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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安歌寄微词(医疗文,师生\/兄弟)[第6页]

作者:米酒蛋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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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1)
没有事先通知,季杭同安寄远一道出现在安家客厅的时候,安笙竟然也没厉声呵斥他没规矩,这让季杭在疑惑之外又多了几分不经意的惆怅。
安笙坐在他惯常的沙发椅上,单手撑着膝盖,背脊挺拔笔直,衬衫下折起来的中年肚若隐若现,脸色却有些瘦削暗沉,“喝什么茶?”
“不了。”低垂着的眉眼,竟有几许刻意的乖顺。
不了。季杭一直都记得,安笙不喜欢他喝浓茶,食辛辣。可是此时此景下的条件反射,竟让他有些厌恶起这样的自己,握紧拳头的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
安笙抬起平淡无波的眼眸扫过他,不到一秒钟的停留,又将目光落到安寄远身上,“瘦了那么多。”
“爸天天见我怎么就觉得我瘦了,”相比季杭这个不常光顾的“客人”,安寄远更有几分主人的样子,随意拿了茶几上的橘子剥起来,“哥才瘦了好多吧。”
季杭双眸微暗,没说话。谈话的空档有几秒的寂静,感觉到自己被一束目光从上到下的打量,他都觉得分外不自在。
“这次的事,怎么闹这么大。”安笙的语气并不怎么强硬,但也不难听出责难。
明明事件已经平息了,如今听见父亲这么风轻云淡地提起,季杭心里就好像窝起了一团文火。
他从始至终不曾期待过安笙的出手援助,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面临类似的颠簸起伏,早已学会如何咬紧牙关身披盔甲,磕磕绊绊摸爬滚打出来的那些伤口,也都习惯了自己舔舐。
而这些时候,颜庭安的训责再无情严苛,他也能感觉到那背后最简单醇粹的好意和关心,可是安笙这么隔岸观火的一句话,在他看来,却是充满了寡淡的意味,甚至带着几分嘲弄讥讽。
于是,口气自然也不怎么好了,“爸是不是庆幸我不姓安,不然该多丢您的脸。”
“哥……”安寄远往嘴边送的一片橘子顿在半空中。
客厅上方本就晦暗的空气在头顶蓄成阴霾,沉墨倾倒似的一样黑下来,唯独安寄远那双清亮的眸子,犹如那抹徘徊的残月,扑闪着浅浅苍白的月光,不甘坠于无边的阴影里。
安笙的面部表情没有太多变化,抬臂用滚水封壶,手上不带停顿,动作流畅利落,“你是太久没人管着你,话都不会说了。”
话声背景里是滚烫的水柱撞击杯壁发出的淙淙声,抑扬顿挫。季杭攥着膝盖处的裤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知道颜庭安最不喜欢他顶撞长辈,明知道自己也不该对父亲反唇相讥,可是每次看到安笙都总是抑制不住。
沸水洗杯氤氲起的雾气后边是安笙那张沉静硬朗的脸孔,忘了什么时候开始,那张记忆中不太有笑颜的脸上开始刻磨出了道道皱纹,皱眉瞪眼也不再同儿时印象中的那么有气场,澹然平乏之间,反倒渗出几分残华褪尽的无可奈何。
这些不经意间发现的细节,都像是不断往烈火里掷去的干柴,熊熊燃烧着季杭心底的激烈矛盾,噼里啪啦的。
他有时候甚至会感到愤恨,为什么安笙不能同从前一样冷酷凌厉,为什么不继续用那种轻蔑不屑的眼神看他了,为什么要用时而的柔软——也许根本不是柔软,只是年龄带来的憔悴落寞和茕茕无助——在他本就不坚定的内心上戳出一个个洞眼。
又是一阵沉静,季杭松开了攥着裤腿的手。再抬起双眸的时候,便复是那样的波澜不惊,仿佛从未被这错综的情绪困扰过,淡声道,“喝菊花茶吧。”
“早说,也不用我拿这些出来折腾了。”安笙撇了他一眼,说罢便起身去拿茶花。
季杭在心底松了口气,抬头,一个满怀落入了安寄远明媚粲然的傻笑里。
头顶的阴霾好似瞬间驱散,季杭第一次怀疑,是不是那些一直以来纠结许久的答案和选择,姿态和立场,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也不知道是安笙心情特别好,还是实在见季杭最近瘦了太多,一顿晚饭吃得平平淡淡——对这父子三人而言,是件多么不平淡的事情。
甚至,在目睹了安寄远怕季杭像是耗子见到猫似的,每每季杭吩咐了什么都要规规矩矩起立道“是”时,这一次当着季杭的面重复了一遍,“你哥是为你好。”
吃了饭季杭尽量避免久留,安寄远出门送人,两人错着一个身子走到门口花园,眼看季杭就要去拉车门,趁着月色温婉,叫了声,“哥。”
季杭转过头看他,眼神略带询问。
“你今天表现很好,”安寄远憋着笑支吾出这句话,“我会跟庭安哥报告的。”
季杭反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刚要笑开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沉,语气里带着威胁,“你过来。”
安寄远苦着脸摇头,看着季杭逆光深沉的脸色,又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过来,哥要打人了。”
“过来,”季杭敛起玩笑,夜色笼罩下的俊颜兀显沉静,“我有话问你。”
迫于压力的安寄远只好挨着步子往人身边靠,果然,他的不详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才走了两步就被季杭“砰”的一声一把摁在了车门上,后背被有力的大手抵得牢牢的,整个人贴在冰冷的金属钢板上不得动弹。
第九章(3-2)
安寄远看不清季杭的表情,只有哥哥威势十足的问话声敲击鼓膜,“网上那些黄全英来科室里闹事的照片,是不是你传的?”
“不是啊!不是我!”安寄远的心脏狠狠的一下下撞上压在胸口的铁皮上,晃着脑袋,两只手在身边摇摆着。
季杭一巴掌抽在他不安分的手上,语气冰凉如夜水,“跟我撒谎?”
虽说在自家花园,可安家别墅是半开放式的,门口路过的人只要往里探探脑袋,就可以轻易看见这两人的状况,更不用说安家整栋楼就在背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任何人透过窗户往花园里看去,安寄远被摁在车上的窘况也一览无余。可奈何,纵使季杭这两天心情再好,他也不敢在哥哥面前上演桀骜不驯的叛逆戏码,只得将红透了的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来降温。
只是一个犹豫,季杭聚了力的巴·掌就惯着夜风扇到他微微翘·起的臀·上,“啪”的清亮一声,响彻夜空。
“哥,我错了错了,别打!”安寄远惊慌地扭动了下身子,隔着裤·子感受到臀·上的温度正在上升,而更让他登时就崩塌了防御的,实在是这在院子里挨·打的窘迫,“是,是我让那天在场的家属上传的……”
“啪!”又是一下砸在左侧·臀·瓣,家居裤就一层薄薄的棉布,根本抵不住季杭巨大的手劲。
季杭曲起手指用关节敲在门上,“咚咚”两下,“自己撑好。”
安寄远难免有些慌张,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季杭给他定的规矩,到底有没有触及哥哥的底线。虽然他自觉视频既然记录了这种时刻,那本身的用途便是用来传播的,即使他没有去怂恿家属上传,也终究有一天会流传开来的。
季杭冷冷地看着站姿都透着倔强的弟弟俯身撑在车门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一点不留余地戳穿,“内疚?自责?觉得自己做错的事却没办法承担责任?”
突出的肩胛骨在背后微微一颤,撑在玻璃上的双手五指都蜷了起来,满肚的酸水往上返,却偏偏卡在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旁那双漆黑的深眸仿佛就这么顺着夜色直直钻入他的心底,将那些黏附在左心室内壁上,而随着每次心跳蔓延全身的卑微情绪一一审视。
季杭轻笑了一声,笑声出口便被夜风挟卷而走,清清淡淡散开在空气里。忽而抬手揉了一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委屈上了?”
安寄远的头低得很沉,像是要埋到胸腔里去似的。随着头上传来的温暖触感,被这些负面情绪搅乱的心弦渐渐平静下来,潜意识里整个身子都松了,两手缓缓垂落到身边。
咚咚——
“撑好,”季杭又敲了两下玻璃,声音沉了下,“跟你说过没,有时间刷微博看回复,不如把精力放到你自己的工作上,是给你布置的功课太少,还是觉得我要求太低了?一定要一遍遍耳提面命才听得进去?”
安寄远低声应道,“不是……”
季杭的语气倒不是特别严厉,甚至有些难得的宽慰,“该打到你身上的板·子,你也都受了。科室里大大小小的白眼,你也没少挨。还自责,就记住现在的感觉,然后自己慢慢消化。这些,说好听,是医生的心理素质,通俗点说,就是你要学会受的委屈。”
“这我知道。”这些事情上,安寄远真的不是委屈。
季杭眉宇微蹙,“那是什么?”
这样的谈话方式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没有一点防备。安寄远的声音像是被轮胎碾过似的扁扁的,“是我给哥添麻烦了……”
语言有时候是最有攻击性的武器,特别是来自至亲之人的。道理一遍一遍的讲过,要求一次一次的声明,可是眼睁睁看着安寄远还在被这种情绪桎梏,季杭忽觉浑身疲惫的深深无力感。
这句话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斜着刮削了他心尖上最柔软的那块肉。想都没想几乎是下意识反应抡圆了手臂“啪”的一掌扇在人身后,怒意渐浓,“你再说一遍!?”
这一巴·掌太重,气头上的季杭手下根本就没留着力,安寄远一个没有防备,整个人就被打得“咚”一下贴在了冰凉的车门上面,脑袋都是闷的。
季杭用曲起的骨节抵着他腰际,一动不动地散着压力,“再说一遍?”
安寄远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那一霎那想起了乔硕,他大概不会犯这种错,也不会给人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可是歪着脑袋向上探去目光的那一刻,在触及到季杭杭眼底的危险因子的那一瞬间,怕狠了,疼紧了,羞急了,终究还是没说出来,“不,不说了。”
季杭幽暗的眸子里晃着少年畏怯的倒影,忽然看得有些出神。褪去无力感后的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安寄远倔强的外表下竟是这般没有安全感,原来自己一向以为出自亲情的理所当然都是自以为是。
季杭逼着自己冷静,将夜晚的冷空气吞入肚子,将胃里反上来的苦水咽回去。他拼命回想着,自己如果这样自惭形秽,颜庭安会怎么做,当时的自己又是如何反应的。
花园旁的灌木丛发出莎莎的响声,夜风顺着花木游走到了季杭的心间。
“添麻烦”——曾经仿佛也这么给自己下过定义。
他从小就是很独立的孩子,他最大的成就便是不让别人为他操心,他觉得能独自承担一切,抗下苦难,不哭不闹不叫疼不要糖,便是优点。直到后来,遇见了颜庭安,世界都变了。
有人开始告诉他,能为他的事情操心,是一种幸福,是作为兄长的特权。
有人愿意站在他身边,严厉地指正他的不足,替他认清自己的目标和坚持,用藤·条打掉自己的倦怠和堕落。
有人在风雨来临的时候,一边替他撑起一把厚实的大伞,一边教他睁开眼睛面对现实,在倒影里看清自己,看清自己内心的所有斑斓和荒芜。
季杭忽然就明白了,真正让自己幡然醒悟,明辨是非,缝好亲手撕裂的胸·腔,爬出布满荆棘的悬崖的,不是一顿毫不留情的训·诫,也不是语重心长的劝慰,而是时间和陪伴。
是用行动告诉他,你之后人生的起起伏伏当中,都会有我在你身边,是亲手教会他学会勇敢的坚强,然后让他义无反顾抛下所有徘徊不定的惶恐和挣扎。
于是,微叹一口气,没有呵斥,没有慰藉,他只是伸手拍了下安寄远抵在车窗玻璃上的脑袋,语气调侃, “总算没小时候麻烦,犯错挨打了还死皮赖脸也我前后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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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都来跟我要福利,那我的福利呢??
最近几章是不是都很甜呢,但是啊,糖不是个好东西,吃多了都是要还的……
我昨天在想,像季杭这么刻板严肃的闷罐子,上手术肯定都是戴医院的一次性蓝色手术帽的,要是哪天突然戴了一顶花花绿绿的印着小鱼图案的手术帽上台,那,一定是谈恋爱了!!
