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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回乡扫墓,却不慎掉进山洞。。。[第5页] |
作者:居唯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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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凡仍然坚持要给他带上。 安见月死活不同意。 “你自家留到起嘛。虽然婆婆是好人,但是你自家也要小心点噻,不惹到起她。你惹起她,万一她给你下蛊就麻烦了。听我爹讲,中了蛊跟疯了没啥子两样的。东西都拿给婆婆么,她心情好一点待你也好一点噻。” 知凡的动作停止了。她惊呆了,没想到头脑简单的安见月心里还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居然还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 若不是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就凭安见月的脑子,他怎会想到这一层。 知凡不由地打量起这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攀山小哥。油灯的光束在他眼里跳动着,他鼻梁的侧影很深。已经过了立秋,早晚天凉,可他仍然穿着单衣,鼓鼓的胸膛在衣服底下隆起,能看出那肌肉的厚实。 见她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仿佛火焰,烧得安见月周身的血液也热了起来。热气哄得他身上的青草味更加浓厚,两个人的鼻息都有点重。 油灯跳动的微光照在两人的脸上,闪烁不定。 |
安见月正要说什么,门被“砰”地一声推开,草鬼婆急匆匆跨过门槛进来。 坐在桌边的两个人受了一惊“突”地一下站起来。 看见他们,草鬼婆脸色变了变,挤出一副笑脸来。 “回来啦?” “婆婆,这天都黑啰,你到哪点儿去了嘛?” “去找几味药。你们咋个样?衣服做了没?” “做了做了。我们去了兴发顺,陈掌柜还送我们好多东西哦。婆婆,你看嘛。” 安见月兴奋地献宝,把那些熏鱼、腊肉、点心、鸡蛋、大米、盐醋之类的摆满了一桌。旁边地上还有一捆棉花。 “陈掌柜特意送了我们十五斤棉花,让我们弹一床棉被,再给你做一身冬衣。”知凡特意看着草鬼婆说。 草鬼婆笑笑:“好嘛。你倒是需要一床棉被。冬衣嘛,我就不要啰。去年的衣服还可以穿。” “安见月,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的。”知凡看看外面已经黑透了的天说。 安见月点点头,“要得嘛。婆婆,我先走了哈,过两天再来看你。” “等下。”草鬼婆从怀里摸出两个布包递给他。 “这两个香包你随身揣到起,一个给你,一个给你爹。我今天特意做的。” 安见月摆摆手:“婆婆,你留着给小繁用吧。我们还带着上次你给的香包呢。” 草鬼婆笑了,但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爽朗,不知怎的,她笑得有点虚弱。 |
“她有。我早给她了。你和你爹的那个都半年多了,日子长了就没味了,防不了蚊虫了。” 安见月笑嘻嘻地接过,揣在了怀里。 “谢谢啰。婆婆,我早上看到你这个屋子上头的茅草太少啰。冬天下雨雪的话,屋子里头怕是要漏哦。我哪天来给你加点茅草嘛。” 草鬼婆“嘎嘎”笑两声:“茅草的事倒不着急,你有空的时候再来搞嘛。你现在要紧的是自家多赚点钱,将来娶媳妇要用的。” 安见月又羞涩又忧伤地看了一眼知凡。 “婆婆讲笑了。” 安见月走了之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窗外起风了,夜风凶狠,吹得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风声突然激起知凡心中一阵凄凉,那种难消万古愁的凄凉。为什么命运把她抛在了这里,上天不得,入地不能,就连想要死去还是那么难。 屋子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似有心事。 |
下午从安见月的嘴里套出一番话来,她想当面问问草鬼婆。可是此时面对草鬼婆,她却又觉得没必要了。这老妪的心思,她懒得去猜。 可是草鬼婆也一改往日的爽朗,兀自沉默地坐着。知凡直觉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草鬼婆从不会这么晚回来。而且面对满桌的礼品,她的反应过于平淡。若是平时的草鬼婆早就会嘎嘎大笑起来。 但是,今日…… “小繁,这么多东西是陈艳嫂送你的?”草鬼婆拿起桌上的东西翻看着。刚才的虚弱冷淡减退了很多,似乎有了一点兴头。 “是陈掌柜送的。婆婆,你要不要吃点啥子东西?有云片糕和米花糖。” 草鬼婆看看窗外的夜色,“也好。外头黑成这个样子,不好出去做饭。咱们两个吃点点心垫一垫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凡四处打量着。墙角还是那药碾子,墙上还是挂着那些簸箩、笊篱,一切似乎都没变。变化的只有草鬼婆。 知凡看着她。草鬼婆拿起一片云片糕,轻轻地咬掉一角。 “艳长清的婆娘怀着娃娃呢,不太舒服,他喊我去他家看一下他的婆娘。明天你同我一起去,边学边用嘛。” “哦,艳长清就是那个圩长的儿子?” “是啊。” 知凡诧异地抬起头。 “圩长都不让我们到寨子里头去,咋个还能到他家去?” “没的事情,明天他不在。”草鬼婆淡淡地回答。 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草鬼婆心中明显有事,而且她居然要到寨子里去。 |
下午从安见月的嘴里套出一番话来,她想当面问问草鬼婆。可是此时面对草鬼婆,她却又觉得没必要了。这老妪的心思,她懒得去猜。 可是草鬼婆也一改往日的爽朗,兀自沉默地坐着。知凡直觉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草鬼婆从不会这么晚回来。而且面对满桌的礼品,她的反应过于平淡。若是平时的草鬼婆早就会嘎嘎大笑起来。 但是,今日…… “小繁,这么多东西是陈艳嫂送你的?”草鬼婆拿起桌上的东西翻看着。刚才的虚弱冷淡减退了很多,似乎有了一点兴头。 “是陈掌柜送的。婆婆,你要不要吃点啥子东西?有云片糕和米花糖。” 草鬼婆看看窗外的夜色,“也好。外头黑成这个样子,不好出去做饭。咱们两个吃点点心垫一垫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知凡四处打量着。墙角还是那药碾子,墙上还是挂着那些簸箩、笊篱,一切似乎都没变。变化的只有草鬼婆。 知凡看着她。草鬼婆拿起一片云片糕,轻轻地咬掉一角。 “艳长清的婆娘怀着娃娃呢,不太舒服,他喊我去他家看一下他的婆娘。明天你同我一起去,边学边用嘛。” “哦,艳长清就是那个圩长的儿子?” “是啊。” 知凡诧异地抬起头。 “圩长都不让我们到寨子里头去,咋个还能到他家去?” “没的事情,明天他不在。”草鬼婆淡淡地回答。 不同寻常的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草鬼婆心中明显有事,而且她居然要到寨子里去。 |
知凡低头细细思索。趁着圩长不在,草鬼婆就到他家里去,看来草鬼婆与那寨子里并非毫无往来。 她猛地想起艳五嫂的话,不由地说:“那寨子里已经多了艳五嫂的孩子,如今艳长清的孩子也要出生。如此说来,寨子里只怕要死两个人啰。” 草鬼婆笑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有娃娃出生,当然老的人就要死啰。不说了,早点睡,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油灯中,她的笑容显得很勉强。知凡把路上想的一篇话咽在肚子里。草鬼婆心情不好,她不能挑这个时候。 躺在床上,听见草鬼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远了,周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思维反倒活跃起来。 想想山脚底下那个可怜的村寨,将会有两个人要死去。不知那个村寨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波澜,又或者只是死水微澜,因为人们早已习惯生死交替。 而她自己能不能习惯呢? 知凡想着想着睡着了。 “呜呜”、“咚咚”,一阵怒吼和撞击声把知凡从深睡中惊醒,她头脑恍惚地坐起来。 黑暗中,床铺对面的墙不知被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墙外的那东西还“呜呜”叫着,发出瘆人的喊叫声。 知凡的头发根竖了起来,急忙披衣下床。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的月光照进来,给屋子里的器物铺上一层银亮。 知凡的心跳得厉害,她轻轻地走到窗边,想偷偷看一眼外面是什么动物在撞墙。突然,一张猩红的脸出现在窗外,铜铃一样的黄色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
知凡低头细细思索。趁着圩长不在,草鬼婆就到他家里去,看来草鬼婆与那寨子里并非毫无往来。 她猛地想起艳五嫂的话,不由地说:“那寨子里已经多了艳五嫂的孩子,如今艳长清的孩子也要出生。如此说来,寨子里只怕要死两个人啰。” 草鬼婆笑笑:“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有娃娃出生,当然老的人就要死啰。不说了,早点睡,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油灯中,她的笑容显得很勉强。知凡把路上想的一篇话咽在肚子里。草鬼婆心情不好,她不能挑这个时候。 躺在床上,听见草鬼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远了,周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思维反倒活跃起来。 想想山脚底下那个可怜的村寨,将会有两个人要死去。不知那个村寨将会掀起怎样的滔天波澜,又或者只是死水微澜,因为人们早已习惯生死交替。 而她自己能不能习惯呢? 知凡想着想着睡着了。 “呜呜”、“咚咚”,一阵怒吼和撞击声把知凡从深睡中惊醒,她头脑恍惚地坐起来。 黑暗中,床铺对面的墙不知被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墙外的那东西还“呜呜”叫着,发出瘆人的喊叫声。 知凡的头发根竖了起来,急忙披衣下床。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外面的月光照进来,给屋子里的器物铺上一层银亮。 知凡的心跳得厉害,她轻轻地走到窗边,想偷偷看一眼外面是什么动物在撞墙。突然,一张猩红的脸出现在窗外,铜铃一样的黄色大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
@ty_143364788 2021-03-02 20:37:21 国贸粉报到! ----------------------------- 欢迎 |
@倾城之情歌 2021-03-02 15:32:02 当时看了国贸桥西前几章,就毫不犹豫关注了你的公众号,实在太喜欢你的写作风格了,也许是有一部分你们工作中真实的影子在里面,所以让人欲罢不能,就是当年等更新太苦了,哈哈 ----------------------------- 国贸桥西确实取材于生活,所以很写实。呵呵 |
