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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回乡扫墓,却不慎掉进山洞。。。[第6页] |
作者:居唯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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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嘛,活一天就快活一天。有啥子好操心的?”草鬼婆站起来拉她。“莫想那些了,想也想不清。该你死的时候,你不想死也得死;不该你死,你就是往悬崖下面跳也还有树枝藤蔓接住你。” 她一使劲把知凡拉了起来。 “走走走,今天晚上把这只鸡炖了,再蒸点黄粑,我把自家酿的酒拿出来,咱们两个好好喝一顿。有酒有肉,哪个龟儿子才想死咧。” 她兴致很高,一个人把背篓背起来,把鸡笼子提起来就大步子向山坡上走去。 知凡不由自主地跟上她,在后面喊:“那只鸡是人家送给你下蛋的好母鸡。你咋个一顿就吃了哦?” 草鬼婆兴奋的声音穿越山林,激得树上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起来。“啷个想那么多哦。今天又逃过一劫,快活一天是一天。” 她真的把鸡杀了,炖了。 |
当草鬼婆把一海碗鸡汤端上来时,知凡还是有点替那只鸡可惜。明明每天都可以有鸡蛋吃的。 “你个年轻娃儿啷个操愣么多心哦?这山里头,狐狸黄鼠狼多得很。鬼晓得明天早上起来,这只鸡还在不在哦?还是吃到自家肚子里头保险一点。” 草鬼婆嘎嘎笑着说,夹了一只大鸡腿给她。 草鬼婆从她屋子里抱出一个黑坛子来,原来是苞谷酒。 知凡喝了好几碗才知道这酒有点后反劲,她有点头晕。 草鬼婆兴致很好,也是闷头干了几大碗。看到知凡支撑不住的样子,她嘎嘎笑了起来。 “醉了就去睡噻。这些我来收拾。” 知凡点点头,刚要起身,却听见草鬼婆又说:“明天开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你。” 知凡回身看看她。在摇曳昏暗的油灯光亮里,草鬼婆正咧着嘴看着她大笑。 她很瘦,脸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覆盖着,在油灯的照亮下,那深邃的眼窝干缩成两个黑洞,咧开的嘴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颧骨下面陷下去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大笑的骷髅头。 知凡浑身一个冷颤,却又不怕了。 命运把她推到这里来,她无力反抗只能接受。到她该死之日,她自然会死;若她命不该绝,也没人能害得了她。 她躺在床上,任由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安然睡着了。 |
窗外是阴雨天,妈妈上班去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家。 做完了功课,她看着墙上爸爸的照片发呆。爸爸又在眨眼睛了。 雨水冲刷在窗户玻璃上,冲刷出无数道道。那些水流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挠,蜿蜒崎岖起来,形成一个个字。 “张”,“借”,“心”…… 那水流形成的透明字,瞬间形成又瞬间消散,然后变成无知无觉的水,顺着窗户玻璃,哗哗地留下去。 好玩,她趴在窗台上,歪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第二天,天光大亮,放出了太阳。妈妈班上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去黔灵山搞郊游,她也跟着去了。 野餐过后,大家玩捉迷藏。她躲在矮灌木从里藏着。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他们来找她了。她从灌木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偷偷观察,却看见地上踩着的是一双样式老旧的黑皮鞋,咔叽布的裤管搭在皮鞋上。 她的目光顺着裤管往上走,却看见了一张和墙上爸爸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脸,也是那样眨巴着眼看着她。 她瞪大眼睛,奇怪居然有路人长得这么像她爸爸。那人却微笑着,弯下腰向她伸出手。阳光在他背后闪烁着,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那只手很脏,像是刚刚挖过土。指缝间都是泥土,手上的皱痕处也是黑的。 她害怕地向后缩。 |
那人看她害怕,不停地冲她说着什么。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仿佛那人只是动嘴唇却并没有发声。 那人见她没反应,急得从衣兜里掏出什么来要递给她。 她犹豫着伸手去接,手指碰到那人的手指,冰凉冷硬,像是碰到了一条蛇。 那人把手指摊开,手心里握着的却是一捧土,他的指缝间都是黑泥。 知凡猛地惊醒,冷汗淋漓,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窗外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看到屋里影影绰绰的一切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然在草鬼婆的家里。 外面远远的山头上传来狼啸,近处秋虫唧唧。 知凡早已习惯这夜晚山林里的各种声音。 一阵低低如同幻觉一般的呢侬声音起,那是草鬼婆的低吟声,在这静谧的夜里。 声音不大,就像烧开水时锅里冒出的小泡,细细小小却能灼伤人。 知凡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抱紧自己,任由那诡秘的咒语往自己身上扎。 只有这个像鬼魅一样的声音是她永远无法适应的。 生活在秘密之中,就如同活在迷雾中一样,有一种四面笼罩,随时可能踏空的恐惧。。 |
第二天,草鬼婆早早地就把知凡叫起了床。 从兴发顺背回了许多东西,她们的早餐丰盛起来。除了仍然难吃的白糖煮蛋,草鬼婆还蒸了小米喳。 这种用糯小米混合着猪油、白糖和咸盐,密密匝匝挤成块的东西,又香又管饱。 小米喳不但是早饭,也是午饭,因为她们今天一整天都要耗在山林里,没有时间赶回来吃晌午饭。 草鬼婆果然是一个丰富的大宝藏。 知凡这才知道,所谓毒药,并不一定是多么神秘莫测的东西,也许天天吃的饮食就有毒素。但还是那句老话“离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只有当剂量到一定量时,毒性才会发生作用。 罗汉镇上人人爱吃的折耳根。凉拌折耳根时,人们习惯往里面放苦蒜苗。苦蒜就是一种毒药,吃多了会使人头昏眼花、四肢无力、恶心呕吐。只不过还从没有人放那么多,所以也无人知道。 灯笼草能治皮肤溃烂、蛇鼠咬伤,但是灯笼草与蛇莓同时服用,则会引起硬皮病。皮肤会变得又薄又硬,还像花生壳一样疙瘩癞癞的,稍微动一动就皮破血流不止。 仙鹤根可以打肚子里的虫子,但是如果吃了仙鹤根又喝了酒,则会头晕腹泻不止而且难以治愈,比巴豆强多了。 在山里跑了一整天,回来之后,知凡躺在床上几乎不想动了。第三天早上,窗外天色沉暗,没多久细细的雨珠飘下来,远山近林都笼罩在阴雨绵绵之中。 一到下雨,寨子里就忙碌起来。稻子割了晾在场坝上。下雨时,怕雨水把稻子沤坏了,男人们女人们全都赶到晒谷场上,通力合作,找东西罩住稻谷。有的抖开毡子,有的抱来稻草,有的冒雨把稻谷扫做一堆。 寨子里忙碌,山里就清净了。 |
