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感情生活 -> 就因为我不够白、不够富、不够美,就不配拥有完满的爱情么? -> 正文阅读 |
[感情生活]就因为我不够白、不够富、不够美,就不配拥有完满的爱情么?[第4页] |
作者:qquserGH |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现如今的夏天,是越发懒怠了,无缘无故地耍起赖来,使得早已入秋的节气,仍是热蒸蒸的,叫人多过一天,心也就多慌一天。纵观还在石桌子上发呆,腿早麻了,她有一种错觉,如果全身发麻,她就能起飞了,远远地飞离这热闹得好不寂寥的俗世去,在高高的空中再往下望,脸上应该有嘲讽的神色;只是那样高的地方必是冷的,但也不用怕,那时的她定是冷热不畏的。 小园子里的芍药花早已凋谢了一大半去,余下的都是丑的残的,不过好在它们也没有几天了,到头来都要谢的。想到这里,她心安了些。纵观便拿自己跟那些花比,刚开始还好,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卑,她还不如那些花呢,至少它们谢了还会再开,还有许多可以闹得赫赫扬扬的时日;而她呢,是彻底枯了心的,倒也算不上死透,只一味睡在那里,不愿意醒来。纵观自是不打算从这桩婚姻退出去的,若真的退出去,于她有什么好处呢?想来是没有的,她承认自己也是十分懒怠的一个人,安于现状;至少在这里,表面上的华荣排场是可以随随便便地就扮出来给外人瞧,这样的日子她还是能挨得住的;如果厌恶严点胜,离他远些,尽量不见他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想着,她便不再主动去找严点胜,那人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镜都的房子里的,没有特殊情况也不往岸园走,偶尔给她来过几个电话,打手机她是决计不接的,后来固定电话打过来,她接起来先是问他什么事,但不等他开口就挂了。她觉得他婚后肥了油了,连声音里都能听得出脂肪为占位而争吵的声音,她烦不胜烦,只愿余生都不能看见他、不能听见他。后来,严点胜也倦烦起来,不再讨好她,只在父母或亲人面前做做样子,偶尔送点应景的礼物给她,也就各人管顾各人的去了。 天终于舍得转凉了,芍药园里的花树全枯了,黑不溜秋地摊到一块,发出辣且温的臭味,那只猫头鹰早走了,纵观再到那里去,倒是好几次都见到两只又黑又长的老鼠,拖着发光的尾巴,在那里刨芍药花根吃,见到有人来也是不怕的,躲了一阵子后还是要出来。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小满) 与他同来的两个同事去隔壁室打桌球,只留下易闪灼一个人在起居室里喝早已凉透的茶。他在等严衡从洗手间里出来。大老板中午吃了肉桂烤鹿肉不好消化,肚子一直在作怪,“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像藏了一只打鼾的猫。他突然听到几个短促的哨声,又有个脆亮的女声在后头跟着叫道:“哎呀喵喵,来来来呀,喵喵喵,阿球呀阿球,我的喵呀……”易闪灼认真听着,居然从那绵长的叫唤里听出一座古老的城来,那城不大,被红紫色的旧墙围着,蜿蜒曲转的是那陈旧的一条河,正从城中间穿过,河岸两旁种满了柳树和吐着白色沙烟的桦树,城里虽然是晴天,但由于日头离得实在太高,阳光上总蒙了好几层发黑的沙,于是四处可见的亮光用肉眼看上去是十分脏的,话虽如此,那城却有其非同一般的神秘韵味,总是引人遐想的。 他正发着征呢,一只臃肿肥大的白猫跑了进来,见了他就只“瞄瞄”叫了两声,往茶几下的免毛毯子吐了一大块白色的膏糊后又往前头跑去,躲到及地的窗帘后面。一个年轻女人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圆肚铁碗,碗里是鱼肉碎鸡蛋羹,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在起居室里转着圈观望,嘴里仍叫着:“哎呀喵喵,来来来呀,喵喵喵,阿球呀阿球,我的阿球,喵喵呀……” 易闪灼笑了,但她仍不看他,把墙边陈列柜的抽屉一个个打开又关上。他见她那样忙,又是徒劳无功的,于心不忍,就笑着指向窗帘说道:“藏在那后面呢,这样不知好歹的畜生,你不要它也罢了!”她这回终于朝他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碗,把勺子提拉出来敲碗,仍是站在原地不动。易闪灼到窗帘后抱了猫送到她面前,又半开玩笑道:“这样不识抬举的蠢东西,你何苦花心思在它身上呢?” 她接过猫去,即刻流下泪来。他吓了一跳:“好好的,这是怎么说?是哪里不自在么?”她摇摇头,只答道:“天终于冷了!也还好,不尽然全都是坏的。冷不是全然坏的,热的也不是全然好的。”就在这时,严衡走进来说道:“他们先前倒是有提醒我那东西折肚子,年纪大的人是不能多吃的,我只不信,可不是现世报了!肚子里仍做病呢,要叫他们找些药来吃才好。”他回过头去应承他:“药可不好混吃的,还是请个医生来瞧瞧才好,或者去医院看看。” 等他再转过身来,那找猫的女人早已不在那里,必是从后边的侧门出去了。严衡在右手边的一个柜厨里找了个抽过一半的雪茄出来,问他:“这东西,你玩么?”易闪灼摇摇头,打趣道:“怎么玩?那东西,我第一次见呢。”严衡找火点雪茄。又一个女孩跑进来,举着手里的火机说道:“爸爸,我这里有火呢。”严衡点了雪茄也不急着去抽它,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只盯着从那里冒出的烟发呆。女孩笑呵呵地跳过来,顺手挽起他的胳膊轻轻摇道:“你看我爸爸,又魇住了!” |
易闪灼问那女孩道:“他常这样么?还是只有抽雪茄的时候才这样?” 女孩道:“他最是中意同烟火谈情说爱的。一遇到烟呀火呀的就好像被下降头般,失了神,人事是再也分不清的。” 易闪灼也跟着取笑道:“这样说来,他上辈子肯定是块炭吧。” 女孩笑得脆响,拍着手道:“绝了,绝了,可不正是这样?他若是炭,那我们算是什么,可不成了灰么?” 严衡终于回过神来,也跟着笑道:“严点利,你又混说话!说话做事越来越没个分寸,居然连你老子都埋汰起来!” 晚饭居然又是鹿肉宴,各种不同的做法,半边的鹿,竟做出了十几道菜来,再配上几道海鲜菜品,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大桌子。严衡笑道:“这只鹿是认定我了,还带了从水里来的帮凶呢,我到哪它就跟到哪。罢了,罢了,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他又转过头去问分汤的老妈子,“听说我们的严少奶奶每顿饭都要自己煲点粥来喝的。你去看看,也不管它什么粥,只要没放鹿肉就好,盛碗来我喝罢。” 老妈子去看了回来道:“是香菇鹅脑粥,没什么油水的,大概老先生是不中意喝的。” 严衡往她身前身后看了看,问道:“粥呢?”易闪灼搭腔道:“不知粥煮得够不够?也分碗我喝罢。我吃多了黄油曲奇,不住打嗝,好像要吐出一只母牛来。”严太太由严点利牵着来到餐厅,一落座就问道:“点胜呢,怎么都见不到人?”严点利跑到易闪灼旁边,要同坐在他身旁的谢总监调换位子,吃吃笑道:“我妈妈说这一桌子,就你生得顺眼些,要你坐到她旁边去。她给你剥虾吃,不过如果是螃蟹,是要你剥给她吃的。” 她坐下对易闪灼道:“我喜欢跟你说话。你有什么想吃又不习惯吃的,告诉我,我教你怎么吃。” 严点胜摇着纸扇进来,他兴许是刚冲过凉,穿着月白色的绸质唐款褂衫,嘴中不停地喊热,要开空调,却被严太太阻拦住:“你闹玩呢,这样凉的天,空气也净鲜,却还要开空调?安分点坐下吃饭罢。”他一面坐下一面吩咐老妈子们把能开的窗都开了,又四处张望,才问道:“纵观呢?我找了她半天了。” 严衡应和道:“我也在找她。我等她的粥吃” 严点利笑道:“你找了她半天,她却找了半天猫。你找到她的猫可不就找到她了。” 严太太拿眼不住地瞄她儿子,便问道:“从哪里得来的衣服?穿这身,显得比你父亲还老些。” 严衡抢先应话道:“比我还老么?既这样,这鹿肉你也是吃不得的,吃粥吧。赶快去厨房看看,帮忙催下我们的粥。” 严点胜依言刚起身就瞧见纵观端着粥进来,他忙上前接过来:“怪烫的粥,怎么不叫个人帮着一起拿?”对方应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虽然是闲人一个,难道连拿点东西也不能够了么,用得着你这样关照?” 窗户都开着,有只黄蜂从外头飞进来。众人顿时慌乱起来,纷纷离了桌子。两个佣人好半天才从地下室的仓库里拿了网兜袋来赶;严点胜说自己的绸衫褂子穿上之前熏过香,最是招这些虫蜂的注意,便赶着回房去换衣服;严点利见那两人半天都赶不出那烈虫出去,也去拿了网兜来帮手赶;易闪灼挡在纵观面前,看见周围都是人,便压低声音说道:“你身上也是香的,最好还是小心些吧。不过不用担心,我总归比你高些,能替你挡几分钟便赚得几分钟。” 她摇头应道:“我又没涂抹香水,哪里就香了?”他也笑道:“有的人,不用涂香水也是香的,比涂了香水更香呢;这样的人虽不多,但却是有的。你信我一句话罢,站在我后面,保证你不被咬呢。”他觉得好笑,认为他呆愚,心中自然也生出几分感激来,低声问道:“你倒是替我担心呢。那你呢,莫非是铜肉铁皮,是不怕被咬的么?”易闪灼摇头笑道:“我也怕咬,但它只咬一个人好过咬两个人,一个人疼总好过两个人一起疼的,你说对么?” 纵观用尽力都止不住笑:“这话说得一层山来一弯水的,我听不明白呢。说的人糊涂,听的人就变得更为呆板了,怪自己连时常话都听不懂了。” |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芒种) “这有什么难懂的?如果咬到我,只痛了我自己一个人而已,便不是大事;万一那东西咬了你,不仅你痛,我也会疼的,是心疼,可不是大事么?难道不是‘两个人都疼么’?”她仔细琢磨着对方说的话,实在是不伦不类,要是被不知情的人听了去,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上不 了台盘的猫腻暧昧呢!她在心里暗骂他不知轻重,同时搭便着也的高兴的,但面上已经冷下来,禁声不言。他也觉得自己唐突失礼,心中有愧,便不敢再说话。 那只黄蜂最后被严点利拿来网球拍拍死在墙面上。众人重新回到餐桌上,有人提议要给严点利敬酒,她母亲严太太拦道:“她还是学生,我们是不许她喝酒的。”严点利附在易闪灼的耳边说道:“你敬我吧。你若是敬我酒,我是很乐意喝的。”他问道:“敬你倒是好说的,只是横竖要找出个理由来,要我敬你什么好?” 她笑道:“敬我是个大学生,敬我身边坐了个叫我喜欢的人呀!”他便趁大人不注意时才拿酒敬她,客套地说道:“我们都为你高兴,希望你也能为自己高兴。”严点利朝他眨眼:“只要你高兴我便高兴。”易闪灼偷偷地吊斜了眼去看坐在对面的纵观,发现她也正往这边望过来,又拿了一根筷子反复地搅拌着放在面前的粥。察觉到他正看着自己,“嚯”的一声站起来,说去取餐后的水果和茶点。 “你可见过绿色翅膀的七星瓢虫?”大家吃过饭都从餐桌起身,准备到起居室里喝茶吃点心,严点利却拉住易闪灼,问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绿色翅膀的七星瓢虫?这可奇了,那翅膀是单只有底面是绿的,还是波点是绿的?” “底面是黑的,波点是绿的。” “这可是从没见过。不但没见过,甚至以前连听都没有听过。” “那如果底面是绿的,波点是黑的呢?” “也是头一次听说呢。” |
“呵呵,我哄你的。在这地方,正经颜色的瓢虫也不见得有几只呢,又哪里来的那些不入流的古怪呢?只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也没必要为这样的事生气。但凡事必有个原故,你为什么这样哄我,我倒是好奇的,你说出来,我听了,笑过就算了。” “也不是什么 奇事,只是想跟你私下里聊几句话罢了,”严点利向外摊开双手,连转了两圈,随后规矩端庄地站在易闪灼面前,笑道:“你好,我是严点利,今年念大四。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么?” 他被逗笑了:“怎么搞出这样大的排场来。我想我们早就已经是朋友了,不对么?” 她又抢着说道:“先别急着打岔,让我说完。我还有话要说的。” “嗯,有话请说,你说我听。” “如果我说看上你了。你乐意么?” “被喜欢总好过被讨厌,有什么不乐意的?” “那么,你也看上我了么?” 三楼主卧后面原来宽敞的厅堂被隔成同等大小的两部分,一边用来放纵观的的布艺成品;另一边又分成两半,一半放从来没有穿过的衣服,衣服都用透明的衣套罩着,使得那些衣服看上去好没精神,都拥簇在一处,另一半里头都挤着高高低低的架柜,上头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瓶子,瓶里的花和叶子枯净干透,这些都是她以往的插花成品,她也许是恋旧,就算那些花儿叶儿干枯了也不舍得扔,都集中往这半扇屋里放着。纵观坐在一个粗厚且笨重的旋转摇椅里,怀里抱着阿球。她左手衔着烟,往椅子旁边小支桌上的半杯酒里弹烟灰。室内正放着《秋之喜乐》的小提琴伴奏曲,音量调到最低,几乎要听不见,那长绵绵的琴音被摊成薄且匀的好几层,下面的推着上面的往前走,越走越散,逃到门前又掉转回来,不小心撞到她身上,香是不香的,倒有几分暖意。 纵观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却又是极为清醒的。有个人站在她面前,偶尔看下她,偶尔又去撩拨那些枯花干叶,纵观觉得他在她的梦里,又觉得自己的梦在他那里。终于听见他问道:“怎么不回房间睡?不冷么?”她清醒过来,问易闪灼道:“几点了?”音乐突然停下来,他起身去摆弄了一番,是首全新的曲目,大概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 易闪灼说道:“看来你是个极恋旧的,这些花草都干成这样了,也不舍得扔。”纵观微微点头,又问他道:“你吃过饭就同我们的二小姐出去了。好久也不见你们回来,也不知玩的是什么节目,竟是那样耗时间?” 他咬住下嘴唇应道:“只到园子里走走罢了。她哄我说有奇怪的虫子看,我看她到是挺奇怪的。我们只在暗暗的夜里看了些黑不溜秋的草和树,对了,还有水。”他又问道:“这里怪凉的,怎么不回卧房睡?”她拍了两下膝盖上的猫,阿球跳到地上,转了几圈又回到她的脚边,一面“咕噜噜”叫着,一面蜷缩着蹲下去,又不走了。她说道:“严点胜还在那里。他在房里。” 他望着她,点头又摇着,好像什么都知道 ,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半响后,他才说:“他如果一整夜都在那里,你便一整夜晚都不回去么?” “他总是要走的,早晚会走的。”她指了指他道:“夜迟了。你该去睡了。” “我认床,睡不着,才出来走。见你这里有灯光才来的,也就呆了一会子功夫就要赶人走,好狠的心!” “不走,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这地方大概孤寒得很,又没有吃的,也没有看的,更没有玩的,实在没意思得很。”她仍指着他,尖且长的手指像把箭,快且准地扎到他心里去了。 “其它的有什么要紧,只要有你在就好,我们坐着好好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我是顶顶乏味的人,一潭死水罢了:既不活泼,就不能时时拉着你同你说说笑笑的;又没情趣,更不能带你去看什么长着绿色翅膀的飞虫。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的。”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夏至) “我认为你好就好,甚至连你眨下眼都是好的,甚至连你呼出去的气都是好的香的,其它的倒不管了,也管不了那样多去。”他说着低下头,不住地揉手,又抬起头问道:“早些时候在起居室,你在找你那只猫,我只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说得也不难听,你怎么好好地就哭了?可是我说错话得罪了你不成?”她摇头道:“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哭的,其实什么都不为,我只是对猫毛过敏才生出那样一副荒唐的样子来,你别放在心上才好。” “对猫毛过敏怎么还养猫?你前一阵子不是也抱着这猫么,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前言不搭后语,可见是在扯谎。”易闪灼盯着纵观看,他移不开眼,只想看她,又扯起嘴来笑。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想哭自然就哭了。” 他见她在发呆,自己便也看着她发呆,痴痴地说道:“你生得这样美,整个世界都愿意捧你容你宠你的,怎么舍得叫你哭呢?”她见他无端地说起这些失礼唐突的话来,骂也不是,怨更不是,满脸涨得通红:“你少混说!”而后又匀下口气说道:“你不该在这里说这样的话,人多耳杂,被人见了传出去,可不是要出大事么?” 易闪灼呵呵笑道:“是这话不该说,还是这话不该在这里说?” 夜更深了,易闪灼觉得这样的夜最是擅长使人醉的。他兴许真的醉糊涂了,言语上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确实是美的,又是非常可恶的,一会儿能跟人说笑闹趣,一会儿又远远地躲着人;前面还哭着呢,后面又笑了,你到底是喜是乐,抑或是怒是悲呢?真叫人琢磨不透,于是又添增了不尽不断的神秘感在身上,于是起了雾就增了层滤镜,更美了;像我这样的人想就近看个究竟的,又觉得你离得那样远站得那样高,无论如何是够不着的,更使我们添了层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在那里,大小也算是个结了!你倒说说,要怎么帮我解?”他一口气说这许多,也不管通不通,想到什么就随口凑些字词上来造成字,连成句,甚至于他自己都吓到了! |
纵观“噗呲”一声笑了:“叫你写作文呢,净整这许多的酸言皱语,谁听得下去?”易闪灼也觉得有趣,跟着笑道:“反正话我是说了,你听不听得下去就是你的事。”纵观又指着他说道:“听我说一句,夜真的迟了,你真该去睡的。” 易闪灼应道:“我不困。就想跟你在坐在一处。” “但是你实在聒噪得很哪!”纵观终于笑了。 “原来你嫌我聒噪,从今往后改了就好了。是只为你改的。不过,你现在若不喜欢听我说话,我不说便是。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也是好的。” “你不困,我却困了。你不走,你便留在这里,我可要走的。”她起身要走,他拦住她道:“若今晚我对你说这些话使你不自在,你便不要放在心上罢。你知道的,我只希望你开心快乐。”听着这话,纵观马上变脸,凭什么他就认定自己不开心不快乐呢,她甩开他,高声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们统共也才认识一天而已,谁许你在我面前整出此等轻浮的排面来的,满口胡言乱语的,说的都是什么!?” 山谷里起了雾,太阳终于出来,十分意外地带来了风,日干风燥的,雾气很很快就散了。严点利舞着猎枪在转圈,口里喊道:“这才是打猎该有的天气!看来老天听得见我放在心中的话。我原以为它老了耳朵不好使,也不中用了,看来倒是我错怪它了。”易闪灼轻手灵手地把她手上的枪取下,说道:“拿着枪呢,可不许乱来!” “你怕什么?!若真打中你了,我陪你一辈子!”她笑嘻嘻说道。 “若是死了呢?”他把手搭在额头上往远处瞧,骑马的那几个人早走远了,渐渐分散开去,有的进了针树林,有的则刚踏上沼泽地和林子的交界,也有的仍在山谷里里徘徊。易闪灼不会骑马,严点利便将她骑的马送回马仓库,两个人一路伴着,一时到塑料棚里看草莓,一时又开枪打歪腰树上的野梨子玩。她越走越靠近他:“我不许你死的。”他笑着应道:“你不许我死,我就不死了么?生死是最平常又最复杂的,哪由得你做主呢?” “你不知道么,老天听我的话。我不许你死,它便不敢让你死。”她也学着他把手放在额上挡起阳光,举起望远镜向四处看,小声叫道:“纵观又兴什么文骚子了!不过她马骑得好却是真的,姿势也漂亮!” “她也中意打猎么?早上我们出发时并不见她的。”易闪灼接了望远镜过来,见到纵观穿着一条多褶摆白色长裙,头上戴着棕红色的宽边牛仔帽,与脚上的同色系绒布长靴衬应着,并没有见她拿猎枪,一径地跑进针叶林里去了。 “她是文艺人,拿着笔和书高高地站在神龛上呢,哪里像我们这般野蛮,只会啖血嗜腥!她哪里是去打猎呢,又去找‘猎王’去了!” 易闪灼莫名地紧张起来:“‘猎王’?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多大年纪?昨晚吃饭时那人可也在?也是住在这岸园里么?” “只不过是只生得肥些大些,角枝也长得更繁茂些的一只鹿子罢了。我们这园里有许多不成故典的传说,那只鹿是动物猎王,如果谁俘获了它,就能成为人的猎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我是从来没见过的,据说只有纵观见过了几次,但她也不是次次都能见到,有时以见到,有时也并不能见到,说不准的。” “你们一家子猎枪都使得好,常回来这岸央国家公园是为回来打猎的么?” “别人的事我不知道。我是隔两三周回这里来一次,有时打有时不打,碰到我爸爸请客人来玩,他们必定是要进山打猎的,我爸有时叫我陪着,也是要我跟着去的。” “我倒看上这里了。说不定以后要常来的。”他看见纵观在马上晃着摇着,轻轻地飘进针叶林里去。 “你既喜欢来,有什么不好的?今后我常带你来。” 前头的芦苇丛突然动了几下,发出稀稀落落的杂响。易闪灼压低声音叫道:“那是什么?大概是只兔子吧。”严点利回过头来叫狗,那畜生早跑得不见影踪,大概是跑到哪块野花地里追蝴蝶去了。两人潜着步上前探看,果真是只短耳野兔,灰黑色的毛发,肥厚的臀腹。它听到声响,便往前跑了。易闪灼叹道:“还想喝只用清水炖得嫩嫩的兔子汤呢,竟叫它跑了!”严点利扛着猎枪追上去,回头同他喊道:“你等着,等着晚上吃兔肉汤罢。” 针叶林里,在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或方或圆的石块上大都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坐上去凉凉软软的,叫人好不受用。纵观曲着腿坐在石头上喝水,她从靴子里拿出半包香烟,翻来复去数了许久才挑了一支衔在嘴里,正要找打火机点火呢,就见易闪灼从旁边冲出来,从地上捡起打火机来为她点火。纵观像是早预料到这场景般,脸上神色不变,问道:“这样个斯文俊秀的人,好好的怎么专行这些贼鼠事?你跟了我多久了?” “我并不是跟着你。点利在追一只兔子,我看见她进了这林子,才过来,又找不到她了。哪里想得到就碰上你了呢?”他将身上的冲锋衣脱下盖到纵观身上,“这林子里比外头冷,你也不注意些。”她只顾抽烟,等扔完烟蒂才说道:“林子里只有苔藓和针叶树,可能也只有一些头大翅膀大的虫子; 但并没有什么阳光,阴寒得很;这儿我常来的,从来没见过什么兔子,看来你是在扯谎。”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小暑) 他呵呵笑道:“有没有兔子又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她没回应,拿起烟盒问他:“你抽烟么?”他摇头,又捧了打火机为她点火:“我这样乏味的人,抽起烟来肯定是一件顶没趣的事,不像你,处处都是美的,甚至连抽个烟都可以这样美好。”易闪灼作势去闻空气,又道:“瞧,连你吐出来的烟味都是香的,是燥干松枝的香味。” 纵观不再说话,起身牵了马往前走。易闪灼在后头跟着,偶尔问纵观几句话,她不怎么理他,偶尔哼几句歌仔儿,偶尔背几句诗,他便仔细听着,又卖力地赞扬奉承她;然而她总是冷冷地吊了眉眼,不去睬会他,甚至都不屑去瞧他的;不过他并没有妥协,仍跟着她,十分积极地附会她。 视野终于开阔了些,旁边的树木渐渐地越来越稀离,阳光在这里是呈带状往下飘的,轻轻地伏在枝桠间,睁着一双大且空洞的眼盯着地面上所有能动的事物。马儿突然叫唤起来,纵观轻轻喝止道:“收声,收声呀!”易闪灼问道:“它在暗阴的林子里呆久了,居然怕起阳光来了。”纵观回头看他,笑道:“它是马,又不是鬼,怕什么阳光呢?前头有个小温泉,我偶尔带它来这里洗澡,它闻到气味才这样。这脏且懒的畜生呵,向来是厌恶洗澡的!” 易闪灼见到温泉,竟像个小孩般欢欣雀跃地跑过去。他用手试水温:“水倒是不脏的,温度也合宜,是专门给马洗澡的么,人也能洗么?” “看你高兴。你愿意洗也能洗,反正又死不了人。” “你呢,在这个温泉里洗过澡么?”他睁大眼看她,一副十分期待答案的表情。 “随我高兴。”她拍马屁股。马儿短促地嘶叫了几声,只两个前脚踏进水池里,就再也不动了。他小跑过来,笑道:“我来帮你。” “你能么?算了,它不洗就算了。”纵观站在那儿,别起双手看他,问道:“天不早了,你怎么不还不走?不怕严点利找你么?” “你不走我也不走。”他专注地看着她。被树枝和山石峭壁分割的阳光零散地浮在空中,和温泉上头白茫茫的水气搅和在一起,像断了层的云,攀在她的身上或脸上,好像托着她就要飞走似的,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他急了,伸手去抓她:“我并不认得这里的路,只能跟着你走。” 纵观挥开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骂道:“真真要死,又不是小孩,做什么拉拉扯扯的?怎么一点体统都不顾?”他忙松开手去,连声道歉,又问道:“你冷么?你的手这样的凉,你一定冷吧?”她低下头去,又缓缓抬头看他:“冷又怎么样?不冷又怎么样?”他很是意外,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他,不知道怎样去应答,就只呆呆地看她,过了许久,被魇了般的应道:“你眼里的月亮是睡着了的,尽管这样,仍是美的,怨不得人喜欢!” 听过这话,她突然扑过去,双手绕住对方的脖子,问道:“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这样爱我,不怕自己看走眼么?”他立马就喘息起来:“谁说我爱上你了?我只把你当作一本书,想好好地读读你罢了。”她松开他,笑道:“真是这样,倒是我的错了,竟是这样多事,”又歪过着去瞄他,“本来还想亲下你的,好在没有,要不然就得出丑了。”他手速更是快,抓住她的腰,再一提一拉,就把她围到跟前,笑道:“这里除了我们再没有别人的,再怎么样都不会出丑。”说完便低下头去吻她。林子里一种被当地人称作“翠脚仙”的鸟儿叫得“滴溜溜”直响,说是没人时是会说人话的,还能变了一条绿色的人脚来。他们两个不晓得这个典故,只道是花开的声音。 |
也不知过了多久,纵观才轻轻地推开他,含糊道:“天黑了,我们怎么还不走?”易闪灼摸着自己的下巴和口唇讪笑道:“你倒是舍得用力,几乎要将我的整个嘴巴咬下来呢!”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牵着马走了。他对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儿的呆,又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他们出了林子,太阳早落到水头那边的秃头山下去了。偏西的那半边天都粘满了红粉粉佝偻着的云霞,映衬得山谷里也是昏红昏黄的一片。纵观指着水尾方向同易闪灼说道:“瞧,我们的公主正四处找你呢。”又接着说道:“今天的事都放到一边去,别叫它们盘在心上才好,如果能忘个干净就再好不过了。还有,以后还请你别来招惹我!”说完骑上马,又板了脸同他说道:“可记住了,以后不许惹我,不许靠近我,能不见我就再好不过了!”说完就驾着马儿往水头那边去了。他看着她那摇荡着几乎要飞起来的背影,希望那人能回头望上一眼,最后还是叫他失望了。不过他心里仍存着侥幸:她也想回头的,只是不敢,大概是怕被他看见自己在哭。 严点利刚看见他,远远地跑过来,摇着手里的两只兔子,兴奋地朝他喊道:“兔子汤,你想用什么配着煲呢?回去问厨房,也不知道搭松茸好不好?” 夏姿是很乐意当易闪灼的助理的,他事少,脾气又好。不过近来她也是烦的,严点利常来找易闪灼,老是叫她帮忙跑腿,不是买咖啡就是取点心,有时还要为她去干洗店取衣服。她背地里常抱怨:“我又不是她的助理,正经上司使唤我都没有像她那样勤的,倒像没用过人似的!”后来得知严点利是大老板的女儿,背地里还是抱怨:“只不过会投胎些,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么?家里的佣人们使唤惯了,自然全世界都是她家的,全世界的人都得为她做牛马去,呼喝起我们来自然也是毫不客气的!”严点利不知道这些,仍是天天来找易闪灼,也是亲切随和地对待整个办公室里的人,常常给他们带小礼品和点心。夏姿还是有话说:“真是个精算小气的主儿,我一个月工资还不够她买件衣服罢,竟给我们买这些便宜货来吃,我平常自己买来吃的都比这个好上许多!”抱怨归抱怨,那人送的一些香水或者口红夏姿仍是拿回家去,送的圆盒蛋糕和杯形香派也照常吃。 严点利学的是某个与财会相关的专业,本来是准备到国外念个硕士再回自己家的公司任职的,但她现在是不准备出国了,一心只想着跟易闪灼谈恋爱,等时机合适就结婚。严太太骂她不争气,但只有这样一个女儿,自小到大都是宠着惯着的,想着他们的家庭自然是与别人不一样,也没有放心上去,说了几次见没用就由她去了。严点利现在在公司是实习生身份,在财务室做文员,她的办公桌是圆的还是方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她总是往易闪灼这边跑。如果他忙,她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如果他闲些,她就叫东西来吃,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东西说说话,但他总归忙的时候多些,于是大多时候她过来找他就是为了坐在那里看他,尽管如此,她还是满足的。 易闪灼自认为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习惯过简单的日子,喜欢安安稳稳地活着;而严点利以往是玩习惯了的,什么购物逛街看电影等大多女孩子喜欢的她从来不怎么理会;小时还好些,也学画画及芭蕾舞或者钢琴之类的,越大越中意寻些刺激的事儿来消遣,她上大学的时候报了好几个极限运动的社团,得空就去冲浪、蹦极或高空跳伞等,不过现在她爱上易闪灼了,那人爱什么她也学着爱什么。 |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大暑) 严点利现在一心只跟着在易闪灼的后头转,业余时间跟他在家里看书练习毛笔字,偶尔出去吃饭看电影,周末的时候便一起回岸园逛,当然大多时候还是去岸园打猎,当然都是她拿着猎枪在追一些山鸡或者野兔,他不便跟着,只是约好了,在某些时候的某些地方等她。 那天有个以前同她一起玩滑翔的师兄来找严点利。她下楼去见,两人喝了咖啡才上来。她把人介绍给易闪灼认识,几个人就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师兄走后,严点利问易闪灼道:“你不嫉妒么?”他实在不明白,只得问道:“嫉妒什么?” “那个师兄一直很爱我的。”她对着他的眼看上去,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好像要在里头找出宝藏才甘心。 易闪灼只一味在笑:“这是好事,多个人爱总好过多个人恨,不是么?” “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我弃了你,奔了他去。” 易闪灼笑了许久才应道:“叫我担心天是否会塌下来,大概还更有道理些。” 女孩显出一副赌气的模样,鼓着嘴道:“凭什么?” “就凭我知道,你这辈子是认定了我的。” 她自然是不服气的,想要去辩解,但仔细深究下来,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他说的没有错,自己是认定了他的,早就打算跟他结婚生孩子,然后两个人实实在在地过完这一辈子,好像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再往里仔细一想,心中更是高兴快乐,想来对方也是认定了自己,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次日严点利跟父母打过招呼,从自己的信托基金调拨了点钱出来,去买了房子,马上就叫他去看。易闪灼也没有太多话,只说了一句:“我那里的房子虽小了些,但也够两个人住的。”她跑到外头的阳台看江景,笑着应道:“房子又不会咬人,也不会变质,还怕多么?以后两边都可以住,有什么为难的?”他也笑着附合:“你说的对。也不单单这两处地方可以住,连岸园也是可以常去的。” 她向他伸出手,两个人抱在一处,亲吻了好久。严点利又笑道:“你有什么表示没有?”他倒也答得巧:“你想要什么表示呢?” 他在拨弄她的头发,他闻到一股椰子香,由此便想起纵观,那样美的一个人,哪里都香,只有头发是不香的,好在也不臭,就是没有味道。他记得当时纵观叫他与她保持距离,他偏不随她口头上的意,次周又让严点利带他去岸园。两人在岸园分开了,严点利又到针叶林里找纵观。那人倒像是料准了他会找上来,叉腰站在林里等:“不是叫你别接近我么?怎么又粘腻着脸皮子跟上来了?” 他摊手笑道:“当年大禹的太太也是叫他不要去治水的,他去了, 才能叫所有人都享到好处……这世道,如果一半人都听另一半人的,哪里还有进步?”纵观笑着去捏他的脸:“你这张油嘴,今天就让我撕了吧!”他抢过她的手来,将其安置在自己的胸前:“你的手还是这般凉,叫我给你捂捂就好了。”那头的纵观要夺回手去,啐他道:“瞧你这猫狗皮子脸,也不懂得害臊,连我都替你羞呢!” 这头的严点利轻拍他的胸口道:“我要是你,就求婚了。” 易闪灼脸上的表情很是认真:“哦,还需要求婚么?看这情形,我以为我们早就是夫妻了。” |
滚烫的开水灌进透明的长身柱体玻璃杯里去,底下的茶叶浮上来,又沉下去,再浮上来,又再沉下去,如此反复几次后,才有淡淡的炸叶子香攀上来,却是刚挨到鼻尖就慌不择路地逃出去,更叫人欲罢不能。纵观轻晃那个装满茶水的玻璃杯,杯身烫得很,里头的水很是生动,于是携带了好多的活力在那里面。这画面令她想起昨天找到的那个温泉,里头的水比这个还热还闹腾,她和易闪灼亲眼见到一只小乌鸦从那上头飞过,大概是被热气熏征呆了,掉了进去,没多久就化融得干干净净,连皮毛都有没剩下。 纵观不慌不忙地说了句:“看上去挺可怜的一只鸟儿,就是不晓得是疼死的还是烫死的。”易闪灼上前来,由后面轻轻抱住她再往后拉:“还是小心点吧。不管是疼死的还是烫死的,总归是个死,都很可惜。”纵观突然跳起来道:“不会猎王它,不会它也掉进了吧?”还是两个人暗自商量好的老规矩,他们两个在针叶林里碰头,说了几句话,再互相亲热蹭摩了好一会子,听见声响,以为是猎王,就辩声寻迹地找到这里来了。 他见她连头脸都吓得变小了,忙安慰道:“这个池子虽吓人,好在不大,兴许连我都装不下呢,何况猎王,它是那样大。” 她往前走几步,远远地坐在一块磐石上抽起烟来,垂眼说道:“我们今天走远了,就怕严点利到时找不到你,会急的。” 他沉吟半响,才问她道:“你知道么?我和她订婚了。” “嗯。她昨晚一到这边就告诉我了。” “你怎么想呢?” “能怎么想?恨不得自己长出一口尖牙来,咬死她,再将她生吞下去。”她打趣道,说完又嘻嘻直笑。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嘛?” “我想如果跟我订婚的是你,我是会高兴些的。” “但你现在也是高兴的,跟她订婚也是高兴的,对么?” “也不知道。但好在总归是不会难过的。” “既然不难过,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说完便往回走,又说道:“现在你既然要结婚了,我们以后少这样会面吧。” “这个关结婚什么事?你不是也结婚了么?” “所以说我们就更不应该如此苟且地混到一处了?” 他立即追上去,喊道:“什么是应该的,什么又是不应该的?就我看来,死亡也是很不应该的,但人还不是照样要死!” 她回过头来道:“你嘴皮子厉害,我是不会跟你狡辩的。我既没有那个气力,也没有那个耐心!” 纵观又跑回针叶林去。易闪灼加快脚步,接近了就抱起她,边亲着那人边说道:“我嘴皮子厉害,并不是用来跟你辩的,而是用来吻你的呢。”两个人都有点累了,在附近找了位置坐下,纵观嘻嘻笑道:“这可是你最得意的地方罢,你嘴皮子厉害,不仅亲得我脸疼,还说得我脑壳子疼呢。”他呵呵笑了,抱起她,将她安置在一块山石下,又去亲她,双手也是不停的,四处乱闯,又要去脱她身上的衣服,她自然是拼尽全力挡着,甩着头喝问道:“死不要脸的,你想干什么?”他现在两只手抵得上别人的十只手,当然不怕她抵挡,只喘着气说道:“我想疼你,疼你全身。” 等她返过神来再去碰那装茶水的高身水杯时,早已凉透,又有一种粘手的湿潮,就像昨天她赤裸的背上抵着的那块山石,也是潮凉的,但她自己的身上却是热烫烫的一片,易闪灼身上也是热烫烫的一片。 当岸园里只住纵观一个人时,酒店那边大都只派一个在洗衣房做事的服务员过来给她做饭搞卫生。服务员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小个子,但头出奇的大,一张嘴尤其突出,龅牙暴得十分厉害,整个下巴往外伸出来,好像那里也塞着满满当当的牙齿般。她恰好又姓鲍,于是大家就叫她鲍嫂。鲍嫂素来不爱说话,但一开口嗓门就特别大,只她一个人在的时候,纵观就不敢喝酒,因为要是鲍嫂进吧房,那里头放的又都是杯具,且薄,怕她的嗓子震碎那些精巧值钱的玻璃器皿。这事虽听起来荒唐,却是真的。鲍嫂能煲各色花样的粥,做的小菜也好吃。纵观吃了她做的粥喜欢,就会送她几个布艺画,鲍嫂不接,只说道:“元小姐,我那屋子黑乎乎的,不整洁,挂这个东西岂不糟蹋了?”纵观讪讪笑道:“倒是我大意了。那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去买去。” “我们家总共几个人,也用不了多少东西去,但若是想要有的东西,必定是要实用的。” “你就直说吧,到底想要什么?”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立秋) “昨天早上有人送东西来,是我接的。我手闲不住,就打开盒子来看,做得好漂亮精细的床品用具。我哥的儿子新买了房子,一直操心要送他什么才好,觉得那个还好,元小姐在哪里订制的,告诉我,也好订制一套去。”鲍嫂一面揉着鼻子一面说道 “哦,你要那个,那是我送给我们家二小姐的结婚礼物。”纵观呷了口冰凉的茶,又说道,“你要真的喜欢,你把尺寸给我,我叫他们多送一套就是。” 鲍嫂赔笑问道:“真的定下了么?” “你放心。我说了订一套送给你就会订一套送给你的,等喝完这杯茶就打电话去。” “不是说那个。是点胜二小姐的婚礼,是真的会在这岸园里办的,定下了么?” “嗯。”纵观随手拿起一本画刊来看,想起易闪灼问她的话:“我们的婚礼,你来么?” 她摇摇头道:“既然是你们的婚礼,又不是我的婚礼,我去不去要什么要紧?” “你敢让严点胜一个人孤单单地出现在婚礼上么?” “什么敢不敢的?你好端端地做什么提他?有他没他又有什么不同,我不是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岸园里么?” “既这样,我们把婚礼地点定在岸园吧。你本来就在这里,不管怎样,总能见到你的。”他伸手去抱她。纵观推开他:“做什么呢?怪热的!” “这是什么道理?你又不是和我结婚,怎么偏要见我呢。” 他努起嘴来笑,半真半假道:“我倒是想和你结婚的,只是怕你不乐意。”他的一句话又勾起她种种的繁杂念想来:到底是对的人重要,还是对的时机重要?如果她在认识严点胜之前遇到易闪灼,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呢,她家人想要她飞上枝头做凤凰,她自小到大是也认定要嫁个有钱人的,易闪灼不是有钱人,果真那时两个人碰见了,就只凭他的一腔热情和单头奉缠,他们两人还会像现在这般混得难舍难分么? 听酒店的工作人员说,这个岛很少下雨,但在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偏偏就下起雨来。当时这对新婚夫妇还躺在床上,易闪灼早醒了,趁暗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碎雨砸在窗外的竟芭蕉叶上,弹出密集且粗哑的断弦声,却叫他听出阳光的暖热来,竟于寂寥中生出一种别出心裁的热闹,但那热闹后面又躲着清冷,趁不注意出来踢你一脚,令人十分意外。弯着背在他手臂里睡觉的严点利突然问了一句:“你听见了么?海龟在偷偷的笑呢。”易闪灼低了头去亲吻她的头发,回道:“哪里来的海龟?明明是雨声。”她听过他的话才睁开眼,突然跳下床,拉了窗帘往外看,黯了脸回到床上,撒娇道:“天都欺负我呢,不是说这里从不下雨的么?怎么见我来了就下了,兴许是嫉妒我呢?” “嫉妒你什么呢?”他也起了兴致,便顺她的意去哄她。 “嫉妒我现在成了易闪灼的妻子了,嫉妒我可以被称为‘易太太’了。” “做‘易太太’有什么好的?” “因为易太太的易先生是完美无缺的,所以做易太太也是完满的。”她说得一脸认真,他却听得一脸含糊:他知道自己不完美,也不认为自己的妻子是完美的。要什么样的妻子才是完美的呢?也许就算是把自己深爱着的女人拿来当妻子也不一定是完美的,他由是想到纵观,随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他是那样爱她,是想过让那个人做自己的妻子的;而此刻躺在身边的严点利,他终究是不爱的,但也不厌;他娶了一个十分爱自己、自己却不爱的人来当妻子,他骗了她,却不清楚为什么要骗她。他开始感到愧疚。 |
