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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回乡扫墓,却不慎掉进山洞。。。[第8页]

作者:居唯恕
首页 上一页[7] 本页[8] 下一页[9]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可惜你哥没福气,当了几个月的圩长就死了。”草鬼婆继续说道,完全不理会旁边高长胜幽暗的眼神。“族老们说你这个当弟弟的可以接替圩长的位置,结果你呢,居然自家让给了艳景文。”
    高玉杰不明白,草鬼婆今天是怎么了,专门拿刀往人身上最痛的地方戳。他一转头,正碰上长胜怨毒的眼神,心里一凛,这还是那个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吗?
    其实这么多年,他自己又何尝没有后悔过。如果他当年不把圩长的位置让出去,又哪会陷入今日这种局面?
    可是当年那种情势,他也是不得已。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若真的当了圩长,只怕会干得一塌糊涂。干砸了,败坏了名声,只怕今日更无夺回圩长之位的可能了。
    一切的一切,没有假设,不能重来。为今之计,只有重新夺回圩长之位,才能以报当年之憾。
    “你自家把位置让给了艳景文,如今又想夺回去。哼!”草鬼婆半笑不笑地说。
    “你只说咋个办?别的废话少说。”高玉杰终于不耐烦了。
    草鬼婆见这两人的情绪都已经被激得差不多了,这才悠悠地开口:“这样吧。你们帮我把卖给艳老五家的地夺回来,我就保你当上圩长。”
    高玉杰霍然起身。“你不要太过分。你要银子封你的嘴,我们也给了。如今你休想让我们再出几十两银子帮你把地买回来。”
    他说完,想了想自己又补充了一句:“况且艳老五好不容易得了那块地,若想从他手里买回来,他不敲你个四五十两才见鬼了呢。”
    他使劲摇头:“不行,这绝对不行。”
    看草鬼婆微笑不语,他又像是劝又像是怨地说:“再说你的那个侄儿,就是给他座金山银山也没用。田到了他手里,他怕是会再卖一次哟。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他来回在屋子里踱步。斩钉截铁地说了几个“不行”之后,气急败坏地坐下,胸口喘着粗气。
    “瞧你,那么着急。”草鬼婆的口吻似嗔似怨,“我又没叫你帮我把地再买回来。地嘛,我自家会想法子叫艳老五给我送回来。只是到时候,艳家的肯定会大闹一场,只盼着你到时候帮我说说话就行。”
    说完,草鬼婆盯着高玉杰看,嘴里不放松地补充道:“咋个样?这不费你多少事吧?”
    高玉杰却不像草鬼婆想的那么轻松。他的踱步猛地停止了,他转过头凌厉地看向草鬼婆:“你打算咋个让他们把地还给你?”
    草鬼婆故作神秘地笑:“那你就不要管了。”
    高玉杰和桌边的高长胜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其实,他们对于草鬼婆会如何对付艳老五心知肚明。只是……
    高玉杰本不在乎那块地姓革还是姓艳。但是他不想得罪艳老五家的。那女人嘴又快又利,日日田头溪边不停地说说说。况且人又抠,一个钱也看得比命大。这块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地只怕比她全家的命根子都值钱。若是拿了她的地,她只怕要日日堵在竹桥边骂哦。
    再想想革老三,本来就是一个混吃打赖的二赖子,整天偷鸡摸狗的,在寨子里人憎鬼厌。
    若是为了他而得罪艳老五一家,只怕得不偿失。况且他要对艳景文取而代之,那些姓艳的人本就不满。又何苦为了一个姓革的去得罪姓艳的。
    而且……而且绝不能让人看出他和草鬼婆有勾连。
    心里主意既已打定,他的踱步便停止了,重新坐下来,直视草鬼婆的眼睛说:“十两银子已经给你了。其他的你就莫要再想了。”
    草鬼婆没料到是这个结果,脸上自信的笑不由地一点点收敛了。她还想劝一句,未料却被高玉杰一句话堵了回来。
    “我是不会帮你的。你就死了这心吧?你再闹,这十两银子你也别要了。就当我们今天没来过。”
    话说到这份上,草鬼婆脸上一僵,表情渐渐变得阴毒起来。
    她把按在手肘下面的银子推向高玉杰。
    “好啊,银子和地我都要。你若不给,那就都拿回去,都拿回去。走吧,雨已经停了,一哈儿就有人进山了。你们还是快走吧。”
    高玉杰没想到她也这么决绝,他反倒有点不放心起来。
    不太敢相信地拿过那包银子,又看看草鬼婆没什么反应,于是扶起走路还有点打晃的高长胜向门边走去。
    快到门边时,只听后面有声音阴恻恻地说:“那银子已被我下了毒,你若碰了必会流脓生疮,三五年间不得好。”
    高玉杰大惊之下,匆忙回头,那包银子就这样掉落地上。布包没有系好,里面的银子滚落一地。
    草鬼婆突然阴鸷地大笑,声音如同夜猫子一般。
    高玉杰初来时,那种朦胧怀旧的心情此时已经荡然无存。就连旁边替他弯腰捡银子的知凡也再不能引起他心里的一点波澜。
    他看着女孩宽大的衣袖里伸出的细白手腕,轻轻巧巧地把一粒粒银锭捡起来托在手心里。
    “全是一丘之貉,全是一丘之貉。”他心里念叨着,知道这个女孩在山里再住下去,早晚会跟眼前这个狡黠、贪婪、歹毒、枯干的老太婆一样。
    银子捡完了,知凡把布包系好,递给高三伯。他想接又不敢接,看看她身后的草鬼婆。
    草鬼婆大笑未止,又添了新的笑料,她笑得喘不上气来。
    “咋个?我的徒弟能碰的,你就碰不得?”她喘息着说。
    这么说就是没有毒了?高三伯半信半疑地接了过去,搀起高长胜,犹豫着要往门边走去。
    草鬼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咋个?你不想当圩长了?”
    叔侄俩的脚步停下了。
    草鬼婆拿出烟袋来,磕一磕准备抽上。看了一眼沉默的叔侄俩又说:“你不打算跟马帮合伙做生意啦?”
    高玉杰腿脚要比高长胜的利索,他率先转了身。
    “你讲啥子?”
    草鬼婆的烟袋杆点燃了,她猛抽了一口,一股青烟喷出来,烟雾中她的脸不太真切。
    她还是那么森森地笑,并不回答高玉杰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你看看人家马场镇,自从过了马帮,变成了湄潭府的第一大镇。马场附近的寨子全都富得流油。若是在那些个寨子里当圩长,真是美呢!等到马帮也从罗汉镇过的时候,还不晓得谁是岩脚寨的圩长呢?那可真是个肥差。”
    高长胜和高玉杰互相看看,没有说话。高玉杰大概觉得侄子太沉了,把他扶到桌边坐下,自己却没坐下。
    “哼,你讲的好听,有曹家在罗汉镇把着,马帮啷个会从这里过?这个圩长,不当也罢。”高玉杰虽然句句反驳着草鬼婆,屁股却终究坐回了椅子上。
    草鬼婆不理他,依旧“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把自己埋在一团烟雾里。高玉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坐在长凳上,倒像是有一把锥子在扎他屁股似的,坐立难安。
    良久,那团烟雾里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这都十月间了,雨也没下两场。看来今冬冷得晚,明年又是一年大旱。还不小晓得那渠水是流向姓高的田还是姓艳的田呢?”
    高玉杰只觉得腹中有一股愤懑之气顶得他难受。他知道草鬼婆是在实行激将之法。可他不愿就这么上了她的当。
    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高玉杰怒了,他“啪”的一声一拍桌子,指着吞云吐雾的草鬼婆说:“你自家也跟姓艳的有仇。帮我们搞他也是帮你自家啊。”
    草鬼婆不理他,仍然自顾自地吸着旱烟。
    高玉杰没想到一拳打了个空,草鬼婆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气到极处,嘴里的话不自主地就飘了出来:“你不要太过分。而且你不要以为没人能管得了你。我可以到衙门去报告你这里是巫蛊场所。到时候,哼!”
    草鬼婆仍然只是吸烟,慢悠悠地说:“我一个孤老太婆在这山里住着,早就活够本了。你告也罢,不告也罢,反正我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我也不在乎。倒是你们,筹谋策划这么多年,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功亏一篑,可惜呀可惜呀。”
    高玉杰还要说什么,旁边一直坐在竹椅上一言不发的高长胜突然说话了:“叔叔,我看算了吧。她要啥子我们给啥,不就是一块地吗?”
    “你……”高玉杰没想到,一向恨草鬼婆入骨的侄子,这会儿却突然怂了?
