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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回乡扫墓,却不慎掉进山洞。。。[第7页]

作者:居唯恕
首页 上一页[6] 本页[7] 下一页[8]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莆秤首椅吵468 2021-03-16 20:31:22
    这么好的作品应该被更多人追捧才是,可惜现在的人很少有能耐得住性子去仔细阅读作品的
    -----------------------------
    是啊,现在大家追网文就像吃快餐,不求营养,有的作者可以每天更新一万字,呵呵。
    @简爱1497 2021-03-16 23:05:27
    楼主怎么知道这么多草药?是职业吗?
    -----------------------------
    不是职业,是为了写小说做的功课。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7节

    旁边的知凡听得眼睛渐渐睁大,这几味药,个个都是致人命亡的药。
    高长胜正要拉开药柜抓药,听见这药名,他诧异地回过头来盯着草鬼婆。
    “你要做啥子?”
    草鬼婆神情很平静:“不用分开包,就一副,我拿回去熬水给他喝。”
    高长胜犹疑不定地看着草鬼婆。
    “你要给哪个熬水喝……”
    “他喝下去就肠穿肚烂,对不对?”草鬼婆渐渐逼近高长胜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高长胜目瞪口呆。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一种凶狠缓慢地爬到他的脸上。
    知凡看到他握住柜交的手青筋爆出。
    “你是啥子意思?”
    草鬼婆笑笑,退后一步。
    “我在给你指路啊。等他五七大寿之后,你怕是啥子办法也没有了。”
    高长胜眉间一跳,压低声音道:“你要干啥子?”
    声音虽低,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含有千钧之力。
    逗弄着高长胜的怒火,草鬼婆像是猫抓老鼠那样,带着轻松自在的笑。
    “你以为我不晓得高玉杰天天跑来找你是啥子意思?”草鬼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草鬼婆,你要干什么?”他一步步逼近草鬼婆,压低声音说。
    草鬼婆轻轻后退,笑着说:“不干什么。我啷个会管你们之间的事哦。我不过是手头缺钱花,想问你借一点。也不多,十来两银子就成。”
    因为笑,她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密布在眼睛的周围。而她的眼睛如此之亮,犹如蒙尘明珠。
    高长胜退后几步,脸上交替闪过犹豫、愤恨、放松的复杂表情,最后定格于鄙夷。
    “你想要钱?”
    草鬼婆微微一笑:“要别的你也不给啊。十两银子而已,你们高家又不是出不起这钱。就当封住我老太婆的嘴吧。”
    高长胜逼近她,眼里冒出阴鸷的光:“钱,我们没的。可要取你的命倒是容易得很。”
    草鬼婆冲他嫣然一笑,满是褶皱的脸竟然能看出一点年轻时的风情。
    “毛娃娃,我不做好万全的准备咋个能来呢?”草鬼婆轻轻笑道,“我老太婆的命,你若拿得走就尽管来拿,我只怕你取命不成,你屋里头的婆娘娃娃怕是要遭殃了哦。”
    高长胜震怒,两颊的肉跳动着,发作只在须臾之间。
    草鬼婆把手里的纸包提起来冲他扬一扬。那是刚才陈掌柜给她包的一包点心。点心是用黄绿色的硬草纸包的,草绳捆就,草绳下面照例压了一张红标签纸,上面的“兴发顺”三个隶书大字,笔墨饱满淋漓。
    高长胜日日按方抓药,这三个字他当然认的。
    “看到没的?我刚从兴发顺过来,陈艳氏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要不想消息走漏,还是乖乖的吧。”
    高长胜按压下怒气,只剩眉间蹙起的小峰形成了一小座肉山峰。
    “你到底想咋个样?圩长……”他到底把这个称谓给叫出来了,自己也不自然地往四周看看,又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圩长也是你的死对头。我们这么干也是在帮你。你又何苦……”
    有个挎篮子的女人走进来,东张西望的,像是要买药。
    女人一来,把高长胜剩下的半句话截住了。但是仍能听出他话中讨告求饶之意。
    草鬼婆满意了,她只轻轻地说:“我老太婆穷苦得很,你们只当做做好事吧。”而她眉宇间尽是得意,丝毫看不出贫苦的忧愁之意:“我再恨他姓艳的,也不至于要他死。若是能发点小财,我是很高兴的。”
    说完,她拉着知凡走出仁济堂,高长胜手扶柜台,直直望着她们消失在门外。
    秋风起,黄叶飞。昨日下过雨的街道上,满是烂泥巴。草鬼婆白色银亮的发丝被风吹起,如同一只白色乌鸦在风中振翅。
    刚才在仁济堂,她气定神闲的样子。此时却如同坍塌一般,一步一步地挪着,似乎浑身的筋骨都叫人扒完了。
    知凡注视着她的脸,细蛛丝一般的皱纹在她脸上刻下复杂的纹路。
    草鬼婆并不在意她的注视,幽远的目光似乎穿过街道、穿过铅灰色的天,落在远方。
    她的神思不知游荡在哪里。
    知凡追上她。
    “婆婆。”
    “嗯。”草鬼婆头也不回地轻轻答道,仿佛在梦游一般。
    “婆婆,寨子里要发生什么大事?姓高的要把姓艳的怎么样?”
    草鬼婆这才回神了似地冲她笑笑:“不用担心。姓高的和姓艳的两家斗了一百多年了。他们斗来打去跟我们姓革的有啥子关系。虽然当初是我们姓革的最先在这里建了寨子,可如今谁当圩长也轮不到姓革的。让他们打去吧,他们吃肉,我们姓革的喝点汤就行。”
    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
    知凡低头默然不语,说到底这些事与她有什么相干呢?她不姓艳、不姓高,也不姓革。
    这个寨子的事与她没有关系,眼前的这个世界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半晌又听草鬼婆轻叹一句:“反正姓艳的当圩长也当得太久了。”
    “婆婆,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药给我,放我走?”知凡问。
    草鬼婆停住脚步,回头冲她一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处。
    “娃娃,你着急啦?”草鬼婆问。
    知凡无言地看着她。
    草鬼婆枯枝一样的手指搭在她手上,她能感觉到那薄砂纸一样的皮肤传来的寒意。
    “快了,娃娃,快了。等到过年的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知凡起了一层寒意。
    寒冬腊月间让她到哪儿去?天地之大,无可依托之处。
    可是,她是要死的人。她真的要死吗?
    回到林间木屋,天已经半黑了。
    远远地看见林间闪出一檐屋角,知凡不知怎的觉得心安了许多。
    她跟随着草鬼婆默默无语地穿梭在林间。
    山路几绕,终究把她们带到小屋前。
    安见月早就离开了,只剩小屋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
    屋子是她们的屋子,可是却不再似以前。
    歪歪倒倒的小屋被几棵新添的木桩稳稳地撑住了。木板墙上有不少木头补丁,遮盖了大大小小的窟窿。屋顶稀疏的茅草已经加厚了,小木屋竟因此高大了许多。
    也不知道安见月凭一人之力,怎么能做这么许多?茅草或许是他早就备好的,可是这木桩又是哪儿来的?
    草鬼婆以陌生的目光仔细端详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屋,今日才看到这小屋修整一新的样子,却不由地陷入更深的哀叹,想要的终于来了,可是太晚了!
    也许还不晚?