第九章(4-1)
暖橘色的夕阳带着温婉的触感洒在下班高峰的街道上,这个季节里,季杭很难得趁在夜幕降临前走出医院大门,翻出手机查看一天的消息,便看到了乔硕的留言。
“老师,我今晚陪外婆吃饭。明天送她回去,晚上不回来了。”
乔硕是下午接到手机监控视频的提示信息,外婆去到了自己在城南区的房子。刚好这天下午没排他的手术,病房里也有江笛坐镇,季杭就放他早些回去了。
乔硕的外婆住在B市郊外的地方,从前是农民出身,如今也并不待见这城市喧嚣,喜欢在自己后院里种菜腌萝卜,偶尔酿个小酒,很是享受田园生活。上了年纪也还练就了一身精实的身子骨,一点儿看不出已然年近七旬。
只是,哪怕乔硕都二十又五了,在医院也已经有独当一面的本事,老人家还是左不过担心那些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吃得是否好,穿得是否暖。
外婆喜欢搞“突袭”,时不时就大包小包地拎着自家后院的“有机蔬果”来给乔硕供给一些粮食。乔硕说过人好多次了,老人家的别跑那么远的路,少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可是外婆是固执不服老的性子,每回虽答应的好好的,下次仍旧会我行我素。乔硕也会算着日子去城郊探望她,但外婆总是怕他耽误工作不耐他久留,反而每次自己进城里来,乔硕过来陪人吃顿饭住一晚,更加心安理得一些。
城南是老城区,那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算是乔硕父母留给他的唯一财产。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可是实在是离医院太远,来回得要三个多小时,当然比不上季杭那儿开车十分钟走路二十分钟的绝佳地理位置。
当然,他自从实习以来就住在老师那里的事情,外婆是不知道的。
季杭给乔硕回复了一个“好”字后便没有多过在意,却是在走去停车场的路上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一下随身口袋,脚步微顿,随即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了回去。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季杭直截了当,“我的印章在你这里?”
电话那头的乔硕不自禁“啊”的一声惊叹,又马上压低声音,不好意思得道,“在我这,我给带回来了。”
下午补录抢救医嘱的时候,季杭直接将印章丢给了乔硕,两人每天都同进同出的,也就没急着要回来,可是乔硕明天刚好轮休不进医院,季杭也没有备用的印章。
“我晚点给老师送回去吧?”乔硕压着嗓子,背景里是大马路上的人车嘈杂,像是在阳台上。
季杭看了看时间,他知道乔硕好不容易抽出时间陪外婆,每次老人家过来刚好碰上乔硕有闲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于是只道,“不用,我去找你拿。”
乔硕倒是没有推脱,只是仍旧放低音量嘘声道,“嗯,那老师快到了给我电话,我走出来。”
第九章(4-2)
一番拥堵,季杭到达乔硕在城南区的楼房底下的时候,天幕已是彻底暗了下来。老式小区的停车位向来不好找,在一条较为宽敞的道边,靠边打着双闪。
秋天的空气舒爽清雅,季杭给人发了信息就从驾驶座出来,往车门上随意一靠,环抱手臂仰头打量着头顶上隐藏在一片苍翠中的几颗柚子,悠然自在的样子。
乔硕从门洞里探出头来,手上拎着两大包红薯,“外婆邻居家的,老师先带点回去吧。”
季杭低头一看,怎么也有十来斤,不免惊讶,“那么多,一个人怎么拿的?”
“我都跟她说好几次了,这么重的东西放着我去拿,”乔硕一头钻进后座放下了东西,“不过看她满是成就感的乐呵样,我也懒得打击。”
季杭笑,透过车窗又瞥了眼,“这是准备让你吃一个月红薯吧。”
“说是让我分给同事。”乔硕表情忽而一凝,小心翼翼地歪着脑袋往楼上探了探头,“老师,我们进车里说吧,我怕外婆看到。”
季杭忽觉胸口一阵闷堵,像是吃蛋黄噎住了似的上下不能,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继而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内敛,点了点头便坐回驾驶座。
尽管这么多年下来,师徒两人都自觉足够坦诚,可每次遇到乔硕外婆的事情,季杭总还是不免失意。更不用说他向来崇尚光明磊落的行事风格,而乔硕的外婆至今不知晓他们两个的师生关系这件事,一直是季杭心里的疙瘩。
季杭握住方向盘的右手紧紧用力,待乔硕从副驾上来,才道,“都到门前了,照道理,总是该上去打个招呼的。”
乔硕抿住唇笑了,向来俊朗灿烂的笑颜竟带着几分苦涩,摇着头,“不了吧。”
生硬的拒绝也并不出乎季杭的意料,机械的点了下头,半边脸藏着树荫下,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老师,我想问你来着,”乔硕适时岔开话题,”最近是给小远开小灶了?”
季杭略带不解地扭头,眉峰微挑,“就周六的病例分析,没给他加额外的任务。怎么,他状态不好?”
给安寄远的解析题和布置的文献是每周固定要交的,可是给乔硕的规定就没有那么严了,他一向是就自己的繁忙程度随心所欲完成的。这么一问,季杭倒突然想起来,好久没有收到乔硕交上来的作业了,上次他要多管闲事干涉黄全英事件的时候,就明里暗里警告过他管好自己的事,一眨眼又是两个周,也不见人有什么动静。
季杭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见乔硕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皱了皱眉头,“有事说事。”
“也不是状态不好。”乔硕尴尬地挠了挠脑袋,“就之前,他一碰到什么问题总会来问我,给药剂量啊,检查报告啊,影像结果啊,但是最近吧——”
乔硕看着季杭凝重的表情,逼着自己扯一个笑容,“可能是他越来越娴熟了,也是,都进科那么久了,哪儿来那么多问题。”
“他还和其他谁走得近?”
“没有。”乔硕果断否认了。见季杭一脸沉思许久不说话,才将眼神往窗外飘了飘,犹豫着道,“老师,我想,要不我回来住一阵子…”
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车窗砸出了裂缝,寒气咄咄逼人地挤入车内。季杭锋利的眉宇倏然冷冽,脸色如这沉沉的夜幕般压下来,车厢内的空气就好像要凝结成冰。
乔硕的心跳“砰砰砰”加速,吱唔着解释,“这边房子好久没人住了,有些小的东西要修修补补,家里没人也不行啊,而且……”
季杭偏头看去,目光冰冷锐利,气场毫无压制地散开,迎面对抗着每一丝缝隙内钻出的凌厉寒流。
见他实在憋不出话来,依然这么不留退路地盯着人,“而且什么?”
乔硕垂着脑袋不出声了。
“而且你觉得小远回来了,我就没有精力管你了,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想干什么干什么了?”
“不是!”乔硕忽而转头看人,嘴角一抽,“老师明知道不是那样的。”
季杭冷冷回过头,英俊的脸庞仍旧铺满阴鸷,“我是知道,所以才劝你,在我没给你套自怨自哀的帽子前,把你心里那点小心思都剔剔干净,不然就等着吃板子吧。”
第三段发错了!中间漏了一段!我错了,今天不在线……


第十章(1-1)
作为全国最大的神外中心,B大附属自然有自己的神经专科ICU,二十六张床位,分摊给三个组。写完术后医嘱,安寄远特地去ICU看了从手术室送回来的郭星,瞳孔对光反应正常等大等圆,四肢运动也均在预计之中。仔细留意了呼吸机模式和各项生命体征,调整了镇定剂用量,同值班护士确认过医嘱没有问题了,才准备离开床边。
刚一出ICU的移门迎面撞上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伸长了脖子趁着移动门关上的最后瞬间往病房内打量。
一开始安寄远并没有怎么注意,重·症监·护室因为有固定的探视时间,不是随时都可以进入病房内,门口也总是有放不下心的家属聚集等候。然而等到他走出了有十几米远外,才突然发现原先徘徊在病房门口的家属,竟是落开了两三米跟上了他的步伐。
安寄远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迎上家属探寻的目光,“您跟着我,有什么事吗?”
“请问,”女子的肩膀上驮着一个包裹,包裹压得她有些吃力地歪着身子,但仍旧努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明显浓厚的外地口音让安寄远不免打量起面前的女人来——陈旧的浅蓝色衬衫配上宽松的棉布裤子,老式的布鞋隐隐约约看得出曾是浅色的痕迹,鞋底边缘层叠的泥泞深深浅浅,不安地踏着小碎步。出于礼貌,安寄远的眼神很快就回到了女人的脸上,她束在脑后的马尾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还能看到几缕银丝,脑门前的碎发簇簇贴在额头略显凌乱,深陷的眼窝里装着一双惶然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安寄远狠狠愣了一下,一个人影倏忽间闯入他的脑海里,左右徘徊,像是甩不开的粘稠胶水裹住他的海马体。
安寄远在那束有些令人不适的注视中很快回过神,眉心略微沉了下来,换上了一副面对生人时疏离又不失礼貌的神情,带着几分同季杭一样不矜不伐的内敛从容,“我是今天值班的住院医。”
女子灰暗的眸子仿佛点燃了光,语气瞬间没了之前的畏缩,反而充满希翼和渴求,“那,请问,郭星…是你们这儿的病人嘛?”
安寄远闻言不禁蹙了眉,眼底铺上一层疑虑,“是我们科室的病人,您是——”
“咚!”
他未说完的半句话被重重一记,关节砸落在地面上的声响盖过。眼前的女人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膝·行几步便抬起双手揪住了安寄远的洗手服裤·子,方才语气和动作中的踟蹰试探转而变成了声嘶力竭的苦苦央求,闪着晶莹的眼眸死死锁在唯一一个能带给她希望的人身上。
好不容易连说带哄把人带到了办公室,安寄远却一点都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刚才女人跪在他面前久久不愿起身,非要安寄远答应她的请求的场景,让他很难不联想到前两周发生在身边的点点滴滴,那些因为他一时的“感情用事”而引发的不可控的后果。
安寄远顺手给人拿了一瓶矿泉水,“您是郭星的姐姐?”
“诶,我叫郭月。安医生叫我名字好了。”女人接过水,语气里透着淳朴的诚恳。
安寄远点点头,“郭星的主管医师不是我,但我是今晚的一线值班医生。”
郭月喝了口水,用手背随意抹了抹嘴,“安医生,我刚刚也说了些。我们家,主要,就是经济问题。从查出来这毛病各种检查加上手术就足够我们倾家荡产了,家里还有两个老的要照顾,地都卖了一块了。实在没有钱提前来城里陪他,特地趁着手术当天上来,就想着能省几天房钱。听说他还在那个什么ICU里面,一天三千多,我们真的一分钟都住不起啊。”
这样变卖家产为了来城里看病的例子,其实并不少见。安寄远虽然从小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只要对这个行业有热枕的,都难免在冰凉的外表下藏了一颗冒着热烟儿的同理心,他知道用钱买命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所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耐心点,“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郭星的高位椎管内肿瘤手术刚做完,气管插·管上着呼吸机,就必须住在ICU。 ”
“为什么呀?”郭月的语气激动起来,她当然不明白气管插·管和呼吸机是什么高端的技术,甚至在问了护士之前都说不全ICU三个英文字母,只是在被告知了可能产生的费用后,脑子里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炸开,“他那么年轻,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好应该恢复很快的啊。手术前他打电话给我,也没说要进ICU。你们是不是想·讹·我们钱,安医生,我求求你,我们家是真的没钱……”
第十章(1-2)
郭月的声音抑扬顿挫,振振有辞,颇有几分带领乡亲父老起义的即视感。在这样熟悉的语调语气中,安寄远终于看清,那个徘徊在自己脑海里的人影究竟是谁。
是黄全英。是她扬眉瞪眼的神色,是她拉着横·幅在院门口慷慨激昂的样子,她狰狞着眉眼怒视着季杭的样子。
安寄远深吸一口气,让冷空气在脑壳里打着弯好让自己冷静些。其实来神外之前,类似的家·属他曾经也见过许多,特别是在急诊轮转的时候,有时候最最具有挑战性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世人怀持着“医生乃神·仙”,或者是“医院在消·费·患·者”的两个最普遍的固有印象。
于是,他从头开始凭着自己写医嘱时的记忆将郭星的病情病理和治疗手·段跟人解释了一遍。固然,当他看见郭月脸上越来越迷茫无措的表情时,才知道,她大概没有真正明白“无菌环境”“自主呼吸”“有创通气”等等医学名词,更不能理解大马路上、医院楼道和ICU在无菌水平上的区别,所以,安寄远总结性地说了一句。
“总之,您弟弟现在气管里插了跟管子帮着他呼吸,就必须在ICU。”
郭月却仿佛听到了希望,“那……能不插不?”