雨雾之中,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从寨子里出来,撑着油伞走过竹桥,走进了大山。 阴雨天,光线晦暗。知凡醒得晚。她穿好衣服,梳着头发开门进了堂屋,却一眼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堂屋的桌边。 贵州男人大多身材矮小,就是安见月也不过和知凡一边高。 寨子里这么高的男人只有艳长清了。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2节 知凡微微仰视。因为光线昏暗,男人的脸线条很柔和。一双眼睛在阴影里倒显得分外明亮。 看见艳长清,知凡一怔,梳头的手有些迟疑。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坏事,被人抓个正着似的。 她稍稍镇定一下,笑着招呼道:“你咋个来了?” “嬢嬢,喊我今日来拿给桂枝的药。” 知凡想起来了,那一日草鬼婆确实这样嘱咐过。 她四周看看,草鬼婆不在堂屋里。她那间小屋,木门紧闭,屋里传出一些翻箱倒柜的声音,想来是在给艳长清找药。 知凡“哦”了一声,便没有话了,手尴尬地垂下,不知该做些什么。 草鬼婆屋里的声音倒显得堂屋里更加安静。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艳长清突然开口了:“那天吓着你了吧?” “哪天?”知凡刚开口问完,自己就想起来了。 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就不吭声了。一想到锄头在空中高高举起的场景,她觉得背上一阵痉挛。 |
见知凡不说话,艳长清不由地走近一点。 “你放心。”他说。 知凡不由地抬头。 “放心?放心什么?” “不会真的打你们的,你放心。”艳长清说,“我爹只是为了维护寨子里的规矩。” 规矩?知凡在心里冷笑。心里想起以前看的电视剧里封建老族长为了礼法规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难道还有再反一次封建?可笑! 知凡想讥讽两句,一抬眼却看见艳长清关切的脸,不由地把嘴边的话都咽回去了。 两人又一次陷入静默。 沉默了一会儿,知凡觉得没意思,转身要回去。艳长清有点急,却又不知找出什么话来拦住她。一转头看见了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摞写了字的纸。 他忙说:“这是你写的?” 知凡被问,脚步停住,转过身正看见艳长清在翻看那一摞纸。那是她记的药名药性。 |
她不知怎的,急步奔过去,想把一摞纸抢在手里。 “我的字很难看。你不要看。”她说。 艳长清把手一抬,知凡就够不到了。她刚要跳脚争抢,却又突然意识到不妥。 知凡突然转身就走,不再说一句话。 艳长清“哎”了一声,说:“你不怕我看了?” 知凡转过脸,已经恢复了她平时的冰冷表情,“你喜欢看就看吧。” 艳长清刚要说什么,“吱呀”一声门响,草鬼婆拿着一个纸包笑盈盈地走出来。 艳长清只能止步。 知凡等艳长清走了才从她的屋里出来。草鬼婆站在门边目送艳长清远去。 知凡站到门边,看见如烟似雾的雨雾中,那个颀长的身影正撑伞走下山坡。他的背影一点点隐没于石板坡下。 |
“婆婆,这个艳长清倒不像寨子里头的人,倒像是诗书人家的子弟哦。”知凡问。 草鬼婆笑了一声:“那还不是因为他那个爹?以前听老人讲,岩脚寨出过几个大人物,全是因为圩长家的子孙。艳景文也想要他的儿子有出息,早早地就把他送到罗汉镇上念书。艳长清是寨子里少有的识文断字的人。结果,却娶了桂枝。” 知凡不由地问:“桂枝有啥子不好吗?” 草鬼婆摇摇头:“唉,她太娇气任性了。桂枝家里是罗汉镇上的。她从小在镇子里头长大,性子娇得很,乡坝里的日子她哪会过得惯哦。嫁过来后,她几次三番在家里头闹,艳长清那么好的性子也被她气得不行。不过,桂枝也是可怜。” 知凡听得奇怪,从来都是上嫁,哪有人下嫁。她不禁追问道:“为啥子桂枝的爹妈舍得把她嫁到寨子里来呢?”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艳小环嫁给了陈兴发?兴发顺抱紧了曹家的大腿,是镇子上唯一能和马帮做买卖的铺子。随你啥子东西别家铺子没有,兴发顺都会有。他喊哪样价就是哪样价。镇子上想巴结陈兴发的人不知有几多,桂枝的爹妈还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把桂枝嫁过来嘛,也算是婉转地跟陈家结了亲嘛。” 说到这里,草鬼婆拍拍知凡的后背:“你倒是厉害。每日里跟我爬坡过坎的,倒是没听你喊苦喊累。” |
草鬼婆这样一说,知凡又听出许多端倪,接着追问道:“既然陈兴发在罗汉镇地位这么高,为啥子不在镇上娶个女人,为啥子要娶寨子里的艳小环呢?” 草鬼婆见她问,望着那漫天细细的雨丝叹了一口气,说:“艳小环以前真是这九洞十八寨的一朵花。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你,真能够把你看化了。估计当年陈兴发也是这样被她降住的吧?听说有一次陈兴发在赶大场时碰到了艳小环就非要娶她。后来也就娶了。” 知凡听了,不由地努力回想陈艳嫂的模样。 她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知凡不觉得她的眼睛动人,只记得她眼窝深陷,眼皮上面的那一块肉都快塌没了。 原来的小镇之花,不过几年的功夫,就变成这个样子。知凡浑身不由地一哆嗦,喃喃道:“莫要成亲,成亲以后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 草鬼婆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满山遍野的湿润与苍翠发呆。 这一天,她们还是出去了。披上桐油蓑衣,像是两只炸了刺的刺猬,熟练地钻进了山里。 她们进山的理由是为了雨天菇。 |
雨天菇,雨后冒头,黑色伞帽,像是腐叶下面的一片小小阴影。可是千万别出太阳,这蘑菇被阳光一照就会烂成一滩黄水,像是一滩稀泥似的。所以寨子里的人采不到这种蘑菇,因为雨天过后,山路泥泞湿滑,谁也不愿意此时上山,踩一脚泥。把这种切碎阴干,可以碾成粉末随身带着。服用之时,无色无味;服用之后,也无任何反应。但若是和酒同时服用,则服用者瞳孔放大,神志不受控制,问什么答什么。就算服用者心里明白,可是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褐菇看起来跟人们常吃的牛肝菌一样,唯一的分别是当把褐菇翻过来时,菌伞下面的褶子里是黄黑色的,而不是纯黑色的。褐菇吃了之后,人会产生幻觉,牙关抽紧,面部抽搐,会看见自己最为害怕的东西,严重的会受惊心悸而死。 蛇莓长得很漂亮。锯齿形状的叶子层层展开,托起一颗鲜红欲滴的莓子。据说这是毒蛇最喜欢的食物。每次看到林子里有蛇莓时都要注意,说不定附近就有毒蛇划过。尤其要注意垂下来的树枝,草鬼婆就曾经与上面盘踞的毒蛇撞了个脸对脸。蛇莓可用来吸引毒蛇,也可大量服用使人心悸出汗,出现幻觉。但是药性比褐菇差了许多,若是不要人性命,蛇莓就足够了。 花婆婆地丁是伏地而长的,春天最为繁盛,铜钱样的小圆叶子,开小紫花。花婆婆地丁,服用少量,与人无碍。若大量吃下去,人则会不受控制地狂笑不已,笑到精疲力尽而停不下来,非有两三个时辰缓不过劲来。如果继续吃并且喝酒,则会笑到力竭而亡。 龙须草,摘来捣烂,涂抹于伤口,伤口就会红肿溃烂,难以愈合。 续鞭草,叶片有锯齿,滑过皮肤就会隆起一道道如同被鞭子抽打过一样的红色痕迹,摸上去如同肉虫子钻进了皮肤一般,刺痛而痒,一个星期伤痕方能变淡消失。 小金钩,常常长在悬崖边的石缝里,花是金色倒牛角状,秋天结黑紫色果实。把果实采来风干后,一粒粒果实皱缩着像腌梅子。吃起来酸甜可口,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如果六个时辰之内再喂之吃白花草则会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疣子。只有把白芨草的根磨成粉外敷内服才能消除。 断肠花又叫红毒茴,开黄花结八角形状的果实,与做菜用的八角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吃了红毒茴,眼睛突出,全身冷汗,舌头发硬,口吐白沫、呼吸不畅,最后窒息而死。如果能立刻喂之以猪血、鸭血等,可以解毒救命。 狗不闻,一种淡灰色长满斑点的蘑菇。看起来人畜无害,吃起来香气扑鼻,吃了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肠穿肚烂而死。 映水兰,长在水流缓慢的池塘、河边,开淡紫色兰花,叶片细而长。取根部来,晾干、磨成细粉,放入酒中,可有男女催情的效果。 回春草,草如其名。其根茎竟如同男人的那个玩意儿,功效也跟回春大力丸似的,泡酒或者煎汤,男人喝了壮阳,女人喝了补阴。 |
