出房门去看那只鸟,小心搂着捧了起来。
沉衣咋舌,看了他几眼,去解下鸟腿上绑着的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卷小纸,铺展开,乃是沈晋的回信。
沉衣从头至尾将信过了一遍,笔锋圆滑流畅里透着泠冽疏朗,是好字。而此外,信的结构也分外清晰,沈晋花了十之八九的笔墨,将沉衣从殿顶上掉下一事又一通大骂,最后一句才堪堪记起交代任务,写的是:
朝中孙太傅反对新政,除之。
沉衣呆怔了许久,竟有莫名的一笑。
孙太傅何许人也?从前朝中辅弼国君的老臣,如今的太傅,官居一品,比新升中书令的许言还大。虽则,孙太傅年老,如今也大有官位虚衔并无实职的意味,然而,让尚且半个芝麻县令都不是的沉衣去除掉当朝太傅......天方夜谭。
沉衣攥着手里的信纸,长吁短叹。他笃定地觉得,沈晋大约是被自己气疯了,脑子都不大清白,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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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2:5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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