安寄远一愣,“这管子不是说拔就拔的,需要看病人的临床状态,是不是满足撤机指征。”
“那,那现在能拔吗……求求你,安医生你行行好去看一下郭星好不好,他身体很好的,医生说刀口才几公分啊,肯定恢复很快的啊。”郭月脸上纵横的皱纹因为激动的面部表情一览无余,前倾着身子诉着自己的衷肠,“安医生,我们家是真的住不起这个ICU啊——”
安寄远的胳膊被两眼充泪的郭月紧紧拽着前后摇晃,这一摇,脑袋里已经沉睡了的记忆仿佛摩擦起火,尽数被点燃唤醒,黄全英尖锐的面目再一次赫然出现,而她如何一步一步无理取闹将季杭推上风口浪尖的过程像是滚动的胶卷似的在安寄远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他只感到世界都在转似的眩晕,视线模糊得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痛觉麻木到指甲都扣进肉里,也还加剧着握拳的力道。仿佛只剩下听觉格外清晰,有很多声音,在耳边碰撞。
——“安寄远,你不许再插手这件事。”
——“老师这么做是为什么,你自己清楚。”
——“现在的医·疗·环·境啊,越来越趋向于服务业,家·属便是上·帝……一个不开心,站在被·告·席上算是幸运的,最怕的啊,就是被舆·论攻击……”
安寄远怔怔想了很久很久,两眼凝滞地盯着桌面,脑海里不断循环着这些声音。郭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
“您等一下,我去看一下郭星的病历。”
自从拔了郭星的气管插·管,安寄远的眼皮就开始一突一突地跳,明明科室里难得地清闲,是该抓紧时间趁机休息的,可依旧翻来覆去躺在值班室的床上连眼睛都闭不上。
拔管的时候特地问了ICU值班的住院医,郭星的氧合状态好,呼吸不算浅,原本就是处在最低水平的自主通气模式,压力支持不高,频率一直维持在每分钟12-15次。停了镇·定药物后人的意识都也恢复正常,拔管后生命体征稳定,血气分析报告前后对比也并没有太大区别,一切都是教科书式般的正常,但安寄远总觉得一颗心被一股绳子隐隐牵着,放不下来。
可是,当他想起郭月完全不听劝的样子,黄全英的面容马上就会重叠上来,他又觉得他这么做才是最保险的,毕竟患者依旧连着心电监护,被医护团队密切关注着,一旦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干预。而假如执意反对家属的意见,不给人“试一试”的机会,郭月也一定不会就此甘休。
就在这样纠结的心理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期间呼机响了两次,但都是电话里能解决的事情,真正让他一个仰卧起坐从床上弹起来的,是一阵仓皇的敲门声伴着护士的急声询问,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紧接着汹涌而上。
安寄远还是太年轻,还不明白,临床上的“试一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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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月跪在地上拉住小远·裤·子的时候,蛋泥的心狠狠揪了一下,真的好怕宽松的洗手服·裤·子·被拽·下来。
这一张涉及的专业知识有点多,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简单概括一下就是这种高位的c3c4左右的脊椎手术后最怕的但却是最常见的就是患者呼吸衰竭,因为那里的神经是控制横膈膜和肋间肌的,像术后急性期,通常都很难有自主呼吸的能力,所以就得要上呼吸机辅助通气,那就只能呆在icu里。小远拔管的时候患者确实是满足撤机指征里,但是他看得太近了,患者都还没进入水肿高峰期,谁都不能确保不会有呼吸上的问题。
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希望大家积极提问哦。谢谢。
第十章(2)
一路上听着护士陈述郭星情况的安寄远紧紧锁着眉头神情肃穆,浑身上下莫名散出一阵彻骨的凉意,在这清冷深夜的医院走廊里让人不敢亲近。
不是故作高深,没有六神无主,甚至连强烈到令他反胃的负罪感都被理智压回在了胸腔里幽暗的角落。他只是没有闲情处理这些多余的情绪,此刻的大脑像个高转速运行的陀螺,搜索着从前临床中遇到的和读过的急救指南中所提及的紧急插管情况,把可能遇到的最坏打算一一陈列出来。
进ICU病房门前还遇到守在门口的郭月,听闻了消息的她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凑着安寄远哀声苦求了几句。安寄远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稍稍放慢了脚步,看向她的目光里一扫之前的迟疑不决,带着微微有了雏形的,独属外科医生的决断霸道,“如果呼吸状况不好,就必须重新插管,您做好心理准备。”
说着也不等人回答就冲进病房,眼神扫过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就立马扭头冲着身边的护士道,“立即做血气分析,挂500ml生理盐水静滴,我请麻醉来插管。”
ICU的值班医师正在床头捏氧气气囊,可是屏幕上显示的血氧饱和仍旧在六十左右徘徊,心率和血压正常偏低,呼吸却还是0次/分钟。
安寄远一个箭步到床头,伸出手帮着人扣住下颚压紧面罩,将脖子微微后仰,有效通气建立了之后,监护仪上的数字终于慢慢往上爬到九十。他这才抽出瞳孔笔照了下瞳孔,躺着的郭星呈现轻度意识障碍,在人耳边吼了几声才吃力地睁开眼,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音。
来不及犹豫,安寄远趁着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便立刻同麻醉打电话,双手还是紧紧扣着面罩,只是用肩膀夹着手机,简洁迅速地说明了情况后,才对着一边的护士道,“去准备插管包,把呼吸机推过来。还有人跟你一起值班?”
护士点点头,“有,在睡觉。”
“叫醒。你们一个负责给药,一个记录。麻烦检查一下吸引设备,确认静脉通路通畅,抽一支丙泊酚,一支舒芬太尼,一支麻黄碱和呼三联备用。”
安寄远的声音果断镇定,虽然仍旧看得出稚嫩,但也没有低年资住院医在面对紧急情况时常有的慌乱失措,莫名让人心安,甚至还在一切准备就绪体征稳定后,冲着护士颔首补了一句谢谢。
麻醉医师上来的时候,基本设备都已经调试完全。安寄远趁着人打开插管包的间隙又汇报了患者的诊断和病程摘要,语气冷静沉着,神色里是超越了年龄和年资的内敛稳重,只是在说到六小时之前刚刚撤机的时候闪过了强烈压制却依旧难掩的内疚悔愧,在身后狠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又逼自己将这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
因为刚做了颈椎手术颈部活动受限,后仰角度不得过大,插管的耗时稍微长了一些,但是一旦上了呼吸机后,郭星的血氧饱和就一直维持在九十以上,才过了十分钟就又有了四肢自主运动,虽然因为插着管不能说话,但是还能迷蒙地睁眼,能随着安寄远的话摇头眨眼,哪怕用了镇静剂,精神状态反倒相对之前要好多了。
安寄远在床边呆了有二十分钟,确认通气顺畅后又抽了一个血气,血氧分压有一百二十多。他从来没有觉得那张血气分析的化验单竟是那么好看,好看得他盯着这些死板枯燥的数字好久好久,身体后知后觉般的开始发抖,薄薄的碳素纸被他捏出难看的褶皱。
从听到消息到现在不过半个多小时,他觉得这半小时内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从高空抛下般自由落体,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砰”的一下打开了降落伞。他用指尖抵住眉心,合起自己发红的眼眶整整有一分多钟,才走回护士台,重新过了遍医嘱,一个一个郑重得向在场的护士和医生道歉又道了谢。
安寄远破例将郭月带进了ICU,站在床边第三次跟她重新解释所有仪器导管的作用和意义,从呼吸机、药物到注射微泵到心电监护上的每一条曲线,他并不知道这次郭月听懂了多少,只是尽可能地用通俗简单的言辞表达最直接的意思,像是小时候季杭教他读医书那样。
同刚才在办公室的反应大相径庭,郭月一个问题都没有问,一句回应也没有,只是眼神木讷地直视着前方。
安寄远扭过头,确认似的看向郭月,那一刻,他发现人的脸上像是在这短短几小时内又多了几道皱纹。郭月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也转头迎上安寄远的注视,她的眼神还是显得迷茫,缓缓伸手抓住安寄远的手臂,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像是吊在悬崖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用力,声音哽咽了,“我弟弟,他能活下来吗?”
安寄远的心情有些复杂,努力将主持抢救时残留下来的那分严肃冷峻抹去,“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只要度过水肿高峰期,预后应该是不错的。但是这呼吸机是撤不不来,必须得要留在ICU。”
两道浓湿的泪水瞬间划过了那粗糙的脸庞,郭月的手在抖,“谢谢…谢谢你,安医生,谢谢你救他。”
安寄远微微一愣,从没有哪次家属真诚的致谢让他觉得自己如此不堪,就像是炸响在他白暂脸颊上的两个响亮耳光。他微微颔首,征询了护士的意见后让郭月在床边坐了十多分钟才请人出去。而自己,则一呆便是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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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多,但是应该不会等太久。
这次小远是人人喊打,但是蛋泥还是希望大家别讨厌小远,回忆一下之前一边心疼他一边骂季杭的时候,一个人在某一件事情上做出的决定都是由他先前生命中所有的经历决定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部分一个画面一种立场,大概多少能推出点诱因和源头,但不足以囊括他的全部。
一样,有问题,欢迎提问。
第十章(3-1)
熹微的晨光叫停了昨夜淅沥的小雨,可晚秋的清晨依旧渗着几许料峭。室外残存的湿气顺着窗隙溜进早交班的会议室里,传导了空气里的生冷寒意。
屋内静得,能辨识分明那压抑不敢张扬的呼吸声,能听到安寄远浑身上下每一寸骨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咔咔”作响的声音。大多数人都低头看着眼前的桌面意图抹灭自己的存在感,只有几个胆子稍大的敢用余光撇向季杭,却在触及到那森冷寒青的脸色后颤了肝胆,立马收回视线再也不敢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安寄远站在离季杭隔了四五个座位的地方,颤抖着放下手里的交班记录。他看到季杭环握着杯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随之泛白变形,脑海里全都是刚才自己在汇报值班情况时,那双曾一度温暖到让他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的眸子里透出的冷峭寒光,直逼心房。
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是我的错。我会付全部责任的。”
季杭的眼里蓄满炎凉,雪虐风饕。只斜斜一睨,安寄远就好像是被千古的坚冰封存在冰雕里面的人像似的一动都动不了了,脸上的肌肉纤维都被定格在了那个可以被称之为“惶恐惊惧”的表情上。
原来再坚厚的心理建设,季杭一个眼神,即使是银山铁壁,也会轰然倒塌。
“过来。”
安寄远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动了动僵硬的双腿,走到季杭座位的斜后方。眉头浅蹙,眼眶微红,眼底的红血丝像是错综的颅内神经,是一个忙碌的值班后颇有代表性的面色。
“错哪儿了。”季杭的语声清淡飘渺,淡得像是眼前清晨阳光照过的空气,除了稀疏的尘埃什么都看不到。
就是这样的声音,明明清和的一点杀伤力都谈不上,却让安寄远不自觉一把攥住裤腿,声带都开始颤抖,“是我刚开始的决策失误,不该给郭星拔管的。”
季杭等了等,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温润而泽却偏偏带着无孔不入的冰凉,“为什么不该?”
“颈段脊髓的病变和手术,会抑制呼吸中枢,影响自主呼吸的能力。”安寄远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这明明是他从大一,甚至更早就了然于胸的知识点。
季杭转身,留给众人的背影如泰山一样坚稳旷然。语声平和温良,却让人从尾椎一路凉到头皮,“这是学识不精。脊髓外科那一章,抄一遍翻译一遍。交上来之前不许上手术。因为你的失误产生的所有费用,从你工资里扣。”
所有人都不禁替他倒吸一口凉气,神外的专业书里,那一章就是密密麻麻的几百页。可安寄远却没有一点波澜地答了是,真正戳在他心上的是季杭平淡漠然吐出的“学识不精”四个字,这比之前所有的刁难苛责、严厉训斥都让他感到不堪。
“郭星这个病人,从现在起,出现任何因为二次插管引发的问题,你,是全权责任人。”季杭淡淡扫过一边正襟危坐脑门冒汗的陆谨欢,“他的任何临床数据,检查结果,影像报告,安寄远,你都必须比管床医师还要清楚。”
少年的拳头紧紧攥着,这一点,他在决定拔管的那一刻便清楚知晓,只不过,由着季杭在所有人面前宣判似的说出来,心房就像是被卡车碾了一下似的,声音显得沉郁,“是。我知道了。”
“还有吗?”
季杭的眼眸仿佛是在晨光下生出无边大雾的寒江,将整个屋子里的温度降到冰点。被这束目光死死盯着的安寄远内心一片万马崩腾过后的凌乱无序,被这无声的压迫感紧紧笼罩、深深覆没,连抬头回望那双熟悉眼眸的勇气都没有,垂下头抿起唇,攥紧拳头。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季杭的声音强硬而低沉,带了几分显然被极力压制着的,却仍旧从牙缝中不断渗出的怒火,“没人有时间和义务在这里陪你耗。知道就认错,不知道就说!”