整整十天,她们在山里转来转去,草鬼婆边找边说,知凡边听边记。她们转边了莫林冲、风吹岭,甚至还跑到了茅草山去。水雾激荡的瀑布下边,悬崖边的石头缝里,草鬼婆带着她爬高下低,脚步踩遍整个山头。 知凡常常望着草鬼婆那个在山中雀跃窜动的黑色背影感叹:也不知她多大年纪,但是精神和体力都不比她这个年轻人差。 到了晚上,就着油灯的灯光,知凡趴在桌上细细地记下来。 每种药材的形状、生长地、生长季节、可用的部分、功效、解药…… 知凡写得手酸时不由地想:若手边有个电脑,一个Excel表格就搞定的事,却要费这么多事。 草鬼婆拿出珍藏的蜡烛给她加点亮,虽然亮度并没有增加多少却也好了许多。她就坐在一旁补衣服,笑呵呵地看着知凡写。 窗外黑魆魆的,还有秋虫唧唧,屋里知凡写毕,伸了个懒腰,一眼看见旁边草鬼婆眯眼对着油灯抽针。微光加深了她脸上的皱纹,影影绰绰的。 见知凡正注视着她,草鬼婆余光一瞟,那黑洞洞的眼睛里阴毒的目光射过来。再一恍神,那目光却又变得慈祥。 知凡手一抖,看到自己正写着“肠穿肚烂”四个字,心想,也不知道这是多少人性命换来的。 可是在大山里,一个孤老太婆若不如此,她又如何保护自己呢? |
那一日,她对革老三高高扬起的指甲,指甲里全是褐色的粉末。若是扬下去,或者一把抓在革老三的脸上,又不知是怎样的折磨。 死不可怕,受尽折磨而又死不了才最可怕。 一层秋雨一层凉。那日的细雨过后,山中陡添凉意。 早晨,窗外的白雾还没散尽,木门却被人扣响了。草鬼婆开门一看,是安见月。 外面果然冷了,连安见月都穿起了厚布袄,只是腰间仍然捆着那粗粗的一扎绳索。衣服是新做的,虽然也是土布衣服,但是居然浆过了,穿在身上十分挺刮,安见月头上的辫子也梳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绕脑袋一周盘在头上。 他把背上的茅草卸在一边,腋下夹着的一卷纸却并没有放下。 草鬼婆看着他笑,又回身看了看知凡。 “今天你咋个来了?” “婆婆,天气冷了。我想到你这个房子茅草都吹跑了好多,我来给你加点嘛。而且我还带了麻纸,给你把窗户糊一下。” 他一进来,不但把冷空气带进来,还带来了一股青草香味。 知凡正蹲坐在小桌边吃菜稀饭。看见安见月进来,连忙招呼:“来,坐。你吃过早饭没的?在这里吃点儿?” 安见月连忙摆手:“不用,我吃过了来的。” 知凡见他不肯,也就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粥,等到她再抬头时,安见月已经开始比划着测量窗户了,为的是看看自己带来的麻纸够不够糊窗户。 |
这是知凡第一次好好打量他。在此之前,她每次看到他那圆而短的脸,粗黑的眉毛都觉得厌烦。可是这一次,知凡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圆圆的,仿佛与圆脸是配套的。眼神很清澈却也憨直。 知凡把最后一口粥咽进肚子里,安见月还没忙完他的测量。他的眼睛亮亮的,映着窗外的菜圃、树林。 知凡想,安见月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身上的憨直显露出他的粗陋,却也显出他的天真。 他与艳长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把粥碗拿出去洗的时候,知凡看到水缸边的灶板上,有一把新鲜翠绿的续鞭草,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摘的。 知凡洗碗的手停顿了一下,草鬼婆要干什么? 洗完了碗出来,安见月的工作加量了。他开始在地上分茅草,开始铺房顶之前的准备工作。 他正蹲在地上把茅草分堆,一抬头看见了知凡,他笑了一下,露出白牙。 |
草鬼婆收拾停当,擦着双手,迈步进来对知凡说:“小繁,今日赶大场。我们要去一趟罗汉镇,顺便去刘剪刀那里把你的冬衣给拿回来。” “婆婆,你要去罗汉镇啊。”安见月站起来,扎着双手,不知所措,“那今天……” “你……要不然改天吧?”草鬼婆为难地看着他。 安见月思索了一会儿,说:“婆婆,你要放心我,就让我自家在这里干吧。”他抬头望望天:“好不容易今天不下雨。加茅草的事不能再拖了。要是过两天下了冻雨就更麻烦了。” 草鬼婆想了一下,笑笑:“哎呀,那要咋个谢谢你才好。我留点叶儿粑在灶台上,你饿了自家热来吃。另外,你回家的时候莫忘了把我的门锁好。”她说着指了指木门上的锁头。 知凡看草鬼婆一副不拿安见月当外人的样子,心里越发不耐烦。几次催促,草鬼婆收拾妥当,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好,两人直奔罗汉镇去了。 |
今天更新了两节,把前几天天涯宕机耽误的补回来了。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3节 然而这一次,她们没有进入镇子,而是先到了牌坊后面的场坝上。 虽然是逢场天,但是时辰还早,场坝上冷冷清清的。几座竹篾盖的小棚子孤零零地立着,石头砌的土灶上面有好些烧尽的灰烬,那是之前的小贩们用来熬煮大肠和猪血的。 前几天一直下雨,满地是泥浆糊着烂菜叶子。 草鬼婆在场坝边等着,几只野狗路过,看看她们,又呜咽着走开。风卷着落叶吹过,寒意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们。 草鬼婆翘首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路。微风中,她头上的白发丝轻轻飘动,枯瘦的背影如同一片薄薄的纸。 知凡感到她在等什么人。 她走近草鬼婆,喊了一声“婆婆”。 草鬼婆转过脸看她,一脸哀告无助的神情,细纹密布的眼皮压住的眼睛里,盈满了泪。 |
知凡吓了一跳,忙问:“咋个了?婆婆。” 草鬼婆望住知凡,颤巍巍地伸出手按在她的手上:“等一下,革老三要来。小繁,婆婆求你,你帮我把钱拿回来。” 知凡有点吃惊:“我……我咋个帮你哟?” “一哈儿他来了,你就假装和他接近,拿续鞭草在他身上划,脸、脖子、胳膊,哪儿都行。有啥子麻烦,我马上过来救你。” “救我?”知凡一怔,隐约有点明白了。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怒目看向草鬼婆。 草鬼婆的腿向前弯了弯,几乎要下跪了,知凡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住她。 “小繁,你跟婆婆住了这么久,我对你咋个样,你心里清楚。我实话跟你讲吧,我活这一辈子,只为了一件事。如今这件事就快成了,却突然被革老三偷了我的钱。那钱,我是有大用处的。我又不好硬抢回来。所以我只能求你帮我。” “那你告诉我,你要做的这件事是什么?”知凡紧追不舍,心里也觉得此时逼问似乎有点残忍,但她不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草鬼婆摇摇头,只是低哀地反复说道:“小繁,婆婆,只求你这一回,求求你。” 知凡还要张口问,她眼中却射出锐利的光芒看向她身后。草鬼婆刚才还软弱无力的手指瞬间发力,抓紧知凡的胳膊,把她向外一推,自己则迅速隐身于旁边的树林中。 |