    他看向高长胜,却迎面碰上侄子踌躇满志的目光。他一怔,心胸瞬间豁然打开。
    罗汉镇上,罗曹两家面和心不和已经很多年了。罗家老爷一直主张开门迎马帮,马帮路过,带来的是无尽的机会和财富,能够造福全镇。而曹家则一直把住不许,只许兴发顺和马帮来往,把全镇的货品死死攥在手里。
    罗家老爷一直在湄潭府里做官,不曾回来,这才让曹家占了上风。若是罗老爷回来,只怕曹家是干不过罗家的。到时候,大门打开迎客来,他们岩脚寨恰在马帮进镇的必经路上,可是站在迎客队伍第一排的地方。
    岩脚寨的圩长那可是拔头筹的位置呀。这位置比什么都重要,一块地确实不算什么。
    高玉杰下了决心。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4节

    高玉杰站起来把那包银子推回给草鬼婆,又重新坐回草鬼婆的对面。
    草鬼婆面前萦绕的烟雾渐渐散了,显现出一张心满意足的笑脸。高玉杰看见,心里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他不甘心地问:“你真能助我们夺回圩长的位置?你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高玉杰问得这么仔细就是怕赔了夫人又折兵。
    高长胜见叔叔同意,事情渐渐入了正道,也开始考虑起来。他思索着说道:“莫不如在五七之寿的寿宴上,你给艳景文下蛊,让他变得疯疯傻傻,在族老们面前出丑?”
    草鬼婆磕了磕烟袋,良久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来时,她脸上刻满了怨毒。
    “五七之宴是个好主意。那时候族老们都在,只有当众揭穿了艳景文,毁了他的名声,这圩长之位才会转到你们姓高的手里。”
    高玉杰也加入了思索:“恐怕不行吧。艳景文一直不让你去寨子里,他的五七之宴是个大日子,怎肯让你去捣乱?”
    草鬼婆嘎嘎地笑起来,连连摆手道:“这个你就不要担心了。我自有办法能让他同意我进到寨子里。”
    高玉杰叔侄俩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不太相信的样子。别说他们俩,就是知凡也想不出有何种办法让一向与草鬼婆不共戴天的圩长能同意她到寨子里去。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是看草鬼婆神秘莫测又自信满满的样子,高玉杰也不得不信了。
    “好吧。”他说。
    草鬼婆笑笑:“莫要猜啰,这个由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她说着,重新把那包银子收起来。
    “银子我就收下了。至于那块地么,啥时候把地拿回来,我会提前到仁济堂跟长胜说一声。到了日子,你们等在寨子里就好了,我自会让你们看一场好戏。”
    从草鬼婆的木屋出来时,雨停多时了,冷风乍起。
    秋末冬初的雨,打落了许多黄叶,厚厚的一层铺在地上,踩上去绵软濡湿。
    高玉杰和侄子走出门来,草鬼婆把他们送到门口,彼此道了别就关门再见了。
    直到那两扇裂了缝的破木门关上,高玉杰才想到,刚才只顾着谈事情,他根本就没有仔细打量过屋里的陈设。
    他望了望山下那连成一片的屋脊,那是岩脚寨。他曾经无数次在夜里,披衣站在院坝中,无限倾慕和思念地看着这里,无数次想象过革小玉在山中小屋做什么。
    如今他终于来到了这栋小屋,却是因为这个。
    高玉杰扶着侄子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山里清冷的空气,再回身看看那斑驳紧闭的木门,心里陡生悲凉。
    如今他已不是当年的他,爱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权力,是随着马帮滚滚而来的钱。
    而她已不是当年的她了,她已经变成一个阴鸷、贪婪、油滑甚至还有点轻浮的老太太。
    山风吹过,黄叶翻飞,更吹落了几滴水珠落在他的脸上。他伸手抹去那水珠,如同抹掉了自己的泪。
    然而,送走了高玉杰叔侄俩的草鬼婆在门内却是另一番模样。她脸上笑容一收,早就没了刚才得意洋洋的样子,她精疲力尽了。
    “小繁。”她叫了一声,然后自己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幽幽地喝了下去。
    “婆婆,你咋个了?”知凡看出草鬼婆脸色不对。
    “你把这桌子收一收就出去转转吧,这会子只怕会有雨天菇。”草鬼婆嘱咐道,声音有气无力。
    “婆婆,你生病了?”知凡靠近她,关切地问。
    草鬼婆抬眼看着知凡,眼里的女孩肌肤温润如玉,白皙的脸庞上眉目分明,跟当年的自己多么相像。只是当年的自己情动似火,整日里想的念的都是他,眉梢眼角的含情脉脉是遮也遮不住的。而眼前的这女孩则气质清冷,目下无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可是在这山里,哪里容得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草鬼婆的大事逐渐近了。她明白,与小繁的分离也逐渐近了。可她总不愿意这姑娘就此死去。她想尽量给她安排个归宿。她愿意看到她嫁人,成有夫有子的普通妇人,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得的一生。
    “小繁,你先别忙,来,陪我坐一会儿。”草鬼婆强打精神,拍拍长凳,示意知凡坐到她身边。
    对于她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知凡有种不耐烦。她现在满腹心事,不想坐坐谈谈,但她还是顺从地坐在了草鬼婆的身边。
    “小繁哪,”草鬼婆把枯瘦的手按在她的手上,“我不能久留你了。”
    知凡没想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有些吃惊,欲要抽回自己的手却仍被她按住。
    “婆婆,你把那药给我,我一刻也不多呆。”
    “不不,你莫想歪了,”草鬼婆见她误会,有些着急,说:“我不是不想留你,只是到时候我恐怕没的法子再收留你。”
    知凡平静下来,盯着草鬼婆:“婆婆,你要做啥子?为哪样不能再留我?”
    草鬼婆避过头不答,只是喃喃地说:“小繁,你在我这里学了本事,你自家也要想想办法,为今后做打算哪。早做打算才好。”
    果然是这样,知凡心里一肚子怒气突然暴起,不知道是对草鬼婆,还是艳长清,又或者是自己。
    “做啥子打算?你把药给我不就行了?”她的脸冷了下来,压制着怒气说。
    她的冷和硬是虚张声势的,是做给草鬼婆看的。她的内里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草鬼婆虚弱地笑笑:“药我终究会给你的。你也莫急,好好活着,活到不能活的一天再吃那药。”
    又是这一套老调重弹。知凡已经懒得辩驳了,却听草鬼婆又说:“等你成婚那日,我便把那草药给你。到了那时,你愿意死还是愿意活,我也管不了你了。”
    什么?知凡猛地站起来,突袭而至的愤怒让她脑子有点短路。她怔了几秒钟才口舌不利索地爆发出来。
    然而,草鬼婆却已经站起来,轻飘飘地走向她的屋子。
    知凡跟着走到了门边,准备了满腔的话要反驳草鬼婆,然而草鬼婆却没给她机会。
    知凡还没张口,黑沉沉的屋子里传来草鬼婆有气无力的话。
    “你若真想死,又哪会在乎咋个死?一闭眼从悬崖上跳下去不就行了?哪里用得着还等着我的药?既然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好歹也过一过有夫有子的女人家该过的生活。一辈子啥子也没尝试过就这么死了,岂不可惜?”