安寄远迫使自己对上季杭冰冷的眼眸,铺满冷汗的鬓角仿佛结了一层霜,“我…”
大概是没了耐心,“我提醒你可以。十下来换。”
底下围坐在会议桌边的转椅们,零星发出因为调整坐姿而产生的“吱呀”声。安寄远的双颊蓦地蒸腾起来,心房心室狠狠一缩,双瞳皆是惊恐。
在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摩所谓“十下”的含义时,乔硕忍不住了,往前微微倾斜身子,“老师,今天第一台有我们组三个手术。安寄远也一晚上没睡了,要不先查房——”
“****嘴。”季杭沉声打断,看都没看人,眼眸依旧牢牢锁在安寄远失了神采的脸上。
安寄远确实是有些心灰意冷,深吸一口气竭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声线,“请主任明示。”
“你来科室里多久了?”季杭问。
“快三个月了。”
“入科三个月的低年资住院医,谁给你的权利擅作主张拔管插管?”季杭的声音沸腾起来,一句盖过一句的强硬不留余地,“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通知你的上级了吗,主治知道吗?什么事情你能做决定,什么决定你没有资格执行,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把医院当作选秀舞台了,想要一炮而红来证明你自己的实力?”
其实被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安寄远心中就有了答案。他明白自己拔管的决定确实错的离谱,只是后来抢救的时候紧急插管刻不容缓,根本没时间通知任何人,但是错始于他,就算季杭今天在众人面前甩他一巴·掌,安寄远都不敢有半分委屈。
可是,语言的力量,有时候并不亚于当众挨·巴·掌的威慑力。
季杭的话,对他来说还是太重了,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的深冬寒风割在心上一样疼。
安寄远的嗓音有些沙哑,“郭星的情况,插管时很紧急,上了呼吸机后就稳定下来了。我觉得没必要惊动——”
“咚!”
季杭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了他小腿胫骨上,沉闷的声音听得底下众人肉跳心惊的,安寄远却咬着牙一动没动地屹立在原地。额头上一颗米粒大小的汗水滚落下来,悬挂在挺立的眉骨上。
季杭顺势站了起来,走进一步贴到他耳边,温热的鼻息带着窗外飘进的湿气,放低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在大家面前动手。”
浑身的颤凉,像是冬日里被从头顶浇了一盆带冰渣子的凉水,彻骨的寒意和惶恐席卷而来。温湿的鼻息都被冻结成霜冰,附着在鼻黏膜上越积越厚,就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第十章(3-2)
“给萧老师道歉。”季杭往后退了一步,恢复了正常音量,声调显得很平陈,仿佛刚刚那个一脚踹到安寄远身上的人并不是他。
萧南齐是郭星的主治,严格意义上,患者有任何问题,主治都是主要责任人。
安寄远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还没完全从季杭渗人的威胁声中走出来,身子冻住了似的僵硬,眼神闪躲着,低头的时候好似都能听见脖子这儿“咔嚓”的一声,“萧老师,对不起。”
“走过去!”季杭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顿觉严厉。
像小孩一样在众人面前被挑剔这些最基本的礼仪教养,安寄远的脸色如晚霞一般烧了起来,忍着左腿传上来的阵阵钝痛,快步走向七八个位子开外的萧南齐,在人斜后方停步,拉直了身子笔挺站好,“唰”的就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萧老师,对不起。是我疏忽莽撞,给您添麻烦了。”
萧南齐当然不会为难他,哪怕刚开始也气安寄远做决定没个轻重,但看到明明患者没事季杭却还一副要把人活吞了的样子也有些心疼,扶着人肩膀示意他起身,“没事,以后要记住了。”
季杭没有再给安寄远一个眼神,面对大家曲起食指和中指敲了敲桌面,“知道自己的能力界限,在适当的时候寻求上级的帮助和指示,不以病人的安危做赌注,是基本的行医准则。2000字公开检查,你们都给我引以为戒。查房去。”
众人如鱼贯挤出狭隘的会议室大门,乔硕犹豫地看了一眼顺着人流站到季杭身边低垂着脑袋的安寄远,想了想还是带上了门跟着大家去查房。
硕大的屋子一下又安静了下来,走廊里的嘈杂隔着墙壁隐约透了些进来。
“哥…”
四面袭来的无力感,随着这个字一出口,紧紧将安寄远包裹了起来——犯错的时候除了认错和叫哥,原来他压根什么都做不了。
季杭的声音很稳,没有了刚才的怒意冲天,是冷静过后的温沉,“解释。”
金明穴后方蓄起的酸水忽然翻滚,安寄远低下头紧紧闭了闭眼。
之前季杭不由分说地朝他挥皮带,不容他解释也不同他讲道理,安寄远当下觉得委屈得天都塌了下来。虽然事实证明自己那顿打挨的也不冤,季杭动手确实是有自己的要求和道理,他还是希望哥哥能在动手之前同他讲讲道理,能容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和立场。
而现如今,在那么明显又原则性的错误面前,季杭都能耐下性子来给他解释的机会。可是,安寄远却并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忽觉讽刺。
“郭星的姐姐…”安寄远硬着头皮,努力稳住自己闪躲的眼神,可这声音还是像没了电的收音机似的一路低下去,“求我…我当时看到他呼吸不算浅,血氧分压有一百多,呼吸机模式也不高,就……我知道错了,不该,不该因家属的意愿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季杭转过身来看着他,很久,才道,“说完了?”
安寄远咬着唇,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来问,你回答。”季杭的寒眸闪着细细碎碎的危险,再仔细看又极其深刻洞察,仿佛一眼就看到了人的心底,“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过黄全英?”
一语中的。早该知道,在这个人面前,自己没有一丁点留藏小心思的余地。
两个字像是耗尽全部力气,“想过。”
“有没有因为害怕家属闹事,而混淆了自己的专业判断?”
安寄远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挂在旗杆上。强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将他压的喘不过气。
“我知道错了,哥。”
季杭的眼底化开了几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失望,声音冷冷清清的,“你说是郭星的姐姐要求你拔管撤机,你也跟人解释了病情,那做决定时,你有没有要家属签知情同意书。”
安寄远的脑袋好像一颗被捅了的马蜂窝似的“嗡”的一声炸开,他怕家属闹事,却忘记了最有效预防医闹的途径。
季杭看人的脸色就知道了答案,可还是皱着眉头训道,“说话。”
“没……”。
“最后一个问题。”季杭的双眸深幽如雾,嘴边染上一丝自嘲的讥笑,“在家属提出要求之后,在你撤机之前或者之后也好,甚至在你重新插管之后,你有没有想过求助于我,或者事后主动向我解释?”
如果说之前几个问题,他都能当作是一名少不经事的住院医,初入临床的不成熟、稚嫩和情感过剩。那这最后一个问题,季杭真的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在意。
安寄远对他的态度,看似亲近和缓,实则疏远离间。
季杭总以为这几个月的相处能稍稍削薄一些两个人之间的冰层,在碰到专业问题上,在工作上遇到困难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该是安寄远最为信任的人,以为他会主动来寻求帮助。
原来,这都是季杭自以为是而已。其实,季杭也是快而立的成年人了,带过那么多学生去去留留,救治那么多患者走走停停,哪里来的那么些玻璃心和多余的敏感。他待人真诚不留余力的同时也明白,谁都没有责任要交付他同等的信任,之所以尽心尽力,是因为那是他的职责,是因为他愿意,若能以此换回同样的诚心,固然可喜,若是没有,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可是这次有些不同,季杭感到悲哀,感到汹涌而上的失落——那是他的弟弟啊,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想要不遗余力守护的人。
安寄远的目光抖得厉害,低头喃喃,“哥,我错了…”
季杭没有再执着于答案,他的神色已经非常明显。
“无知,莽撞,自以为是。进科三个月,这就是你交给我的成绩单。”
不留一点脸面的叱责,来自于那个他最为敬畏崇拜的哥哥,安寄远的世界天动地摇,他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讷讷从喉间发出半个“哥——”,就被季杭清淡的语声打断。
“你一定要以一个普通住院医的身份标榜自己的话,叫我老师就好。”
双脚所驻足的僵硬地面“铿”地开裂,足下便是万丈深渊。安寄远瞳孔一缩,惊惧的面色如刚粉刷过的墙面一般煞白。眸子里的哀求染上了绝望,如一条被抛上岸濒死挣扎的鱼。
“哥,我没有。您别这么说——”
“查房。”季杭冷冷抛下两个字,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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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人间世》又火了,喜欢医学的又愿意了解医生这个被封闭的群体的,这部剧还是值得一看。话题具现实意义,病例选材很典型,视角相对客观,除了那科主任护士长握手又招手,站一排笑脸欢送患者出院的场景可以自动忽视……其他的画面真实度还是很高的,相比“9%的生理盐水”要负责得多。主要是,旁白的撰稿太优秀,随口一个比喻都让蛋泥觉得自惭形秽,给导演秦博打call。
这段写起来还是有点揪心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受理解小远和季杭各自的失意,蛋泥是真的替季哥哥委屈,又替小远委屈(真是操心的作者……)
第十章(4-1)
季杭生气了。
三个月来,这是安寄远第一次感觉到,季杭因为他的失误和过错,动了气。那些因为病历上的错别字而挨的手板,因为持械姿势不标准而当众受到的呵斥,好像都不算什么了。哪怕是最初在办公室那场无情的责打,是教训也是示威,他都不曾感觉到过这样仿佛一触即发的愤怒。
这让安寄远感到畏惧,但他也同样明白,这样的畏惧,并非全部来自于那些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责难,更多是因为他会为了这样的责难而内疚惭愧,是出自对一个技能和德行都值得他仰望的人很切实的尊敬,是因为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寄予在自己身上的希望。
可是,他还是让季杭失望了。
季杭的怒气并没有被隔离在那道坚厚的会议室大门内,若不是因为在ICU查房人员太多又有好些重症科的同事,安寄远昨天写的医嘱,应该就不是被季杭甩在胸前呵斥重写那么简单了。
当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安寄远,并在查房结束后嘱咐他好好回去睡一觉时,借他一百个乔硕的胆子,他都不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回去郭星床位边同陆谨欢一起改昨天的医嘱,大概因为季杭明显对使唤别人写医嘱这件事不开心,陆谨欢竟给了人一种想要“患难与共”的错觉,这让安寄远有些莫名其妙。
“对不起啊,害你被骂。”
“不管你的事。”安寄远眉毛都不抬一下地签着化验单,“是我的错。”
陆谨欢对他这样的态度有些吃惊,撇了撇嘴低头看着病历,一动不动像是在迟疑什么,一会儿才凑近了人,“其实啊,有错归有错,哪个医生不是这样一路犯着错摸爬滚打上来的,郭星不是好好的,季主任至于大动干戈放那么狠的话,像是批斗似的教训人吗?”
安寄远的眉宇间耸起了细细的褶子,眼睛依旧盯着笔下的字,重复,“是我的错。”
陆谨欢尬笑一记,丝毫没有察觉到身边人情绪变化,继而喋喋不休,“听说季主任也是少年成材,别看已经是副高了,其实没比我们长几岁。虽然临床能力强,但是到了他们这级,再要晋升,看的是综合能力。论教学经验论人际资源,论行政管理和财政绩效,季杭肯定都比不上B组的王主任,也就乔硕愿意死心塌地跟着他,医务处抽调他也不去,不知道哪天才有出头日——”
“抽调?”
安寄远的左手手掌紧紧卡住桌沿,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太用力而失了血色,哪怕陆谨欢在说话间隙看一眼他铁青的脸色,都不会再这样没心没肺地继续叨叨。他该庆幸安寄远及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死磕着工作,一个不经意就将话锋转到了他的信息盲点,不然真的打起架来,陆谨欢倒是真没什么优势。
“什么抽调?”安寄远用尽全身力气竭力憋着闷在胸口的一股气,他不能惹事,尤其不能给季杭惹事。
“就是秦海市的兄弟医院啊,不过被他拒了。”陆谨欢嘴角挂着一抹轻蔑,“还不是因为季杭。也不知道这样的主任有什么好的,其他组看到欠费病人都避之不及,踢到他这里反而照单全收,科室奖金都快被拿去做福利事业了——”
“啪!”