    草鬼婆一侧脸看到了旁边的小繁,黑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她脸庞纤细的线条收于下巴之处。
    她瘦了,比刚来的时候瘦好多。她注视着小屋,下颌微微抬起,那鼻尖的微微翘起叫人没来由地心动一下。暮色中,她的身姿纤细而柔韧。
    草鬼婆几乎带着自豪地看着小繁。
    她也曾有着这样纤长的身段,她也曾有过尖翘的鼻子,她也曾有过这样发亮的眼眸。
    也许她能替她过一过那种她想要的生活:丈夫疼爱,儿女绕膝,家有余粮,新屋瓦房。
    嫁给安见月虽然是不太般配,可也算是她最好的归宿了。若有一个女人终生得到丈夫相守呵护,那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可惜安家虽是一寨之主,但也不过是山里人家,泥屋瓦顶、土灶烧锅、春耕夏作,终究不能和陈兴发家那样的镇上人家相比。
    叫她嫁给安见月,她可愿意吗?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去兴发顺送药的日子,草鬼婆仍然带着知凡爬山下坡,寻沟过坎,发了疯似地教她。
    知凡坦然,她知道两人相处时间已不多,草鬼婆怕一肚子的知识传不下去。
    她仍旧白天跟着跑,仔细听仔细看,晚上挑灯写下来。草鬼婆给她一个木匣子,把她写好的纸仔细叠整齐了放在匣子里。每次都拿手指在墨迹上仔细摸索才慢慢装好。
    “乖娃娃,辛苦你了。多写一点,将来你自家也能用到。”草鬼婆近乎慈爱地说。
    知凡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
    等到终于写完了,她抬起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却一眼看见油灯影影绰绰,照得草鬼婆眉宇幽幽。
    那一日,她们徜徉在山里。草鬼婆对这远远近近的大山了若指掌,仿佛是她自家的后院似的。哪块地长哪种药草,她都清清楚楚。
    知凡一一记下。跟着草鬼婆走在莫林冲齐腰高的荒草中时,她心里起了茫茫的愁绪。她为什么要学这些?难道她将来要在这大山住下去,靠卖草药为生?做下一个草鬼婆?
    她不懂草鬼婆为何能在山里住这么多年仍能这么健朗?也许是因为草鬼婆出身贫苦的缘故,已经习惯了山里的苦。而她不一样。
    除了死,她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认真地写一部小说需要几年的时间,免费发到网上给大家阅读,就是求个点赞+转发啊。拜托了!
    @gte63 2021-03-17 16:16:08
    楼主有试着向出版社投稿吗?
    -----------------------------
    没有,现在的出版社都是要求作者自费出书,呵呵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8节

    下午晌,她们就回到了小屋。从清早起床到现在,脚都走麻了。坐在院坝里的小竹凳上,知凡如同瘫了一般,脚上的酸痛层层泛上来。
    她低头一看,自己脚上的鞋都已经破了,半个脚趾漏在外面。没有法子,天天这么走,太费鞋了。而她就这一双鞋。想到要央求草鬼婆为她再买一双鞋,心里不甘不忿。她何至于到了一双鞋都买不起的地步了呢?
    坡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肥胖的身影正气喘吁吁地往坡上赶。
    是高三嬢来了。
    她费力地爬上坡来,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冲知凡喊:“哎,草鬼婆呢?草鬼婆在哪儿?”
    知凡忙起身。草鬼婆正在屋里整理草药,听见叫喊,手里拿着药草迈步出来。
    “咋个了?”
    胖女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过来拽住草鬼婆的胳膊。她力气很大,枯瘦的草鬼婆被她差点拽了个跟头。
    “你快点去看嘛。你家革老三要把地卖了!”高三嬢的粗气喷在草鬼婆脸上。因为爬坡,她的两大坨脸蛋红得如同供奉先人的面桃。
    草鬼婆一听,脸色马上就变了。
    “真的?”她问。
    “真的嘛。哪个骗你嘛?你赶快去看看哦。这是你们革家最后一块地了。”高三嬢传播的信息居然受到质疑,她急得直跳脚。
    草鬼婆如同突然被启动的机器,从凝然不动到手脚神速只需要一秒,把在一旁的知凡都看呆了。
    只见她风一样地冲回屋里把东西放下,然后转身锁好了门,对高三嬢喊:“快嘛,我们快去看看。”
    知凡正在歇脚,这一下子也被带着一起往山下跑去。腿脚还是酸痛不已,但是这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人已经顾不得了。
    高三嬢身子笨重,刚刚爬上坡来又要立刻下坡,把她累得喘不上气来。走了两步,她实在喘不上气来,只得停下扶住旁边的一棵竹子喘气。
    草鬼婆见状,忙上前给她按摩后背。
    “是哪个要买革家的地?”
    “是……艳老五。”高三嬢喘不上来起,断断续续地说。
    草鬼婆吃惊:“老五不是在圩长家干长工,干得挺好的?”
    高三嬢终于喘匀了气,摆摆手:“别说了,快走吧。”
    几个人跑到不老溪边时,脚步渐渐停下来了。旁边的梯田里没有人,溪边也散落了一些木盆、衣服和捶衣捣。但是洗衣女人们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高三嬢沉重的脚步踩上了竹桥,回头一看,却看见草鬼婆和知凡两人停住了脚步。
    “哦,对了,我忘了,圩长不让你进到寨子里头。”高三嬢也急忙刹住脚步。继而,她犯了难:“那咋个办呢?”
    草鬼婆也愣了楞,继而又想了想,说:“麻烦你去喊一声,就说我来了。”
    高三嬢还是不明白:“我喊给哪个听?”
    草鬼婆不想解释。“没事,你喊一嗓子就好。”
    高三嬢看了她一眼,带着疑惑的眼神奔过竹桥去,竹桥在她的踩踏之下,竟微微有些晃悠。
    此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太阳尽力地放出光芒,照得远远的梯田如同金色的百家被,深黄一块、浅黄一块的。
    知凡眯起眼睛望了望,收回目光时才看见身边的草鬼婆深思不宁地望着竹桥那边。
    知凡不知道她在等谁。圩长恨不得她不要在寨子附近出现,革老三当然也不希望姑妈插进来阻止他卖地,唯一能有点反应的可能就是高玉杰了。
    可他能有什么用呢?
    然而,寨子那边响起了脚步声,一大群人簇拥着为首的几个人正迈步向这边走来。为首的就是圩长、革家兄弟、艳五哥、艳五嫂和高玉杰等几个人。
    杂沓的脚步踏上了竹桥,人群乌压压地向这边移动。
    知凡是经过一次的人,不由地有些害怕,忍不住后退。草鬼婆一把拉住她,枯瘦的手指用力按了按她的臂膀。
    人群过来,哗啦啦地围住她们,知凡心跳得有点快,背上也有些刺痒。
    圩长几乎是扭着革老三的胳膊把他拽过来的,走到草鬼婆身边一把把他掼在地上。
    “你管管你家侄儿,硬要把地卖给我家长工。”
    革老三在地上哼哼了两声,抬起头来看见草鬼婆,慌忙爬开站起来。
    草鬼婆心里着急,却也知道自己的分寸。她看了一眼圩长,耐住性子问:“革老三,你咋个好端端地要卖地呢?”
    革老三看她一眼,跳了起来,说:“咋个?你硬是管得宽哦,你又不是革家的人,还管得着我?”
    草鬼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望向圩长。
    圩长接过了话茬,威严发问:“那我管得着你吗?”
    革老三见圩长也插了进来,有点悻悻地,没有回答。
    圩长见状,上前一步:“老三,你那块地是全寨最好的一块地,又大又方正,土又肥又厚,位置还向阳。咋个能卖呢?”
    革老三翻着白眼:“你管我?我想卖就卖。”
    草鬼婆再也忍不住了,站出来一步,说:“不得行。祖上传下来的地你敢卖?卖了这块地,革家就真的要被赶出寨子了。”
    她这么一说,革老三突然爆发了:“哦哟,你现在想起来你是革家人了?你把那十两银子抢回去的时候,咋个没想到自家也是革家人呢?你给我下药时咋个没想起来自家也是革家人呢?”