也许是出于补偿心理,他大力且不间断地吻起她来。严点利被亲得晕头转向,在那儿小声“哼哼”地叫着:“我还说要去冲浪或者开游艇的,竟又下起雨来,看来不能了。”又嘻嘻笑道:“不过也好,只要有你陪着,我们总不会寂寞无聊的。”严点利今天尤其多话,又说道:“我向来觉得既然做了夫妻,决定了在一处,自然就要过得热闹些。我也看了好些周围的夫妻,也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看来看去,又思来想去,便在心里总结出一个主意来,最是讨厌把日子过得清冷的夫妻,可怜的是,我们家里现下就有一对。” 易闪灼道:“听你这样说,我们便是那对把日子过得热闹的夫妻喽;那谁又是清冷的夫妻呢?” “还有谁?不就是我哥哥和纵观他们喽。其实也不怪点胜,纵观凭着自己生得比一般人美些,就孤寒起来,又清高,令人难以接近,现在越发生事,索性自己搬到岸园住了,害得点胜天天和一群不成事的后生仔混到一处,弄得鬼不像鬼,贼不像贼的,着实可怜呢。”她再次下床,从迷你冰箱里找了多根果来吃,嚼得“咯吱咯吱”响,她又叹道:“表面上看,好像是严 点胜不成材,实际上,真正作恶的人是纵观!依我看,她并不爱我哥,却又和他结婚,结了 婚却离他远远的,将他吊着,也不知装的是什么心思?” 易闪灼笑道:“我们哪管得那许多事?只管得住自己的事就算好了的。”原来严点利并不清楚她兄长向来是喜欢坐右边驾驶座开车的,也难怪,毕竟是家里的幺女,长辈们都习惯性地去保护。他也不急着去点破,她的世界总是衣幻鬓香的,对她来说真善美总是等同的,而且处处有,这人间总归是需要几个真公主的。 严点利不提纵观还好,一提纵观易闪灼就开始想她了:想她身上的温度,想她说后鼻音时带的舌头震颤声,想她发呆时总喜欢用上排牙齿去咬下排的唇……总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吸引人的,又是带着神秘的趣味,叫人不能断,也不舍得断。 “我要是男人,是不会去亲近纵观的,就是不知道点胜看上了她哪点?美是美的,却又那样冷,平常也不近人情,像一座在海面上闪着光的冰山,不小心撞上去了,是要粉身碎骨的。”严点利又提起纵观。他只听着,就觉得纵观是一阵焕发七彩光且扬琴且吐香的烟,绕绕袅袅的直接撞到他的心间去了,它在里头转了几圈就要出来,而他心里却有几百几千个不愿意。 “像你说的,她长得美,就算严点胜看不上她,自然有其他男人看上她的。”他暗自思量道,那人真的是座冰山么?且不管是不是冰山,他早就撞上去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并没有粉身碎骨;若真要打比方,他觉得那个人是嘉年华,令他乐不思蜀。 严点利又应道:“只有肤浅的男人才看外在,有内涵的男人才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人身上,你说对么?” 他问道:“照你看来,哪个是肤浅的男人呢?又哪个才算得上是有内涵的男人呢?” “别人就把罢了,但是你我肯定是要提的。这世上像你这般有内涵的男人虽不多,但还是有的。因此这人间也不尽都是只有叫人失望的事呢。” 他抱紧她,也随意附和着,但心里仍十分认真地琢磨他妻子说的话,在严点利的美好人间里,哪里找得到叫人失望的事呢? 纵观尤其喜欢在床上涂脚指甲油,她平常中意睡在浅色的被褥里,不管有意无意,总会沾几些到床单上,站起来往下望,几点断碎的红躺在月白色或者鹅黄色的被单上,像那里死了个倾城的绝色美人,那死去的美人姿势优雅,表情焕彩,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先不管那人是怎么丢了命,尸身也不腐不烂,是悲剧么?大概是的,不是说“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就是悲剧”么?但它同时也是美的,或多或少总是叫人向往的。 |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处暑) 不过她今天却在脚下垫了个暗色的披肩,因为现在涂的是黑白色的指甲油,一个黑的一个白的,间断相隔开来,像钢琴琴键,这样的设计配置使她走起路来多了种和畅的乐声,别人听不见不要紧,因为那是她留给自己专享的东西,唯一遗憾的是,它们是黑白色,是通用的颜色,太过平庸萧条,自然是做不了绝世美人的。 严点胜走进来,从头到下都沾了层畏冷的日光,她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到头到脚的毛孔都麻颤颤的。他问道:“涂这样的颜色,有趣是有趣的,倒是生硬得很。”她唬了一跳,面上却仍是副静静冷冷的神色,故意问道:“你几时来回来的?” “刚回来的。”他坐在她旁边,呵着气道:“刚在楼下碾死一只松鼠,闹出了老大的动静,你居然没有听见?” “今天又不是周末,也只你一个人回来。到底为了什么事才回来的?” “没事就不能回来看看你么?”他伸出去摸她的脚,她动作更快,“呼”的一声跳下床去。 “你不知道么?我是不需要你看的,我也晓得你可是从来没有存着看我的心思的。少噜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回来的?” 他清过嗓子才说道:“昨晚点利他们请我和爸爸妈妈过去吃饭。” “就吃顿饭而已,也值得特地赶过来同我说,难不成是吃到了龙肉,明天要一起升天做神仙,才来同我道别的么?”她将涂好指甲油的两只脚并起来抬高看,暗地里好奇如果是易闪灼见到了这新奇的花色会怎么说,大概说:“这样挑眼的颜色也只适合你这样养眼的人涂在脚上了!” 他起身,走到她边上,拉过对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么?点利怀孕了。”纵观突然觉得视野晃动得厉害,四肢的力气都掩身藏了,只得闭上眼,坐回床上,放下双脚,未干的指甲油终究还是擦沾在蛋壳青色的被单上,不怎么突出,不仔细看是瞧不出来的。纵观力干体虚得很,软着腔问道:“唔,怀多久了,他们知道这事多久了?” “三个多月了,她不显,就下巴上的肉多了些。那两个人,还是小孩子过家家般,在一处就闹腾得厉害,没想到自己就要当爹妈了。”严点胜说得眉飞色舞,都是一家人,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世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她应道。上周末易闪灼自己一个人过来看她,说严点利陪她母亲去买新上市的名牌包,他们这次没有去针叶林,而是去了静水湖,松木搭的小码头远远地伸到湖中心去,顶端的两只小木艇正对着横放,他们坐在木艇里,各人拿了一只船桨,也不划水,互相看了大半个下午。他没有跟她说任何有关严点利怀孕的事,是不敢同她说么,还是不愿同她说?纵观仰躺在床上,仿佛还是在那只小木艇上,背上被咯得生疼。每次她与易闪灼混在一处时,总是侥幸地认为易闪灼与严点利是不过夫妻生活的,也许最多抱一下,或者亲吻脸额,睡前他给她讲了睡前故事就离了她。最后,他必定是要到客房去睡的。 现在严点利怀孕了!纵观慌乱得不行,完全用她主观想法搭建起来的、专属于她的那个世界说崩塌就崩塌,她被埋在残垣下,正扒了破砖碎瓦往外爬。她始终吞不下这口气去!纵观努力地顺了呼吸,又问严点胜道:“又为了这个才来找我的,什么大事,又不是你怀上了?” |
“呵呵,可不是这话?我就是想我们为什么不能怀?”严点胜又凑到纵观身边,笑着,说着,语气里装的都是奉承和小心。 “我们?!跟我可没有关系?做什么好好地扯上我去?”纵观低着头,不愿意去对视她丈夫的眼神。 “怎么不是我们?但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想法么?我也不知道。我就问你一句,我一个人跳得了探戈么?” “我懂你的意思,但现在科技发达,办法也多呢,你说对么?” “呵呵呵,”她一面扬起头一面冷笑,动作和表情都十分怪异,“科技是发达,却也还不够发达些,等哪天能让男人怀孕生孩子了才算是真的发达; 或者做了人工子宫来,叫你们只和人工子宫结婚成家就够了,免得你们花心思欺上瞒下的……” “你要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用不着这样刀言和剑雨的!本来想和你好好商量的,每次没说两句话就这样闹,什么意思?!” “嗯,那你想听什么,告诉了我,我以后同你说话便只说那些,只哄你开心就好,可行么?”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下,也不急着回我,也不管成与不成,但凡好好考虑下再回我吧。” 她见他说完就拿了本杂志坐在窗前的小茶座上,不再再他。严来胜又对她说道:“鲍嫂呢?我今天不喝咖啡,叫她泡杯茶来我喝,要绿茶,加两小勺葵花蜜进去。”纵观上前问道:“你还有话说么?” “没了。” “怎么还不走?” “我和你们一道吃了午饭再走。” “今天这里没有备你的饭,我们只吃粥。” “吃的什么粥,我也是爱吃粥的。只叫她别放那个黄油煎的笋膜片才好,那个虽好吃,却是咬人胃的,吃多了难受。” “我们煮粥放什么与你不相干的,本没打算留你下来吃饭。你还是走吧!” “怎么,我想留下来吃碗粥都不行么?这样赶我走?” “不行,你要是不走,那个事就别想让我考虑了。” “罢了,罢了。我走吧,哪个要同你较劲呢?” 夏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忘记做周报了么?看了台历,时间也没到呀;是没把市场部传过来的大客户名单给易闪灼么,特意去他的办公室查过,早已经给了;还是漏转了电话,为此还查了好几遍的通话记录……她在位子上坐立不安,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不管如何折腾,背上的冷刺总是不散。一个全身着黑的女人走到她的桌子边来,在屋子里头仍戴着宽大的摭阳帽子和黑色太阳镜,同她说道:“我找易先生。” “你跟他约好了么?他在外头同客人吃饭呢。” “他来见我从来不约的,凭什么我来见他要约?” 听她的口气,他们原是熟人?夏姿问道:“是有急事么?”那女人只是哼了一声,并没说话。夏姿又问道:“如果是急事,你直接打他手机。”女人冷笑道:“用得着你教我怎么做么?”夏姿听过这话,生闷气,又不好发火,便收声不再理她。女人在她的办公桌前踱步走了几圈,又转头同夏姿道:“我在你们公司楼下的停车场等他吧。”她转身要走开,又回过头来道:“你就同他说,是有人为了猎王的事来找他。” 她走后没多久,易闪灼便回来了。夏姿还在犹豫要不要把那怪女人的话传达,他早已换了件衣服又赶出去了。大概他在楼下见到她了。夏姿突然省悟过来,今天整个早上躁毛得这样厉害,原来是那黑衣女人没同她打过招呼就在外面的走道来回逛了好多次,还不时地探进头来看。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呢,难道是情妇么?想到这里,连夏姿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再不能的。他们夫妻那样恩爱,恨不得各自长在对方身上去呢,再不能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纵观在公司大楼下的大厅里刚嚼完一碟子冻橄榄,易闪灼便来了。他问道:“在室内也戴着太阳镜么?”她吐了橄榄核出来,冷笑道:“这眼镜是戴在我脸上,我想怎么样戴便怎么样戴,想什么时候戴便什么时候戴,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白露) 他见她来找自己,终归是高兴的,口里含了双打横的筷子般,笑得合不拢嘴。易闪灼在纵观面前坐下,握住她的手笑道:“你说的都对。是怕人认出来么?哦,对的,不与我相干,我不该问的,实在对不起。”她抽回手去,嗔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还这样拉拉扯扯的,一点体面都不顾,要是被什么相干的人看到了,你和我要死要活呢?”易闪灼顿时燥红了脸,讪讪说道:“倒是我大意了。我见到你,只顾高兴,哪还想得到其它呢?”她听了只微微摇摇头,沉下脸子来,不再说话。 易闪灼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到这里来,是特地来看我呢,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好看的?头上没有长角,背上更没有翅膀,有什么稀奇的?再说,该看的也都看过了。”她说完又吃吃笑。 他也跟着笑道:“那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也不是什么的重要的事,就想着亲自来恭喜你。”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明白?恭喜我什么呢?” 纵观撇了撇嘴道:“你不是要当爸爸了?” “唔,对的。” “怎么不跟我说。” 易闪灼不知该怎么去应她,只是含糊地答道:“不是怕你多心么?” “怎么就断定了我会多心呢?凭什么我要多心呢?” “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觉得那不是你和我的事,与你不相干的。” 纵观板下脸来,不多时冷笑道:“可不是么?那只是你和她的事,我不配知道的,都不与我相干的。你的事都不与我相干的。” “怎么说起如此悲凉的话来?” 纵观将杯里的冰咖啡一大口灌进去,腔调提拉得上上下下:“你还不知道么?我向来是个悲凉的人,只说得悲凉的话; 还不尽如此呢,只悲凉地爱上一些悲凉的人,做出好多悲凉的事来!” 易闪灼见她的脸上浮出青灰灰的色块,便开始心疼起她来:“好了,罢了。都是我的不是,我在这里向你赔礼道歉吧。” “赔礼道歉倒不必了,更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什么?”这话刚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上了当。眼前女子看似天真单纯,却如此善于攻心计,又有耐心,绕着圈儿给人上套呢。 纵观的上齿一下又一下地咬下唇,然而她又是笑的,居然现出几分娇憨的狡猾来:“我要你。” 易闪灼故意打马虎眼,嘻嘻笑道:“要我有什么用呢?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 “可不是么?你是顶无用的,但再无用也是叫我看上的人,总能同我成家,总能同我生孩子。” 易闪心下慌乱得不行,为掩饰这不安,只得冷下脸来,同后头的吧台叫道:“没咖啡了,麻烦帮我们续下杯。”回过头来问纵观道:“怎么说起这些不成方圆的混账话来?大家都好好的,又说出挺没意思的话来,叫人不明不白的,也不知是撞了仙了还是碰了鬼了?” 纵观突然站起来,帽子眼镜盖住上半边脸,看不全她的表情,只见她仍用上齿死力地咬住下唇,拿起刚续杯的咖啡淋在他身上:“你爱我么?” |
他狼狈地抹拭脸上的汁水,应道:“当然是爱的。” “这就够了。那我回岸园等你的信。” “等我什么信?”易闪灼一头雾水。 “定好日期,我们两个一起离了这里。找个适合的地方安定下来,后事再慢慢去料理。” 她说完就走了出去。易闪灼结过账就追着出去,在一个十字路口截住她:“你且等等,我送你回去罢。”纵观摇摇头:“我自己能回去。你只管好好想想我们的事,看什么时候走才合适?”他又说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打个电话,省得这样匆忙,好歹也叫人有个准备。” 纵观冷笑道:“我糊涂,你竟比我更糊涂!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互相都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好意外的事,他们两个牵扯了那许久,竟然谈了一场这样原始且粗鲁的恋爱! 易闪灼回到家的时候,严点利正叉腰舞手的指挥家里的阿姨装婴儿房里的灯。她听见门响,跑出来抱住他:“哎呀,这身上这是什么味儿?”他告诉她是不心倒了咖啡在身上。严点利捧住他的脸道:“让我瞧瞧吧,可有烫着哪里了?我可怜的爱人!”她又戏谑道:“难怪这一天我都心神不宁的。今后可不比以往了,你不只是为你一个人活着,你是为三个人甚至四个人活着,可要仔细保重自己。” 他拿住她的手亲个不停,呵呵笑道:“还没正式当妈呢,就活成老妈子一样,竟然这样噜苏,等以后当了妈,岂不是更多话,也不怕我受不住了,远远地避开了你,叫你们找不到,看你要怎么办?” “那可是千千万万不能够的!若真是那样,你可要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兴许是激素在兴风点火,严点利说哭就哭。易闪灼抱住她,安慰道:“跟你闹着玩呢,只不过哄你而已,怎么就当真了?瞧吧瞧吧,刚还说还没当妈就成了老妈子,现在是就要当妈了自己还像个小孩呢;自己都还是个小孩,怎么能当人妈呢?” “有什么稀罕的,我怀了它,我把它生下来,还怕当不他们的妈么?再说,不是还有你么?有你在,我想成仙成神都能够的,还怕成不妈呢?” “唔,对的,还有我。我们两个大人,它一个小东西,有什么稀罕的,还怕对付不了么?”他说得两个人都笑了。易闪灼又问她可有吃过晚饭,她拉着他往婴儿房跑:“还吃什么饭?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婴儿房里装了无数的灯,它们不仅能发光,也能发热,那光炫得他晕晕沉沉的,那热烘得他迷迷糊糊的。易闪灼开了窗,却找不到一丝风影子,他随口问道:“风在哪里?”严点利指着天花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找风。瞧吧,它们就在上面。”天花板上的水彩画以蓝绿为主色背景,画的是稻田、草地、星空与大海。易闪灼问道:“哪里有风?我可没见着。” “怎么没见着?到处都是风,仔细瞧瞧这稻田吧,麦穗起起伏伏的,不是风是什么呢?还有那大海,浪卷浪展的,可不是风儿在作怪?” 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微笑道:“倒是我木讷了。你可是画为骨诗为肉,自然是文艺矫情的,我可不敢跟你比。”他轻叹口气有叹道:“只是我这样愚钝,也不解风情的,怎么就让你看上了呢?” 她抱住他:“你不知道么,这就是我们的世界,而我们的世界事事圆满,自然是什么都有的,因此风肯定是有的,风情当然也是有的。” 兴许是下雨的原因,图书馆里的人并不多,而古生物学这一区更是没什么人。纵观“噗呲”一声笑了,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不是人么?我也在这里。”易闪灼与她约好在这里见面,他上周末并没有去岸园找她,他们现在虽有了彼此的电话,但她是不屑给他打的。平素看电视电影,可不是也有类似情节:先生在外头有了人,打了电话或发了信息来被太太发现了,太太自然是要问,两个一问一答、来回交锋,直至最后,十有八九的情况都一样,那夫妻又联合起来,建成统一战线;而那不在场的第三者,在夫妻两人的对话里,是有多卑劣便有多卑劣的。于是她便给他寄包裹,把自己做的布艺品往公司寄,是加急的,肯定是要收者本人亲自拆的。 其实时间并不晚,只是因为下着雨,天色暗得快些,图书馆里的夜灯全都打开了。易闪灼还没来,她准备去他的公司找他。刚出门,他就来了,只披了一件风衣式的雨衣,头发全湿了。他们又重新回到刚才的古生物书籍区。她问他为什么选这里见面。易闪灼问道:“不是说好了,有事打电话说的么?”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秋分) 纵观今天戴着一只钨钢手表,她连续不断地敲着书架,发出连续的闷想。她等到手敲酸了,才说道:“我想见你。你上个周末没回岸园,先不提前告知一声。” 易闪灼应道:“唔。你知道的,我忙。临时有客户要接待,又要陪点利去做产检。” 纵观冷笑道:“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你晓得我为什么来?” “你才不是说,是为了想见我才来的么?”他笑着问道。 “你少同我说书道江湖呢!我问你罢,你决定了么?” “本来还是不能决定的,现在一见到你就决定了。” 听这口气,是好消息。纵观自然是高兴的,问道:“既这样,快定个日子,我们准备好了就走。” 易闪灼跨前两步抱住她道:“我是说,我们不能这样自私,毕竟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她想推开他,但他却不松手。纵观问道:“你什么意思?不走了么?” 易闪灼低下头道:“嗯,不走了。” 纵观原想哭的,但她不能哭,至少不愿哭给他看。她吊起嗓子喊道:“那我怎么办?” “这个,唔,那个主要是看你的主意,都由着你。” 她连着抽了他好几个巴掌,他也不躲,就生生挺挨着。纵观再次提高音调:“什么混账话?若是由着我,就定了时间一起走才是?” “其它都由着你,只是这个不能由着你。”他更加使力抱紧她。 纵观大声喊道:“你放开我!我不甘心,凭什么?!我的世界只有你了,你的世界呢,不仅人多,花样也多!花样多得都塞不下,多出来的全都使在我身上了!” 易闪灼使尽力抱紧她,竖起手指挡住那人的唇,嘘声道:“细声些,细声些罢!这儿是图书馆,可不好大声的。”原来他选了这个地点来会面,就是为了她不能与他吵! 她果真收了声,又呵呵笑起来:“行了,我也累了,没力气同你闹。你放开我吧,卡得我全身疼。难不成是要将我揉小了吞进肚子里去么?” 他慢慢放开她,又拿手去翻摆她,沉声问道:“叫我看看,哪里痛着了?” 纵观打开他的手,小声骂道:“你少跟我打鼓唱什么双台戏吧!我知道我上了你的当,上了全世界的当了!我是不甘心的!你们休想我认输罢!” “这话胡闹!我们在这世上是过日子,又不是玩游戏、参加比赛,计较什么输赢呢?” “好吧,就算你说的对,就当你说的对,我只想跟你过日子,又有什么错?”她怆然地看着他,向来以为他在迎合自己,到头来,自己才是屈就的那个。 “你没错,我也没错。”他重新抱住她,凑上前去吻她,“哪有对错呢,只不过跟着情势混生活罢了。” 纵观任由他抱着,也由他亲着,只是不做回应,过了许久才说道:“你松手。我想回去了。” |
“外头的雨还没停呢,你等会子再走吧。再说,我也舍不得你,叫我多抱你一会儿吧。” “闪灼。”她压低声音叫道。 “嗯。” “易闪灼” “唔,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是认定你的了。你要是狠不了心,我是能够帮你做决定的。叫我等急了,就把我们的事跟大家都说了,看你能怎么办?” 镜都的秋天常下雨,尽管路两旁阔叶树的叶子全掉光了,但那些或黑或棕的枝桠却被雨水冲涮的油光发亮,叫看的人产一种错觉--它们仍是茂盛着的,活力十足的树自然是不畏寒,不惧秋。 一段笔直的公路突然分了岔,突然在前头就生出一条小些的公路来,爬了坡,径直朝前开,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岸央国家公园,而纵观现在住的岸园,就在国家公园的前头。易闪灼开着车在这个岔路口绕圈子,本打算去找纵观好好谈一谈,现在他疑惑了——纵观还听得进他的劝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秋分) 她现在是真的疯了!易闪灼暗自想道。可不是疯了么?原来女人真的可以为爱癫狂!纵观现在不但一天给他寄好几个包裹,还给下了最后通牒:到这个月底为止,如果他还不能给出一个准信来,她便亲自去找严点利。他以为她只是吓唬人:“她哪里有那样的能耐?她只是说说而已,她终归是个善良的人,狠不下心来,万万做不出那样绝的事来!”但他还是错估了那女人的打算。那天刚下班就下起了雨,公路忽然就堵了,他回家就比往常迟些。严点利特意坐在玄关旁的公仔椅子上等他:“肚里的宝宝踢了我一整天呢!怎么这样迟?我担心你,打你手机都没接,打到你办公室也没人接。”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唔,调静音了,没听见。”又说道,“令你担心,叫我怎么过意得去。要担心也是应该我担心你才是正理,怕什么呢,你是我太太,我早些晚些,总会回到你身边的。” “唔。你说的对,倒是我多事了。”严点利又说道,“你晓得么?今天到发生了件怪事。” “什么怪事?是好的怪事还是坏的怪事?”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秋分) “怪事还有分好坏的么?纵观打电话给我,说下周一要来见我,说是有事跟我谈,要请我吃饭呢?”严点利撩起衣服,指着圆鼓的肚子对她丈夫说道:“你瞧,像不像一张脸,像你的脸。” 他靠在餐厅的扇形门柜子上,那柜子是密闭设计的,平常都是用来盛放他太太喜欢的各种进口陈年奶酪。他只觉得头上的灯光扎眼得厉害,抬头望,就是普通的吊灯,普通的形状,普通的光色,却耀眼得很,光线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不见边际,却现大小的网,慢慢地朝他罩下来了。他开始微微喘起气来,问道:“这也奇了。她好好的做什么请你吃饭?” “说是有话要跟我说。” “怎么不直接在电话里说,可知是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等到时见了说了不就知道了。我估摸着可能是,你知道么,她和点胜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备孕,点胜见我们有了,现在也急,常催她呢。” “唔。”他点头附合道。脱了大衣甩套在衣架上,扔偏了,倒把灯桌上的一个白瓷公鸡摆设给碰到地上,摔成碎瓷片。阿姨眼疾手快,马上收拾了就扔进垃圾桶里。严点利便矫情起来:“这世道,说奇怪也奇怪,说无情更是无情,原来好好的东西,坏了就坏了,然后就没了,连个声息也没有,说没了就没了。”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秋分) 长且直的白色四脚桌上摆着一扎迷迭香叶子,三枝玫红色山茶花及一些散着的康乃馨。桌子正对着半开的菱形小窗,雨丝夹着风涌进来,将那散着的康乃馨吹了些到地上。易闪灼去捡花,刚起身就见纵观拿着一个磨砂的大肚细嘴玻璃瓶走进来,她惊喜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声不响的,鲍嫂没怎么见过你的,就不怕她把你当贼么?” 他抱住她,不住地闻她的头发:“都是花香呢。你就中意折腾我,人家好意好心来看你,你却要把我当贼。” 纵观觉得身上痒,扭着腰笑得咯咯响:“你不但是贼,还是强盗呢!” “这话胡闹了。那我要离你远远的才是了。” “我偷走了我的心,现在又令我伤心,这还不是强盗么?” “拳头打在胸口上,手也疼,心也疼!说我偷走你的心,我的心何尝不是也在你身上呢?也算扯平了。” 纵观一直笑个不停:“那你伤了我的心,这又该怎么说呢?” “你倒说来听听吧,我怎么伤你的心了?” “你现在还没伤我的心么?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个准信呢。” 他笑道:“急什么?今天来可不就是为了这事么?” 纵观用双手包住他的脸,笑问:“怎么说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寒露) 易闪灼点头笑道:“我们下周就走。先到国外去呆段时间,再好好计议下今后的长久打算。” 她将他的头拉下来亲,口里含糊道:“真的么?可不许你反悔的。都定下了?有什么要我做的么?” 易闪灼呵呵直笑,轻弹她的鼻子道:“瞧你,兴奋得像个小孩!你什么都不要做,收拾些轻软一点的行李,到时我会通知你的。”他踱到窗户边,往外看,回头同她说道:“雨好像就要停了,我们出去走走; 不久后我们都要离了这里,也要和它们道个别罢。” “到哪里走呢?这几天都下雨,处处都是湿的。” “你都要走了,这一走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你难道不去跟猎王道个别么?” 静水湖的水一到雨天变得浑浊许多,浮满或长或方或圆的且黄且红且棕的落叶,甚至连那两个紧挨着的木舟底部都铺满了枯叶。易闪灼跳进木舟里,伸手去接纵观,笑道:“不如我们就坐了这船直接走罢,也干脆些,岂不省事?”她拿衣服袖子去擦自己的湿发,也笑道:“不是说去找猎王么?怎么又到这里来了,它又不会游泳。” “下着雨呢,外头的空气也是凉的,它必定是躲到自己的窝里了,我们哪里找得到它?只不过找个借口叫你出来走走罢了。” 纵观又拿起另一边衣袖去擦易闪灼的湿发,“你倒也是懂得讨巧了,原来竟不知你是这样世故,我算是白认得你了。” 他冷笑道:“这世上你不知晓的事情也多了去了,如何差这一件两件的?” 雨确实停了,但风还在。他们划了半个多小时的船,全身渥了汗,扎得人身上的皮肉又痒又痛。纵观问道:“我们能回去么?我想回去了。” 他也不去看她,只盯着灰青的天说道:“能不能回去就看你的意思了。” 纵观并没觉察出他的怪异,要去拉他的手,“我的意思?不是说了么,我想回去。” “我有事问你,问完了你再回去。”他沉了脸道。 她不解其中的缘故,仍笑道:“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审犯人哪?” 他现在终于低头看她,表情突然就阴狠起来,“这主要就是取决于你了,如果你答的好,就是审活人;如果你答的不好,就是审死人了。” 她发出爆笑,直到失了力才停下来,叉着腿坐在枯叶上:“你演戏么,又演给哪个看呢,这样东一套西一套的?” 他不理会她的戏谑,只问道:“我今天再问你一句吧,你是决心为了要跟我在一起而拼个鱼死网破么?” “不是我要跟你在一起,而是我们应当在一起。”她昂首应道,眼里流下泪来。 易闪灼的口唇好像粘了针刺,口里的话都是憋了狠劲才一个接一个地跳将出来:“是下定决心了么?” 纵观盯着他,觉得面前的人突然就陌生起来,虽如此,但她深知,自己仍然愿意耗在他身上,愿意在那那里赌上一把的。她刚咧嘴笑,眼里就流下泪来,说道:“嗯,要想我改变心意,除非我死。” “好,我成全你!”他突然起身,抡起船桨往她的头上敲了一下子,那人便软绵地瘫下去了。 |
纵观醒来时,不仅头疼得厉害,视线也十分模糊,但她能确定自己仍在木舟上。身旁有人喘着粗气,那是易闪灼。她问他道:“你是存了心要我死么?” 他好似冷得厉害,全身都在抖,说:“我说过了,这主要在于你。” “那你痛快些,干脆些,现在就弄死我吧。” “你下定主意了。”他也哭了,“到底怎么了?我们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这个要问你自己。是你先来招惹我的。另外,我要提醒一句,我自小会水,你最好把我掐得死透了再扔到水里,”她一直在笑,“或者再使那个船桨给狠狠地来几下子,那样的话,到时的现场就比较难清理。你可要想清楚!”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是你逼我的,怨不得我……”他一面哭着一面跨坐在她身上,双手往她的脖子上聚拢。纵观闭上眼睛。 易闪灼全身都抖得厉害,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一时觉得纵观身上冷凉一片,一时又觉得她身上滚烫一片;他坐在那里抽泣,直到浑身失去力气,躺在木舟底,好半天才积攒了力气,拿脚去踢纵观,问道:“你好些了么?” 纵观撑着船板坐起来,看了他许久,恨道:“我好不好再不与你相干的。你走吧,趁早离了我这里!” 纵观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其实并没有病着,但她故意装出病来,不想见人,如果不特意病几天就太对不起自己了,因此这病,是特地为了自己才装的。她丈夫严点胜听说她病了,倒是赶来岸园看她几次,听那人老是叫口渴,还下厨做果子露给她喝。昏黄重重的傍晚残光中,严点胜系着围裙站在床前问她:“可好些了?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我知道做的就做出来你吃,不能做的就去买来你吃。”她垫了三个枕头靠在床沿,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他,觉得他像一只偷穿人类衣服的熊。他近来胖了许多!纵观忽然就起了玩兴,摇了摇手,对严点胜说道:“虽然请了那么多医生来看,都说我没事,只是压力大,叫我多注意休息;自己身上的病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肯定是好不了的,这一天一天拖着,只不过是费日子罢了。” 严点胜坐在床沿,包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其他人家就罢了,可能真的治不好!我们是什么人家,钱和人脉最是不缺的,你就放心吧,在我们家,没有治不好的病!” 她咳嗽几声,拉长音调说道:“恐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自己心里有数,最多只有六个月的活数呢。其它的倒也罢了,这一路走来,最对不住的是你,没有给你留下一儿半女的……” 他忙打岔,不叫她说下去,竟也偷偷抹起泪来,又收着气说道:“快别说这样的话!真要说起亏欠来,还是我欠你的多些!” “我要说,我偏要说,”她“噢噢”嚎哭起来,“你当初的想法虽然不正不光明,但你这个人心好,待我也是没话说,从来都是敬我护我的。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呢,只是现在明白过来太迟了,以前千不该,万不该,实在不该与你端架子、使脸色哩……” 严点胜不再常来探病,虽如此,电话却是每天都打的,酒店特别定制的食盒也是天天按时送来。纵观在床上足足躺了五周,直到听得严点利生下一个女婴才起身。她叫鲍嫂在浴缸里盛满滚烫的水:“要很热的水,连死猪都怕烫着的那种。”她吩咐要把浴室的门都关紧,赤着身便进去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娜袅水汽,像极了厌世的纱布帘子,摆脱了束缚与规律,就在密闭的空间里摇晃起来;她也跟着在雾气中摆荡转圈,又去试了水温,被烫到了,叫着跑出浴室,却觉得冷,重新回去,直等到水温合适才坐进浴缸。她把头埋进水里,想着如果能这样溶进水里也是不差的,最后呛了水,才咳着探出头来喘:“凭什么?是他负了我的!从头到尾,起是由他起,结还能任由他结么?” 严点利把满月酒安排在岸园里办。纵观只在席上喝了一碗番木瓜鲍鱼羹便匆匆离席,说是白天在谷地和沼泽地里逛得久了,吹多了风头痛。她和严点胜在卧室旁的小起居室里抽雪茄喝浓缩咖啡。起居室里的门窗都掩着,不怎么通风,呛人的气味积着厚且粘的温度。她说道:“猎王好久都不露面了,不知是病了,还是死了?大概是老了,我不希望它死了。”严点胜答道:“你也是奇怪,对人不上心,对个野鹿子倒是挺上心的。”纵观也笑道:“你却是对人上心的,怎么也跟我一样,宴席那里不坐,好好地跑在这里来做什么?讨得我嫌。 ”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完结) “刚在席上,见你恹着好长的脸子,喝了几口汤就退了席去了,怕你身上不自在,才来看你。你又嫌我,又要赶我。”严点胜把剩下小半支的雪茄熄在冒热气的咖啡里,只听“呲”的一声,却在人的耳上皮上刮起了一阵长且细的寒意。 “你去吧,回席上去吧。我才先头痛,现在独自坐了一会儿,才得顺些,你又来闹我,不嫌你嫌谁?”烟雾后面的女人是叫人捉摸不住的,成了镜子里的女人,会动会笑,离得也不远,但总有隔阂,一种荒凉的、令人惋惜的隔阂。 严点胜刚走,易闪灼便来敲门,纵观和颜悦色地说道:“他刚回席上去了,怎么过来的走道上没碰到他么?” 易闪灼摇摇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他的?不可以来找你么?” 纵观笑嘻嘻的,“找我什么事?” “怎么这样早就离席了?是哪里不自在么?” “嗯,头有点痛。吃了药了,再坐一会子就会好些了。” 他在小屋子里来回走,嘴中嗯嗯哼哼,又停下来看看她,终于问道:“你好么?” “不是说了么?才先头疼,吃过药了,独自坐一会子就好了。” “你明明晓得我不是问那个?” “我还是真的不晓得哩,你到底问的是哪个?” “你知道的,我更是知道,我欠你好多;对你,心里始终放不下。” “你也回席上去吧。你是孩子爸,是主角,你再呆下去,说不准席上的所有人都要过来找你,我这屋子小,哪里容得下那许多人?” 易闪灼开了门,正打算要走,就觉得后腰一紧,他下意识伸手去摸,纵观正抱着他哭。只听她说道:“我不仅头难受,见了你,这心也跟着难受了!” 他也跟着哭:“你要好好的,以后都要好好的。别难受,你难受我也会难受!” 她又说道:“我们到底好了一场,总要有个结,这事才能了。你说是不是?” 他问道:“你要怎么了呢?” “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 “唔,怎么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一起去针叶林、谷地还有温泉找猎王。” “怎么不记得,那些场面、我们之间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雕刻在心上了!要想忘了,除非这心没了。真的如果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我们也不是冒着热气的人喽”他感叹道。 纵观边抹泪边说道:“我听说他们又安排在这里过夜的客人明天去狩猎的。” “这样冷的天,大概是没几个人愿意去的。” “总归是有人去的。先不管有没有人去,我想和你再去那些地方走走,找下猎王。过后,就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这个结,也算了了的。从今往后,再不扯那些有的没的事了,可好么?” 次日果然很冷,虽出了晴,又是极为羞涩的热度和亮度,因此仍是冷的,谷地里晶亮亮的霜到了中午还没见消融。易闪灼在树林里来回走了好几遍都没有见到纵观,他急了,大声嚎起歌剧《弄臣与小丑》的经典歌词来。这招数起了效,等他唱到第三遍时,纵观提着一杆猎枪从一个树藤接拼而成的短墙后走出来,笑道:“林子里进不了阳光,冷得很,我们去那头走走。” 纵观往沼地的温泉里扔小石块,又向易闪灼招手道:“快来瞧瞧吧,这温泉里的水大概不如先前那般冷了,里面居然有鱼。”他果真凑上前去看,回头同她说道:“哪有鱼?我怎么没看见?我觉得这里面的水还是热的,小心些才好。” 正说着,只觉得额头一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抵着他的脸。纵观冷着脸道:“转过身,跳进去吧!” |