铁皮的病历夹子被猛地合起,铮铮有声的一下,掀起一阵短促而强具冲击力的骤风擦着陆谨欢的耳朵掠过。紧接而来就是安寄远傲然清冷,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
“既然是来轮转的,我们A组的家事就还轮不到你操心。祝你今后能成为一个为科室创造盈利的主任,同时——每晚依旧能够安然入睡。”
安寄远猜到季杭肯定是一查完房就上手术去了,虽然不知道一共几台需要多久才能下来,但他还是毫不犹豫打开了季杭办公室的门,什么动作都没有,直挺挺跪在了屋子中间。
同陆谨欢的谈话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绪,他确实是个会犯错,会冲动,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能力给身边人看的年轻人,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医生,更清楚季杭是怀着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份职业的——所以更容不得一丝罅隙。
怕吗?其实挺怕的,怕季杭像十四年前那样一个转身便再也没有回过头,怕这三个月来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薄脆纽带付诸东流,但是,他是那样执拗的安寄远,他在季杭波澜不惊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倒影,他早都不再是那个不堪一击笑泪缠绵的少年,他可能需要很多次醍醐灌顶才能练就季杭那样的处变不惊,可是他分明对这份职业充满了热枕和坚定——他又不怕了。
第十章(4-2)
天不遂人愿,安寄远没料到本以为一上午都会泡在手术室的季杭会突然回办公室拿东西。一进门就看到跪在办公桌前的安寄远,可是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仿佛他不存在似的,直接绕过他拿了资料,又带着一阵风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安寄远微微垂着眼帘,听见身后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被冷落一上午的时候,清脆的两下指节敲在门板上的声音突然传入耳边――
“出去。”
季杭的语声像是被编入电脑系统的自动提示语音,没有任何感情和波澜,冰冷到连CPU的热量都感受不到。
安寄远的世界骤然飘起了风雪,他嘴唇阖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声哥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噎得他连呼吸都不顺起来,缺氧的大脑失去了做出任何判断的能力,身子僵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
季杭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摧,也没有呵斥,可是就是这样漫无边际的沉默,像是阴沉天幕下的惊雷,在安寄远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季杭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是科室里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但是,这不代表门前不会有人经过。而安寄远非常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但凡从门口走过的人,必定会看到他跪得笔直的背影。
拳头一紧,意志力终于败于逐渐蔓延开来的压迫感和羞耻感,安寄远起身出了门。
季杭在人身后关上门,动作绅士轻缓,直到最后,还是没有再看他一眼。
走廊上的人,开始越来越多。
探病的家属,路过他第一次,看他一眼,路过第二次第三次,不禁对这具仿佛没了生命一寸不动的实体蜡像多几分好奇心,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也就更长了些。
安寄远在余光里,看见走过他十几米远的家属还是禁不住回头再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时,脸色白得像病房里新铺的床单似的。
季杭办公室的旁边,就是主治和住院的办公室,虽然早上大多都不是上手术就是出门诊,留在科室里值班的也在病房忙活,但是安寄远在原地一站便是两三个小时,不可能没有人路过。
“小安啊,还不回家睡觉呢。”
“找季主任啊,他今天早上连台,估计早不了。”
年资小一点的,走过他身边只是点点头,规规矩矩唤一声,“安医生。”便足够让安寄远脊背生凉,顿觉心身力竭。
季杭办公室的门从外面合上就会自动上锁,但是安寄远有钥匙,它就躺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那把他第一次拿到的时候来回搓到发烫的钥匙。可是,他不敢去开门。
乔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安寄远的双眼好像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马赛克似的没了焦距。再强的意志还是抵不过生理上的折磨,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紧张早都快将他淹没窒息,视线模糊得需要紧紧闭着眼甩脑袋,才能分辨清人脸。
安寄远有些抱歉地牵动了一下嘴边的肌肉,目光与人对视了不到一秒就弹开,无措地动了动嘴唇,嘶哑的声音,“乔硕。”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师兄,他已经没有力气想,这一声唤,也是下意识的出了口。
“喝了。”
乔硕的声音平平的,拽起安寄远的胳膊就把手里一袋开了口的溶液塞在他手里,安寄远低头一看,5%葡萄糖注射液。
他这才想起,好像自从昨晚给郭星拔管之后,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直挺挺站那儿像一具没了感官的僵尸,可以忽略基本的生理需求,此刻看到手里的东西,才感觉到喉咙口火烧火燎得疼,胃里酸胀抽搐得绞着。
安寄远没有推托,满满灌了一口,微甜的液体滑过喉咙顺着食道“咕隆”落入胃囊,维持了不到三秒钟的瞬时舒爽后,肚子上先是像被突然打了一拳一阵钝痛,拳头转而又伸进腹腔,翻开手掌将整个胃肠绞在一起似的,恶心难耐,他眉头紧紧拧了起来,靠着严谨的教养忍住翻滚上来的干呕。
大喘了几口气,大脑才开始慢慢清醒了些,安寄远不知道自己还需要撑多久,但是他知道他需要能量,于是仰起头来又继续往胃里灌。
眼看一袋500毫升的糖水就要见底,却被乔硕一把抢下来,“不是给你当饭的,去吃点东西。”
安寄远脸上终于有了些生气,摇了摇头,就要去抢乔硕手里的东西。
“你有没有脑子啊,不吃东西靠葡萄糖你哪来体力抗揍?”乔硕忍不住瞪他,“医学院都白读了。”
安寄远心里本就不爽,再加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像是戳到神经似的,几乎是脱口而出,“要你管!”
乔硕看他这副样子突然就来了气。
虽说当时知道季杭同安寄远疏远那么多年的原因后,对这个无辜受累的弟弟也很心疼。可是,这一路亲眼看着季杭为他付出这么多,而安寄远却总能花样层出地犯错时,还是忍不住替亲老师心急,“值班碰到问题你不想半夜叫老师也就算了,你打个电话问我一句怎么就会少块肉了?”
说到这件事,安寄远顿时没了气焰,嘴唇一噙偏过了头,过了好久,见乔硕也没有要再骂人的意思,才慢慢抬头试探着看他,“师兄,您去看过郭星没?”
乔硕嘴角轻挑,笑得很随意,“知道叫师兄了?”
安寄远眼神略略低垂,歪了歪嘴。
“知道就给我吃饭去!”乔硕一点不客气地拽了拽他的胳膊,“老师还要接一台脑室腹腔分流,暂时下不来,你去吃点东西洗把脸,回来随你怎么折腾。”
安寄远抬头,眼里还浮着几分不甘,桃白色的双唇轻轻开启,“师兄还没回答我问题…”
乔硕终于还是没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看过了,很稳定。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以我多年经验看来,郭星的预后,大概是要比你好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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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百度的注解:预后是指预测疾病的可能病程和结局。
抱歉久等了。等着看拍的还需要再等一阵,没那么快拍上,季哥哥生气了。
过年了,蛋泥虽然假期不多,特别特别特别忙,年终奖很可怜,还要发红包,但还是开心,穷开心。
预祝大家过个好年,远离季哥哥……
除夕快乐??
有礼物??
自己找

第十章(5)
这个年纪的大男生常见的通病,安寄远也没能逃过。
三餐不按时,不饿就能省,哪怕饿起来也只吃爱吃的,饿他三天三夜,一盆韭菜饺子放在他面前,他也是连饺子汤都不会碰一碰的。
这个时间的午餐食堂尚未开放,手术室是有二十四小时提供的盒饭,只是他不愿跑去那儿觅食,然后顺便碰巧撞上季杭。但他也知道乔硕说的不无道理,凭这几个月来对季杭的了解,若是打到一半因为低血糖晕过去,醒来之后不定又要给自己静滴葡萄糖,外加48小时血糖检测。
于是,安寄远还是选择了躺在值班室里的那份外卖。昨天值班前叫的麻辣香锅,一直放在电脑旁边没动过。打开一闻,冷却氧化后有一股子生油的味道,但辣椒籽花椒粒爆出来的酱香混杂着高浓度的谷氨酸钠便又有了特殊魅力,他松开微蹙的眉头,拆了筷子想都没想就吃了起来。
也同很多这个年纪的大男生一样,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小时候季杭虽喝药忌口,家里不太会允许这类“垃圾食品”进门,但是总会趁着逢年过节藏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嘴给他,在他表现好的时候作为奖励。
后来哥哥离开了,安寄远同安笙之间虽不至于形同陌路,也不像平常人家的父子那样亲近无间,生活上的琐事,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玩什么,向来追崇雄才大略的安笙也是不屑过于操心。没了季杭事无巨细的约束,他便也没了忌惮。
想到季杭,安寄远还是很难过,清甜的藕片被嚼出了黄连的滋味,食不知味。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希望那骇人的藤·条实实在在敲到自己身上,也希望自己小心翼翼的姿态最终能够换来季杭的原谅。
本着“为抗·揍储蓄充足能量”的精神,吃完了一整份外卖,去更衣室拿了洗漱用品冲了个五分钟战斗澡,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就一路快步去了重症监护室。
一眼扫过床边,监护器上的数据都在稳定范围内,呼吸机的通气平稳顺畅,输液泵好像比昨晚还少了两个。
安寄远向床边的护士简单询问了情况,纵然郭星目前的状态很乐观,但是那种一步之遥便是万丈深渊的感觉,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再一次回到季杭办公室门口的老位置,换了一身休闲装的安寄远清清爽爽的,热水冲刷过的肌理都松弛了下来,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虔诚的歉意和敬畏。
在后来的几天里,他多么庆幸当时脑袋一热去洗了个澡,因为这今后一连好多天,他都没能直立着走进淋浴室。
季杭下了手术回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看到他明显一怔,在原地顿了好几秒钟才走近开门,却是脑袋都不歪一下地呵斥道,“回去!”
等了一整个上午,遭了那么多非议和斜眼,安寄远怎么会甘心就换来这两个字。
哪怕看见哥哥在恒温手术室里呆了一上午却依旧冰冷的眸子时,心房像是被灌满了铅似的沉坠,依旧还是壮着胆子道,“是我犯的错,哥不是从小就教我责任承担吗。”
季杭一手扶着门,扭过脑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海眼里分明就是难掩的云涌浪滚,让人禁不住瞳孔紧缩。可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跨开了步子,就在安寄远刚想要追上去的时候,他看到季杭一个左拐走进了楼层的工具房。
满脑子的疑惑还没找到答案,季杭的身影就又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眼神一个错落,安寄远就看到了人手里握着的东西——被拆落下来的金属扫帚柄。
季杭稳稳站在他面前,丝毫不顾及走廊上的过路人不时投来的惊异眼光,“想挨·打是吧?”
心脏像是被弹弓弹了一下似的在胸腔里来回撞击动荡,安寄远吞了一口唾沫,目光禁不住往下落,落在那根随时都可能成为“凶·器”的棍子上。
并不等人回答,季杭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领口,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往房间里拽。
没有丝毫防备的,安寄远被强大的牵引力拽地往前猛然一个踉跄,跨了一大步手撑地才勉强没有摔倒,轰隆的摔门声就差点又震得他站不稳身子。
季杭将白大褂脱下,往沙发上一扔,语气清冽,“站好。”
“哥,”安寄远被季杭暴怒的样子吓得大脑一片空白,这和早上在会议室极力压抑怒气的季杭截然不同,让他不禁发怵惶恐,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后撤,“哥,我错了。”
季杭随意打了个手势, “衣·服裤·子都·脱·了。”
安寄远被季杭的话吓得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肌肉都好像被点了穴似的动弹不得,嘴唇微启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在无边无际地往外泛滥蔓延,侵蚀着他内心自以为强大的自尊心。
“不是要跟我谈承担责任吗?”扫帚柄在低空划出一个弧度,破风的声音沉重又坚稳,一如季杭的语声,“不想挨就磙,想挨就·脱,跪·地上把·屁·股·蹶好了!”
每一个指令,都出乎了他的想象。
安寄远的脸上,是潮红和煞白相继交替的幕布,像是有一双有力的双手捏住了他的脖颈,压迫住他的气管和颈动脉,切断了大脑的供氧,呼吸也瞬间就急促了起来。
“哥……我知道错了,”季杭这几个周对他太好,好到他都快忘了眼前这个人霸道强权的一面,根本容不得一点虚与委蛇,“能不能——”
不等人说完,季杭一个跨步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安寄远被打断的话像是咬了一半的巧克力似的挂在嘴边,整个人就被强大的力量拽住往门的方向掼去。
“哥,别,我错了,错了,”安寄远慌了神,像个小孩似的将重心往后拉,一只手握着季杭的小臂,可又不敢真的同哥哥动手,只好小心地拿捏着力道,“别赶我走,我·脱……哥别这样。”
选择的机会向来都只有一次,就如同抢救时所做的决定,一旦药物被推入静脉,便不可挽回。
季杭根本没有理他,一言不发得沉着脸,将他带到门边一手拉开门就把安寄远推了出去,干净利落地没有一个多余的小动作,一如他在手术台上的干练风格。
震耳欲聋的响声,即使在嘈杂的午间病房里,也都还吸引了走廊里的人驻足回首。安寄远却不觉得羞·耻,紧握的拳头在身侧发抖,掌心被平整的指甲死死戳着,心中的委屈像是搁了酵母的面粉团似的慢慢涨发开来,撑满了整个胸腔。
身边再多的议论声,交谈声,他都置若罔闻,只是只身一个人站在原地,什么都想不了,脑子就好像在季杭关门的那一霎那间彻底死机了。
他并不知道,门内的季杭其实也没有比他好太多,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扫把柄,后背顿时就起了一股凉意,闭上眼深呼吸了整整一分钟,灌了满满一杯凉水,才掏出手机来,打开通讯录——
“在午休?”