    他边说边步步紧逼草鬼婆。草鬼婆被逼到退无可退,只能看着革老三那张狰狞的脸逼近她的脸。
    革老三咬牙切齿第说:“好姑妈,你喂了我毒药,反正我也活不长了,还不如临死前快活一把。活了这么二十多年,我连女人啥子滋味都没尝过呢,死了也太亏了。”
    他说着瞟了知凡一眼。这一眼如同剔骨尖刀,刮得知凡生疼。她急忙把眼转开,却看见了人群边上高高站立的艳长清。艳长清扶着挺肚而立的桂枝站在人群里,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温和沉静。
    他高高地立在人群一眼也没看知凡,但是革老三的那一眼他注意到了。他皱皱眉嫌恶地看了革老三一眼,那一眼里有嫌恶,有轻视,还有愤怒。
    同样厌恶革老三的还有高玉杰。他还是那身月白袍子,在一群蓝黑色的身影中很扎眼。知凡怀疑他简直没有别的衣服穿。他的目光胶着在知凡这边。看看草鬼婆又看看知凡,繁忙得很。
    知凡心情复杂,有点得意又有点冷笑,心想,这人的闲心倒是很多啊。
    然而她得意不久却又突然觉得没意思,于是转开了视线,不再看向他们。
    旁边众人倒有几个向着革老三说话的,纷纷议论道:“可不是嘛?自家的田地想卖给哪个就卖给哪个?草鬼婆早就不是寨子里的人了,管得着吗?”
    草鬼婆气结,却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圩长接口道:“不行。艳老五是我家长工,定好了的给我家种十年的田。”
    艳五嫂背着孩子和艳五哥也挤在旁边。一听这话,艳五嫂一下子就跳出来了,背上的娃娃也跟猛晃了一下。
    “圩长,”艳五嫂的声音有点颤,眼睛也不敢看圩长,却还是挣扎着把话说完,“啷个我们家老五就合该种别人家的田,种不上自家的田?他革老三愿意卖,我们愿意买,啷个不可以呢?”
    圩长拈拈胡须,慢悠悠地看向艳长清:“长清,你回家一趟,去把艳老五他爹签的文书拿来给他们看看。”
    长清答应着要走,却又被圩长叫住:“把桂枝也扶回去。这里人多,她怀起娃娃不要在这里挤来挤去的。”
    长清要搀着桂枝回去,人群匆忙给他们闪开一条路。桂枝却不情愿了。“我没事。”她固执地站着,不理会艳长清伸出来的手。耳边的一对鎏金镶粉晶的牡丹花耳坠不停地打晃,在阳光下灼灼反光。
    “回去!”圩长低声喝道。
    桂枝哪舍得这个热闹,说什么也不回去。她乌黑的头发向后挽着一个如意髻,越发显得那张脸白皙姣好。在一众面目黧黑、灰头土脸的人群中,十分扎眼。
    她高高昂起的头上插着闪银点翠的发簪,随着她头的晃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看人时微微斜睨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
    艳长清有不敢使劲拽她,拽了两下之后,只得放弃。“爹,算了吧,让她在这里呆着吧。”
    圩长看了一眼桂枝不再说话了,转而专注眼前的官司。
    艳五嫂一拉旁边黑铁塔似的丈夫:“啥子文书哦?”
    艳五哥低下头不答,被艳五嫂猛地一推:“你讲话呀。”
    他还没说话,圩长代替他回答了:“是你嫁进来之前艳老五他爹签的。那个时候,你们家拿不起彩礼,是我们家帮着出的,修整房子也是我们家出的钱。因为这个,你公公签下了文书,答应让艳老五给我家当十年长工,如今还剩八年。”
    末了,圩长又补充了一句:“你嫁进来已经好几年,不会不晓得吧?”
    艳五嫂瞪大了眼睛看向丈夫,艳五哥却背过了身。
    等到艳长清颀长的身影拨开人群走进来时,形势已经起了变化。
    艳五哥两口子有些黯然,退到了人群中。
    只剩下革老三在包围圈中歪歪斜斜地站着,革老四在不停地拽着哥哥的衣角。
    草鬼婆的一颗心也悠悠地放回肚子里,语重心长地劝革老四:“老四,那地也有你一份,咋个叫你哥哥说卖就卖呢?地如今荒得厉害,只要你们下死命干一年,后年一定有好收成。”
    革老四求救似地望望草鬼婆,却说不出话来。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9节

    旁边有人喊:“老四,你那块地多少钱哦?他不买嘛,我买嘛。”
    革老三仿佛看到了希望,喊:“二十两。二十两你买不买?”
    那人又喊:“十五两我就买。”
    革老三犹豫了一下。“好嘛。”
    那人喊:“你等到起,我回家去拿钱。”
    旁边的人群发出“嘘”声。
    有人喊:“人家好好的一块田,在外头卖要值五六十两银子哦,你十五两就买了,也太占便宜啰。我出十八两。”
    接着,人群便热闹了起来。
    有人喊“二十两”,有人喊“二十一两”,有人喊“二十三两”,叫喊声此起彼伏。
    高三嬢此时已经忘了是她把草鬼婆拉来的,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价格战。
    “我出三十两。”她跳起来喊,胸前伟岸的两大坨也随之起落。旁边的高玉杰看着,简直嫌恶得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会有女人如此粗胖肥蠢?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和这个女人过了那么多年。
    他不由地看向草鬼婆,当年清灵如水的女孩儿如今也老成了一段枯树枝,又像烈火烧过的一小片灰烬。枯树枝也好,灰烬也好,好歹都是轻飘飘的,也比这个蠢笨的粗木头强。

    高三嬢唾沫横飞,还在加价。
    “三十五两”。
    高玉杰一把拉住她,“你别闹了,我们不买地。”
    高三嬢还没回过神,头也不回地说:“咋个不买?恁好的地,才三十多两,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高玉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我说不买就不买。”
    高三嬢被他扯得难受,使劲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你不要管我嘛!这地别人买得,凭啥子我们就买不得。这可是寨子里最好的一块地哦。”
    高玉杰不安地看看四周,调低了音量,但是加大了声音里的力度:“我说不买就不买。这个家我说了算。”
    高三嬢不听则已,一听就急了。她一下子跳开:“哦哟,你这个时候想起自家是一家之主了?娃娃的亲事你不管,家里头大事小情你不管,一天到晚往镇子里头跑。你别以为你和长胜商量啥子事情我不晓得……”
    高玉杰脸色变了,他慌乱中看了圩长一眼,突然扬手,一个响亮的大嘴巴扇在高三嬢的脸上。高三嬢捂住脸呆住了。
    人群中的“嗡嗡”声一下子停止了。四周突然陷入绝对的安静。那一秒钟,知凡听到了不老溪中一条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水中,发出“扑通”一声。
    几秒之后,高三嬢突然爆发了。她像炮弹一样,猛地向高玉杰发射。高玉杰一个不防备,被她撞了个趔趄。
    桂枝正站在高玉杰旁边。高三伯没站稳,也撞到了她。艳长清急忙护住妻子,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桂枝顺势靠住了自己的丈夫。然而,艳长清却只是轻轻把她拨向旁边,让她自己站好。桂枝脸色不虞却又不愿意表露出来。她看了一眼丈夫,自己一扭身子站直了,继续看戏。
    这一撞,高三嬢头发散了,碎发被眼泪黏在满是横肉的脸上。她高声喊着:“老娘为了你们高家累得像牛马一样。你还打我?你干脆打死我吧。”
    她头一低,像只愤怒的公牛一样猛力冲撞过来。高玉杰慌忙想躲,却又躲不开,被她猛撞在肚子上。
    她这样发蛮力,高玉杰也控制不住她。厮打之间,他的月白衫子也被扯开了,头发也被扯散了。两人都一身狼狈。
    圩长皱眉道:“莫要在这里闹。艳脖子,你帮三伯送她们回去。”
    高玉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扭住了高三嬢的胳膊,要把她送回去。艳脖子歪着头要赶上来帮忙,被高玉杰呵斥到一边。
    “不用你!”他说,同时抬头高喊自家的长工:“高老坎,高老坎?”