他被吓了一跳,却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这可不是玩的!我们要寻乐子,到其它地方看看去罢。” “没跟你玩呢,谁跟你寻乐子呢?这样冷的天,谁有闲工夫陪你玩呢?” 他现在终于相信她是较真的,但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荒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只不过咽不下这口气!我想要你的命!” “别玩了!” “不是说了么?没跟你玩。嗯,叫我好好想想吧,唔,你若真的想玩,我倒有个主意,”她踢了踢地上的砂土,接着说道,“你是想死得‘轰轰烈烈’些呢?还是想死得‘全神贯注’些呢?” 也许是紧张,也许只是觉得她说得滑稽,他忍俊不禁:“‘轰轰烈烈’怎么说?‘全神贯注’又是怎么说?” “‘轰轰烈烈’就是跳进那温泉里,洗个痛快澡;‘全神贯注’就是让我打枪,叫你枪子吃得尽兴尽意,选吧,说你决定哪个?” 他倒是笑了。这个当口,也亏他笑得出来,“我还真的不知道。你那样能,你帮我选。” 她直着一张脸道:“好。就像我刚开始说的,跳进去吧。” “你确定么?” “别磨蹭了,快点跳吧。” “好。跳就跳。一个人高兴总好过两个人伤心!我最后问你一句,如果我跳了,你就会开心么?” “会不会开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跳了之后,我就不用伤心。”她冷笑道。 “唔。少一个人伤心也是不差的。我看我这跳是值得的。”他向她走近两步,她即刻喝道:“别动,站在那儿!别想耍什么花样!” 易闪灼微笑道:“我没有恶意的。只想在跳之前再亲你一下,再不然,抱你一下也行?” 纵观冷笑道:“你少来这些,里一套外一套的!我才不上你的当,这一路过来,我上你的当还少么?” “罢了,罢了,都是我的坏处。” “快点!快点跳!” “好,我跳就是。”他走到温泉边,转头向纵观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突然大叫道:“站着别动,不许跳!” 他回过头来看她,问道:“怎么了?” 纵观哈哈大笑,“跟你闹着玩的,你还当真了!瞧瞧你的脸,真的吓到了吧,都变小了,比不上我的拳头大,呵呵呵呵!” “呵呵,”他大力呼吸着,也合附着笑道,“我就说吧,你爱玩的,这次可玩得不小,就像个小孩。” 她指着他后面问道:“瞧,那是谁来了,不是你太太么?” 易闪灼回头看,并没见到人,刚想发问,只听得一声巨响,又觉得头上一重,天空便突然暗下来,重重地堆在他身上,怎么都推不开!他闻到一股奇怪的腥味,也像是硫磺味!原来这便是末日的味道! “天上月,清青色;天上星,映我心,公鸡啼,宝宝喜,等天亮,爸爸就上岸……”严点利在婴儿床边重复地哼着一支自己编的摇篮曲。姨姐姐进来抱起一直啼哭不停的婴儿,一进一退跺着脚哄道:“宝宝,我的亲宝宝!宝宝醒了哦,不哭不哭哦!宝宝吃药药!” 严点利看着她们,摇摇头叹道:“你抱她出去吃药罢,只要别让她在这里吃,吵得很,我受不了她的哭声,好似断了线的风筝在叫。”姨姐姐依言抱了小孩出去。 严点利便起身去关了灯,镶窗的那面墙顿时生了许多颜色各异的星光出来,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墙前,开始数星星。姨姐姐又抱了孩子进来,刚想开灯,就听到严点利呵斥道:“先别进来。出去,快出去!打出去!” 姨姐姐笑道:“急什么?我话说完了自然会出去。” “有什么话?快说!” “你哥哥刚打电话来说,说想侄女了,说要抱过去住几天。” “也好,过去住几天。他们那里暖和些,马仓旧得紧,四处漏风,我们住都不合适,何况是小孩呢?我是没办法,我要等人呢?这个地方你也不好住的,刚好趁着送囡囡回镜都的功夫,一齐送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他又不是你老公,没有叫你在这里一起等的理,名不正言不顺的。” 姨姐姐撇了撇嘴笑道:“说的是哪里话?有你在这里一天,我便在这里一天。我孙子他们都大了,嫌我老,我也没有地方去的。”她又抱着婴孩出去,心里有好多话要问的,却都不敢问,怕严点利生气;甚至连几天前纵观送过来的钨钢手表和结婚戒指到现在都没敢交给她。 纵观一面喝着茶,一面努着嘴去吹烟头上的灰,好久才说道:“手表是在针叶林里找到的,当时不知是谁的,后来又在沼泽地的温泉里找到戒指,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便知那手表也是那个人的,”她停下来又点了一支烟,“我没有交给警察,也没和任何人说,照这情形,大概是凶多吉少的;”她越说越乱,“交给警察大概也没有用,又找不到尸体,还没能找到尸体呢,兴许都找不到了,要是能找到早就找到了;他们收了去就作为证物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回来?还是叫她自己留着做个念想罢,也好叫她有个收结,别再等了。” 那怎么行,严点利可是要在这里等上一辈子的! 完 本号QQUSERGH 诺诺忌(玉信文趣)所发表的文章或视频的所有文字部分都为本人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请勿抄袭,违者必究;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 红木窗棱的边角积着年岁老旧的灰土,旁边还有被风干的虫尸,兴许是蟑螂,兴许是弯爪蜘蛛,层叠地堆在一起,早就全部死透了;窗外是苍白的天,实际上看不见云,应是蓝的,但被太阳当空照着,耀眼得很;阳光也脆,在空中跑着跑着突然就断了,变成细碎碎的渣子,洒得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不见得干净,只有残缺不整的孤廖。印高高看着窗外起伏不平的楼房,楼房下面是一条厚硬的水泥路,那儿在清晨时常用作早市,刚好在收摊时来了一场雨,人们都避了遁了,地上的垃圾也没人来收拾,经泥水一混,更是脏了,他伏在窗边,向外头吐了好多次口水。过了会子天上多了云,再过会子天色哑了些,终于叫人看得自在了点,印天天听到隔壁人声喧哗,有洗麻将的声音,也人们的吆喝声,还有某些人走进走出,踩着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闹响…… 隔壁那一家既热闹又聒噪,该是那家人天天都有客人。他们最不能也不愿去笼络的便是冷清。 印高高望着窗外发愣,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大多数人的窗外的风景不是山水河海,便是楼房草木,或者是路,又或者是一角寂寞的天……只不过是个极为平常的发现,却叫他厌恶起这些事物,也厌恶起各种人事来,他希望在自己的窗外能看到飞机,抑或是一只银色的能遮天蔽日的鸟,一只生着巨大翅膀的鸟。 他父亲推门进来,先环视了一圈空屋子,才同他说道:“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他问自己父亲:“我能晚点走么?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他父亲笑道:“你愿意晚点走就晚点走,都二十岁的男生了,什么不能做呢?你爷爷像你这般大时,早就当家作主生孩子了!” 他顿时委屈起来,辩解道:“爸爸,我过了这个月才十七岁呢。”他父亲“哦”了一声就出去了,也不知听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见得是上心的,下次和家人或者朋友谈起自己的儿女时,还是一心认定大儿子刚满二十岁。他太太却是一个敏感偏执的人,到时撞上了必然有一场大吵。 隔壁屋还是闹腾得厉害,他附耳在墙上听,只听得出人声铁声及塑料声全搅在一块儿,好似一盆火,一盆五味杂陈的火,“噼里啪啦”的烧得十分旺盛。他又往窗外看,这次是往下看,原来合用的院子用旧木板隔了,一分为二,这边有一口荒井,旁边围着好多一人高的榆树;那边院子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在地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煤灰。红色木门终于开了,一个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穿着绿色绒布制成的无袖睡裙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暗红色的塑料杯子,里面盛满温水,她是刚起床么?此刻她正下了石梯子,蹲在洒着煤灰的地上刷起牙来。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 红木窗棱的边角积着年岁老旧的灰土,旁边还有被风干的虫尸,兴许是蟑螂,兴许是弯爪蜘蛛,层叠地堆在一起,早就全部死透了;窗外是苍白的天,实际上看不见云,应是蓝的,但被太阳当空照着,耀眼得很;阳光也脆,在空中跑着跑着突然就断了,变成细碎碎的渣子,洒得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也不见得干净,只有残缺不整的孤廖。印高高看着窗外起伏不平的楼房,楼房下面是一条厚硬的水泥路,那儿在清晨时常用作早市,刚好在收摊时来了一场雨,人们都避了遁了,地上的垃圾也没人来收拾,经泥水一混,更是脏了,他伏在窗边,向外头吐了好多次口水。过了会子天上多了云,再过会子天色哑了些,终于叫人看得自在了点,印天天听到隔壁人声喧哗,有洗麻将的声音,也人们的吆喝声,还有某些人走进走出,踩着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闹响…… 隔壁那一家既热闹又聒噪,该是那家人天天都有客人。他们最不能也不愿去笼络的便是冷清。 印高高望着窗外发愣,不禁感到疑惑:为什么大多数人的窗外的风景不是山水河海,便是楼房草木,或者是路,又或者是一角寂寞的天……只不过是个极为平常的发现,却叫他厌恶起这些事物,也厌恶起各种人事来,他希望在自己的窗外能看到飞机,抑或是一只银色的能遮天蔽日的鸟,一只生着巨大翅膀的鸟。 他父亲推门进来,先环视了一圈空屋子,才同他说道:“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他问自己父亲:“我能晚点走么?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 他父亲笑道:“你愿意晚点走就晚点走,都二十岁的男生了,什么不能做呢?你爷爷像你这般大时,早就当家作主生孩子了!” 他顿时委屈起来,辩解道:“爸爸,我过了这个月才十七岁呢。”他父亲“哦”了一声就出去了,也不知听没听见,就算听见了,也不见得是上心的,下次和家人或者朋友谈起自己的儿女时,还是一心认定大儿子刚满二十岁。他太太却是一个敏感偏执的人,到时撞上了必然有一场大吵。 隔壁屋还是闹腾得厉害,他附耳在墙上听,只听得出人声铁声及塑料声全搅在一块儿,好似一盆火,一盆五味杂陈的火,“噼里啪啦”的烧得十分旺盛。他又往窗外看,这次是往下看,原来合用的院子用旧木板隔了,一分为二,这边有一口荒井,旁边围着好多一人高的榆树;那边院子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只在地上洒了一层薄薄的煤灰。红色木门终于开了,一个看上去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穿着绿色绒布制成的无袖睡裙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暗红色的塑料杯子,里面盛满温水,她是刚起床么?此刻她正下了石梯子,蹲在洒着煤灰的地上刷起牙来。 |
印高高立时就开始鄙夷起自己来,他深知自己是喜欢那个方脸圆眼的女孩子的,但只能也只敢像这样藏在某个角落里偷偷看她,平常远远碰见了都要绕道而行,实在不经意碰上了,又总是装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抬头挺胸地走过去,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愿意给她。那女孩碰上了就对他笑,偶尔跟他打招呼:“喂,听说明天有台风呢,是真的么?”又或者说:“哎,我做了榴莲千层蛋糕,你过我这边屋来吃些罢。”每到此时,他口里就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泡沫,怂恿着嘴里的牙齿去咬,发出“吱咯吱咯”的奇怪声响,随后大力打了一个喷嚏,逃也似地跑开了。 他暗下问自己,现在他们搬家了,以后是要是想再见这个女孩可是不容易的,今后不需要再无厘头地兴起跑逃的念想来,又能逃到哪里去呢,现下离她更远了,自己又是如此懦弱,看来是不够格喜欢她的; 从今往后,不费力气地就能远远离了她,断了有胆无力的念想,勉强地给自己争取些清静总是错不了。 银冬当年上的是所三流艺术院校,学的是舞蹈专业。她那时为挣生活费去了一家酒吧当歌手,长长的头发梳得高高的,站在舞台中央不再移步,总是唱那些调子平缓的曲儿。她被一个常客看上了,那人是个商业房地产商,姓木,也是一个十分虔诚的佛教徒,说她在台上唱歌时的表情尤其像观音,统共也只听她唱了七次的歌,便请了她回去做事。 木老板还不到六十,他现下把生意上的事都分配给子女来做,自己却专心研佛究经。他把办公楼的顶层装修成佛堂,常请一些佛朋道友来诵经论典,偶尔会留他们下来吃素宴,而他请了银冬回去就是让她在素宴上陪着坐,偶尔替人们斟个素酒分点斋菜。他平均一个月请四到五次的斋宴,因此银冬每个月只需上四五次的工,却领着比普通白领多好几倍的酬劳。 木老板常带银冬到一些重佛的国家参加礼佛盛会,次数多了,她懒得向学校请假就不请了,最后被开除学籍。她自然是不在意的,随口将这事在木老板面前一提,那人便买了栋带店面的独楼给她。住校时限制多,他不方便去探她,现在她在外头住,时间也充裕,他便常到她那里去,偶尔也留宿,又嫌她的店楼靠近马路,人声车响几乎闹通整夜,吵得他睡不好觉。他每当睡不好觉就犯迷糊,常把黑的当成白的,把小的看成大的。银冬给他泡了西蜜叶茶来喝,他边喝边甩头边叫着:“凉了,太凉了,怎么能入得了嘴!”她拿来刚烧滚的热水加进去,又烫得那人大叫,顺手把杯子扔进水池里头去,责怪道:“怎么还加冷水进去,这可是要冻死我么?”然后又跑去摸灯,“啪”的一声把灯关了,又骂道:“明知我年岁大,眼不好,还把灯全关了,闹得是哪样?”银冬忙去开了灯,室内大亮,老头子有摸着自己的手臂喊道:“怎么了,突在就下雪了?这样地冷,这样地冻!”还指着地板说:“地上却又是热的,雪一掉到地上就融尽了!可惜了,那样干净的东西,说没就没!” 他们换了衣服一起到街对面的食舍里喝早茶。木老板拿起一个榴莲卷来看,问道:“这个地方换厨师了么,怎么把虾饺做得这样干?”他向后半躺半靠在椅子上,脱了布鞋放在桌上,叹道:“看来我真是老了!”又说道:“你那个楼拿来做点小生意也就罢了,哪里住得了人?你耐心等些时候,我叫人好好帮你看,再给你买个环境安静些的房子。”银冬从桌上拿了他的鞋下来替他穿上,又将奶油炸蟹饼掰碎了喂他吃,笑道:“找房子的事急不得,慢慢来。”木老板边叫着头疼边说道:“你放心吧。我立刻安排人去找,你安心等电话罢。” 世人都说世事难料,但最大的两件事“生”和“死”是能料得到的,“生”到也罢了,不过提起“死”来,大家知道人都是要死的,因此怎样死、怎么死都算得上是合理且不意外,可是活着的人总是选择去忽视它,于是“死”就成了最大的意外,总叫活着的人感到防不胜防,它也便成了最为恐怖的一件事。木先生当晚突发脑溢血,送医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上。木老板的家人把讣告发在报纸上,银冬从来不看报纸,自然不知道他的死讯。她连着等了两天都没等来他的电话,急了,就打电话过去问,打手机打不通,就不嫌麻烦地找来他们家的固定电话。是木老板刚上初中的长孙接的电话,先问她是谁,随后告诉她:“我爷爷养虫去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雨水) “养虫?!好好的做什么去养虫呢?养的是什么虫,是养蚕么?”她诧异地问道。 “蚕是在树上的,他是去养土里的虫,怎么可能是蚕呢?”电话那头听得出背景声响,是起伏一致的诵经声。 “土里的虫?土里是什么虫呢,也值得去养?这是怎么说,到底是去养什么虫呢?”她在电话这头仍是一头雾水。 电话那头的男孩吮吸起舌头来,说的话这头听上去包了好几层衣物般,十分地拖沓:“嗯,具体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蛆吧。” “啊,这是疯了么?!养那样恶心的东西做什么?” “我妈妈说这个由不得他选的,由不得我们所有人选。你将来也是一样,也要到地下去养虫,当然同样也是由不得你选的。” “你几岁啦?”电话那头的人声嗓稚嫩,但口气老成,令她感到疑惑。 “我十三啦。我问我几岁做什么?唔,我还早呢,要过好久才会到地下养那些虫呢。”那边又添上一句,“我可不想那么早死!”银冬终于听得出点眉目来,心间突然跳个不停,问道:“谁死了?” “还能有谁?死人才能养虫,活人能么?活着的人大概多数是让虫来养的。” “你撒谎呢!他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不是前一秒还养着虫么,怎么后一秒突然就死了?!你胡说,我不信,乱说话,是谁教你的?家里都没大人么?”她不知所措,反应很是唐突。 “是我们的生物老师说的,死了到了地下烂了不都给虫子吃么?反正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被吃了也不觉得痛,有什么 大不了的呢?他还说什么天堂地狱都是哄人的,人死了就是虫食。” “唔。就算这样,你说的还是不对,不是养虫,是喂虫。” 迟疑再三,银冬还是去了木老板的葬礼,不过是以公司员工的身份去的,坐在员工专属的区域里发呆,身边的有人过来搭讪,问她是哪个部门,她答不上来就拿出烟来抽,对方提醒她这个场所不该抽烟,她举着生着火的火机到那人眼前,要去烧他的头发:“你放心罢,没抽烟,这里头阴凉,我冷,烤下火而已。”吓得周围的人都往旁边撤,纷纷议论道:“这世道最简单的是人,最复杂的也是人,有的人死了,也有的人疯了,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但说来说去,从头到尾还是那一两句话。”她看见祭奠台旁的木太太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兴许是没有认出她来,马上又转过头去。 木老板生前写遗嘱时也给银冬留了些东西。律师打来电话,说死者在珠宝批发市场里给她留了两家店面,那地方铺租高,光靠店租就能保她余生衣食无忧。次日她便赶去律师事务所,没想到木太太也在,一身的黑色装束,只在挽起的发髻上别了一个白瓷葫芦瓶发针。木太太笑吟吟地给她让座,问道:“怎么过来的?这里不好找吧?”她递了两个绒布盒子过来。银冬打开来看,一个是一条铂金碎钻项链,另一个盒子装的则是些细碎的饰品,无非就是耳环戒指之类,有旧的也有新的。 银冬脱口而出:“这不对呀!” 木太太笑问道:“哪里不对?这又不是学生做题目,还能找出对错来?” 银冬把两个盒子翻过来看,望向那个长发律师,问道:“不是说是珠宝市场里的两个档口么,怎么却成了这些个?这差别大得很哪!”木太太找了借口支使律师出去:“陈律师,我们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倒杯茶来吃?上次我和木先生过来的时候,你那个秘书给我们整的那个茶不错,是叫什么波枝茶的,有股暖人的酥香,余味也好,我们想吃那个茶。”陈律师便问银冬道:“你呢?你也要喝那个波枝茶吗?”木太太笑道:“不是说了吗?就是要喝那个波枝茶,还多问一句做什么?” 说是要出去找人泡茶,律师却找了好久的烟盒才出去。木太太单手支脸,望了银冬许久说道:“陈律师是大忙人,事情多,记混了也是有的。那两个店铺是木先生留给我妹妹妹夫的,他们两个在生意上帮了他许多。”银冬本就没底气,怯怯地试探道:“据说木先生生前立了遗嘱,我能看看么?白纸黑字写在那里,说什么便是什么,无论上面写的是什么我都愿意认,也认得心服口服些。” 木太太沉吟半响,仍笑道:“你到底年轻,这世态江湖还是不能够看得透。我要是你,今天这地儿我都没脸来,而你,不仅来了,还向我们讨东西,胆子也忒大了些。” |
银冬听她口气冷冽下来,反而蓄积了气势迎上去:“这些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不偷不抢的,是木先生留给我的,我凭什么不敢要?!木太太,看在死人的面子上,我敬你就叫你一声‘木太太’!我才不怕你!实话告诉你罢,我今天不仅来了,还要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到手才愿意走。木太太,你就瞧着办罢!” 对方拿出一小面镜子来,把耳朵前面的头发往耳后捋,冷笑道:“你虽年轻,但好歹也读过几年书,认得几个字,‘无功不受禄’这句话懂得听么?那两个档口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花一辈子的心力也未必赚得一个!你倒是好好问自己,凭什么就拿了两个去,就凭你陪他睡了几天觉么?再说了,他之前不是买了一家店面楼给你么?早抵过去了,你还不知足么?就怕你最后得了去都没命享呢?” “我竟不知道,原来木太太你还会算命,可惜我从不信这些!再说了,我有没有命享这些富贵根本不关你的事,你也说了,既然那些东西在你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你给了我,我们各管各的,也换得大家清静。”她越说越激动,竟把那两盒首饰扫到桌底下,又用脚去踩,哪料到施力的方向不对,一脚就踢远了,倒挫了不少她的气势去。 “那我们要是不给你呢,不成你还要来抢么?” “我就只有一个人,你们那样一大家子人,怎么抢?况且,我们都是文明人,文明人当然是用文明的办法。” “会用哪种文明办法?” “请律师来打官司。” 木太太哈哈大笑,一面问:“怎么茶还不送进来?我口渴。”一面道:“说到打官司,我们还想找你呢。那天木先生在医院就没了,我们那些儿女们都气不过,从司机那里问得他前两日的行程,都说要报警拿你,说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跟你混一两天就没了,谁知道你暗地里对他做了什么龌蹉事。不是说过么,他们都是年轻人, 没经过世事,血热骨燥的,恨不得当时就拿了你去拆散了才能松透这口气。” 小时家里养着一只不知是哪种品种的黑狗,皮毛是漂亮的,但整个牙盘却是往外套的,一天到晚龇牙掉口水,总之是一副恶丑相。每每家里来了客人,它就冲人狂吠,龇牙咧嘴的,滴出的口水有股咸腐味,在地板上积成一个跟它脑袋差不多大小的滩涂;日子久了,人们渐渐摸清它的习性,它冲你吠叫,你只朝它跺下脚,它马上撒腿就跑,有几次跑急了,甚至还摔倒在自己的“口水滩涂”里。此时看看银冬,让我想起小时家里养的那只整个牙盘往外套的黑狗,着实是装腔作势惯了的,但只需对手使点心机,稍微呼喝下,它就怕了,立马缩了头噤了声去,再不敢做出丁点动静来。因此,木太太半哄半喝的就把银冬忽悠了:她不仅没拿到木先生给她留置的两个铺面,甚至连那两盒细碎的首饰都没要,就那样空手回去了,表面上妆出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来,心中的狼狈都长了钉刺,直扎到肉里去,直等到肉腐骨烂,那些钉刺却仍是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原地的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惊蛰) 至此,银冬便彻底断了经济来源。她还要负担老家两个妹妹上大学的开销,原来的一点积蓄很快用完,于是就学别人找起工作来。她到市中心广场的老剧院应聘舞蹈演员,面试她的老师短发平脸,看见她进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指着旁边的舞台叫她随意选段民族舞来跳,完了仍垂着眼,说她身体四肢全僵了,动作更是笨重,跳起舞来像是个在沙地上滚动的油桶,碜眼得很!银冬自然是不服的,就问了一句:“是装了油的油桶还是空的油桶?”面试老师拿出烟,把打火机扔给她,示意银冬给自己点火。老师抽了口烟道:“你形象还不算差,在这里当个领座员,能行么?”银冬问剧院里领座员的待遇,得了结果转身就走,那点钱还不够自己买瓶眼霜呢。 她把自己住的店面楼隔成两半,拿出一边来卖了,靠着卖房的那笔钱又撑了年把时间;要是常人,靠那笔钱维持八年十年的生计是不成问题的,但她素来欢腾惯了,能合众,常请同学朋友来喝酒打牌,又喜欢旅游,也带上一些合得来的人去,自然都是她请的;因为大家都以为她从“金粉老爹”那里得了上好的店面,钱财当然都是最后才考虑的东西,在她身上揩起油来是既不嫌脂也不厌腻的。而她因为搁不下这个面子来,这层纸更是不愿意去捅破。 银冬又回到原来的酒吧去驻唱。现在年岁大了,再加上她平常作息不规律,又染上抽烟喝洒的恶习,嗓子早糟蹋钝了,不如以前灵巧,再也喝不出早前那样嫩盈的歌仔 来。酒吧老板一直对她有好感,不忍伤她的心,就哄她说她所擅长唱的慢歌不适合酒吧里的受众,不过可以到夜总会包厢里去唱,就这样七哄八骗的将她忽悠到包厢里做“包厢公主”,俗称“坐台小姐”。她把先前在木先生办公顶楼的佛堂里学的那套应付人的技巧现用到夜总会的包厢里去,偶尔给坐在身旁的男人们讲些禅经佛理,可不是么,她在这样庸欲既横生又摇荡的地方竟讲起清心寡欲的禅理来,肯定会造成强烈的反差,反差生就神秘,再加上她对人不卑不亢的态度,一时火了,竟在夜总会里混得风生水起,除了每天大把的钱财进项,更是她还积累了不少的关系人脉。 夜总会的小姐都有小姐头,名面上称为“公关经理”,来消遣的客人都是通过他们来订包厢,而公关经理们则通过客人们的消费来抽成。银冬现人脉足了,也做起了小姐头,又拉了好几她母校的同学或师妹来“组建团队”。艺校里的女孩子,大都生得不差,又加上至少一两项的才艺傍身,或跳舞,或玩乐器,“身价”相对总是高些的,在夜总会里肯定最受欢迎的。 银冬卖出去的另一半店面楼被一所大学的后勤集团收去做接待中心,专门招待来大学做交流的教师或者学者。那天她去遛狗,回来时经过那半边楼,看见门口新摆了一个椭圆形缸瓮,里面养着水仙,叫她看呆了,人狗驻足在那里,半天都舍不得走,她心下琢磨道:“到底是谁,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这里也不是长住,最多一年半载就走了,竟也有这份耐心,还养起花来了?!”正想着,从楼上掉下一个小电锅来,里头的面条洒了一地,腾腾的热气里都是蒜香味。她吓了一跳,指着楼上叫喝道:“这是什么道理?!人们都是在这里过往,可不是在这里吃饭的!先别说胡乱糟蹋食物是要损阴德折寿减福,要是恰好砸了那么一两个人,不仅面满地,血也满地的,看你能拿出几个脑袋来交待?” 正喊着,脚边的狗便跑去啃食那洒了一地的食物,她嘴里“呼噜噜”乱叫着追过去赶。一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男青年推了门出来,对她点头又欠腰的,不住地向她道歉,又一路小跑过去抱起她的狗来递还给她:“才来这里,地方也不熟悉,不知道到哪里吃饭,本想在阳台上随便煮点面来吃,不知怎么的就连锅连碗一齐掉下来了。”他从头到脚端详她,又问道:“没有砸到你吗?”银冬也仔细看回他,笑着摇了摇头。他又问道:“那些汤汁碰到了也是烫的,溅到你了么?让我瞧瞧罢。” 她还是摇头,问他道:“水仙花是你养的么?” “嗯。你喜欢么?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我楼上还有好几盆,再拿一盆下来摆就是。” 她被他逗笑了:“这地方临街,每天人来人往的,你这花长得这样好,黄灿灿的像金子一样,喜欢它的人多了去了。如果只是喜欢,你都送,哪里来那样多的花来送呢?” 他也跟着笑:“并不是见谁都送。只是如果遇到像我们这样的人才送。” “我们这样的人?这我们里也有我么?我们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自然是文艺人,是我们这些在街边行走,能留意到鲜花的人。” |
天上下起一阵啰嗦的雨来,停停续续,天色也跟着沉暗下去。银冬与丁余站在门前伸出的塑料篷伞下聊了好久的天,她手里的狗往外扒拉着要往马路上去;这条道原本就清静,现在下了雨,天也黑了,人就更少了,纵使这样,两人还是一直往街上望:到底是天黑了沉了才下的雨,还是天下起了雨才使得天变暗了变沉了呢? 有人撑着一把大红色的直骨伞走过来,走近来看那人的身形和脸,才知道是银冬的阿姨。她做好了饭,出来找女主人吃饭。银冬把手里的狗递给她,问道:“晚上都有多少人在家吃饭呢?” “说下雨,便都不去上班了,在楼下车库摆了桌子打牌呢。我刚才数了人头,摆了两个饭桌。” 银冬转过来同丁余说道:“商先生的面都被我的狗吃了,没得晚饭吃,就上我家吃口便饭。阿姨榨的辣碎鸭舌香得很,配白薯粉吃最再好不过了。” 后来,丁余便常常到银冬家吃饭,吃了饭又跟她去遛狗,遛完狗又带她去他那里看水仙花。他现在除了工作,其它时间都是跟她混在一处,无暇顾及花草,那些水仙花便一天丑似一天,后来都死光了,但她还是常到他那边去,只是再不能说是去看花。银冬刚开始告诉丁余自己在一家酒吧做财务,但两人处得久了,丁余也时常到她那边去,另外半边楼人多嘴杂,从大家的口风处渐渐得知她的真实营生,而他看上去并不在意;丁余告诉银冬自己已离异,有个四岁的儿子,但为了孩子,他与妻子的真实婚姻状态没有对外公开,只等着孩子大些,把实情对他一说,再向这边大学申请个固定的教职,就搬到这边来定居。 好像一切都能水到渠成。银冬现在有了新男朋友,对以后的生活就更有盼头了:若今后他和丁余结了婚,可就是教授夫人了,那人的学生见了自己也该叫一声师母的。她是很乐意做别人的师母的。 金秋是银冬的女儿。金秋原本叫丁秋,她父亲丁余在她出生后两个月就回老家,说是儿子得了病,要回去照顾,从此再没有在她母女面前出现过。银冬根据丁秋之前留下的信息去找过他,通共找了两次,却都是无功而返。她死心了,回来后把女儿的名字改为金秋,骗身边的人说丁余死了,照顾儿子时染上了恶毒的病,在他儿子死后没多久自己也死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春分) 每每说到伤情处,银冬还抹泪拭涕道:“所以说人的生死是最无常,最难定的事,回去之前还和我商量着要凑点钱把另外那半边店面楼买回来,然后将后头的院子理齐整了,一半种花养鸟,另一半装上滑梯和秋千之类的,两个小孩子都有地儿玩,岂不圆满,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用手肘探了探阿姨给婴儿泡的牛奶,尖声喊道,“热了,过热了!你放在冷水里拢拢罢,“又回过头来说道,“所以说,什么‘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都是哄人的,他那样好的一个人,对我们母女呀,没有一处是不上心的,死前怕我们伤心,还叫人不要把实情告诉我们……呜呜……” 金秋虽不如她母亲银冬生得美,但长得很健康,很合适,中等普通的个儿,方眼圆脸、厚重的毛发,在人群中是常被首个留意到的那个,从头到脚都牵扯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张力,那张力既原始且直白,令有的人排斥,有的人欢喜。 自金秋刚知事起,银冬便常带她出国去旅游。银冬乘飞机只坐头等舱。在某趟航班上认识了一个小他十四岁的男空服员,两人好上了。她出资给他开餐馆,里头所有的菜式都只用山泉水和高山湖盐烹调,由此可见,他们整的这类食物的腔调异常地矫情,因此卖得非常贵,但就是有人愿意上钩,所以餐厅的生意很是红火。那个叫百吉的原男空服员是个感恩图报之人,对银冬唯命是从,几乎将她当女王来奉承,就差没把她供在神龛上。 银冬现在年纪大了,不再做夜总会的小姐头,结交了几个相对稳定的朋友,所处的年龄段不一,有四五十岁的,也有六七十岁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性,就手头上是从来不缺钱的,是她的“糖霜长辈”,都说中意她这屋里的暖闹人气,常跑来探她,到她这里打牌喝酒吃饭,但是决不能叫她倒贴花销的,走时总会给她留下支票或者现金,称多出的钱让她去换个好家具,或者买个精品名牌包。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喜欢给自己添堵的,我就常考虑些与正经日子不相干的事情,比如在某个特定的时段,为“性本恶”或者“性本善”这两种理论头痛不已,到底哪个才是对的呢?金秋刚上小学时,常带同学来她家玩。她家玩和吃的东西多,银冬对待小孩子也是异常有耐心,小孩子都喜欢来。后来她办了一次生日宴,不仅请了同学,还请了同学们的父母,再往后,那些同学都不愿再上她家去了,她跑去问,那些孩子像统一了口径般,都说是父母不让去。为什么不让去呢?她自小是个刨根问底的人,打算摸个究竟。有人终于应了句实话:“我妈妈说你妈是交际花,说你家是鸡笼。”金秋一直琢磨不透,既然是鸡笼,关的是鸡才对,怎么又拿来养花呢?只是不知那些鸡吃不吃花,或许那些花是种给里头的鸡吃也未可知? 她跑去问她母亲,银冬正在更衣室试王老先生送给她的新鞋子,在镜子前的长条地毯来回走了几圈才说道:“这双鞋子抵你那些同学家一年的花销呢,这样贵的鞋子我怎么舍得在鸡笼里穿呢? ”金秋又问她母亲道:“那你是花么?” 银冬下意识地去看柜子桌上的那一瓶火红天堂鸟,慢着调子应道:“我年轻时算得上是枝花,既嫩又鲜;现在成了一幅画,看得懂的人把我当成宝贝,看不懂的人我当他们是窝囊废,因此那些窝囊废怎么说怎么做,哪里值得我们放在心上呢?” |
金秋渐渐大了,看事情也便慢慢透彻些,她暗自下决心,要早点自立离了她母亲。她是个学生,当前实现梦想最可行的方法就是刻苦念书。可惜无论她如何努力勤奋,那纸上的字总是不肯与她亲近,她一露脸,它们便离得远远的,或者好不容易留住了那些字,但它们闹腾得厉害,时高时低地跳着,更是搅得她天天心乱神翻的,做什么都不自在。金秋的成绩总上不去。银冬也愿意配合,对女儿还是愿意花上心花钱的,不仅为她请了许多家教,还送她上名声响价格高的辅导班,但收效甚微。母女两个终于妥协,不在学习上费力伤财,好不容易挨到初中毕业,出了学校便金秋被她母亲送到国外学舞蹈和表演。 才在国外学了三个多月的舞蹈,她的头发便掉光了。那晚银冬打牌赢了钱,请了同桌牌友到百吉的餐馆吃用柠檬皮烤的牛排,金秋恰好此时打了电话来,哭个不停:“妈妈,怎么办呢?我大概要死了罢!” 银冬故意将手机设为免提,脸上虽笑着,嘴里却喝斥道:“这话胡闹!你妈还想再活个百来年呢!她还没叫死,哪容得你天天叫死的?”金秋用手机拍了张相片发过来,她妈妈一看就哭了:“哎呀,我的儿,我可怜的儿,这可是比死还要重大的事呀,好好的怎么就进了监狱,犯了什么事?”手机被在座的牌友们抢过去看,在无数双手里轮着传着,竟都不约而同地哭起来。碰到百吉刚好监督服务员把牛排送上桌,他也接了手机过来看,立马就喊着回去找护照,说要到国外去接金秋回来:“我们自己多吃点苦也就罢了,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呀!她既做了我们的女儿,我们注定就是欠她的,是一点苦都不许她吃的!” 百吉果真去国外接了金秋回来,并安排她到自己的餐馆做食材买手,实际上只是挂了个闲职而已,他在餐厅后面的板房办公室里给她腾了一间小办公室出来,当然没有给那人安排工作,而她也不去问,只拿着镜子照头上新生出的青黑色的硬且密的头发来。没过几天,她就烦了,便离了办公室,去厨房或者餐厅找百吉,见他在厨房忙着训叱员工,见他在前面餐厅招呼常客,也见他在后门的巷子口收验新到的食材…… 后来,她常去他的办公室坐,见那人的办公桌上放着银冬的相片,就偷偷地把自己的照片也放上去。金秋新生出的头发终于长些,盖住了耳朵。银冬送了几个头巾给她,叫她选花色合适的系在头上遮挡住胡乱生长的硬发。她系好了头巾就急着送去给百吉看。他正在一个试衣镜前系领带,金秋抢上前帮他捣腾,并摇头晃脑地问他道:“你觉得绿色衬我么?” 他低下头来看她,笑道:“你这样年轻,怎么能衬绿色呢?还是给你妈戴好些。”她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找他,头上换了一块藏青色的大象纹头巾,又问他道:“青色呢?青色总能衬我了罢?”百吉用一只手去翻她的脸,叹道:“金秋,你长大了!但怎么越大越不像你妈了呢?” 金秋伸手去抠百吉下巴青灰色的的胡子根:“像她有什么好,她那样老?” “她老了么?她真的老了么?”他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金秋应道:“那要看衬的是什么人?对于王老先生来说,她是不老的,对于你来说,她就是老的。” “那你呢,你是她的女儿,也嫌她老么?” 金秋突然哭了:“我倒不嫌她老的,但她却嫌我丑;不仅她嫌我丑,大家都嫌我丑,连你也嫌我丑罢?!” 百吉轻轻揉搓她的耳垂,安慰道:“可不冤枉我了么?金秋,我从来不觉得你丑。” “那你觉得我漂亮么?” “我认为你是迷人的!” “迷人?好新鲜的说法,倒比漂亮还强些。我中意听!”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清明) 那天晚上,银冬在卧室旁边的暖室里逗她养在桌台上的林莺鸟玩,嘴里不住地说道:“宝贝唱句歌吧,宝贝哼个曲儿吧,宝贝说个字儿吧……”阿姨端了有八只曲脚的小食桌进来,上头是两个青色底白浮面的雕花小碗,一碗是热滚热滚的的羊皮奶,另一碗是鱼翅糊羹。阿姨见她舀了鱼翅糊到鸟笼的食盒里,就问道:“什么时候又新买了一只这样花里胡哨的鸟来,我竟不知道?” “哪里是新的,还不是原来那只么?怪笨的小畜牲玩意儿,怎么教都不愿说话,更不愿唱歌!” 阿姨伸头去看,又问道:“原来那只不是白色的么,怎么变成灰色的了?” “一直都是这个色。现在百吉不怎么过来,我一个人,便只开一个灯,光线暗,便使得那鸟儿身上也跟着灰了:往常他过来喜欢把所有的灯都开上,照得所有东西都能亮得自己发起光来,白晃晃的很是扎眼呢。”她凑到鸟笼前去,鼓着嘴往里面吹气。 阿姨问道:“百吉小先生好久不过来了罢?是住在餐厅里么?” “现在天气冷,他就不过来了。这样更好,以免碰到王老先生或者叶老板他们,他又要闹一整晚去呢。”银冬呵呵直笑,“你知道么?他发起脾气来像个小孩。” “往年不管多冷,他都过这边来睡的呀。”阿姨也过来看鸟,想要把自己口里的痰水吐进笼子里去喂那只有翅膀的畜生,但只是装腔作势地动了动嘴,她不敢在银冬面前放肆。 “毕竟是年轻人,有时来有时不来,总有他的道理,随他去罢。” 阿姨盯着她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金秋现在也不怎么回家里来睡,听说也搬到餐厅那边住去了。” “哦,是么?”她随口敷衍地搭腔道,突然又抬起头来看阿姨,再低下头去,重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尽管说,别说一句掖一句的。” 阿姨来了精神,立刻跑去把门关上,回过头来对银冬说道:“我也是听在餐里做服务员的侄儿提了几次,具体什么情况也不大清楚;说现在金秋和百吉小先生走得很近,打得火热。我刚开始没听明白意思,还应他说‘现在的天这样冷,打得怎样火热都不过分。’” 银冬懒懒地说道:“世人的嘴都生着毒呢!他们好好的人,因为有我这层关系,自然走得比别人近些,却被你们说坏了!人的嘴,硫酸水,可真是活世里的地狱!”阿姨听她这样说,赶忙噤声冷脸不敢再说话,埋头收桌子上的碗盘。银冬又吩咐她道:“阿姨去帮我找包烟吧。” “银小姐要抽什么烟,是味轻一点儿的还是重一点儿的?你那些小姐妹们抽的大概都没有整包的。” “我又不抽烟,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没想到你就当真了。”她凑到阿姨身上吩咐道,“你到外厅佛像下面的瓷盒子下找找,我留了些现金在那里。你拿了那钱给你侄儿,叫他帮我留意着金秋和百吉的举动,有什么事就过来告诉我,最好别弄出什么声儿响儿来才好。” |
办公桌子后面吊着一幅画,是用麻将拼接而成的画,图案是一只鸟,正蹬着后腿往前飞,翅膀上泻了水下来。金秋坐在办公桌外面,脚上脱了袜子在暖风机前烤,指着那幅画问百吉道:“听说你以前是开飞机的,是因为喜欢鸟才开的飞机么?” “我哪里开得了飞机?只不过是在飞机上给人端过茶送过水罢了。”百吉呵呵笑道。 “也难怪呢?要是在那铁盒子里开飞机,一个不小心,锁坏了,都关在前头不出来呢,怎么能有今天呢。” 百吉笑道:“今天怎么样?以往又怎么样呢?” “以往你在天上的铁盒子里给人端茶送水,今天你在地上的高级餐厅里和我谈情说爱。”她心情畅快,嘴上的劲说上来就上来,便搜肠刮肚的找些字来胡混一说,听着顺口,也就洋洋得意起来。 对方打趣道:“唔。我竟不知道,原来我们是在谈情说爱。” 金秋抬着赤脚扛在她的办公桌上,稍微一提就把桌上的笔筒踢到那人身上去,撒起娇来:“好呀,你欺负我!开开玩笑也就罢了,如果占了我的便宜去却又不认账,我可是不依的!你记住了,不小心惹我恼了,我也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为了去接那笔筒,不防把手上的热咖啡洒了一裤子,烫得他甩手又踢腿:“你小心点呀!老是这样毛手刺脚的,可不是苦了身边人么?”金秋从椅子上跳起来,窜到百吉身边,脱下身上的衬衫帮他擦拭:“烫着了么?疼么,一定很疼吧?”一面问着一面居然流下泪来,反唬得百吉去安慰她。他抱着她坐在自己膝上,笑道:“哭什么呢?只是先时烫一下,现下已经凉了,哪里还疼呢?纵使是疼,是为了你才疼,我也是乐意受的。你看吧,我们现在这样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该笑才是,怎么倒哭起来了?” 她立马停住哭去捧他的脸,打着圆圈端详面前的这个人,说道:“你这张脸我看熟了,知道它是标致的;只是你这张嘴,我还没有琢磨透,说出的话听过了,是甜的,只是不知道尝起来怎么样,也是甜的么?” 他笑个不停,头也跟着摇起来:“又不是没尝过,连酸甜也不知道么?” “以前没有留意,自然是不知道的,现在留了心,倒是值得用心去揣摩的。”她抬嘴看他,他即刻会意,送过头去,故意扮起盲人来,撅口在对方脸上找找寻寻,跳跳停停,好不容易找着了嘴,死死套住了,就再也不舍得放开。 门窗都关着,室内的暖风机又开着,百吉把金秋抱得紧紧的。她只觉得热,仿佛自己成了一只红嘴海鸥,正叼了食物往火里投,小心翼翼的,就怕羽毛被那火点着。她怕伤那人的心,不敢叫百吉缓些劲,只盼着能来一阵凉风,带着水气的那种,吹吹她就好了。求风便得风,果真一阵冷风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百吉吓了一跳,只稍松手就将金秋拨到地上。原来是银冬来了,站在敞开的门边,撇嘴眯眼看着他们,要说些什么呢,上齿咬住下唇,低下头去,看见手工制的圆头皮鞋上所绣的鱼儿和花儿都被雨水打湿了,沾了些棕色的泥浆在上面。 一楼楼梯间原本用作洗手间,银冬嫌那里不通气,味重,便让人把马桶封了,将那地方用作杂物室,放一些旧衣旧鞋。她现在又叫人把一张半旧的摇椅放进去,金秋被关在里面两天了,用那些旧衣堆成一个跺,坐在上面,不哭不闹的,偶尔哼几句歌仔,唱的最顺口的是一首颇有些年代的叫作《奶奶卖香油》的童谣。她唱完歌又去抠自己的脚,再拿手放在自己的鼻下闻,有股打成结的臭鸡蛋味,她大概是闻上了瘾,手和脚都忙个不停。 阿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指头大小的手电筒,长出的光直接撞到在衣跺上坐着的女孩的眼上去。她问她饭吃完了没,准备收拾了碗盘收拾出去。金秋问她道:“下次送饭进来的时候,能带点隔夜茶水么,我眼酸喉咙痒,大概蓄了夜寒火,要喝点那个藏凉呢。”阿姨叹了气道:“何苦这般作践自己?!连我这样不怎么相干的人看着都替你心疼呢,向你妈认个错不就出去了,有什么难的呢?” 金秋冷笑道:“认错?认什么错?我倒要问问,我哪里错了?” “还没错?好好的做什么和你妈妈的人混到一处去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谷雨) 楼梯间浮着暗凉的湿气,并不热,金秋用手作势对着自己的脸扇起风来,“哪里是混到一处?我们是爱到一处。” 阿姨笑道:“什么哎呀哟呀我是不懂的,又没有摔跤,哎呀个什么劲呢?我只懂得你上了那人的当,那龌龊事岂不是你们两个都有份的,但只有你被关在这既脏且臭的箱子里;那个混蛋球子呢,跟在你妈妈身后转了两天,给她端茶送水,一个劲地赔笑说好话,现在两个人丢了前嫌,又好得好似穿了同件裤子般,能有你什么事呢?” 金秋从布跺上站起来,愣住了,过了好久才问道:“他不是逃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还不是你跟我说的,说他连夜逃走的。” “人心呀,包在皮里肉里和骨头里,外人哪能看得清呢?我也以为他逃走了,原来是回去接了父母亲来,想让他们在你妈面前说几句好话。” 金秋喃喃哼了几句,具体说什么旁人也听不清,冷笑道:“好没骨气的东西,走就走了,做什么又回来?!原来竟是我看错他了。”接着又咳了几声说道:“你去请银小姐过来罢,我有话同她说,我知错了。” 金秋一出黑屋就去洗澡,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刚好见到百吉在楼梯拐角处打电话。她冲上前去,照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那人也不敢声张,看了她一眼,默着声儿,一拐一顿地下楼去了,嘴里叫道:“银姐,餐馆那边用鹅肝和牛肝菌开发了两道新菜,还等着你过去试味呢。” 金秋被银冬送到她大妹妹玉冬那里学美容美发。玉冬大学专业学的是会计,毕业后在一家奶制品公司做财务。某次过中秋节,公司发两箱酸奶做节礼,玉冬不要那个,遂提着那些东西去找行政。行政同事怕麻烦,只能把自己私人的理发劵换给她。玉冬当晚就把那理发劵给用了,给她烫发的理发师长得俊俏,就是不怎么说话,也不向她推销月卡。末了,他给她修眉毛,她便问他:“你喜欢吃面食么?” 理发师笑道:“当然喜欢。” “那面纸子你喜欢么?” “你哄人的吧,什么是面纸子?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我等你下班。” 那人又问道:“为什么要等我下班?” “请你到我家坐坐,我给你做面纸子吃。” 他原本不想去,但实在好奇面纸子到底长什么样子的,就去了,心想着反正又不是天天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预料到她那里除了面纸子还有面搭子,吃过面搭子还有面提子,等面提子见识过了,还有面摞子……等保因本把玉冬所有能做的面食都吃尽了,他们就成了夫妻。玉冬婚后辞了工作,并没有生育,一心一意地与保因本经营起发廊来,随后又办了一个小规模的美容美发学院,顺带卖些内衣裤。 是保因本到机场接的金秋。她因为不愿去飞机上的厕所而不吃飞机餐,一下飞机就四处找餐厅。保因本一到机场就打电话给她,金秋先是称自己在汉堡店,等他到了汉堡店又得知她到了烤鱼店,再后来她又去了茶点店……在回去的车上,保因本又累又气,自然是不愿意开口说话的,金秋指着路上看到的树问他是否知道那些树的名字,他并不想理她,只顾开车。她凑过来,低下头去看他的下巴,伸出手去抓挠他下巴上的浅褐色胡渣,问道:“痒么?” 保因本拿开她的手,劝道:“痒的,我在开车,快停手,别闹。” “如果你觉得痒,就该笑的,你一笑我就知道你痒,自然就停手的。”保因本没办法,只得耐着劲“呵呵”干笑几声。金秋也跟着笑:“你既然笑了,说明你中意我这样挠你呢,我为了使你高兴,那我就更不会停。”保因本看了她一眼,叹气道:“你还这样年轻,自然是不怕死的。”她见他怪腔怪调的,立即收了手,端端正正地坐回到位子上,又指着外头路两旁的树问他:“那是什么树,是桉树么?这个呢,这个又是什么树?会发香呢,你闻到了么?” 保因本不耐烦道:“管它什么树,管它会不会发香,都是木头,你也知道它们是什么结局,要么做成家具,要么当柴烧,或着死了烂了成了泥堆在地上;因此说,是什么树,能不能发香,这些重要么?” 他又问她:“是回家还是去学院?” 她却问他:“我玉冬阿姨在哪里?” “她今天身上不自在,在家里休息。” “那你呢?等会儿要到哪里去?” “我要到学院去,有两节课。” “那我也到学院去罢。你到哪里我也便到哪里。” 车子停在院门口,金秋又作起势来,不愿意下车,保因本催她,听见她说道:“麻烦你做个绅士罢。”保因本无法,只得下了车过来给她开门。金秋仍坐着不动,扬起头来嘻嘻对他笑:“姨丈,你真好,但还不够好。”他弯下腰去替她解开安全带,被她抱住脖子:“你身上真香,像海棠花,我顶喜欢的。”保因本一急,马上推开她。只听“咯噔”一声,金秋的头摔在方向盘上,他顾不得这些,转身就走,就想着远远地离了她。 |