知凡“啊”地大叫一声,迅速向后退去,一直到两腿碰到床沿才跌坐下来,绝望地嚎叫着,不知何时眼泪也流了满脸。 门“哐当”一下被人猛地推开,草鬼婆举着油灯,飞快地闯进来。 “咋个了?咋个了?”她问。 知凡手指窗外,牙齿咯咯作响,说不出话来。 窗外那张可怖的脸不见了,但是撞击声更猛烈了。 木板墙被撞得簌簌发抖,知凡心里的恐惧达到顶点,不知是什么庞然大物在猛烈地撞击。若是这木板墙被撞倒了,她的命只怕就会在今晚结束。 草鬼婆举起油灯走到窗边大喊:“是谁?” 窗外有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草鬼婆好奇地伸头去看,却与那张猩红的面孔打了个照面。 草鬼婆着实受惊不小,踉跄着后退,一下子撞在桌边。 |
知凡缓过神来,上前扶住草鬼婆。 “婆婆,咋个办?” 草鬼婆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莫怕,是山鬼。你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来。” 她举起油灯快步走了。只留下知凡在屋中。 这几分钟显得格外漫长。窗外的撞击声时停时起,撞完了,那东西在就停在窗边呼呼地喘气。 知凡的心稍微定下来一点。几次的辨认,那猩红的面孔唤起了一丝记忆。这不就是那晚在林中追赶她,最后把她赶进关子洞的怪物吗? 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这样想着,知凡浑身发冷。只怕这怪物就是冲着她来的。 |
正在想着,草鬼婆夺门而入,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拿着纸包。 “给我拿着。”草鬼婆把灯递给她,让她举着。自己则走到窗边,故意大喊大叫。 窗外黑影一闪,那张恐怖的猩红狰狞的脸又出现了。铜铃样大的黄眼睛泛着森冷的光,邪恶地盯着她们。 知凡的心都要跳出腔来了。 草鬼婆看准了那双眼睛,手里的纸包一下子洒了过去。微弱的油灯光线中, 一阵烟雾散过,一种刺鼻的气味散开来。那怪物闭眼狂嚎,更加猛烈地撞击木板墙。一下一下的撞击声听得人肝胆俱裂,知凡浑身瑟瑟发抖。 也不知草鬼婆洒了什么药粉,在那怪物的眼里。他猛撞一阵之后,终于吃痛不住,长嚎一声咆哮而去。 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时,知凡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已经冷汗湿透了。 草鬼婆也坐在条凳上,喘息不止。 油灯的微光闪烁,四周安静,只听见吁吁的喘气声。 |
“婆婆,那是什么东西?”知凡问。 “那是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是动物还是鬼?” 知凡说起“鬼”这个字,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好像有一阵阴风吹过。 草鬼婆沉默了一会儿,跳动的油灯光亮照在她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我也不晓得山鬼是个啥子东西,也许是山里的野兽?山鬼夜里就在山中游荡,连狼都不敢惹他们。被山鬼盯上可就麻烦了。” 说到这儿,草鬼婆转头看看知凡,她脸颊枯瘦,眼睛深凹,在淡黄微弱的光线中,像是一个活骷髅。知凡浑身一个冷颤,残存的理智让她克制着自己。 草鬼婆看了知凡一会儿才把头转开:“听说,山鬼曾经追逐过的人只要没有吃到嘴就会一直追下去,绝不放手。莫不是你以前惹了山鬼?” 知凡额头有涔涔的汗渗出,她想起初入山林的那一夜。 见她沉默,草鬼婆惊得站起来。 “莫非你以前真的见过山鬼?” |
窗外一阵风吹过,油灯的光跳了几下。知凡只觉得寒意森森,她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便点了点头。 胸中的话如同洪水,一旦说出来便再也刹不住。她知道草鬼婆不可信,可是不信她又能信谁? 她一直想死,可是真的到临门一脚时又万般舍不得。生命再不好,也有可值得留恋之处。 草鬼婆听完,啧啧两声,起身在屋子里踱步。 “这可不好办了。如今看来,那山鬼是盯上你了。你上次在他嘴里逃脱了,只怕他惦记上你,非得把你吃到嘴里才行。” 知凡在黑暗中坐着,感到未来有无限恐惧。 “婆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间屋子是不能住了。” 草鬼婆停止了踱步,低头沉思着。 “是啊,这间屋子不好再住下去了。那咋个办呢?”她喃喃地重复着。 “婆婆,你那间屋子能……睡两个人吗?” 知凡此时突然明白了,为何草鬼婆为何一直睡崖壁下面那间背阴小屋了。那间屋子百兽不侵呀。 “不行!”草鬼婆霍然站起,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缓缓坐下,语气也放缓了,“我那屋子又小又冷,你住着也不便啊。” 她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似地说:“没事,今天那山鬼受了伤,最近都不会来了。我明天在你窗下多堆些翠云荆,那东西晚上不敢再来捣乱。” 知凡还要说些什么,草鬼婆却站起来拿起油灯走了。 “放心睡吧,明天跟我去寨子里,还有好多事呢。” 她只扔下这一句话,便把知凡留在了黑暗中。 |
知凡哪敢睡,不过是合衣躺在床上静等天亮而已。躺了很久,周围静悄悄的,就连往日时常听见的远山上的狼嚎也听不到了。天蒙蒙亮时,她终于又睡着了。 在大汗中淋漓醒来的艳景文,把胳膊枕在头下,眼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发白。恶梦醒来的早晨恍惚而迷离,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日要到镇上去看女儿。一想起女儿,圩长的心里就是一沉。梦中的场景实在可怖,醒来后又是一堆烦心事。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三个月后的寿宴。盼了多少年的事情,哪个也不晓得他为这场寿宴做了些啥子。 屋外有了动静。那是儿子已经起了床,吃过朝饭就要和艳脖子一起去地里了。艳景文不忙着起身,心里默默盘算着家里的银钱。除了给儿媳妇留一些生娃娃的钱,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寿宴上。 知凡起来时,草鬼婆早已起来了,抱了柴火做饭,烧火的烟味淡淡飘散。 过了一会儿,草鬼婆端了一个碗进来放在桌上,把一双筷子架在上面。 “小繁,开水煮好了,过来吃。” 开水? |
知凡过去一看,汤里荡漾着一个荷包蛋。 “婆婆,这咋个是开水哦?这是荷包蛋嘛。” 草鬼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开水就是荷包蛋噻。” 知凡端起碗来,一口咬住蛋又下意识地吐开,居然是甜的醪糟鸡蛋。 看她皱眉的样子,抓着旱烟杆吞云吐雾地草鬼婆哈哈大笑:“你娃儿吃不惯酒酿嗦?” 醪糟煮汤圆还行,但是甜鸡蛋又是什么鬼。知凡心里想,但是仍然忍着恶心把甜鸡蛋吃了下去。 山里的东西匮乏得很,这一碗有醪糟、有白糖、有鸡蛋,通通都是草鬼婆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 她吃下去,不是为了草鬼婆的好意,而是为了自己。 她明白,草鬼婆并无好意。把她养壮,只是为了更好地使用她。关于这一点,昨天安见月的话已经给了她定论。 看知凡面色难看地勉强吃掉那一碗醪糟,草鬼婆嘎嘎笑了。 “这就对了嘛。多吃点嘛。锅里头有多的是。跟你说嘛,冬天阴冷得很,多吃点儿,身上长点儿肉么也能捱得过去。” 捱过去?草鬼婆想拖着她到什么时候? 早晨阴冷,林中白雾还没散尽。 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醪糟鸡蛋,知凡确实觉得身上暖和多了。 草鬼婆笑眯眯地看着她:“饱了?” 知凡点点头。 “好,我们走起。” |
草鬼婆把昨天安见月带回来点心包了两包装在背篼里。知凡冷眼看着,心中疑惑更深。 去艳家给艳长清的女人看病,他们不是应该给草鬼婆钱吗?怎么草鬼婆反而要自己带礼物? 走下石板坡、穿过树林,她们一步步接近岩脚寨。 太阳升高了,树林中的白雾散尽。这一段路知凡认得。曾经,她颠簸在革老三的肩上走过这片树林。 她记得,出了树林便是那一片梯田。 梯田下面就是水流湍急的河滩,过了河上的竹桥便是岩脚寨了。 而那个圩长则会带着人在竹桥边堵住她…… 知凡快步追上佝偻的草鬼婆。 “婆婆,你咋个晓得那圩长今日不在?” 草鬼婆边走边笑:“ 我自然晓得呀。” 知凡的脚步略有迟疑。难道是革家兄弟给她报信?莫非她仍与那革家兄弟有来往? 见知凡迟疑着不走,草鬼婆停下脚步,站在树林边冲她大喊:“快走呀。” 走到梯田边的时候,几个盘着辫子的男人从田里直起身子来呆呆地看着草鬼婆。 |
草鬼婆笑着跟他们打招呼:“高老坎,干活哪?今年苞谷长得咋个样?” 男人并不回答,呆滞的眼神伴一直紧盯她们。 也有人丢下锄头,凑到一起,唧唧哝哝地小声低语,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瞟她们。 有人冲她们喊:“草鬼婆,你来我们寨子里头干啥子哦?” 语气里尽是敌意和戒备。 草鬼婆不在意地笑笑:“咋个?不兴我上寨子里头来看一下?我又不住在这里,碍不着你们。我回去看一下我家侄儿不得行呀?” 知凡听了,心头一跳,不由地看她一眼。 草鬼婆也感觉到了,回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上了梯田中间的田埂。知凡也随之走上了田埂。 时值秋收季节,梯田上一片黄。稻穗倒伏一片,收割过的地方用稻杆扎起了堆,一个一个地立着,许多男人正在田间奋力干活。然而,在块块梯田中间有一大块地是空着的,上面荒草纠缠。别的田地是一片金黄,只有这片地却是一片刺眼的绿。 这么好的一块地却荒着,知凡觉得有点奇怪。 草鬼婆走到那片荒地时脚步也停住了。 |
旁边有个男人正在弯腰割稻,直起腰来看见草鬼婆发愣,喊道:“草鬼婆,你也管管你家侄儿嘛。几多好的地,从来不种,都荒成啥子样子了嘛?他要不种,还不如买给我,跟我们家的地连着,我一口气种了算了。” 面对别人的调侃,草鬼婆抿着嘴不说话。 梯田下面就是那片河滩了。河水并不深,但是很宽,流成白花花的一片,女人们常年在河边洗洗涮涮,光屁股小孩则走到下游去抓鱼游泳。 河水绕进了森林,分成了几岔,其中一岔就绕到了草鬼婆的山坡下,常年给她供应着清冽的溪水和涌动的水花。 几个女人在河边奋力捶打着衣服,听见梯田这边的骚动,她们的动作很一致,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举头张望,像是波光粼粼水边的一群鸭。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34节 看到草鬼婆,女人们纷纷彻底转过身子来,互相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哦哟,好几年没看见草鬼婆进寨子里来了哦,今天是咋个啰?” “难怪圩长老说今年邪得很,洞子里无端端多出个人来,天么又旱得厉害,现在连草鬼婆都进到寨子里来了哦。” “哎,那个跟着草鬼婆的女娃娃是哪个?你见过么的?”有女人问。 “没的见过。”被问的人呆滞地摇摇头。 “莫不是她的侄女?”还有人不甘心地追问。 “讲哪样鬼话?草鬼婆是咱们寨子出去的,唯一的也只有革家那兄弟俩,哪点儿来的侄女哦?”旁边有人回答。 艳五嫂站起来了。她颠了一下背后的孩子加入女人群中,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别人不认识知凡,她认识,不但认识,而且还说过话。她比其他女人多知多见。 “那不是侄女。她是草鬼婆的徒弟,新收的,叫小繁。” 终于有了可靠的信息来源,女人们一下子有了兴味,把艳五嫂团团围住,像是磁铁吸住了铁钉。 “真的?那是草鬼婆的徒弟?”有女人好奇地问。 艳五嫂得意地笑,“当然,我亲耳听她们讲的。” 女人们纷纷议论开来。 “草鬼婆都有徒弟咧。” “怕是又一个草鬼婆嗦。” “有一个草鬼婆就够圩长头痛的啰。” “这个女娃儿是哪个寨子的?哪对不开眼的爹妈把娃娃送去给草鬼婆当徒弟哦?” “啥子哟?那个女娃儿就是上次革老三背出来的人。” “啊?是嗦?不行啰不行啰,要出乱子。” |