    那个叫高老坎的不知跑哪里去了,迟迟没有回音。
    高玉杰一肚子气,一转眼看见旁边的幺妹在呆呆地看着。
    高玉杰看到她那与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庞,满腔的气顿时找到了出口。他一脚踢在女儿的小腿上:“你也来帮忙噻。看啥子看嘛?一天到晚二昏二昏(笨头笨脑)的,跟你妈一样蠢。”
    高老坎终于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几个人连拖带拽,骂骂咧咧地走了。旁边的人看得哈哈大笑,指指点点。那笑声如同鞭子一样,抽在高玉杰的后背上,使他觉出一种痛。
    “必须!必须!”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叨着,手上拽着的女人的劲儿更是下了死命。
    唯有那件事能救他了,唯有那件事。必须做到!
    望着他们的背影,革老三倒有点惋惜。毕竟,高三嬢喊的价是最高的。
    他回过头来望向人群。人群还在嘻嘻哈哈的,大家刚才对土地的注意力都被高三伯家夫妻打架给吸引走了。
    革老三不甘心地喊道:“还有哪个要买?”
    草鬼婆大怒,她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心。风托起她的白发,银亮的白发如同白蝴蝶翅膀一般。她森然走过去,悄然靠近革老三。
    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去袖笼中拿东西。革老三正喊得起劲,四处转动眼睛,看看有没有人在人群中愿意出高价。
    他一转头猛然看见背后突然逼近的草鬼婆,一脸的阴鸷。他还不曾反应就本能跳开,逃到圩长身后,冷汗不止。
    旁边有人看见了,啧啧说道:“草鬼婆果然要放蛊了。老三,你还是不要犟了。”
    革老三从圩长背后伸出头来,大声道:“你们不要信她的。她会放啥子蛊哦?”
    有人笑道:“草鬼婆要是不会放蛊,那你躲啥子呢?”
    圩长气急,把他一把从背后揪出来。革老三被人推到前面去,双手挡脸,嘴里却是不服输的。
    “你放啊,你有本事把我放倒。你今天要是能放出蛊来,我就算你是姓革的。来呀,你放啊。”
    革老三凄厉地嘶喊着,一把扯开前胸的衣服,露出排骨一样瘦筋筋的胸膛。
    这不是闹着玩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人人的眼睛紧紧盯着草鬼婆的手,怕她突然来个漫天飞舞,波及所有人。
    知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草鬼婆其实不会放蛊!
    那天在革家,革老三威胁要把这个说出来,草鬼婆当场就服软了。可见她有多怕寨子里的人知道。若是寨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只怕她们那个小屋也保不住了。
    如今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局面到了这里,要怎么解开?
    知凡紧张地看了一眼草鬼婆,却看见她正看着圩长。
    圩长与草鬼婆对视一眼之后,草鬼婆心中有了主意。
    草鬼婆冷声说:“好好好!老三,这是你自家说的。那你休怪我……”
    她说着就扬手上前,黑瘦的手指如同鹰爪一般,人群吓得“嗡”地一声向后闪开。
    然而,她刚一走近却见圩长飞起一脚,把她踢开。草鬼婆干瘦的身体真如同枯枝一样,后退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圩长振臂一挥,喊了一声:“快走快走。她要放蛊了。”
    人群本来就紧张,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无疑又是在绷紧的弦上割了一刀。
    人群一哄而散,有几个腿脚慢的走得踉踉跄跄。
    惊惶中,艳长清扶着桂枝从知凡身边走过。桂枝被丈夫悉心照顾着,慌乱的人群从她身边经过,并不敢冲撞她。
    交汇之间,桂枝看了一眼知凡。那是得意的一眼,骄矜的一眼,盛气凌人的一眼,宣誓领土的一眼。
    现任的圩长是她的公公,未来的圩长是她的丈夫。打知道她怀娃娃的那天起,一家人就把她当佛一样供着。
    去年桂枝刚从罗汉镇嫁过来时,她狠哭了几天。现在她开始慢慢琢磨出好滋味了。在罗汉镇,她啥也不是,当盖面菜轮不到她;在这个寨子里,她是公主,拔尖的头一号。她能不傲吗?
    人们乌泱泱跑过竹桥。人群过后,竹桥仍轻颤不止。众人都在竹桥那边,只有圩长一人以一夫当关的姿态站立于竹桥之上。
    “革氏女,你不要过桥。你到寨子里头,来一次我们打一次。看到没?她会放蛊。你们也不要到山里去找她。小心着了她的道。”
    草鬼婆慢慢地爬起来,静立于竹桥这边。一个人与一群人,隔桥对峙,中间隔着一个圩长。
    不知怎的,草鬼婆脸上慢慢浮起了一个凄然而满足的笑,久久不散。
    圩长带领众人回去了。周遭突然沉寂下来,草鬼婆和知凡静默良久。
    草鬼婆慢慢转过身来,冲知凡摆摆手,说:“我们也回去吧。”
    知凡点点头,转身欲走,却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0节

    知凡点点头,转身欲走,却一脚踩在什么东西上面。她低头一看,原来地上有一个布包。把布包打开来,是一双鞋。
    草鬼婆踱步过来看了一下,慢慢地笑道:“这是给你的鞋哦。”
    知凡有点懵。“什么?”
    草鬼婆笑笑:“你自家比比看,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
    知凡真的弯腰比比,确实合适。
    簇新的双脸黑色布鞋虽然是男鞋的款式,但是却比知凡脚上满是灰尘、磨破了洞的鞋不知好多少倍。
    草鬼婆嘎嘎笑道:“这双鞋不晓得多及时。正好你的鞋都露脚趾了。给你,你就拿着吧。”
    知凡喃喃地说:“这是谁给我的呢?谁会送鞋给我?”
    草鬼婆笑得神秘莫测:“自然是心疼你的人哦。”
    知凡奇怪地看着她。她革家的地就要保不住了,而她还这么淡定,甚至……有点兴高采烈?
    回到小屋中,两人都有些沉默。草鬼婆躲进了自己的小屋中久久不出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知凡也坐在自己屋里懒得动。感觉头脑中有多个头绪理不清。事情绝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可是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天擦黑时,知凡去外面抱柴,顺便舀点水进来,做了一锅玉米菜糊糊。
    吃夜饭时,两个人都很沉默。但这沉默与沉默殊然不同。
    知凡的沉默是多思的沉默。她把自己沉浸蜘蛛网般的现象中,试图理出个头绪来。
    而草鬼婆的沉默则复杂很多,充满了欣悦而怆然的情绪,夹杂着回忆。她眼神放空,嘴角时而勾起时而放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外界的事情毫无感知。
    面糊糊沾在嘴角,洒在前胸,她也毫无知觉。
    最后,还是知凡打破了沉默。
    “婆婆,你说那块地会卖出去吗?”
    这句话像是一句咒语,突然把草鬼婆身上笼罩的那层柔光给戳破了,她一下子黯淡下来。
    草鬼婆叹了口气,说:“会吧。”
    知凡还想问什么,草鬼婆却抢先说话了。
    “那鞋你穿了么?合适么?”
    知凡本能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可惜油灯昏暗,地上是一片阴影什么都看不见。
    “试了,挺合适的。”她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没穿。等把这双鞋彻底穿破的时候再穿。”
    “好好。”草鬼婆说完这个又没话了。
    沉默了一会儿,知凡还想说什么,草鬼婆又抢先说话了:“是谁给你的鞋?”