薄雾中,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男人缠着头巾,还是那个一步三晃的走路姿势。知凡永远也忘不了这男人曾经打在她脸上的那一个耳光和把她囚禁在小屋里的恐慌,这是她所有噩梦中的一个。 而今天,也许就是打破这噩梦的时候了。 知凡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着走上前。 “老三。”她叫着。 革老三眯着的眼睛睁大了:“是你嗦?” 知凡笑笑。 革老三眼望四周看看,没人,于是他凑上前来:“你咋个一个人在这点儿?我姑妈呢?” “婆婆不晓得去哪儿啰,叫我在这里等她。” 革老三谑笑着,突然抓住了知凡的手腕。 “咋个样?现在你晓得味道了吧?山里头住起苦得很,还不如到寨子里头来嫁给我。” 知凡一笑,反握住他的手腕:“可以倒是可以。婆婆对我不错,干脆你把婆婆请下山,跟我们住一起噻。” 她松开了革老三的手腕,上面一道道鞭痕若隐若现。但是革老三并没有看见。 |
革老三一愣,继而咧开满嘴黄牙笑了,从后面按住知凡的腰,把她向前一推,两人脸对脸。知凡感到他嘴里的一口浊气喷在自己脸上。 “你想得真多。姑妈在山里一个人自在惯了。”革老三说。 “是吗?”知凡魅惑一笑,轻轻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衣领往下扒。 “是吗?可是婆婆住在山里好孤单的。”知凡语音轻软地说。 她的动作让革老三呼吸急促起来。 “你还真……”他不放心地又四处看看,把背上的褡裢甩到一边,搂住知凡的腰,“别等姑妈了,直接去我家吧。” 知凡又气又笑,这个人的脑子竟然简单到这种程度,如同小孩一般容易摆弄。 但是革老三的头脑简单还有另一个坏处。知凡本来不及细想,但是她马上就感受到了。 知凡感到自己衣领一紧接着便是一凉,革老三已经扯开了她衣服上的盘扣,她还没反应过来,革老三的嘴就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知凡知道坏了,在情欲的躁动下,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刺痛和痒。而且此刻他的手臂越箍越紧,她挣脱不了。 革老三的嘴唇已经往下移了。他发起情来,才不管时间场合。 刚才摆弄小孩的控制感荡然无存,她才是瓮中之鳖。 她一边慌乱地挣扎,一边看草鬼婆怎么还不来救她。 |
草鬼婆终于出现了,佝偻着背一步步地靠近。 “哎呀,老三,老三,你这是干什么?”草鬼婆上来用力扒拉革老三。 但是她轻飘如纸一样的身体被革老三轻轻一扒拉就甩到旁边去。 知凡在挣扎中用力大喊:“革老三,你干啥子?这里马上就要来人做生意了。” 革老三的嘴一边在她身上乱拱,一边胡乱说道:“那好啊。我们立刻去兴发顺买一挂鞭,回去就成亲。” 草鬼婆看他这架势,也感觉到一切超出了控制,急忙上前来拼命想推开革老三,却反被革老三一推,推出去好远。 当她再次上前来时,手里多了一把刀。 手臂上的刺痛终于让革老三清醒了。他看到手臂上被划破的地方,殷红慢慢染红衣服。 他终于把知凡推开,愤怒地看向草鬼婆。 “姑妈,你疯了?”他抡起拳头却感到手臂的刺痛转为剧痛。 他把衣袖挽起来,看见被刀割伤的地方,伤口红肿,被刀尖划开的皮肉翻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就像发起来的花卷。 他吓得愣住。 “姑妈,这是啥子哦?” |
草鬼婆也走上前来,翻看他的手臂:“哎呦,我忘了,刀上抹了龙须草的草汁。” 革老三端着手臂仔细看,惊恐地问:“龙须草是啥子东西?” “唉呀,我一个孤老太婆,只能搞点毒药之类的保护自家。龙须草是一种毒药,沾到伤口,皮肉就会肿起来,然后流脓水烂掉,整个手臂都会烂掉。” “姑妈,你疯了?”他的喊声让整个场坝都听得到。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挑着担子来。鸡公车的轮子骨碌碌响,场坝开始热闹起来。 草鬼婆急忙把革老三扯到树林深处。 革老三还在乱吼乱叫,草鬼婆看着他静静地微笑,那样子像是在欣赏一个疯子的癫狂。 “你莫闹,再闹,身上的毒素发作得就更快了哦。”草鬼婆轻笑着说。 革老三一下子像是被咒语定住一样,呆住了。这瞬间的安静让他感受到了脖子和脸上的异样。他用手一摸,一道道隆起的鞭痕如同一只只肉蚯蚓在他身上爬行。 革老三傻了,满头满身地乱抓。 |
“姑妈,你把我咋个了?这是啥子?”他说,声音里透着巨大的恐慌。 草鬼婆笑容一收,厉声说道:“革老三,如今要命还是要钱,你自家选吧?” 革老三气疯了,抡拳要打,然而青筋暴突的拳头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却无力落了下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草鬼婆的大腿。 “姑妈,你咋个舍得下手嘛,对你自家亲亲的侄儿。” 草鬼婆冷哼一声:“老三,你把钱还给我,我包你啥子事情都么的。你要是不还钱,不要说娶亲了,你能把这条命保住就算好的。” “姑妈,我可是革家的根苗……”革老三又搬出了老套路。 “革家的根苗可不止你一个哦。”草鬼婆淡淡一句话把他截住了。 他大张着嘴愣住了,面如死灰。 |
沉默了半晌,革老三抬起那条血流不止的胳膊看看,突然从地上站起来。 “姑妈,我是要钱么的,要命拿去。”他索性横到底了。 “这条烂命也是革家给的,如今你要拿去我也没法。死之前,我要快活一下。有钱还怕没快活?哈哈。”讲到最后,他还笑了两声。 知凡和草鬼婆两人面面相觑,都到了这种地步,革老三还能耍起无赖,这确实无赖到家了。 然而,草鬼婆终究对自己的侄子有些了解,她一扬手,一阵呛人的烟雾从她袖中散开。 知凡闻见那股发闷的气味,觉得有些腿软。再看革老三,两腿一弯,扑通一声,他栽倒在了地上。 草鬼婆从怀里摸出一粒黑色的药丸递给知凡。 “吞下去。”她命令说。 知凡接了过去。待那种酸涩而苦的味道在嘴里四散开来时,她的头脑已经清明许多了。 再看地上的革老三,费力地想抬起胳膊,可是脸都憋红了,胳膊也只是扬起了一点点。 草鬼婆轻轻解下他肩上的褡裢。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十来锭茶花银。 草鬼婆用手掂了掂,满意地笑了。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4节 革老三倒在地上,费力地抬头看她,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来。草鬼婆明白他的意思,也从怀里摸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他的嘴里。 革老三忙不迭地张口吞了。 片刻之后,他的身体慢慢有了些力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然而,他一站起来就立刻伸出两手掐住了草鬼婆的脖子。 草鬼婆那细瘦得如同鸡脖子一样的脖子被他紧紧勒住,却是无碍的。 他脸都憋红了,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手上却使不上力。更何况,知凡抄起一根棍子猛击在他的背上。这么多年的健身不是白练的,她用尽了全力。 革老三吃痛大叫一声,两手松开,脚步踉跄,不由地坐在一旁的树墩子上直喘气。 草鬼婆整整领子,恢复了常态,笑道:“老三,你莫急啊。你只吃了这解头昏的药,你身上的那些毒可还没解呢。” 革老三喘息定了,突然起身夺过知凡手里的棍子,抡向了草鬼婆:“就算我死,我也要让你先死!” |