正在讲得兴奋,一个庞大的身影从竹桥上奔跑过来。竹桥被压得颤颤悠悠的。 那是一个胖女人,跑得鬓发散乱,头上起了毛毛的一层。她气喘吁吁的,鼻孔扩开,又宽又扁的鼻子似乎更加宽阔。她跑过来,直冲下河滩,冲进人群,如同一颗炮弹一样弹向了艳五嫂,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嘿,艳家的,你凭哪样说我们家幺妹嫁不出去?” 艳五嫂用力挣脱胖女人的扯拽,退后几步,理一下头发,气定神闲地开始了骂战。 “啷个说的?还用得着我说,寨子里头哪个不晓得你家幺妹嫁不出去?要不然咋个搞到一十九岁还没得媒人上门提亲?” “放你娘的屁!你个长工的老婆喊啥子?我们家幺妹长得乖、又勤快,我们要在罗汉镇上给她寻人家。”那女人粗得像胡萝卜一般的手指定定地指向了艳五嫂。 艳五嫂冷笑了一下,更恶毒的话从她嘴里流出来:“哎哟哟,你做梦想吃汤圆啊?说的是哪样的疯话!罗汉镇上哪个不开眼的能够看得上你家幺妹哦?咱们寨子里头除了圩长家的姑娘能够嫁到镇子里头去,哪还有人能嫁过去哦?你还是自家在附近的寨子里头寻一下吧。” “圩长家的姑娘能嫁去,我家幺妹儿一样能行。艳家的,你先操心一下今年过年你家有没的苞谷吃吧。” “哼,要不是寨子里头人太多了,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你就是把她留在家里头当一辈子老姑娘我都不管。还跟圩长家的姑娘比?人家艳小环人材几多好的,才能嫁到兴发顺去当掌柜娘。哪像你们家姑娘长不像冬瓜、扁不像蚕豆,脸上几颗大麻子,吃起烧饼来倒是不用撒芝麻。就算嫁给镇上的拿抓(乞讨者),人家也还要想一想噻……” |
她话还没说完,那个胖女人就撑不住了,低吼一声向她冲过去,艳五嫂被撞得一趔趄,背上的娃娃也爆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声。 艳五嫂喊了一声“日你妈的批”,手脚利索地把娃娃解下来塞给旁边的人,撸起袖子、重整精神,全力以赴地与女人厮打起来。 没几个回合,两人的头发都被扯乱了,衣襟撕开,杂草尘土滚了一身。 跟艳五嫂对骂的胖女人虽然年纪大很多,但是仗着身体胖大,明显更占上风。艳五嫂渐渐体力不支,不是她的对手。 梯田上耕作的男人看见这个情景,纷纷跑下来围观。看见艳五嫂的衣襟被撕开了一些,大声叫好。 那个脖子大得出奇,脑袋被顶向一边的歪头男人兴奋得脖子都红了。旁边有几个年轻男人狂喊: “三嬢嬢,把她的衣襟扒开,让我们看看她奶娃娃的地方。” “三嬢嬢,把她裤子扒下来……” 他的眼里闪烁着猥琐而又兴奋的光。旁边的女人们哈哈大笑:“艳脖子,你娃儿难道还要讨奶吃?” 场面越来越不堪。 女人们在旁边起哄大喊,洗衣锤、衣服、木盆扔得到处都是。其中有一个女人的衣服顺水飘走了,她大喊大叫地去追,惹得男人们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仍然起哄要看扒光艳五嫂。估计是艳五嫂平时嘴欠,得罪了不少人。女人们也恨不得这场热闹更大一些。 |
旁边的草鬼婆泰然自若,但是知凡有点不自在了。要是那个三嬢嬢真的把艳五嫂扒光,场面真是不忍目睹……即使与她毫不相干,她也难以看下去。 正在乱成一团之际,旁边响起一个男人的一声怒吼:“都住手。” 众人愣住,寻声望去,目光聚集之处一个年轻男人正迈步走上山坡来,他走过知凡她们时,看了知凡一眼,又望了望草鬼婆。 他是艳长清。 他还是那副打扮,额前的头发剃得很干净,露出青色的头皮,身上是半旧的青色长衫,清洁整齐,扣得严丝合缝,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敞胸露怀,说话时还不时把手摸到自己胸前搓一把。 他的温润气质不变,即使刚刚怒吼过,也只是给他的行动略添了一点凌厉之气而已。 艳长清迈步向打架的两个女人走去。围观的人看到他纷纷退让开。 “松手。”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却自有一股威严。 |
正死死抓住艳五嫂头发的胖女人看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艳五嫂也缩回了手,连忙掩住衣襟,扣上扣子。 艳长清看了一眼她们俩,并不说话,反而转头看向那些围观的男人。 “都散了,散了。”他冲着围观的男人们喊,“有功夫多操心一下自家的地。白天晒苞谷,晚上还有夜防队,这么忙你们还有闲心看热闹。去去去。” 艳长清挥手赶人。 男人们纷纷走开。 周围人都遣散了,他才转过身来解决这两个女人的官司。 两个女人,一胖一瘦,都是头发散乱,满身灰土草屑,呆呆地看着他,等候着这个年轻人的发落。 艳长清正了正脸孔,说:“五嫂,你娃娃呢?” 艳五嫂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孩子呢,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起孩子放哪儿了,于是张惶地四下寻找。旁边帮她抱孩子的女人急忙把孩子送上来。 艳五嫂紧紧抱着婴儿,轻轻哄着。 艳长清不再看她,转头看向了那个胖女人。 “三嬢嬢,按照寨子里头的规定,女娃儿最晚不能超过二十岁还不嫁,你们家幺妹儿已经十九了,要抓紧了哈。” 三嬢嬢脸色灰败,眼中放出凶光。她不甘心失败,嘴里恨恨地说:“我晓得,你们姓艳的都偏帮姓艳的,我们姓高的就活该受欺负。艳长清,你莫在老娘面前逞英雄,论辈分,你得喊我声‘嬢嬢’。” 艳长清仍然面不改色:“嬢嬢,规矩就是规矩。就是族老来寨子里头也要守规矩。” 三嬢嬢突然一屁股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两手只拍大腿:“姓高的受欺负咧,你们就在旁边看到起啊。高老坎,你先把田头的活丢到一边,过来帮我噻。” |
已经要转身离去的男人们停住了脚步,看看那个年轻男人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三嬢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身后响起三嬢嬢的哭骂:“姓高的男人还不站出来?你们这些怂包哦!高老坎,你不来帮我小心我给你涨租子。” 艳五嫂把重新安静下来的娃娃背到后面,脸上重新得意起来:“淌猫尿(哭泣)有啥子用?你搞点正经的嘛。你们家幺妹只剩下七八个月啰,到时候全寨人一起把她轰出去,看你咋个办哦?” 艳长清严厉地看了艳五嫂一眼:“五嫂,你嘴巴不要那么贱。寨子里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得罪人太多,将来自家咋个死的都不晓得。” 艳五嫂终于闭嘴了。 一场打架就此平息。 艳长清看也不看地上的三嬢嬢一眼,平静地转身离去。经过知凡她们身边时,他再次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稳步走开。 人群都散了,女人们重新在河滩边蹲下来,捶打衣服。 |
草鬼婆和知凡两人走下山坡,踩过河滩上摇晃的竹桥,往寨子里走去。 知凡在心里默默地理顺这寨子里的关系。 艳长清是圩长的儿子,看来圩长姓艳。而兴发顺的陈艳嫂就是圩长的女儿。知凡这才想起来,这时的女人没有名字,以某某氏为称呼。陈艳嫂并非姓陈名艳,而是本姓艳,嫁给了陈掌柜而成为陈艳嫂。 而这寨子里,姓艳的、姓高的似乎是村里的大姓。如今姓艳的当上圩长,必然势力大涨。 村寨里的路很脏。土路上可以看见斑斑点点绿色的鸡屎,路边有一滩滩褐色圆形的饼,看上去松软还冒着热气,那是牛粪。一条土狗蔫头耷脑地从她们身边跑过。看见生人,土狗停下,歪头看了一会儿,又抬腿跑开了。 知凡脚上的布鞋已经破了,鞋头磨出了小洞,能隐隐看到皮肤,土布纳的鞋底已经磨毛了边。即使这样一双鞋,知凡也小心翼翼,低头慢慢走,竭力避开每一块鸡屎。 低头走了几步,知凡再抬头时差点撞到草鬼婆身上。只见她定定地站着,望着前方。这里已经到了寨子边上,周围三面都是小块的田地,中间是一大块空地,石板铺就。此时正值秋收,许多收割下来的稻子就放在这里晾晒。 |
稻堆后面是一座气派而高大的房子,红墙飞檐,高门铜环,门口有石狮坐守,与寨子里众多民房殊然不同。房子门楣上方挂着一个大匾额,黑底金字,写着“太平祠”。原来这是寨中的祠堂。 |
天涯昨天是不是没法登陆了? |
草鬼婆望着祠堂良久,眼眸深如潭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有人弯腰背着高高一摞稻谷过来晾晒,她才遽然转身,拉着知凡走了。 知凡没想到,草鬼婆真的径直把她带到这里来。 薄薄的木板墙、两侧厢房破败不堪,门口有几阶台阶,台阶旁堆着木柴。那熟悉的窗栅栏,她曾经扒着那窗栅栏绝望地向外呼喊。 她又到这里来了,又见到这两个人——革家兄弟。 觉察到知凡脚步停顿,草鬼婆回身叫她:“快点儿走噻。” 知凡没有动。 草鬼婆看她的样子,笑了:“你怕我把你卖给我的侄儿嗦?没的事情。我跟革家早就断了关系的,革老三不敢把你怎么样。一切都有我呢。” 知凡仍然没有动。 草鬼婆见她一脸严肃,脸上的笑容收住,也认真起来。 “小繁,你放心。我若真想把你送给我侄儿,我早就给你下药了,你还能好生生地站在这里?我若不想动你,谁也动不了你。懂吗?”草鬼婆保证着。 风吹过,撩起她一缕银白的头发。在这荒屋破门之前,一身黑衣的草鬼婆如同一颗铁钉,笃定地钉在地上。 知凡看了看她,终于迈出了步子。 还是那扇裂了缝的黄木大门,门环上已经锈迹斑斑。 |
草鬼婆走到门用力拍门,嘴里叫道:“老三,老三。” 敲了半天,木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革老三头发凌乱地出现在门口,看见草鬼婆,他脸色一变,叫了一声:“姑妈,你咋个来了?”慌忙扣好自己敞开的衣衫。 草鬼婆伸手推开了门,迈步径直走了进去。 “我咋个不能来?”草鬼婆环顾屋里说,“老三,你莫不是还没起床吧?” 革老三还站在门口发愣,一转眼看到了跟在草鬼婆后面的知凡。 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突然之间,他的眼睛睁大了,指着知凡,“你你你……”的说不出话来。 屋里的草鬼婆大喇喇地坐下,看看门口对峙的两人,招手叫她:“小繁,不要理他,快进来。” 见知凡不动,草鬼婆笑道:“放心,没的事情。没人敢动你,进来吧。” 知凡终于迈步进了这间她曾经拼命要逃脱的小屋。 革老三悻悻地跟在后面。 知凡在门边站着,似乎随时准备逃跑。 “老三,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小繁。”草鬼婆一抬手指了指知凡。 “是你嗦,你叫小繁?”革老三毫无羞愧之意,反而上下打量着她。“哦,你穿这身好看。” 知凡穿着那身葱绿色的布衫,梳着油亮的大辫子。 果然,这些更符合革老三的品味。 知凡不耐被他观赏,更讨厌他那副嘴脸,别过头去不看他。 |
革老三见此,正要上前开口说什么,坐在一旁的草鬼婆却说话了。 “听说小繁掉到山洞里,是你把她背出来的?”草鬼婆问。 革老三挠着头,看着知凡嘿嘿直笑。 草鬼婆了解自家的侄儿。 “老三,你是不是又要人家当你媳妇?” “是的嘛,当时我鞭都买好了。”提起往事,革老三居然还有点愤愤不平。 草鬼婆语重心长:“过去的事情就算啰。既然没成亲,就是因为你们两个没缘分。再说圩长啷个会同意你娶外面来的人呢?” 她一语说到了重点。革老三气得跳了起来。 “哼,圩长?他不许我娶老婆,他自家姑娘嫁去了兴发顺当掌柜娘,儿子娶了罗汉镇上的女人,现在娃儿都怀到起啰。艳长清跟我是一般大的。姑姑,你说我啷个会不着急嘛?照这个样子下去,圩长家的娃娃越生越多,我一辈子都不要想娶老婆。革家的香火要断,姑妈,你管不管嘛?” 草鬼婆皱着眉刚要说话,只听旁边灶房的门响,接着便是把重物卸在地上的声音。 灶房和堂屋之间的门被推开了,革老四掸掸土走了进来。 “哥,今天我去了……” 革老四话说了一半,看见端坐在椅子上的草鬼婆一下子愣住。 |