    “我不晓得。”知凡说,其实她心里有了答案。
    草鬼婆沉默了一下。就是这几秒钟的沉默知凡心里就明白了,其实草鬼婆也知道答案。
    “你自家要小心些。”草鬼婆把最后一口糊糊送进嘴里,用手指抹抹唇边沾着的糊糊。
    “小心什么?”知凡问。
    草鬼婆不说话,只是笑一笑便收碗走了。
    晚上睡觉时,知凡躺在床上,头枕在脑后,眼望着黑暗。革老三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何况他现在恨草鬼婆,恨得牙痒。只要是草鬼婆害怕的事,他就一定要做。那块地看来肯定是会被卖掉的。
    草鬼婆也知道这一点。可她为什么那么高兴呢?知凡理不清头绪,翻了个身,面向墙里。
    早晨,秋雨绵绵。但屋子里却是干的,再没有以前下雨时的那些叮当之声。
    她们用来接雨漏的那些大锅小盆现在都闲在灶间。
    今日下雨,草鬼婆说她可以休息一天,而她自己则穿着蓑衣出去了。知凡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潺潺雨雾笼罩。天地本五关连,却被这沙沙的雨连成了一片。
    知凡被一种无可言说的孤独之感笼罩住,不能动弹。
    她记得在纽约时,那日她下了班,也是这样雨声沙沙。
    她孤独地撑着伞在曼哈顿的街头停住,等待绿灯。
    绿灯亮起时,那种“当当当”的声音和显示屏上不断减少的秒数催促着行人快走。人人脚步匆匆,彼此触碰,却无法触及内心。
    在原来那个世界里,一个人独自在异国他乡,公司里有白人、印度人、墨西哥人,工程部也有几个中国人,可没有一个人是她的朋友。
    也曾经去参加过同事的婚礼或baby shower,不过她不爱与人说话,不过是略坐坐就走了。唯一时常关怀她的就是她前男友。
    不过那又怎样,毕竟已经是前男友了。
    原来,她无论在哪里都是漂萍之人,无根水草。
    知凡听着窗外雨打树叶的沙沙声,突然心中一个念头:如果在两个世界她都只是孤零之人,又何妨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可是,母亲……她头痛却无法不继续想下去:
    妈妈该怎么办?
    父亲早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了,母亲孤苦一人,虽然把她送到姨妈家长大,又何尝不是舔犊之心?
    母亲生性隐忍、克制、清冷。她明白,母亲那唯一一次动容求她原谅,已是多年积郁的结果。
    她在这里许久,也不知那边怎么样了?
    以前她拒绝想到这个问题。可现在她明白,母亲就像冻住的冰湖,表面平静、冰冷,内里暗流汹涌。她的消失必是对母亲毁灭性的打击……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有人扣响了木门。
    应该是安见月来了吧?
    真难为他,这个雨天他还来。知凡起身去开门,略略按压住不耐烦的心情。
    安见月好心为她们修葺了屋子,如今这屋子不漏雨、不漏风,无论如何,总该谢谢他。
    哗啦一声拉开门栓,门打开了,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安见月矮壮的身影,而是一个颀长的人影撑着伞。
    是艳长清。
    知凡有点慌乱,这才想起来,自己头发还没梳,衣服也没穿利落。正要抬手挽起头发,却又想起前襟的扣子没扣好,于是放开头发去系扣子,却又想起不请人家进来,害得站在门外淋雨。
    知凡的脸有点红,忙说:“请进。”
    说着,她让开了门口,艳长清进了门,知凡瞥到他嘴角扬起却又放平,极力地压制住笑意。
    不知怎的,她有点恼了。说了声“你先坐一下”就一推门回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了。
    艳长清来不及说话,只看见她一转脸走进去,只有那耳垂红得像杨梅果似的,嘴边的笑意就更深了。
    知凡换了衣服,梳好了头发,整理好了表情,再出来时却看见艳长清正在桌边,一张张地看着她写的药名药理。
    看见她出来,艳长清笑着说:“上次没好好看,这次我仔细看了,你的字还挺娟秀的。”
    知凡的脸又有点发烫了,她板了板脸,说:“你来拿药?”
    艳长清点头。
    “嗯,上次的药吃完了。”
    “哦,婆婆出去了,你等一下吧。”
    “好。”
    说完这话以后,两个人就沉默了。
    雨声清冷,天阴阴的,搞得屋里的这两个人也很清冷。
    知凡想倒杯茶给他。茶壶是空的,她又想去烧水。可是柴火堆在外面的屋檐下。她又想去抱柴。
    艳长清看她拿了这个又丢了那个,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于是,赶紧站起来阻拦她:“你莫忙了,我不渴,不用喝茶。”
    “哦,好。”知凡不知所措地坐下来,有点窘。
    她一向冷静自持,今天却不知为何慌了手脚,一副乡下妹子的笨拙憨厚的样子。
    两人呆坐无话。
    过了半晌,艳长清又拿起她写字的话来说,问她这是什么药,那是什么药,都是做什么用的。
    知凡一一作答。艳长清努力地想挑起话题,知凡仿佛也很配合。无奈这话题终究开不了头,开了头就断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就慢慢沉寂下来。
    就在艳长清准备放弃的时候,知凡突然主动挑起了话题。
    “谢谢你送的鞋!”她说。
    艳长清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忘了问她怎么发现的,直接顺着知凡的思路顺下来。
    “鞋合适吗?”
    “合适。”知凡说着,把脚往他的方向伸一伸,脚尖还动了动,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似的。
    艳长清也低头看了看。那双双脸黑布鞋正舒舒服服地穿在她的脚上。
    “这是谁的鞋?”知凡低头前后看看自己的鞋,心里朦胧有了答案。
    “是我爹的一双新鞋。你的脚跟他的一样大。”艳长清说。
    这话本是平常,知凡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艳长清说完神态有点不自然。
    知凡这才想到,在这个年代说女人脚大跟骂人差不多。
    她当然不在乎这个。脚上舒服暖和比什么都重要。
    她笑笑,却看见艳长清的脸一点点地红了。她玩味着他的脸红,却觉得自己脸上也发烧。
    屋子里又安静了,两人之间虽不靠近,却似乎有无形的引力拉着。
    这样很危险!知凡在心里警告自己。
    “桂枝还好吗?吃了药还流血吗?我看她昨天还挺精神的。”知凡故意提起桂枝。
    听见“桂枝”的名字,艳长清眼中的柔光消失了,眼中起了一点冰冷,然后逐渐弥漫全脸。
    “她……她还好。”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反正她一向喊痛喊得最凶。现在我也不晓得真的假的了。”
    艳长清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知凡看得出,他不想再谈下去。
    “革家的那块地卖了吗?”
    “卖了。卖给了艳五哥。”艳长清很平静地回答。
    知凡有一瞬间的惊讶。
    “不是说,艳老五是你家的长工,不可以买地吗?”