草鬼婆吓得直哆嗦,慌忙从怀里又拿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暗红色的药丸递给他。 解药在手,革老三反而犹豫了。 他把药丸放在手心里研究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 “姑妈,这真的是解药吗?” 草鬼婆再也撑不住了,哈哈哈纵声大笑起来。 “老三,这是又一种毒药,你要是吃下去,只怕你身上的毒没个一年半载是解不了的。” 革老三脸色一变,烫了手似地把手里的药甩掉。 那两粒小药丸咕噜噜地滚到泥里面。 草鬼婆摇头,啧啧叹息:“可惜可惜,你刚把最后两粒解药扔了。” 革老三扑过去要把那一小撮土捏起来。 草鬼婆冲他喊:“老三,你莫费劲啰。你以为那真的是解药么?” |
革老三暴跳起来,两只手冲草鬼婆就伸过来了。 “你就是个疯婆娘,怪不得我爹要把你赶出寨子。我今天就让你先死。” 然而,他还没掐住草鬼婆的脖子,头上就遭了一记重击。知凡拎着棍子站在旁边下了狠手。 革老三痛得挺直身子,仰头“啊”了一声便蹲下去再也起不来。 草鬼婆低头看着他冷冷地说:“老三,你以为我下毒就是为了让你死?哼,事情要是这么简单,我也不姓革了。你若不听我的话,我叫你浑身长满烂疮,恶臭半里外都能闻到。叫你浑身奇痒无比,好像万只蚂蚁同时咬你,你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起码要好好折磨你两三年才让你死呢。” 革老三挣扎着又站了起来,两手又向草鬼婆伸过来。 草鬼婆笑笑:“毒已经在你身上种下了,你若要掐死我,就么的人能救得了你喽。” 革老三终于崩溃了。 |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姑妈面前:“姑妈,我们都是姓革的。你又何必对我下死手呢?” 草鬼婆叹口气:“老三,你不偷钱不就啥子事情都没的了嘛。” 革老三声音里带哭腔:“姑妈,银子都还给你啰。你把解药给我嘛。” 草鬼婆笑笑:“啷个那么简单哦?万一你再来偷呢?” 革老三只有求饶的份儿:“不会偷啰,真的不会,姑妈你把解药给我嘛。” 草鬼婆还是笑:“老三,你的保证就像放屁一样,啷个鬼才信哦。而且姑妈也有事情要你帮忙。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嘛,我保你命也有,老婆也有。这笔生意,你划算哪!” 革老三全身的劲都泄了,坐在泥地里呜呜地哭。 草鬼婆弯腰捡起了那两枚药丸,仔细地把灰吹掉。喃喃地说道:“这可是最后两丸解药了。” |
革老三一把把药抢过去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 草鬼婆拍手笑道:“好好好,这可是你自家吃下去的。莫要怪我了。” 革老三咽了一半傻掉了,又急忙扶住一棵树使劲吐,想要把咽下去的药吐出来。 草鬼婆笑着看了他一眼,拉起知凡向镇子里走去。 知凡从始至终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走。 草鬼婆一开始还喜滋滋地感受着那布包的沉重,走着走着才发现身边的人太过于沉默了。 |
这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道,再往前面走就是前升大街了。 草鬼婆突然停住脚步,拽住身边的知凡。 “我看看,刚才革老三摸了你哪儿没有?” “没有,没有。”知凡飞快地拒绝,同时却觉得脖子上的皮肤微微发紧。那是革老三的口水干了留下的痕迹。 这紧缩的感觉时刻提醒着她刚才的恶心。 此时的知凡,肚子里翻江倒海,毫无说话的欲望,她只想快走,只想把这些忘掉。 只有刚才猛击革老三那两下,震得她手臂微微发麻,这酥麻的感觉现在仍然有,似乎能够给她带来一点快感,抵消心头的恶心。 |
草鬼婆见她只是敷衍,忙拉住她,翻开她的领子查看。 “啧啧啧,这领子都被他扯坏了。小繁,今天真是谢谢你喽,没有你,这钱拿不回来。” 知凡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淡淡地说:“没事的。” 这也是她多年练就的本事,不管肚中怎样翻江倒海,脑中怎样雷声轰轰,但是脸上照旧是淡淡的。 越淡说明越愤怒! 草鬼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小繁,刚才革老三掐住我脖子的时候,你一棍子敲在他的背上。你的这分情婆婆不会忘的。” 知凡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假话说说可以,若是把假话当做真话听了,那不是傻,那是自杀。 她可以死,但不要被人算计死。 |
草鬼婆已经表白完了,再无话可说。可知凡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其实内心都孕育了万钧之力却无处可发。 就在快要走到岔口,脚步即将踏上前升大街时,一个人影横冲过来,一把拽住了草鬼婆。 知凡一低头,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已经伏在了面前。 她们俩都愣了。 这是一个穿着青色土布衣服的女人,衣服洗得发白,后背和袖口都尽是补丁。旁边她放下的扁担两头挂着的箩筐装着些折耳根、苦蒜青葱之类的。 |
女人跪下就磕头,还把旁边拖着鼻涕的孩子也拽着跪下来一起磕头。 知凡莫名其妙,但草鬼婆看来是知道的。 她慌忙扶起猛磕头的女人。 女人站起来,眼泪汪汪地。 “婆婆,要不是你,我们家娃娃怕是不得活命了哦。” “哎呀,那些事情,不要提不要提罢。现在娃娃咋个样了?” “你看嘛。”女人把旁边一脸懵的孩子拽过来给草鬼婆看,“娃娃蛮好的。自从吃了你的药,也不烧了,疹子也不发了。现在都好了。喏,就是这里还有个小疤。” 女人说着扒开孩子耳后的头发给草鬼婆看。两个女人的头凑在了一起,专注地研究着那块疤。 “嗯,恢复得不错。”草鬼婆仔细看了看。 女人放开孩子,转身要把箩筐里的折耳根拿些给草鬼婆。 “婆婆,我也没得啥子东西。就是这一点小菜,你拿去吃嘛。” |
草鬼婆忙阻拦她。 “不要不要。你也不容易,我咋个能拿你的东西呢?” “一定要拿,一定要拿。” 草鬼婆阻拦不住她,转头看看知凡,对她一使眼色。 知凡只好过去帮忙阻拦。 女人被四只手按住动弹不得,只好放弃。眼里的泪光却再次泛起来。 “世上像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女人抹抹眼睛说,又伸手把旁边的孩子揽在怀里,“像仁济堂的那个赵先生,黑起心赚我们乡下人的钱。吃了他的药,钱花了不说,娃娃的病一点都没起色。我之前生了三个娃娃,没一个能活到三岁的。好不容易把这一个养到了六岁,要是有点啥子闪失,我也不用活了。” 知凡点点头,却瞥见草鬼婆眼里一层水雾。 那是泪吗? 知凡转头去看,那层薄光却已消失了。 |
草鬼婆低头从怀里摸索出二十来个铜板塞到女人的手里。 “拿去给娃娃买点吃的。” 女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把手缩回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给娃娃看病,还白拿了你的药,啷个能再拿你的钱呢?不要不要!” “拿到起嘛。”草鬼婆硬把钱塞在她的手里,然后把她的手握成一个拳头然后紧紧攥住,不让她再塞回来。 “当娘的辛苦我咋个不晓得?钱,你就安心拿着。苦这几年把娃娃拉扯大了就啥子都好说了。” 她把女人的手紧紧攥住。女人愣愣地看着她,突然悲从中来,两眼泛出泪花。她用另一只手笨拙地擦着泪水。那手指又粗又黑像铁条似的,几乎看不出肉色来。 女人终于把钱收下了。她羡慕地看着草鬼婆身旁的知凡。 “你多好!你娃娃都这么大了。看看你家姑娘,长得好乖哦。婆婆,你好福气呀。” 知凡和草鬼婆对视一眼,知道这女人误会了。但是似乎没有必要解释。 |