“姑……妈,你……咋个来了?” 看见这个侄儿,草鬼婆脸色稍微和缓一点。 “老四,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哦,我去山上担点儿柴来……” 革老四话说了一半,又一眼看见站在门边知凡,他更是惊得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只见他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把疑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草鬼婆。 草鬼婆笑了,指了指知凡:“这是小繁,我新收的徒弟。” “你不就是那个……那个……” 他的喉结又上下动了一下。 “是噻。”草鬼婆笑笑,“我们刚才也才说起来,既然你们跟她没缘分,就不要打人家的主意啰。” “哦。”革老四低低地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哥哥,自己在墙边蹲下了。 “老三,你让老四上山砍柴,你自家咋个不去呢?”草鬼婆问。 “我……我忙嘛。”革老三嘻嘻笑着,伸手在自己胸前搓了一把。 “你忙啥子?忙着歇觉吧?革家的田都荒了多少年了?你真是败家子。”草鬼婆越说越气愤,环顾屋里,处处都是衰败的气象。 堂屋通向里屋的门是坏的,斜斜地歪向一边,桌子也缺了一条腿,不得不紧紧靠在墙边以支撑平衡。 墙上斑斑驳驳的,有的地方还露着窟窿。窗棱上贴的纸已经破烂不堪,发黄的纸耷拉下来轻轻飘动着。整个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
“啧啧啧,老三,这个家也太破了。当初我们革家在寨子里头还算中等的,咋个到你的手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革老三“嘿嘿”笑道:“姑妈,你已经不是革家人了,也不管革家的事,如今咋个又想管我们了?那要是这样的话,你莫不如给我们一些钱,让我把婆娘娶了。家里有了婆娘,自然就干净啰。” 草鬼婆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正要说话,却见革老四从灶房里钻出来,端了两碗白水,一碗放在草鬼婆的手边,一碗放在了知凡的旁边。 草鬼婆看着那碗轻轻晃悠的白水,气平了一点。一伸手,从背篓里把那两包点心拿出来放到桌上。 革老三顿时咽了一口口水,过来拿起纸包。 “姑妈,这是啥子?” “哦,我给你们带点云片糕来。” 革老三抓起云片糕就往嘴里塞,咧开嘴笑着。 “姑妈,你是真好。我好几天没吃饱饭了。”他鼓着腮帮子说。黑黄的牙齿间咀嚼着雪白的云片糕,看得知凡一阵恶心。 “老三,我晓得你做梦都想娶亲。那你说,你想娶哪个,我帮你。” “我想娶她。”革老三那只又黑又脏的手指向了知凡。 知凡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背一下挺直了。 |
草鬼婆的老烟枪嗓子轻轻笑起来:“老三,你莫要讲笑哦。艳家的崽崽才生不久,艳长清的娃儿也要生出来了,寨子已经多了两个人。你觉得圩长会允许你娶进第三个人么?” “那你说啷个办嘛?我倒是想娶三嬢嬢家的幺妹。但是三嬢嬢那么凶,哪肯把姑娘嫁给我。而且这个家里头,啥子都没得,你让我咋个娶亲嘛。” 革老三说着,一下子蹲到了地上,把头埋进双腿之间。 “老三,你想娶幺妹,我有办法,保你三个月后就可以洞房。” 革老三跳起来。 “你讲话当真?” “当真,当真。”草鬼婆看着他笑,突然脸上笑容一收,声音严厉起来,“但是你要把东西还给我。” 知凡眉心一皱,扯了半天的闲篇,草鬼婆终于说到正题了。 草鬼婆没说是什么东西,但是革老三明显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愣了几秒,刚才的兴奋一扫而空,蹲下闷闷地说:“姑妈,你……你咋个晓得是我拿的哦?” 草鬼婆冷笑一声:“寨子里头的人晓得我会放蛊,哪个敢动我的东西。只有你仗着是我的侄儿,晓得我不会把你咋个样。” 草鬼婆一只手捏成拳头甩在半空中,突然作势要洒什么东西。革老三慌忙蹲下,举手就挡。然而等了半天,草鬼婆那边也没动静。 他不安地抬头看看,眼神恐惧,活像一只被吓坏的兔子。 草鬼婆看他这样,哈哈大笑起来,拳头松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了! 种种迹象突然在知凡脑子里连成了一片,此刻突然明晰起来。昨夜草鬼婆的冷淡,看见那么多东西也毫不在意,今日又急吼吼地来到寨子里,却径直来到革家兄弟这里。 再看看革家这破屋烂房,革氏兄弟穷困潦倒的样子,到底丢了什么已经很明确了。 “姑妈,我爹去世以后,你住在山里头,我们住在寨子里头。你一个当长辈的拿点银子来帮一下我们也是应该的嘛。那银子就当我跟你借的。眼下我就要娶亲了,到处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你咋个还要拿回去呢?” “老三,把银子还我,不然我叫你下十八层地狱。”草鬼婆阴森森地说。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36节 革老三被她这一吓唬,无赖劲儿又上来了。“姑妈,你有本事就弄死我算球。我啥子都没得,不如早死早托生,下辈子托生到好人家,还能享点儿福噻。” 旁边革老四埋怨哥哥:“昨天我死拉住你,不叫你去姑妈的房子,结果你偏不听。幸亏姑妈对我们手软,我们还活到起。要是换作别人,怕是这会子已经疯了。你赶快把银子还给姑妈!” 他这一劝,反倒把革老三激怒了。 “你懂个屁!我们两个光棍汉,穷得叮当响,哪个愿意把姑娘嫁给我们嘛。手里头有两个钱嘛,娶亲还有点希望噻。手里头没钱,连狗都不理你。” 听他的话,知凡明白了,革老三几次想要娶她,就是因为娶她不用花钱,如同白捡的一样。 她可不就是白捡来的么。 草鬼婆嘿嘿冷笑。 “老三,你想要不得好死?”草鬼婆的声音像是从腔子里逼出来的,阴惨惨的,听得知凡浑身起鸡皮疙瘩。“老三,别看你也姓革,你要是不把钱还给我,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到时候求着我把你弄死。” 革老三一愣,狡黠的眼睛一横,索性坐地耍起了无赖:“姑妈,你杀死我吧。我死了也好,那钱正好留到起,给老四娶个媳妇。”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死也不还钱。 草鬼婆一怔,她倒没想到革老三这么能豁得出去。 |
革老三越说越得意,曳斜着眼睛看草鬼婆,说: “姑妈,我又不是平白无故偷你钱,这是给我娶老婆、传香火的钱。你在罗汉镇卖何相公得了银子,本来就该帮衬我娶亲。你姓革,我也姓革,你自家人不帮自家人,倒帮起外人来了。” 他说着,看看知凡,又说:“我告诉你,昨天就是我进去拿的钱,老四在门口把风。你要下蛊,就干脆把我们两个都搞死算了。来嘛,我看你有本事把革家的根苗都杀光了,让我们革家绝户了才好呢。” 他这一说,把革老四也拽进来,意思是“要杀就杀,两个一起杀”。 革老四被这么一说,有些站不住了,怯怯地看着草鬼婆。 “姑妈,我……真的是被他逼得没有办法了,姑妈。他听说你卖何相公得了十两银子就一直生拉活扯地要我一起去……偷。”费了很大的劲,他总算把这个“偷”字说了出来。 草鬼婆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革老四不再说话了,他四处看看,转身就往灶房走去。 革老三看着他的背影冷笑:“老四,银子不在灶房,你不用找了。” 革老四身子晃了一下,转过头来语气哀求地说:“哥,娶不娶老婆,凭我们自家本事嘛。把钱还给姑姑吧。” 他说到最后,情色哀恳,竟抱住了哥哥的胳膊。 革老三一把把他推开:“你个吃里扒外的怂包!你们都不用讲啰,钱嘛反正是没的,命嘛随便拿去,要是拿不去就顺便帮我找个老婆。” 看来,革老三是决心赖到底了。 |
草鬼婆冷冷地看着革老三,脸上毫无表情。 她走近革老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拍一拍他的肩上,刚说了句“老三”,革老四突然扑通跪下,抱住草鬼婆的腿,大喊:“姑妈,不要啊!” 知凡这才注意到,草鬼婆的手已经高高扬起,那指甲间充满黑色的粉末。 革老三也看见了那黑色的指甲,他脸色大变,青筋暴起,一下子从草鬼婆身边跳开。 草鬼婆还要上前去,却被革老四拼死拦住。他眼圈红了,声音里带着哭腔:“姑妈,不要啊,咋个说我们也是你的侄子。” 草鬼婆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革老三逃到门边,觉得自己没有危险,又重新嚣张起来。 “姑妈,你莫装象。你敢对我下手,我就敢到寨子里去讲:你根本不会放蛊。圩长一天到晚在寨子里头讲,你放蛊厉害得很,不让寨子里头的人到石板坡去,骇得大家一跳一跳的。结果,我们去到你的屋子里头啥子事情都没得。要是寨子里头的人晓得你其实不会放蛊,只怕你的屋子明天就被人拆喽。” 他话没说完,革老四已经听不下去了,一跺脚捂住了他的嘴。“哥,你莫讲了嘛。” 草鬼婆气到极处反倒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了似地说:“唉,老三,算了算了,我晓得你们也艰难。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我帮你娶老婆嘛。” 一旁的知凡愣住了,原来草鬼婆真的不会放蛊。 |
革老三看她怂了,嘻嘻笑起来:“就是嘛,姑妈,我们都是姓革的,你不帮我,还帮哪个哦?老四,去看下腊肉还有剩的么,中午请姑妈吃饭。” 他假意殷勤道。 草鬼婆脸色僵硬,摆摆手,说:“不用啰,不用啰,我等一下还要去看一下艳长清的婆娘。” 革老三听了满脸是神秘的笑意:“他请你去的?还真会挑日子。难怪清早就看到圩长去罗汉镇啰。圩长要是不走,他也不敢请你去他家。姑妈,以后等到圩长不在啰,恐怕还是艳长清接替当圩长哦。” 草鬼婆淡淡地说:“寨子里头的事情我啷个会晓得?我又不住在寨子里头。” 革老三见草鬼婆不接他的话茬,有点发急:“哎,圩长就他这么一个儿,不是他艳长清又是哪个来当呢?姑妈,只怕你跟艳长清还能说上一点话,你帮我说一下,也抬一抬我在寨子里的威势嘛,免得大家都欺负我。” 草鬼婆叹了口气:“唉,老三,我真是懒得讲你。你自家的田不好好种,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到处占便宜,骗人家的吃喝,你还要啥子威势哦?老四,你也真是的。”草鬼婆说着把脸转向墙角的革老四,“你哥不种田,你咋个也不种呢?那个田地也有你的一份,你不种地你咋个活嘛?” 革老四还没回答,革老三就替他答了。 “是我不叫他去的。种地有啥子意思,天天累得臭死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不如跟我到镇上的宝局里去玩玩,一晚上就能挣好些。” 草鬼婆气得嘴发干,已经懒得再说了,只是看着革老四,看他有什么话说。 革老四很委屈:“他是哥哥嘛,爹爹临终前说把家交给他的嘛。他说啥子我就听啥子。” 离开革家时,革老三又开始兴高采烈了。他虚扶着草鬼婆下台阶,嘴里说着,“姑妈,慢点走。娶幺妹的事情就麻烦你啰。” 草鬼婆头也没回地走了。 |