    知凡像是被人点中了死穴,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自家好好想想吧。我躺一会儿,你自家收拾收拾就出门去采菌子吧。”
    说着,木门便在知凡眼前关上了。
    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知凡想要拍门,把堵在腔子里的话说出来。可是手刚拍到门上,却又缩了回去。
    没意义,若是草鬼婆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干,她说什么都没意义。

    脚踩在稀滑的土路上,知凡每走几步就要滑,匆忙中她扶住了旁边的树干。树干摇晃,树叶承受不住雨滴的重量滑落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
    知凡紧走几步,脚下又是一滑。山风吹来,山谷发出“呜呜”的声音,急雨摇落,洒了她一身。
    这是一座真正寂静的青山,连鸟鸣都没有。寂静之中,轰轰的水声隐隐传来。知凡知道,她离瀑布近了。
    雨天菇就长在这一片树林之中。
    知凡的脚离开了被人们踩出来的山间小路,走到了林子深处。她拿一根树枝轻轻扒开被雨水淋湿的腐叶,雨天菇就在这些腐叶之下。
    翻开一片枯叶,一条黑红色的蜈蚣被惊动了,摆动着数不清的腿窸窸窣窣地快速移动。
    蜈蚣又肥又大,足多须长,真是一条好虫子。
    知凡拿出筷子轻轻夹起那段不断扭曲摆弄的多足虫放入木盒中,然后继续翻找树叶。
    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惊悸、尖叫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她曾经看到毒虫时那种尖锐的恐怖如同一把利器直直地插进她的大脑里。
    但如今她见得多了,再加上身上有草鬼婆给的避虫香包,一般的毒虫鼠蛇都会自动避开,她也无须惧怕。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这山里她绝无可能避开这些。与其怕得寝食难安,不如迎头赶上,让这些毒物为我所用。反正死生有命,她的命数在哪一天完结不由她说了算。
    雨天菇是腐叶下面的一滩阴影,如同泥土一样的黑色,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是找不到的。
    不知找了多少颗树,她翻开了树叶,突然一团小小的黑色揪住了她的心。她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那团黑色如同一个邪恶的微笑,看久了似乎都能把人的灵魂都会吸走。
    知凡小心扒拉着蘑菇周边的土,手指尽量不碰到黑色的伞盖。偶尔碰到一下,那柔软润泽的菌肉细腻得像是爱人的手。她把蘑菇连根拿起来,小心地用塘布包起来,放到竹篮里。然后继续寻找。
    雨天菇是成片生长的。找到了第一个就一定会有第二个。
    知凡耐心地低头寻找,用手里的木棍小心地拨开每一片腐叶。直到脖颈和腰肢都酸痛了,她才想起来应该抬头松乏一下。
    她不甘心地又向前迈了一步,想着再翻两片叶子,可是脚却硌在一块石头上。她匆忙挪开,猛一抬头,却感到眼前金星乱冒。
    慌乱中,知凡匆忙抓住旁边的树干,可是脚下一滑,她的腿滑出去竟然悬空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树林的边缘,而脚下悬空之处竟然是一片白壁、万丈深渊。
    因为用力,知凡的手指挤红了,粗糙的树皮硌着她的手。脚下到处是稀烂湿滑的泥,她的脚无可攀登之处。现在全身唯一的着力点,只有踩在稀泥上的另一只脚。
    虽然她的手臂攀着树干,但这毫无用处。因为这树枝横生在悬崖边上,把整个树冠都伸到悬崖外面去,无用地罩着悬崖下的虚空。
    知凡身上冒出了些冷汗。她在集聚勇气和力量。她想集中力气,一脚蹬回去,让自己的身体脱离树干,扑回泥土坡上。
    她做好了准备,心中默念着“一、二、三”,然后起跳。
    稀滑的泥地不吃力,知凡的身子在空中跃起来一点点,然而离得太远了,她的手完全够不着那土坡上的任何植物。知凡的心和身体一起迅速下坠,然后身子一震,她还是被那棵树接住了。
    现在好了,她的整个身体都趴在树上,一条腿加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知凡勉强自己低头看看,万丈悬崖,莽莽林海,看得她一阵眩晕。
    她一直想死而不得,现在只要轻轻地一翻身,她的目的就达成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树干,两条手臂勒得发白,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放开。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挤得通红,心里数着“一二三”,强迫自己松手。只要一松手,万事皆休。可是手指竟然不听使唤,就是不肯松开。
    死到临头了,她又不肯死了。
    知凡抱着那棵树,望着白云像一团大棉花似地悠悠荡荡地飘过,她突然明白了:原来求死和求生一样很难。
    @hijtl 2021-03-24 16:37:51
    小繁到底还是不想死的,不然她也不会跟着草鬼婆生活那么长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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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生是人的本能啊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5节

    知凡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夹在这生死之间,就像她最后落在这棵横生于悬崖上的树上。
    知凡紧紧抱着那棵树,心想,也许这就是天意。她绝望地朝着土坡上的树林里大喊一声:“救命,救命!”
    喊完了,自己也觉得可笑。莫林冲这里偏僻得很,砍柴的人都不来这边,谁会救她?
    却没想到,树林中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声惊呼传来:“你咋个在这点哦?”
    知凡一惊,尽力抬头看去,只见一张脸从树丛中伸出来。她突然一下子感到了踏实,因为安见月来了。
    “你别着慌,我救你上来。”安见月看见她脸色发白,急忙安慰道。
    他迅速从腰间解下那捆绳子,奔回树林里去,不一会儿就拽着绳子从树林里跑了出来。
    原来,他把绳子的一头栓到了树上,另一头缠在了自己的腰上。
    走到知凡抱着的这棵树边,他先用脚踩了踩,看看结实不结实。然后伏下身子,慢慢地爬过来。
    他的手终于抓住了知凡。
    “抓紧我。”他大喊道。知凡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那胳膊上的累累肌肉硬得如石头一般。
    他的手如铁箍一样,紧紧箍住她的手。她的手被勒得很疼,但是这疼痛带给她一种踏实心安的感觉。
    安见月抓住她,把她一点点地向山坡这边拖过来。手腕、小臂、关节、大臂、肩膀、腋下、腰部……
    随着身子的移动,她逐渐爬过了树干,到了树林边。
    安见月把她往一提,她的脚一蹬树干,往上一扑,两个人一起落在林中的土地上。
    安见月躺在下面,知凡扑在他的身上。两人的脸差点撞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离得这么近。安见月厚实的胸膛托着她。那一刹那,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躺在男人身上原来这么舒服。
    然而,下面的这个身子,呼吸急促起来,胸膛也剧烈地起伏着。知凡感觉到了,急忙从他身上爬下来。然而她的手臂被他拉住。安见月坐起身子来,紧紧抱住知凡,一面用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跑掉,一面低头来吻她。
    他身上的那股青草气息包围过来,知凡只觉得身上一阵凉一阵热的。她用尽全力把他推开,然后反手一个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安见月被打愣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
    等他的手拿开时,知凡看见他的脸上浮起红肿的手指印。知凡心里有点不忍,毕竟他刚刚救过自己的命。她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红印却不防安见月向后一躲。
    “你别过来。”安见月转过身子,背对着她,摆手让她走开。
    他这样一说,知凡心里倒是更不落忍了,扳过他的肩头。“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不要。”安见月不肯转过脸来,把她推开,“你别靠近我。”
    他头顶着树,背对着知凡站着。知凡绕到他的身旁,却见他咬着牙站着,脸色通红,鼻子里喘粗气。
    知凡顺着往下看,却看见他的裤裆鼓鼓的,中间支起了帐篷。知凡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的脸也红了。
    安见月一转头看见她过来,更是尴尬,两手捂住裆部,背过身去,嘴里低吼:“莫要过来。”
    知凡心下恻然,又宽慰又感动。他都已经这样了,却宁愿自苦也不愿碰她。看着安见月后脑勺那乌黑辫子盘成的圆环,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就像妈妈抚摸儿子那样摸摸他的头。
    下过雨的山间,山风格外冷冽。一阵风过,几片树叶飘在他们身上。等到安见月转过身来时,他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他低头不敢看知凡,捡起一根树枝在树干上打一打,打去污泥,把树枝的一头递给她。
    “抓住这个,我带你回去。”
    知凡看他严防死守的样子,心里倒是有一点不忍,可也不能说什么。抓住树枝,任由他带着自己走。
    下山的时候,知凡看他一路沉默,问他:“你咋个会到这边来呢?”
    安见月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原是去婆婆那里看看你,结果你不在。婆婆你上莫林冲这边来了,我就来寻你。”
    这果然又是草鬼婆的安排。但知凡心里莫名有点感动,从石板坡到莫林冲,这路程可不短。他跑这么远来寻她干什么?她不想问,也不用问。只是心里一个念头渐渐形成了。
    知凡的脚步停了。安见月感觉到了,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
    “咋个不走了?累了?”
    “没……没有。”知凡摇摇头,说:“没的事,接着走吧。”
    安见月转过头,继续走。山道上,他的身子显得尤为灵活。走到下坎处,他放下手里的树枝,自己先跳下去,然后转过身来,伸出手。
    知凡把这劳什子树枝扔到一边去,把手伸给了安见月。他抓住她的手,把她连拉带抱地带下来。两人的脸又靠近了。
    这一次,安见月先转脸走开。
    知凡看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他固然没有艳长清的温润平和,可他也有他的憨直善良。若是必须择一人婚嫁,也许安见月是最好的,而且也是唯一的人选了吧?
    回到草鬼婆的小屋时,草鬼婆早已起来了,正在屋前的院坝里劈柴。
    草鬼婆轻飘飘的身子似乎还没有甩起来斧头重。安见月见了,把背篼塞给知凡,立刻走了过去。
    “婆婆,你咋个能干这个?我来吧。”
    他说着就很自然地接过斧头。
    草鬼婆也不与他客气。斧头被他夺过去后,笑眯眯地看看他,又看看跟在后面的知凡,接过背篼问:“累了吧?”