    “不,不是。”艳长清摇摇头,“后来,寨子里的好多人为这块地打起来了。我爹说,既然这样,还不如卖给艳五哥。至少大家省心。”
    知凡点点头。
    说起圩长,她想起艳长清的那个圩长父亲。他知不知道草鬼婆和高玉杰密谋的事呢?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客客气气地讨要草药了。
    他们这些人被草鬼婆卖了,还帮着草鬼婆数钱呢。这么想着,知凡又恢复了冷漠。她不想掺和这些人的事情。
    “听说你爹要过五七之寿了,是吗?”知凡问。
    “嗯,是。”艳长清点点头。
    “听说在五七大寿的寿宴上,你爹要把铁铳交给你,你就是新圩长了?”知凡又问。
    艳长清仍只是点点头,声音仍然很平静。
    “是。”
    “恭喜呀。你马上就要当圩长了。”知凡极力做出天真的笑。
    然而艳长清却仿佛神思游荡,仿佛恍若未闻。
    他不再说话,走到门边,轻轻地把门推开。寒气夹杂着湿气一下子扑面而来。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1节

    艳长清伫立门边,向外望去。
    外面是天然石板铺就的院坝,两边野树包围,唯有正前方空无一物,视野开阔。
    虽然雨帘遮挡,看不清楚,但是仍能看到远处的黑色屋脊连成了片。那就是岩脚寨了。
    “原来从这里看过去是这样的啊。”他喃喃地感叹。
    知凡也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望着门外,视线极力穿过那千万条雨滴连成的银线望向远方。
    寨子里的屋脊连绵起伏,只有一个房子在远远的半坡上突兀地高高耸立,像灯塔似地俯瞰全寨,也与草鬼婆的这栋小屋日夜对视。
    “那是你家吗?”知凡问。
    “嗯,是。”艳长清轻声回答。
    “真是的,我以前都没注意过。从这里望过去,还能看到你们家呀。”知凡故意把话说得很大声,仿佛毫无心机的样子。
    艳长清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知凡。
    “我看你们这边最近晚上时常不冒烟,你们晚上不做饭吃的?”他突然问。
    “我们时常回来得晚,所以就……”知凡回答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
    她停了一下,极力笑着问:“怎么?你时常傍晚站在楼上看我们这边冒烟不冒烟?”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屋子里静极了,只听雨声潺潺,两人并肩看屋檐上的茅草垂下来的枝条滴下无数水珠,看得呆了。
    知凡最先回过神来。
    她心里又是冷笑一声,笑艳长清,更笑自己。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想到风花雪月?人的感情真是如同野草一样,用开水浇、用野火烧,无论命运怎样碾压践踏,那野草也是拼了命地要从边边角角里发出嫩芽来。
    知凡偏不要!
    她一转身,离开了门边,坐回了桌边。
    等艳长清从神思中回过神来,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一转头,发现她已经坐在桌边。天阴阴的,屋里昏暗,可她浑身像是散发着一种柔光似的,让人不由自主地靠上去。
    艳长清坐回桌边,刚想说话。知凡却幽幽地说:“看来婆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你先回去吧,等明日再来。我跟她讲一声,明日专等你。”
    艳长清半张的口停了一会儿才闭上。他满腔的话被知凡这一句堵了回去,憋在肚子里像是火烧一般。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点生气了。他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看见知凡的手搭在桌上。
    知凡的手细嫩、白净、修长,那样的手艳长清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即使是他姐姐,兴发顺的掌柜娘,在嫁去兴发顺之后起居饮食都有伙计们帮着照顾,她终日坐在楼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也养不出这样的手。
    一股冲动,他径直向那只手伸过去,想要抓住它。然而还没等到他碰到那只手,手却已经缩了回去。
    知凡害怕似地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闭的窗户掀起一条缝。雨水的气味夹杂着林木的清香冲进脑子,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雨滴滴在她的手上,她缩回手,扣上窗户。一转身,那个男人已经站在身边了。她的动作停住,一动不动。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声都能听得见。男人的气息喷在她脸上,知凡急忙垂下头。
    艳长清看不见她的脸,但是能看见她头发里的耳廓渐渐红了。他心里升起一股又怜又痛的感觉。怜的是什么?痛的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那个当圩长的未来他并不关心,他的过去他也不愿回想。他只想停留在这一刻,这个从亘古不变的岁月中偷来的一刻。
    他的一只手终于搭上了她的肩。
    知凡像是触电似的,急忙后退几步,艳长清还要上前。知凡却喝道:“你要干什么?”
    “我……”艳长清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知凡抬眼望了他一眼,他眼里的焦灼渴求让人心动,也让人害怕。她闭过眼,转开脸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声调,说:“你怕是忘了吧?你家里头还有一个怀了孕的桂枝呢。”
    “我……”艳长清无法辩驳,颓然坐下。
    知凡把开头说出了口,后面的话就刹不住了。
    “你不是要当圩长的人吗?你不在家守着桂枝,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最恨背着怀孕的老婆在外面朝三暮四的男人。”她激愤地说着,突然想起这时代的男人是不必考虑忠诚于妻子的。于是,她又冷笑一声:“就是娶妾的话,你娶得起我么?你爹同意么?寨子里的人同意么?你也不问问,我愿意做妾么?”
    完了,全完了。知凡仿佛看到自己提起来开水壶来,对着那刚刚冒头的嫩芽狠狠地浇了下去。
    艳长清遽然变色,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一般。他默默抿紧了嘴唇,说了一声:“今日的事你忘了吧。是我不好。我……明日再来。”
    他默默走到门边,撑开了伞。就在手碰到门栓的一刹那,知凡突然又觉得心像是被摘了一般难受。她急忙喊:“请等一下。”
    艳长清停住动作,转过身。
    “我还没谢谢你,几次三番地救我。”知凡说。不知怎的, 她要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些话来,仿佛以后就没机会了似的。
    艳长清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不用谢,板子要落在你身上,我总是不忍的……”
    这低低的两句话,不知怎的突然让知凡身体软得站不住。她的手向前一伸,抓住了男人的衣袖。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的手心。这种家常土布的触感给人一种温和踏实的感觉。
    知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做着最不合理的事情却不愿意放手。在这个世界,她能依靠谁?草鬼婆神秘莫测,寨子里的人粗鲁野蛮,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真实地站在她身边。
    而她明明知道,她最不能依靠的,就是他。
    但是那一秒钟,她突然向自己的软弱投了降。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揽进了怀里。她放松了身体,踏实地依偎着。
    这是偷来的。她知道,但她就是想放松这一小会儿。
    屋外雨声潺潺,天地万物似乎都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雨幕中。这两个在小屋中相拥的身体微微发着抖,任由一把火在胸中熊熊燃烧然后慢慢熄灭,仅留一点灰烬也算是个安慰了。
    草鬼婆回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艳长清。
    她进屋把蓑衣在门外甩甩,顺手挂到墙上,然后把一箩筐草药放到地上,问道:“今天艳长清没的来过么?”
    知凡在屋里回答:“嗯,来过了,等不到你他就回去了。”
    草鬼婆眼尖,一眼看见堂屋里桌子上有一些碎银子。
    “这是长清留下的?”