圩长的小楼是寨子里头最气派的,坐落在半山坡上,木头建成。小楼底部十几根木桩延坡撑着,把小楼的底部托成一个平面。小楼很大,左边的棚子里不住人,堆着杂草、农具。右边的小楼上下三层,阳台上晾着洗净的衣服。棚子边拴着两头牛和一匹马。鸡舍里的鸡正在“咯咯咯”地叫,猪圈栏里几头大肥猪正在泥里打滚,猪圈旁边的草棚子是厕所。 她们的脚步一踏上木楼,楼上就有人伸出头来看。 那样沉稳清秀的面容是很容易辨认的。 艳长清看见她们不知怎的仿佛很高兴,阳光正照在他脸上,照得满面生光。 “上到三楼来。”他招呼说,带着笑意。 草鬼婆领着知凡,走上木楼,楼梯吱吱嘎嘎地响。 “哎呀,我记得当初这楼只有两层啊,怎的如今又了三层?” 草鬼婆一走上木楼就大着嗓门问。 艳长清微微笑了一下。 “哦,这一层是前几年新起的。第二层都给了长工住,我们都住三层。” “哦?艳脖子他们还住在这里?”草鬼婆问。 “大部分时候他们回自己家住,有时候在这里落一下脚。” 上到第三层,草鬼婆不着急进屋却先凭栏观望。 从这里望下去,只见山寨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瓦,远远的梯田像是一块大花布,更远处的青山如同蹲伏的巨兽,日夜逼视着这里。 知凡眯起眼,极力远眺。只见远处的青山,山腰间有一小块白,像一小片薄薄的白巧克力。那是她们屋前的石板坡。小屋后面那一块山崖绝壁像是一块切开的白豆腐,崖前的小木屋像是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盒子。不知怎的,知凡突然觉得那小屋像口棺材,而后面的山壁则是墓碑。 |
@qzpa998 2021-03-06 19:37:25 看完了前面的内容,感觉还不错 -----------------------------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草鬼婆只是第一部,已经60万字了。开始的时候情节展开比较慢一些,需要一些耐心,把它看作是一副百年前贵州山区的生活画卷。 |
“这里风景倒是好啊。”草鬼婆极目远眺,喃喃地说。 艳长清也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山崖前的小屋上。他笑道:“哦,从我们这里能看到嬢嬢的小屋。尤其是黄昏日落时最清楚。讲句老实话,嬢嬢啥子时候起火造饭,我们都清楚得很。” 草鬼婆没说话,望着那青山良久。直到屋里传来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 “长清,嬢嬢来了么?” 草鬼婆回过神来了似地大声回应:“哎,来了,来了。”说着,迈进高高的门槛,走进堂屋。知凡也跟了进去。 一进屋子,知凡感觉到圩长家果然不一样。 屋内三面墙都用粉裱纸糊过了,屋内光明亮堂。正对门口,是一张厚重的条案,上面摆着石屏、白瓷观音像和铜烛台。 条案前面一般也是雕花靠背方椅、木桌。条案后面的墙上则挂着一把巨大的铁枪。长长的枪管斜向冲天,锃亮的表面泛着幽幽的光。 “这是啥子?”知凡在那枪面前停住了脚步。 艳长清站在她背后,轻轻地解释道:“这是铁铳,是红仡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 知凡有点吃惊:“你是仡佬族?” |
她一直以为贵州荒蛮,这里的少数民族彪悍粗犷,怎么也不是艳长清这种温文儒雅的样子。 艳长清笑笑,说:“不是,寨子里真正的红仡佬只剩下革家一家了。当年,我们艳家和高家都是从外面来的。哪家当圩长,这铁铳就挂在哪家。” 知凡听了点点头,再次向那铁铳看去。铁铳两旁是一副对联,用金漆镌刻在木匾上。上联:岳迁黔州百年盛;下联:筑移高艳千载昌。 知凡看着那横批,轻轻念道:饮水思源。心想,果然这艳家是从外面迁来的。 旁边艳长清却惊喜道:“你识字?” 旁边光线昏暗的屋子传来草鬼婆老烟枪一般的声音:“长清,你来看看你的婆娘。” 艳长清脸上惊喜的笑顿时隐去了,他又变成那个沉默的人,一抬腿走进了旁边的侧屋。知凡也跟了进去。 走进屋里,知凡吸吸鼻子,比起革家兄弟的房子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混合着粪便味的恶心味道,圩长家屋子里这股松木味道太清新了。这是松木建的房子,清爽好闻,似乎就连木板墙上的疤眼也散发着香味。 侧屋里很黑,几乎看不见什么。艳长清走过去用木棍把窗子支起来,屋里才亮了一点。 一个女人靠着帐子坐在床上,草鬼婆坐在她旁边。女人胸前的盘扣松开,露出半边雪白的脖子。 虽然光线昏暗,女人脸上的五官看不清,但是知凡直觉感到她在流泪。 这还是那个桂枝吗?知凡想起那天在集市上,桂枝得意洋洋的脸。 艳长清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像一团巨大的阴影。 |
草鬼婆责备地望了他一眼:“你咋个搞的哦?老婆成这个样子一句话都没有。她肚子里还怀着娃娃呢,你这样气她,对娃娃不好呢。” 一语说中桂枝的心坎,她坐在床上掩面哭出了声。 说了半天,艳长清终于叹了一口气,把浑身坚硬的沉默戳破了。 “嬢嬢,不是我成心要气她,实在是不能再迁就她了。越迁就她毛病越多。她晚上翻来覆去地不睡觉非要拉起我讲话。结果你是能补眠,我哪能睡呢?还有一堆事情要做。起得晚了,我爹要骂人的。” 艳长清停了停,换口气,继续讨伐:“还有,她一天要吃五六回东西。虽然家里头有长工,可是高老坎他们只做地里的活儿,我们不管人家的餐饭已经是过分了。结果,我和我爹回家来,锅也是冷的,灶也是冷的。屋里头的活你啥子都不做。这也就算了,你一天到晚吃这个想那个的,我在外头忙,回来给我爹做饭,还要天天来伺候你!唉。” 艳长清的话让桂枝本来已经停了的泪奔流不止。她带着哭腔悲声说道:“吃东西又不是我自家要吃,是肚子里你的娃娃要吃嘛。睡不着我自家也难受啊……” 草鬼婆轻拍着桂枝的手:“唉,桂枝,你心气莫要太高。你看看,这个乡坝里头,哪家男人能像长清这样,汤汤水水的都给你端到床前,伺候你。那艳五嫂怀孕时,做活慢一点,还不是挨艳老五一记窝心脚。踢得她后腰杆子都青了,还来问我拿药。长清这样的男人真得很不错了。这九洞十八寨哪有这么疼老婆的男人?” 草鬼婆说得正起劲,桂枝一句话就堵住了她的嘴:“九洞十八寨拔尖又怎样?我根本不愿意嫁到乡坝里来。” |
见她这样,草鬼婆满肚子的话顿时被堵住了,四周顿时一片安静,桂枝越想越气,越说越大声:“说是圩长家里,其实也是乡气得很。我爹妈也是瞎了眼,为啥子非要把我嫁到乡下来。” 草鬼婆尴尬了,她突然发怒,直推艳长清:“你走,你走!莫在这点儿站到起。你硬是气人的很。” 艳长清被推出去以后,还能听见屋里桂枝气得捶床的声音。艳长清经过知凡身边时,他看了一眼知凡。眼中的无奈和厌烦让知凡震惊。 艳长清出去以后,桂枝情绪稍微平静一点。嚎啕捶床的气愤过去之后,只剩下嘤嘤哭泣。 草鬼婆低低劝慰道:“莫哭,莫哭。一哈儿我出去要狠狠地骂他。让他给你赔不是。不过,你自家也要小心点。这样一天一天的流泪对娃娃可不好,娃娃生下来会得风泪眼的。 桂枝被吓得停止了哭泣。 “真的?” “当然是真的。”草鬼婆的脸看起来如同黑暗中的女巫,正在做着最可怕的预言。 “别的你都不要管,倒是下身流血可大意不得。搞不好娃娃会死在肚子里头的。” 桂枝的眼泪彻底吓没了。 “嬢嬢,我咋个办?” |
“莫慌,莫慌。你自家放宽心。心宽了,啥子都好办。你也莫要太折腾艳长清。如今已经是这样了,你娃娃都怀起了,还讲啥子不想嫁到乡坝里的话也太伤人了。要依我说,镇子里有镇子里的好处,乡坝里也有乡坝里的好处。在镇子里头你算个啥子嘛,莫说是罗曹两家的奶奶们,就是铺子里的掌柜娘也强过了你。可是在乡坝里头有哪家的女人能像你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圩长是你公公,你男人是将来的圩长,全寨的人还不都看你的脸色。你在镇子里头能这样冒尖?” 一席话说得桂枝愣了,她一向自怨自艾,从没这样考虑过。一番思索,眉宇间隐隐露出些喜色。她低着头,轻抚着肚子说:“这倒是哦,我都没的想到。” 看着桂枝止住了哭,草鬼婆长吁了一口气,带着知凡到了屋外。 堂屋里,艳长清正坐在椅子上泡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他眉头紧皱,一杯茶举到嘴边却迟迟不喝。看见草鬼婆她们出来,他忙站起来。 “嬢嬢,你来了这么久了,茶都没喝一杯。桂枝又躺倒了,家里头连像样的一餐饭都拿不出来。” 草鬼婆大度地摆摆手,笑着说:“没的事情,没的事情。” 客套话说过了,草鬼婆的语气才郑重起来。 |
“你老婆没的啥子事情。怀孕的女人娇贵,整天闲到起又喜欢想东想西的,自然心里头不平静,更加爱闹。” 说起桂枝,艳长清脸色更加灰暗。 草鬼婆觉察到了,话锋一转,“行了行了,我晓得桂枝比别的女人要更娇一些。不过,你尽量让着她点吧。她心情好点么,将来娃娃生下来也聪明点嘛,这个账很容易算的嘛。” 艳长清点点头。 草鬼婆又压低声音说:“其实桂枝没啥大事,吃不好睡不好都是平常事。只是她日日下身流血的事才是大事。这样下去,只怕孩子保不住啊。” 艳长清也被吓到了,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嬢嬢,咋个办呢?” 草鬼婆沉思一会儿,说:“没的事情,你莫怕。明日嘛,明日你来山上找我,我给你配点药,你熬给她吃吃看。” 艳长清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知凡,一股烦闷疲乏突然向潮水一般袭遍全身。 他不懂,即将当爹娘乃是高兴的事情,可他却为什么这么憋屈痛苦呢? 这些话他不能跟爹说,更不能跟桂枝说。能说的,似乎只有眼前的这两个人。 |
虽然有点艰难,艳长清还是开口了:“嬢嬢,你不晓得,我的日子才难过哩。我爹天天骂我对她太娇惯了,她又天天嫌我不心痛她。我里外不是人,夹在两边受气。” 草鬼婆没说话,定定地看着他,堂屋里不甚明朗的光线让这个年轻人的面部光影对比愈加强烈。 草鬼婆叹了一口气,说:“我晓得你不容易。寨子里头这些男人们有哪个能像你这样?” 艳长清沉郁地点点头。 草鬼婆又轻轻地说:“这个时候你就多担待点吧。当女人不容易的!每个月都要受苦,怀了娃娃要受苦,生娃娃的时候更是痛得想死,命都保不住。就算保得住命,生下娃娃来,一宿一宿地不能睡觉要起来奶娃娃,白日里的活计一样都不能少。女人不容易啊!” 这次来给桂枝看病,艳长清给了不少钱。他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有好几块碎银子。 看到布包,草鬼婆刚才的慈爱宽容一下子褪去,她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芒,把布包放在手里,掂一掂分量。 走下木楼,艳长清喊了一声“等哈”,就走近旁边的鸡舍抓了一只咯咯叫的大母鸡。抓住鸡脚倒提起来,母鸡挣扎,咯咯叫着,翅膀张开呼扇着,掉了一地鸡毛。 艳长清抓住鸡翅膀,用草绳捆紧了,递给草鬼婆。 “嬢嬢,今天麻烦你来这一趟。这只鸡很能下蛋,你拿回去嘛,每天也有个鸡蛋吃。” 面对“咯咯”叫的大肥鸡,草鬼婆没有了刚才看到银钱的兴致,她照例推辞:“唉,不用了,留到起给桂枝补养身体嘛。” “没的事,我们还有别的母鸡。你拿到起嘛。”艳长清很诚恳。 草鬼婆不再推辞,接过了鸡。 送出了小楼,艳长清并没有止步,而是默默地送她们下坡。 知凡听见背篓里那只母鸡扑腾翅膀的声音和“咯咯咯”的叫声,心里突然一动。 圩长知道他的子女与草鬼婆来往如此密切吗?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38节 |
走到坡下,一个女人在草丛里打猪草,时不时直起身子往木楼这边张望。 看见草鬼婆她们出来,女人急忙奔过来,肥胖的身子行进在草丛间,哗哗直响。 知凡看见,这是之前和艳五嫂打架的那个三嬢嬢。 艳长清也看见了她,停住脚步,说道:“嬢嬢,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我晓得三嬢嬢找你有事。但是你莫要耽搁太久了,我爹可能在兴发顺吃过晌午饭就会回来。” 草鬼婆看了看远远站着的三嬢嬢,点头道:“不消说,我晓得。” 等到艳长清走远了,三嬢嬢才走近。 |
“这个艳长清,装得比他爹还厉害。”她大着嗓门说。 草鬼婆压低声音“嘘”了一声,三嬢嬢闭嘴不敢说了。草鬼婆看着艳长清远去的背影,等那颀长的身影走远了,才说:“你找我啥子事情?” 三嬢嬢粗壮的手抓住草鬼婆细瘦的胳膊。 “走嘛,走嘛,晌午饭到我那里吃。我等你好久了。” |