看着女人挑起担子,一手扶着扁担一手牵着孩子蹒跚而去。 两人有一瞬间没说话。 知凡刚才心里的怒气不知怎的偃旗息鼓了。 两人默默地走着,不知各自在想什么。 草鬼婆的脚步猛然停住,知凡也停下脚步,望着她。 草鬼婆的嘴唇张了张,最后才说:“娃娃,我收留你是看你可怜,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我不会害你的。我曾经也有过自己的娃娃。” 她声音中带着悲腔。 知凡心里有许多话,最后却只是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 “那孩子呢?现在在哪儿?”知凡问。 她觉得自己有点自私,利用着草鬼婆的愧疚来打探她的隐私。说到底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草鬼婆听见问题,却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人群发呆。 知凡感觉到她触及到了草鬼婆心里最隐秘的地方。她从没说过她的过去。既然她有过孩子,又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山里。 那必然是一段心酸而又曲折的秘史。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5节 今天是阴天,阴霾之下,小镇显得尤为破败。大街上满是行人。满街背着背篓、缠着头巾的人走来走去,有人还打着赤脚,仔细看那脚已经糊着厚厚的泥。虽然不穿鞋,可是外面结的茧子也厚得能当鞋穿了。 知凡看看人们呆滞而又麻木的眼神,突然悲哀地想,在这种条件下,又缺乏卫生常识,死个把孩子是常事。 哪有什么曲折的故事呢? 知凡直接能想到最简单、最可能的情节就是草鬼婆的孩子夭折了,她也被婆家赶了出来。而她的娘家——岩脚寨,怎么可能再接收她? 她唯一的归宿只能是山里的破木屋。 而她想平安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当上人们嘴里说的“草鬼婆”。 痛苦是够痛苦了,可是在这样的时代,这种悲剧天天发生就像吃饭一样平常。谁有什么办法呢? 知凡突然无比悲哀地想回去。如果不能回到自己的时代,死了也好。 不然在这里活下去,要么结婚生子接受所有女人共同的黯淡悲惨的命运;要么她就得在山里当下一个草鬼婆。 想到这儿,知凡浑身一个冷颤,她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草鬼婆也不说话。 |
两人默默地穿行在人流中,是两个最不起眼的山里女人。 走到摆着“代写书信”摊子的岔路口时,草鬼婆指了指兴发顺:“我先进去了。你去把你的冬衣取回来吧。钱已经付过了吧?” “婆婆,你不陪我去?” 草鬼婆轻轻笑道:“拿个衣服还要我跟着去呀?你自家去吧,我去看看陈艳嫂。对了,给你几个铜板,你让刘剪刀把扯坏的衣服补一补。你一哈儿回来就到后堂来找我。” 她把钱塞到知凡手里就走进了兴发顺。 知凡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草鬼婆细瘦的背影如同阳光下的一小片阴影,翩然飘进兴发顺那四门敞开的店堂里。 草鬼婆与陈艳嫂有超乎寻常的亲密关系,这她能看出来。可是这亲密关系到底是什么?亲如姐妹?还是情同母女?知凡就分辨不出来了。 也许是在感情里掺杂了一些私利,或者说是在私利中掺杂了一些感情? |
刘剪刀那里有穿衣镜,知凡穿上棉袄,把腋下的盘扣扣上。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陌生又遥远。 刘剪刀名声在外,知凡送来的衣料很足,工钱也给得足,他是放出了本事来做这件棉袄。知凡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棉袄,天青色的布料,密缝黑缎压边,盘扣齐整。 知凡凝视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觉得那一针针都扎进了她的身体里,把她缝进了这个时代,再也逃不脱了。 知凡付了铜板,小学徒埋头飞针走线,两下子就把她身上破了的衣服补好了。 知凡对着镜子整理衣襟。 在真正死去之前,她还得好好活着。 |
抱着包袱走进兴发顺,店堂里伙计们正忙。 柜台后面的陈掌柜以为来了新客人正要招呼,一眼看见是她,青白如死尸一般的刮骨脸上浮起笑意来,唇边浅浅的一点胡须都浮了起来。 “哦,是小繁哪?好久不见你来了。” 知凡点点头,问:“婆婆来了吗?” “哦,嬢嬢啊,她在屋子里头陪我老婆呢。唉,我那个婆娘哦,又病了,嬢嬢正给她看病呢。” 走近内堂,只听见啪嗒的声音,一个纸风筝掉在地上。一根线拖着纸风筝在地上走,纸糊的风筝很快就被石块划破了。 知凡顺着风筝线看去,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梳着小抓髻,正拖着风筝跑。 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被长睫毛镶上了黑边,百无聊赖地拖着手里的风筝,风筝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知凡举手叫她:“招招,招招。” 女孩跑过来,大眼睛忽闪着看她。女孩认出了她,鲜红的小嘴唇浮出笑意:“姐姐,你来啰。” 知凡弯下腰:“你自家一个人玩风筝哪?” 女孩白藕似的小胳膊把风筝往地上狠命一摔:“风筝都破了,也飞不起来。没的意思。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嘛。” 她撒娇地拉着知凡的衣角,一点都不见外的样子。 |
知凡问她:“你娘呢?” “娘又躺倒起了,都好几天啰。我爹说她就是个哭包。” “哦,那我上去看看你娘。” “姐姐,你陪我玩嘛。”孩子的小手拉着她不肯放。 知凡笑着摸摸她的小脸蛋:“等一哈儿,等一哈儿我看了你 娘,就陪你画画玩,好不好?” 走上吱吱嘎嘎的楼梯,一股子陈旧的霉味和油盐酱醋的酱味直冲鼻子。 转过堂屋,旁边的侧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陈艳嫂正和草鬼婆两人在低声交谈。 “嬢嬢,我咋个办?咋个办嘛?”陈艳嫂带着哭腔低低地说,幽怨哀伤的声音让人心里发紧。 知凡敲敲门,只听见草鬼婆在屋里说:“进来噻,敲啥子门哦。” 知凡推门而入,进门前摇摇头,自己进房前敲门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 屋里光线昏暗。六扇木楞格子窗只开了一扇,透出一些微微的光。 陈艳嫂斜倚床头。她的脸陷入雕花大床帐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在那黑暗中,陈艳嫂虚弱的声音传来。 “小繁来啦。快坐。我不方便起来,你自家招呼自家吧。” 草鬼婆坐在床边,一半脸在阴影里。 |
她转头看一眼知凡,问:“衣服取了?你坐那儿,自家倒点茶喝。” 说完,她仍转回去,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陈艳嫂的手 “小环,我倒是有个办法。”草鬼婆说。 “啥子办法?”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想当初你刚嫁过来时,陈兴发把你捧在手心里,疼都疼不过来。我看你还不如回寨子里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把伤养好了,另一面也冷一冷他。过段时间你再回来,他身边没了女人,岂能不想你?到时候你们夫妻和好,儿子也就生出来了噻。” “哪有那么容易哦?我爹啷个同意我回家去哦。” “哎,你爹的五七大寿不是快要到了吗?五七大寿可是个大日子哦,寿宴上他要把铁铳交给长清。以后就是长清当圩长了,而他以后就当族老去了。这么大的日子,你当闺女的能不回去?” 一席话说得床上的那团阴影不吭声了,知凡只看见放在淡粉色富贵花开织锦被面上的那只手动了动。 草鬼婆趁热打铁:“而且你们家里头的事情你还不晓得么?长清的婆娘本来就是个不管事的,如今怀了娃娃更是三天两头地闹事。家里头虽然有几个长工,但也是只管田里头的事,不管家里头的事。办寿宴这么大的事情,方方面面的,都需要个女人来把把关。你回去给你爹拜寿,不是正好帮忙么?” |