    知凡身心酸软,不说什么,走回屋里去躺着。
    草鬼婆收拾好背篼里的东西,赶进屋里时,却见她已经躺在了床上。一双糊满泥巴的鞋放在床前。
    草鬼婆给她拿起来,说了声“我给你洗洗去”就出去了。
    窗外,只听得一声又一声单调的劈柴声。
    劈了柴,安见月又担起木桶,吱悠吱悠地下坡去了。不一会儿,便吱悠吱悠地回来,接着便是哗哗两声,那是把木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的声音。
    干完了活,安见月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婆婆,水缸给你装满了。我回去了。”
    草鬼婆追到了门边,问:“那你明天还来吗?”
    “嗯。不来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知凡心里生出一点怜惜来。若是要尽快拿到药,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
    她听见自己隔着窗户唤道:“安见月,安见月。”
    安见月听见,走到门边,却并不进来。“还有啥子事情?”还是那个闷闷的声音。
    “哦,今天真是谢谢你了。”知凡尽力说得情真意切一点,但安见月反应仍是淡淡的。
    见他这样,知凡又说:“往后……能不能请你时常过来?我……我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安见月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脸上绽放出光彩。知凡心里有些心酸有些微甜,还有些可怜,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她不由地对他摆一摆手。
    “哎,要是你不嫌烦,我可以天天过来。”安见月欢喜地答应了。
    第二天,安见月果然来找她。今天是个大晴天,是秋季里难得的晴日。
    木门打开,安见月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来,阴暗的小屋里顿时亮了起来。
    知凡见外面天高晴好,扯絮一样的白云在蓝天上轻悠悠地飘,心情大好。
    她回头看了看,草鬼婆面无表情地碾着草药,看她欢欣雀跃满心期待的样子,说:“既然天晴了,你出去玩玩吧。这么多天呆在屋子里头也怪闷的。”
    知凡高兴地应了一声,正要走,却见安见月后面闪出一个人来。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心里像是被突然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那是艳长清。
    她忘了,他说过的,今天会来拿药。
    知凡不安地转开眼睛,却正看到草鬼婆锐利的眼神。
    她心里划过一道闪电。
    原来,草鬼婆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甚至包括脚上那双鞋是谁送的,她也知道。
    一时之间,艳长清、草鬼婆和知凡三个人都怔怔的,只有安见月兴高采烈地叫知凡。
    “小繁,走呀。”

    @jgun4218 2021-03-25 15: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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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6节

    知凡不安地看看艳长清,目光里有歉疚,有羞愧,有紧张,还有一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然而,艳长清还是那么温和平静。
    他冲安见月点点头,问了一句:“你们要出去呀?”
    倒是安见月稀奇地打量着他。他当然认得艳长清,只是没想到圩长的儿子会到这里来。
    “咦,我倒是头一次看你到婆婆这里来。”他说。
    艳长清笑笑,没有回答。
    最后,还是草鬼婆打破了僵局。她笑着说:“长清,来给桂枝拿药啊?来,进来吧。”
    长清平静地点头。“好。”
    安见月的注意力已经从他身上收了回来,转头对知凡雀跃地招手:“走啊,走啊。”
    与艳长清错身时,男人悄悄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当她走出屋外,停在菜园边时,她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对鎏金银丝编制的梅花双瓣耳坠。
    知凡把耳坠放进袖笼里,抬头望天。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面。
    这无谓的情缘如同一根细而透明的蛛丝,牵得人心里温柔一痛,却无可奈何。当安见月过来拉一拉她的衣袖时,她反手以夸张的姿态握住他的手。
    “走啊!”她的声音特别大。她要以非常欢乐的姿态才能盖过心里的隐痛。
    她拉着安见月的手就往外跑,一直跑到山上才看见安见月的脸红得像兴发顺里卖的红绸子。
    知凡笑得乐不可支,“你竟比我还封建。”
    安见月摸不着头脑。“封建是啥子?”
    知凡一笑:“没的啥子。今天心里就是很高兴。”
    安见月看她兴致很好便说:“你怕是还没去过风吹岭的山顶上吧?想不想去看看?那上头的风景好得很。”
    “好啊!”
    风吹岭是这里最高的山峰。林深树密,山林间的小路埋没在野草之中难以辨认。安见月拿着树枝在密草之间拍打着,为知凡开道。知凡循着安见月的脚印一步步往上爬。
    不知爬了多久,眼前仍是一片绿,茂密的树林仿佛没有边似的。知凡走累了,拽过安见月的手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吊在他的胳膊上。安见月一使劲,胳膊上肌肉隆起,摸起来像铁块一般。
    “还有多远哪?”知凡抱怨。
    “不远了,很快就到。”安见月哄她。
    知凡撇撇嘴。她知道对于他们来说的“不远”,对于她来说就是很远。
    山已经很高了,清冷的林间白色的雾气四起,人行走期间如行在云中。斜风吹过,那云雾竟如同长了脚一样,迅速地向西南移动。
    知凡一步懒似一步,脚下的坡路似乎更陡了,每前进一步,脚底的疼痛都钻上来。
    安见月看她艰难,索性一蹲身,蹲在知凡的前面,背对着她说:“来吧,我背你。”
    知凡愣了一下,慢慢地攀上他的背,搂住他的脖子。安见月双手托住她,站起来就跑。遇到树枝挡头,他左躲右闪总能让知凡的头轻巧地躲过。
    “哎,你慢点跑。”知凡轻捶他的背。
    “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喘,“你抓紧我就好。”
    树林渐渐豁开,知凡只觉得眼前一亮。他们终于来到了风吹岭的绝高之处。
    他们站在山顶的开阔处,脚下不远处就是刀劈斧凿一样的悬崖峭壁。峭壁之下是树木密密重重的山谷,更远处则是无尽的高矮山峰。
    望着远近重重叠叠的无数山峦罩在云雾之中,浓淡不一,仿佛水墨画一般,知凡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天地之间何其开阔。她的心情真的开朗起来。
    在这云山万重面前,知凡只觉得人之于这世界,何其渺小,何苦纠缠于蝇营狗苟的恩恩怨怨,在各种牵绊中度过一生。
    自她八岁以后,她就没有这样全身心地快活过。
    在姨妈家里,她小心谨慎,稍有差池,别说表哥表姐的欺凌,就是姨妈姨父的脸色也够瞧的。
    在国外,她学习打工,忙得连轴转,从未停下脚步喘息过一口气。
    如今她站在这里,站在山巅之处,面对茫茫云海,她突然想大喊大跳,把胸中郁闷之气通通都喊出来。
    不知怎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幸亏没死成。都没有痛痛快快地活过一回,为什么要死呢?
    此时,她真的有点理解草鬼婆的那句话了:死生有命,何必着急。
    “啊————”知凡两手扩在嘴边,对着云山万重长啸一声。声音传出去,在山林间回荡,变成无数个“啊”依次传递。
    看她这样,安见月也有样学样,对着远处的山峰大喊。可惜他始终怯懦,声音没有放开来,也没有激起多少回声。
    知凡笑他,他眼睑垂下,有点不好意思。
    “来,这样。”知凡他的身后站定,两手扳住他的双肩。“深吸一口气,喊出来。”知凡命令他。
    安见月听话,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一声长啸迸发而出。啸声将近时,知凡一顶他的肩膀,“接着用力。”
    安见月再一使力,更大的啸声从胸腔震出,山谷之间荡满了他的回声。
    他得意地笑着,转过身来看着知凡。
    一阵风吹过,山谷里响起松涛声。安见月兴致起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敢不敢跟我从这里跳下去?”
    “跳下去?”知凡吃惊了,
    “对。”安见月点点头,“敢不敢?”
    知凡有点害怕,却也跃跃欲试,走到悬崖边探头往底下看。只见壁立千尺,中间有白色石壁突出,再往下就是莽莽林海如同幽深的海洋一样。
    她只觉得两腿一阵发软,嘴里却豪气万丈地回答:“有什么不敢的?”