三嬢嬢的家是寨子里第二高的木楼。屋子高大又齐整。木墙上开了几个窗户,不像其他人家那样贴着窗户纸,知凡看见,有几个窗户里飘着白底紫花的洋布窗帘。还挺洋派的。 房子坐落在下坡地上,周围围出了好大一片院坝。竹篱笆墙外种了一溜鲜花,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派田园风光。 三嬢嬢热情地领她们进门。 门口的院坝上,几只鸡咯咯地笃着步子,三嬢嬢把鸡赶开,拿来几把竹凳,招呼她们坐下,又把背篼里的鸡拿了出来。 她一边解开鸡脚上的草绳一边嘟囔着说:“艳长清硬是笨得很,这个是要下蛋的鸡嘛,他都不舍得拿个笼笼装起来。像这样子捆着,把鸡脚勒坏了,鸡就活不成啰。” 她把鸡放在地上,又抓起一把稻谷撒在鸡的面前。母鸡抖抖身子,又四处看看,开始吃起稻谷来。 三嬢嬢直起身子来看见知凡愣了一下才笑问道:“这个女娃儿是哪个哦?没的见过。” “哦,她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小繁。”草鬼婆介绍。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给知凡介绍:“这是高三嬢。你喊她三嬢嬢嘛。” 知凡点点头,对这位胖大的高三嬢无感。 |
草鬼婆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似地,说:“她男人你见过,就是高三伯高玉杰。他们的侄儿就是在仁济堂当大伙计的高长胜。” 这回知凡真的吃惊了。 她想起那位高三伯,一身月白长袍,一副不侍稼穑的样子,却原来有这样一位老婆。 知凡看看眼前说起话来唾沫横飞的高三嬢,巨大的屁股似乎快把下面的竹凳子压塌了,再想想那位高三伯潇洒倜傥的样子。 这夫妻两口子,配得可真有意思! 高三嬢嘴里“啧啧”感叹道:“都有徒弟了,好得很嘛。” 草鬼婆笑:“好啥子哟。山里头住到起闷得很,喊个人来做伴嘛。” “是噻,平时怕是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三嬢嬢说着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知凡。 “这个女娃儿看着好白净啊,是哪个寨子来的?” 草鬼婆笑笑:“是两个月前革老三他们从洞里背出来的。” 话没说完,三嬢嬢惊得站起来。 “是她嗦?” |
她的反应在草鬼婆意料之中,草鬼婆笑笑:“不要惊惊咋咋的。她现在跟我在山里头过活不是蛮好?” 三嬢嬢脸上浮起尴尬地笑意,又重新坐下,喃喃地解释说:“是噻,山里头闷,有个人做伴是好得多。其实,我倒不是……唉,只是圩长说,山洞里突然出来个来历不明的人怕是不吉利哦。而且今年很邪,庄稼地旱得很,不老溪都细了好多哦……” 草鬼婆的油烟嗓嘎嘎笑道:“奇怪,你高家的人居然听姓艳的话?她一个女娃娃能掀起多大的浪?那个艳景文就是爱吹牛,把大家骇得一跳一跳的,他才好立威风。小繁跟家里头人来这边上坟,掉到洞子里头,跟家里头人走散了,没地方去暂时在我这里住着,能有啥子事情嘛?” 听草鬼婆这么说,三嬢嬢又转过头来仔细看看知凡:“长的模样倒是好,细皮嫩肉的,倒是很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哦。唉,我家幺妹要是有她这个好模样,只怕是早就嫁到罗汉镇去啰,哪会有今天。” 她边说边摇头叹气。 草鬼婆打量着三嬢嬢,笑道:“你在说哪样哦?寨子里头哪个不晓得,全寨最有钱的一个是圩长家,再一个就是你家,家里头长工都有好几个哦。你家的底子只怕比圩长家还要厚些哦。你看看你这身上穿的、戴的,哪一样不比人强?那幺妹的嫁妆还能少得了?” 草鬼婆这样一说,三嬢嬢倒有点不好意思了。粗胡萝卜似的手指轻轻抚在耳边。 |
知凡这才注意到她耳边垂着金色的莲花坠,头上的束发也是金箔片打制的。 只是她的脸蛋肥胖而潮红,配上那金灿灿的颜色,俗得刺眼。 “你看,我给幺妹攒了一堆好木头,都堆在后面的场院里,就等着聘下了人家给她打一堂好家具。”三嬢嬢不无得意地说。 草鬼婆点点头:“还是你这个当娘的会安排。你们幺妹的样子放在寨子里头也算是好模样,而且身板子那么壮,又能干活又能理家,不晓得哪家有福气的娶了去哟?” 说起这个,正中三嬢嬢的痛点,她一把抓起草鬼婆的手:“虽说你一个人住在山里头,但是我晓得我们寨子里的男的女的加在一起都不及你有本事。上次你在镇子里头卖何相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如今幺妹嫁去罗汉镇的事,只怕你还有点办法,其他哪个我都指望不上。” 草鬼婆反手轻拍她的手,慢悠悠地说:“你没想过让幺妹就在寨子里找一个?离家近也方便照顾嘛。你就这一个女儿,舍得嫁那么远?” 三嬢嬢听了直摆手:“想都不要想。这个寨子里头,多一个人来大家都恨不得把他吃了。娃娃也不敢多生。不行不行,不能嫁寨子里头。” “罗汉镇怕是不好嫁去哦。其他寨子里你没想一下?” “唉,其他寨子还不是一样穷?上回我跟艳长清去木满寨请安大娘,讲起来么安大娘还是有名的接生婆呢,我看她家里头的木头桌子还是缺了角的。我也没的啥子要求,也不用像艳家的那个姑娘嫁去兴发顺。我就希望我们幺妹嫁去个好人家,吃穿不愁,两口子踏实过日子就可以了。” 草鬼婆沉吟一会儿:“我在罗汉镇倒也认识两个人,好嘛,我帮你找一下嘛,争取三个月内把这个事情搞成。” 三嬢嬢听了激动地眼睛直放光:“真的呀,那真是太谢谢你啰,今天中午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嘛。” 她说着站起来,绕过房子到后面的灶房去。 |
不一会儿,就听见她的粗嗓门隔着墙传过来:“幺妹,你饭做好没得啊?人家革嬢嬢都等半天啰。” 草鬼婆急忙说:“不用忙了,我们坐一哈儿就走。艳长清不是说了么,他爹吃过晌午饭就回来了。” 高三嬢从屋后面转出来。 “我晓得你和圩长不对付,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死对头哦。不过,今天你放心,圩长好久都没得去罗汉镇看他的姑娘了,这一去陈掌柜还不得留他吃饭喝酒?喝醉了还不得歇一下?你放心吧,不到天黑他是不会回来的。你就安心在这里把饭吃了嘛。” 在她的招呼下,草鬼婆和知凡转到房后灶房边的场院里。 场院四周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外面的花开得热烈,里面却十分冷清。场院虽然不小,但是被一堆原木占了不少地方。那些粗大的木头看起来已经堆了有些时日了,上面长了青苔。 草鬼婆看见这堆木头不由地赞叹:“哎呀,这怕是黑心木莲吧?” 高三嬢见草鬼婆是识货人不由地得意起来。 “还是你懂行呀。正宗的黑心木莲,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搞到的。我娘家兄弟一直眼红这些木头,跟我要了好几次我都没给。这是我攒着给我们家幺妹做嫁妆的。怎么样?你看这够做一堂子家具吧?” “够,够。到时候你找个好木匠,这嫁妆够体面呢。” “我家幺妹嫁到罗汉镇去不掉价吧?” “配得起配得起。” 她们正说着, 一个女孩红着脸从灶房里端出菜来。高三嬢看见她,急忙闭嘴,冲草鬼婆摆了摆手。 |
几样菜就摆在场院里的木桌上。木桌边的竹凳都已经放好了。 几双粗糙的竹筷子就放在黑乎乎的桌面上。 这女孩想来就是幺妹吧。 草鬼婆客气道:“做恁多个菜呀,你太客气啰。” 三嬢嬢笑得巴结:“不多不多,我们四个人吃还算多?” 幺妹端完了菜,摆好了碗筷,在桌边坐下,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三嬢嬢吼她一句:“还不叫人?老是那副死样子。” 幺妹抬头叫了一声“嬢嬢”又低下头去了。 这一抬一低之间,知凡把她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她胸前搭着辫子,额头上垂下来的刘海又黄又软,虚虚地挂着。脸有点胖,两个脸蛋鼓着,肥厚的鼻梁上斑斑点点尽是雀斑,眼睛怯怯地瞟一眼她们就又垂了下去。只有她头上的银色蝴蝶发簪倒还灵动一些。 三嬢嬢看她低头吃饭,不禁摇头叹气:“跟你老爹一样没出息,就晓得闷头扒饭。” 草鬼婆笑说:“幺妹人老实,又肯干活,比我那两个侄子强多啦!对了,高玉杰呢,咋个不喊来一起吃饭?” “高玉杰”?这个名字引得知凡心头一跳。想想那个一撩袍子,月白风清的中年男人,再看看眼前的三嬢嬢,又肥又红的粗糙脸蛋上已经横生了些许皱纹,眼睛被细蛛网一般的纹路包裹着。她倒不知道,原来胖子也会有这么多皱纹。 |
三嬢嬢大叹一口气,肥胖的脸蛋沉了下来,嘴角也撇了下来:“莫要提她爹了,又跑到罗汉镇去了,说是去仁济堂找高长胜去。成日成日地往罗汉镇跑,也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商量。家里头的事情,他是一样都不管。如今秋收了,虽然割稻谷有高老坎他们干到起,但是我们也要到田头去看到起噻。你不看到起,他们就要偷懒的。唉,” 说到气愤之处,三嬢嬢嗓门大了起来,嚼碎的饭渣子也喷了些在她的衣服上,她来不及抹去嘴角的菜渣说:“田头的事情不管,女儿的事情也不管,未必(难道)这家是我一个人的?” 草鬼婆嘎嘎笑道:“玉杰以前可是个老实人,咋个会不管家里头的事情嘛。” 三嬢嬢听了气得把碗一顿,粗粗的手指头胡乱抹着嘴巴:“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吧?他在外面吆五喝六的,回家跟我一句话都没有。我跟他成亲快二十年啰,他跟我说的话拢共都不超过十句。我都不晓得当年我是咋个怀上幺妹儿的哦?” 她这话说得草鬼婆有点不好意思。她看了知凡和幺妹一眼,戏谑地推了推三嬢嬢:“当到娃娃的面,咋个啥子话都说哦?对了,长胜一直在镇上,也不大回寨子里,他屋里头的女人阿秀过得咋个样?” “唉,还能咋个样?姓艳的当圩长,我们姓高的啷个会有好日子过嘛?今年天旱,好不容易挖了渠,那水净流给他们的田,我们的田都旱死啰。不过嘛,阿秀病歪歪的,本来也种不了田,他们家的田都是我们家的长工在种。长胜在仁济堂当大伙计,活钱嘛倒是有一些。” 她们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寨子里的事情,旁边的知凡却举筷迟迟难下。 |
桌上的菜有一碟拌折耳根,一碗酸汤豆米,一盘酸豇豆炒肉丁和一碗水煮豆腐蘸辣椒水。 那一碗绛红色的酸汤豆米,被装在一个粗瓷大碗里,正徐徐冒着热气。 知凡记得,在扫墓前一天,妈妈也端上来这么一大碗酸汤豆米,也是这样熬出了细腻的豆沙,根根草绿色的酸菜在绛红色的汤里漂浮着。 舀一勺放在白饭上,浓厚的汤也是这样在白饭上缓慢流淌着。吃上一口,那股熟悉的酸味在嘴里散开来,呛得知凡的眼泪几乎快下来了。 这一百多年的时光竟然就在这一碗汤里重合了。 |
@简爱1497 2021-03-08 19:48:02 故事很精彩,楼主应该是真的在寨子里生活过吧?生活细节好真实!情节一波三折,人物栩栩如生,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小说了,楼主加油! ----------------------------- 多谢! 我去过贵州大山里这样的寨子,所以对细节了解多一些。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38节 把知凡送到姨妈家以后,妈妈坚持每周都写 寄给她。可是不知是出于怨恨,还是出于懒惰,或者出于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很少看信。 那一封封信是怎样坐上绿皮火车,从贵阳送到北京来的,她从没想过。 每次信都寄到姨妈所在的大学,然后由姨妈转交给她。每次看着信封上那方方正正的字,她就一阵堵心。偶尔拆开来看一眼,“女儿,今天我和高二语文组的杨老师聊天,她听说你在北京念书特别羡慕,她的儿子职高毕业,现在还没找到工作……” 她把信纸甩在桌子上。不知为何,这样的信她看不下去,所以她从来也没有看完过妈妈的 。 可是今天,因为这一碗酸汤豆米的召唤,她开始想妈妈了。她还记得小时候牵着那只大手在街上啪塔啪塔地走路。突然,旁边那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停住,她也跟着停住了。那个身影叹了口气:“你的鞋带又开了。” 她一低头,脚上红皮鞋的鞋带果然开了,又细又长的鞋带散乱着像是两条小红蛇蜿蜒在地上。接着,那个身影蹲下来给她系鞋带。烫得蓬松的脑袋就那样伏在她的面前,她就这样低头俯看着自己的妈妈。 如果遇到卖搅搅糖的摊子,妈妈一定会给她买一个。 金黄半透明的糖稀在两个棍子上搅啊搅,一边搅一边吃,她手口并用,忙得不亦乐乎。现在想想,也许是妈妈嫌她话太多了,只好花钱买糖以求片刻的安静。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话开始变少了呢? |