金秋推开面前的碟子问道:“油腻腻的,连空气中都是脂肪味,还吃它们呢?闻着味儿就饱了。”她四处张望,又问,“既然买了虾,你煮了虾粥没有?我想喝粥。”玉冬带着歉意劝道:“至少吃个包子也好,配素干茶,不腻的,你信我罢。先凑和吃些,我身上不自在,才做这些给你吃,还以为你喜欢呢。你喜欢的海鲜大餐迟早会做给你吃的,你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我就想着多疼你些,若不是身上不自在,哪里会不多花时间做顿海鲜大餐给你吃呢?” 金秋终于问道:“大姨病着了?哪里不自在呢?” “月事晚了,全身都酸疼得紧。”她先是拍拍肚子,又摸着脸道 金秋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去看过医生了么?医生怎么说?” “在家里先休息一两天,如果不行,再去看医生。” 金秋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又点头道:“莫不是有了吧?是怀了了么?”又摇头道:“不能的,不能的,你那样老,姨丈是愿意碰你的,所以不能够的。”玉冬只觉得好笑:“你妈妈比我大,还不是那么多的男人排着队要碰她。”金秋也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她那些男朋友都比她老呢,也丑,当然是不敢嫌她的。”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立夏) 玉冬此时摇头笑道:“不对吧。不是还有一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也爱她得紧,听说那个年轻人为了她连你都不理了呢!” 她站起身,提起脚来踢椅子,踢痛脚趾往喉咙里吸气,鼓起锐尖的嗓子叫道:“他是什么人,你还提他做什么?!那个破烂东西,他算什么!我当初是瞎了眼了才会瞧上他,你如果再提他,也是会烂嗓子的。”她稍缓了口气,发了疯般又笑又呼喝道:“那就更不一样了,他看中的是她的钱,你又穷,怎么能和她比?” 玉冬仍是笑着的:“我也不穷呀!” “怎么不穷?我听妈说,你和另一个姨的学费都是她当年挣钱供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们都自己赚钱,再没拿过她的钱,不穷了都,都好着呢。” 金秋是不认输的,仍想辩个明白:“还不穷么?连个阿姨都请不起,病了来客也不舍得花钱下馆子吃,还要自己做饭,这样可怜,我看了都可怜你,还不穷么?” 玉冬只坐在原处看着自己的外甥女,竟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还嘴,她虽晓得那女孩说的是歪理,但歪理也能打得正着,她心虚了,也怕了,只得讪讪笑着。末了,只说了句:“嫌这些油腻,就不要吃了,明天我要是还不好,要去看医生,是抽不了身的,到时叫你姨丈带你下馆子吃,好么?” 天色刚暗下来便刮起了风,催走了积雨云,却又请来了火烧沙,极为闷热,窗外的几棵按树互相撞擦,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金秋坐在床底下摆塔罗牌,自言自语道:“是下雨了么?”随后摇摇头道:“看来不是,水若来了就该凉快的。”她再接下去又点头,“这样热的天,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石头,都被熏得头燥心热的,仿佛全动了情似的;照这声响来判断,连树也看对了眼,爱起来了;这声响,别人听着不知怎么样,倒叫我听得愧了,羞得很。真是个龌龊的人间!羞得很,羞得很哪!” 保因本站在房门边,手上拿着一个乳白色的方瓶,笑道:“都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怕是你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才羞得很罢?”她看见他来,赶忙从地上站起来,笑着问出串串连着的问题来:“姨丈什么时候回家来的?站在门口多久了,也不吱一声儿,倒吓了人家一跳?吃过晚饭了么?怎么不回家来吃饭呢?在外面哪里吃的?吃的是什么?外面热么?口渴了么?要喝茶么?” 保因本只选了最后那个问题来做回应:“你这时果真有茶么?要凉些的,我不喝热茶。”金秋在灯下小圆桌上拿了杯茶,蓝色的竹节圆杯外面贴着的银色溅光的锡铂,里面是喝得只剩下一半的松雪茶,现在冷了,又叫茶叶在水中浸得久了,小半杯茶水黑得出奇,能在那暗溜溜的茶水里沁出冷意来,透心凉,不仅吞走暖,更是咽起光来。她就着冷茶啜了一小口,又把杯子递给他,笑道:“这茶倒是不烫,是凉的,只可惜是我喝过的,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喝吧。别跟我客气,更不需要同我道谢。”保因本笑了笑,接过茶来,一饮而尽。金秋见状,高兴得拍起掌来:“这可好了,喝过我的茶,可不是成了我的人。你现在上了我的当了,我在你身上盖了印,今后你可跑不了的!”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的?可别乱说话!就不怕我生气么,我可是你姨夫?” “或过是“姨夫”吧,又或者是“丈夫”吧,有什么 了不得的?也只不过差一个字而已。好吧,不准我乱说话,你自己呢,这样夜的空当里,四处走,还跑到新到家来住的外甥女的房间里,孤男寡女,也不知是何居心?就不怕我大声叫醒大姨,要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哩。”金秋笑嘻嘻道。 |
保因本扬了扬手里的白瓷药罐子,说道:“我可是正经人,你别冤枉好人,好心好意地给你送药过来,你倒好,倒玩弄起我们这样的实在人来了。” “原来你这样坏,又不认自己的坏,还说自己是好心好意;我倒问你一句,我又没病,好好的为什么给我送药呢?不是咒我么?真是坏死了?”金秋一面问她一面怨他。保因本指了指对方的额头,问道:“下午不是撞到车上的方向盘,闹出那样大的声响,肯定碰得不轻,叫我瞧瞧吧。”金秋此时非常依顺,果真送了额头过去给他瞧,并问他道:“你仔细看看,到底怎么样了么?” “也不是很要紧,只是肿了一点点。”他确实十分仔细地去看,那人的额头光洁美丽,他认为自己是中意看的,看久了心中也是欢喜的。他问她道:“你觉得怎么样?还疼么?”伸出刚想去碰,却被金秋一掌给甩到旁边去了。 她仍笑嘻嘻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原来并不觉得疼的,现在你这样关切,它就疼了。” “也不知道是它矫情还是你矫情?”他乐得呵呵笑道。 金秋提起脸来笑:“可不是矫情么?不过不关我的事。” “既这样,给你涂上点药,睡上一晚,可不就好了。”他递药过去,她不愿去接,掀了刘海等着。他看了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她让他给自己抹药。 “你在家里可也是这样么,无论什么都是要别人给你做的么?连在自己的额头上抹些药都不能够。”他问道。她笑应道:“也是也不是。这疼肿在额下,可我的眼睛生在额下,看不真切,万一把药抹在眼里去可不是要遭殃么?还是你帮我抹了省事些。”他只得把药膏给她涂了,刚要收回手去,又听见她说道:“你给揉揉吧。”他在上面给他揉,她在下头念叨着:“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六圈……” 他问道:“好好的做什么念这个?” “我念出来,你听习惯了,有了惯性,就不愿停了,能帮我多揉几圈。”听到她这样说,保因本收住手,说道:“真的晚了,我明天还有课呢,先回去睡了。”金秋拦到他面前:“要睡觉么,我这里有床,难道不能睡?又要到哪里去呢?”保因本知道她故意戏弄自己,即刻冷下脸,呵斥道:“我可是你的长辈,就算闹着玩也要有底线,这算什么?”他推开她,快步走出房间,顺手关上门,遂听见门后那头的放肆笑声。 一个学员常带他的松狮狗来上课,每每学了新发式都先在狗身上试,日子久了,那狗身上的毛发没一块是完整的。金秋那天起得晚,她姨夫早开车走了,她大姨煮了小米粥,只用炒咸蛋珠来配着吃。她闻了闻,嫌味道单调,就问有没有油条。玉冬应道:“那个倒是有,不过是前晚炸的,老了,你若是要吃那个,我再放到热锅里炸一下。”金秋“唔”了一声,又道:“姨,你不是说你家不穷么,快请个阿姨吧!这样寒酸的日子你也好意思过哪!”说完便出门去,玉冬在后头叫道:“你打个车去吧,早过了学院的上课时间。”金秋在路口的小超市买了烟,边走边抽,路过游戏厅,一个编着发辫的男孩同她打招呼道:“喂,借根烟来抽。”她扔了两根烟给那人:“说什么借呢?就是让你白抽的。”男孩道了谢,抓了把游戏币给她:“你请我抽烟,我请你玩游戏。” 等她到学院时,早过了上课时间。保因本不让她进教室,她便从窗户跳进去。他将剩余的染发剂混了水,作势要倒在她身上,又呼喝着把她赶了出去。 |
浴室里的镜子沾了水气和粉尘,就多了一层滤镜,照得人嫩粉些、年轻些。银冬包着浴巾在浴室镜子前照了好久才出去,外面的镜子她是不敢看的,做清洁的钟点工把所有能反光的家具或摆设都擦拭得锃亮,照出她脸上的粗厚皱纹和圆宽斑点来。她常常暗自埋怨:“镜子虽没嘴却也是毒的,也势利,只爱年轻好看的脸,我现在老了,再没有那样多的精力与它们斗,只能由着欺负了。” 为她推精油的美容技师摆好推拿床,又在上头盖了两张厚软的长毛巾。银冬问道:“怎么垫了两张毯子呢,是不是我老了,嫌我的骨头受不住折腾才做出这样的体谅?”对方笑道:“只不过是天凉了,怕您冷才这样,银小姐可别想多。”技师的手刚在她的背上规律地捏揉起来,银冬就哭了:“可不是我胖了?不论你怎么捏,我都感不到疼。果然,我真是老了。” “并不是你胖,是我用力小了。我见你细皮嫩肉的,就用最轻的力道,却叫你误会了,你要是喜欢,我大力些就是。” “你别哄我。你可是靠手吃饭的,不是靠嘴吃饭,不管你说好话说真话,我最后都会付钱给你,”银冬叹道,“我也不怕你见笑,实话跟你说吧,我的那些朋友,以前常来的,现在好久才来一趟;他们不仅少来,连我的电话都不大愿意接了;我打电话给他们,都说忙,说回头再打过来,但总不见打过来。” 美容技师笑道:“外头暖厅里好不热闹,有打牌的,有喝酒的,也有化妆的,不都是你的朋友么?都来呢,都在呢。” “那些都是花钱的朋友,自然常来的,你明明知道的,不用装傻,我指的是那些给我送钱的朋友。哎,送钱的朋友嫌我老了,慢慢地就不来了;没了送钱的朋友,花钱的朋友也会嫌我穷,也会渐渐不来的。”话音刚落,手机就闹出响动,技师说道:“瞧,是银小姐想多了,刚还说呢,现在不就给你来电话啦!” 银冬接起电话,没听几句就骂道:“你是死人么?就一个老公都管不好!她还是个孩子,能懂什么事呢?你是她的姨妈,明知她是因为什么才到你那里去的,也不好好看管着!才去了多久,又闹出这等龌蹉事来!定然是保因本吃了糊涂油脂蒙了心,诱骗她的!你和他一起过来吧,让他来跟我说清楚!行出这等无耻事来,不仅你不能出去见人,更叫我怎么出去见人呢!?”她骂一阵,哭一阵,说一阵,“我现在老了,能赚什么钱呢?就这样一个女儿,以后都得靠她呢,你们这样糟蹋她,叫我以后靠谁呢?还怎么过活?” 技师吓得停住手,银冬也骂她道:“你手断了么?我花钱请你来是为让你听这家丑么?”技师被她这样一骂,顿时慌了神,忙重新上手按揉,又听见银冬骂道:“你是按人还是按牛,使这样大的力?是要我死么,是要把我当成房子来拆么?”那人不禁哭了:“银太太,我还是走吧,等改天再来行么?”银冬“嚯”的一声从那床上坐起来,身上的浴袍松垮地散开来,但她顾不得这些,指着那可怜的女孩骂道:“什么银太太,你会不会叫了,我是银小姐,你姑奶奶银小姐!你小心些罢!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本来就是靠手吃饭的,动口做什么?我花钱雇的你,由我决定你是走是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做主么?惹得我不开心,我就去告你,不仅要告你,还要告你的老板哩!”她双手掩住脸,居然哭起来:“你们都嫌我老了,丑了,都嫌着我呢?这世上, 除了那些死于非命的,有什么人不老呢?你们就等着罢,早晚有你们遭罪的那一天……” 翠冬在长桌这一头抽烟,抽过一根又一根,透过缭绕转旋的烟雾,认真地瞧着在长桌那一头喝大麦牛肉汤的金秋,问道:“好味么?”金秋点头道:“好味是好味的,就是呛鼻子。”翠冬疑惑道:“我连吃了两碗呢,不呛鼻子呀,是你私自放了辣椒粉进去么?”金秋也跟阒疑惑道:“这倒新奇,还有往烟里加辣椒粉这咱玩法么?我怕辣呢,若是不怕辣,定是要试一试的。” “怎么一个点起天灯,一个却挖上地坑了呢,都是哪跟哪呀?我问的是你现在在喝的大麦牛肉汤!”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芒种) 翠冬把手里刚点上的香烟扔到地上,等着它把地上的鸡冠花旧地毯烧出一个洞来,再口里念了三声佛后才把它踩灭,地毯上留了一个灰黑色的洞,往外吐着虚无。金秋伸过手来向她讨烟抽,笑道:“小姨,原来你也怕我妈。她叫你从大姨家接了我来你这里,你就接我来了。我就纳闷好,现在她还给你钱用么?” 翠冬轻轻咬着舌头:“给不给钱有什么要紧?我们是血亲,亲戚来往还错了么?” 金秋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踝,那里有条粉色的金属脚环,是上头那个姨夫送的。她笑道:“现在也还不知道谁对谁错。但我可是个大麻烦,你还真不怕麻烦。” “唔,”她又点起了一支烟,“你和保因本,是他哄你,还是你哄他的,到底是谁了上谁的当?”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芒种) 金秋先是呵呵笑了一阵:“玉冬大姨怎么跟你说的?” “她可什么都没有说,只会哭,我顶讨厌听人哭的。” “你呢,你喜欢哭么?你害怕么?或者你害怕听人哭么,还是怕哭给别人听呢?” “害怕什么?” “怕我上你老公的当,或者你老公上我的当?” “如果你真能给他当上,那倒好了。他一个卖海鲜的,身上脏,满身都是鱼腥味,你若不嫌臭,就拿去,省得每晚我都要花力气赶他。”翠冬在当地的供电局做行政,与她先生周素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两人有个七岁的男孩,她婆婆嫌她抽烟抽得凶,影响到小孩,便坚持自己抚养孙子,他们夫妻每周周末去公婆那里探望孩子。翠冬也尝试过戒烟,嚼了两个多月的戒烟香口胶,没想到发现自己胖了,便不戒了,仍抽回烟去。 传来钥匙开门声,金秋放下碗,朝门厅跑去。周素正在玄关处换鞋,抬头便看见面前站着一位女生,看上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头发染成草绿色,化着浓妆,眼妆尤其重,眼影眼线都能把眼往旁边吊和往上头拉,散出紫盈盈黑洞洞的光来,他想着这女孩实际年龄应该只是二十出头,不符拍的浓妆最是长年龄的。他向她伸出手:“你就是金秋罢?”她对他笑笑,避开伸过来的手,绕了一个圈,转到他身手,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湖青色皮面的拖鞋给他,笑道:“姨夫,换这双来穿罢,你穿这双肯定好过那双。” 他抬起脚来看原来穿的明黄色绒面拖鞋,疑惑道:“我觉得这双挺好。这双有什么不好么?” “那双其它都好,就有一样不好。”金秋还是笑嘻嘻的,把手里的鞋丢到他面前。 “什么不好?” “颜色不好,黄色难看,又没有自知之明,高调夸张,招眼得很,惹人烦哪!更为重要的是,那是双旧鞋!这是顶要命的,你不知道么?” “嗯,还有这种说法?”他捡起地上的鞋,问她道,“我如果换上这双鞋,会使你开心么?” “会不会使我开心不知道,但绝对会叫我满足的。”金秋双手合掌,又半摊开,别在自己的下巴上,呵呵笑了半响才问周素道,“小姨夫,你看看吧,我是一朵花,我像一支花么?” 晚上,浴室里,周素和翠冬双双对着镜子刷牙。翠冬看了一眼他丈夫的脚,笑着问:“怎么还是穿这双黄色的鞋?”周素漱了口,仍站在洗脸池前,取笑道:“我们都老了,还跟小孩子一起疯么,还被小孩子牵着鼻子走么?”他太太摇头笑道:“我可没老,你要是觉得自己老,可别牵扯上我才好。” 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示意,又问道:“她是不是脑袋不灵光?” “说谁呢?谁脑袋不灵光?” “你侄女?” “大概是你的侄儿吧,我又没有哥哥弟弟,哪来的侄儿?” “你姐的女儿,现住在我们家,叫金秋的那个。” “那是我外甥女儿。” “对,是你外甥女儿,是不是,你知道的,跟普通孩子比起来是不是不同些?” “你想问她是不是疯子,我姐姐也是这样,天生水养骨,就爱勾搭男人。我妈在时给她算过命,说她是‘十八春后红杏倚青松’,是小老婆命。” “这倒有趣。只是我说的是你的外甥女儿,不是你姐姐。” “有个那样的妈,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光看着就觉得确实可怜哪!” |
“我统共也见你大姐姐三四次,确实是美人,你们三姐妹还是她看上去最标致齐整。我看她待人对事都端庄善慈,再正常不过,哪里就疯了?”周素笑着问道。 “这可要问你自己呀?你难道连个普通的生活常识都不懂么,你们男人的嘴和心都是长在眼睛上的,只看她美不美,哪管她疯不疯呢?” 周素呵呵笑道:“我问的是女儿,是你老是扯到她妈身上去,现在反而倒过来怪我的不是!你这个人,也是难说话得很哪!” 挂在床头的风车时钟每过五分钟就会抽下风流,发出“咻咻”的响声。年初的时候翠冬怀的二胎小产了,周素劝她戒烟,她不信,说抽烟伤的是肺,和她的子宫离得着着呢,肯定是不相干的,于是找了风水师来看,说房子的风水不好,卧室和客厅的格局刚好是什么“双刀切蛋”的伤丁格局,最不旺人的,最后花了好大一笔钱才请了这个风车时钟回来挂在床头上抵御他们房子的凶破风水。周素问她花了多少钱,她不回应,只以一句:“说了就不灵了。”来搪塞过去。周素又问:“听说床头上是不好挂钟的,那是最不利风水的。”翠冬横眼骂他:“你听谁说的?什么天气吃什么鱼好才该来问你,什么节假吃什么虾也是会问你,这风水的事是没人问你的,就算问了也不许你说,就算你说了也没有人愿意听!” 他不再拿那个钟说事,就算睡觉时觉得吵也不再提意见,只去买了隔音耳塞,用几天又不能习惯,只得取出耳塞睡,要到其它房间睡,翠冬又不许,还跟他闹了一场,慢慢也就习惯了,偶尔还是受那奇怪钟声的干扰,但凑和着也就过去了。今晚不一样,他睡不着,并不是因为那钟声吵着他,而是因为老是想着金秋:在她年幼时他见过她几次,不怎么理人,买了礼物递过去,接了看一眼就随手入到一边,连“谢谢”都不舍得说,银冬作势呵斥她不懂礼貌,她只十分懒怠地回道:“妈妈,我饿了,昨天吃的姜汁双皮奶还有么,我要吃热的。” 时间是照着脸打过来的弹弓,只听“啪吓”一声,面上一阵疼,还没等当事者反应过来,它就过去了;现在,他做长辈的未觉得自己老,小辈们就已长成人了!他那天听见常年在他那里买海鲜的酒楼老板说的一句玩笑话:“不规矩小辈年幼时叫长辈头疼,长大了便叫长辈心痒。”他虽认为那人说的话低俗,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是全错的。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原以为在梦里能见到金秋,但并没有,只有她太太,对着日头,下巴抬得老高,仍不停地抽着烟。 在金秋来到他们家之前,他就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故典,果真如他太太翠冬说的,也是一个用水做骨肉的女人,得了她母亲的风流性子去,处处生情生事,甚至把连襟保因本也拖下水去。周素与保因本关系不错,平时都以为对方是个正经实诚之人,至少没有他来得滑头。她能让保因本上当,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今天她来了,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妆束浓烈夸张些,在其它的地方都没有过人之处。他是真的失望。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夏至) 翠冬有个朋友姓男,却是个女的,开了一家手工学徒作坊,教家庭主妇插花布艺及做西式甜点等技艺。翠冬把金秋安排到作坊里做接待员,就是前台,但在那里,这职位有个特殊的称谓,叫“礼乐大使”。作坊老板男小姐身兼数职,既是教师又是财务还是采购,最是懂得精打细算的,她平常都是亲自出门买相关的物料; 不过却在买海鲜时会开着她的绿色小皮卡,对着作坊拼命按喇叭,不一会儿就见金秋一面画眼线一面小跑出来,嘴里说道:“买了新的眼线笔,一直在等包裹,才刚到。其它倒也罢了,没画眼线就跟没穿衣服一样,我是不敢出门见人的。” 男小姐瞄了她一眼才发动车子,冷笑道:“就几笔眼线还能带你上天不成?没必要这么麻烦,我们是去见那海里的臭东西,大多是死货,又臭,是认不得我们是美是丑,倒使你费了这样多的功夫,也使我等了这样多的功夫。” 前两次到海鲜市场,她们都没碰到周素,在档口帮忙的伙计说是刚走几分钟,到港口接货去了。她们挑了大龙虾和毛蟹,又喝了茶,还是不见周素回来。男小姐等不及,就同档口里专门记账的胖姑娘说道:“我们赶着回去做事,今天就不等周老板回来了。先把这项记在你们账上,先别写单价,等你们老板回来了定了价钱再说,就告诉他,说是他外甥女儿向他买的,我回头再跟他算账,不劳你们操心。”金秋便接着说道:“我听二姨讲,你们这里做的海鲜面最是好吃,我们想吃些再走,这时还有么?” 有个年龄老些的伙计打趣道:“你也说了,她既然是你二姨,怎么那样巧不是三姨或四姨,偏偏是二姨,脑袋自然是不灵光的,她说的话,你们怎么也好信呢?哈哈哈……”正在说笑打趣儿的空档,那专门管账的胖姑娘早热了两碗海鲜面端出来。她们吃完海鲜面,还是没等到周素,那个年长些的帮工又说道:“必定是捞到好料了。否则,怎么会这样迟。打个电话到港口去,问要不要多找几人赶过去帮忙。”嘴上虽这样说,人却还是坐在竹编的扶手椅里,并没有去打电话,一动不动,当然也不见得其他人去打电话。她们确实等不及,最后还是先回去了。 周素很晚才回到他的海鲜档口。原来他雇佣的那只渔船这次在海上撞了花彩,网到上吨的黄花鱼回来,野生的黄花鱼很值钱,被当地的渔民称为“腥黄金”。他收了货转个身就把那些鱼卖给酒店餐厅或其它商家,赚了好大一笔,刚回到海鲜档就听见那个老些的伙计说道:“今天怎么回得这样迟?刚才你外甥女来了,等了你好久,等不住了才回去。”他“咦”了一声,又问道:“她找我有事么?” “拿了几只龙虾和毛蟹回去,原本打算等你回来算账的,等了老长时间,实在等不及才走的,不过也是吃了面才回去。” 周素取下头上的帽子来,笑道“那些零碎值几个钱呢,还算什么账,当作我请她吃的,直接叫她拿走就是。” “可不正是这个理么,我也这样跟她们说的。” “她们?怎么又变成她们了?” |
老伙计吐了一口浓痰在虾缸里,清了清嗓子才应道:“还有一个女的,据说是她老板。” 周素道:“这样说来,是她老板买的,那可不能算了。她们天天来,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可不是做慈善的,这个账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的,最多便宜些就好了。” 老伙计跺了跺脚,又说:“可不正是这个理,我就是那样同她们说的。” 他今天赚了意外的快钱,心情好,兴头足,于是打算去金秋工作的地方看看,顺便把她们早前买海鲜的账给理一理。 一只皮毛斑驳的流浪在狗街道上走走停停,风把地上的白色塑料袋吹到空中,它便跳起来去扑那塑料袋,偶尔“汪汪”叫几声,掉回地上,打了个滚,又重新去翻找那些垃圾桶。周素刚要下车,就见金秋拿着一个拖把从技艺作坊里冲出来,嘴里“哇哇”叫着,大概是要去打狗。他快步上行,侧身把她手里的拖把抢下来,笑道:“那样可怜的东西,你还要去欺负它?” 金秋吓了一跳,好半天才认出他来,笑道:“我没欺负它呀!哪有人欺负狗的道理,人赶人才是欺负,人赶狗是应当的,它那样丑、那样臭,就算我不赶它,也有别人赶它。”周素应道:“就因为它臭一些, 丑一些,就不配活在这世上么?”金秋不住地挠自己的下巴,想了老久才说道:“也不是不配,这世上还是要它们的,要它们站在香一些、美一些的人或东西旁边。”周素笑着问道:“还有这种说法?这是什么原故?” “姨夫,你是来找我的么?”她转移了注意力,问他道。。 “我来找男小姐?” “找她做什么?你来迟一步,她下班回家了。” “唔,这样呀?那我去她家找他。”他正准备上车离开,金秋跑来拉住他的车门说道:“姨夫,我不许你去。” 周素略感意外,问:“好好的什么不让我去?你想做什么?” “我也要下班了。饭还没有吃呢,姨夫请我吃饭吧。” 他们去吃烤鳗鱼饭。金秋没怎么吃饭,只吃一种用红曲盖的炸大肠,咬得“咯吱咯吱”响。周素问她道:“怎么只吃那个?伤牙么?” 金秋笑眯眯的,说:“伤牙倒是不怕的,我这样年轻,伤了用不了几天就能好,就是怕伤心。” “好好的做什么要伤心。” 金秋小声叫道:“我怎么能不伤心?姨夫你讨厌我哩!” “我哪有?讨厌你还会带你来吃烤鳗鱼饭么?” “是我求你才带我来吃的,并不是你主动请我吃的。” “我们是亲戚,没有亲戚还讨厌亲戚的道理。” “我跟我姨才是亲戚,跟你可算不上是亲戚。”她坐到他身边,笑嘻嘻的,“你好好看看吧,我们哪里亲啦?” 自从那顿烤鳗鱼饭后,金秋再同男小姐去买海鲜时总能见周素在那里,他为她们挑选大块头的鲜艳龙虾,又叫管帐务的姑娘煮海鲜面给她们吃了再回去。平时男小姐挑青花蟹总爱拿根筷子去戳,有次她的手上并没有拿筷子,但她忘了这回事,顺手用手指去戳,被蛰了,大骂道:“这还了得,都成精了!向来都是我们吃蟹,哪有蟹吃人的道理!?” 周素扶她到办公室里去包扎,金秋也跟在后面。男小姐看见他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条紫金色的大枪鱼,旁边钉着一个一小玻璃箱,里面是一尊白瓷观音像,抱着一个蜷缩成一团、胖得看不清眉眼的胖娃娃,便问道:“听说翠冬又怀上了?” 周素点点头,笑道:“她现在发了狠,每天只抽两根烟呢。” “最好不过了。我也一直劝她戒烟,她还和我开玩笑,说只要是还和你做夫妻,这烟就戒不成。” 周素呵呵笑道:“她果真这样说,什么道理呢?我又不抽烟。” “跟你抽不抽烟扯不上关系,是你的营生!他说你身上有海腥味,怎么洗都洗不净,她只能用烟味去挡它。”男小姐说完便“咯咯”笑个不停,又问他道,“什么才是海腥味,是海的味道还是鱼的味道?”周素摇头说:“这个你得问她。原来她这样嫌弃我,真难为她了,每晚还要和我同床共枕,每天还要和我同桌吃饭。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都是我的错呢。原来她是那样伟大的一个女人!嗯哼!” 他刚从洗手间出来就撞上金秋:“你们不是走了么?” “男小姐在外面等我。”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小暑) “唔,有什么事么?”他问她,双手都在裤腰带上摩挲。她抓住对方的手,立时流下泪来,问道:“我翠冬阿姨果真又怀上了?”他点点头,只是笑,没说话。 金秋又含恨道:“你现在遇见了我,还碰她么?” 他收住了笑,说:“你可别乱想。她是我太太,我和她是亲人;你是我侄女,是我亲戚,我们可没有什么的,你可别乱说。” 金秋不仅睁了眼,还睁了嘴:“我可不是你的侄女,不是你亲戚,我翠冬阿姨是你太太,但她不是你的亲人。” 车喇叭又响起来了。男小姐重新画了眼线,见金秋还没来,便不耐烦了,叫道:“晚了,天夜了黑了,我可开不惯夜车的!”周素也催她快走。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同他说道:“从今天起,我要为你戒烟。” 他疑惑道:“这是怎么说?” “她嫌你身上臭而抽烟,我原本抽烟,现在为了你打算戒烟,你还不明白么?” “实在不明白。” “我不嫌你臭呀!” “原来你也认为我身上是臭的。”他冷下脸来说道。 “你身上是臭是香我不能知道,但我是中意你身上的味道的,不论它是臭的还是香的。”她偶尔总说出几句颠三倒四的话来,他是听不懂的,当然也不愿意多花心思去琢磨,听见外头的喇叭声越来越急,只一心赶劝她离开。 这回金秋终于转身走,末了还是回过头来说道:“你知道么?我一向是人尽可夫的。” 他唬了一跳,不知怎么回应她,只等她走后才自言自语道:“你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么?你懂得它的意思么?” 翠冬近来的脾气和她的肚子一起渐长,见什么都不耐烦:有那么几天,周素的胡子没有及时刮,她抬手时不小心碰到了,哭骂了三个多小时;于是他赶忙把胡子刮了,她又嫌他下巴生得丑,歪歪扭扭的几乎要和脖子连到一块,还泛着青溜溜的光,又哭了近一个钟头去;到了晚上要睡觉,更是闹得厉害,他每次刚睡着就被她推醒:“喂,你又打呼噜了!”一个晚上,他就要被她推醒七八次,等他醒了,又要求周素等她睡后再睡。他晚上睡不足觉,白天便做不成事,便与她商量着要搬到其它房间去睡,哪想她又哭了,怪他嫌弃她,吓得周素不敢再哼声,最后还是她搬到客房去睡。换得两个人都能自在些。 周素从床上起身,在睡房里来回走了好几次,搬了条椅子坐在床前。他盯着床看,仿佛那里仍然睡着一个人。他想起几个小时前,在那个高速路出口旁的经济型旅馆的某个房间里,他也是这样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盯着在床上睡得歪歪扭扭的人直看,那床上的人突然睁了眼问他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是老是说我们是亲戚么,怎么这短短的功夫就不认得了?” |
“可不是不认得了么?” “那以后可要多花些时间在我身上,否则一个转身又不认得了,又怎么好意思说是亲戚呢?” 越往外走,木栈道修建得越高,旁边的栏杆都是用筒竹搭的,经不起风吹日晒,也是一段缺一段存的,钓鱼的人在木栈道两旁摆了或是铁或是塑料的扶椅,戴着挂满各色鱼钩的渔夫帽,站在椅子旁垂钓。周素每星期两次到码头接渔船,碰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他总是提前到港口,沿着码头往外一直走,只要遇到路口便往左拐,用不了多久就可找到这个垂钓者聚集的木栈道。他从背上取下帆布包,从包里拿出渔具。旁边的老人抬头睁眼看他,周素与他打招呼道:“王先生,你天天来么?”老人不理他,转过头去。周素自言自语道:“今天天气不错,这样艳朗的天!”老人终于应道:“最近天气都这样,也不是今天才好。”他拿出用保鲜膜包的三明治问老人:“带了三明治来,你要尝一个么?” 老人问道:“是什么三明治,是火腿三明治么?” “是金枪鱼三明治,这个更好。” 老人的鼻子往外直哼气:“金枪鱼三明治怎么能更好?明明是火腿三明治才更好,我只吃火腿三明治。”周素准备把三明治放回袋子里,老人却向他伸过手去讨要,又说道:“我真的饿了。要是平时,还真不吃这种上不了台盘的三明治。”周素看了看表,又往海里头瞧,今天他家的船晚了,他有种奇怪的预感--会有违他本意的事情发生,心中顿觉空落落的。他问身旁的老人:“你中午回去么?”老人吊着眼,嘴中咀嚼着三明治,看了他好一阵子,才说道:“我只不过是吃了你的一个三明治,我们可不是朋友。” 周素只觉得这句话耳熟,想起金秋也常说这样的话:“我们可不是亲戚。”他突然起身,给海鲜档口打了电话,叫其他人来港口替他接货。他此刻只想去见金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她想得厉害,但这种想念,是畸形的,大是因为混了点狡猾的恐惧在里头。 叫金秋意外的是,银冬亲自来机场接她;叫她更意外的是,也才一年多不见,银冬竟老得这样快。她穿着黑色连衣呢裙,外面也是黑色的短款西装,头发全往脑后梳,编成一个椭圆的蛋髻咬在脑后,耳后还别着一个白色的布绒花,像一个冷漠的寡妇,又像一个孤僻的小老太太。她想她母亲是不愿意做老太太的,但时光还真由不得人,想叫谁做老太太就叫谁做老太太。金秋走近她,说道:“妈怎么这样不嫌麻烦,还亲自来接我。我直接叫个车回去不是更省事。”银冬端详了她许久才说道:“你怎么越大越丑了。”两人一前一后上车,金秋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过头去细瞧她母亲,现在又觉得她母亲仍是美的,也不是那样的老,也许是衣着打扮太过素沉的原故,才使她看上去孤苦零丁,有种要与人世对立的决绝。 “你病了么?”金秋问他母亲道,“怎么穿成这样?” “我刚从一个葬礼上回来。你知道么,你孙伯伯去世了。” “孙伯伯?”金秋平常并没花心思留意她母亲的糖爸蜜爷,自然是对这个姓孙的死者没有印象。银冬抹泪说道:“他对我们最好了,不论我们向他们要什么,他便是给得最爽快的一个,现在他没了,其他人也不怎么来了,我们可要断粮了,怎么办好呢,难不成真要到街上讨饭去么?” “那就到街上要饭去。”金秋冷笑道。 “果真那样,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死罢,还容易些。” “那就去死罢,反正都要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金秋嘻嘻笑道。银冬把车停在路边,点起烟,在烟雾中看她女儿,也笑道:“仔细看,你也不丑,还年轻。” 楼上楼下仍是一桌桌打牌喝茶的人。银冬一进门就问阿姨:“美甲店的人来了么?”她现在越发懒怠出门,连做美甲都是叫人上门来做,又要多给人付车费和上门费。她转过头去瞧,从头到脚看了银冬,又吩咐阿姨道:“打电话叫美发店的许小姐也过来。”金秋问道:“妈要做头发么?何必请外人来,我不是在玉冬姨妈那里学过。”银冬笑道:“是让人给你做,把你那稻草一样的头发染回去。晚上有个饭局要带你去。”她又接着说道:“你在玉冬姨妈那里做了什么勾当,又学了哪些乌糟,我心里还没有数么?我的头发是不会叫你碰的。” 吃过午饭,银冬去睡觉。金秋到她母亲卧室旁的小起居室里等理发师许小姐。阿姨洗理过饭桌厨房,见许小姐来了,就送了茶点进来。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银冬金秋(完结) 她在房子里稍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一张相片给金秋看。相片里是一个矮胖的男人,头发染成暗金色,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但总给人一种感觉,他的实际年龄还是要大些的。金秋只随便看了一眼就把照片扔到梳妆台上,问到:“他是谁?”阿姨拿了一个用PU皮包制的小方凳坐在她面前,压了声音说道:“这是范老板,是搞家具出口生意的。” 金秋哼了声道:“什么范老板,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做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又怎么样?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 “前两天银小姐请他上家里来吃晚饭,今晚的饭局就是他回请的,银小姐要带你去的那个。” “有饭局叫我去,我便去,不让我去,我就不去,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以前又不是没有去过,你这会儿又巴巴地来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呢?”金秋拿起肩上的头发问许小姐道:“我的头发发质很差么?” 阿姨特意站起来跑去把门反锁,对金秋说道:“银小姐以前虽带你去饭局,都是亲戚朋友家的,她可从来不带你去她的那些交际饭局,现在却要你去看这些应酬交际的场面,这里面的春秋,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这话可笑,去吃个饭而已,再厉害的场面也不能从春天吃到秋天罢。”金秋百无聊赖,伸手去抓梳妆台上的炸瓜子吃。阿姨叹道:“你还是个孩子,脑瓜子都是生的,说了半天你也听不明白。”金秋犟嘴道:“脑瓜子自然是生的好,如果熟了,我还能活么?”阿姨拿手指去戳她的额头和下巴,笑道:“什么油嘴?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晚上这个饭局可是皮条宴。”没等她说过多,金秋便戳了话头说道:“请问什么是皮条宴?只吃皮条么?这是什么奇怪菜式,看你的表情,比松茸汤难喝吧?” “也不知你是装成这样,还是本来就傻,”阿姨喝了口冷茶,才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前两天,那大财主范老板来这里吃饭。见了你照片,显露出几分兴趣来,才定了这个饭局,是要把你献给那有钱的胖子喽。” 金秋拉着一个黄色的行李箱在她家楼下的街道上转了几圈又回家去了。阿姨苦口婆心劝她离了这地儿,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实在不忍心叫她走银冬的老路,还给她重新整理了行李,叫她到其它城市去,先找份实在的工作,再找个实在的人嫁了……其实,最叫金秋感到意外的是,原来她母亲银冬真的老了,原来她也有被人冷落的一天。 银冬刚醒过来,就见金秋坐在床前。她一时恍然迷惑,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听见她女儿问她道:“今天晚上的饭局,我若不去,会怎么样?” “为什么不去?有好东西吃,又能认识有钱人,要是我,爬也要爬着去。” “我不在意那些,就是不去。” 银冬笑道:“这次不去,下次还是要去。” “凭什么要去?” 银冬坐起身来,指着床对面的小藤桌说道:“我嗓子干得厉害,那边有冷茶,你拿来我喝几口罢。”喝过了茶又笑着问金秋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回来?” “还不是翠冬姨妈求着让你接我回来的。” “也有这个原故,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不管是什么原故,我也不去管它,更不想去管它。” “我问你罢,这次你回来,有发现什么不同么?”银冬一直往嘴里灌冷茶,好似喉咙里有场大火等着去灭。 金秋叹道:“我虽大了,不过你却老了,大家都老了。” 银冬又问道:“还记得百吉么?” “我记他做什么?” |