    “嗯。”知凡懒心无肠地点点头,回到里屋临窗而坐。
    草鬼婆喜滋滋地拿起银子数着。
    “这个长清也真是哦。用不了这许多钱的。而且他也太着急了,明日来拿药再给钱也是一样的。”
    看她喜滋滋的样子,知凡心里有一股气。她故意说:“革家的那块地还是卖给艳老五了。”
    果然,草鬼婆喜悦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她长叹一声,又重新把银子托在手心里掂一掂。
    “我早就晓得那地是保不住的。”她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知凡听。
    知凡不想说什么,坐在窗边双手抱紧了自己,仿佛刚才艳长清的手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相拥良久,到底是她一狠心把他推开。
    “你走吧!”她说。
    “我……”艳长清陡然间怀抱空虚,仿佛心也空了一块。
    “你快走吧。”知凡狠狠心把他往外推,心里一片荒芜。
    艳长清的胳膊修长有力,男人的筋肉微微隆起。他仍然要把知凡拉到怀里来。然而,知凡的脑袋已经清醒过来。她踢打着挣开了。
    艳长清没有再抱她,而是默默地走到桌边,从怀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放在桌上。
    “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多。”他说,“你自家攒些钱吧。将来到罗汉镇上嫁个好人家。”
    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要老是靠着嬢嬢。她……你靠不住的。”
    说完,他就推门出去了。
    知凡坐在桌边一动不动。桌上的那些碎银子闪着微光,像是一小把星子似的。她突然冲到窗边,支起窗户望向外边。她看到一把伞停在石板坡上很久,然后一点点走下坡去。
    她捂住自己的嘴,突然哭出了眼泪。
    草鬼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她毫无察觉。
    收起那把银子,草鬼婆很快就隐匿于自己的屋里,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道在干嘛。
    窗外的雨仍然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知不应该,知凡心里却是猛地一喜,慌忙过去开门。
    门打开了,门口撑着伞的却是两个人,是高三伯和高长胜。
    高三伯还是那副样子,穿着月白色的长衫,发辫潇洒地垂于脑后。前额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露出光亮的额头。昨日的厮打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
    但是在知凡的眼中,他已经不一样了。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和苦涩。
    “你婆婆在吗?”他问。
    “在。”知凡把门打开,迎他们进来。
    高长胜跟着叔叔,一脸阴郁地跨过门槛进来。他今日的打扮也不同了,没有穿着当伙计时的短衫扎腰带,而是跟叔叔一样穿着长衫。只是衣服是青蓝色的,而且也显旧许多。
    虽然他年纪轻,但是一脸阴郁肃穆,看上倒比实际年龄老了十来岁。
    知凡把两人请进门,又转头冲着里屋喊了一声“婆婆,三伯来了”。
    “哦,来啰来啰,你们等我一下。”草鬼婆也不知道在里屋忙什么,只听见声音响,却不见人出来。
    高三伯很随和,冲里面喊了声:“你慢慢搞,不着急。”
    而高长胜却自顾自地坐下,冲着知凡微微抬抬下巴。
    “爬了半天的山有点渴了。搞点茶来喝嘛。”
    知凡有点烦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却也不得不招待他。她打开门去,去房檐下抱柴进来。
    那柴虽然堆在房檐下,没有湿到滴答水的程度。但是风刮雨斜,雨水早就潲到木柴上了。整个木柴堆都被水汽都浸透了。
    知凡无论怎么努力也点不燃那木柴,洋火都费了好几根,急得她直搓手里的草纸。
    高玉杰客气道:“莫要忙了。有凉水给我们舀两瓢吧。”
    “是不是哦?你连个柴火都点不着?”高长胜在旁边阴阳怪气地说。
    知凡心里一怒,把木柴扔回灶膛,站起身拍拍手走了。谁爱喝就喝,她不伺候了。
    身后响起草鬼婆的声音:“咋个?你们是专门跑到我这里来喝茶的?”
    众人回头,只见草鬼婆由阴暗处幽幽走出来,站在知凡旁边。
    看到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并肩站在面前。高玉杰脸上习惯性的笑容终于收住了,这也意味着他藏在永远客气下面的真心稍微露出了一些。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又骤然缩小,他看看知凡,又凝神望着草鬼婆,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似的。目光转换之间,他脸色发白,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仿佛把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死命地咽了下去。
    “小玉,你终于出来了。”他说。
    他这一声“小玉”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草鬼婆不再是草鬼婆,也不是圩长口中的“革氏女”,她变成了“小玉”。朦胧的往事如烟似雾般弥漫开来。连知凡也感受到了这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对视。
    旁边的高长胜咳嗽一声:“那我的茶怎么办?”
    “你自家到外面去舀凉水喝。”草鬼婆冷幽幽地回了一句,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高长胜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圆瞪。
    “长胜。”高玉杰抓住他的胳膊。
    高长胜看了叔叔一眼,忿忿地收回了拳头。
    草鬼婆一副根本不在乎的样子,悠然坐下说:“到了我这里来谈事情,就要听我的。”
    她转头看看知凡:“小繁,你也坐。一哈儿写文书,怕是要请你帮忙。”
    没人再提喝水的事情。几个人终于坐了下来。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2节

    一开始,高玉杰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在苍老和青春的两张脸之间转换,最后还是落在青春的那张脸上。
    他有点恍惚,对面女孩的脸恰被一缕窗外透进来的光罩着。高玉杰不懂什么叫舞台追光,但他眼中的女孩仿佛被一束柔光罩着,面目美好,正好是他最最喜欢的样子。
    白净、灵秀、细致、宁静,这是一张常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在他独处时陪伴他的脸。而他的老婆仿佛是这张脸的反面,粗黑、呆笨、肥胖、聒噪。夜里,他常常伴着老婆如雷的呼噜声枕臂而卧,让记忆中的那张脸陪着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实在睡不着时,他会披衣起床,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山发呆。黑夜中的青山如同巨兽一般静静蹲伏。他思念的人就在那山腰上的阴影之中。
    可惜,拥有这张脸的主人已经慢慢老去。也许是山里的生活太苦,她不再挺拔苗条,不再轻灵秀气。她的背佝偻了,她的眼睛变狡黠了,她的身材枯瘦了,她的皮肤也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干涸。
    他也不懂,为什么她选择这样过一辈子。凭她的样貌和聪敏,就算是去了罗汉镇,好日子也是手到擒来。她何必在山里耗一辈子?
    渐渐地,他不再问这个问题了。他也不再回味那张脸。他老了,她也老了。他的精力渐渐地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那些年轻时的躁动和渴望变成了一朵干花,压在心底。而如今,那张脸又出现了,犹如一股清水注入,这干花又鲜活了起来。
    “下了这么大的雨,你们怎么来了?”草鬼婆心知肚明高玉杰的恍惚,故意大声把他叫醒。
    高玉杰回过神来,注意到草鬼婆。他这才发现她曾经清澈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如此锋利尖锐,连同她脸上蛛丝网一般的皱纹也形成了凌厉的脸型。
    她早不是当年的人了,只有他还傻乎乎地停留在原地。
    高玉杰一怔,失魂落魄的身心全都归位了。
    风花雪月已经结束,男人对女人的怜爱也已终止,现在他和她的关系是盟友、是对手,是栓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但永远也不可能是轻怜蜜爱的男和女。
    高玉杰把一个褐色油纸包放到桌上,脸上恢复了他惯有的客气。
    “这是新出的猪油花生糕,特地买来给你们尝尝。”
    草鬼婆淡漠地笑笑,不说什么。
    看到叔叔恢复了状态,高长胜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惯有的阴郁冷漠的脸色。
    “草鬼婆,你打算咋个办?”他说。
    草鬼婆笑得从容:“那要看你们打算咋个办呢?”
    这没什么好说的。高玉杰冲高长胜努努嘴。高长胜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推给草鬼婆。布包里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草鬼婆,这个是十两银子。”
    这次,草鬼婆喜笑颜开了,一脸贪婪之相,把那布包拿来打开,把里面的银锭拿出来逐个掂一掂。
    “这银子够分量吧?”她问。
    高玉杰一脸的失望和嫌恶,甚至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高长胜则感觉肚内的怒气又莫名胀了起来,顶得他难受。
    “够。”他忍了几下,才能说出这个字来。
    “好好好。”草鬼婆把布包扎紧,放在自己的手边。
    “银子我们是给你了。我们要做啥子事情,你也莫管。我们保证不动你们革家人就是了。”高玉杰说,像是吩咐拿钱办事的家里长工。
    草鬼婆拿手按住,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笑笑,目光狡黠。
    “那你们打算咋个办呢?”
    高长胜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你钱都收了,还问这些干啥子?”