吃过了饭,三嬢嬢又把草鬼婆拉进屋里去密密嘱咐一番,才放她们走。临走时,又是拿了好几包东西塞给她们。知凡沉默着把那些腊肉、小米喳、糯米放进背篼里。 知凡心想,果然草鬼婆要带个大背篼来寨子里是有道理的。 三嬢嬢又忙活着让幺妹去找个鸡笼子把那只母鸡给她们装上。草鬼婆忙笑说“不用了”。她蹲下去,三下五除二,利索地把鸡重新捆好放进背篼里。 三嬢嬢在后面急得嚷嚷:“莫要把脚勒坏了,勒坏了,鸡活不长的。” 草鬼婆轻笑着拒绝她:“没的事情,没的事情。” 下午,村子里静极了。高坎低田边只有一两个弯腰劳作的人影,太阳照得金黄的稻田发亮。一切都很安静,只有知凡背后的母鸡独自咕咕叫着。一只野狗耷拉着脑袋从她们身边快步溜过。 草鬼婆脚步走得极快,一阵风似的,见知凡没有跟上来,她转过头来叫知凡快走,全然没有了刚才在三嬢嬢家气定神闲的样子。 知凡看着前面那瘦小的身影以从未有过的慌乱急速前行,不禁打趣她:“婆婆,着啥子急哦?三嬢嬢不是说圩长天黑前才回来吗?” “快走吧。”草鬼婆并不接茬,只是简短地吩咐她。 知凡从她那急匆匆的脚步中突然感到了一种郑重和恐慌。她也加快了脚步。 到了那片河滩了,只要过了竹桥便出了寨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竹桥,却与一个人迎面相撞。 草鬼婆的脚步停住了,与对面那人在竹桥两边站定,彼此不相信地看着对方。 对面站着的正是圩长。 |
草鬼婆如同被咒语定住一般,一动不动,仿佛雕像一般,只有鬓边的几丝白发被风吹起,轻轻拂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 知凡惊骇得几乎叫出来,心也停跳了几拍。待到缓过劲来,她全身绷紧,准备着迎接四面八方的打击。 然而想象中的激烈场面并没立刻出现。 圩长呆住了,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他的嘴唇张了张,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草鬼婆似乎也没料到会这样,她也说不出什么,只是站着,似乎放弃了抵抗,只是静等着打击的到来。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站了半晌。 沉默良久,旁边有人路过,惊呼了一声“圩长”,对峙的两个人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圩长的腰板瞬间挺直,眼神立时就凶狠起来。 “你咋个到寨子里来了呢?”他威严地发问,声音力透万钧。 他四顾看看,看到梯田上的身影便高喊起来:“高老坎,高老坎。” 那个拖着油腻脏辫子的男人从梯田那边跑过来。 “圩长。” “去寨子里把人叫来。”圩长威严地发命令。 高老坎的眼睛看看桥这头的圩长,又看看桥那头的草鬼婆,慌忙答应,匆忙跑上桥,向寨子里跑去。 佝偻的草鬼婆此时站直了,挺起胸膛。 “我晓得不该来寨子里头。但是我都好几年没见我家侄儿啰,那两个娃娃咋个说也是我革家唯一的根苗,我总归还是要来看一下噻。”她说。 草鬼婆表面上硬气,但在知凡听来,这话里透着哀求。 圩长没有答话,一眼落在知凡的脸上,厉声问道:“你咋个还在这点儿?” |
草鬼婆一看,忙把知凡拉到她的身后:“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小繁。” 圩长的眼神凶狠中透露着不解:“徒弟?你还收徒弟嗦?” 草鬼婆寸步不让:“我一个人在山里头住到起,闷得很。喊个人来陪我说话。我早就不是寨子里头的人啰,我自家愿意收个徒弟,要你管?” 圩长不说话了,仔细地打量着知凡。这是他第二次看见知凡,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她。上一次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仔细看她。 而这一次,他可以了。 知凡穿着草鬼婆年轻时那身葱绿色的布衫,虽然是旧衣服却分外的妥帖,头发编成了辫子搭在胸前。那样清爽地站着,还真的像是一棵挺拔的小树。 圩长的目光像是篦子一样,把她从头理到脚,又从脚理到头,最后落在知凡的脸上。 那目光像是一把硬刷子,刮得知凡的脸生疼。 他看看草鬼婆又看看知凡,目光中闪过惊骇、震撼、困惑、痛苦。他的气势不再张狂,声色也不再严厉,犹如一只拍打着翅膀的大鸟收起翅膀,低低伏下。 他喃喃地说:“收啥子徒弟哦?收徒弟么也不能收她噻。她是革老三从仙人洞里捡来的,怕不是啥子好来头哦。” “我不收她,她啷个办呢?你们寨子里头又不收她。咋个说也是条命嘛,难道你安心让她被狼吃掉?” 圩长被顶得不说话了。 草鬼婆拉着知凡上前一步:“让开!我们要回去啰。” 圩长一愣,他身体里那个属于圩长的灵魂立刻回来了。他脸上的容色一收,语气重新凌厉起来:“革氏女,你晓得寨子里头的规矩。被赶出寨子的人再进来要受啥子惩罚你不是不晓得。” 草鬼婆怔怔地望着圩长,一动不动。 |
圩长又看看知凡,语气中居然带着惋惜:“既然她是你的徒弟,是跟你一起的,那只好你们两个人一起受着了。” 知凡心头一跳。她和草鬼婆要受着什么,圩长并没说。但唯有这样才更显得可怖。 后面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圩长便把目光向她们身后投去,知凡也回头望,却见涌动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向她们这边涌来。村民们拿着锄头、?头、竹竿纷纷赶来,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虫扑向庄稼。 知凡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更有一种人在孤岛面对茫茫大海的无力感。 她不由地向草鬼婆靠了靠,却发现草鬼婆脸上仍是从容淡定的表情,甚至微微抬高了倨傲的下巴。 人们迅速聚集,堵住了竹桥的一头,而竹桥的另一头又有圩长一夫当关地站着。 圩长把身上的包袱放在地上,仿佛在做着某种准备。 他花白的胡须在微风中轻轻飞扬,身上青布长衫衣角也随风飘动。虽然老了,但是仍然看得出他脸上棱角分明。 知凡忽然觉得如果他不是圩长,如果他生活在现代,如果他是个在公园里慢悠悠打太极的老头,也许还称得上道骨仙风。 人群在身后站好了,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圩长威严地开口:“大家看到了,革氏女是已经被赶出寨子的人。咱们寨子的规矩是,如果被赶出去就永不许回到寨子里来。如今她坏了这个规矩,按照族规,革氏女和她的徒弟要受寨子里每人三大板,打够了你们就可以走。” |
每人三大板?知凡的呼吸沉重起来。周围的村民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大多数都是壮劳力。他们的板子要真是落下来,别说草鬼婆那薄得像纸一样的身体会被打得连渣都不剩,只怕是自己也会被打残。 她不怕死,但是她要体面地死,绝不要这样受尽折磨,最后像条狗一样死去。 她偷眼看看草鬼婆,见她还是那副倨傲从容的样子,仿佛真的不担心板子会落在她身上。 圩长的目光威严地扫过面前的人群,最后落在革家兄弟身上。 “革老三,革老四,你们姑姑说是为了看你们才来寨子里头的。你们咋个说?” 兄弟俩没说话。 圩长见没有反应,开始点名了:“老三,你咋个说?” 革老三咽了一口唾沫,嘟囔了一句:“反正我没叫她来。她要来我有啥子办法?” “好,既然你没叫她来,那就是她自家来的,跟你没有关系啰?” “是嘛,是没得啥子关系嘛。”革老三越嘟囔声音越小。 “那好。”圩长高声说,“老三,既然没得啥子关系,你就起个头吧?你先打这三板吧。” 革老三看看周围的人,没动。 圩长看他不动,步步紧逼:“老三,你要是不听的话,只好连你一起赶出寨子去啰。你想搬到山里头同你姑妈一起住?” 革老三看看圩长,又看看草鬼婆,还是没动。 “老三,还不动手吗?”圩长催促道。 革老三的手指动了动,握住了锄头把。 革老四一把抓住他的手:“哥。” 革老三推开他:“哎呀,你莫非真的想被赶出去啊?” 革老四还要扑上来,却被革老三一脚蹬开,他举起锄头就冲出人群,冲着知凡来。 知凡还没挨打就仿佛已经背上感到了沉重的一击,她冷汗滚落,不由地举手就挡。 正在此时,一个人举起双手冲到革老四前面挡住了他。 |
没人看吗?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0节 革老四看见他,举得高高的锄头无力地垂下来。 这个人正是艳长清。 知凡看见是他,不知怎么的,身心疲惫松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他终于来了。 圩长震怒,问道:“长清,你搞哪样?你存心要坏我们寨子里头的规矩哦!” 艳长清走出人群,定定地看着他爹,脸上的哀垦忧伤在秋阳下竟然显得刺眼。 “爹,就饶过她这一次吧。” 圩长冷脸不回应。 艳长清看看草鬼婆和知凡,那一眼的焦灼担忧令知凡的心有了底,仿佛高空坠落的人猛然被大网接住的那种踏实。 “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住在山里规规矩矩的,也没得啥子事情。这是她第一次到寨子里来。她来看她侄儿也是人之常情,何必赶尽杀绝呢?” 圩长张了一下口却没发出声来,刚才的凶狠也放缓了几分。他仿佛知道自己不占理。 知凡的心几乎像是被鼓风机吹起来一样,她紧盯着圩长的嘴唇,期盼着他的放行。 圩长正要说话,只听后面脚步声响,有人踏步上了竹桥。 众人望去,原来是高玉杰从罗汉镇回来了。 他还是那身月白色长袍,也许今天去镇上,为了显郑重,外面罩了一件绛色马褂。 “咋个回事哦?你们为啥子在这里堵起?” 高玉杰愉快的声音像是一缕清新的风吹散了一些这里的焦灼沉重。 他走到圩长身边时才看到被人群和圩长两边夹击的草鬼婆和知凡。 一眼看到握着锄头的革老三和挡在前面艳长清,高玉杰脸上轻松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
圩长刚刚放松的表情重新坚硬起来,高玉杰带来的轻松坐实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 “长清,你让开!你再拦着,连你一块打。”圩长喝道,同时命令革老三:“打,哪个拦到打哪个。” 革老三犹豫着,手里的锄头始终没有举起来。 圩长急了,冲艳脖子使使眼色。艳脖子几步跨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锄头冲着知凡就砸下来。 知凡躲也无处躲,脊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滚过。她闭上眼睛,全身绷得僵硬,为即将落下来的那重重一击做着准备。 然而,锄头始终没有落下来。 艳长清稳稳地挡在前面,他身量瘦长,并不魁梧,但此时却像山一样挡在知凡前面。 艳脖子胳膊上青筋暴起,手里的锄头高高扬起却始终不敢落下。 终于,“哐当”一声,锄头砸在旁边的地上。艳脖子回过头去询问似地看着圩长。 艳长清低头看了一眼知凡,目光中的怜惜、心疼和焦灼让知凡心里有了底。 “爹,你何苦害人家性命?” 草鬼婆也走上前来,伸出黑瘦的手抓住了锄头。她目露凶光与圩长对峙:“姓艳的,你敢打就不怕我放蛊把全寨的人都毒死?” 这话一出,后面的人群“嘶”地一声,不由地退后几步。 高玉杰紧走几步,插在圩长与草鬼婆之间,揽住圩长的肩。 “景文,放了她们算了。何必跟她计较,她不过是来寨子里一趟,现在也要回去了,何必节外生枝呢?再说,她在山里头住着,也不再算是我们岩脚寨的人了,为啥子还要守我们岩脚寨的规矩呢?” 高玉杰的规劝中带有暗刺。知凡身上的冷汗落定,心想,应该给他逻辑学满分。 |