“他拿我的钱去投资什么金元币,被骗了,私自卖了餐馆跑路,至今还没有任何音讯呢。” “活该,哦,不,我是说他活该。” 银冬叹气道:“这些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只是勉强撑着这面子罢了,骗外头的人说他说话不中听才被我赶走的,餐厅也是从我的手里卖出去的。” 金秋冷笑道:“怎么跟我说这个?” “我是真的没钱了。以后的日子就只能靠你了。” “靠我?!真真好笑得紧,你丢了钱倒要我来负责,竟有这样的道理?” 银冬闭上眼,干咳了两声才问道:“我只问你,晚上的饭局是去还是不去?” “跟那种人混,听着就觉得没趣,自然是不想去的。” “呵呵,难道你跟百吉、你大姨夫,二姨夫混到一处,就有趣么?又得了什么好处呢?” 没有水龙头的滴水声,没有时钟的滴答声,没有窗外的风鸣声,也没有枕边人的呼噜声,但金秋还是醒了。范老板睡觉时闹出的动静很小,也不打呼噜,他仰躺在床上,全身的皮肉都是凉软凉软的,因此每次金秋醒时都要先推推他,她怀疑身边躺着个死人。范老板一个踢脚,好像要在床上弹起来,接着又半迷半醒,侧过身去,口中咕哝道:“几点了,天亮了么?” 金秋翻了半个身过去打探,那边的那个人又重新睡着了。她起身进了卫生间,在洗手池的最底层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越过浴缸,坐在别一头的窗台上往下看。这栋高端住宅楼建在市中心,隔两条街区就是市政大楼;现在大约凌晨四点,底下的街道虽然车流稀散,但灯光仍是强盛的,旺烘烘地开了一大片下去,一重连着一重的,从上面看下去,是盆刚熄了火的炭盆子,虽听不得一丝声响,但里头轰轰烈烈的火光是不愿意认输也不甘心示弱的。 她裸露的肚子顶在窗户的玻璃上,冰凉一片,同范老板几个钟头前拿肚子甩在她身上的触觉是差不离的,那人将鼓嘴怼在她的眼上,好像她的眼成了她的耳般,不住地说道:“给我生个儿子罢,给我生个儿子罢……” 她终于打上了火,点起了烟,抽了几口后把那大半根烟横拿在手中,看着那火苗不紧不慢地往后走;她听见卧室有了声响,必定是范老板醒了,正往洗手间走来。那老头,一晚要起夜许多次呢。 本篇完 本号QQUSERGH(玉信文趣)所发表的文章或视频的所有文字部分都为本人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请勿抄袭,违者必究;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立春) 这又是一个琉璃世界的故事。 (注:琉璃世界的故事是那些人物原型及素材来自国外新闻或轶事的创作) 角城的时间向来比别的地方跑得快些,早早地就从深夏拐入浅秋,这样的时节,角城的傍晚总要下一阵雨,雨虽不大,但却是要将地面淋个透湿才愿意停的,街边房上的灯渐次亮了,更显得暗乌处油光发亮起来。一辆黑色的加长礼宾车停在酒店门前已有好久,门童过来请了好几次,那车里的人总不愿意出来。人们伸手去拉车门上的把手,又被人从里头的摁压住。开礼宾车的司机没办法,只得开着车到街上再绕一圈又回到酒店门前,门童重新上前请客,里面仍是悄悄静静的,车门还是不能打开。早有人进去传了信,碎雨刚停,就见芳笼趿着一双酒店的绒布脱鞋,高踏步摇出来,边走边暗暗抱怨道:“好好的,逮着机会又作妖子了,大概是我上辈子做过太多坏事,才换得这辈子时时操碎心去。” 她来到车前,抬脚踢车门,只是脚上的布艺拖鞋是麻线纳的软绵橡胶底,不管怎么样使力都造不出有气场的声响来。只听她仰头对着天叫道:“日子哎!”一个矮胖的男人立马从酒店里面跑出来,手上提着双透明高跟的绒面鞋子,嘴里应着声,动作利索地将鞋子给芳笼换上。鞋子刚换好,她的声势反而衰下去,拍了几下车门,把自己的脸贴到车窗上哄道:“下车吧,怎么不下车呢?怎么了,我可怜的心肝儿?是因为怕冷,衣服穿少了才不敢出来的么?” 嫩暖蜷成一团坐在车中临街的那面窗旁,怀中抱着车上的迷你小冰箱,朝她母亲喊道:“你是知道的,我不怕冷,只怕亮。外面那样多的灯,只须风轻轻一吹,晃得人眼睛痒,我实在不敢出去。”芳笼急得去踢车轮子,却仍是好言相劝:“别混说话!现在雨也停了,哪里来的风?灯倒是有几盏,不过那也是必定要开的,毕竟天黑了,又没月亮,没灯,人可是要摔跤的。”车里的人也急了,没说几句就哭了:“我是决计不出去的,那灯那样亮堂,长出牙来,生出指甲来,是要在我身上撕下几层皮来才做数的,我才不上那个当!”好不容易止住哭,等静下来想想又觉得很是委屈,哭得更大声:“我还是回去罢,可以为许多人免去许多麻烦。你们行行好,就让我回去罢!” 芳笼推推她的助理日子,小声呵斥道:“你发什么呆?快点想个法子骗她出来罢,别害酒现先生等太久。”日子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也凑在车前劝道:“嫩暖姑娘快点下车罢!你出来看看便知道了,可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终于下车,日子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西装盖到她的头上,半抱半拖着进了酒店。嫩暖一路上不停地重复问着:“你们做事也不讲究个界限,怎么把灯全关了,怎么不留个一盏两盏的,这样黑糊糊的怎么见得到人呢?” 好在餐厅里的灯本来就是暖溶溶的,如掉了牙齿的毒蛇,丑还是丑的,却是没有什么攻击性,并不叫人害怕。日子带着嫩暖到一个小包间里,她一进去就喊着关窗拉帘。酒现先生只一个人坐在桌子前,他本来就有一个极长极大的下巴,原来苦着脸,坐在错次斑驳的灯光下,肚里的埋怨用嘴嘀咕出来,像一只正在咀嚼食料的骆驼。现在见有人来了,忙笑着起来张罗关窗户拉帘子,旁人以为他笑时下巴会短些,或许还能顺眼些,于是便仔细去观察他,未曾想那夸张的下巴还是与他不苟言笑时是同等长的,只是一笑,那下巴就更加大了,叫看的人觉得更加唐突不已。酒现先生一边揪着额前那簇白发,一边招呼道:“怎么样?路上辛苦了罢。又下雨,又值饭点,车多路堵,赶这个路肯定是辛苦的。” 嫩暖瞄了他一眼就转过头去,在心里头暗暗悄声地哭了,她替自己不值得,更恨起母亲芳笼来:一个男人丑也罢了,只要他年轻,因那些活力最是美容养颜的,因此看习惯了还好,它也丑不到哪里去;一个男人老也罢了,只要他不丑,挺着身昴头走路,总叫人觉得他与周围的人能有共同的话题,也能活得与周围的人一样久; 可惜眼前的人是又老又丑,眼前的景像真令人绝望!细细想来,母亲虽不恨不厌自己,却是认认真真地瞧不上自己,否则怎么会带自己来同这么一个不堪的人相亲呢?她不敢正眼明目去看他,只是偶尔趁便偷悄悄地瞄上几眼,也算是使了大力气了,便累得满胸品积满了潮汗。她觉得他看上去像个灌满风的麻袋,一不留神风尽了,它就瘫扁下去,一声儿都来不及吭呢! 他把原本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盘子的蜂蜜浇樱桃拿了放到嫩暧前面,笑道:“妹妹可不是饿了,直喘着气呢,连我都听出来了,先吃点这个垫一下肚子罢。”她见他手上的皮缩缩地皱摊在那里,又挤了一张分不清左右的干脸子出来,不住地瞧她。嫩暖冷了脸,低下头去,心下十分委曲:“什么妹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照着这面上看出来的行情,我叫你一声爷爷也是不过分的。”坐在她旁边的芳笼替着应和道:“酒现先生别忙,要是饿了,我们自己能来。大家坐下来,一起说说话才好呢。”酒现先生心情兴奋,虽嘴上应承着“是,是”,仍四处走动,一会儿给大家添酒,一会儿给又给大家多点两份的甜品…… |
嫩暖盯着杯子里的冰淇淋,好似那个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包厢里温度适宜,她嫌冰淇淋沉闷,就朝它呵气。芳笼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又闹什么性子,成什么体统?该吃饭就吃饭,该说话就说话,像什么样子呢?”嫩暖并不去理她母亲,仰头继续吹着。酒现先生笑道:“随她去吧。她高兴就好。”冰淇淋终于化了,粘稠的液体掉在桌布上,散摊开来,匀出含酸的奶香味。她吸着鼻子去嗅味,说哭就哭了,哑着嗓子坐在那里嚎叫。她现在的哭相真丑,她也是知道这种哭相是丑的。但她乐意破罐子破摔,她要丑给所有人看!原以为这桌席要乱了呢,未曾想并没乱,看来嫩暖向来是这样的,是挨不得热闹的,与她熟识的人自然是见怪不怪的。酒现先生倒是第一个慌了,起身忙着要赶过来:“妹妹怎么了?是哪里不自在么,还是吃的东西不合胃口?” 芳笼将他按回桌子上,笑道:“她就这样,你由她去吧。若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去照料侍奉她,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恐怕都要死在她身上了。”嫩暖慢慢抬起头,口塑得圆圆的,仍在哭着。日子清了嗓子走过来,他拿纸巾先将嫩暖的脸仔细地擦干净了,又喂水给她喝,可惜那个人正嚎得起劲,哪吞得下水去。他解开白色紧身西装外套的一个扣子,低下头去附在她耳边说话。嫩暖马上收了声,用手指头去沾滴在桌上的冰淇淋来吃。 酒现先生在吃蕨菜作配的红酒烤羊腿,他现在的牙齿全松了,吃点肉就让嘴累得不行,张口虽费力些,想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于是又笑着问嫩暖道:“妹妹平常最不该老在家里呆着,你的家虽大,整得园子也漂亮,但人少地方大,总过于荒凉些;妹妹该多往外面去走走,多凑些热闹去;只有这样,心情才能好,身体才得以健康。”又补充道:“妹妹可大好了?我见你气色不错,必定是大好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雨水) 装梅子桃果酒的圆柱玻璃杯修修的高高的,倒像一盏没什么话语权的灯,是静默的,又是不甘心的。芳笼将梅子桃果酒倒在勺子里,怕不够甜,又加了点蜜,再哄着嫩暖喝下去。她只尝了一次便喜欢上了,就抱了那高高的圆柱杯在手里,不时喝上一口。芳笼推了推自己的女儿,问道:“酒现先生问你话呢,好歹也应个声罢。”嫩暖满肚子的不情愿,她想出法子来准备添乱,果真只应了个“声”字。酒现先生呵呵笑道:“妹妹年纪虽小,却是不一般的,这样聪明,果然风趣。”芳笼原本是要责骂几句的,早已摆下脸子来,见酒现先生不计较,临时转了口风道:“什么风趣?!没有一点该有的体统派头,怎么叫人疼贴?酒现先生快别说这样的话,可不是纵了她,使她得了意,往后岂不是更 难收服?”嫩暖吓了一跳,原来自己的亲娘向来是防着她的,现在找了这样一个猥琐的老头来,强迫她中意上,两人伙计着要降服她呢!她是什么,是在荒原里胡乱跑的野狗子么? 酒现先生不喝果酒,说那个酸牙,因此只喝无花果汁,那个不是更酸牙么?他摇着手里的杯子,又提起杯子对着灯光,通过那水影看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那个怯羞羞的苍白女孩。她还是单薄了些,屋里没有风,她却在扶手椅里轻微地晃动起来。他轻敲着椅子扶手,又笑道:“妹妹冷么?我看妹妹有点冷吧,等吃完了饭,我带妹妹去买衣服。”嫩暖呼吸急促,终于说了她在席上的第一句完整话:“我不怕冷的,我只怕亮。这样凉寒的天,头顶上尤其地黑,下头就开更多的灯,自然过亮了!那么多的光,会把眼烧坏的。” 酒现先生“呵呵”笑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叹口气说道:“谁说不是?竟有这样巧的事,可是缘分不是?我向来也是讨厌光亮的,因此在饭后常到一家咖啡店喝果茶喝饮料去,他们家暗暗的,不怎么亮,倒适合我们两个去。”芳笼大笑道:“我和日子两个从来怕黑,总觉得黑的地方躲着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其实也算不上是秘密,只不过嫌它暗嫌它丑而已。因此我和日子吃过饭就回去了,便不跟着你们去了。晚些自然派车来接的。”嫩暖急了,忙说道:“好好的做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什么叫不出名的地方同人谈天喝咖啡的,你们走我也走罢。这天,又暗又亮的,叫人怪头疼的,在外头呆久可不得落下一层皮来。”大家又重新合计,最后决定请酒现先生跟着他们上家去喝茶。 刚回到家,嫩暖便嚷热,说要回自己的房间去冲凉,又被她母亲的助理日子半哄半骗着,一起去水暖阁喝茶。嫩暖的父亲做许多大生意,是城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交际应酬需要,经常在家里招待客人,这水暖阁便是他用来请客吃茶的一个场所所在,下木上瓦的天井房建在花园旁边,又从那里引了水进来蓄成一个圆扁的池子,旁边种着松球盆栽。因此这里天黑时是比其它地方寒凉些的。酒现先生端正地坐在铺着厚厚羊毛毯子的暖屉上,前头的二层小茶桌上的炭炉正在“砰砰砰”烧着水,他低头看水,抬头便同嫩暖打招呼道:“妹妹请坐。妹妹要喝什么茶?我给妹妹倒茶吧。”她摇摇头不说话,芳笼又去拧她的胳膊,使她扯了嘴角应道:“酒现先生好。不该那麻烦你的,酒现先生喝什么茶我便喝什么茶。” 一个梳着后铜砣髻的老妈子送上五盒小点子和两瓶酒上来,酒现先生挥手道:“怎么送了酒来呢?快拿了下去,我们都不喝那个的。”芳笼拦住道:“谁说不喝的,我就喝。我原来不想喝的,想着要在这里陪她,是无论如何都要喝些的。”酒现先生打开其中的两盒点心来看,有芝麻膏做馅的糯米糕,另一盒是四个小碟子装的鱼子酱。他盖上盒子叹道:“就这样干巴巴拿了这些个鱼子酱上来,叫人怎么吃呢?虽是好东西,就吃孤单单吃这些个,又咸又腥的,吃个什么趣呢?” 听过这话,嫩暖立马得了精神,她拍手叫道:“有什么不好呢?我最中意的了。”边说着就打开装鱼子酱的盒子,取了一碟子出来就往嘴里倒,果然又腥又咸的,令她咳嗽起来。芳笼见她这样出丑,无理无据地专爱糟贱自己,整得形不成形、色不成色的,便骂道:“你是耳根子生刺还是怎么的?别人往东,你就偏要往西,一来二去的 ,竟比个耍猴戏的还不如!自己出丑也就罢了,还败我们的脸!”日子打开其它的盒子,从里面拿了一个红黄色的小松饼给她,又递了一瓶水过来,笑道:“你搞点鱼子酱抹在手背虎口上,再从那上面舔着吃,配个小松饼,自然就知道它的好处了。” |
“好处,有什么好处呢?吃了又不能成仙!”芳笼笑道。 酒现先生泡好茶送过来,嫩暖伸手去接,没想到他又把茶收回去放下,抓住她的手仔细观摩,感叹道:“好精细的一双手,摸着也是柔柔腻腻的,看着叫人心疼,摸着更是心疼,就是苍白些,一些血色都没有,连指甲背都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你要多出去走走,尤其是晴天,与太阳多混些时日总是不错的。”嫩暖哪里见过这样的“把式”,急得都要哭了。大家却都凑上瞧她的手,二重唱般地应和道:“酒现先生满琉璃世界走动,见的世面必然是多的,说出的话更是比平常人多些份量的,自然是有许多人愿意听的。”又听见另一个说道:“正如酒现先生说的,这手实在白得不像话,是死人的手,哦,也不全然对,死人毕竟还活过的;应是雕像的手罢,美是美的,却毫无生气活力,自始自终都僵的。”嫩暖出了狠力,才将那双手抽了回来,说骂道:“这是我的手,长成什么样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况且我仍是爱它们的,这个就更不与你相干了。”她气得直揪自己的头发,生生地扯下好几根来,又说:“我又不是博览馆,哪禁得住你们这样看这样评的,再说了,去博览馆还要买门票呢,你们给我钱了么,就许你们这样埋汰我!” 酒现先生送茶给芳笼,突然流下眼泪来,含着些许歉意说道:“你说怪不怪?你女儿这双手同我家短命可怜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苍白薄弱的,像纸剪的一样。我今天虽唐突些,也是情有可原的,还望你别怪罪才好。”芳笼接过茶放到一边,张罗着让老妈子送能下酒的零嘴来吃。她笑道:“哪能怪罪呢?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大家对你都很是敬佩的。只是酒现先生也要自己保重才是。” 雨后的月亮大概是害了凉,裹了一层纱,抖抖窸窸地跑了出来,悬在半空中还要受冷,自是不好过的,想隐回去又不敢回去,因为周围的云全散了,叫它没处躲避,于是更是摇得更厉害了,从而使得月光零零碎碎地掉下来,落在水暖阁的池子里,像成摊成片的雪,残破不堪的。嫩暖昏昏欲睡,酒现先生才又送了茶过来:“吃杯暖茶吧,吃了就不困了,我们好歹说几句话再散吧。”嫩暖接过茶只呷了一口,又嫌烫又嫌酸的:“还有什么话?从吃饭到现在都说了多少话了?还不够么?”她拍着身上的裙子,站起来说道:“有话你们说吧,我要回去睡觉,我是不愿意听的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惊蛰) 芳笼只喝了小半杯的酒水便觉得头欢身腾的,嘴里呼呼叫着,歪身过去拉扯她女儿;酒现先生立即觉得自己不可或缺起来,踩着半边拖鞋来劝架;嫩暖遂以为所有人都来拿自己,手脚乱动,嘴里乱嚷道:“我不怕你们的,不怕你们的,你们要占我便宜,我是不怕的;我不怕疼,只怕亮,好在今晚的月亮也不亮,她待我是极好的!”说着挣脱了束缚跑出去,跳进装了许多碎零月亮的水池里。 基础哲学总让人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来看事物,这样看来感冒发烧除了全身发烫及无力些,也自有它的许多好处:可以天天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又不被人指责或议论,周围的人也急着表达关切,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是叫病人感到一片祥和团睦。这次看似普通的肺炎叫嫩暖在床上躺了好几周,父母知道她素来的秉性习惯,不上医院去看病,嫌那里太亮堂了,于是请了医生上家里来看病,因此她的病总要比别人拖得久些的。她父亲雷遥望平时不怎么管她,现在见她病了,偶尔也进来问候:“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没有,不管多巧多难整和的,都叫你母亲想法子弄去,其它的也就罢了,找她整那些七七八八的吃的是在行的,也不见她吃多少,但她就是喜欢这样;还有什么想玩或想做的,也告诉伺候你的那个老妈子去,叫她都备齐了,等你好了才有法子打发时间。”雷遥望毕竟是商人,最是懂得未雨绸缪的。 酒现先生也常来看她,每次来都带手信,或是吃的或是玩的。嫩暖病着,胃口差些,只吃一些流质的东西。他就变着法儿带不同的粥来,皮蛋粥、胭脂米粥、鱼片粥、鹅皮粥、瘦肉粥……嫩暖有天唠叨了一句:“这病其它都还好,就亏在这里,有好东西也不给人吃!天天喝粥,舌头都酸得发霉了。”他就问她:“你吃松茸汤么?”第二天果然送了松茸鸭髓汤来,她吃了几口,觉得不错,又多吃了几口,没想到就腻了,推到在一边,又叫守她的老妈子把家里的猫抱进来,喂那只胖得肚皮不停呼噜响的小畜生喝那松茸汤。酒现先生也过来摸那猫的脑袋,问她道:“原来你喜欢猫?怎么不早说,我家有个姓铜的老妈子她家养着一屋子的猫。你要是喜欢,我回去问问,看能不能从她那里讨得一只来,拿来你抱着玩。” 嫩暖摇头笑道:“你看我病成这样,还能抱它么?倒是不麻烦了。就算哪天我好了,你也不必抱了来,我平常也不抱那些爪子利嘴巴扎的畜生的,只是偶尔伤心时会想着让它们变成球,不能变球我就踢它们,踢到它们尖叫,我也跟着叫,叫到门窗都发抖得厉害,叫累了便哭,要大声哭,流下的泪水能粘得住苍蝇才敢停。只等哭过了心情才能好些呢。” 嫩暖好些了,终于能下地了。如果是晴天,她自然是不愿意出去的, 若碰上阴天或者雨天,她便来到水暖阁看池水:若是阴天,那池水静默得仿佛都要睡着了,她看着也能跟着睡,等醒来时心情低落得很,便觉得自己十分想念太阳蓝天;若是雨天,水池里则开满了浅薄的水花,它们虽不美也是骄贵傲气的,只稍微闪下脸就消失不见。酒现先生拿了个高且窄的火纹瓶子来找她,瓶子里插着一枝结苞的仿生红梅。 她拿着那火纹瓶子上上下下看了,十分兴奋地问道:“这新鲜东西你是从哪里得的?天也不怎么冷,它怎么就结花蕾了呢?却是枝急性子的花么?”洒里先生见她高兴,便有多了种成就感,笑着应道:“我原先把它养在我家的书房里,它是个慢性子,好久了才结了这些花蕾出来。就把它带过来想让你看着,等它开花了你的病就大好了。因此你要多看几次,一天看个三五次也是不嫌多的。”在这个俗不可耐的人世间,每天都发生这样多的事,有些有道理,有些没道理,但只有那些遇巧的才有趣:关于那只仿生红梅和嫩暖的病,还真被酒现先生说中了,梅子花开时,她的病基本好了;又等到梅子花凋谢时,嫩暖和便酒现先生结婚了。 |
嫩暖从来没对酒现先生动心过,但她还是同意了与他的婚事。她暗地里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悲剧,但毕竟这悲剧是关于她的,注定是无人关注、无人同情的,反倒成为一个可笑的闹剧了。刚开始嫩暖对酒现先生是厌恶且抵制的,嫌他老,又嫌他丑,说话做事更是慢吞吞的,好似全世界都巴不得在等他。后来她病了,老爵爷好有耐心,无论天气好坏,每天都跑来看她,不是说日久生情么,在他们的案例里日久不一定生情,日久消恶必是可能的。他常来,有时坐在她身边,有时坐在她对面,总是“妹妹,妹妹”不离口,问她许多话,她几句也能答一句,渐渐地便熟络起来。 那时酒现先生见嫩暖好了,说要请她出去吃饭,她是执意不去的;芳笼过意不去,倒在自己家里安排了一桌饭,是特意请酒现先生的,感谢他在嫩暖生病期间对她的关爱与照料。还没等宴席散呢,酒现先生先离了席,不久又匆匆赶回来,递给嫩暖一个黑色珍珠绒布面的盒子,足有两磅的蛋糕盒那大。老爵士的脸突然就红了,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一点逻辑都没有:“你,你先不急着打开,想清楚了才打开,我是不会无缘无故给你这个的;哦喔,就算想清楚了也不该打开,要等我走了打开才好呢;嗯,还是等我走了就马上打开吧,不管有没有想清楚,你若不打开盒子来看,就没法知道我的诚心,又怎么能想清楚呢?”他在餐厅内不停地来回转圈,他自己到厉害,都不晕的,倒叫别人看晕了。等转够了,他也不再多说话,拿了外衣就走了。 绒布盒子共有三层,首层是水晶盒,里面的钻石戒指一目了然。芳笼呵呵笑道:“酒现先生是在同你求婚呢。看他平时一副正经的样子,没想到搞起男女情事来,倒是挺多花样的。”下面一层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款式不一的珠宝首饰,芳笼又笑道:“看来那老头是真的对你上了心,对你这样大方。”最后的底层被划分三十二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个能够自动松紧的金镯子,都差不多的大小,只是上面雕的花样不同。嫩暖扔了盒在地上,慌里慌张地叫道:“还回去给他!我又不戴上这些东西!这是做什么!?”芳笼捡起盒子说道:“还能做什么呢?你明知道的,他想娶你呢?”嫩暖吓得哭了:“她是老糊涂了,那样大的年纪,能做我爷爷呢,怎么还要娶我呢?想叫我过去给他送终么?” 芳笼哭笑不得,张口就想骂,摇了摇头后软声说道:“人家也是一片真心,再怎么样,对你使诚心总是不错的。”嫩暖抱了枕头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声儿不吭。芳笼走过来,也坐到她身边,仍语气和软地问道:“为什么不乐意嫁他呢,只是嫌他老么?”她只“嗯”了一声,脸上的眼泪就追着鼻涕往下跑。她母亲接着说道:“酒现先生并不如你想像的那样老,只是看着显老,也才大你父亲几岁而已。” “比我父亲还大呢,还说不老?” “那你想怎么样?” “把这盒子送回去罢,我不要它的。” “你认真听我一句话罢,他既然拿了这盒子来,就没打算拿回去;我们既收了这盒子,更没有还回去的道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春分) “妈既爱这盒子,你就自己留着,反正你也不嫌他老,要嫁你嫁好了。” 正在这时,老妈子送了热饮和点心进得房间里来,被芳笼呼喝着赶出去。她关上门,转过身,坐到嫩暖前面,也不消说什么,甩甩手再往上抬后又往下扔,一个嘴巴子、两个嘴巴子及三个嘴巴子打得嫩暖整个人瘫倒在地。时间如左右来往的冷水般冲冲撞撞着,冲倒了陈设陈设却没个吱声,冲倒了人人也跟着不吭声,它得了便宜更是卖起乖来,来来回回地去洗涮,把室内所有能呼吸的事物都耍得团团转,立刻就神思恍惚起来。芳笼抱着嫩暖哭得很吃力。嫩暖觉得有点热,而且呼吸也困难,就试探道:“几点了,妈怎么还不去睡?不知妈怎么样,我倒是困了。”芳笼抹净了脸上的泪才叹道:“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别赶你妈走,我们母女俩好好说话罢。”嫩暖问她母亲道:“妈想说什么呢?我认真听就是了。” 芳笼仍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扯着哭腔道:“再怎么样,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要把话说透了,过后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此是的嫩暖倒是乖巧:“妈妈请说,我在听呢。” “妈倒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有话问你。” “嗯。” “你这辈子要不要嫁人?” “要的。不嫁人不是给你们败脸吗, 我舍不得让你伤心。” “那我跟你说句实话罢,就嫁给酒现先生便是了,你这辈子再碰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真的么?” “可不是真的?他年纪虽大些,但年纪大才懂得疼人,才事事让着你;他又有地位,你嫁给她至少面子上不亏;他那些祖产都是好的,单单只靠收息就够普通人吃好几世的了,你嫁过去的生活水准是不会降低的……你仔细理理罢,嫁给他哪里不好?” “再等等吧。我也不大,怎么就料定了没有比他更好的?” “凭你的条件,比他年轻的,身份地位必定是不如他的;身份地位与他持平的,都早成家了呢,况且与他同等身份的这城里也没有几个。” “你和你的那些太太们在牌桌上常说‘婚姻可是大事,人活在这世上,除了生死,便是它了,唔,对女人来说,比生死还重要的,嫁人可是门大学问,就像是第二次投胎;因此是万万马虎不得的。’既是不能马虎,我们就耐心地多等一阵,这世上人这样多,我就不信,碰不上比他更好、更叫我上心的。”房间只开了一盏壁灯,亮度调到最低,从那里出来的光软软暖暖却又脏脏的,是积年的酒,又吃了许多和时间作伴的尘土进去,腌得人困惑且不安起来。 芳笼拨开嫩暖脸上与泪水混在一处的头发,抱住她的头吻了几下,叹道:“我的儿呀,你是对的,这世界这样大,人这样多,哪里会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呢?可你又是错的,想想你的过往,那样的可怜又不堪,若是普通家庭也就罢了,偏偏又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一点儿破碎事都是惹人注目的,你的那些过去谁人不知呢,都是事不关己的、摊在别人身上的脏污事才能叫人永远记着、想着及谈着;你知道么,那些比他更好的人都躲着你呢,你再等也是白等,都白白糟蹋时间在这里呢。”她见嫩暖只顾埋头抽泣着,说不出一个字来,又叹道:“我们与那些普通的人家哪里会一样呢?你不知道,我为了你扛着多少压力!亲戚们当面是不敢明着说的,背后哪一个不拿你当作消遣的谈资呢,同一个交际圈子也常议论你呢,你父亲和哥哥们就罢了,兴许他们都麻木了,听到那些也不当一回事;我自然是不一样的,我这样爱你,这样爱这个家庭,是不允许他们受一点点委屈的。” 尽管嫩暖惧怕晴天,坚持婚礼要在阴雨天举行,奈何拗不过芳笼,那人担心阴雨天拍出来的相片不好看:“拍照的话光线是顶重要的,阴雨天里拍出的人是不成人的,竟是地府里的夜叉,却都是些孱弱的鬼,受惯了霸凌,都是副萎靡样,哪里认得出谁是谁来?”嫩暖觉得自己为这婚事已经妥协了许多,是有权利抗争久些的,便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拍照,就算要拍也可以选个时间去影楼拍;芳笼手里抱着猫,把它喝剩下的奶茶倒在餐桌正中的一瓶七彩大球菊里,冷笑道:“傻姑娘,谁管你喜欢不喜欢呢,你以为这婚是为你自己结的么?说实话,这些还不都是演给别人看的,是怕那些记者拍我们时,万一拍差了,第二天在报纸或者杂志上登出来,叫人以为发的是讣告呢。你要是怕日头,给你戴上隐形太阳眼镜就得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到了婚礼那天,果然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在旁人看来,这是一场十分热闹的婚礼,但在嫩暖看来,这是一场乱糟糟的审判,具体的过程是怎么样,她大致是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抖得好不厉害。都是别人在说在跑在动,只有她是木然的,总由别人推着牵着催着,终了,审判下来了,正如预期的那样,她自然是被判有罪的。她更不记得婚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好像人都没有散呢,她就被人推着牵着催着回到酒店的婚房里。房里摆的都是鲜花和巧克力,也点了许多的粉色的蜡烛,是熏香的,气味浓郁得几乎要使她背过气去,她原想冲跑出门去,又见酒现先生佝偻地站在自己身后。 |
他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哭又像是笑,嫩暖的心情舒坦了些:原来不只是她一个人不乐意的!她问他道:“都散了么?我们都上来了,那些客人该怎么办?”老爵士应道:“早就散了,都走了。”他急促地向洗手间走去,回过头来道:“吃多了生蚝,肚子在‘呼溜溜’灌水呢。” 嫩暖找了一把剪刀出来,把所有蜡烛的焰心都给剪断了,又“唋唋”关尽了室内所有的灯,房间终于暗下来。黑暗总有它好的一面,叫人看不清,就没法找到自己。她拿着剪刀坐在地上,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呕吐声和呻吟声,暗地里突然就产生一个极坏的想法--要是那个人现在就有了意外……她被自己吓到了,再不敢往下去想,侧耳认真去听,隔壁的声响果真就没了,于是她恍惚感到自己渐渐地浮在空中。只一会子的功夫,她重新摔回地上,洗手间里起伏残破的人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响得很久,也响得很慢。 人们素来认为白色代表纯洁,但嫩暖总喜欢用不同的角度去想同一种事物,因此便认为在某些特定的场景里,它也可能是单调、无聊、重复及绝望。水龙头大约是没关紧的,总听得到滴水声,嫩暖起身去看,水龙头是关紧了的,并没有在滴水。她打开水龙头,双手掬捧着水洒到那白得晃眼的墙壁上,白粉敷的墙浸了水,不再是那样绝望的白,她心安了些,回到铁床上半躺着,用被子蒙住了眼,又听见“嗵”的一声,门开了,一个中年女护士上前大力扯开她脸上的被子:“医生找你呢。” 嫩暖急得用手挡脸,问:“找我什么事?我吃过药了的。” “是心理医生要见你。” “我管她是心里还是心外的,你就跟他说我睡了吧。” “他只找你聊聊天而已,为什么不去?” “你撒谎!上次你们也哄我,同我母亲说一定会待我好好的。可惜等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将我绑在铁桌子上,叫我直接尿在椅子里了,冷得很,冻得很哪。我是再不信你的,再不上当的!”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清明) 护士双手叉腰站在她面前,挡了大半光去,“你不去他那里也是可以的。我去叫他过来。” 嫩暖跑到洗手池边,低下头去,打开水冲自己的脸,叫道:“不许他来,这里不许他来。求你了,别让那些臭男人进到这里来。” “这个心理疗程是天天必定要做的。你又不去他那里,又不许他来,到底要怎么样呢?” 她叹气道:“只能是我去他那里了。” 护士不断地踢铁床脚,问:“怎么还不去呢?” “我现在又不想去了。” “怎么又不想去了?是不能走了么?可是要我推个轮椅来送你过去。” “轮椅也是不错的。”嫩暖点头笑,“轮椅上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其它的没有,就只有药。” “有药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护士一面笑一面骂道:“你如今天天在这里混,这里头的药还没吃够么?” 贺医生虽是个大胡子,却是个秃头,总叫人产生一种错觉,他的头脸是上下倒反着长的。他一笑就露出一口紧密的小碎牙,十分的白,被浓黑的毛发围住,从远点的地方望过去,是片雨林,被一条从中穿过的小河分成两部分,一头广些,一头峭些。他请她在办公桌旁的靠椅上坐下,问她道:“你今天觉得怎么样?”嫩暖答道:“早上起床时觉得饿,后吃了早餐又觉得饱,再后来吃了药又觉得头晕,晕完后觉得困呢,便睡着了,醒了看了一会儿的灯,觉得伤心就哭了……” 贺医生认为她跟其他精神衰弱的病人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不想她原来还是个话缸子,忙打岔道:“我只关心你今天过得好还是过不好?”她看着他,怔怔的,问道:“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呢?”他笑道:“你过得快乐么?”嫩暖低头去看他的鞋子,白底黑面的帆布鞋像盖了蓬布的马车,慢慢地朝她冲过来,到半路又停住了;她是失望的,希望那马车能靠近些,里面的人放下梯子来,叫她爬上去。他也跟着她的眼神低头看自己的鞋子,问她道:“这鞋子有趣么?你喜欢么?”对方又摇头又笑:“我只知道我没有不快乐。”那医生来回踱步,正打算去拉窗帘呢,又迅速地收回手来,回头问她道:“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快乐,更是希望你也能快乐的。”嫩暖揉起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来:“我能快乐的,至少我以前能,现在大概是忘了,不大记得如何才能快乐。”贺医生搬了椅子坐在她面前,说道:“你以前能快乐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你又是个什么样的嫩暖呢?又是什么使你忘却了快乐呢?” 有人送给雷遥望一尊将军骑马的古铜雕像。他刚开始将那雕像放在书房里,碰到他在工作或者看书的时候,可是每过几分钟都要上前摸抚那雕像,尤其是将军的鞋子和马的笼头。后来看烦了,摸厌了,首先就怪起那送雕像的人来:必定是别人送了这个给他,他不喜欢,才做了顺水人情送给我;又或者是他花了钱买了这个来做藏品,后来发现买亏了,认为这个好笨重的东西实际上不值几个钱,是个失败的藏品,不仅不升值还占空间呢,这才做了人情送到我家里来……他越想越生气,打铃叫人将那雕像扔出去。 人们问他要丢到哪去,他先是喝了一大口水,再鼓起眉毛骂道:“在园子找个安静偏僻点的地方,随意丢在哪里就成。你们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请你来是来做事,你倒成了新来的了,有事没事总要问我,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的臭规矩,真是扫兴得紧!”最后那雕像被扔到园子西角门旁的芍药花地里,大人们都很少到那里去。那芍药花地嫩暖倒是常去的,她在那里发现了一窝蜜蜂,藏在最里面的花树下,她常去那里探探瞧瞧的,那儿也有不少的蝴蝶,她总认为那窝蜜蜂迟早是要吃了那些蝴蝶的,于是天天过去守着。 |
她有个姨表哥叫乔通,大她四至五岁的光景,常上她家来。乔通平常都找她的哥哥们玩。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总喜欢拿着猎枪去园子旁的树林里打猎。树林里有许多毛羽艳丽的山鸡,那几个男生嫌它们的叫声难听,就中意扛枪进到林子里走走,就算没打掉几只,能做势吓吓它们也好。没多久,他们便腻了,仍是常扛着枪进到林子里去,只不过不再打山鸡,而是选一个人,让他往林子深处跑,其他人放枪猎他。十次至少有九次,嫩暖的哥哥们都是选中那个叫通乔的表亲,大声呼喝着赶他往林子深处跑。如此几次以后,他终于能通点人情常理,终归学聪明了些,便不再与他们玩了。那天他在书房看书,见那些人抬着铜像出去,便也放下书跟出去。他等人走后就爬上古铜雕像,起了恶趣味,要往那腰上插着长枪的将军脸上撒尿呢。 嫩暖突然从里面的芍药丛中走出来,问他道:“好怪的东西,这是你的么?怎么放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带回自己家去呢?”他唬一跳,差点从上头摔下来,幸好手脚利索,穿好了裤子,使当了力慢慢地马肚子上滑了下来,问道:“日头这样烈,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怕晒的么?芳笼姨妈在找你呢。”嫩暖笑道:“你胡说。我妈妈一早就去看她新订的鞋子去了,能不能赶得回来吃晚饭还不一定呢。”乔通抓了抓头,尴尬地说道:“倒是我记错了。”又随意问道:“妹妹累了么?出来这大半天,也该回去了。” 嫩暖便问道:“乔表哥也回去么?你若回去,我也是回去的。”他应道:“回去吧。我刚跟杜妈妈说了要吃虾肉皮包的牛肉丸呢,跟她说了用烧得沸沸的汤去焯,那样煮的丸子口感才弹才绵,现在大概好了,我们回去各吃一小碗罢。”他又拍了拍身后那铜雕塑的马肚子,笑着问道:“妹妹现在累了,肯定是懒得走路。我们骑马回去。”她拍手笑道:“那敢情是好的,只是这马不是活的,如何能走?”她提脚将鞋底的泥刮到马腹上,湖蓝色的镂花百褶裙下扔出一段嫩笋般的脂色小腿来,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后又收回去,空气中仍盛着它交错活力的光呢,叫人浮想联翩。嫩暖又对她表哥笑道:“你通共也只不过大我几岁去,却将我当小孩来哄呢。谁信你呢?”乔通又爬上马去,向她伸出手来:“我不哄你的,你信我吧。只等你一上来,这马儿就启程出发了。” 铜马被晒得滚烫,她刚坐上去就吵着要下来。乔通拉着拽着她的胳膊不叫那人下去,叫道:“表妹少使些劲吧,弄不好要掉下去的!”两人扎成一团摔到马下,手脚都打着结呢,相互扒拉着,嫩暖只觉得全身酸疼得紧,“阿呀阿呀”叫出声;身旁的男孩兴许是慌乱,兴许是早就蓄了意存了谋,撅着嘴送上唇舌去;女孩儿只是害怕,便噤了声。 嫩暖近来常到厨房来找杜妈妈,但每次围着备餐台逛几圈就出去,偶尔站在原处发呆,偶尔又回头望望那小头小脸又小眼的厨娘,问道:“他今天不来了吧?我想他来的,不,我并不希望他来。哦,他来与不来都不与我相干的!”杜妈妈正拿着铁锤捣鼓牛肉呢,正敲到兴头处,便不大去理会其他人的事,只敷衍应道:“你说的是谁?乔通么,那有什么要紧?打电话去他家,想他来就叫他过来,不想他来就叫他别过来,有什么好怕的。”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谷雨) 嫩暖在原地发了一阵子呆,又说道:“瞧你做了这样多的牛肉,还有虾皮,他定是过来的。我也爱吃虾皮牛肉丸,兴许以前不喜欢,但现在肯定是喜欢的。”杜妈妈抬起手肘去擦脸上的汗,应道:“我的小姐,不想他来是怕他吃尽你家的牛肉丸子么?我告诉你罢,凭你家的家当,别说这几个用虾皮包的牛肉丸,就是用金粉包成这一样大的丸子,也能任他吃好几世去。所以,你有什么好怕的 呢?” 嫩暖突然流下泪来:“如果他只是吃牛肉丸就好了,果真那样,我是愿意同他处的,就怕他还要吃了我,那样地疼。我是顶怕疼的。他咬我时真的很疼!”杜妈妈低回头去做事,只得“嗯嗯”应着,厨房里的水气多且重,层层把人围住,在水气里头困着的人们说的话也只能是绕着圈子走的,总归慢一些的,等她听全了话相出了些许残眉半目的心绪来,嫩暖却早已不知去向。 芳笼自三十岁后就不给自己庆祝生日了,但每年的结婚周年庆必是要请上许多人来热闹一番的,除了吃饭喝酒,还有许多时兴的节目:花展、杂技、魔术、歌舞及走秀等,闹哄哄的根本不去在意秩序。雷遥望为人严肃拘谨,喜欢清静,常常出来露个面就回书房去看书,芳笼让人去请,他口里虽应着,转身便开了车出去。芳笼与他毕竟是近二十年的夫妻了,早将他的言行摸个清透,见他走也不作响,就只跟人说是自己的生日。插着蜡烛的蛋糕终于送上来,芳笼往后望,又问道:“香槟呢?都是死人么,这样简单的事都要一口一字吩咐了你们才知道做,这个家要是离了我却怎么撑得下去呢?!” 包餐的厨师们推了一个八轮长桌过来,上头叠了九层的香槟杯子,橙黄的玻璃底杯镶了金色的锡箔在上方,映出周围熙熙攘攘的穿梭人群,好一派富丽堂皇的喧嚣景象。旁边的管家悄声提醒道:“你不是都叮嘱过了,这香槟要留着给你和雷先生一起倒的么?”芳笼不等对方的话说完就骂道:“赤口白牙的,却说的是什么蠢话、混账话?!这里大家一起高兴消遣,关雷先生什么事?一个个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乌眼肥腿笨鸡,都是蠢材!少噜苏,快叫他们把酒倒好就分给客人们吃;那些人都是你请回来的么,都是只会拿钱不会办事的奸诈捉狭鬼罢了!谁知道这里头有猫腻没有,没有最好,要是有什么不正当的眉目叫我查出来,看我不扯了你们的皮去?”管家向来知道女主人的脾性,平常都是好的,就怕她被雷先生的某些言行冒犯到,便总要找些由头来骂骂旁人才能够散气平心些。 不知谁叫道:“起风了,大概是要下雨了。”人群顿时一致地安静下来,都抬头等风候雨,风是有的,摇头摆尾地往人的头脸笼下来,麻麻扎扎的冰凉令在场的人都兴奋不已,有好几个人喊道:“寒风吞冷雨呢!这样大且蓝且黑且深的天,这样凉意四处蔓延的夜,大家尽兴跳舞吧,叫那些乐队该敲锣的敲锣,该打鼓便打鼓,该按键的便按键,我们就跳舞吧。”有人问道:“这样多的人,这样挤的地方!”又听见人应道:“随便跳,乐得自在,挤一点更好,踩在别人的脚面上才有趣。” 众人很是起劲地跟着呼喝一番,乐队倒是第一个“噼里啪啦”地闹出动静来,但并没有人跳舞,大家仍是扎堆聊天。女主人芳笼回屋换了高领长袖的修身羊绒短裙出来,别人倒还没什么,她那些牌友早围了过来,把玩问询她身上所佩戴的新潮饰品。嫩暖站在不远处看她母亲,慢慢掰开人群挤过去,断断续续地叫道:“妈……妈……母……亲……娘?”芳笼转过头来,远远地喝骂道:“哪里弄得这皱巴巴的一身,像只吃不饱饭的无尾白老鼠般,畏畏缩缩的成不了一点气候!怎么都不见管你的人?!都死了么,或者都在装死,叫我找了出来,可是要叫他们真死呢!”嫩暖又哭了,喊道:“母亲,我怕,有人要害疼我呢?”其他人便问她:“好好的怕什么呢?今晚来的人多,鱼龙混杂的,你还是回屋里去,叫他们拿些点心送去给你吃就好了。”芳笼又斥责道:“你们别管她,越理她她便越觉得有摆面呢,更要装腔作势起来!好好的做什么跑到这里来,快给我回房里去,我等下上去查你的作业。走,快去!” 乔通也推着人挤过来,按住嫩暖的胳膊道:“表妹,我们走吧。你早不是说要学下棋么?我刚从姨父的书房里找了棋盘出来,好漂亮的一盒棋子,手感好,摸着也亲切,谁不喜欢呢?”嫩暖往后退了几步才说道:“你先去吧,我想在这里吃点东西,过后就来。”乔通道:“傻妹妹, 这里哪有正经东西可以给我们吃的,都是酒水。你要真饿了,我们去找杜妈妈,叫她给我们烤个煎豆子牛排,我们分着吃。” 嫩暖皱起眉头道:“这么晚了,谁还吃那样油腻的东西,也不好消化。”乔通上前一步,笑道:“有什么要紧?那个难消化,自然就叫她做个适合晚上吃、好消化的东西。一起喝碗汤也是不错的。”芳笼急着赶他们走,将嫩暖往乔通身上推,笑道:“听你表哥的,他说的没错呢。叫厨娘随便给你整点简单的东西吃都可以,或者让她帮你热瓶牛奶吧,不要脱脂的,脱脂的那些是我吃的,吃那种才不胖;至于你,年纪小,现在又肚饿,自然是吃些含脂的好些。” 嫩暖不愿意走,仍站在原地,拿脚是搓地,一副几乎要哭了的样子:“我要在这里,要在这里喝脱脂的牛奶。”芳笼没理她,径直走开了。乔通拉着嫩暖的胳膊,始终不放开,两个人相互扯了一阵子,她还是被他拉走了。 |