    安见月低头四处找,只见悬崖上数根藤蔓交错,那深碧色的藤蔓竟有小孩胳膊一般粗。安见月把藤蔓拉起来,扯一扯,估算一下长度,然后他又走到悬崖边,趴下去查看一下地形。
    他站起来拍拍手,回过头来对知凡笑道:“好吧。既然你不怕,我们就下去看看。”
    他说着,就从腰间解下那一捆绳索,把自己和她捆扎在一起。两人面对面站着,紧紧贴住,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脸上。
    安见月感觉到她身子软软地贴在自己身上,身上一阵热,一股洪流从身体深处窜出来,可他仍咬牙忍住下死力把绳索系好。
    知凡任由那些绳索把自己缠紧。她的紧张和兴奋已经达到了顶点。她向下一看,山崖下那一片莽莽苍苍的林海,似乎有无限的吸引力要让她纵身投下去。她即将要投身其中,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圆圆来了2017 2021-03-26 16:36:02
    一直在看,说实话,这个不如楼主第一个小说可读性强,人物塑造也没有吸引力,很多时候都没有读下去的欲望。得罪了,说说个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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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部小说和《国贸桥西》是不同的风格类型,后者是商战,节奏自然快一些。这一部情节展开没有《国贸桥西》那么快,不过我个人更喜欢这一部,希望你能有耐心继续读下去。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7节

    安见月终于捆扎完毕了。他抓起藤蔓缠绕在粗壮的胳膊上,对知凡说:“搂住我的腰,搂紧一点。”知凡急忙搂住,两人贴得太近了,安见月身上那种青草的气味包抄过来,从她的嘴巴鼻子、皮肤毛孔渗进去,把她的身体烘得热起来。她索性紧紧抱住他的腰,把头贴进他的胸膛。
    安见月大喊了一声,一手抓住绳索,一手搂住她的腰,双脚一跃就跳下了悬崖。他单手抓住藤蔓,适时地收放,身体略略后仰,两脚在悬崖峭壁上轻点。
    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响,就像是她小时候把脑袋伸出火车窗子,看着绵延的绿色铁皮巨龙在山谷间行进的那种快乐。
    悬崖,刀切豆腐一般的悬崖在眼前一下子近一下子远。知凡觉得天上的飞鸟也不过如此了吧?安见月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鼻间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脖子上。
    她张开双臂,仿佛一只翱翔的大鸟。
    “你怕吗?”安见月贴着她耳朵问道,热气弄得她很痒。
    知凡摇摇头。
    “注意看脚下,双脚要着地了哦。”安见月喊。知凡急忙低头。
    一瞬之间,下降就停止了,她的双脚也着了地,那一种踏实感由脚底蔓延上来。知凡举目四望,原来自己站在悬崖中间那块突出出来的石壁上。

    上下看看,上面耸立千尺的石壁爬满了藤蔓,像是绿色的巨蛇蜿蜒在石灰白的峭壁上。而她的下面则是那茫茫林海,密密的松树林,树尖正好在他们脚下。他们只要再往下便可堕入那片松树林中。
    一阵风来,松涛轰鸣,她的耳边也是呜呜咽咽的风声。
    “你咋个样?还行吗?”安见月问。
    知凡点点头。
    兴奋与颤栗让她说不出话来。这种天地任我遨的飞翔感太棒了!活着真好!她突然不想死了。
    “你要是还行,我们就往下走了啊。”安见月说。
    她点点头。
    放松的藤蔓又被拉紧了,安见月大吼一声,抱着她从石壁上跳下来,耳边的风声重又响起。他们向松林直落而去。
    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松林的寂静,被惊动的鸦雀呼啦啦扇动翅膀腾空而起。
    数不清的树枝像是巨人张开双臂迎接他们。知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树尖越来越近,她一侧头,避过一根迎面而来的松枝。
    藤蔓到了尽头,安见月松开藤蔓抓住了树枝,一层层的树枝如同大伞一样接住他们。知凡的身体撞在树杈上,不过她太兴奋了,并不觉得疼。
    双脚终于触了地。安见月一个翻滚,让自己的身体先着了地,知凡趴在他的身上,只觉得身下的躯体异常厚实火热。
    刚才她太过兴奋了,忘了自己的过分靠近让安见月起了怎样的反应。
    四目相对,男人的目光如同烈焰一般烧得她脸庞发热。知凡觉得不好,挣扎着要起来,却忘了有绳索捆着彼此。
    看她满脸窘迫、挣扎不起的样子,安见月急忙伸手解开绳索。身上一松,知凡急忙站起来,拍拍身上,立在树下不语。安见月也站起来,刚要迈步,身子却有点发软似的,一个踉跄。他连忙扶着树干站稳,大口地喘粗气像是累着了。
    “你怎么了?”
    知凡要上前查看他,他却背对着知凡摆手,让知凡别过来。
    知凡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他喘匀了气息,默默弯腰把地上散落的绳索收起来盘回腰间。
    两人默默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安见月才结结巴巴地问:“你……还好吧?刚才撞了树,你没受伤吧?”
    知凡摇摇头。
    “那……就好。”
    “你怎么样?我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安见月低头苦笑一下:“我……没事。”
    知凡自嘲:“是我太重了吧?”
    安见月笑笑摇头:“平日里练习的时候,我爹常让我背着石头攀山,你可比石头轻多了。”
    他把知凡比作石头,知凡觉得尤其可笑。她哈哈大笑,心里也知道自己笑得太夸张。但是,她就想这么笑一回,笑完了却看见安见月痴痴恋恋的目光。
    看来他迷上了自己,而且并不避讳这个。
    从这以后,安见月几乎天天都去草鬼婆的小木屋。他在那里几乎什么也不做,目光只是粘着在知凡身上。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虽然他也帮忙做很多活,每天水缸都是满的,木柴堆得高高的,草鬼婆对他的到来总是很高兴。知凡写字,叫他磨墨。他眼睛盯着知凡,一只手机械地磨着,水都干了也不知道,看得知凡哈哈大笑。
    三个人的气氛越来越融洽,似乎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在草鬼婆的鼓励下,安见月常拉她到树林里去散步。
    对于他的亲密,知凡有过一点点动心。安见月心思单纯,老实听话,事事以她为先。被人捧着惯着,谁不喜欢?那一日从风吹岭上,牵藤而下,伏在他结实的胸脯上,知凡也很享受。
    知凡不是个传统的人。
    念书时,她有过一个男朋友,也是中国留学生,虽然是个富二代但却不像其他富二代那样骄矜傲慢。男人跟她表白不久,他们就同居了。在那套男人租的豪华公寓里,他们很是甜蜜过一段时间。后来,富二代被父母召唤回国去管理家族企业。富二代临走前跟她深情告别,允诺回去禀告父母,然后就娶她。男人回国之后,起先还在微信上跟她卿卿我我,但很快就没信了。后来的某一天她发现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对方拉黑了。
    知凡并不怎么难过,她早就看出了端倪。那男人是她的第一个,她却并不怎么留恋他。午夜梦回时,她也并不思念他,只是觉得身体很热,体内深处的某个地方渴望被人触碰到。
    在那之后,她交往过一个白人男友,很快就分手了,同样是雁过无痕没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
    深秋的森林清冷阴翳,白雾在山林间涌动。可是身着单衣的安见月浑身散发着热气,像是燃烧的火把一样,男性的气息烘烤着两人。
    知凡有点动心,可是动心又怎样,她不想放纵自己的欲望。
    但是,草鬼婆等不及了。
    当安见月再次来的时候,她坐在门口一边切药草一边淡淡地说:“小月,你若真喜欢我们家小繁,就赶紧跟你爹讲,喊个媒人来,把亲事定了。”
    秋日稀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一如她脸上的沟壑那般坦白自然。
    倒是安见月红了脸,点头称是。
    唯一反对的只有知凡自己。
    见她这样,安见月冷了脸,不再来了,可是没忍两日,又重新频繁走动起来。
    他来了也不说话,一个劲儿闷头干活。劈柴、挑水、浇园,修补坏了的桌椅,去坡下溪边砍两棵毛竹子来编个新的箩筐。
    夜里,草鬼婆点起三根灯草的油灯,灯光幽幽,照得人仿佛满腹心事似的。
    “你若真喜欢他,也莫要等了,赶快把亲事结了吧?”
    她果然开口了。
    见知凡不语,她又劝:“你还等什么呢?他这么日日来,传开了你的名声不好听。搞坏了名声,将来哪个都嫁不了。”
    这话太可笑了。女人的贞洁名声这种东西,对她来讲,就是个笑话。她不在乎。
    “你不在乎,别人在乎。你名声要是臭了,只怕安见月他爹是不会让你进门的。到时候你想嫁都嫁不了了。”
    草鬼婆又说,仿佛是可着她心里的话说的。
    见她略有动容,草鬼婆又加了最后一把柴火:“安见月虽说人是年轻一点,像个小娃娃一样,可是他爹是木满寨的圩长,又是攀山人家,家里也算是这九洞十八寨里数得着的人家。嫁给他,亏不了你。而且你莫忘了哦,新婚之时我才会把那药给你。”
    知凡仍是摇头。
    无论压力多大,她始终不曾松口。
    她深深明白,恋爱好玩,婚姻一点都不好玩。如果真的嫁给安见月,她很快就会变成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每日里种地、赶场、晒谷、编筐、纳鞋、缝补……忙个不停。圩长家又怎样,不过是比一般农家略略好一点罢了。
    没有避孕措施,不出三个月她就会怀上,然后她就会像寨子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背着个娃娃下地干活,耷拉着乳房随时准备掏出来给孩子喂奶。木满寨不限制人数,然后她就会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地生下去。
    不,不要!她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也不可能安于山村农妇的生活。就算安见月爱她爱到骨子里去,那又怎样?整日的劳作与辛苦很快就会把他变成一个叼着旱烟袋沉默不语的老汉,而把她变成一个碎嘴唠叨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正像寨子里那些最普通的夫妻一样!