草鬼婆说得起劲。然而那只放在织锦被面上的手迅速抬起,隐没在阴影中。呜呜咽咽的哭声从阴影中传来,那声音发闷,想来她用手捂住脸在哭。 哭了一会儿,沾满泪的手重新无力地落回了织锦被面上,床帐深处的阴影里传来陈艳嫂悲悲切切的声音。 “上次我爹来镇上,嘱咐过我,他过寿,我不必回去。” “这又是为哪样呢?” “嫌我回去给他丢人,塌了他的面子。” “啥子爹哦?哪有爹做大寿,姑娘不回去拜寿的道理?”草鬼婆忿忿不平地说。 “上次我爹来看见我这个样子,骂了陈兴发两句。临走前跟我说,他过五七大寿,我不用回去。结果他走了以后,陈兴发恨不得杀了我。他……我……我只怕没脸回去哟。” 陈艳嫂说到激动之处,从床上坐起来。蓝底白花的葛纱蚊帐也随之抖动了一下,接着一张脸从阴影中浮现,一束光正照在那张脸上。 饶是处变不惊的知凡也不由地“啊”了一声。 |
只见陈艳嫂脸上满是星星点点的满是水泡,几乎布满了整个脸,一个个亮到发光,水泡周围一圈皮肉又红又黑,看得人头皮发麻。 听见知凡的惊呼,陈艳嫂像是受惊的兔子,又迅速把脸隐回了黑暗中,过了半晌才听见那阴影里传来她绝望的声音。 “我晓得我这个样子怕人得很。连我自家的亲爹都嫌弃我。” 草鬼婆安抚地轻轻拍她:“莫慌莫慌,容我想想办法。” 屋子里安静了,几个女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草鬼婆。 一切都静极了,远远的街市声音混成一片传来,楼下的招娣一个人还在玩纸风筝。风筝的纸扑棱扑棱地响。 |
半晌,草鬼婆说话了。 “脸上的疤你莫担心,我明天就配些草药来,保证还你一张光洁如初的好脸。你的脸好了,你爹也就不拦着你回寨子里去了。你爹这个人我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他就喜欢绷皮皮(要面子)。好不容易有了陈兴发这样的女婿哪舍得打骂哟。不过呢,趁着他心里对你有愧,赶紧提出要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别的要求办不到,这个要求他还不应?” 陈艳嫂将信将疑:“嬢嬢,真的吗?可是我回去,寨子里的人怕是不干哦。” 草鬼婆看看她,加上了最后一把柴火:“就住一两个月,寨子里头哪个敢对圩长家指手画脚哦。住一段时间,把自己养得好好的,又是九洞十八寨的一枝花。你跟陈兴发小别胜新婚,只要把儿子生出来,啥子事情都好办啰。” 陈艳嫂渐渐坐直了,不再说话,脸上仍是那一个个圆疤,只是她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光亮。 |
知凡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说话。心里的疑问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个地冒出来。看来圩长与草鬼婆是老相识了,草鬼婆又与圩长的两个子女如此熟稔亲密,为什么会有圩长鼓动全寨人来打她们的那一幕? 商议已定,陈艳嫂的兴致恢复了好些。她侧过脸看了知凡一眼,拉住草鬼婆让她坐近一点,似有话要密密交谈。 草鬼婆当然明白,回头看了一眼知凡,叫了一声:“哎,招娣到哪儿去了?” 知凡明白,可她毫不在乎,坦然地站起来:“招娣在天井里玩哪,你们聊,我去看看她。” 陈艳嫂悲声感激:“真是麻烦你啰。我一天到晚起不来床,她爹又忙得很,招娣一个人闷得很,难得有个人陪她。” 知凡摆摆手,迈出门去。 |
@iclp5 2021-03-15 15:00:09 一个小小圩长权力怎么那么大? ----------------------------- 即使在今天,封闭落后的村子里村长的权力依然很大。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6节 走下楼梯,还没进入天井,知凡就听见小姑娘一个人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稚嫩的童音软软糯糯的,听得人心里甜甜的。小女孩蹲在树下背对着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破纸风筝扔在一边。 知凡轻轻走过去,温柔地问:“招招,你在做什么呀?” 招娣突然站起来,把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举到她眼前。知凡吓得退后几步才看清居然是一个鸟头。鲜血把鸟毛打湿成一捋一捋的,一滴滴血滴在地上。 “姐姐,你看,我刚揪下来的。”小女孩说,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看着知凡。 知凡浑身一个寒颤,背上滚过酥酥麻麻的什么东西,像是被癞蛤蟆踩过一样。难以想象,拥有这样天使般脸蛋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招娣拨弄了一下手里的鸟头。鸟头上薄薄的眼皮覆盖着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硬硬尖尖的鸟嘴也轻微地张了张。 知凡一阵恶心。 “你怎么把鸟头揪下来了?”她问。 招娣无所谓地踢了踢地上的鸟尸体。那尸体看起来就像一滩淌着血的散乱羽毛。 “我玩了半天觉得没意思,就想看看把鸟头扯下来,它还能不能动。”招娣说着把鸟头甩在一边,把地上那滩羽毛踢到花盆后面,手上还带着血就来拉知凡的衣角。 “姐姐,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嘛。呆在屋子里头没的意思。” |
知凡慌忙后退几步,不让她手上粘腻的东西沾到自己。压制住恶心,勉强说道:“你先洗洗手。洗了手,我教你识字吧。认了字,你可以自家念故事。” “认字?好啊好啊,我要认字。”招娣高兴起来。她说着就灶房边舀水洗手。 洗净了手,她举起小手伸到知凡面前。白嫩的小手带着水珠,显得尤为可人。 “这样就行了吧?”招娣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知凡。 知凡看看地上那一小滩血,又望望招娣那双睫毛弯弯的大眼睛。她眼神清澈,能照出人影似的,可是谁知那清如湖水的清澈下面是什么? 招娣见知凡出神,就拼命地摇晃着知凡的身体,拽着知凡的衣角跳来跳去,仍是一副萌萌小孩的模样。 “好啊,现在就认字,现在就认。” 知凡被她扯得站立不稳,头晕脑胀,于是急忙安抚。 “好好好,我们去问你爹拿些纸笔来……” |
木门“吱呀”一响,陈掌柜推开木门,迈步进来。看着闹成一团的知凡和招娣,他面含微笑,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出言阻止。 “招招,懂点事,不要缠到姐姐,乖。” 招娣看见父亲,一下子跑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陈掌柜无限爱怜地轻抚招娣白玉似的脸庞。 “嬢嬢呢?”他问知凡。 “在楼上,陪陈艳嫂说话呢。” 知凡眯起眼盯着他看。陈艳嫂那疤痕密布的脸,带给她的震惊似乎还没过去。到底是怎样歹毒残忍的人才会对自己的枕边人、自己孩子的母亲下这样的狠手,只是因为她没有生儿子? 陈掌柜丝毫不在意知凡的冷淡,他略微鼓出的大眼睛闪着热情的光,朗声说:“今次你是逃不啦。今天中午必须留在这里吃饭。招娣她妈又躺倒了,我已经叫阿龙到街上去端两个菜来。” 知凡不想和这种人一起吃饭,然而要走要留由不得她,还得看草鬼婆的。 她只好随着陈掌柜一同上了楼。 草鬼婆听说要吃午饭,只推辞了两句就应承了下来。知凡也不多说什么,说吃饭就吃饭吧。 |