    “咦,我是一片好心噻。长胜,你不会蠢到以为把他毒死就算完事了吧?”草鬼婆语含讥讽。
    然而高玉杰却没生气。
    “你是啷个意思呢?”他问。
    草鬼婆又抓起银两看看。
    “简单得很。你想嘛,五七之寿是大寿,他不但宴请全寨的人,还会把九洞十八寨的族老都请来。如果他在宴会上因为一杯毒酒或者一块粑粑倒地死了,肯定是他儿子直接接替圩长的位置噻。那个时候族老们都在,让哪个当圩长就是一句话的事,方便得很!真要这样,恐怕你们叔侄俩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喽。而且杀人偿命,查出来不但你们坐监,连你们的女人和娃娃都不能在寨子里呆下去了。”
    看着愣住的两人,草鬼婆轻轻地笑笑,脸上皱纹缩成了一朵老菊花。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别放心上。”她把手放在布袋上,满足地抚摸着那一袋银子。“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们大胆干你们的,只要保我革家不受牵连,这些事又与我们有啥子相干呢?”
    一时无人说话,屋里静了下来,只听得外面房檐茅草上滴答的水滴入了房前的水坑里,砸出“叮当”一声。原来不知何时,雨势渐渐住了。
    草鬼婆起身道:“哦,雨停了,恐怕一哈儿进山的人就会多起来。让人看到你在我的屋里头不太好。你二位还是请回吧。”
    那两人并没起身,只是互相看看,却不作声。
    高长胜到底忍不住了,他皱着眉问:“那你说咋个办呢?”
    草鬼婆叹口气:“我也没的啥子办法。艳景文当了这么多年的圩长,没功劳也有苦劳。五七之寿一过,他儿子的这个圩长之位就定了。你们要是毁人不毁名,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艳家把这个圩长世世代代地当下去。”
    “毁名?把他的名声败坏掉?咋个败坏呢?”高长胜问。旁边的高玉杰也竖起了耳朵,等着听草鬼婆的答案。
    草鬼婆眼见的这两人上钩了,嘿嘿一笑,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小繁,”她说,“苦丁茶不是还有吗?给客人泡杯茶去。”她接着小声嘟囔着,“反正雨已经停了。”
    这次火终于点起来了。湿柴火噼里啪啦地响。
    高长胜和高玉杰叔侄俩对望一眼,心里明白,草鬼婆这是要留他们长谈哪。
    “你说,咋个才能让他儿子不当上这个圩长?”高玉杰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草鬼婆不答,只是笑,笑得人心里发毛。等到开水冲到粗瓷茶碗里,茶香飘起来时,草鬼婆才在袅袅上升的白气里开口说话了。
    “玉杰,你晓得当初你哥哥是咋个死的?你还记得艳景文是咋个当上圩长的吗?”
    这话一出,高玉杰只觉得头皮发紧。只听旁边“哐当”一声,粗瓷茶碗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几瓣,茶水也泼了一地。
    高长胜猛地站起了,一把拎住草鬼婆的衣领,把她揪起来按到了墙上。
    他的速度之快,令旁边的人来不及反应。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草鬼婆的两眼已经有些上翻了。
    “长胜,放手,放手。”高玉杰使劲掰着侄儿的手指,然而那手指像是铁条一样的,皮肉都勒得发白了也不放手。
    草鬼婆气喘得厉害,嘴张着,露出一些白森森的牙。
    知凡满屋里找东西。她抽了一根最粗最长的木柴,扬起来就冲高长胜的后背打过去。
    然而,木柴还没落下,高长胜就松手了。
    他的两只眼睛反插上去,两手在空中乱打乱抓,像是在跟空气打架一样。
    “他这是咋个了?”高玉杰惊恐地问,企图用臂膀抱住侄子。但是高长胜力大如牛,他很快打翻了条凳,被凳子腿绊倒,“扑通”一声躺到了地上。
    他躺在地上,左拧右折,身体弯成各种不可能的角度。剧烈动作之下,他的头屡次撞到墙壁“邦邦”直响。
    高玉杰跪在他的旁边,企图控制住他的脑袋,但高长胜脸憋得通红,似乎喘不上气来。他一松手,那脑袋又邦邦撞向了枪。
    高玉杰急得直喊:“你快点让他停下来。这样会把脑袋撞坏的。”
    知凡扶着快虚脱的草鬼婆坐下。她手捂脖子,连连咳嗽,并不去管高长胜。
    等她喘气喘够了,才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蹲身在高长胜身边。她从瓷瓶里倒一些粉末在手心里,然后对着高长胜一吹,让那阵小烟儿进入他的口鼻里。
    高长胜撞头的动作渐渐放缓了,然后慢慢停下来。
    疯狂地扭摆终于停止了。
    高长胜眼睛直直的,仿佛还没从恶梦中醒来。高玉杰连忙把他扶起来,慢慢地坐在墙角的竹椅子上,又喂了几口水。半晌之后,只听高长胜喉咙咯噔一声,他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了。
    他看看草鬼婆,气息虚弱,却什么也不敢说。
    知凡观察,发现他眼含惊恐,这说明刚才他心里并不糊涂,只是身体不受控制而已。
    是什么样的痛苦让他的身体能拧成那种角度?知凡不敢想。
    草鬼婆等他平静之后,才慢悠悠地问道:“长胜,你咋个样了?”
    高长胜还带着噩梦初醒的那种虚脱。用手托着头,并不回答。
    高玉杰拍拍他,问草鬼婆:“你给下了啥子蛊?不会要他性命吧?”
    草鬼婆不知被什么逗笑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薄板一样的胸脯剧烈起伏着,笑得那叔侄俩目瞪口呆。
    等到高长胜终于慢慢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端起粗瓷茶碗把冷掉的茶一口口喝光了。
    草鬼婆冷眼看着他。一进门就始终脸孔朝天的高长胜此时终于低头了。
    “婆婆,”他艰涩地喊了一声,问道:“我爹是咋个死的?”
    草鬼婆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答:“你爹是咋个死的,你得去问圩长啊。”
    高长胜闻言暴起,无奈体力不支,怒目圆睁了一会儿,他说:“果然是跟他有关系?”
    草鬼婆摇摇头,不再回答了,转头问高玉杰:“当年艳景文是如何当上圩长的?”
    没有人回答。等了很久都没人回答。知凡不耐坐着,听见外面雨已经停了,便走到窗边支起窗户。
    窗外雨后清新的凉空气冲进屋里,让屋中的几个人为之一振。
    沉默良久,高玉杰才郁郁地说:“那圩长是我让给他做的。”
    @莆秤首椅吵468 2021-03-22 19:26:18
    @居唯恕 :本土豪赏1个 赞 (100赏金)聊表敬意,点赞是风气,越赞越大气【 我也要打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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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啦
    长篇穿越情感小说《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3节

    圩长是高玉杰让他的?这可新鲜,知凡在不由地回头看了一眼桌边坐着的三个人。三个人都是怔怔的
    雨虽然停了,但天仍然阴着。屋里几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阴惨惨的光线里,仿佛沉浸在往事里。
    知凡偷偷地回到了座位上,只听草鬼婆说:“当年,艳景文到湄潭府去告官,挨了板子回来,后来又找来韩老驼教给大家认草药,才度过了那年春天的饥荒。要是没有他,岩脚寨不晓得要死多少人。就因为你哥从我嘴里掏出了韩老驼这个名字,所以不管艳景文做得再多,圩长的位置也还是你们高家的。哼!你哥当年差点没有把我打残废了。”
    说起当年,草鬼婆脸上幽怨之情不减。高长胜别过脸去不听。高玉杰微微闭目,那一声惨叫似乎仍在耳边环绕。
    “啪”,哥哥狠厉地一鞭子抽在革小玉的背上,她“啊”地一声挣直了身体,扬起头来不屈地看着天。她的嘴唇哆着,两颊的肉都在抽动。高玉杰看得心尖尖都在颤抖,那一鞭子要是抽在他身上,他还能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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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13 18:08:11  更:2021-08-13 18: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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