    她不要!
    可是不要又会怎样呢?
    她本来是要死的人,如今却在这里跟人莫名暧昧起来。她的未来到底会怎样?是嫁给安见月还是拿到毒药一仰脖吞下去?
    这两条路她都不想走,可问题是,她有第三条路吗?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8节

    草鬼婆最后叹了口气:“你莫忘了,你在我这里最多呆到年底。你必须得找个存身之处。我是没办法再留你了。就算你不愿意嫁给安见月也别冷了他的心,不然到时候你改主意了都没个去处。”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知凡的心,她想,也许我也该卑鄙一回。
    天气萧瑟,场坝上摆摊的小贩们也是无精打采的。前几日下过冻雨,如今地上还是潮的。初冬里小菜不多,逛的人也少。反倒是场坝外面的鸡鸭市、米市和杂货市人还多些。小贩们懒得看着摊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是摆龙门阵就是掷骰子打发时间。
    今日知凡他们一对早早地就来赶集。草鬼婆也来了,不过她不愿与年轻的一对为伍,一到了罗汉镇就去了兴发顺,让知凡和安见月自由自在地逛。

    知凡穿着新做的湖蓝色洋布棉袄,压着月白色滚边,头发早已长得过了腰梳成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越发显得后脖颈粉嫩雪白。耳朵上是那副亮晶晶的鎏金双瓣梅花耳坠。这是艳长清送给她的。
    艳长清,这是一个她几乎快要忘掉的名字。只是偶尔想起来时,心里还是会有一点莫名的悸动。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他成了一个淡去的影子,便是影子也不能存在心里。
    知凡是这市集上最扎眼的女人。一片灰蒙蒙的人群之中,唯有她是最灵动鲜活的女子。身穿湖绿色的新衣,宽衣大袖中伸出细嫩白皙的一截手腕,灵动乌黑的眸子仿佛一小潭清水,使得离得近的人都感到了水意的润泽。
    走在旁边的安见月还是那身攀山人的粗布短袄,腰间照例缠着十来匝麻绳,显得粗陋多了。
    众人艳羡的目光把他烘托得有点飘飘然,可他又恨男人们的目光像是刮刀一样狠狠刮在他的女人身上。一直像是小孩子的安见月此时有了一些做男人的心情,他把知凡的手狠狠地一拉:“走吧,这里没的啥子逛头。”
    今天是个大场,不但场坝里有集,场坝外还有鸡鸭市、杂货市。
    鸡鸭市摆在场坝外面的树林里。小贩们用稻草绳子捆住鸡鸭的脚,把它们一列列地放在地上。鸡鸭不住声地叫,满地的粪便实在下不去脚。
    知凡感兴趣的是那装在小竹笼里的小白兔,红红的小眼睛怯怯地看着人,像是小红宝石一样。把手指伸过去放在兔子嘴边,兔子的胡须一动一动地轻轻闻着她的手指。
    鸡鸭市的边上是石板街上的杂货市。
    知凡的目光却被旁边摊子上的花边吸引了。
    “多好看呢,你来看。”她叫了一声快步走近一个摊子,拿起花样子挑了起来。
    安见月无奈也跟随了过去。
    这里是杂货市,街道两边摆满了摊子。卖布的摊子上一卷卷布摆着随人挑选,有农家的土布,也有又细又软的洋布,有的雪白有的靛蓝,还有印着桃花竹叶的印花布。连安见月看见了也爱不释手。
    旁边的摊子摆满了男靴,有云头靴、条镶靴,单梁靴、元宝靴、双脸靴……卖靴子的小贩吆喝着:“正宗厚毡底靴子,冷天走路不冻脚,爬坡过坎腿不累哦。”
    看见知凡挑靴子,小贩满脸堆笑:“姑娘,天冷了,给你男人买双靴子吧。”
    知凡有点不自在。“我给自己看看。”
    小贩好奇地伸头一看:“嗬,姑娘好大的脚,是得买男靴。绣鞋根本穿不进去啊。”
    安见月不乐意了:“你咋个说话的?”
    小贩赔笑:“莫怪莫怪。嘴大吃八方,脚大走四方嘛。脚大有福。来来,你们俩一人挑一双,我给你算便宜点。”
    知凡拿了一双银灰色细布料绣有暗纹花样的小巧靴子在脚上比一比,大小正合适。刚直起腰来却看见安见月已经把钱都付了。
    “你着哪样急嘛?万一不合适咋个办?再说这双太贵。”知凡埋怨。
    被她埋怨,安见月却像吃了蜜一样的甜,宠溺地说:“你要喜欢,再贵也不贵。若真不合适再买一双便是了。”
    “你有多少钱?买这买那的。还不赶紧给自己挑一双。”
    倒是旁边的小贩笑起来:“哟,小夫妻真是甜哪。姑娘,若是不合适拿来换便是,我这里包换的。”
    安见月脸一红,心里却十分甜,十分愿意他这么误解下去。
    只听后面一阵吆喝声。
    “让一下,让一下,碰倒了不管赔哈。”
    人们一边退让,一边抱怨:“真是的哦,赶牛的不从树林那边走,咋个从杂货市这边走哦?”
    赶牛的人歪着脖子凶恶地说:“你管得着哦。”
    后面有老者威严的声音:“艳脖子,莫要跟人争辩。”
    老者说着,冲人抱拳:“对不住啊,牛在树林子里不好走,只能走这边了。”
    旁边也有人艳羡地说:“好一头水牛,这是要拉到鸡鸭市去卖呀?”
    又有人说:“哦,我认得,那不是岩脚寨的圩长么?难怪,难怪!”
    艳脖子赶牛,在拥挤的杂货市上愣生生挤出一条道来,艳景文走在旁边,不停地对着有抱怨的人道歉。
    人群之中,鲜活的一对璧人让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这是知凡第一次在寨子以外的地方碰到圩长。
    当她看到那清癯的面容时,不由自主地缩一缩脖子——每次圩长见到她,都是喊打喊杀的,这一次,他管不了她,可是她仍不由自主地害怕。
    看见他们,圩长喊停了艳脖子,看着知凡两人,居然胡子一抖,笑了。
    知凡正冷冷地瞪着他,却被这突然一笑搞愣了。她不安地四处看看,却见安见月正向圩长拱手。
    “你们也来赶场啊?”圩长慈祥地笑着打招呼。
    虽然他的眼睛始终也没看知凡一眼,但是他用了“你们”。
    安见月笑着点头:“您老人家也来赶场?”
    圩长笑笑,拍拍旁边的水牛。
    “我来卖牛。我的五七之寿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和你爹一定要来喝一杯啊!”
    安见月抬头看看天,说:“这天可不早了啊。”
    圩长耐心地说:“没法子,赶着牛只能走棺材井那边过来,路远啊。”他说着,看了看安见月,终于把目光落在知凡身上。他的目光灼灼,看得知凡觉得自己的耳朵一阵发热,她这才想起自己耳垂上摇晃着的那对双瓣梅花耳坠。
    圩长一定认得那是他家之物。
    一时之间,知凡忐忑起来。万一圩长叫嚷起来,把这事揭破了可怎么办?她有点不安,眼睛望安见月瞟了瞟,却始终没看他。
    虽然不是那么在乎他,可是这件事终究有点对不住他。
    然而,圩长的目光很快从耳坠上溜了过去。他的脸上反而浮起另一重笑意:“听说你要成亲了?”
    这可奇怪了。虽然日日与安见月耳鬓厮磨,但是两人从未把成亲的事提到日程上来。安家也还没正式提亲。
    安见月的娘早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爹爹。安见月来了这么多次,安老爹从来连面也没露过。安见月说小时候他爹爹时常带着他到草鬼婆这里来。而知凡来了这么久也没见过他,真是奇怪!