“帮我来撵个人。”
夏冬过来的时候,季杭已经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的常态,甚至因为刚刚打了电话给郭月谈过一谈,脸上还带着几分温和。
掏出包里的车钥匙扔给夏冬,“把小远带去我那里,叫他睡一会。家里钥匙他有。”顿了顿又补充,“我床头柜抽屉里有佐匹克隆,他要是不肯睡,你给他化一粒在水里。”
夏冬家就住在离开医院两站地铁的地方,上班不开车。他惦着手里的钥匙坐到沙发上,抬头试探,“你打他了?”
季杭好笑,“他恨不得我打他一顿。”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一定要当中隔着层纱似的。”夏冬有时候是真的不理解季杭的脑回路,“怎么,你是哪个朝代的贵妃,见不得人?”
季杭头都不抬地盯着电脑打字,“直接说如果能长记性的话,他就不是安寄远了。”
在认识季杭之前,夏冬是连想都不敢想,二十多岁的大男生,正是不可一世的年纪,会被一个没大几岁的兄长收拾得服服帖帖。
从颜庭安,到季杭,到乔硕,再看如今的安寄远,他依旧不太能理解这种纽带,但是,哪怕有着性格和经历的差异,成熟的人都懂得,不去轻易揣测和评价他人的生活。不过,不评价归不评价,把他从睡梦中拽出来,谁还没个起床气。
“你做无名英雄能不捎上我吗?”夏冬没好气地骂道,“他在医学院的时候叫我偷偷调笔试卷子操作视频给你看,哪里有问题又要我盯着他针对性训练,本来想着他现在人都在你跟前了可以不用我做传话筒了吧,我好不容易午休能睡个安稳觉被你拎起来当司机保姆——”
季杭从桌上拿了水杯,缓缓往座位后靠了靠,轻声打断,“你找我要的最短时长whipple手术录像——”
夏冬只觉一个机灵,握紧钥匙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季杭的人缘广,早年又依靠着颜庭安和他师父结交了西医圈子里不少大佬级人物,夏冬经常会拜托他去找好多国内外珍藏的手术录像。
被威胁的夏冬愤愤踏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外走去,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算你狠。”
刚才进门的时候夏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安寄远,这会出了季杭这扇门,目光却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好像要把他看出个洞来似的。
安寄远慌神,眸子几个闪躲,像是被弹出的玻璃球似的乱窜,最终还是落到了夏冬的脸上,嘴角一抽,小声唤人,“老师。”
夏冬虽然和季杭曾经也是吃过一份盒饭的兄弟,但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养成打学生的(好)习惯,也看不惯各种变相体·罚,“杵在这儿等着倒下去上新闻呢,神外主任虐·待下级医生?”
安寄远望着紧闭的门板,嘴里含了口水似的嘟囔,“本来就是,精神虐·待。”
夏冬笑了,“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一点?”说着作势要去开身后的门。
安寄远一把拉住夏冬的胳膊,“别,老师,我真的做错事了,您让我再站会儿,哥总要下班的。”
夏冬拍掉他的手,“索性站晕了直接抢救,还嫌你哥不够忙是吧?”
“我没有,我真的知道做错事了。”安寄远口气有些急,“我怕要是现在走了,哥就再也不理我了。”
“不理你?”夏冬听着这孩子气的抱怨有些好笑,抬起手放到人眼门前,手掌朝下展开五指,季杭的车钥匙挂在他中指上左右晃了几下,“不理你还要我把你送回家?你脑子怎么长的?”
---------
这其实不是季杭故意要冷战,一方面是真的上火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时间,手头的病人总比教训弟弟要重要吧。
抱歉让大家久等,过年比平时忙,休假比上班忙,但是再忙也没有季哥哥忙。
第十章(5-1)
这个年纪的大男生常见的通病,安寄远也没能逃过。
三餐不按时,不饿就能省,哪怕饿起来也只吃爱吃的,饿他三天三夜,一盆韭菜饺子放在他面前,他也是连饺子汤都不会碰一碰的。
这个时间的午餐食堂尚未开放,手术室是有二十四小时提供的盒饭,只是他不愿跑去那儿觅食,然后顺便碰巧撞上季杭。但他也知道乔硕说的不无道理,凭这几个月来对季杭的了解,若是打到一半因为低血糖晕过去,醒来之后不定又要给自己静滴葡萄糖,外加48小时血糖检测。
于是,安寄远还是选择了躺在值班室里的那份外卖。昨天值班前叫的麻辣香锅,一直放在电脑旁边没动过。打开一闻,冷却氧化后有一股子生油的味道,但辣椒籽花椒粒爆出来的酱香混杂着高浓度的谷氨酸钠便又有了特殊魅力,他松开微蹙的眉头,拆了筷子想都没想就吃了起来。
也同很多这个年纪的大男生一样,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小时候季杭虽喝药忌口,家里不太会允许这类“垃圾食品”进门,但是总会趁着逢年过节藏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嘴给他,在他表现好的时候作为奖励。
后来哥哥离开了,安寄远同安笙之间虽不至于形同陌路,也不像平常人家的父子那样亲近无间,生活上的琐事,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玩什么,向来追崇雄才大略的安笙也是不屑过于操心。没了季杭事无巨细的约束,他便也没了忌惮。
想到季杭,安寄远还是很难过,清甜的藕片被嚼出了黄连的滋味,食不知味。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希望那骇人的藤·条实实在在敲到自己身上,也希望自己小心翼翼的姿态最终能够换来季杭的原谅。
本着“为抗·揍储蓄充足能量”的精神,吃完了一整份外卖,去更衣室拿了洗漱用品冲了个五分钟战斗澡,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就一路快步去了重症监护室。
一眼扫过床边,监护器上的数据都在稳定范围内,呼吸机的通气平稳顺畅,输液泵好像比昨晚还少了两个。
安寄远向床边的护士简单询问了情况,纵然郭星目前的状态很乐观,但是那种一步之遥便是万丈深渊的感觉,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再一次回到季杭办公室门口的老位置,换了一身休闲装的安寄远清清爽爽的,热水冲刷过的肌理都松弛了下来,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虔诚的歉意和敬畏。
在后来的几天里,他多么庆幸当时脑袋一热去洗了个澡,因为这今后一连好多天,他都没能直立着走进淋浴室。
季杭下了手术回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看到他明显一怔,在原地顿了好几秒钟才走近开门,却是脑袋都不歪一下地呵斥道,“回去!”
等了一整个上午,遭了那么多非议和斜眼,安寄远怎么会甘心就换来这两个字。
哪怕看见哥哥在恒温手术室里呆了一上午却依旧冰冷的眸子时,心房像是被灌满了铅似的沉坠,依旧还是壮着胆子道,“是我犯的错,哥不是从小就教我责任承担吗。”
季杭一手扶着门,扭过脑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海眼里分明就是难掩的云涌浪滚,让人禁不住瞳孔紧缩。可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跨开了步子,就在安寄远刚想要追上去的时候,他看到季杭一个左拐走进了楼层的工具房。
满脑子的疑惑还没找到答案,季杭的身影就又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眼神一个错落,安寄远就看到了人手里握着的东西——被拆落下来的金属扫帚柄。
季杭稳稳站在他面前,丝毫不顾及走廊上的过路人不时投来的惊异眼光,“想挨·打是吧?”
心脏像是被弹弓弹了一下似的在胸腔里来回撞击动荡,安寄远吞了一口唾沫,目光禁不住往下落,落在那根随时都可能成为“凶·器”的棍子上。
并不等人回答,季杭一把就抓住了他的领口,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往房间里拽。
没有丝毫防备的,安寄远被强大的牵引力拽地往前猛然一个踉跄,跨了一大步手撑地才勉强没有摔倒,轰隆的摔门声就差点又震得他站不稳身子。
季杭将白大褂脱下,往沙发上一扔,语气清冽,“站好。”
“哥,”安寄远被季杭暴怒的样子吓得大脑一片空白,这和早上在会议室极力压抑怒气的季杭截然不同,让他不禁发怵惶恐,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往后撤,“哥,我错了。”
季杭随意打了个手势, “衣·服裤·子都·脱·了。”
第十章(5-2)
安寄远被季杭的话吓得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肌肉都好像被点了穴似的动弹不得,嘴唇微启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在无边无际地往外泛滥蔓延,侵蚀着他内心自以为强大的自尊心。
“不是要跟我谈承担责任吗?”扫帚柄在低空划出一个弧度,破风的声音沉重又坚稳,一如季杭的语声,“不想挨就磙,想挨就·脱,跪·地上把·屁·股·蹶好了!”
每一个指令,都出乎了他的想象。
安寄远的脸上,是潮红和煞白相继交替的幕布,像是有一双有力的双手捏住了他的脖颈,压迫住他的气管和颈动脉,切断了大脑的供氧,呼吸也瞬间就急促了起来。
“哥……我知道错了,”季杭这几个周对他太好,好到他都快忘了眼前这个人霸道强权的一面,根本容不得一点虚与委蛇,“能不能——”
不等人说完,季杭一个跨步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安寄远被打断的话像是咬了一半的巧克力似的挂在嘴边,整个人就被强大的力量拽住往门的方向掼去。
“哥,别,我错了,错了,”安寄远慌了神,像个小孩似的将重心往后拉,一只手握着季杭的小臂,可又不敢真的同哥哥动手,只好小心地拿捏着力道,“别赶我走,我·脱……哥别这样。”
选择的机会向来都只有一次,就如同抢救时所做的决定,一旦药物被推入静脉,便不可挽回。
季杭根本没有理他,一言不发得沉着脸,将他带到门边一手拉开门就把安寄远推了出去,干净利落地没有一个多余的小动作,一如他在手术台上的干练风格。
震耳欲聋的响声,即使在嘈杂的午间病房里,也都还吸引了走廊里的人驻足回首。安寄远却不觉得羞·耻,紧握的拳头在身侧发抖,掌心被平整的指甲死死戳着,心中的委屈像是搁了酵母的面粉团似的慢慢涨发开来,撑满了整个胸腔。
身边再多的议论声,交谈声,他都置若罔闻,只是只身一个人站在原地,什么都想不了,脑子就好像在季杭关门的那一霎那间彻底死机了。
他并不知道,门内的季杭其实也没有比他好太多,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扫把柄,后背顿时就起了一股凉意,闭上眼深呼吸了整整一分钟,灌了满满一杯凉水,才掏出手机来,打开通讯录——
“在午休?”
“帮我来撵个人。”
夏冬过来的时候,季杭已经恢复了一脸面无表情的常态,甚至因为刚刚打了电话给郭月谈过一谈,脸上还带着几分温和。
掏出包里的车钥匙扔给夏冬,“把小远带去我那里,叫他睡一会。家里钥匙他有。”顿了顿又补充,“我床头柜抽屉里有佐匹克隆,他要是不肯睡,你给他化一粒在水里。”
夏冬家就住在离开医院两站地铁的地方,上班不开车。他惦着手里的钥匙坐到沙发上,抬头试探,“你打他了?”
季杭好笑,“他恨不得我打他一顿。”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一定要当中隔着层纱似的。”夏冬有时候是真的不理解季杭的脑回路,“怎么,你是哪个朝代的贵妃,见不得人?”
季杭头都不抬地盯着电脑打字,“直接说如果能长记性的话,他就不是安寄远了。”
在认识季杭之前,夏冬是连想都不敢想,二十多岁的大男生,正是不可一世的年纪,会被一个没大几岁的兄长收拾得服服帖帖。
从颜庭安,到季杭,到乔硕,再看如今的安寄远,他依旧不太能理解这种纽带,但是,哪怕有着性格和经历的差异,成熟的人都懂得,不去轻易揣测和评价他人的生活。不过,不评价归不评价,把他从睡梦中拽出来,谁还没个起床气。
“你做无名英雄能不捎上我吗?”夏冬没好气地骂道,“他在医学院的时候叫我偷偷调笔试卷子操作视频给你看,哪里有问题又要我盯着他针对性训练,本来想着他现在人都在你跟前了可以不用我做传话筒了吧,我好不容易午休能睡个安稳觉被你拎起来当司机保姆——”
季杭从桌上拿了水杯,缓缓往座位后靠了靠,轻声打断,“你找我要的最短时长whipple手术录像——”
夏冬只觉一个机灵,握紧钥匙蓦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季杭的人缘广,早年又依靠着颜庭安和他师父结交了西医圈子里不少大佬级人物,夏冬经常会拜托他去找好多国内外珍藏的手术录像。
被威胁的夏冬愤愤踏着沉重的步子往门外走去,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算你狠。”
刚才进门的时候夏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安寄远,这会出了季杭这扇门,目光却是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好像要把他看出个洞来似的。
安寄远慌神,眸子几个闪躲,像是被弹出的玻璃球似的乱窜,最终还是落到了夏冬的脸上,嘴角一抽,小声唤人,“老师。”
夏冬虽然和季杭曾经也是吃过一份盒饭的兄弟,但是(很可惜的)并没有养成打学生的(好)习惯,也看不惯各种变相体·罚,“杵在这儿等着倒下去上新闻呢,神外主任虐·待下级医生?”