圩长的脸有点挂不住了。 “玉杰,你说的啥子话。就算她不是寨子里的人,她既然要到我们寨里来当然要守我们的规矩。” “景文,算了吧。你家孙儿就要出生了,这个时候不好打打杀杀的,给娃娃积点福分嘛。” 知凡浑身绷紧的肌肉略略放松,眼角稍到草鬼婆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她是看戏的,眼前两个男人是演戏的,全然忘了风波由她而起。 圩长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挥挥手说:“也罢,不值得为你伤了阴鸷。你走吧。今后不可再到寨子里来。” 草鬼婆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拉起知凡,走过竹桥,走过圩长身边。 走过圩长身边时,草鬼婆傲然而过,旁若无人。反倒是圩长一直目送着她。走过高玉杰身边时,草鬼婆以不易察觉的幅度冲他轻轻点头。高玉杰却避过眼睛,把目光落在了知凡身上。 走过竹桥,她们身后冰冻的空气解冻了。不但知凡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人们也似乎放松了许多。众人手中的锄头、竹竿纷纷落地。 圩长脸色紧绷的神色也放开了,招呼大家。 艳脖子贪馋地问:“圩长,咋个恁么早就回来呢?陈掌柜没得请你喝酒啊?” |
圩长笑得勉强。 “他倒是要强拉着我喝酒哦,我不想喝。唉,年岁大了,喝了酒心里烧得厉害。算了,吃了晌午饭就回来吧。” 艳五嫂鼻子尖,一下子就闻见圩长包袱里的油香味。 “圩长,这是啥子哦?” 圩长解开包袱,拿出纸包。 “兴发晓得我爱吃哨子,特地喊伙计去雷家脆哨给我买了两包 圩长的话引起一片赞叹:“咦,圩长好福气哩。” “要是我们家姑娘也嫁到罗汉镇去就好啰。” “你发的哪样梦啊?人家小环又漂亮又勤快,你家姑娘拿啥子跟人家比哦。” 有人高喊:“圩长,有没有带东西给大家吃嘛?” 圩长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很慈祥,“有啊,我带了猫屎糖、云片糕、黑麻糖,来嘛,抓一把拿回去给娃儿们吃嘛。” 人们嬉笑着围住圩长,女人们招呼自己的孩子:“毛娃子,来嘛,圩长发糖啰。” 还有人喊:“圩长,上次去兴发顺打麻油,就差一个铜板,那个伙计死活不干。我都说了我是岩脚寨的,还是不得行。他们咋个连老丈人的面子都不卖哦。圩长,你要管一下子哦。” “你不早说?等我下回去镇子里头的时候,我要说他一下。”圩长说。 又有人喊:“圩长,好久都没看到你家小环回娘家啰,怕是当了掌柜娘就把我们都忘喽……” 知凡她们走上梯田回望时,那一群人还在热热闹闹地围着圩长分糖。 |
山风吹过,树林里呜呜咽咽的。知凡这才觉得全身汗都透了,衣服粘在身上。 极度紧张之后,是极度的疲惫。眼看那条小溪横亘在她们眼前,爬上坡就到家了,知凡却一屁股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把背篓放在旁边。 草鬼婆也坐下,看着她笑:“怎么了?” 知凡虚脱在石头上,无力与她说话。 草鬼婆的老烟枪嗓子嘎嘎笑了起来:“刚才那阵仗吓到你啰?莫怕莫怕,没的事。他们不会把我们咋个样的。” 知凡仍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草鬼婆。 草鬼婆略带多余地解释说:“你没听我们说嘛,艳景文就是空架子。他今天喊全寨人来打我们不过是猫伸爪子吓唬人罢了。你看,到最后我们两个始终也没有挨一下嘛……” “婆婆,你把那药给我吧。”知凡截断了她的话。 草鬼婆正说得兴起,被冷不丁地打断,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药。 “啥子药?”她问。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明白了答案。 草鬼婆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就那么想死?” 知凡不说话,用手轻轻拨弄小溪里被石头激起的水花。 “这世上真就没有啥子让你留恋的东西么?”草鬼婆不甘心地问。 |
水花打在手心里,冰凉冰凉的,旁边几块石头当住湍急的水流形成浅浅的一弯静水,几条近乎透明的小鱼在里面悠忽而聚悠忽而散。 “你娃儿想清楚了哦,活着的话想反悔还有的是机会,要是死了就啥子机会都没的了。” 缩回了手,知凡甩甩手上的水滴,冷冷地回答:“我家里人都死啰,我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有啥子意思?还不如早点死,到那边去一家团聚。” 草鬼婆笑笑:“团聚嘛肯定是会团聚的。着啥子急嘛?只是人死并不像灯灭,只是换了个样子活着而已。说不定你的爹妈时时都在你旁边看着你,你活得好么他们看到也高兴噻。” 对于这种鬼话,知凡只当一阵风,吹也就吹过了。 她冷哼一声,并不答言。 草鬼婆看看她:“你当我跟你说笑嗦?这样嘛,今天晚上我们就试一下嘛。我就让你见见你爹妈,看他们咋个跟你讲。” 知凡愣了,继而浑身一阵鸡皮疙瘩。 “你要干啥子?对我下蛊?” |
草鬼婆仰头哈哈一阵大笑,林子里的几只鸟受惊哗啦啦飞起来。 “下啥子蛊哦。就是让你见见你的爹妈,他们要是喊你快点到阴间去陪他们,你再寻死也不迟嘛。” “你咋个让我见到他们?你是神婆,要起阵作法?还是对我下蛊,让我得失心疯?” 草鬼婆摆摆手:“都不是。咱们两个以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何必害你。自从你到我这里来,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是个阿猫阿狗也生出感情来,何况一个大活人。况且你又帮我这么多。我孤苦多年,身边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来陪伴,我又何必连这唯一的徒弟都害呢?” 她说得诚恳,知凡得使劲控制才能把控住自己的半信半疑。她一个字都不想信她的。 “当初咱俩说好了的,我陪你几个月,你把那药给我。我死了,你还负责弄个薄棺材把我埋起来,免得虎狼啃咬。如今你且说说,我要陪你倒几时你才肯把那药给我?” 说到这里,知凡心念一闪,生出新的疑问:“你真的有那种药?你不是在诳我吧?” |
草鬼婆不说话,看看潺潺溪水,又转头看看满山苍翠,长叹一声:“这山里的宝藏丰富得很。我倒是真心想收你做个徒弟,把我这些东西教给你,不要让这些宝藏埋没了。” “我一个要死之人学这些东西做什么?带到坟墓里去?” 草鬼婆浅浅地笑笑:“世上之人,谁不要死?若都像你这样想,婴孩生下来之时就应该掐死,又何苦费时费力地把他养大?人之所以活着,不就是为了在世上留个痕吗?若人人都在世上都留有痕迹,这人世才有趣。你的痕迹还没留,怎么好去死?” “留痕迹?”知凡嘴里问着,一句诗突然闪过脑际。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照汗青”从来都是帝王将相们想的事情,与她何干?在现代社会,人人想的是奋力向上、跨越阶层、买房投资,忙时上班,闲时上网打游戏,哪会有人想到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人死如灯灭,这世界照常运转。可是现代人的生活不就是因为前人留下的无数痕迹吗? 她流落到这个地方,难道就是为了留下某种痕迹? |
草鬼婆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地说:“我晓得你是外来的,不想在这山洼洼里头留啥子痕迹。可是既然命中注定你来到这里,老天爷这样安排必有他的缘故,你何不顺天从意呢?俗话说,到哪座山就唱哪儿的歌,如今来了这里,你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老天爷是不会让你去死的。” “我不晓得我该做什么?”知凡颓然。 草鬼婆调笑她:“嫁给安见月,生个娃娃啊,至少你能在世上留个后!说不定你们俩的孩子是什么大人物呢。” 知凡霍然而起,抬腿要走。草鬼婆急忙按住她:“我与你逗着玩的,恁样当真?” 知凡转脸冷冷地看着她。 看见知凡这样,草鬼婆的脸也渐渐严肃了,试探着说:“或许你该当我的徒弟,将来把这受用不尽的宝藏传给他人?” 荒唐!知凡懒得理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草鬼婆叹气:“老天爷的意思谁能猜透?不该死的人却死了,该死的人却活着。你说这天爷安的是什么心?我后来也慢慢发觉了,天公安排总是有道理的,这一环咬那一环,谁知道从哪个枝枝叉叉上就生出个人物来让这世道改一改。谁又知道为了生出这个人物来,前前后后的人都要经过哪些沟沟坎坎?” 知凡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失了,她听得心惊。纵观人类历史进程,虽然缓慢,但是人类总是在发展。历史的发展不都是这么回事吗? 历史的偶然中总有必然,必然中又蕴含着偶然。 |
没想到,这山里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婆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 看看这满山苍翠,再看看身边这条小溪,湍急的水流把落叶、枯草带去远方,自己掉落到这个地方来却是为了什么? 知凡坐在溪边一时愣住了。 想天地之大,自己何等渺小。以个人力量对抗天意肯定很难,可是如果顺应天意的话,谁知道天意又是什么呢? 如此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了时候天意自会昭然显示。 也许草鬼婆有一句话说对了,天意安排,自有道理,不到该死的时候想死也死不了。 看她沉默不语,草鬼婆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也在旁边坐着,等她慢慢思考。 一时之间,溪边两人安静无语,只听见潺潺流水声和背篼里的鸡独自咕咕地叫着。 |
《云山万重之草鬼婆》第2章第41节 半晌,草鬼婆又开口了:“我不晓得你是个啥子人,但是上次在罗汉镇卖何相公我就看出来了,你绝对不是一般人。我是真心想收你做个徒弟,将来你个人发达了也别忘了把我教你的东西传出去,也不枉我们一场缘分。” “发达?”知凡又是一声冷笑,“你太看得起我啰。我连眼前的日子都顾不好,还谈啥子发达。”她举目望望四周,溪水边树木盘根交错,有树枝横斜出来,横亘于溪水之上。白花花的溪水冲刷着绿叶流向森林深处。 绝美的风景却唤起了她心中一阵恐惧。 在这山林里,人死去的方式千奇百样。哪天被人打死、掉在山崖下摔死、夜里被野狼咬死,试草药被毒死,甚至被革老三之类的山民抓了去,受尽折磨而死…… 谁知道老天爷给她安排那种死法呢? 难道她有命活到老,在儿孙环绕中,在自家的床榻上,安详地闭上眼睛? 大而未知的世界,和这莽莽苍苍的山林一样,充满了无数危险。 无法参透的未来,无法回去的过往,让知凡一时绝倒在这溪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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