不多会儿,阿龙和阿三提着红漆食盒进到堂屋里来。两人把食盒放下,一起嘿呦嘿呦地把八仙桌抬到屋子中央,然后把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一样一样地拿到桌子上。 果然是油香红辣的菜,有豆花鱼、盐酸菜扣肉、豆豉炒腊肉、辣子鸡、炒耳块粑…… 草鬼婆把陈艳嫂慢慢扶起来,又扶着她一步步挪到桌边。坐下的一瞬间,知凡明显看到陈艳嫂紧皱眉头,强忍痛楚。 刚吃了两口菜,陈掌柜就举起酒杯来敬草鬼婆。 草鬼婆笑呵呵地喝了。接着,他又敬知凡。知凡看了看他,一仰头把手里的酒喝了下去。 陈掌柜看了高兴,笑着向草鬼婆说:“你这个徒弟不错。酒量好,人大气,长得衬衬头头的(漂漂亮亮),而且还识字。嬢嬢,你好福气呀。” 草鬼婆笑笑:“啥子福气哟。女娃娃终归是要嫁人的。我只盼着她嫁到一个好人家去,带着我老太婆一起享享福。” 陈掌柜大笑:“嬢嬢,你放心。你的福气在后面哪。” 旁边的陈艳嫂始终没吃什么。她忍着痛楚,夹了一些鱼肉,细细地挑了刺,夹给招娣吃。 听见陈掌柜讲到“识字”两字,她的筷子停顿了一下。 |
招娣不耐烦地吃了两口豆花鱼,用小手把住碗说:“娘,你放下嘛,我自家吃。” 陈艳嫂难得地露出微笑,温柔地说:“招招真乖,会自家吃饭。” 招娣摇头:“娘,你的样子好丑哦。看到你我都吃不下饭去。” 陈艳嫂的笑容僵在脸上。 饭桌上的人都愣了。只有陈掌柜满不在乎地夹了一个鸡腿放在招娣碗里。 最后,还是草鬼婆责备起了招招。 “招招,你咋个这样说呢。你娘好伤心的嘛。” 招娣做了个鬼脸,转身把头埋进了陈掌柜的怀里。 陈掌柜轻轻地抚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笑说:“我们招招最乖、最聪明了。” 草鬼婆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知凡以为陈艳嫂会愤然离席,或者会潸然泪下。但是她没有,只是木着脸夹了两筷子菜在自己碗里。 吃完了饭,陈掌柜又赠送了许多东西,这才放她们走。 走出兴发顺时,知凡向后看。穿过热闹明亮的外堂,她的目光直抵那沉寂阴暗的内堂和木门背后的天井。 她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女人真苦!” |
草鬼婆听见了,也陪着轻轻叹气:“啷个说不是呢?就属我们女人命苦。但是小环还算不上苦,比她还苦的人多的是。她只是太弱了,镇不住陈兴发。” 知凡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心里的哪股情绪让她突然爆发。 她冷笑一声:“她有你这好嬢嬢,能不弱吗?一个丈夫,日日凌虐她,把她的脸都毁了,你还劝她养好伤,小别胜新婚,还想着跟这样的丈夫同床共枕,生儿子?” 草鬼婆有点愣住了。 她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小繁从来都是乖顺的、淡漠的,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疲累也好,受伤也好,她从不喊一声,有些什么也只是死命咬牙忍下。 此时的她却突然不一样了,反倒露出些真性情。 草鬼婆知道她平时在装,而自己平时又何尝不是在收敛了脾气,耐心和她相处。而此时此刻,她也突然不想装了。 青石板街上,两个女人,一老一少,怒目相向。 草鬼婆手里的竹杖猛地往地上一顿,也是冷笑起来。 “不劝她跟那男人和好还能怎样?让姓陈的把她休了?她有地方可去吗?别说寨子里绝不可能收留她,就算收留她,从一个掌柜娘变成被休回家的婆娘,寨子那些男女的口水淹都能淹死她。她能咋个办?” 知凡心烦意乱,她知道草鬼婆说得对。这无可逃脱的命运,缠得人喘不过气来,不只是陈艳嫂,也包括她。 |
见她不说话了,可那眼角仍有一段去除不尽的倔强。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走近她的身边,和缓了语气说:“你晓得了吧?她除了跟姓陈的过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别说你我没法子,就是她亲爹也没的法子啊。” 满心的怒火烧过,剩下些灰烬集聚在胸中,是数不尽飞屑残余,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知凡停住脚步,仰头望天,恨不能长啸一声。天地苍茫,却无容人之处。 街市两旁的房檐下,坐在小凳子上晒老阳的老人看着这个山里头来的女人,抬头望天,觉得趣怪得很,磕着烟袋杆嘎嘎笑起来。 草鬼婆上来一拉她的手腕。 “走吧。” 苍老的声音唤醒了知凡。她低下头,默默地跟着走。 默默走了一段,只听草鬼婆缓缓地说:“好好地跟我学草药吧。不管将来是生是死,总有一样东西是你能把控的。” 是啊,好好学草药吧,就算得不到那种能让人在梦里死去的好药,至少也能拿到让人肠穿肚烂的那种。 知凡跟着草鬼婆走,把决心和痛苦迈进每一个步子里。 |
然而草鬼婆的脚步却没有迈向回去的路,相反七拐八弯地向镇子里走。很快,“仁济堂”的大牌子就出现在眼前。 知凡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草鬼婆没吭声。 背篓里并没有草药,她们来兴发顺干什么? 然而知凡不问也不说。 她看明白了。她问什么也是徒劳。草鬼婆想答就答,不想答她也没有办法。更深一步想,她也明白,当她投身草鬼婆的小木屋之时,她的命或许就已经掌握在这干瘦如枯枝一样的老太太手里。 知凡不再深想,跟着迈步进了普安堂。 店堂里十分冷清,只有零星一两个人在抓药。 原本赵先生坐着看病开方子的椅子空荡荡的。想来是因为没病人,赵先生回内堂去了。 草鬼婆靠近柜台小声喊道:“长胜,长胜。” 高长胜正拿着小撮斗往草纸上分药,看见草鬼婆,他眉头皱一皱。 草鬼婆见长胜不理她,又是轻喊:“长胜,长胜。” 高长胜微微瞟她一眼:“等哈儿,莫喊。” 草鬼婆这才斜倚一边,似乎悠闲得很。 |
高长胜利索地包好了药,递给了病家。又转头对小伙计说:“黄岑没的了。你到后面去切一些来。” 小伙计点点头,掀帘子到后面去了。 店堂里安静了下来,高长胜这才闷哼了一声,抬眼看草鬼婆:“你有啥子事情?要卖药啊?” 草鬼婆陪着笑道:“不卖药,不卖药。我是来抓药的。” “抓药?” 高长胜眯起眼看了草鬼婆,嘴角略微勾了一下,浮出一个冷笑。 “抓药?你来耍我们玩撒?你要啥子药,自家去山里头摘啊。” 然而草鬼婆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渐渐换了严肃的表情。 “我来抓药。”草鬼婆用力地又说一遍。 高长胜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他的手一伸。 “好啊,把方子给我。” “没方子。”草鬼婆把他的手推开,“我讲药名,你帮我抓就是了。” “分几副药?” “一副就行。” 高长胜冷着脸看了她一眼,弯腰从柜台下面拿了一张草纸上来铺在柜台上。 “说吧。” 草鬼婆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一点,细声说:“雷公藤四两、马钱子四两、天南星四两、牛金花四两、半夏四两。” |
@gaq4 2021-03-16 12:11:08 招娣也太可怕了吧~小小孩子不是应该都很善良的吗? ----------------------------- 环境很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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