表演魔术的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秀秀撩撩的眉眼尤其惹人怜爱。他用纸牌魔术做开场,修长的手指十分灵巧,在与酒或香水或体味相勾结的空气中弹弹跳跳,一截红一截白的手心往前推一下,往后推一下,再只稍稍扬下手,大略扇了扇,那纤薄的手掌就生出四张红心A来。在场的观众都非常识相,一个跟着一个“哦哦”赞叹。芳笼站在那里,从头到脚都是僵的,只有心是活络暖软的,那心平常不怎么说话,现在也出声“哦哦”地叫唤起来,还叫她听到了,实实在在地把她吓到了。年轻的魔术师大约也听到她心内的叫唤,刚好往这边看过来,这一眼令她更是心慌意乱起来;她被吓得够呛,在原地胡乱打转,那些牌友纷纷向她问话,她随便找了个不成方圆的借口搪塞过去:“竟不知道原来羊绒裙是如此聚热的,我转着圈儿找风寻凉快呢!” 芳笼看见管家颠颠悠悠地向自己跑来,与她还剩下有三四米的距离呢,就扬着手喊道:“不得了了,太太!快去厨房看看吧,就,就是那个你专门放上等瓷器的小仓储房!”芳笼见他只为几个盘子就丢了该有的气派体统,不免恼火,低声骂道:“什么大不了的事,乱得这样,摇头摆尾的,像只吃土的鱼!来了这么多的客人,也不怕叫人看到了笑话,都是些中吃不中用的家伙!”管家皱着眉应道:“若只为几个盘子,我也不至于急成这样?无论如何,还是请太太快点过去瞧瞧吧。确实是十分要紧的事!”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立夏) 厨房旁边有个大通间,原来是打算作为员工宿舍而特意留的,后来嫌那里油脂气太重,便用了副楼作员工宿舍,这大通间隔成好几个隔间作仓储之用,放着各食材或者厨房用具。园子里灯火通明,现在又放起烟花,扬着翅膀的亮扒在瓷器间的高高的暗花玻璃窗上:“嗵嗵嗵”它们在窃窃私语,如此喧闹。杜妈妈拿了毯子盖在蜷缩在架子脚边的嫩绿身上,见她脸上都发出闪灼灼的水光,因为上头的泪水鼻涕口水都混到一处;嫩暖全身筛沙似地抖个不停。走道里终于有了人声,她仿佛要跳起来,刚用力就坐了下去,又突然抓住杜妈妈的腿,大声叫喊道:“是我妈妈么?别叫她进来,我很难过,很伤心,但她的话更伤人。我更怕的是她。” 杜妈妈劝道:“她是你妈,怎么能不来?”正说话间,芳笼踢门进来,“啪”的一声开了灯,先是环视一周,做了个呼吸便骂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崽子呢?怎么不见他,找出来,看我不叫他死!”管家干咳了几声说道:“关到书房去了,叫两个人看着呢。”杜妈妈上前说道:“可不是应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句话,那孩子,我看他平时还算实在的,和嫩暖小姐也处得好,怎么就做出这样丑恶没天良的事来呢?前面还见他们在喝苞米滤面汤子呢,于是我便去隔壁去整理小鱼干,一时忘了时间,后来听见嫩暖姑娘在哭呢,又是摔盘子的声音,还以为他们吃东西不小心砸了碗,便跑出来瞧,并不见他们的,直跟着那声响找到这里来……唉,哪想就撞到这声张不得的荒唐呢?” 芳笼“嗯哼”应了一声就退出去,吩咐把嫩暖送回她自己的卧室,也找人陪着,转头又叮嘱管家道:“把那害人的下流种子带到这里来,我要审他!就算不能要他的命,总要扒下他的一层皮来,嗯哼,就算扒不得他的皮下来,那至少眼珠子也要给他抠出两个来。”又问道:“报警了么?”管家劝道:“太太再生气也先得把事情考虑周全了再去做,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有风摇草动可不整得满城风雨的?现在外头那么多客人,都要等节目完了才能散,这事只能晚些再理。至少要等先生回来再商量好了才能办。 ”她来回走动,问道:“通知雷先生了么?” “他知道了,说马上就回来。连你姐姐也知道了,也要过来呢。” “好呀,她来得正好,正要问问她怎么教的孩子,我可从来没亏待过他们!现在倒好,竟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守得住这事才好,若不经心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弄得人尽皆知,那可又要弄成什么样呢?以后别说是嫩笼,就是也不要出去见人了!”她拉长了嗓门喊,像是在哭,又像是在骂人。 园子里放起烟花,都是同个花样,只是颜色不同而已,每响一次都引得下头人群的阵阵欢呼,那既亮又臭的爆火实在没什么看头,人们次次跟着呼喝,有的人是因为惯性,而剩下的人却是因为跟风。嫩暖躲在窗户边的长脚桌下,身上包着厚厚的毛毯,从头到脚渍满了咸温咸温的汗,但她不承认那是因为热的原故--而是因为她被人害了,自然是全身都痛,全身都流泪的。房间的灯都熄着,窗外的烟花爆一次,她就吓一次,也跟着哭一次,好不容易停了泪,刚刚才静下心绪来,外面的烟花又炸得滋滋发光,再次吓着她,再次使她哭了。她终于睡着,醒过来时园子里的人早已散了,但这宅子并不安静,她听见楼下的书房有人在吵架,大概是她母亲芳笼在骂乔通他妈;雷遥望好像也在场,偶尔劝几句,不消劝的是哪一方。 乔太太只在那里哭,求她妹妹不要报警:“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是知道的,他爸爸前年没了,他再进去了,我更不要活了,你索性拿把刀来让我自己解决了才利落呢;你这次发慈悲心饶了他,我好好管教他,等他知悔知错了,我叫他来你家给嫩暖赎罪、给她做牛做马做乌龟也是心甘情愿的。”芳笼冷笑道:“罢了,罢了,他如果能离了我们,再不登我们家的门,便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他再次犯这样的错,谁又能在他身边管着呢,倒不如我报了警,让专业的人来管教他才能好呢?”乔太太哭得十分伤心:“你若是决心要把他送监我也不敢拦你,只是你们这样的家庭,这种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只是你这边一报警,本地的那些报纸报刊可不就是像吃腐肉的秃鹫般围,闻味寻声围了上来,那些人都是习惯吃这碗饭的,狗子一样赖在这里就不走了,你好好想想吧,从今以后,你家可有宁日?你好好想想吧!” 嫩暖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的,无论做什么都不自在,就是什么都不做也同样是不是自在的:她责怪天太黑却又不敢开灯,她怪四周太安静又烦她的父母亲戚们在楼下吵,她甚至可怜起乔通来但还是恨那人多点……她觉得这身下的床异常的僵和冷,再次翻了个身对面前的贺医生说道:“以往是不是快乐有什么要紧呢?毕竟是桥下的流水,过去了就再与我们无关的,我看重的是将来。你是医生,再怎么样都比我聪明许多,你告诉我吧,我以后能快乐么?”贺医生并不应她,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肚子,嫩暖等着等着就失去了耐心,她现在就只想着睡觉。 她又翻回身去,正见到酒现先生披着一条短且松的米黄色包绸睡袍从浴室走出来,他的两只白得成蜡的双腿交替向前插,像把生锈的上过漆的旧剪刀,让人感到意外且无所适从。酒现先生心情大好,对她说道:“以为你早睡下了,原来还醒着,大概是在等我罢。”她心下好不惊诧,怎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化石居然也能说话的,居然那东西也有带来自俗世的欲望的。嫩暖又吓得翻过身去,才发现自己早回了自己的病房里,此刻正躺在不足一米宽的铁架床上,看那墙上的沉深水迹渐渐发干,那墙面也慢慢恢复原状,像呈现慢镜头的动图般,无趣归无趣,但总是在那里。 |
早上排队取药。前头的两个男孩都流着鼻涕呢,嘴里仍不停地喊热,其中理板块寸头的那个说道:“昨天早上的蜂蜜烤番茄好吃是好吃的,若能甜些就更好了。”卷发的男孩回道:“你记错了,哪里是番茄?那样分明是大号种子里生出来的樱桃,是海盐蒸土豆呢,它们长得差不多,你认错了也是有的。”今天分药的仍是那个聚眼凸嘴的护士,分不清性别的,做了银色的指甲,不过下颌是蓄了须的。嫩暖递了纸杯过去,那护士只放了一颗黄色的胶囊到里面,说道:“现在就吃了它罢。”嫩暖赌气,问道:“我不吃黄色的,白色的最坏,黄色跟白色看上去差不多。昨天还给我们分绿色和黑色的呢,今天凭什么就不给了?” “黑色和绿色的从今天开始就不吃了,所有人都不能吃。” 她下定了心,决定与对面的人争到底:“我偏要吃那黑色和绿色的。” “这个事可依不得你。” “你少欺负我!那些黑色绿色的药丸子就在你的后头的玻璃瓶里,你转个身就拿得到了,有什么难的?”“快走,你后面还有人呢,别在这里闹!离开, 离开,快离开!” “你给了我再走。”她喊着就要爬上那柜台去。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小满) 铁板门外的长廊偶尔有人走过,脆化的脚步声晃晃漾漾,原以为它还就近流连呢,再回过神来仔细听了,却听见一只蛐蛐在断断续续地地叫着,响儿都是碎的,忽远忽近。嫩暖被绑在铁台床上,鼓起劲用力再放松,背后终于起了阵湿糯的暖意,她叹了口气朝外喊道:“我尿在床上了,你们还不管我么?”外面响起脚步声,是往这边走的,不过走到半路停住,又掉头离去。嫩暖又喊道:“求求你们了,好歹把这里的灯调暗些罢,太亮了,都想吃了我的眼睛去呢!”她不敢睁眼,禁闭室里的墙上及天花板上的强光灯叫她双眼泪流不止;就算闭上眼,强劲的灯光仍透过眼上的皮肉寻了进来,见到空地就点起火,四处红光一片。她肚子饿了,口也渴,头晕脑眩的,腰背处又是冰凉一片,不管此时如何使劲,她再也尿不出来了! 铁板门终于开了,有人问道:“怎么说,想通了么?”嫩暖应道:“想通了。”那人又问道:“想通什么了?” 嫩暖一面流泪一面笑道:“光亮是顶不好的事,我怕看,能使我流泪。” 那人仍是个背光的灰影子,认不清是男是女:“还有呢?” “我再不敢了。” 那人的声音沙哑得紧,听不清是男是女:“不敢什么?” “再不敢抢药吃,以后你们给我什么我便吃什么?” “除了这个,还有么?” “还有再不敢咬你们的手了,反正也咬不动。” 来人过来解开她身上的松紧索带子,闻到她身上的尿骚味,不耐烦起来就去推他。嫩暖在那铁板床躺了许久,又不能动弹,手脚都是麻的,被他一碰就摔到地上,那人赶紧去扶,见她手上都是深浅不一的肉痕或伤疤,便问道:“折腾什么呢?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她笑嘻嘻应道:“我多吃些苦,其他人就少吃些苦,不好么?” 嫩暖是顶喜欢花的,尤其是颜色鲜艳的花,但自从嫁了酒现先生以来,她开始厌恶鲜花,不仅抱怨它们在这世上开的时间不够长,还抱怨它们的香味不统一,闻多了就使人困惑起来。因此她常对酒现先生说:“开的时候那样美那样迷人,等调谢时落在土里黄了烂了臭了,又是那样得不堪入目,多叫人失望呀,并不是好东西;所以种花不如种树,要种那些并不开花的树。”酒现先生坐在嫩暖对面读报,并没仔细听她说话,只是随意应和着:“你要种花便种花,要种树便种树,你高兴就好,没人拦你的。”他干咳几声,朝脚旁的一个银锡箔包铁的长筒圆盂里吐了几口痰,又叹道:“现如今这报纸上的字是越来越小了,这些人拿钱都是怎么办事的?”嫩暖应道:“现如今大多数人都不看报纸了,办的好一些坏一些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得到。现在的年轻人都用手机整这些事呢。” 酒现先生竟好不惊讶地叹道:“手机小,那字岂不更小,不得更不成了?。”嫩暖冷笑道:“可不是老糊涂了。年轻人可不怕字小,就怕新闻不咸不淡,那才是真正令人失望的事。”酒现先生脱下帽子来,捋了捋耳上的那块孤单头发,点点头说:“我以后把报纸退了。从今往后,你用手机给我读新闻罢。”嫩暖思考了一会子才说道:“那种事,也要有空闲才能做。”酒现爵士戴回帽子去,那帽檐积了层厚厚的发亮油脂。他寻思着嫩暖会提醒他换下交给女仆去洗,他的前一个太太就常这样做,但她并没有提醒他脱下脏帽子去洗,她从不管这样的事,因此是不可能叫他换洗的,看来他今晚大概是要空等了。他摸了摸帽顶又笑着说:“妹妹不是天天闲着么?” |
他经她提醒才发现,室内的瓶子或盆子都装了或插了密葱葱、绿油的树枝,有柏树、松树甚至是铁树,嫩暖怕光,屋子里的门关着,窗上厚厚沉沉的窗帘也紧闭着,再加上这满屋地的深色枝叶,坐久了,只觉得身上潮腻腻的,于是急着起身:“与人约好了要去钓鱼。旧有的鱼杆不好使了,我去外头走走,或许买个新的。” 酒现先生有个习惯,不管多晚回家都要家人给他留灯。自从他和嫩暖结婚后,她因为这事与他吵了好多次,最后自然是他妥协的,但至少门廊的灯要开着。今晚的门廊既暗又静,他叫人也没人回应。摸黑进门,顺手就去开灯。灯一亮,就见嫩暖戴着帽子和太阳镜坐在楼梯口,倒吓了他一跳,问她怎么不去睡觉。嫩暖拿了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指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他也问她:“夜这样的短,妹妹怎么还不睡?”她下了楼梯,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服摇晃道:“你不在这里,我怎么敢睡?就怕睡着了,你回来就开灯,唬醒我,接下来十天十个月都不要睡了。” 他牵着她走回楼上房间去,劝慰道:“我本来买了东西还准备回来吃饭的,不巧遇上了熟人,多聊了几句就耗到现在,确是我的错了。你放心吧,我以后不这样的。”他想了想又说道:“看你急我更急,我这个心紧紧地粘在你身上,你怕什么呢?你也不该天天粘就着我,我总有离了你的时候,别的不说,叫外人看着也不像。”她立马哭闹起来:“我不管这些。你娶了我,就是亏欠了我的,自然是要对我负责的。”他叹道:“你别急,先听我说完再做道理罢。”她仍哭着,只是哭得久了便觉得累了,慢慢就睡过去。酒现先生摇醒她,试探地说道:“我想来想去,妹妹是怕寂寞,我们生个小孩吧,有了孩子可不就热闹了?” 自从嫩暖住进这栋房子里来,酒现先生就把室内的灯全换成可调光的。只要是她在,房内的灯必须是要调到最暗的。隐隐缈缈的,她又听见蛐蛐在叫,睁开眼就瞧见酒现先生糗着皮的下巴在她的脸上方推前推后的,那蛐蛐的叫声也是带节奏的,紧紧地中在后面,有趣的是,那频率同那个下巴的运动节奏是一致的,嫩暖这才悟过来,哪里有什么蛐蛐,明明就是床脚与地板的摩擦声。她打起呵欠来,上头的酒现先生停下动作,大概是累了问她:“困了么?困了我就好好下来。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他喘着气,鼻涕追着口水,一并流到下巴上,再往下走,流到下脖子上,再后来是到胸口上……酒现先生整个人蜷缩着躺在她的肚皮上。嫩暖推他:“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夏至) 酒现先生急得头上脸上都沁出了汗,更显得整个人乌棕棕的,令人不敢多看。他甩甩肩,又用手遮住大半个脸,兴许是哭了:“看她这样,我难道不比你心疼么?我当时娶了她来,是决心跟她实心实意地过完余生的,哪想得到就变成这样了,有时被她逼急了就恨不得立时立刻就是余生,还过什么余生呢?”芳笼别起胳膊,对方说一句,她便跟着“嗯哼”一声,末了冷笑道:“可不正是这话,她以前受了刺激才得了病,我们花了那样大的心力物力给治好了,后来一直也是好的,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更是好好的,后来跟你做了夫妻,还不到两年呢,怎么就成这样了?!你倒是都给我把话说清楚喽,否则我们是不依的。” 她环视周围,靠近他道:“你还哭呢,就该谢天拜神吧,趁她父亲和兄弟们都不知这事,趁早就把这乱麻给我理清了,否则以后有你哭的日子呢!”他现在反而坦然许多,摊手道:“我看她年岁小,哪件事不是依着她?她要圆的我不敢给方的,她要我坐我便也不敢站着;后来她常跟我说怕寂寞呢,我就跟她开玩笑说要不生个小孩罢,没想到她由此生了执念,天天逼着我,稍微动作迟缓些就不叫我睡,唉……我能怎么样呢?都舍命赔着呢……”芳笼扭起脸,往地下啐了一口,那人便不敢说话。她又催道:“接着说呀,怎么又不说了?”酒现先生叹了气道:“她逼我买了一箱子的验孕棒,每两天就去验一次,每两天便闹一次。你瞧瞧,我的手都被她咬花了。”他捋起袖子给她看,“还在家里砸东西,开始是砸灯,后来是砸镜子,镜子没了就砸瓶子……总之一切能发光发亮的东西她都瞧着碍眼。” “你说了半天,我也听了半天,不都是一些琐碎事么?有哪对夫妻不吵架的,你忍忍,让一让,日子一天天的也不是就过去了么,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摇头接着说道,“她爱砸灯就让她砸,爱摔镜子也叫她摔,我那里仓库都是旧年换下来的,有的是,你吱一声儿,我叫人装车运过去,让她砸个够,砸完了不就没事了!” “平常在家里闹也就罢了,如你说的,我都忍着,都在熬日子呢。这个月她的月事没来,她兴奋得了不得,也不用那些验孕棒,直接拉了我就上医院来。医生说她心理抱着预期太大了,是假孕呢。她立刻就闹起来,说医生诓她,要过去打人,我死命拦着,就被嚼成这个样子。”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不知你怎么样,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不接她回我那里去,要不你接她回你那里去,要不就送她去疗养院,把病都治干净了我们再谈后面的事。我老了,早禁不起折腾了。”芳笼正要回他几句,刚好护士来叫,说病人醒了。 病房里的灯是正常亮度,嫩暖把头埋在被子底下。芳笼一进屋便把灯调暗了,掀了她的被子道:“你趁早给我说明了,我上一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债?我这一辈子大约都要耗死在你身上吧。”嫩暖认了好久的人,才哭出声来:“我的孩子没了!他们好狠的心,都不让我见上一眼!”她母亲又把被子盖回她的脸上,从包里拿出打火机和香烟,想到这是病房,又收了香烟放回去,只在手里把玩那个铜壳雕花的打火机,玩得噼里啪啦响,覆过她女儿在被窝底下的乌咽声去。末了,她叹道:“傻瓜,你急什么?那孩子是被送到一个疗养院去了。那地方的气候空气都好,等安顿好了,自然你也是要去的。”嫩暖从床上坐起来,伸手要去抱她母亲,“那敢情好,什么时候能安顿好呢?我急着去的。”这边哄道:“马上就好。”嫩暖跳下床,赤着脚跑出去:“既这样,我不等了,马上就去了。”又回头笑道:“只一件事,他既是我生的,肯定同我一样,也是顶讨厌过亮的光和白色的。” 因为嫌弃涂了绿漆的墙仍能发光,后又粘贴了厚且粗的帆布上去,总归好些了;天花板的灯原来是大功率的大碗盖灯,由于芳笼把人送进来时特别交待过她女儿嫩暖的特殊“喜恶”,他们便把她房间里的灯泡换成小的,嫩暖还嫌不够暗,他们便趁在给墙壁刷油漆时也顺手把那盏灯给喷成绿的,于是她逢人就讲,不管对方是医生还是隔壁房的病友,说自己现如今住在蛤蟆的肚子里。 |
时间过得飞快,嫩暖现在虽然旧病复发,十天里倒有九天都是晕乎乎的,但她也认同这里头的时间与外头的过得一样快--原来到这里已有小半年的时间。她吃饭时把豆沙汤倒进土豆泥里拌起来,光秃的淡黄色的山和浑浊的浅绿色的水,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正在建水库呢。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病友钗夕凑上前来,问道:“你这里养的鱼有多大了,长了翅膀没有?”嫩暖很是自豪骄傲地回道:“我这水库是用来发电的,并不是为了养鱼吃才蓄的水。我是什么 人,你们又是什么人,就知道吃,我可是要来造福世界的!”就在此时,慵懒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叫她上前楼去,据说是有访客。 用土豆泥做的水坝被收走了,令嫩暖满心不高兴。她甩着步子往前走,假装身后新长出来的尾巴正在生毛发,毛发被水一淋,势头更猛了,她每走一步,那意像中的尾巴就能生出一个短小的翅膀来,扇扇折折的,挠得她背后发痒。她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门厅胡乱摆放的沙发上只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头发烫成玫红色,又蓄了浓密的须,那胡子会动,一摇就扇动起好晃一阵风。她并不认识他,但他定是认识她的,否则那人也不会指名道姓地来瞧她了。 嫩暖突然慌了,等下见到了该如何称呼那人呢?就叫“哥哥”吧,或许就是她的亲哥哥也是可能的,或许他们现在就长成这个样子的?只是她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兄长了,自然是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样子的。她来到那人的身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那个年轻小伙立刻站起来,抓住她的手细细地看着,而后又去看她的脸,竟流下泪来:“嫩暖妹妹,是我,是乔通呢。”她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不该来的,对于我来说,你是该死的。不是我说的,这都是我妈说的。”他跪在地上,又寻住了她的手才包在自己胸前,仍哭道:“可不是这话?可不是我该死?但我又是不能死的,”他边说边从里头穿的黑色棉质衬衫里掏出一个银色十字架出来,亲了亲就放到她的手上“我现在信了教,悟了,知道自己是个罪人。尤其在你身上犯了又大又丑还能吃的人罪呢?那罪孽自然是丑恶且狡猾的,在我找它时避着我,但趁我不在意是又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也要咬我呢。” 乔通每隔两周就过来瞧她。有时带瓶果酱来,有时又带个用纸折的菠萝来。她总责问他:“为什么给我带这些个,不中看不中吃也不中用,我都不要的。”他赔笑道:“都依妹妹的,下次来时再不带这些个的。你有其它特别想玩的或想吃的没有,说给我知道,下次给你带那些。”她挠了挠脖子,问他道:“你近来见过我父母亲了么?” “嗯。每次来你这儿之前,都是先到他们那里坐一坐的。” “哦,如此说来,他们知道你现在常常来看我。” “那是自然的。”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小暑) “他们有没有什么话叫你捎给我的?”嫩暖问道,不等对方开口又说道,“他们忙,没有也是应当的;纵使有,你也别传达了,他们下次得了空,肯定是要在亲自来看我时要说的。”乔通知道她心里不自在,笑着安慰道:“妹妹什么都不在怕的。妹妹现在一天好过一天,说话也越来越清楚了;我每次来都跟那些医生聊几句,都夸你恢复得好呢,从他们字里行间听出来的意思,少的话三四周,多的话最多也不超过三个月吧,你就能出院了!你有什么话,到时等回去再亲自跟他们说岂不是更好?”乔通收拾了果酱要走,嫩暖拉住他,要拿走那瓶果酱去,便与他笑道:“既然送来了哪有叫你拿回去的道理?就留下吧。现在吃的药越来越苦,放着蘸又圆又厚的羊奶酪饼吃。” 钗夕见她回来,从床上跳下来,伸手拦住她,问道:“那个人是谁,就是你常说的表哥么?我看他挺好,长得挺好,脾气也挺好,见他常来看你,我为你高兴,我为大家高兴,更为这个世界高兴。”嫩暖随手把那瓶果酱扔到走廊边的垃圾桶里,笑着回应道:“是我表哥,倒比我亲哥哥好上千倍万倍!我来这里都快两年了,我那两个哥哥统共打过两个电话,也不问我好不好,只问我胖了没,说我现在的病所要吃的药都是最致胖的。” 钗夕把别在头发的细长卡子拔下来,小心地戳起手腕上的粉红色伤疤来:“我让你痒,我再让你痒。”他转过头来问嫩暖:“我问的是你的表哥,可没问你哥哥。”嫩暖盯着她的手腕瞧,问道:“痒么?你痒吗,哪里痒呢?”又笑着说道:“怎么,你看上他了么?你眼光不错,他自然是好的,自小都待我好,把我当亲妹妹看待。就算我有十个亲兄弟,都顶不上他一个呢。”钗夕跺了跺脚道:“说什么看上看不上的,又能怎么样呢?我如今病着,在这里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得去!?” “那有什么难的?不管情愿与不情愿,你配合他们,多多听他们的话,叫你怎么样便怎么样,自然就让你早点出去了。” “唉,就算都好了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得过这样的病,人家可不都离得远远的。”钗夕皱起眉头,她认为自己皱起眉头来是极美的,尽管自己见不到。 |
“你放心,他是至善至暖的人,哪里会介意这些?再说了,我们这是病,又不是我们的恶,更不是我们的罪,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不会生病呢?为了这个就畏手缩脚的,多不值当。都说这世上无完人,我看也不尽然是对的,他可不就是完人?”两句话就把钗夕说得连心思都活拢热络起来,就问道:“他下次来看你是在什么时候?”嫩暖应道:“你听我的,现在开始就给他写信,等认识了就通几个电话,等他来看我时也搭便来瞧你岂不好?” 疗养院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干净的,至少看上去是干净的:干净的门打开后是干净的房间,房间里有干净的床和干净的灯,灯下左侧又有扇干净的小一些的门,那门后是个干净的洗手间,正对门的是面干净的镜子,镜子上头按着干净的灯管,发出干净且冰冷的光。一切都十分干净,一切又都是那样没有生气!嫩暖开冷水洗脸,再慢慢抬头,尤其干净的镜子里有张苍白虚弱的脸,但那双眼是有力的。 她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刚刚芳笼打来电话,说还是让乔通来接她:“有个朋友要在市长大楼表演,这个是大场面,这人情还真是辞不了,是一定要去捧场的。你回家里来,我们还怕没得见么,也不差这一天。”钗夕得知她要走,表现得很是伤心,抱着她哭了许久:“也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虽舍不得要伤心,但也为你开心,为全世界开心。”嫩暖笑着去拧她的脸:“你的心思别人不懂也就罢了,我还会明白么:你哪里是舍不得我,分明是怕我走了,我那表哥就不常来了,可被我说中了?”对方又笑又骂道:“可见你是情冷意冷之人,我因为你才这样伤心,你却埋汰起我来了!至于乔通么,他爱来不来,他想来不来,毕竟脚是长在他身上,而且脑袋也是扛在他肩上。” 才先在食堂吃过饭,钗夕送了本书给她,用金线压边的蓝色绒布盒装着,闻着有股干谷子香。嫩暖问她:“到底是什么好玩东西?包得这样正紧,肯定是贵东西吧,又装在这样大的盒子里,肯定不是小东西。是项链么?是你外祖母传给你母亲,你母亲再给了你的宝贵项链么?那样好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倒也罢了,又巴巴地给了我……哎呀,原来是本书呀,这样厚的书要读好久吧,我每天只读一页,每天只读一页哦,再不能多的……”嫩暖对着镜子,提着书对准自己的耳下扫,直到右边脸腮角处刮出好几道血痕子才停手。她又集中一边散下头发来,把那几道血痕子遮挡住。 这样冷的天,不知名的紫色尖角三瓣小花开得到处都是,呈带子形或者块状聚集着迎风摇摆,忽然忽右的,突然就倒下一大片,露出互相交缠着的花白肚杆子来。乔通开着一辆粉色的车子来接她,但在阴雨天里,这样颜色的车子尤显孤寂,倒使她感到厌恶起自己来。她在上车前叹道:“这种颜色的车,虽算不上稀奇,却也是别致的。这样美好细腻的画,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开。”乔通应道:“原来是白色的,临时请人漆成这个颜色。”她笑着应道:“你是有心的,看来你是诚心要改的,处处讨我的好,这盛情反而令我感到不安呢。” 乔通伏在方向盘上,抹着眼道:“我年幼时不懂事,害得你成这样,别说处处讨你的好了,就是为你当牛作马也是应当的,就是叫我此时死在你面前也是心甘情愿……我只希望你以后都能平安”她笑道:“桥底水,过去的就回不来,好端端地再提那些做什么?”乔通抬头挺身:“妹妹说的是,倒是我犯傻了。”嫩暖又叹道:“这样冷这样湿的天,姨妈的伤风肯定又犯了罢。” 那人没有反应过来,只问道:“姨妈,什么姨妈?”她嘻嘻笑道:“怎么一点点小事就忙成这个样子,连自己的老娘都忘了?”他也跟着笑道:“哦,她现在住在平行岛上,那里阳光盛旺,倒叫她很少犯伤风的。”嫩暖顺口答道:“都有多少年了呢?想去瞧瞧她。”对方问道:“那里日头烈得很呢,妹妹不怕么?”她小声应道:“我现在大好了,不似以前那样畏日头畏光的了;再说了,你都能为我改了这许多,而我呢,应该为自己改得更多才是。或者为这世界改一点点也是可以的。” 乔通“嗯”了一声就坐在驾驶座上发呆,嫩暖催他开车。他便发动车子,并提醒她系安全带。她应道:“麻烦表哥帮我系上吧。我昨天洗澡时不小心摔到左手臂,不敢使大力。”他伸过手去帮忙,恰好她又伸出头去打呵欠,右边脸被他的手表刮到了,嘴里“吱吱嘶嘶”地喊疼。乔通忙掀开她的头发来看,惊叫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这伤疤也结了痂的,并不是我手表划的呀!”她仍用头发覆住脸:“不是说过了么,我昨天洗澡时摔的呀!”他仍疑惑道:“更不对了,你是说左边手疼,是说摔左边,怎么这伤反而跑到右边去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大暑) 嫩暖掩脸哭了:“你别问了,快开车吧。在这里耗了这样久,回去又该过饭点了,我家里人可是最不习惯等人的。”乔通回道:“还开什么车?!你若不说清楚,我就去疗养院问个明白,他们怎么做事的?花了那样多的钱送人进去,却照顾成这个样子!”嫩暖劝道:“你别去问!你这样不是没事找事么,不仅害得我今天回不去,还要连累到别人哩。” “既这样,妹妹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我说了吧,只要把事情都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我也就不多事了。”乔通挠着眉毛说道。 “是钗夕打的。但她不是有意的。好吧,都实话跟你说了吧,不单单这脸是她打的,这手臂也是被她扯伤的。” “可是真的?她好好的做什么打你呢?” 嫩暖哭得要背过气去:“你若不信,又何必多事问我呢?我就说我原不该说的,你却逼我说,现在终于说了,你倒不信了,这是何苦呢?” “我并没有不信你,只是心下许多疑惑,她好好的做什么打你?难道是两人抢水喝争红了脸嫌不过瘾就上手了么?或者是抢糖吃么,我知道她是中意吃甜食的。”他发动车子,路边种的椿树叶子都掉光了,且黑且干且枯的枝桠往下压着,车子往前走,它们也摆身扑到车窗玻璃上,在外头使着劲,张牙舞爪的,做出恐怖的姿态来。嫩暖坐在车里,有种自认为高一等的安全感,毕竟那些枝桠被档在玻璃外头,看这境况,是打不进里面来的。她断断续续地喝了小半瓶水下去,才说道:“别人不知道她为什么打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不知道?” “这话怎么说?我不明白。” “还不是为了你么?” “这话就更说不明白了,好好的就为了我去打你,怎么说得通呢?难道是我叫他打你的?” “她怕我走了以后你就不来看她了才急的。我叫她好好配合治疗,病早些好就能早点出去同你聚了。她怪我哄骗她就拿书砸我的手、扇我的脸。”嫩暖禁不住,用手去碰那些伤口,扭眉挤眼地做出吃痛的表情来。 “果真有这样的事?她上次跟我说她现在恢复得不错,里头的医生和护士都表扬她呢,还说兴许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就会放她出来了,照这样子来看,倒不像是那么回事呀。” “她并没有撒谎,她近来确实是好了许多。我们昨晚吃过饭坐在一处聊天,她还把压在枕头底下常读的书送给我,怎么会不好呢?后来我们去拿无花果吃,半盆子都被我们吃下去了,可是我们刚开始聊起你,她就开始不好了,还不是因为太投心于你的原故,我只得好言劝她松心,也不敢声张,怕医生们知道了,要惹大麻烦。” 乔通低下头去,他是真的觉得难过 “这样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并不重要,既然有人开了头,也得有人来收尾;你们的开头难了些,但愿你们有个好收尾。”嫩暖嘻嘻笑道 白色纱棉混合质地的窗帘上粘贴了许多仿兔绒线织的金色翅膀布谷鸟,它们头拼头,尾接尾,专门往窄仄的地方挤,看久了使人耳朵生疼。看久了不是改眼生疼么,怎么是耳朵生 嫩疼,但嫩暖就是眼生疼。她听到脚步声便躲到窗帘后,乔通一进门就叫道:“窗外的日头那般亮堂,不管什么色的窗帘都能叫它照到透明去,何况你这个窗帘还是白色的。出来吧,我早见到你了,我们兄妹也有好些时候没见了,坐到一处好好说说话才好。”她笑嘻嘻地从窗帘后小跑出来:“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送羊头汤上来的老妈子。”乔通笑着问:“居然让你喝羊头汤?那东西听上去就是好东西,必是有益于身心的;看上去却是坏东西,那样可怖的形色,也是不好吃的,能入得了口么?到底是谁兴的法子,叫你吃这样的东西?” 她在他面前坐下,指了指门外,却努嘴向上指,叫人如何知道她指的是谁呢:“除了她还有谁?那天酒现先生过来这里,我不想见呢,假装身体不自在就没下去。听老妈子说两人在阳光房里嘀嘀咕咕的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呢。后来芳笼每天就叫人送羊头汤上来,说这羊头汤最是提神补气的;我哪里肯喝那个,趁他们不注意都把那些汤都倒进这屋里的绿植里了。你看看,也不单只我一个人不喜欢,它们也不乐意吃这些的,并不怪我。”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几乎是屋里所有的绿植,不管是仙人掌还是绿萝都黄了,植株恹恹软软的,看上去都是一副好不厌世的样子。他呵呵笑道:“你怎么害起这些花花草草来?它们也是可怜的,并没碍着谁,却遭了这样的劫,又要找谁理论去呢?怎么不直接倒进马桶里呢,不是更省事么?”嫩暖走过去闻那些枯萎的绿植, 一盆盆闻下去,在房里绕上足足一圈才回来:“这东西这样的丑,闻上去像妖魔鬼怪的口气,怎好往马桶里倒呢?那里本来就是排泄的地方,还怕不够污秽么?”他噤了声,不知怎么去回她,只坐在那里,想要根烟来抽,但他平时并不抽烟,顿时觉得这个想法诡异生冷。 嫩暖坐到窗前的高脚书桌前发呆。他凑上前去,见她盯着一个摆看。七个黑色的铁球动久了就给观者一种错觉:它们现在都显露出一种既委屈又麻木的神色来。嫩暖头也不回,问:“算起来也有快两个礼拜不见表哥了,到哪里去了?唔,倒忘了问表哥吃不吃茶,或者要不要喝咖啡?表哥,你喝咖啡,对么?怎么现在又回来了,是为我才回来的,还是顺道来看看我?”乔通确实是渴了,可是又不见她拨打内线叫老妈子送喝的东西上来,兴许是怕她们送上羊头汤来逼她喝罢;他看见茶几上的瓷盘里有四个蛇果,糗皱着皮,也不知放了多久,有股混着木屑干的甜香味,他刚拿了一个在手上把玩,就被嫩暖一把抢下:“哥哥可别乱吃这个,放了好久的,吃不得;我放它们在这里养那些蟑螂呢。”他诧异道:“这可胡闹了,蟑螂那样脏、那样不堪的东西,见一只便要踩死一只的,还故意拿水果去喂它们,可不是要做乱么?”她笑道:“就是因为他们恶心,才放了水果在这里任那些臭脏的虫子吃,从此往后,它们就在这地儿附近,便不需要往别处走了,否则一会儿去洗手间里喝水,一会儿却又爬上我的床去,十分麻烦呢。”她把双手别在身后,接着说道:“老妈子说今天外头送了好几箱细核樱桃来,叫她们洗了拿泉水泡了再送上来我们吃。”她虽说着,也不叫人送,又坐回书桌前看那个摆。 “近来跟钗夕可有说过话?”乔通问道。 “有。她现在大好了,过几天就退院出来了。” “我前几天回平行岛看我母亲。也在那里接了一个会计项目来做,准备到那里定居去。钗夕过几天就出来了,我去接她,过几天就一起回平行岛去。” “一起?是指钗夕和你么?” “还有谁呢?” “我呢,我怎么办?” |
“你如果乐意跟我一起走,也是好的,我们都高兴你去。只是有一件,我们那里没老妈子或者管家伺候你,房子也旧,开的车子也特别吵,你可真的愿意去?还是找芳笼姨母好好商量下再决定?” “我还和她商量?那人巴不得我离了她的眼,她就安心自在了。” “她倒是想让你到哪里去呢?你又能到哪里去呢,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来,母女俩不是该有说不完的体己话才对么?” “体己话么?她近几天倒是常来找我说话,通常在晚饭后找我说话。说是想让我同酒现先生复婚呢。” “唔。原来她是打这样的算盘。” “管她打的是什么算盘,我也是只听着,并不往心上去。”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立秋) 嫩暖在收拾度假小屋的衣柜时,看见了好几只油黑发光的甲壳虫。它们既不畏光,也不惧人,紧紧依附在上个租户留在柜子里的一件暗红色雨衣上,大约是现在听到了动静,只散着往外爬了几圈,没多久又返回原处去。她找来一个垃圾袋,装了雨衣送出去。屋外崎岖不平的草坪上放着一个用大树树根掏空做成的垃圾桶,桶边有一条小木栈道,直达湖边。她丈夫石中清正坐在湖边的石条长凳上,竟能一心两用,一边看书,一边钓鱼;他戴着干谷穗编的尖头宽边帽,是沉沉的黄色,上头弹着阳光,下头照着水中涟漪因晃荡而起的亮光之花。 石中清在乔通开的会计事务所做事,大家都说他是个实在人,他也确实是个实在人;在嫩暖看来,他是毫无趣味的,是盏烤干了油的灯,没有脾气、没有欲望、更没有念想,只是在这世界存在着,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身旁的人,却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有时觉得他是个雕像,但也不全然对,因为他只是普通的长相,雕像虽然不生动,但至少是美的。 当年嫩暖被芳笼逼急了,就来平行岛找乔通,他将她安排在事务所做事,对外头说是行政总监,其实就是一个前台。那时会计事务所刚起步,乔通常到外面交洽业务,一间普通课室那样大小的办公室,多数时间就只有两个人,她和石中清。两人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互相也不怎么说话,他喜欢喝放许多糖的浓缩咖啡,来上班时都是买两杯的,一杯放在前台,一杯带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她总是来得比他迟,并不知道前台上的咖啡是给她的,任由它放在那里,他见到了也不提醒,等到下班时,她把凉透了的咖啡收拾到垃圾桶里,他好几次见着了,仍不发一声气儿;只是第二天,还是买两杯额外加了许多的糖的浓缩咖啡,一杯放在前台,另一杯留给自己喝。 会计事务所常组织聚餐,由于人少,乔通把所有的家人都带上凑数,多少添点暖气儿的氛围还是能够的。乔老太太爱喝酒,一沾酒就失了记性,犯起指鹿为马的错误来:把自己的儿媳妇钗夕错认为芳笼,向她讨要一条三窜连股的珍珠项链:“那是妈妈留给我的,你早说了要还的。别的恶人的眼是生疮,你这个恶人的眼是生钩,好东西是不能让你看见的!”又将石中清和嫩暖认成她的小姑子姑丈:“上次给你们捎的那些竹花烤肠子吃得怎么样了?要是中意吃,我那里还有多的,再给你捎些。不过劝你们一句吧,虽然是好东西,但也不能多吃,多吃了伤阳,叫你们夫妻在床上恩爱不起来。”她笑得下巴往左下方歪,“那岂不是又成了我的过错。” 钗夕便借机跟着附合道:“你们两个倒是合衬的,能凑到一处去也是错不了的。”乔通此时拿酒敬石中清:“既然大家都喜欢,可别扫了众人的兴才好。你明天请她吃饭吧。”石中清次日果真请嫩暖吃饭,后来她回请他,到酒茶屋吃酥米茶。嫩暖这才得知前台常放的那杯咖啡是他买给她的。乔通不仅是个好表哥,更是个好老板,他时常督促他们两人间的互动,又断断续续地向石中清提了许多建议:“差不多可以牵她的手了。”、“找机会亲她了么?”、“请她上你家去吃饭吧。”、“见过父母了没?”、“把你公寓的备用钥匙给她了么?”、“差不多该订婚了呀!”以及“算了,别耗了,快点结婚吧。” 最后嫩暖和石中清在乔通的敦促下结了婚,直到这里一切都还算是不差的, 只是叫石中清没想到的是,他们一结婚,乔通就放手不管了,而婚姻生活里的磕绊更是牛毛般杂且多,他永远是被动的,也不敢去找乔通,都是默默受着的,想象着天黑了,乌青色的穹庐越来越往里缩,越往里收越重越沉,“膨嗵”一声掉下来,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他安全了,只是这里头暗了一点,也闷了一些。他随意一个转头,就见嫩暖盯着自己看。他唬住了,低下头去,细细寻思着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等抬头时就见她已走到身后。他觉得自己的妻子算得上是漂亮的,但并不迷人,眼里积着阴,周身上下也散着凉。 嫩暖越靠越近,两人之间只隔着石椅上方的一面石面板,他感到层层相推的冷意,几乎要使他发起抖来。他收了鱼杆问道:“湖边的风凉,你要仔细呀!”她还是盯着他瞧,好久才说道:“钗夕他们安顿好了,叫我们迟些过去吃饭呢。”他点头道:“要去的,我再坐一会子就去。”他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乐意去,便改口道:“还是不去了吧,我们自己随便烤个吐司,热个牛奶就是凑和的一顿饭了,何必那样麻烦呢?”见她仍不说话,他慌了,又纠正过来:“我随你高兴,你愿意去就去,不乐意去便不去呗。哪里算得上是不能了的事呢?” 烤牛排是和炸鸡骨一起端上桌的,钗夕一面脱烤炉手套一面说道:“早料着这里没地方买菜,这些都是家里带来的。”乔通从一个浅灰色的行李箱里拿出香槟酒:“这是人送的,平常都没有喝这个的场合,现在勉强算得上是,于是就随手带了来。”嫩暖吃了一小块烤牛排,是种异常矛盾的口感:那东西吃在嘴里又柴又苦,有种碎粒状的焦味,不过又往下滴着血水。 “这道菜做坏了的,倒是糟蹋了好东西。”嫩暖放下刀叉,拿出自己的手绢拭嘴。钗夕坐在她对面,拿着香槟杯子放在灯光下弹,绕了几圈放回桌子上:“是做坏了的,但也怨不得我,这里的烤炉是老式的,不好用。”她起身到厨房里走了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盘子的水盐蒸香竽,同嫩暖笑道:“你吃这个罢。”嫩暖连吃了五个香竽,拿桌上的香槟酒敬钗夕,对方只举了下杯子又放回原处,并没有喝那酒,脸上提着笑:“这酒真是漂亮,我再不舍得喝的。”嫩暖也跟着笑,她点点头,才问道:“莫不是又怀上了?”钗夕点头笑道:“可不正是这话么?”石中清同乔通敬酒道喜,喝完杯中酒便发现他妻子抹嘴拭泪的,问道:“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自在了?”给她递纸巾,也被挡回来,只听她边抽泣边小声骂道:“你们都欺负我呢!故意在我面前装出这一套套和气的大团圆来,气我这个不能生的人!” |