    草鬼婆的小屋在偏僻之处,她又有恶名在外,就算是砍柴的人也不到她这里来。安见月日日来,也没被人撞见过。
    他如何能听说呢?
    知凡和安见月对望一眼,不知该如何回答。
    圩长却并不在意,示意艳脖子赶着牛继续前行。自己则在临行前笑着说:“成亲的时候一定要请我哦。好久没跟你爹喝酒了。到时候我一定送份大礼,再好好跟你爹喝两杯。”
    水牛远去了,开辟出来的道路也渐渐合围。
    直到那两个身影在人群中消失,知凡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圩长要送礼?这算是承认她这个人了?
    安见月完全体会不到知凡的错愕,他大大咧咧地说:“艳老伯一直和我爹的关系不错。咱们要成亲,他自然要出一份大礼。这九洞十八寨,攀山人家到哪个圩长家都是贵客。”
    这样想着,知凡又释然了。她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恐怕是自作多情了。不管谁和安见月成亲,他这份大礼都是要送出去的。这份人情,与她无关。
    艳景文是虚伪刻骨的人,这点面子功夫,他自然是要做的。
    两人出了场坝,闻到一阵油爆葱炝辣子的香味,吃晌午饭的时候到了。安见月要请知凡去镇上的馆子吃饭。
    知凡虽然过得快活,却也不敢任性放肆。草鬼婆嘱咐她赶了场到兴发顺来,只怕要在那里吃晌午饭。所以她不敢应承安见月。
    安见月见她不愿意,急忙拦住一个挑担卖醪糟汤圆的小贩,买了两碗。那小贩掀开木头锅盖,只见一个个雪白滚圆的汤圆在热锅里漂浮着。小贩给他们舀了一碗,又洒了一点干桂花,香气顿时冒出来,馋人肠胃。
    安见月让知凡先吃。
    知凡接过来,咬下一口,满满的汁水在嘴里蹦开,清甜中异香扑鼻,是引子馅的。安见月看她吃得香甜,忍不住把自己碗里的汤圆拨两个给她。
    知凡笑道:“不要吃了,最近我长胖了好多。”
    安见月笑道:“胖了好,胖了好生娃娃。”
    知凡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两个人在寒冷的街头,端着三个铜板一碗的汤圆吃得不亦乐乎。袅袅上升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两人相视而笑,是永世难忘的模样。
    吃过了汤圆,安见月把知凡送到兴发顺门口。
    知凡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代写书信的朱先生正在呼哧呼哧的吃着一碗牛肉粉。老先生吃粉间隙,抬起眼睛茫然地四处乱瞧,白气从他嘴里冒出来,点点绿葱和红辣椒籽沾在他的胡子上。
    知凡突然想起,那时的自己为了讨好草鬼婆帮她卖何相公,在这里借用朱先生的摊子给那个小丫头写信。
    不过几个月却仿若隔世一般。问题是,她还想死么?
    一晃神,一个高高的身影正从兴发顺里走出来,一脸愁苦愤懑。他走出店铺门口,伙计追出来要把一个布包给他。他用手挡开,看了看伙计似乎有话要嘱咐,终于还是摆摆手让伙计走了。
    他走下台阶,仰头回望店铺,脸上悲苦,似乎有泪要落下来。他个子很高,比周围的人高出一截,可是似乎有无限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让他无法挺直。
    知凡在男人面前猝然站住,他恰好抬起头来,与知凡撞了个对脸。
    两人都愣了,彼此怔住。
    艳长清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她也没想到,会遇上艳长清。虽然两人都知道,罗汉镇不过是巴掌大的一个地方,兴发顺差不多是罗汉镇的中心。在这里遇到是早晚的事,但是真的遇到时,才惊觉这相遇如此的触目惊心、动人心魄。
    艳长清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她耳朵上打晃的耳坠,他心中有一种喜悦缠绕着怅惘细细地翻上来。待到看清站在旁边安见月时,一股酸涩却又盖过喜悦涌上来。
    安见月只是站在知凡旁边,不曾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但他那样一种心安理得的目光在向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女人。
    艳长清自然认得那种目光。
    安见月“咦”了一声,冲艳长清略拱拱手,说:“刚才在场坝上,我们碰到了你爹。你咋个没去场坝呀?”
    艳长清极力把心神收回来,勉强笑道:“哦,我爹去卖水牛,嘱咐我来看看我姐。”
    艳长清脸上隐隐有愁苦之相,可是仍然脸带笑意,声音温和。看得知凡心中刺痛,他是个温厚的人,即使心情不好,他也仍是如此温厚。
    午后,云层分开,太阳终于露了头,洒下一点稀薄的阳光。安见月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知凡转头看了他。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安见月眉毛如此浓黑,眉心中间细细的绒毛连成了一片。他的眼睫毛也很长,给圆眼睛镶了一道黑边。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单纯的小男孩。
    而知凡和艳长清两个,就像两个沉默的大人一左一右地站在一个欢闹的孩子旁边。
    安见月毫无心机地问:“咋个没的见到桂枝呢?她今日没来?”
    提起桂枝,艳长清神色有点复杂。他望了望知凡,说:“哦,桂枝今天不舒服,在家躺着呢。”
    说了两句话,艳长清便告辞了。那淡蓝色的背影很快融入了人群,就像一滴蓝墨水融化在水中,留给知凡无限怅惘。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59节

    走进兴发顺的店堂里,知凡立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旁边没有了噼里啪啦地拨算盘的声音,陈掌柜曾经坐过的高高的柜台,此时是空的。店堂里没什么客人,伙计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
    看见知凡进来,他们立刻散开了。
    那个叫阿龙的伙计迎了上来,表情不太自然,似笑非笑的样子。
    “来找婆婆呀?她在后头楼上呢。”
    这意思是要立刻请她去后楼了?
    知凡转身让安见月先回去,她一会儿和婆婆一起回去。
    打发走了安见月,知凡对店里伙计们点点头,便推门穿过后堂到院坝里去了。
    院坝里还是那样,一棵大槐树掉得满院都是树叶。旁边的鸡鸭独自咕咕地踱步,甩下斑斑点点的黄绿色鸡屎和棕色鸭粪。
    满院寂寂无声,连招娣也不在树下玩耍。知凡走过院坝,伸头往灶房里看了看,也是没人,只有一个药罐子在独自在火上“咕嘟咕嘟”。
    一个人也没有。这可奇怪了,难道人都在楼上的房里?
    知凡从灶房出来,转身上楼。刚走了两步,只听楼上门响,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了出来。
    上下的两人迎头相遇,知凡抬头一看,正是陈掌柜。陈掌柜正满脸郁郁,一看见她就开口笑了,仍是往日的热情。
    “小繁来啦!”他招呼道,原本向下走的姿态转个身又和知凡一起往上走。
    两人一同上了楼梯,进到堂屋里,只见旁边的侧门开着,里面传来草鬼婆低低的说话声和陈艳嫂时断时续的哭泣声。
    陈掌柜咳嗽了一声,里面的声音顿时停止了,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草鬼婆迈步出来。
    看见知凡,她脸色变了一下,说:“你咋个来了?”
    知凡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在集市前的牌坊下面说好了的,他们逛了集市就来兴发顺找草鬼婆。此刻她这样问,显见的是不想让知凡来这里。
    知凡不安地看看四周,似乎想找到这里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然而,一切并没什么不同。
    陈艳嫂还是躺在床上的阴影里,虚弱地招呼她说:“小繁来啦?”