安寄远望着紧闭的门板,嘴里含了口水似的嘟囔,“本来就是,精神虐·待。”
夏冬笑了,“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声一点?”说着作势要去开身后的门。
安寄远一把拉住夏冬的胳膊,“别,老师,我真的做错事了,您让我再站会儿,哥总要下班的。”
夏冬拍掉他的手,“索性站晕了直接抢救,还嫌你哥不够忙是吧?”
“我没有,我真的知道做错事了。”安寄远口气有些急,“我怕要是现在走了,哥就再也不理我了。”
“不理你?”夏冬听着这孩子气的抱怨有些好笑,抬起手放到人眼门前,手掌朝下展开五指,季杭的车钥匙挂在他中指上左右晃了几下,“不理你还要我把你送回家?你脑子怎么长的?”
---------
这其实不是季杭故意要冷战,一方面是真的上火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时间,手头的病人总比教训弟弟要重要吧。
抱歉让大家久等,过年比平时忙,休假比上班忙,但是再忙也没有季哥哥忙。
第十章(6-1)
安寄远坐季杭车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不是犯了事就是即将要挨揍,反正没什么好事,照道理应该是要神经紧绷的,可他竟是一沾上那厚实的椅背,就像是出走多天的孩子找着了床似的,歪着个脑袋沉沉睡了过去。
年轻,大概是住院医生最大的资本了,可是这样高强度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休息,再年轻,也是会累垮的。在季杭办公室门口站着,是提着一颗心绷紧了一层皮,等坐上了季杭的车,知道哥哥并没有就此不管他了后,那艘在未知风浪中流落的小船就好像暂且漂泊到了平静海域,虽然也明白暴风雨有可能随时都会降临,但还是愿意闭起眼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安寄远几乎是被夏冬拉扯外带搀扶上楼的,参差不齐的步伐像是喝多了的醉汉走路,朦胧的双眼半眯着,睫毛被糊上了胶水似的睁不开。夏冬从他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推搡着他走上二楼,直到他推开季杭的房门,正要把人往床上扔时,安寄远才猛然清醒,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似得猛的往旁边窜开,睁大了眼看着夏冬,又看了看季杭整洁清爽的床铺。
“我不睡。”
夏冬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愣愣看了他片刻,“不睡就下楼吃点东西去。”
安寄远摇头,“我不——”
脱口而出的“不太舒服”硬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改成,“我不饿。”
夏冬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忽然就提了嗓子,“你跟我犟什么!”他虽然不打人,但是年轻外科医生的脾气多急躁,“不吃饭不睡觉,是不是我一转身你就准备去楼下·跪·着了,你认错的方式就是要把自己往·死·里逼吗?”
安寄远被人说的有些委屈了,但他也知道夏冬的话没毛病,只站在床边就觉得天旋地转的,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任何形式的反·省或惩·罚。可胃周那一圈就好像是被炭火烘烤着似的灼烧发热隐隐作痛,连口水都不想喝别说吃东西了。要他睡季杭的床,他也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去楼下沙发躺一会,老师放心,我有分寸的。”安寄远站到门边回望着人,语气很真诚,一点都不像是耍脾气的样子。看见夏冬松下来的脸色,随即又摆出了恭恭敬敬送客的姿态,“谢谢老师送我回来。等过一阵,小远请您吃饭。”
夏冬看着他表面上服帖恭顺,实际心里比谁都拿得定主意的倔样不禁想笑,上前摁着他脖子揉了一把脑袋,安寄远还不情不愿地甩了几下头,淋湿的小狗似的,这让夏冬不得不又唠叨了几句不要顶嘴乖乖服软的话才舍得离开。
看到他明明生理上困倦不耐,心中又是提心吊胆,还是恪守规矩将自己送到楼下,看着车开走了才回身进屋,夏冬不禁想起了自己初识安寄远的那些日子,严谨得体的世家气息让他无时无刻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可是走近了仔细看,才发现他那层坚厚保护壳下的戒备和无助。
季杭从来都不是善于用言辞表达情感的人,可夏冬作为唯一一个知道他过往种种的同龄朋友,哪怕季杭不愿说,这一路走来,他其实也很清楚他们两兄弟各自心中的郁结和执念,也同样明白,关系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任何人都不插手,才是最好的方式。
安寄远的脑子还算没有彻底泡发开。送走了夏冬后,便凭着对季杭置物习惯的了解,从他橱柜里抽出一床薄毯搬到楼下沙发上,打开手机设定三小时闹钟,躺下不到十秒又起来改至两个半小时,翻了个身还觉得不妥,最终将闹钟定格在了两小时,才舍得迷糊闭上眼。
逼着自己在浅睡中挣扎的安寄远大概是做梦也没想到,他以为这样严重的低级错误会遭到全民公愤,竟还会有人试图为他开脱求情。
“主任,您找我。”
季杭被顾平生叫来的时候刚刚结束了一起多科室会诊,会诊的初步进展意想不到得顺利,这让他阴沉了一上午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
顾平生随手一指面前的座位,“来了呀,嘿嘿,坐啊。”
季杭没有推诿,只是刚一落座便注意到了搁在人面前还冒着热气的一杯菊花茶,脸色有些僵硬。
“给你降降火。”顾平生笑着调侃,眼角铺了细细的皱纹,像是小笼包的褶子印似的一圈儿,“最近,火气挺大啊?”
季杭登时就明白了自己被传唤的原因,看着顾平生努力让自己往“慈祥”这两个字靠近而扯出的笑颜眉开,心中闪过一丝无奈,“顾主任是听到什么传言了。”
“传言?”顾平生将胳膊交叠撑在桌面上,重心往前移了些,说起话来带着摇头晃脑的音韵感,“你把人安寄远拎到会议室面前,当着你们A组的人又是骂又是罚的不够,还动起手来了,这是传言?”
季杭顺势喝了一口茶,眼神徘徊在杯面上飘着的两朵大花瓣上,低声道,“没动手……”
“没动手!?”顾平生放下了强扯开的笑容,瞪大的眼睛圆滚滚的,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
“……没啊。”季杭晃了下脑袋,很无辜的样子。
“还嘴硬——”刚要拍桌子,顾平生便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眼珠子咕噜一转,“嘿”的哼笑一声,语气变得甚是轻松笃定,“听说,你颜师兄快要回来了?”
桌对面的季杭蓦地一个激灵,眼底登时浮出一层防御来,尴尬抽了下嘴角,“动……没动手啊,就是,动脚了……”
抬起的手掌终于还是落到了桌上,“啪”的一声,伴着顾平生略显忿忿的语气,“当着所有人的面踹下级医生你还挺理直气壮的?季杭,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小朋友在家各个都是祖宗,谁还敢像你这么对学生?你说你也不学学你师兄多温文尔雅的一个人,怎么教出你个师弟反倒让底下的人整天战战兢兢的。你想想你当时在全院疑难病例讨论上,当着几百个博士几十个教授的面顶撞反驳主持医师,你师兄事后还不笑眯眯带着你去陪不是,你怎么就没学到这种耐性呢。”
第十章(6-2)
顾平生骂起人来的语气一直都是抑扬顿挫的,比他在会议室里传达“我党精神”时要绘声绘色得多。季杭都被骂笑了,他很想告诉顾平生,他所理解的颜庭安的“耐性”,是季杭连续三周每天被退回的病例分析和文献综述,是青紫刚刚退下去又马上被染得绯红的屁·股,是每晚热敷时都痛到要掐破手心的膝盖。
“主任,”季杭缓缓压下笑意,提起安寄远的事,还是难免染上几分隐怒,“他既然能犯这种错,就该给足教训。刚进科才几个月胆子就这么大,不扼·杀在摇篮里,以后会出大事的。”
“确实犯错了,但是他也适时弥补了。今天早上麻醉还打电话给我,要我鼓励一下昨晚主持抢救的小医生,说他沉着干练的。”顾平生看季杭微微皱起的眉头,抬起手掌在空中虚虚压了压,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是为他好,但是你也要注意方式啊,让这么个大男生在你办公室门口一站就是一上午,人家不要面子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姓什么,你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季杭难得开起了玩笑,“要真是土我就还不管那么多了,正因为是颗石头,才得要好好打磨。”
顾平生摇头,才轻微叹了一口气,“季杭啊,我开始带学生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这辈子从医见过的学生形形色色都有。虽然才短短几个月,但是我看的出,这个安寄远确实是个好苗子,倒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
顾平生说到这里,顿了顿,仔细看了人一会,才说,“这次的事情,看着像是单纯的莽撞盲从,但是背后的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吧。”
季杭微微一愣,木讷了几秒钟,短暂却直白的对视后,才低头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笑,“我知道。”
季杭当然知道。
顾平生虽然识人无数,辨人甚精,但他季杭是同安寄远有着血脉羁绊的亲兄弟,哪怕当中有着十四年的疏离,季杭对他一举一动的洞悉力,也已几乎成为了本能。
“我知道,才更要严肃处理。”季杭点头重复,语气里散开几分岳峙渊渟的气势,“医生就该有医生的样子,他是临床医学系毕业的,不是社工系,任何时候都需要冷静专业的判断,任何决定的执行也都应有规有矩,个人感情永远是放在最后的。”
纵使知道面临了极高的失败概率,却依旧要背水一战,哪怕背上“无知”的低级错误的骂名,也不愿家属再把事情闹大。他想要两全,想要在不危及郭星的同时,又安抚家属避免医闹——不,是“三全”,他甚至还想着不要连累任何人,所以根本不同任何人商量。
说到底,其实还是不信任,让季杭心寒的不信任。
“哎,”顾平生重重的叹气,“黄全英那件事,对外,算是有了个很好的结果。对内看来,还是委屈了你,也让安寄远埋下了心结。”
季杭心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结,还是打的少了,嘴上也只是同顾平生客气,“主任言重了,谈不上委屈。”
“行了,你自己掂量着些处理吧,就不用往我这儿报了。”顾平生往椅子背上靠了靠,他看得出季杭对安寄远还是器重的,虽然嘴上不说,“人家再怎么服你,也是安老家的少爷,从小被捧着长大的,脸皮肯定薄。再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就是你那时候教乔硕,也没有什么在人前动手的。”
季杭心里念叨,徒弟和弟弟当然是不同的,开口的语气倒是混杂了几分轻松几分严肃,“我就是动手了,他也不敢说什么。”
顾平生瞪了他一眼,转念道,“乔硕那小子最近也是翅膀硬了。”
季杭抿了半口水,抬眸看人,投去疑惑的眼神,“他怎么了?”
“还不是秦海医院那事。”顾平生扬了扬声音,“医务处的人就坐在旁边,也就问了他一句有没有想过要离开B市发展,那小兔崽子半个开头都还没听完,都还不知道是去哪儿,就把人拒绝得死死的,随即找了借口走人。也是个冲脾气。”
秦海医院是B大附属的兄弟医院,在离开B市动车六小时飞机两小时的一个三线城市,是当地唯一一家二级甲等医院。前几年全国开展医改的势头一起,B大附属就同秦海签署了兄弟医院协议,旨在共同建设发展小城市的医疗和医教水平,之后的每一年里,便都会有一定量的人员和资源输出。季杭一听便明白了,乔硕这是被选中了。
这种机会,有一部分人趋之若鹜,有一部分人则避之不及。季杭是B大附属的一块宝,肯定轮不到他,但是这几年来多多少少听人说起过:大多数外派都是主治或者高年资住院医,愿意去的是因为小城市毕竟竞争小,再加上医疗教育资源的分布不匀和接诊病例量悬殊,B大附属出去的一个住院医,好多都能顶上人本地的一组人,这样一来,出人头地的机会也就来的更加容易了。又因国家补助,本院还有津贴,所以医生每月到手的钱反倒要比在B大附属多上一倍,分房派车等优惠政策还真吸引力不少人。而不愿意去的,大多数都是有家室的,考虑到配偶和子女工作学习情况,不耐离开。
像乔硕这样的单身汉又无牵无挂的,毫不犹豫地拒绝,医务处的人惊讶,季杭却是心里门清。于是,也倒没有太多惊讶,只是随口调侃,“他也是欠收拾了。”
顾平生噙了一嘴笑,歪头看了人一会,眼底竟生出追忆过往的惆怅来,“你说,你从前那股子倔强劲儿,也不比这两小子差,怎么后来,就被你颜师兄给收服了?”