菜不行,气氛更是不行,四个人手脚嘴皆无措起来,一顿晚餐越吃越没意思,不多时便散了。嫩暖与石中清回到自己这边的林间屋,也不知是谁先挑事开始,找了个由头就对嘴吵起来。嫩暖更是借题发挥,连夜吵着要回去。乔通和钗夕听见声响,过来劝,哪里劝得住,最终四个人都一起连夜开车回去。几天后,嫩暖缓过劲来,才觉得自己多有不是,到底放纵了些,便做了喜饼捎人送去给钗夕。次日上班,乔通提了一篮子的无籽袖珍葡萄放到前台上,笑道:“哪里料得到呢?怀姐姐时好好的,现在怀第二胎反应竟这样大,闻什么都想吐;你捎来的那些喜饼她昨晚吃了两个,说里头有酸酸的枣泥,倒是可以下肚的,喜欢得什么似的。”嫩暖轻轻拍手笑道:“她中意就好。她若喜欢,我抽空再给她做罢。”乔通应道:“你有好久没上我们那里去了?她说想你,盼着你能常过去同她说说话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处暑) 钗夕生了一个男仔孩,等她一出院,嫩暖又做了一盒子的喜饼过去看她。产妇卧房里的门窗都关得很是紧密,有种咸且涩的仿如被汗湿的头发味道,又好似一只落水的长毛狗正躲在床底下睡,那些只不过是它打鼾的味道。嫩暖小跑着过去看新生儿,粉红色的皱巴巴一团肉,散着暖腥味;她看那小孩一个鼻子大且塌,头脸生得像个秤砣般,三角小眼虽没有完全睁开了,但眼尾又细又长,僵硬地拖到另一个平面里的太阳穴去;她自是认为这小孩子被钗夕生坏了,长得这样难看,像是不愿意来这人世上又被人硬拽了来,才做出这样的一副?狭样来。不过这对嫩暖来说是个不错的安慰。见她对着摇篮里的婴孩笑,竟也能笑出声来。钗夕问道:“怎么笑成那样?他生得很滑稽么?” 嫩暖摇头道:“他这样小,没毛的老鼠似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哪里分得出美丑来?我不是为了他才笑的。” “那是为了什么才笑呢?” 她胡乱编了个借口:“我母亲芳笼近来老是打电话来,想叫我回去陪她。” “那你要回去陪她么?毕竟是母女,回去看看也好,这么久没见,坐在一处能说好多话。她是你母亲,年纪也渐渐大了,正像大家说的,见一次便少一次了。” “这话顶叫我讨厌的,人不是都要死的么,可不是活一天便少一天了,由此不论与谁都是见一次少一次的,有什么稀奇的,这也值当得拿出来说么?” 钗夕虽觉得她口气不好,但也不去计较,笑道:“好吧,倒是我说错了。” 嫩暖坐在她床前,探过头去问:“你不知道么,乔通没有同你说过么?” “他该同我说什么呢?” “关于我母亲芳笼的新闻。” “哦,是她的事,有的,说她近来病着了,憔悴了许多。” “哪里是因为那个?他连这个都不和你说,如此看来,虽然你们是夫妻,但他也未必能对你推心置腹的。” “你知道的,他忙成那样,事情多了就混忘了。” 嫩暖站起来走一圈,又坐回钗夕的对面,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说道:“都是乔通表哥跟我说的,芳笼几个月前跟一个年轻的魔术师私奔了,走时带了家里许多钱去的,没想到中了人家的仙人跳,被那魔术师和她的女朋友合伙骗了钱去,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后来全城的小报都拿她做娱乐版的头条呢。都说这世界无聊乏味,依我看这话是不真的,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可不是是乱并精彩着的?” 平行岛一年统共就下一两场雨,每次下过雨后必然是要起雾的。夜色越重,雾气愈浓,这样的天气很难叫得到出租车,嫩暖决定走路回去,她家与乔通家只隔着三四个街区,抄近路走回去最多花半个多小时。浓雾里的景物都不一样了,变得分外瘦小,也黑了许多。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在翻垃圾箱,看见嫩暖过来便停住动作,垂坐在垃圾桶旁边,只等她走过去又重新站起来,继续翻那垃圾桶。她在一件沾着甜菜汤汁的黑色男式法兰绒夹克衫下面找到一个蛋糕盒,掂了掂,还是有重量的,她饿得好不厉害,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整个蛋糕都在那儿呢,只是上头插满了东倒西歪的烟头,还有几张用我的湿纸巾也跟着揉在上头。 |
她实在是饿,顾不得那许多,将蛋糕侧着拿,刚想伸过嘴去啃,有人递了牛奶和火腿三明治过来:“可怜的小东西,那样脏的东西,怎么入得了口呢?还是吃这个好些。”女孩子扔了蛋糕,接过嫩暖给的食物,两三口就吞了整个三明治入喉,堵住了,咳起来。嫩暖打开牛奶喂她:“做什么吃得那样急?都是你的了。”她四处看了看,又回头同那小女孩说道:“你跟我走吧,只要听我的话,包你有吃不尽的三明治。” 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十三岁少女绽谷向来厌恶潮氤氤的天气,但就在一个那样少有的潮湿阴沉的浓雾天里,她遇见嫩暖,成了对方的养女。石中清自然是不乐意的,同他妻子提建议道:“我们还年轻,再试几年说不定就有了,哪里就这样赶急不赶巧了呢?况且,真打算去领养,也得通过正式途径,去挑年岁小的,现在却选了她,来路不明的,什么底细都不知道,要是因为这个招了祸可怎么办?”嫩暖并不搭理他,只往一只白皮肥鸭上刷蜜油,晚上请了乔通一家来吃饭,虽只是一顿便饭,但由于她不常下厨房,也够她忙活的。 他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便走出去,到阳台上去抽烟,盯着在头上不住盘旋飞翔的一群鸽子,它们突然叫着就斜刺向下。他赶忙探出栏杆去瞧,原来马路边有个醉汉正倚在一根电线杆下呕吐,那几只飞鸟都是性急的,不等醉汉离开就去争食那滩呕吐物。他只觉得一阵恶心,却又舍不得移开眼去。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使他一阵惊颤,差点要失脚滑出去,好不容易稳住重心,他回头责喝绽谷道:“真是要死,开玩笑也要懂得个轻重,弄不好会死人的!”女孩也探出栏杆向下看,晃着脑袋说道:“死了谁呢,怎么瞧不见?看来你不过是跟我闹着玩,混说罢了。我也是跟你闹着玩的,没想到你急成这样!”她见他瞪她,转身逃到屋里去,口里叫道:“嫩暖妈妈,他嫌我呢,不想跟我说话;我只不过打了个招呼,他便要打我!”他扔了烟头,也跟着走进来,只见嫩暖站在玻璃隔窗前,原来她一直都在看着。石中清一阵反胃,吐在旁边的石竹绿植里。 嫩暖往所有的肉菜上头洒了层厚厚的松露,叫人多吃了两口就舌麻喉痒的,只得一个劲地喝南瓜浓汤。绽谷吃好了离桌,上前抱过钗夕手里的婴儿,说道:“我来抱宝宝,钗夕妈妈好好吃饭。”她抱着婴儿上了阳台,嘴里呜呜哄着:“宝宝,我们的好宝宝、亲宝宝,我们大家都爱的宝宝,一起去看车车;铜眼老虎街上跑,原来都是车车,我的好宝宝……”她又抱着大哭不止的婴儿跑进来,惊慌地叫道:“那些鸽子怪凶的,都朝着宝宝冲过来,真吓人!”她把婴儿重重地送到乔通的手上,他一个不提防,洒了一裤子的南瓜浓汤。钗夕忙起身接过婴孩,让她丈夫去卫生间洗漱。 洗手间没有做干湿隔离,地板上铺着的是凸花磁砖,踩上去粘粘湿湿的,有种湿泠的痒一直爬到背上或肩上。他进门就按开关,顶上的灯闪了两下冷光便即刻奄暗下去。乔通向外头喊道:“这里的灯坏了么?”绽谷捧着一个藤条包薄铁的月光灯走进来,把灯顺手放在洗手池旁边,同他说道:“镜后柜里的有全新的毛巾,你用那个擦,总归松软些。”他点头道谢,转身见那女孩仍站在身后,问道:“你也要洗手么?”她忽然流下泪来:“你讨厌我吧,对么?叔叔讨厌我吗?”他十分惊愕地看她,恨不得手是脚,脚是手,想去拍她的头,又想去牵起她手,嘴里只喃喃道:“好好的我做什么要讨厌你?说的都是什么呢?” “你来了都不肯跟我多说话。在我来他们家的这些日子里,常听嫩暖妈妈提起你的好,你不知道,我仰慕叔叔你许久了。早上听说你要来,我时时盼着,你终于来了,却不怎么理我……我想大概是叔叔你瞧不上我罢,毕竟来路不明的;连这里的爸爸都嫌我呢,何况是你?”他看着她,常年在街头上流浪晃荡的孩子,相对世故成熟些也是有的,当然也更敏感。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白露) 乔通叹了口气,劝道:“傻姑娘,我不嫌你,才刚见着你,总该有个熟悉的过程。以后就是亲人了,你会明白的,可别再说这样生分奇怪的话了。”她开了柜子拿出毛巾给他:“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家人’是一个温暖的词,对我来说总是清高疏远的;只是希望我以后将这个词用在你身上,你别抗拒才好。”他居然听不懂她说的话,也不敢多问,怕对方多心,只得在心下暗暗揣摩对方的意思,便点头笑:“今后凡有什么事,除了找这边的大人,也可以去找我。”他催她出去吃餐后水果,关上了门,把手放在灯球上,总觉心底不怎么自己,思考了半天,突然又认为这灯不够烫,这样亮的灯,应该再烫些的。 弯水公园中心广场里的两棵老枫树被砍了,他们又在原地立了老高的雕像,十分长的手脚垂到地上,底下的人看不清那雕像的脸,有的说是男的,有的说是女的,更有的说就是一个豹子头;可惜的是附近既没有高山也没有广厦,看来雕像的属性要成为一个长久的迷了。那雕像是这样不完满,反而为它添了神秘感,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来弯水公园看那个瞧不清脸的雕像。尽管钗夕推着婴儿车,动作起来却比嫩暖灵活好多,她在雕像前面的长条板凳上抢得位子,便招手叫嫩暖过去:“宝宝饿了,一直抓我的衣服呢。你站在面前帮我挡一挡,好歹让我喂他吃一些罢。”一个烫着头男青年正坐在她们旁边吃香茶细米丸,小声骂咧道:“在吃东西呢,怎么用屁股对着人家,什么意思?!”说完,起身就走了。 嫩暖在原地转着圈,看了远处的太阳再看近处的树,再看看钗夕,还有她怀里的婴儿,笑着问道:“这样洁净的阳光、这样葱茏的树,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你喜欢么?我是喜欢的。”对方见她这话问得奇怪,也不去认真对待,也笑着点头回道:“平常都习惯了,不觉得它们怎么样,现在听你这样一说,仔细想想,当然是喜欢的。”嫩暖看了她又看了她怀里的婴儿,再次笑道:“这样可爱的儿女、这样完美的丈夫以及这样圆满的家庭,你爱么?必定是爱的。”钗夕点头笑,正想回几句,原来在怀里吃奶的小儿竟无端端地吐起奶来,她起身整理好衣服,抱着软滑的婴孩上下摇起来:“我的宝宝,亲亲的宝宝,要吐吐口水,别吐饭饭哦,宝宝,我的宝宝,我的好宝宝呀……”嫩暖接了一个电话跑过来,气色不成气色的:“我得赶去绽谷的学校一趟,好像出事了,老师说成分紧急,还说要报警。你自己能回去么?” 加固玻璃墙上都是沙蒙蒙的油脂,左一块右一块的,拼接成一个浮肿粗笨的人脸,也分不清是老的还是小的,总之是张十分厌世的人就对了。嫩暖估摸在她之前坐在这里探监的是位化浓妆的胖女人,与那边的亲人或者朋友说几句话便觉得累了,仍不舍得摞分机话筒,只能将整张脸倚在玻璃上借力,原来那玻璃上的油脂就是前头某个人脸上的脂粉。虽在玻璃上粘得挺久,但仍带着一股亲近人的暖意。乔通终于在墙那边出现,她恶狠狠地瞪他,也只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向下坠了眼睑,泪水滚珠般掉下来。他在里面示意她拿分机话筒,问道:“你身体还好么?可别气坏了。我虽在里头呆着,但都记挂着你们在外面操劳的人们呢。”嫩暖恨道:“你真的希望我好么?我倒巴不得你死呢!”乔通立起左手盖在脸上,叹了气才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要信我,我并没有对绽谷怎么样。” “你要怎么信你呢?当年你又是那样对我!说什么早改了,一直在赎罪,原来都是哄人的把戏!”她哭得咂嘴摇头,“也怪我笨,你当初害得我那样,我仍然是信你的; 第一次上你当还不够,还要再上你的第二次当哩!我早就不该信你的,现在后悔太迟了,你害得我成了思想上的废人了,不过你还觉得不够,又使你多害了一个人去……” “好妹妹,你信我吧!当年是我对不住你,但这次真的是误会,我当时说改了就是改了的,并没有哄你。”他揉搓着自己的脸,问道:“你先别哭,我们把事情好好理一理后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只是不晓得绽谷是怎么跟你说的?” 嫩暖握紧拳头放在手上啃,哭道:“还能怎么说?你又做出这等无耻的龌蹉事来,还怕人说么?” “妹妹,就算表哥我求你了。她到底跟你是怎么说来着?” “她说你近来常给她送礼物,又约她出去逛街,给她买衣服化妆品,甚至连内衣裤都给她买了;还说你时常对她上手,他因为害怕,也不敢声张;只是那天你去接她放学,又带她往学校旁的小丘林里钻,只等旁边没人就抱住她,对她上下其手……你真是,唉,她还说费好大劲才挣脱了你跑出林子去;刚好一出林子就撞上学校的教务主任;那主任逼着问明白了事由才去报的警。”他听一次,便觉全身上下都堵塞得紧,又问道:“我要是告诉你她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愿意信哪个?你带她来对同我对质罢,都把话当面说清楚了,这误会才能消,这结才能解了去的;我想她毕竟年幼,以为这是闹着玩才那样,你回去同她说说,要是不说明白我可是要坐牢的。” “她现在整天都躲到房间里不出来,连吃的喝的都是要别人送进去,常听见她在里面哭呢,连我们的面都不愿意见呢,怎么敢上这里来见你?我们现在在她面前连你的名字都不敢提起,哪里还敢让他上你这里来?” 他握紧拳头,急得双眼通红:“我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惹着她了,让她如此害我?要活得清楚,更要死得明白,如果能当个面把话说通透了,这委屈也愿意受些,现如今,不明不白的,要为她坐这个冤枉牢,可叫我如何透得过气去……”嫩暖站起来要走:“我本就不该来看你,你还不诚心改呢?当年把我害了就算了,那时年轻,总归世事参与得少些;现在又多活了这许多年,自己也有了儿女,总归是参得透些的,未曾想还是如此卑劣,又是得了机会就害人,让我怎么信你呢?” 乔通辩解道:“可不正是这话么?我现在也知道自己是有妻子儿女的人,怎么还会做那样的傻事呢?昨天钗夕来看我,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哭,说不知该信谁,我便叫她来找你,目前这境况,也只有你能帮我了。妹妹,你再不发慈悲,哥哥我可真的就没有活路了!” 嫩暖冷笑道:“怎么人家随便砸个碗你就唱起大戏给人看了呢?你这是未遂的罪行,是轻罪,关几天就完事了,怎么还嚷起人命来了?” “重点不是关几天,而是定不定罪,到时如果真在庭上定了罪,别的且放下先不说,第一个会计事务所就办不成了,还有客户会找我们么;最难办的是我的妻儿们,若真定了罪,这脸面要还不要,叫他们以后都没脸出去见人了!这些岂不是都成了我的罪过?” 钗夕泡好茶,又用凹底的玻璃盘盛了两样坚果和一样蜜脯放在厨房的料理台桌上,还从客厅里移了几条凳子进来,顺手找了个烛台放在桌上,打开窗去找日头,回头关了窗自言自语道:“日头还在呢,实在没必要点上烛火,不仅费功夫费力,还费油呢。”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秋分)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把烛台扔进水槽里,打开水龙头对着冲。嫩暖手里抱着男婴孩,后面跟着一个四岁不到的小女孩,正拿着一个米汁糖在吃,黏腻乳白的糖汁水糊在她的脸上、手上及袖口上。嫩暖先把水龙头给关上,移了凳子坐在料理台上吃蜜脯,问道:“你今天可好些了吗?”对方冷笑道:“怎么能好?几乎都要死了去了?他一天不回家,我便一天都不能好。”嫩暖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她扶着钗夕坐下,劝道:“你要打起精神来,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总该为你这两个孩子考量才对呀。”钗夕接过她的孩子来,强打起精神逗他,嘴里装作他吐口水的样子,发出“噜噜噜噜”的声响。她逗了一阵觉得舌根酸,抬头望向嫩暖,问道:“你也相信他什么都没做,对么?只不过是绽谷小孩子心性,跟他闹着玩罢了,你说对么?” 嫩暖也回望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孩子睡着了吗?你好好坐着,我有话同你说。”钗夕看她表情严肃,一时慌了,倒笑出声来:“什么话?用嘴说话呢,怎么眼也扯得这样直!是谁死了呢?”太阳必是往西边歪了,这房子正是对朝西的,此进挤了更多的阳光进来,热融融的,包着水气,扑在室内人的裸露皮肤上,在上面啃嗫得“滋滋”作响,点点针扎的疼,欲断不断,欲离不离的,很是不干脆。钗夕伏在料理台上哭,情到急处甚至拿头云磕去敲那桌子,怀里的婴儿睁圆了眼看她,举高手去抓他母亲的下巴,小嘴张合着,吐出泡沫与浮汁合成的浑浊汽泡来。 嫩暖倒了水递到她钗夕手上,也伏在桌上抱住她,一板一眼说道:“我本不想说的,早打往让这段难堪的往事死在我心里的。当初他来疗养院来找我,在我面前又哭又发誓,叫我相信他是全改了的,谁能料到他又故病重犯了呢?想到你的孩子,他现在又做出这样的末等事来,竟是完全把你和孩子们的脸面放到一旁去了,叫你们怎么活呢?”她又哑声叫喊道:“别说是你们了,就是我也没了脸面,也不想活了。” 钗夕哭得气颤肉揉抖,就差没背过气去:“可不是这话?如果单只我一个也就罢了,只是替我这些孩子不值呢,他们怎么办?今后怎么叫他们出去见人呢?” 嫩暖也跟着哭道:“正是这样,这世道,这种人虽有,我们却不该容的!你要是真为孩子们考量,就该与他断了,带着孩子远远离了他才对。” 钗夕瞪圆了眼,四处看,确是没有焦距的:“但他毕竟是父亲,不是么?” 嫩暖抹眼叹道:“他做出那末等事时,可有考虑到自己还是一个父亲呢?你们毕竟也有女儿,不是么?” 钗夕等歇够了,蓄足了气,又接着回去哭。太阳全部落下去,屋里的余热仍未散,在黑暗中翻滚打结,做起了乱,更扰得人心绪不宁起来。她怀里的孩子睡着了,袖珍头脸微微腌着汗,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碎的光,婴儿的嘴微张着,口角蜿蜒细长的乳迹滑过柔圆小的肉下巴,顺道直钻到奶兜包着的脖项里去了;她女儿现在睡醒了,到处找她母亲,入得厨房来叫饿;钗夕终于起得身来,脑胀头痛的,开冰箱拿了酸奶和苹果给她,又坐回原处,发了好一阵的呆又洒豆般滚下泪来,只是再也发不得声;小女孩站在她身边等了一会子,不久后仍出去了,她嫌厨房暗。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向门口看去,以为自己的女儿还站在原地,不过却没有,房门口只有灰白色的水雾,突然化身白花花的长帛,向她盖过来,无声无息的,大概是要将她包起来吧。 “你可见过绿色的花没?”嫩暖问乔通道。从窗边望出去,楼房像长在山丘间的丑陋的肉瘤,再往远些便是海,此刻退潮了,露出痕疤紧密折延的沼地来,水往外散去,上头一个血红的圆盘,那便是夕阳了,比内陆的人们在山间看到的要红许多。他从口袋里拿出钗夕签好的离婚协议书,摊开折好,又重新放回口袋里,摇头说道:“叶子都是绿色的,再开绿色的花,看上去有的也跟没有的一样,岂不是白费工夫?”她在他身旁坐下,笑道:“这样看来,那些草呀树呀或者菜呀的,不仅有眼睛认得色,还有脑子咧,想着要生成哪种颜色才显眼,才和周围的事物相配。”她看他枯着眉眼,便问他道:“钗夕还没有回信么?她自打回到娘家就把电话换了,连我也联系不到她。唉,大人也就算了,就是叫孩子受委屈了。” 他粗鲁地擦着眼睛:“噢,我就不信,她竟那样狠心。” “哦,她什么都好,就是怕事胆小,心里也没有个成算;想来也怪不得她的,那时你在牢房里,她六神无主的,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你与我当年的那段提不得的往事,更笃定信了你这次的罪是确成的,还怪我不早些告诉她这些,又闹着要离了你,怎么劝都没用。” 乔通存了泪在眼里,又使着劲不叫它们流出来,笑了笑道:“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她说放下就放下了;当年她在疗养院呆了那么久,我都等她,都没嫌弃她的;如今,我一进班房,她就厌我了,甚至连多一句话都不愿意问,不明不白的,叫人多委屈。” 她急忙答腔道:“也不能全怪她。她要为孩子考量,万一你最终审了得罪,叫孩子们怎么做人呢,可不是要隐名带着孩子离得远远的;要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并没什么值得怨责的。” 他点点头,握住她的手道:“或者你帮我去劝劝她吧,你们好到现在,她可能更听你的话。其它的也就罢了,她却不让我见孩子!” “我哪里还禁得你对我说这些?上次见你给她写信,我也写了,也帮你劝她,见你那几日身上不大好,便趁着给你买药的功夫把那些信都拿去寄了,她要是听我的话早就回头了,”她说着又蹙起眉头道:“想想也觉得奇怪,既然她知道你现在是无罪释放,早该回来的,这样拖着,又不给音信的,莫不是新认识了什么人了?” 乔通拿着打火机在手里,不断地点火熄火,再点火熄火,叹气说道:“纵是像你说的那样,她也应该说清楚,不能这样把人耗着,不明不白的,叫人活不是、死也不是,可不叫我受委屈么?”他走到阳台又折身回来,接着说道:“好在我妈早回老家去了,要叫她知道了,孙女孙子都没得见,可不要她的命么?不行,可不能这样就算了,得去找她去。”嫩暖无奈笑道:“能怎么样呢,看你,可不是一副落魄相,还敢去见她,她见你这样狼狈,哪里愿意把你的话当话?少不得还是我替你去一趟罢了!你且在家等消息罢。”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秋分) 昨晚下了场雨,又是打雷又是下冰雹的,闹了很大的动静,不仅人被吓到了,连那些鸟兽虫鱼也有被唬到,都噤了声,甚至知了青蛙也都收了声;等雨停时天刚亮,知了和青蛙压抑了一整晚,现在终于可以放腔叫个够了,却把刚睡着的乔通吵醒。他边打呵欠边起身,从床底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来,用最普通的小弯锁锁着,他握着使下劲便拧开了:原来是盒雪茄,上面覆盖着一张旧报纸,“同城杂事”版块的头条标题是“当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副标题是“孤女同长辈索要重礼不成,倒咬一口诬告长辈猥亵”。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寒露) 他扔掉报纸,取出下面的一支雪茄来,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再细细地吹过,刚要点上,就听见嫩暖在敲门:“怎么?还没起么?”他忙把雪茄放回盒子里,起身开门,问道:“这样早么?”她笑道:“还早么,不早了。”又说道:“没看我昨晚给你发的信息么?”他摇摇头:“你昨天不是去找她了么,见到了没?”她应道:“可不正是因为这个事。钗夕被我说通了,答应我今天回来看看呢。我特意赶来帮你收拾房子,还带了菜来,也订了顶顶新鲜的龙虾,等下就送来了。你给我打下手罢,我给你们做上一桌子菜,让你们好好吃,好好聊,就没有不能聊成的事。” 嫩暖用山泉水煮了酥米茶,又做了苹果派,最上头淋了厚厚的一层酸奶油。两个人便面对面坐着吃茶,其中一个问道:“石中清呢?我最近没去事务所,也不怎么见他;想来他也是冷情冷意的人,我近来这样辛苦地挨着,也不见他来探我。”另一个呵呵笑道:“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你若是跟他计较,倒是你糊涂了!”那边又问:“绽古呢?还有联系么?”这边答道:“她被原来的孤儿院接回去了。你还提她做什么?我现在是连想都不愿意想她!” “哦,被接回去了,几时发生的事?是这里的孤儿院么?” “不是,内陆的一家小孤儿院。” “唔,你后来可有去看她。” 嫩暖摇头叹道:“没有,我为什么要去看她;她害得你那样,你怎么倒关心起她来了?” 他忙着转移话题:“这苹派怎么有股怪味,你用什么做的?” 她喝了口茶道:“我觉得挺好,并没有怪味呀?”她伏过身去嗅闻他,说:“苹果派倒是香的,只是你呀,可是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是咸馊味。”他也跟着闻自己,笑道:“我自己闻着倒还好,是人味。”她催他去洗漱:“钗夕好不容易愿意回来,见你这副邋遢样,简直就是一个流浪汉,以为你故意敷衍她,见你随便,她说不准转身就走了,那时你又能怎么样呢?”他有些不情愿:“若是都要我如此奉承她,不回来也就罢了。以前心心盼着想她回来,想见我的孩子,现在习惯了,没谁不行呢?没谁都行!” “这话胡闹!你难道忘了么,当日你接我出院,她拿书本打我?她什么都好,就是疑心重,万一叫她发现你并不看重她,让她走了,你就放心让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来单独教养的你孩子么?”嫩暖叉腰骂道。 他刚从浴室出来,便听见楼下门铃声大作,按的人大概有急事,声响一阵赶过一阵,仿佛要将现在所能看到的世界都给吞咽进去。他叫嫩暖,没人应答,也不见有人去应门。他只围着一件浴巾,趿着湿拖鞋就向楼下冲去。刚打过蜡的木地板油亮亮的,能照出在上头晃动翻滚的人或物来:先是一架玩具车飞过去了,接着一个小足球也弹着跳下去,还没完呢,还有一个人光着上身及膀子张嘴叫着摔下楼去,“砰砰砰”的阵阵乱响过后,那个人也跟着叫起来:“哎呀,快去开门罢!哎呀,哎呀,疼呀,门呀……” 嫩暖从厨房一路小跑出来,又要去开门,又要去扶人,倒不知先做哪个才好。乔通挥挥手:“你先别管我,先去开门!肯定是钗夕,迟了她就要走了。”门开了,可惜并不是钗夕,而是生鲜市场送货的店员。他说下龙虾订单的加了备注,一定要在十一点前送到,但又给错地址,害他绕了一个大圈子,好不容易到了正确的地方,按了半天门铃却没人来应门,没吓到门后却发生了如此复繁的事故。 医院的主楼要比其它的附属楼高出一倍不止,高且宽且陡的阶梯好似一个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墓碑,阴沉冷硬;人是不该在这阶梯前站久的,久了便多少得出些真相,只怕自己上去了就下不来,最后成了这墓碑上生硬冷凉的名字,因此便是情愿死也是不愿意上去的,因为那上除了寂静的死,还有未知的恐惧。嫩暖问道:“你能见到吗?你相信了吧,无论其它地方天气如何好,总归是与医院无关的;你瞧见了么,这里的上空总是有盘旋不散的乌云,它们边转叫,边发出‘呼噜呼噜’的混浊声响。”乔通抬头看天,哪来的云,仍是烈烈的太阳、洁静的蓝天,奇怪的是,地面是热且燥的,但天上的蓝,却能生出凉冷来。他看过天再看前面的阶梯,摇转身下的轮椅,说道:“我们不从这里走,这轮椅斜坡太陡了。还是到后头坐升降梯上去。”嫩暖并不乐意,也不她直接拒绝,只含糊道:“坐升降梯么?要绕那样大的一个圈子,这样热的天,值得么?” 他没回应,自己转起轮子推着轮椅向前驶去。她追上去,指着石板道旁边的玫红色鸡冠花道:“红花绿叶,为什么不是绿花绿叶,又为什么不是绿花红叶?”乔通叹气恨道:“这世间事,世间人,叫我们怎么能琢磨得透?就比如说,为什么你既恨我却又不肯弃了我?” “这话胡闹,我好好地为什么要恨你?我并不恨你。” “你若不恨我,为什么又害得我这样?” 嫩暖流下泪来,“等下上去了,我倒要问问那医生,是不是给你吃错药了?这嘴里七七八八的说的都是什么?看看我们的过往,我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贴在你身上,你不识好便罢了,现如今反咬一口,倒怪是我害得你这样!你还没老呢,怎么就糊涂成这样,张口也不知轻重?!你倒是说明白了,我怎么害你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现在坐在这轮椅上,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你如此细致地照顾我,空出好多时间来,还怕说不尽么?”他便从绽谷说起,“为了叫我坐牢,你付了她多少钱做你的养女,又叫她来接近我,从而栽赃我呢?”又说到他妻子钗夕,“现如今仔细想想,她也是你劝走的罢,我年轻时对你做的傻事,除了你,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会跟她说这些的;你说帮我去找她,也是扯谎,不对么?”还说到那次事故,“你做的卫生,地板是你打的蜡,凭空地怎么又多出小孩的玩具车来?我原本没想到前面那些,就是这事太出乎平常了,才把前两件故事也捋清了。你毕竟太急躁了些!”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完结) 嫩暖呵呵笑道:“不是说‘有失才有得’么?从你身上看来,这话倒是不假:那一摔,把你的腿摔残了,倒把你的脑子给摔回来了,不是得了大便宜么,要真说起来,你该谢我才是,有什么好抱怨的?”她发傻般,挺着肚子后仰望着背在那里呵呵直笑,只一会子的功夫又拉下脸来哭道:“你现在腿残了,心里再有气,也不该这样埋汰我!我全心全力为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我这一生赔在你身上也是乐意的;就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你,唯独是我对得起你的,我什么都都不欠你的!”她扑到他身上,捶他的肩,摇他的头,接着哭道:“你想想当初是如何待我的,而如今我又是如何对你的?相来思去,只有你对不起我,只有你亏欠我!”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完结) 他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附在她身上的那个人,叹道:“我可不是糊涂了,好好的怎么跟你说起这个来?!现如今,我不是坐在这轮椅上就是躺在床上,空闲了这许多日子出来,都怪我没把这时日好好利用起来,只晓得混想,也管不了真假:如果是假的我只能怪天怨地去,如果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没凭没据的,难道还能将你告到法庭上不成?难道还能叫你坐班房不成?” 石板道绕转着往前延伸,拐个弯就藏进悬空楼梯下面去;旁边的绿化带每几米就用木块分隔出来,不过就只有两种花草,鸡冠花同仙人掌;前头再往下是个水池,被石板道分成两半,一边养锦鲤,另一边却养乌龟;嫩暖终于收了声止住哭,同乔通说道:“要下坡了,你倒是坐稳些吧。”又指着水池说道:“瞧,那池沿上都爬满了乌龟,水池这样小,住得下吗?”她兴许是分心了,兴许只是头皮痒,又从轮椅上抽回手去抚脸拨发,刚好下坡,那轮椅便自顾自去了,一路“噔噔噔”的跳跃着,越跑越快……乔通刚反应过来,还没等叫出声,就连人带椅撞进仙人掌从里,他是停下了,轮椅却离了他的身,还是往前一面跃一面跑,直掉进水池里才消停下来。 嫩暖站在原地尖叫。人们围了过来,把萎缩在仙人掌从中的乔通抬了出来,那人早已晕眩过去,头、脸、手、腹都扎满植物的毛刺,细细密密的血线织了张牢固的网盖在他身上,令他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怖。嫩暖仍在人群外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叫累了,扒开人群挤进来,看了一眼伤者便吐出几口酸水来,又哑着嗓子道:“不得了了,这可如何是好?”有人从急诊室里推了担架出来,要把伤者送进去。她此刻完全错乱了,在地下哭,又拦住他们,嘴里呼喝道:“你们要保证不让他死,否则我要同你们拼命的!你们可不能这样把他拖走了,是要送回来还给我的,否则,我跟你们拼命!我叫你们都死!”众人都劝道:“你放心,这样的皮肉伤是死不了的!”她仍拦着:“你们能保证么?” “你要是一直这样拦着,谁敢保证呢?”几个年轻些的男女拉住她,让人把担架抬走。 “看那样子,其它地方都还好,就只是眼睛大概要瞎的了。”旁边有人议论道。她转过头去看那人,问道:“你是医生么?不是医生就不该乱说话的。”又高声呼起来:“不许他看不能,不能叫他看不见,他若看不见了,可就看不见我了,那可如何是好?”人们见她眼神古怪,也不跟她理论,便渐渐散去了。嫩暖伸展四肢,仰头叹气,自言自语道:“只要不死就好,至少不能比我先死,我可看不惯的。” 她跑出医院大门,在附近找了许久,才买了一个椒盐烤的双层面包。她一路吃着椒盐面包回来,又跑去那个池子看锦鲤和乌龟:五颜六色的鱼儿都守在水池边,摇须鼓嘴的,只等人们给它喂食;乌龟密密麻麻地守在池边或者水池中间的漂浮石板上,不管大小长短,全都 挤叠在一起,有的爬到最上方又不小心翻身掉下来,有的却在下面东走几圈,西行几次,或直接往前走,三三两两的,总是互相推搡着,总有那么几次也是能掉到池子里去的! 她在池边转了几圈,锦鲤在游,乌龟在爬,都是在不同时日里做重复的一件事,甚是无聊,令观者看久了也是烦燥得很。她又抬手看着,手上的面包圈早已吃完了。 她口里又干又咸,准备去找点喝的,回头再上去看看表哥的手术结束了没。她连着打了好几喷嚏,抬头望天,低头瞧水,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表哥,怎么说瞎就瞎了呢?原来老天爷很是不待见你呢!” 本篇完 本号QQUSERGH,诺诺忌(玉信文趣)所发表的文章或视频的所有文字部分都为本人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请勿抄袭,违者必究;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完结) 嫩暖呵呵笑道:“不是说‘有失才有得’么?从你身上看来,这话倒是不假:那一摔,把你的腿摔残了,倒把你的脑子给摔回来了,不是得了大便宜么,要真说起来,你该谢我才是,有什么好抱怨的?”她发傻般,挺着肚子后仰望着背在那里呵呵直笑,只一会子的功夫又拉下脸来哭道:“你现在腿残了,心里再有气,也不该这样埋汰我!我全心全力为你,只要你好好的,便是我这一生赔在你身上也是乐意的;就算整个世界都对不起你,唯独是我对得起你的,我什么都都不欠你的!”她扑到他身上,捶他的肩,摇他的头,接着哭道:“你想想当初是如何待我的,而如今我又是如何对你的?相来思去,只有你对不起我,只有你亏欠我!”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暗花玻璃窗 (完结) 他苦笑着,摇摇头,轻轻推开附在她身上的那个人,叹道:“我可不是糊涂了,好好的怎么跟你说起这个来?!现如今,我不是坐在这轮椅上就是躺在床上,空闲了这许多日子出来,都怪我没把这时日好好利用起来,只晓得混想,也管不了真假:如果是假的我只能怪天怨地去,如果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没凭没据的,难道还能将你告到法庭上不成?难道还能叫你坐班房不成?” 石板道绕转着往前延伸,拐个弯就藏进悬空楼梯下面去;旁边的绿化带每几米就用木块分隔出来,不过就只有两种花草,鸡冠花同仙人掌;前头再往下是个水池,被石板道分成两半,一边养锦鲤,另一边却养乌龟;嫩暖终于收了声止住哭,同乔通说道:“要下坡了,你倒是坐稳些吧。”又指着水池说道:“瞧,那池沿上都爬满了乌龟,水池这样小,住得下吗?”她兴许是分心了,兴许只是头皮痒,又从轮椅上抽回手去抚脸拨发,刚好下坡,那轮椅便自顾自去了,一路“噔噔噔”的跳跃着,越跑越快……乔通刚反应过来,还没等叫出声,就连人带椅撞进仙人掌从里,他是停下了,轮椅却离了他的身,还是往前一面跃一面跑,直掉进水池里才消停下来。 嫩暖站在原地尖叫。人们围了过来,把萎缩在仙人掌从中的乔通抬了出来,那人早已晕眩过去,头、脸、手、腹都扎满植物的毛刺,细细密密的血线织了张牢固的网盖在他身上,令他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怖。嫩暖仍在人群外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叫累了,扒开人群挤进来,看了一眼伤者便吐出几口酸水来,又哑着嗓子道:“不得了了,这可如何是好?”有人从急诊室里推了担架出来,要把伤者送进去。她此刻完全错乱了,在地下哭,又拦住他们,嘴里呼喝道:“你们要保证不让他死,否则我要同你们拼命的!你们可不能这样把他拖走了,是要送回来还给我的,否则,我跟你们拼命!我叫你们都死!”众人都劝道:“你放心,这样的皮肉伤是死不了的!”她仍拦着:“你们能保证么?” “你要是一直这样拦着,谁敢保证呢?”几个年轻些的男女拉住她,让人把担架抬走。 “看那样子,其它地方都还好,就只是眼睛大概要瞎的了。”旁边有人议论道。她转过头去看那人,问道:“你是医生么?不是医生就不该乱说话的。”又高声呼起来:“不许他看不能,不能叫他看不见,他若看不见了,可就看不见我了,那可如何是好?”人们见她眼神古怪,也不跟她理论,便渐渐散去了。嫩暖伸展四肢,仰头叹气,自言自语道:“只要不死就好,至少不能比我先死,我可看不惯的。” 她跑出医院大门,在附近找了许久,才买了一个椒盐烤的双层面包。她一路吃着椒盐面包回来,又跑去那个池子看锦鲤和乌龟:五颜六色的鱼儿都守在水池边,摇须鼓嘴的,只等人们给它喂食;乌龟密密麻麻地守在池边或者水池中间的漂浮石板上,不管大小长短,全都 挤叠在一起,有的爬到最上方又不小心翻身掉下来,有的却在下面东走几圈,西行几次,或直接往前走,三三两两的,总是互相推搡着,总有那么几次也是能掉到池子里去的! 她在池边转了几圈,锦鲤在游,乌龟在爬,都是在不同时日里做重复的一件事,甚是无聊,令观者看久了也是烦燥得很。她又抬手看着,手上的面包圈早已吃完了。 她口里又干又咸,准备去找点喝的,回头再上去看看表哥的手术结束了没。她连着打了好几喷嚏,抬头望天,低头瞧水,自言自语道:“我可怜的表哥,怎么说瞎就瞎了呢?原来老天爷很是不待见你呢!” 本篇完 本号QQUSERGH,诺诺忌(玉信文趣)所发表的文章或视频的所有文字部分都为本人原创,转载请注明出处,请勿抄袭,违者必究;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立春) 这又是一个来自琉璃世界的故事(备注:素材取自国外新闻或轶事的故事便是来自琉璃世界的故事)。 前段时间搬家,我清理了一些平常不怎么用的杂物出来:颜色难看的羊毛呢大衣、出风口变形的电吹风、从未开封过的全新眉笔、成人高的熊公仔、买来用了几次就扔在一边的洗脸仪……我跟着搬租公司的小货车走了四五十米远开始后悔,那些被丢弃的杂物并不是废物,还是可以用的,我让开车师傅掉头,要拿回之前丢弃的杂物。 那些丢弃的旧物早被拉走了。“你们到社区服务中心看看,看才见一个穿红黑色格子纹长裙老太太拉了辆小推车在这里张罗。”一个坐在底楼大门口拉二胡的中年男人给我出主意。他的眼只看着手里的二胡,大概那扰人吵闹的木疙瘩是他深爱着的妻吧。 “嗄,我刚设置好的场景,你可别给我弄乱喽!”身着红黑色的格子纹长裙老太太看上去大约七十岁左右,冲过来喊道。 “这是我搬家清理出来的杂物,我现在变主意了,我要拿回去。”我拉着成人高的熊公仔,不想让步。在社区服务中心的多功能厅舞台上,他们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跨年晚会排练小品。 那老太太一把抓住我,她的手指生了刺般,扎到我手上,是种碎零零的疼,她扯开嗓门喊道:“你若想要把这些杂物带回去,倒也不难。” 我仍死力扯着那个成人大小的熊公仔,问:“噢,这话怎么说?” 我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带着白色假发,坐在镜子前一次又一次地散开头发来,又重新编上。原来那个强势的格子纹老太太要我参与到他们的小品排练中去,做个没有台词的人肉背景板。看着镜中的人影,越看越觉得那人不是自己,我慌了,我站起身,我四处张望,立誓要找到自己,连转了好几个圈,单脚跨进那面镜子里。 镜那边是个棕灰色的房间,静悄悄的,倒是有股淡淡的干 草香味,但说来奇怪,有时遇到房里起了风,但香味倒又变成一种发过霉的尿味了。她只见到一个银发老太太站在全身镜前,喃喃自语道:“他们都说我赢了,因为我还活着,而你没了。”她走近镜子,又再走远,接着又慢慢走近,开始脱身上的衣服。我急忙大喊:“先别忙!这里有外人呢,有我呢!我不想看,我真的不想看!”老太太没有理我,一直将身上的衣服脱个精光才停手,露出下垂、干皱及扭曲的躯体来。我觉得不对劲,也跟着跑到镜子前,但却见不到自己的影像,也不知是梦还是幻,我吓得在这个老旧的偏西式大宅里横冲直撞。 在宅子主人的书房里,我看见他们的世界地图:地图是个圆柱体,最顶端写着的文字不是点就是线,我竟认得出,是“琉璃世界”四个大字,海洋是座落在上下两方的,所有的陆地都集齐在中间,一块块均匀相连,一个地图形状是等腰梯形的国家便叫梯国,面积最大,据上面的说明,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梯国东北部的一个城市,也是梯国的首都,叫作钾市。而这个世界被称为圆柱体,或者琉璃世界。 阿娇是来自梯国的隔邻三角国,她在梯国给那些富人作佣人,虽然苦些,但每月赚的钱比三角国最著名大学里的校长挣的都要多好几倍。她吃住穿用都是东家的,每月所得的工资都分文不留地寄回三角国给母亲:毕竟她身下还有四个妹妹、两个弟弟要读书吃饭。 现在是梯国时间早上十点。阿娇的雇主石女士还没有给她打铃要早餐,她有点担心,遂上楼来探看。石女士光着身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像条翻肚跳上岸的大肥鱼,既然翻不回水里,就听之任之,任阳光将自己晒腥晒臭。阿娇上前忙将石女士抱回床上,那老妇人突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她,还弯起手指,轻轻敲打阿娇的脸,问道:“都说是我赢了。现在她死了,便说是我赢了。你倒是说说我赢了么?或者是说在这个世上,只要是活着就能算是赢么?”女佣人答道:“谁赢谁输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做个快乐的人。”石女士闭上眼道:“她走了,只留下我在这里当行尸走肉,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什么才算得上是快乐呢?” 她一翻身便流下泪来,又哭道:“是她的,什么都是她的,这个世界也是她的,因为全世界的眼光都在她身上。噢,哪怕叫我做一天她,用她的一天来换我的一辈子,也是值得的。” |