    陈掌柜热情地说:“既然来了,中午就留在这里吃饭。”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楼梯口喊伙计去红锅馆子端菜来。
    唯一不同的只有草鬼婆,她似乎满脸怒气,又似乎满含悲伤,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用忙了。我们在外面还晒了一摊子三七没收呢。我们要赶紧回去了。”
    这明显是托辞。
    陈掌柜的笑容在脸上凝滞了一下,又以更大幅度的尺寸展开。
    “着啥子急?晌午也到了,你们回去不也得吃饭吗?还不如在这里吃一口算了。也不麻烦,菜都是现成的。”
    草鬼婆却急急地拉知凡要出门。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回去了。”
    她甚至没让知凡进门坐下,刚在堂屋里打了个转就要拉她出门。
    草鬼婆的急迫和坚决让陈掌柜的热情邀约显得有点尴尬。
    他的手停在空中,脸上闪过一丝阴狠的表情,转瞬即逝,接着马上浮起宽厚的笑容。
    “也对,也对嘛。今天太匆忙了,也没啥子好菜。这样吧,立冬的时候你们来吃羊肉锅吧。我们准备一桌好饭菜,到时候大家好好聚一聚,喝两杯。”
    “到时候再说吧。”草鬼婆拉着知凡匆匆下了楼。
    从这天起,草鬼婆没有再提起兴发顺。
    知凡再觉得漠不关己也忍不住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终究没问。草鬼婆闭紧了嘴巴采药、碾药,心无旁骛地教知凡怎么搓草药丸子。
    她不打算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知凡也就不费那个劲了。
    安见月又来过几次,但是草鬼婆对他不冷不热的。安见月看了这情形,也不敢拉知凡出去,只是默默地把水挑了,把柴劈好了,把菜园子给她们收拾一遍。
    天气冷,可是他豆大的汗珠还是往下淌。知凡给他送碗水,擦擦汗。他借着接葛巾的时候,轻轻摸摸知凡的手。草鬼婆坐在门槛边正在捡豆子,看见这个样子,大声喊了一声:“搞这些做啥子哟?要摸,娶回家去慢慢摸。”
    安见月急忙缩回了手,脸红得像大红绸子一样。知凡的脸也有点发烫。慢慢地,她又回过味来,自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可从来不在乎这些。
    夜里,两人吃完了饭,知凡正要起身收拾碗筷,草鬼婆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你先坐下,我有两句话想问问你。”
    知凡坐下,平静地望着她。
    一开始,草鬼婆没有开口。两个人枯坐无声,只听得外面窸窸窣窣的,那是雨打树叶的声音。
    傍晚的时候天就阴阴的,此时终于落起雨来。
    三支灯草的油灯并没有多亮,草鬼婆枯瘦的脸浮在幽光里,轮廓深邃,线条生硬。
    她凝视了知凡一会儿才开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知凡心里一凛,她果然要说到这上面来。
    “什么?”
    草鬼婆看看她:“你莫要装傻。你和安见月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窗外风雨声飒飒,屋内一灯如豆,坐在桌边的两个人沉默着,似乎要在黑暗中决断某件事情。
    见知凡不回答,她又接着问:“今天你到底是跟我说说,你为啥子不愿意嫁给安见月呢?他对你恁个好,这里十里八乡我就没见过男人对女人那么好的。他家里又是攀山人家,逢年过节少不了各寨的圩长都得给送些礼。族老们更是向着他们家,一般人家看到他们都是绕着走的,根本不敢惹。再说安家本来就是圩长,你还有啥子不满意的?”
    知凡仍不回答,她没法回答。她不想为了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就随便嫁人,更何况与安见月在一起玩玩可以,嫁给他是根本谈不到的事情。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一阵冷风从窗棂处吹入,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了几下。这使得坐在屋里的人,无端地有一种亲近。
    草鬼婆说:“莫不是你喜欢艳长清?”
    藏在心底的隐秘突然被人点中,知凡几乎跳起来。
    她稳了稳心神,摇摇头说:“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乡坝里的人。”
    “哦?为啥子呢?”草鬼婆来了兴趣。
    为什么?知凡想起艳五嫂背着娃娃在田里干活,时不时直起腰来颠一下后背哭闹的孩子,泥土枯叶粘在她的头发上,在日头下面晒得发昏,嘴唇干裂,面色如土。回到了家,还要捡豆子、扬谷子、搓麻绳、洗衣做饭,被男人打……
    知凡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到底为啥子?”草鬼婆还在问。
    知凡没办法说,千言万语她只用一句话代替:“乡坝里的生活太苦了,我受不了。”
    草鬼婆坐着,冷冷地看着她
    知凡无谓地扬了扬下巴,但是心里却是发虚的。
    如果不嫁人,她要怎么活着?或者死去?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问题。
    就在知凡头痛欲裂的时候,草鬼婆却突然笑了。她轻快地起身收拾起碗碟来。
    “不想嫁就不嫁吧。好好地跟我把草药学了,比啥子不强?”她轻松地说,“我只是可惜了安见月,他也怪可怜的。”
    知凡愣了,她没想到草鬼婆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放过她。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但是事情究竟会如何复杂,她也不知道。
    阴雨的早晨,知凡是被冻醒的。窗纸外透过来的青光给屋子里的一切打上了薄影。
    知凡记得贵阳这种阴雨湿冷的天气里,她常常躺在妈妈的怀里睡午觉。屋外的凄风苦雨越发显得屋里的亲近暖和。邻居家的音响放着毛宁的《涛声依旧》。悠扬的歌声在滴滴答答的雨里若有似无地飘着。
    那时候,她以为她们会一直在一起。她愿意做个好孩子,陪在妈妈身边。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窗外人影一闪,接着门便被“邦邦”地拍响了。
    知凡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莫不是艳长清来了吧?可是今日不是来拿药的日子。
    然而,打开门,站在门口淋着雨,浑身直哆嗦的竟是革老四。
    知凡一脸疑惑地让他进来。草鬼婆也从里屋迈步出来。
    “革老四,你咋个来了?”
    革老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喊道:“姑姑,你去看看吧,我哥他腿上长了大疮。”
    草鬼婆听闻,脸上一怔,转脸嘱咐知凡:“你去烧点水来,给他泡杯茶。”然后温言对革老四说:“老四,你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革老四浑身淋得精湿,站了这一小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水。他急得直喊:“姑妈,我不坐了,你赶快去看看吧,我哥的腿都烂了,脓水把草席垫子都打湿了。你说咋个办嘛?你救救他吧。”
    草鬼婆却不着急,摸出了烟袋杆,悠悠地点着了,慢慢地吸一口烟。烟雾散尽,她看见革老四还站着,忙把烟袋杆一指:“你坐啊,坐下说。”
    革老四见她不急不慢的样子,心里着急,又不敢催,只能急得原地踱步。
    草鬼婆轻轻一笑,也不再逼他了。
    “你说你哥咋个了?”
    “两三天了,我哥吃得越来越少,脸色发青,肚子却越来越大。而且他腿上生了碗口大的疮,脓水流得到处都是。咋个办嘛?”
    草鬼婆又是一笑,并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哥上次卖田得了多少银子?”
    革老四没想到她问这个,怔怔地回答:“说是有二十多两吧?我不晓得,我也没见到钱。”
    草鬼婆抽了一口烟,把自己的脸埋在烟雾:“那不是挺好?正好你哥得了病躺在床上不能动,你可以拿着钱去快活了呀?”
    “姑妈,钱都在我哥手里,我也不晓得在哪儿。”革老四都快哭出来了。他眼里盈满了水,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他脏兮兮的脚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不安地搓着,脚背上的泥被搓出了条。
    草鬼婆呵呵一笑,终于不再跟革老四打哑谜了。
    “老四,我这么跟你说吧。”她磕了磕烟袋,“你哥的病不是啥子大病,几副药下去就能见好。”
    革老四脸上挤皱在一起的五官放平了一点,眼里也闪烁出一点希望的光。
    “可是呢,我若不给他治,他也只有死路一条。”草鬼婆接着说。
    革老四脸上希望的光消失了,他恨不得跪在草鬼婆的脚边。“姑妈,我晓得我哥不应该卖地。可是,他毕竟是你的亲侄儿,咋个能看到他死嘛?”
    草鬼婆脸上笑容一收,眼睛闪着幽深的光:“革老四,我明告诉你。有祖田在,你们还算是革家人,我出手救革老三也是应该的。没了祖田,你们就不算是革家人,休想让我救他。”
    革老四有点傻了,愣愣地说:“可是田都卖了,钱也被我哥花了,啷个办呢?”
    草鬼婆狡黠地一笑:“田卖了,你就再拿回来噻。”
    革老四真的哭了,他举起脏兮兮的袖子擦拭着眼睛:“钱都被我哥拿去花了,我咋个把田买回来嘛?”
    草鬼婆神秘地凑近他说:“你个瓜娃哦,哪个让你去跟人家买田嘛?”
    “不买田?”革老四停止了擦拭,呆呆地看着她,“不买田,咋个能要得回来呢?艳五嫂好凶的嘛。”
    草鬼婆哈哈笑起来:“她凶也凶不过她男人嘛。只要你把艳老五骗到你屋里头,让他在你哥流脓水的垫子上坐一坐,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革老四被这个可怕的主意吓得后退两步。知凡正端着一杯热茶走上来,给他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革老四看也没看就伸手拿来往嘴里灌,把他烫得哈嗤哈哧直喘气。
    “姑妈。”他喊了一声,草鬼婆站起来,犹如一片阴影在屋里徐徐打开:“你的时间可不多了。你哥那病撑不了多久的。要不要救你哥,就看你了。另外,你要是不想染上你哥那病,你就离他远一点。”
    她说完就回自己屋里去了,剩下革老四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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