茶杯液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倒映出季杭那双透亮的明眸。凝起一抹淡笑化开在了眉眼里,低垂着眼睑没说话。
收服?他哪里有资格要颜庭安收服?那是他生命里的光,是所有能量和温暖的来源。
——那,他自己呢,他是不是也有能力成为,别人生命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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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时的菊花茶,目测顾平生又要圈粉
这两天一直下雨,感觉季哥哥的火应该也快被浇灭了,希望小远学乖一点,不要拱火,比较下雨也是可以放鞭炮的。
第十章(7-1)
阴阴沉沉的一整日,偏偏在黄昏的时候,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云雾依旧显得厚重,盘踞在西边的半空中,夕阳无孔不入地透过间隙,金黄地流淌在城市的归家人身上。
家门口是摆放到合适位置的拖鞋,客厅的窗户半开着,屋内灌进清爽的飒飒秋风。季杭眼神定格在沙发上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绒面毯子上,走过去掀开一层摸了摸内里,不剩一点余温,刚被夕阳照出一点暖意的脸色,就又沉了几分。
家里没有一点生气,可是季杭不用想都知道安寄远在哪儿。上楼换过衣服倒也不急,去到厨房打开冰箱,呆望着冷藏室的隔层愣了许久,却只拿了门上的苏打水,有些厌烦地合上门。
安寄远手上架着藤·条和戒·尺,就像第一次在这里挨家·法时季杭要求的那样,以如履薄冰的姿态跪在书房正中。大概是花了太多精力和体力在维持这个艰难刁钻的姿势上,听觉也变得迟钝了,丝毫没有感知到门外季杭的脚步声。开门的瞬间显得很是突然,像是掀起了一股强大的气流在屋内翻滚流窜,门一开,便看到右手上的藤·条无助地晃了几下,然后“啪嗒”一声掉在了脚边。
冰水的温度还残留在季杭周身散出的气息里,走近,像是要将少年胸前和后背的一大片汗渍冻结成霜,“几次了?”
安寄远咬着牙,从干涸的嗓子里挤出几个音,“二…十五。”
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上一次同他立规矩的时候,季杭就坐在人旁边,不论藤·条或是尺子掉了,都俯身替他摆放好。而这次,需要他凭借一个人的力量达到这需要精准拿捏的平衡,自然是不容易的。
季杭没有说话,顺手拎起了还横架在他小臂上颤颤巍巍的戒·尺放到书桌上,目光轻巧地扫过滚落在脚边的藤·条。
安寄远会意,缓缓垂落僵硬的双臂,动了动像是被用钢板钉子固定住似的后背,艰难地弯腰捡起地上的藤·条,两只手捧上,“哥,小远请·罚。”
藤·条被提起,他的手却一动都不敢动。
光影划破尘埃间的缝隙,细长的藤条“嗖”地揭开隐忍着的怒火,惯着风横抽在安寄远平摊伸展的双手手心,一道绯红的肿痕跃然而上,像小学生戴在手臂上的一条杠袖章。
“两百五十手板,五百个俯卧撑,”季杭提着一副剑眉,硬朗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般铿锵有力,“安寄远,你是不想·干了。”
经过片刻恬息的脑袋终于不再浑浑噩噩,可是,即便这样,他也无法将季杭话里的讽刺翻译成任何指令,只得撑起茫然的眼眸抬头。什么叫做不想·干,他又怎么可能不想·干,规矩他都记得,可是既然选择了跪在这里等罚,多少下都是他该受的。他是人·肉做的,藤·条这么狠厉得落下也会觉得痛,可如今他却多么希望这掀皮截骨的疼痛快点到来,因为季杭一路裹着刺的话才字字戳心。
然而,藤·条并没有再次抽·落,而是被轻巧地搁置在了安寄远平摊的手掌上,刚好压在那道新鲜的肿痕上,顺着鼓起的小丘滚落在一侧。
“这种刽·子手的活,我是不会做的。”季杭往后退了一步,两手抱在胸前靠着书桌,下巴略扬,“自己动手。”
安寄远不可置信地抬眸,微张的双唇里含了一口凉气,木讷地看着季杭。他有些难过,规矩是季杭定的,自己诚诚恳恳地认罚,到底哪里触到人的逆鳞了。书房开着地暖,一件单衣便浑身是汗,可是安寄远的心却像是被送进了冰冻柜,艰难地抵御着周身的寒凉。
季杭看着他,目光清和,却让人觉得如芒在背,“安寄远,我不想跟你玩撂狠话看谁先服软的游戏。早上就说过,不想挨,你可以走。”
青涩的眼神霎时便闪躲不安了起来,堪堪曲起右手五指握住藤·条,手心传来的隐隐刺痛让他不禁皱了皱鼻子。季杭说的一点都没错,安寄远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会不自觉地巴望季杭的温柔相待,不知道他对眼前人的期待远比三个月前高出许多,他不知道他早都忘了曾经的自己有多卑微的祈求过哥哥的一个眼神,而如今哪怕犯了错也自觉应该被循循善诱着教导。
所以,他当然不知道,今天早上,在抢救顺利患者稳定后的科室走廊里看到季杭的那一刻,除了畏惧颤栗,更多的是风和日宣的安心踏实,那种天塌下来都有人撑着的安然平和。
安寄远轻抿嘴唇,刷得扬起藤·条一点没留情地抽落在紧绷的左手上。从来没有挥手打过自己的经历,第一下自然估不准力度,眼睁睁看着藤·条亲·吻掌心,下一秒便疼得他眼泪噌噌涌了上来,左手不受控制地微曲颤抖着。
低估了自己手劲的安寄远学了乖,控制着力度调整好角度“唰唰唰”地咬牙逼自己落·鞭,一道道鞭·影在他眼根前重叠成像,弹指间的功夫,左手手掌便已肿成一片,眉宇蹙成千峦万壑,牙根紧咬能磨碎磐石。
又过了十多下,自指尖到掌根一片绛红,疼得像是在热油里炸过一遍似的。那握着藤·条的手颤着颤着还是停了下来,亮晶晶的圆眸像是被抢·管抵着脑袋的小鹿那般无助抬起,似是有几分委屈,几分不敢表露的倔意,“哥,是我错了。”
季杭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右手一指,命令一如继往的简单粗暴,继续——
这无声的沉默叫安寄远微不可察地怒了一下嘴,唇尖的弧度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抬起的右手却颤得更加厉害了,藤·条“嗖”地一下抽在了并拢的指尖,十指连心,又是叠加在已经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肿痕上,实在禁不住这钻心的疼痛,左手往下掉了几公分。
心底的绝望和委屈淡淡泛开来,就像是在池塘中央投下一颗石子,荡漾的水波终究会波及整个池子的每一个角落。
自从第一次立规矩打了他手·板,季杭之后的教训只要是上了双数的,就很少选择打在手上,不仅仅是因为外科医生的手要格外爱护,更是觉得安寄远到底是个要面子的大男生,总不能肿着个手心被全组人知道他挨手·板。
第十章(7-2)
心里默数过了三十,安寄远下手力度明显不均匀起来。疼紧了下意识会放轻力道,可是总怕季杭生气觉得他逃避责罚,下一记又是弥补性得格外狠厉。左手得像个发酵过后的红糖馒头似的,手掌心的纹路都被撑开,这种情况下,每一记都好像开刃的刀锋剐下般劈裂手掌。
“说。”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即将要落下的藤条。
三个月的相处已经让人对季杭的训·诫·规律有十足的了解,听见这个单音,安寄远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不该听由家属的意见影响自己的专业判断,不该私自拔管又不同上级医生汇报,不该不跟哥商量——”
季杭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少年认错的声音也越来越没有底气。直到他说完,季杭静静审视了他半分钟的光景,才又抬起手,同样的手势,同样的意思,同样的话音,淡如白水,“继续。”
“哥!”安寄远扯开嗓子嘶哑着喉咙,季杭的眸子瞬间就凌厉了起来,将他快要破口而出的话压回了肚子里,安寄远打了一个冷战,他当然不敢求饶,只得小声重复,“哥……”
季杭是真的不想和他废话,一步上前“唰”得抽出他握在右手的藤·条,手指一个翻转调整角度,高扬疾落,一连十下快而狠地抽·击在安寄远肿起最高的手掌中央,霎那间就将红透了的掌心打出了一层紫砂。
安寄远疼得一个没忍住,呻吟声冲破了喉咙,却又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马上止住,身体颤抖着蜷缩了下去,眼看左手手臂也要跟着落下,赶忙伸出右手托住手腕,规规矩矩地往前递着。
季杭罚过这十下便开口,“你跪了多久?”
歪歪扭扭的样子,不等季杭挑剔,他自己也看不下去,安寄远努力跪·直身子,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两个半小时。”
季杭眼神扫过他不住打颤的左手,淡淡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少年震惊地抬头,满脑子大写的问好。
季杭的语气还是冰冰凉的,不过说出的话倒是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气息,“跪举了两个多小时家法的理由——是反省,还是惩·罚,或者你膝盖里进虫子了跪着舒服,我在问你要一个理由。”
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到了下颚,顺着骄傲的脖颈弧线藏进上衣的领子里,安寄远吞了口唾沫,没什么底气,“是反省,也是惩·罚。”
“啪”——猝不及防的一下,敲得他扬起了脖子,喉结都在颤动。
“你的错,早上在交班的时候就都同你点破,站在我办公室门口一上午都还不够你反省,那是你的能力问题——该打!”犀利严正的语声伴着一声脆响,安寄远条件发射般的咬住嘴唇,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立马张开,补救般的闪着眼睛觑视季杭。
季杭定定地回看他,藤·条没有离开掌心,“罚·跪,罚·体能,挨·打,怎么打,你还没有置喙的余地,自以为是地决定惩·罚内容,在我面前动这些卖乖自虐的小心思——更该打!”
这一下,比之前的所有都狠。
安寄远死死咬着牙,手指微微一蜷,心里憋了一口气,愣是没叫出声来,可是再次睁开眼眸却是怎么也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睫毛黏糊糊地搭在一起。
“伸直了!”
习惯了自我苛责的少年,一身不愿显山露水的傲气,维持着已经标准到近乎残忍的姿势,哪怕被挑剔也不显委屈。季杭看他,冷着眼,仿佛那一眼便能看到他心内膜上的褶子——真像,跟自己真像。
“平举两个小时家法换来两百五十下手板,”季杭轻笑了一声,藤·条自下托着他的手掌,怎么也听不出暴·戾的语气,“按照我的力度,再有三十下能破皮,达皮下组织和浅筋膜,五十下的时候便能损毁掌腱膜至正中神经和尺神经浅支,七十下估计就打到指屈肌腱及骨间肌,不出一百下你就别想要掌深弓和尺神经深支了……”
季杭像是背书似的一下没停地说完这段话,嘴角轻挑,自嘲地摇摇头,“安寄远,我不会觉得这是你反省深刻的表现,只会认为你是自负到了愚蠢。你若是不想再做外科了,不用这么复杂,名牌交出来,我们谁也没必要为难谁。”
“哥!”脑袋轰的一下炸开,安寄远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人,震惊地瞪圆了泛红的双眼。可是,哥哥那眼底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认真,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古涧。
这是季杭进这间屋子后第三次这么喊出安寄远的全名,每一次都是这么破釜沉舟般的戳心话,刺生生地戳入心坎。他依旧跪得端端正正,可这躯干好似是被无可抵挡的冰冷给冻住,脖颈也如被死死掐·住了一样透不过气,胳膊的酸胀肆意叫嚣,那酸就好像顺着肘部向上游走,直冲脑门,酸得他眼里像是含了柠檬水似的。
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不委屈。
“不会说话了?”季杭冷着脸,炎峻的眼神不断向安寄远体内输送着肾上腺素,让人血压飙升心动加速。
隔了好久,才挣扎着吐出几个字,轻缓又低沉,“……我没有。”
季杭皱眉,用藤·条尖端戳了戳他高肿泛青的掌心,“没有什么?”
这么一戳,手掌像是按了个起搏器似的,随着血脉搏动一突一突地跳痛,顺势刺激着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情绪。安寄远的声音泛着沙哑——他委屈,却不怯懦,他心存敬畏,同时贯着一身的坦坦荡荡,
“小远犯错,挨打受责都是应该的,主动请罚是因为不想哥生气。但是——这是我认定此生的职业,我没有不想做,哥不能这么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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