阿娇是来自梯国的隔邻三角国,她在梯国给那些富人作佣人,虽然苦些,但每月赚的钱比三角国最著名大学里的校长挣的都要多好几倍。她吃住穿用都是东家的,每月所得的工资都分文不留地寄回三角国给母亲:毕竟她身下还有四个妹妹、两个弟弟要读书吃饭。 现在是梯国时间早上十点。阿娇的雇主石女士还没有给她打铃要早餐,她有点担心,遂上楼来探看。石女士光着身躺在床边的地板上,像条翻肚跳上岸的大肥鱼,既然翻不回水里,就听之任之,任阳光将自己晒腥晒臭。阿娇上前忙将石女士抱回床上,那老妇人突然睁开眼,恶狠狠地盯着她,还弯起手指,轻轻敲打阿娇的脸,问道:“都说是我赢了。现在她死了,便说是我赢了。你倒是说说我赢了么?或者是说在这个世上,只要是活着就能算是赢么?”女佣人答道:“谁赢谁输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做个快乐的人。”石女士闭上眼道:“她走了,只留下我在这里当行尸走肉,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什么才算得上是快乐呢?” 她一翻身便流下泪来,又哭道:“是她的,什么都是她的,这个世界也是她的,因为全世界的眼光都在她身上。噢,哪怕叫我做一天她,用她的一天来换我的一辈子,也是值得的。” 临登机前,石领秋突然改变主意,她告诉女伴自己身体不适,要临时取消到曲线岛度假购物的行程安排。她在机场西楼五号候机楼独自等了半个小时才招到一辆看上去有二十年车龄的出租车。车后座虽看上去虽然老旧,却也收拾得整齐干净,但却有股奇怪的霉尘味,是古旧的钱币与过期吐司勾搭成奸的臭味,也与她未婚夫肖空易生汗的腋窝味道有几分相似。想到自己未婚夫,突然一阵晕眩,她的喉咙便立即涌上酸水来。 肖空是梯国附属三角国的王储。那年石领英与当时还是梯国总统夫人的姐姐石领夏到经受大台风袭击的三角国探访灾情,当晚在三角国王室举办的答谢宴会上,石领英主动邀请肖空连着跳了六曲舞。宴会结束后,石领秋醉意不轻,赖在餐桌不愿回酒店,直到肖空提出亲自送她回去。次日有小报拍到三角国头号黄金单身王老五从梯国总统夫人及其私人助理兼妹妹住的酒店出来。小报上的照片拍得清晰真实,三角国的王储头发杂乱,脸色苍白,上半部青黑的眼圈眼袋与下半边青紫的厚砖唇遥遥呼应,好似重视对称的人所画的一扇门样子,上头添个横幅,下头也必定添个脚垫;他走起路来脚步踉跄,一副睡眠极度不足的样子。 石领秋当时并没有随同她姐姐石领夏回国,她自己一人留了下来,三天两头往王室居住的贝塔宫殿跑。他们二人开始正式约会,努力地拉锯这段励志的爱情长跑,从确定关系到向大众宣布订婚历时七年。石领秋在三角国的名媛圈里一时风头无量,好些个一二线的时尚娱乐杂志排着队请她上封面,大多数都会附上引人注意的标题:“年近四十的离异女形老技不老,八门手段绑上黄金单身王储!”;或者是:“一叶知秋,百色皆空!七年坚持,换来王妃之职!”…… 身为总理夫人的私人助理,石领秋经常会碰到地位不错的单身男子,但唯有肖空叫她心甘情愿地花费如此多的功夫去投入。她也时常问自己,他身上是否有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几年的相处下来,她发觉得这个男人也是再普通不过的凡胎肉身:人前一副上等人的风度,人后却只有下等的路数:他与普通的凡民并从没有本质区别,也是一出汗全身就有股烂老鼠的臭味;私下里也喜欢挖了鼻屎先闻再揉搓把玩;不爱洗澡,有时一条内裤也是翻来翻去穿过好几遍才愿意换下来洗;每次与她到海岛上度假,看见身材火辣的女生更是恨不得自己凭空多长出几对能够存档入案的眼来…… 在那场三角国皇室举办的欢迎晚宴上,梯国总理夫人石领夏与肖空首次见面,她见他站在他父母后面,虽对着自己笑,但表情凉淡得似乎是用盐醋洗涮过的锅碗瓢盆,表面上留下湿漉漉的水,总叫旁人不愿意伸手去冒险触碰。总理夫人向王储伸出戴着镶水钻绸缎制成的蛋壳白手套,示意对方轻吻自己的手背。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雨水) 石领秋就跟在她后面,对前头的“人际来往”看得一清二楚:肖空两眼继续放空,并没有伏低身子去亲吻那只手;而总理夫人也是个十分倔强的人,她笑着看他,没有打算把手缩回去,在那种亮堂的光线下,她手仿佛冻住了,却有种能生生世世永垂不朽的视觉感受。见总理夫人的手停着不动,肖空的父亲见状轻撞他,他装作一副刚回过神来的样子,只是抓住那只看上去要伸进自己喉咙里的手摇了摇便放下,笑道:“但愿夫人身体康健!”跟在后头看着的石领秋心底乐开了花,终于遇到一个与姐姐不对付的男人了!接下来的宴席上,肖空又给总理夫人难堪:她起身给敬酒词,他没等对方说完就跑到外头抽烟。众人都看得真真切切,总理夫人的脸色十分难看,而她妹妹却欢欣鼓舞起来,她的心跟着她的眼,逃难般地跑到那人身上去了。 “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觉得她长得不好看,却又喜欢扭捏作态而已。”石领秋后来问过肖空厌恶石领夏的原因,他正大口吐着烟圈,缭缭烟雾为他肥腻的脸盘做了一件单薄的衣裳,竟是一个参差不齐、光怪陆离的荒唐世界。她只是觉得开心,遂慢慢走程序般地去亲吻他,一路从他的肚腹,然后是胸膛,接着是脖颈,再来是头脸亲吻上去。肖空一口气喘不过来,推开她道:“你也别得意,你们姐妹俩是半斤八两,一个是蛤蟆,另一个是青蛙。不过总体说来,你却是要好些,你虽算不上漂亮,但至少也算不上丑。” 她坐在他身上,嬉闹着要去撕他的嘴:“既这样,怎么又对我爱上了?怎么爱上蛤蟆和青蛙了呢?依我看,你也算不上是天鹅,倒是一只湿漉漉的田间鼠罢了。” 他抓住她的手,笑得止不住气:“能怪我么,也怪不得我了。我当时刚失恋,天天喝酒去愁,眼昏心笨的,只要见到涂了口红的女的就都成了神仙,只想在她面前跪下去,哪里还走得动道?” 因为弄脏了出租车的后座,石领秋给了司机丰厚的小费。一辆是出租车两倍车身长的黑色大排量轿车从她身边开过。她认得那辆车,那是石领夏的座驾,但没见女主人坐在里面,是司机自己一人开车先走,还是因为有其它‘任务’要他去‘执行’也未可知。她冲进自己的房子,客厅书房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间段,除了大门站岗的保全人员,管家和帮佣人都在地下一楼员工宿舍休息。她的直觉引领着她直接向二楼的主卧室走去,此时心跳得厉害,跳一下就涨大一分,每向前走一步,胸腹里的狂风暴雨就更猛烈一些。 主卧室的前半部分是个起居室,墙上或者地上铺的粘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足有八九公分厚的毛毯,平常的走动根本闹不出声响。她在地上看见一件棕色的女式风衣,又在一个八角台灯的顶部找到一件军绿色镶钻扣的女式雪纺衬衫,再往前,一件米色的丝质背心大张旗鼓地展示在读信桌上,那是她送给前总理夫人的生日礼物,前胸用金银线交叉锈着主人的名字和她的幸运花天堂鸟。就到卧室的门口了,一团衣物挡去去路,都是男人的衣服,全套豆灰色的西服、藏青底粉格棉绒衬衫、黑色皮带,红黑条纹领带以及蛋壳色四角内裤……她上前踢开那堆仍有人体余温的衣物,底下有又露出皮面镂空的银色高跟鞋,鞋子里头也用黄角颜料涂写着石领夏的名字。 |
肚腹里的翻滚感越来越严重,她跑到隔壁房的洗手间里,大半个头埋在马桶里吐,抬起头来,冲了无数次的水,扶起头发接着吐。吐完后,她坐在马桶上听音辩景,只是这不是 一个普通的房子,是用古堡改建的大宅子,墙与墙之前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并没有听出什么来。马桶边上的洗漱桌上方的几英寸处钉着一个水晶天鹅壁灯,兴许是钉的钉子有些松了,那水晶天鹅壁灯与底座连接的墙面正窸窸窣窣落下一些白色的泥灰来,她想起来,墙那边挡的正是主卧的鎏金八柱八脚大铁床。再次将耳朵贴到墙上去听,隐隐地觉得那边的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既有地震海啸,又有风暴火山,男人和女人都在奔逃为命,正往安全的地方赶,他们似在呼救,又似在警醒其他人,叫声一个赛一个高;慢慢地,地震停了,海啸平了,风暴没了,火山也熄了,那两人终于消停下来,也许是在相互倾诉劫后余生的感想,也许是在感叹生命的脆弱与不易,墙这头的人既然听不清,胡乱推想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只好做罢。回到主卧房的起居室,她躺在正中的长沙发上,点着烟开了电视,在等里面的人出来。 第一只烟还没抽到一半,肖空只包了条浴巾在圆鼓鼓的腻白肚子上,悄悄地镀步出来,问道:“不是跟你的朋友们去度假吗?怎么又不去了?那个,你既然回来了,我六肚子,能替我到药房买点药么?” “我不舒服就回来了。”她将烟头弹向他,问道:“你还吃什么药呢,叫药吃了你还差不多?!石领夏呢,怎么不出来?” 肖空呵呵笑道: “她走了。我让她从消防梯下去。” 她踢了踢脚下的衣物,说:“她衣服都还在这外头。” “她穿了你的衣服。” “哦,我与她身量差不多,又是姐妹,你把她当成我也是有的。”石领秋突然呵呵大笑。 “她的司机早走了。我叫我们的司机送她回去的。” “噢,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我原打算和她说上一会子话呢,看来只能等改天喽。” 她又点了一支烟,也不去抽它,觉得那烟雾绕缭得十分有趣,弯弯的向高处飘去,越来越散,原本只是有着波浪弧度的线,慢慢匀开,成了一个扇形平面,越往外走越曲越乱。石领秋看着自己的未婚夫肖空、三角国王储,突然就厌恶起来;她想起年幼时上的是全封闭贵族学校,有个大鼻大眼大嘴的男孩子老是欺负她:用深色蜡笔去涂她白色的制服衬衫、揪她头发上的蝴蝶结、骂她“丑八怪”……她吓得不敢去上学,父亲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她现在明白,那议员的儿子老是寻她的不快是为了引起 自己的注意力,为凸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故意找的茬,说到底,其实那只是因为对她有好感而已。人性总是一脉相承的,不关男女,更不关老少,变与不变,都是嘴上功夫,年龄与性别充其然也只是种遮掩而已。她招手叫他过来,又示意他在自己面前蹲下,一拳头打在对方脸上,那人闷哼一声,坐到旁边的摇椅里。 金属色的墙纸,用薄钢片包起来的门框,银白色的灯光,铝条铝板制成的手术床;妇科手术室里的色调是冷的,气味是冷的,触感也是冷的,正如石领秋下体,此时此刻也是贯穿着大约三个食指长的空旷冷意。她额头上满是冷汗,用尽力气稍微抬起头,前面的年轻医生表情严肃,手里正操控着某种名字生僻的仪器。她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段关于堕胎的短片,长长的镊子伸进去,先是夹碎头骨及其四肢关节,接着再将断肢残块慢慢取出来。不过她肚里的“冤孽”还不足三个月,充其量只是一团混沌而已。她又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个故事,有些较为有“道行”灵媒是看得出女生是否流过产的,因为她们每流一个小孩,头顶上方就会多一道黑色烟圈。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惊蛰) 且不管这些故事是真是假,石领秋总觉得自己现下是在为每个牵扯在其中的人行方便:她早已将肖空赶回三角国,因此这样做便能免去自己日后成为“单身母亲“的麻烦;她与肖空已再无复合的可能,免去若干年后有一个年青人找上他,上演“认亲的尴尬”;对于那团“混沌”来说,她免去了它来人世走一遭,无需经历那些“人生中十有八九的不如意”。 养育在房间外小阳台上的白色郁丁香终于开花了,美是美的,但还是不够香些。石领秋被她的乳母叫醒,穿好衣服后往饭厅里带。 “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有着棕青色皮肤的奶妈阿姿轻声对她说道。 “谢谢你!妈妈为我准备礼物了么?”她挣脱开奶妈的手,向饭厅跑去。 “嘘,小声点!一大早就呼呼喝喝的,哪里算得上是个有教养的淑女呢,明明就是个叫人嫌恶的野孩子!”她母亲石太太挽着堆得高高的环山云髻,身上穿的是粉色的心形领修臂中袖的麻棉缕空滚边绫罗裙,更是簇拥得她窈窕妩媚,简直就是辽阔碧海上的神迹灯塔,是奇境,也是美景。夏太太见她冲进起居室来,先是跺脚,再是拍桌子,但她是当贵太太习惯了的,如何使狠力做动作都闹不出声响,于是气急败坏地吊起眉毛来。 “对不起,妈妈。”她默默无声地上桌,还是平常的早餐。父母亲兴许是忘记了,并没有为她准备任何有指向性的礼物或者食品。坐在她对面、穿着骑马服的石领夏朝她做鬼脸。前几个月石领夏生日,父母在马场买了一匹小马驹送给她,从此她每个周末都拿出半天的时间去骑马。 “我与你父亲今天都陪你姐姐练骑术。你在家好好练琴看书。”她母亲特意让人叫她石小姐,不是石太太,更不是石姑娘,而是石小姐:她嫌“石太太”叫起来呆滞,“石姑娘”太老实木讷,而“石小姐”有恰到好处的烟火气,也有欲拒还迎的神秘感,再适合不过。 “或许他们等着晚上给我惊喜也不一定呢。”石领秋还算是乐观的,她并没有完全死心,心中有自己推测出的想法,于是便对自己小声嘀咕道。石领夏又转过头来看她。石小姐喝问道:“要么就闭嘴,要么就说大声点!你这是从哪个有人生,没人养的野孩子那里学来的?整得这样一副鬼祟的贼样子来,哪里叫人看得习惯?!” 石领夏抢着答道:“妹妹说她也要跟我一起去骑马。” “你只会有样学样!没脑子的短脚雀,羽毛还没长全,就想飞喽。别说你现在的年纪还不适合去学马术,就算到了年纪,我也不会同意你去,你的资赋可比不上你姐姐。人与人是不同的,你姐姐注定走的是不平凡的人生,而你就踏实地做个隐形人,或者是配角。”石小姐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眼眉如春包彩飘香,脖肩堆玉涣润含色,腰腿修健与神共舞。石领夏看看她母亲,又转头去看她姐姐,在桌上的银制餐具里看自己的倒影,她们姐妹长得与母亲并没有一丝一点的相像,也许与父亲比较像,小姑娘又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他父亲在吃蛋吐司,用羊肝菌配,嘴里挤得满满的,他抬头对她笑。石领秋低下头去,再也没得出一个所以然的答案来。 “她们才多大?”她们的父亲终于吞下嘴里的食物,得空开口说话,“你就跟他们说这些,能不能听得进去是一回事;如果被外人听到了,还不得被人嘲笑,说我们急功近利。” 那晚小姑娘石领秋一直等到半夜才入睡,并没有等到她心里期待的“惊喜”。她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抱着睡着石领夏,走时,也并没多看她一眼。次日,阿姿跑到女主人面前提醒。在餐桌上,白小姐扔过两个礼物盒给她。她兴奋到不行,吃了两口饭就拿着纸盒回房间拆,她不看还行,一看心底装的所有期望都结成了冰,轻轻一敲就碎了。那两个盒子里,一个装着一件白色短裙,另一个是套乐高,那些都是外头来的客人送给她姐姐的礼物,她父母亲也是省事,连里头附的卡面都没有换。 |
刚知事时,石领秋遇到此类不公平的对待还会伤心一阵子,久了,经历多了,也便成为一种习惯。比如她外祖父过来探望时,只带她姐姐石领夏去坐长身礼宾车或者邮轮,一老一少回来时看到妹妹,就顺口说:“以为你父亲带你去玩更好玩的就没带你去,下次来时一定同时一起带上你们。”但是以后每次来,他们还是故技重施,眼里口里就只有石领夏。她父亲每到节假日会给妻儿及工作人员发红包奖金,她姐姐拿到手是厚厚的一信封现金,而她拿到手的是与宅子里工作人员一样的五块钱……诸如这样的令人意难缓、气难平的繁杂数不胜数,她后来渐渐地就麻木了,不去理会、更不愿深究这些所谓的“世俗冷暖”,她将希望寄托在未来。 石领夏与石领秋只差两岁。“妹妹总喜欢模仿姐姐的言行。所以我们只要费点心思去教育大的那个,小的那个总会跟着做。这便是‘一石二鸟’了。”石小姐在两个女儿都考入全国排名前十的高等学府时得意洋洋地向旁人炫耀她的教育经。过节回家,一家人吃晚餐,一条枣红色方桌,总是父母与姐姐坐在一边,妹妹石领导独自坐在另一边。管家接了电话过来问道:“有个叫于安的男生打来电话,说是和小姐们是同一个学校的,要不要接?”石小姐两手揪起拖地的裙摆,踩着小碎步去接电话,开口就问道:“你父亲是哪位?” 石领秋与那个叫于安的男生有过一面之缘。石领夏所处的法学院与医学院联谊,几个能谈到一处去的几个学生去登山露营。石领夏临出发时发现自己的帐篷不能用,叫人来她胞妹这边取。于安比普通人更注重礼节,来取帐篷时带来一盒黑森林蛋糕,他把糕点切成刚好入口的小方块,盛在小碟子里送到她嘴边,接着变魔法般只是转个身手上就多了半杯果子露花茶,笑道:“如果觉得蛋糕腻,就配这茶来下口,包你吃了还想吃。” “我倒是想吃了还能再吃,但是不知在哪里能买到跟这个一样的,平常店里卖的总是燥燥的, 吃了几口就塞喉咙半中间,下不去又不上不来的,根本和这个没法比。”她吃了两三个便觉得牙淳舌香的,口喉腹都异常爽快。 “那根本不是什么事,你什么时候若是想吃了,就跟你姐说声,我立刻买了就给你送来。”她后来有几次想起来要吃那黑森林蛋糕配果子露花茶,给石领夏打过几次电话,那边倒是应承得挺快,但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叫于安的男生送点心和茶水过来。她心中已有结论,也学了乖,从此不再打电话,实在馋不过就只能到校园外头的甜点店吃堵牙塞喉的布朗尼,喝杯普通的杂烩果汁。 石小姐将丈夫赶到客房去睡,叫来大女儿石领夏陪自己说话。石领秋先是躲在她母亲的房门前偷听了一会儿杂杂碎碎的零乱与家常,摸黑下了楼,寻到饭厅的电话桌上,按下重拨键。 泳池里的水很冷,她一跳进水里,又马上张口鼓眼地爬出来, 一边嘴中发出粗重的吞咽声,一边从头到脚都抖着筛给,忙给自己套上裤子。石领秋在眼角的余光瞧见远处的芍药花树丛有响闹,走过去说道:“是于安么?你出来吧,没有其它人。”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春分) 那株有几十年树龄的芍药花抖了几抖,从后头走出来的是一个年轻人。他先是四处张望,脸庞黯淡下来,但仍笑着同她挥手招呼:“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么?石领夏呢?” “这里没有石领夏,就只有一个石领秋。我是她妹妹。” “我知道你是谁?只是不知道你今晚找我出来是为了谁?”他走近前来,说起话来字字拖长。 她突然起了兴,拍手笑:“谁都不为。只是我实在是想吃你以前给我带的黑森林蛋糕和果子露花茶,才用姐姐的借口约你出,只是希望你别见怪。” “哦,何必这么麻烦,只要你直接在电话里说明就好。你随时想吃,随时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不过今天是不行了,他们家晚间九点后打烊。” “倒是想随时能给你打电话,但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刚才打给你的电话都是碰运气,随便重拨打过去竟然就真能找到你。我激动的话都说不全,哪里就想得到叫你带吃的来?” 他走近他,笑道:“你真客气。你没有我的电话号码可以问你姐姐,她那里有。” “快别提我姐姐了,真是要羞死我我了。都说世事难料,我觉得世人更是乖张难捉摸!” “哦,这话怎么说?” “我刚才楼上,要去我母亲房里拿点过敏药治我的喉咙痛。走到门口,就听见我母亲和石领夏正在谈论你。” “喔,我倒想听听他们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在别人背后说的话虽不好听,但却是有好几分真的,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听好话,但爱听真话。” “听你这样说,其实‘真善美’三个字倒是最不应该放到一处去的了,根本不是一路的。”起风了,石领秋走在男生前方,散下厚软蓬松的头发,被风引着走的发丝有如池子里翻出的水珠洒在那个叫于安的男生的脸上脖上手臂上,和温的丝滑过后是股干透的松脂香,香尽了,暖离了,腻散了,倒是留下了能讲故事的百转千回。 “世人为世事烦恼,参悟起世事道理来大都是对一半错一半。所以说他们把‘真善美’放到一块也算不上是错得离谱,只是一种中立行为,也许根本就与对错无关。”他原是学医的学生,说起逻辑不通的所谓“哲学道理”,一套南一套北,叫听的人不知所措:她原想叫好喝彩,不想违逆自己的本心;又想指误修正,又怕得罪人,惶惶中,最后说道:“医者仁心,你竟是一个亲民的哲学家。” “好妹妹,我们别把话题扯远喽。你就告诉我,她们是怎么说的我。你告诉了我,我以后定想办法叫你开心,天天给你带松软的黑森林蛋糕和果子露花茶。”男生垂脸扯嘴地讨好。 石领秋嘻嘻笑道:“我要是在他们打烊后想吃呢,你也给我带么?” 他止不住也跟着笑:“今后我买些存放在冰箱里备着,你想吃我随时给你送。” “罢、罢、罢,我自会告诉你的,但可不是因为了一些吃的才这样,只是觉得他们不应该如此欺负老实人,当然也是为了你,嘻嘻。我只是在门外听了几句,听得不太真切。哑哑沙沙的声音在暗夜的缥缈之间时停时走,听到我母亲问我姐:‘你与那姓于的校友是真的在处对象么?’我姐道:“我竟不知原来妈妈也是个见风就是雨的人,就只一起出去玩过几次,见他人好,做事手脚快,就留在我身边,一起混玩的时间也好有个人可以帮自己跑跑腿做事。妈妈以前不是说培养我是为了叫我嫁给站在世界之巅的那些男人吗?于安虽然家世不错,自身也有不错的潜质,但这种还在山脚下转悠的我可看不上,我的眼只向上看。” “她果真这样说?”于安既是摇头又是点头,“我不信,她果真那样说?!我,我并不是只愿意在山脚下转悠的人,我也可以向上爬,可以跟他一起爬。” 石领秋举起手机顶到他的脸上,嗔道:“呵呵,她才不愿意爬那山呢,跟谁都不愿意,她只想在山上头的人吊个缆车下来直接拉她上去。哦,我就知道你是不信的,她始终是你的水晶心肝雪山冰莲!喏,好在我做好了准备,这里有电话录音,不信你拿去听听,难道我还诈你不成?” “听到不必了。现在仔细想来,琢磨她对我的态度,再考究她今晚说的这些话,就算没有十分应景也有八分应景了,看来你并没有撒谎。说出来也好,我付出的真心遭火炬烤烧,难过是要难过一阵子的,但好在现在明白过来,就没必要在她身上再浪费时间了,早痛总好过长痛。我还是回去吧,今晚谢谢你。” |
“等等,你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叫我怎么心安,倒是我多事了。你不知我现在有多愧疚,实在不该告诉你这些脏言恶事叫你伤心难过。要不这样,你带我到那个卖蛋糕和果子露花茶的店去,我们砸开店门,进去吃个痛快,岂不是一举三得。”她拉住他,向空气中推嘴,又在脸的上半部用力,左右两边的眉眼一个上一个下,做出惹人怜的表情,叫人无法推辞。 于安疑惑道:“你倒是说明白喽,哪来的一举三得?” “我们到那地方砸门,是为解气;到里面大吃一顿,是为解馋;从此以后那店家再也不敢早关门,因为早关门会被砸店,所以便能叫更多的人在更晚的时段里都能品尝到美味食物, 是为解禁。你说,这不是一举三得又是什么?” 他被她逗笑,开始认真端详眼前的女孩,不免拿她同她姐姐比较:二人身量差不离,都是娇小细软的腰身和四肢,妹妹长得更为端庄秀气,粉肉底上面紧密均匀地铺了一层碾成碎末的白蜜砂糖,再往上覆着的是透明中染茶灰的细软绒毛,短短的都紧挨在一起,徐徐延展开来,自然是添了好几许的童真与乐趣,泳池旁的长柱灯扔过来一些杂碎的灯光,齐唰唰地攀在她所有裸露的肤皮上不松不散,高抬着光影中的丽人好似在飞,又好似在飘。他不禁伸手去捉,但甚至没有两三分的把握,不想就抓住了对方的肩,实实地在他身边,换得六分心安,两个人不禁互相对着笑起来。于安双想起她姐姐石领夏,虽然也和气,并不似她这般平易近人,头脸总是以某个角度仰得高高的,骨子里隐忍地藏着想叫人知道但不叫人看到的高傲。他现在看着妹妹,想着姐姐, 妹妹的脸是堂堂方方,加上舒展的眉眼,算得上是个温婉的清雅美人;而至于姐姐石领夏,他只记得她圆圆大大、像洪水一样对外扩张的眼睛,还有说起话来就跳舞嬉戏的外翻双唇,看着想着,他向站在的对面的女孩伸出头去。 她拍他又推他:“唉,干嘛呢?我饿了,泳池边寒凉得紧,越站越饿。我们砸店吃蛋糕去!” 石领夏气冲冲地闯进她母亲石小姐的衣帽室间。石小姐正拿着一个新买的粉红色皮包在鼻子底下闻,见她女儿冲进来,根本没提防,又惊又吓,骂道:“唉呀,要死了,这样没规没矩的,跟街道上那些惹人烦的猫子狗子有什么区别?哦,原来是领夏,还以为是你那个不成器的妹妹。那个令人烦的脱毛的奶猫子!怎么双眼肿得像核桃般,这是在学校里受委屈了?” 她脱下外套,大力将衣服甩在四角凳上,问道:“领秋回来了吗?” “她不是跟你一起么?怎么,司机去学校只接到你一个么?她虽然不起眼,但也不该隐形至此呀,呵呵呵。”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清明) “她哪里跟我一起?她现在是和于安在一起!?”石领夏好不容易收住的泪水此时又四处横行,她伏在长椅上,全身上上下下起起降降地动个不停。 “你的那个小跟班于安吗?那个学医的男生于安么?那个鼻子长得僵又扬的于安么?”她母亲问道。 石领夏仍哭着:“他早已不是我的跟班,他现如今是铁了心只做领秋的跟班啦。” “这里头又与领秋什么相干 ? 你光顾着哭,如何成事?” “最近几个月于安都没来找我,我以为他忙着准备毕业的事也不好去叨扰。今天我去找他,看见领秋在他房里,二人抱在一处看电影。见他们的默契程度,可能好了许久了。” 石小姐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就为这个。那个于安并不是你最终的风景,随他做什么呢,你不理便是,也值得你这样伤心。” “我只是不甘心,他们两个联起伙来,一条藤害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母女说话间,石领秋也走进房来,满脸春色,笑嘻嘻的。她摊开手掌向上举,对着那两个人,说道:“恭喜我吧,我与于安订婚了。” 虽已入冬,但天并不冷。石领秋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圣坛上,对面是身着白色礼服西装的新郎于安,他正在给她背结婚誓词。誓词好长,他一面念着一面听着就分了心——自己能与面前的女人过完这一辈子么,兴许能,兴许又不能,又能怎么样; 自己爱她么,兴许是爱,兴许是不爱的吧,不过爱与不爱又能怎么样呢?石领秋在观礼的人群里找石领夏,见她在人群里苍白无生气的脸,心情爽利畅快--她觉得自己这一次赢得实在漂亮。愿从此往后,她可“战战告捷”,自己的人生不可辜负。 卧室落地窗的水晶玻璃十分牢固,石领秋试了好多次,用婴儿推车撞向落地窗,玻璃晃了晃又归位,一点变化都没有。她呼气在水晶玻璃上,那些细小的水珠也是站不住脚,一吹就散,叫她的烦闷无比。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闹响,通过透明的玻璃望下去:于安正送石领夏和她的男友出门。这是石领秋第二次滑胎了,医生吩咐要静养。石领夏带着刚确认关系的男友来看自己:说起话来像旧时代的铁匠铺子里头那些正在砸打的生计,“咚咚咚”响个不停,闹得她头疼。 “我与窦关原本打算一切从简,到市政大厅做个登记就把婚结了,但他父母祖父母都不同意,听说我们不愿办传统的婚礼都气得不行,叫我们过去做了许多次思想工作,实在是烦不胜烦,也由着他们去了,我们索性摞开手不管了,到时就走个程序,坐享现成的就好。”石领夏与窦关十指紧扣,她足足矮他一个头,额头紧贴在男人的脖子上,偶尔摩擦两下,那人便将宽大的腮帮子用劲调动起来,蜻蜓点水般零零碎碎地吻她的脸。 “嗯,你们的想法倒是好,但也只是说出来叫大家取乐罢了。就算他们家的大人同意不办婚礼,母亲也会与你们一个个拼过命去。”石领秋并不困顿,只觉得烦燥,眼睑处吊了好几个沉重锋利的锯子,乏重得睁不开眼,更不敢闭眼。 |
“可不是这话?妈妈一直对我说你们两年前的海上游艇婚礼既寒酸,又不伦不类,可让她在朋友面前丢脸了。尽管那个寒碜婚礼在当时上了市报时尚版的头条,但刊文里头的每个字都像冰针扎在她心上,天热的时候融成水,只在一个地方成洼,令她痒一个夏天;天冷的时候又结回冰,又在同一个地方戳窟窿,叫她疼一个冬天。想想也对,倒是我们欠缺考虑了,于安小门小户的,倾全家之力弄个海上游艇婚礼来也真是难为他们。我的窦关可不一样,他们家是国内的名门望族,他以后不是当议员就是做最高法院大法官,他的婚礼可是国家大事,若没了婚礼,倒成了全梯国人的损失了。”石领夏说得兴起,仰头看窦关,吐得他一下巴的唾沫星子。 “那日期定了没?地点也定了没?”石领秋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丈夫,那人只顾盯着石领夏发呆,此刻潮红了脸,衬得他右下额头的抓痕更为紫胀浮肿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那翻起的肉条里头还夹带着小半截她的中指指甲。前几天,从妇产医院检查回来的石领秋告诉她先生,根据医生的说法,胎儿状况稳定,他们可以适当地行房。两人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马上进入正题,就在温度到达重要界点,火山即将喷发之际,肖空脱口而出叫的却是“领夏呀我的领夏”,二人都愣在那里,保持僵持的姿势一动不动。妻子的反应稍微快些,嚎叫着扑倒丈夫,一会儿是拳头、一会儿是巴掌、一会儿是指爪,都往他身上脸上拼命招呼。不知打了多久,被打的那个只用双手捂着脸不抵不抗任打,哼都没哼一声;打人的那个不舍得停,也不觉得累,直到身下流涌出温热的液体,染红天蓝色的丝织棉锈锦被单。 “他家人都帮着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现在正在参选市议员,一旦选上马上就把事给办了。” 石领秋打趣道:“那万一要是选不上呢?我倒是想问姐姐一句,果真后面选不上了,这婚就不结了么?” “你放心,他一定选得上。” “我也希望他能选上,不过世事难料,总要做最坏的打算哪。嘻嘻,我开个玩笑,要是一辈子都选不上,你以前是立誓要做人上人的,他若选不上,你又不敢嫁给他,也不好离了他,就那样耗着,你岂不是只能当个老姑婆?” 幼年时期,每遇暑假,石领秋姐妹都会被送到祖父母家避暑。祖父母家在高原的一个小县城,他父亲开车送她们来回,每过一段向上爬的坡路,大人就会说:“这里便是分水岭。”姐姐只顾着给自己画眼线,不作回应。妹妹搭腔道:“什么是分水岭?”她父亲答:“这个时候这个分水岭下头热上头凉快。能把热天隔开的地势高的地方就是分水岭。”她现在坐在阳台的黄梨木摇椅上,故意将无毛猫压在小腹上,看着楼下大铁门正徐徐打开,于安回来了。他下了车,右手拿着一个白色的纸盒,又转到车后头,从后备箱拿出一大束白玫瑰。石领秋使劲地掐着手里无毛猫的脖子,那丑陋可怜的小畜生喊不出、挣脱不了,只能张嘴瞪眼边喘边抖。她在想,自己滑胎的那晚就是他们夫妻情分从浓到淡的第一个分水岭。 于安走到阳台,先向她递过来那束白玫瑰,她接了顺手放在地上。他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银色的手袋,说道:“刚上市的提袋,现在都断货了,我托了好多关系才给你买到的。”她听见这话,从肚子到舌口,连连接接吐了好几口气上来,扯过那提袋砸到地上,骂道:“什么好东西!?人家窦关一个响指就可以叫店家在当天送上大小颜色不同的全套一打来给领夏装旧杂志旧衣裳,就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蛙还在用它来讨功劳,也不嫌丢人,真叫我看不上!”他气势顿进短下去,连叹气都不敢叫她听见,不声不响拾包走出去,关落地窗前还问道:“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叫阿姨给你做。” 在肚子上躺着的无毛猫终于挣脱她的控制,叫唤着跑到阳台的另一端,在角落提防地看着喜怒无常的女主人。石领秋摸着自己坦平的肚子,又开始生闷气,中午刚吃过饭就接到石领夏打来的报喜电话,那头一波又一波的吵闹与欢欣雀跃,她花了好久时间才整明白:石领夏怀孕了!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谷雨) 挂了电话,她蜷缩在客厅沙发上不说话。石领秋最近老是动不动就胸空气促,生闷气,说不了话,心腔里的气提不上来,整个人仿佛要被抽死过去;或者又是肚里囤了许多湿粘粘的水液,汪汪化为溪涧在她的皮下转悠,叫她只觉得肚子经常涨得厉害,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能忍着,将就着。站在大约两米高的铜金混制模型桥上,场景似曾相识,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一生气肚腹就阵阵绞痛,倒只记得最近疼的那次是在参加她姐姐石领夏的婚礼之后。 “以前常听人说‘世纪婚礼’,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今天倒是见识了。”于安一回到家就脱衣扔鞋,裸着上半身躺在自家的沙发上,开了电视也没认真看进去,倒向她伸过腿来讨亲热,不三不四地说道:“托您的福,今天得以看到这场大戏。只是在医院给人动手术是站着的,参加婚礼看的“海陆空”的连环套大戏又是站又是跑的,难免腿酸,还望你能心疼下,给您先生揉一揉罢。”她气得眯眼扯鼻,随手拿过一个摆设用的银制苹果向丈夫砸过去,说着就哭起来:“本来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不自在不想去的,也知道去了是白找气受,你偏拉着人家去,真是自找罪受,看看你吧,听听你说的话吧,现在心妒嘴酸,除了会说些风凉话还会点什么?!就只能拿把长不过十公分的手术刀子在人脸上翻找缝补,能找出什么满足感来!?若真有野心,真有点能耐,也学人家竟选个议员或者市长出来,那才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本事!” 儒雅的先生被大银球砸到,吐出半颗断牙和一口的血水,狼狈地站起身来,他找了好久才找了个绷带捂住嘴角,说道:“你又何必生气?我只不过是觉得好玩,才说些俏皮话哄你开心而已, 全不是你说的那种妒忌及丑恶……”没听他说完,她哭得更大声,索性蹲到地上捶自己的胸膛:“好呀,既然嫌弃我丑陋恶毒,当初就不应该和我好!为何不拼了命追求你的水晶心肝儿领夏去,就怕她瞧不上你!你既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又没有什么野心去当市长甚至总理的,自然是给不了她那壮观的‘海陆空’婚礼。我只能奉劝一句,你别做梦!你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罢!”于安被呛得多说不出一个字来,呆呆地瞪眼瞧石领秋。那女人与他对视,久了便烦了,只说了一句:“你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于安如得“圣诣”般逃出房门。石领秋在旧衣柜里翻了许久,找出旧婚纱穿在身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问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她闭上眼再睁开眼,只见底下是碧波万里的海洋,正中间是船身洁白的游艇。一个女伴过来将她领到一个木箱子里,旁边助手合上箱子盖子,里面顿时变得一片漆黑。几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在急速下坠,耳旁都是呼哦风声,接着又只听“咔擦”一声,视野顿时变得十分明朗,原来她现在坐在一个热气球里,上头的飞机正慢慢飞离,下头游艇里的人群在欢呼。向下望,看见下方甲板正中站的是窦关。热气球在停落在甲板正中,窦关走上前来,周旁的乐团开始奏乐。 大船在一个小岛前停下来,大家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上了陆地,岛上风光秀美,是用来举办婚宴与舞会的场地。一路上各种鲜花和雕像成墙堆路,每走一米就有一小段动听的音乐,乐声过后再飞出如云霞般的彩蝶。花瓣路尽头,三层楼高的巨型蛋糕耸立在面前,是按总理府弦楼的外形以比例缩小来建的。她探进上半身去查看,正厅站着的糖霜人却制成她与窦关的模样。身边男人附在她耳边说道:“这是我的梦,更是我们的梦,还是弦楼未来的梦,谁知道呢,兴许还是全梯国人潜意识里常做的梦呢!”她高兴得什么似的,也不管周围的人群,扑上去吻他,碰到一口光滑平整的冰冷,问道:“你倒是有一口好牙,只是这里头冷慎得慌,可是喝了太多的加冰威士忌。”对方并不回应,她捏拳就要去锤人,“哗啦啦”的响声过后,她的手背生了些许散散的刺痛,眼前的试衣镜已倒在地上,断成两部分,一半被扭捏地桎梏在乌木的框架内,另一半碎成好几个小孩巴掌大的玻璃块,映照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石领秋,她低下声去看,好像每个镜片里的主人都有不同的人生,镜片里的人生无一不是炫彩的,却又是繁琐的,不过到头来,一切都只不过是浮浅的平面虚像而已,她知道自己需要这样的虚像,非常需要。 |
在石领夏成为总理夫人的那一年,石领秋同于安离了婚,并以总理夫人私人助理的身份也跟着搬进弦楼。弦楼里为总理夫妇处理日常杂项的工作人员大约有七八十人,但住在弦楼里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有个叫何龙龙的女孩今年才刚大学毕业,在弦楼里做总理的实习生助理。姑娘相貌端庄,就怕张口,一掀唇就露出一口白又大的大铲牙,正常人笑口露八颗牙,她笑口最多只能藏四颗,奉四颗,尽管半藏半掩,却扔是引人注目的,也是高调夸张的。与她面对面站着的人不敢久看她,因为看久了她的牙眼疼。有时总理夫妇会抽空去度假,都没带上自己的助理或秘书,石领秋闲着无聊,偶尔与何龙龙打趣,称她为“板牙兔子”。 小姑娘表面上嘻嘻呵呵看起来好像并不介意,但私下里与其它同事在休闲茶点房聊天,揭起总理小姨子的料是最直接利落的:“问她为什么会同她那有钱又有良心的医生前夫离婚,我都快要笑死了。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老公出轨,自己又有感情洁癖,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才离的婚。我又问她她老公是真的出轨了么?他在城里也算是小有头脸的人物,凑和着也算是个名人罢,怎么没有看到相关的媒体的爆料呢?她又说道,他都是在家里出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报拍不了照片,也就没得报到。我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在你家里做这种事,就不怕被家人看到,我想来想去,你们家里又没有其他的年轻女生,他还能跟谁,莫不是夫妻搞情趣,故意说是他出轨吧?她显然十分生气,低声说道,你懂什么!?他是跟我请回来照顾我儿子的年轻小保姆好上了。我吓了一跳,忙问道,儿子,什么儿子!你们不是没有孩子么?她急了就恼怒,拿眼瞪我,骂道,谁说没有儿子,只不过是走了,走了就不是儿子了么……我这人最是中意问事问个明白的,又问她那儿子是自己生的还是别人的,哪想她又破口大骂,问我是用嘴说话还是用屁眼说话,还说,怎么,如果你妈死了就不是你妈了么……” 众人呵呵大笑,都认为这是何龙龙杜撰瞎编的,没往心里去,喝过茶又聚了一会子就散了。何龙龙知道大家并不信她,甚是懊恼,铁了心要留证据,拿平常工作用的录音笔又去找石领秋,但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不管她如何起话,对方总是转移话题,再不提那些胳膊接着腿的糊涂账。何龙龙没了招数,闷着气离开,不免关门的动作大些,将放在门边小骨瓷圆桌上的照片框给扫下来。石领秋上前捡起照片框,那是总理夫妇首日入主弦楼的留念。那晚她也在场,总理夫人兴致高,在晚餐上与客人多喝了点酒嘴上就零碎起来,嚷着要为刚离婚的妹妹物色对象。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立夏) 于是石领夏拉住吃完饭准备离席的副总理道:“按理说照你的年龄,都可以当我们的父亲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副总理,她只是我的私人助理,地位悬殊也在那里,大家瞧瞧,这一边年龄一边地位的,倒把两人的差距给中和没了,岂不凑巧,还说不是缘分,或者说是种机遇,照此看来,你们是该互相顺从顺从的……”窦关在她耳旁嘀咕了几句,她倒是更兴奋了,尖了嗓门叫道:“有稳定的女友又怎么样?看来我妈平时对你说的那些你都当作耳旁风。你难道不记得了,当初我们父母双方把我们凑成一对,在关系稳定下来之前都不许叫我妹知道呢,尽管她那时都已经结婚了,都说‘知女莫若母’,妈妈就说我妹妹自小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越是不好得到的她越想得到。我也是在她流了小孩、身体状况不太好的时候才敢带你去见她,只有在那样的情况下才能保证她没有精神力气来窜我们的戏台子。” “夫人,这话说得, 不管你是不是较真地在那里说,我们可是认真的听去了, 呵呵,那现在呢?她离了婚,又为你工作,与你们同住在屋檐下,不是应该更担心么?”白头翁副总理觉得旁边女人说的话是一个接一个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耳朵里,在脑中聚集,渐渐地,气泡的壳积厚积白,变成大小不一的乒乓球,它们在里头推掇弹跳,发出“叮咚啪啦”的闹响,总不知停歇,他开始觉得烦,原以为听久了习惯就好,但习惯不了,持续不休的声响又化成了长着两排大尖牙,拖着奇怪的、由黑烟拢成的长尾巴的怪物,“咔擦咔擦,咔擦咔擦”,怪物在磨牙,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他的脑浆。 “你能想到的我早就想到了,现如今不是就防患于未然么?现在不就是找机会给她物色合适的人选么?”石领夏朝妹妹眨眼。石领秋笑笑,拿起酒杯与她隔空敬酒。总理夫人背着大刀长剑,借着酒劲,一上来就把自己的妹妹推倒在冰冷坚硬的长台上,几下来来往往,妹妹化身成为巨型青蛙,又白又肥的四肢即刻被卸下,还没等她感觉疼痛,淋血的内脏又被掏出来给众人看,红红通、滑腻腻的肉球向上一动一动地跳,它终归是要活过来的,不过最终还是会死的。观众见了纷纷喝彩,姐姐更是兴奋地鞠躬致谢。 石领秋放下相框,又拿起旁边的报纸和杂志。娱乐时尚版块的头条竟有三分之二都是关于总理夫人的:不是赞颂她滑雪时穿的滑雪服别致出众,就是给写个专题,列举她今年出席重要场合的妆束,满眼都是吹捧表扬之华言丽语,末了还不三不四地添上一句:“总理夫人不仅是梯国的璀璨,更是整个琉璃世界的辉煌!”她手里拿着一支电子香烟,竟用那个抠起鼻子来。 那年经常下雪,总理一家人度假回来的当天傍晚更是严风重雪。力风撞开弦楼高层通道的门窗,混着窗外的风声,胡乱绞在一起,“嘭嘭嘭嘭”的闹响有如催命阻运的时间之源。石领夏兴许是返程的路上着了凉,刚进门就倒下了。石领秋帮着保姆安置好他们的儿子,又去西边阁楼的主卧看她姐姐:“医院说是小感冒,不碍事,吃点药,再休息两天就可全好了。”她说着手上又多了一个茶色下方上圆的小葫芦瓶。姐姐盯了半响,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偏方我可是不吃的,打量我不知道呢,上次我儿子拉肚子,你给他吃的是蟑螂晒干碾成的粉。好在他后来没事,万一出事我可是要跟你拼命的。”妹妹从一个银制的保温杯里倒了半杯温水出来,添了三个小瓶盖的葫芦瓶中的灰色浆液在里面,淡淡甜甜的姜香味铺陈开来,杯中的水偏浅金色,随着杯子的摇动,杯中水又深了一些,再看时又成了琥珀色,香味也浓了些,又变成烘干的栗子香。石领夏伸过手来,说道:“别磨蹭了,我正好口干,快拿过来我喝几口罢。” 从卧房出来,石领夏去走廊东头去关窗,回走时看见弦楼那里名为静和书屋的图书馆还亮着灯,进去见窦关与他的实习生助理在书屋里的休息区开会,那边二人都转过头来看她。石领秋就近在书架前抽了一本书便匆匆出去了, 提着书在隔壁的茶室开灯看书,原来是拿了一本名为《货币战争》的书,她只随便翻了两页就盹着了,但也只睡了三五分钟的光景,听见隔壁图书馆的门开了又关,接着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料量着何龙龙已走,兴奋地跳起来,捞了书就往静和书屋冲,进去一看,还是原来的两人在原来的地方,窦关在喝咖啡,他的实习生助理何龙龙正在用手提电脑记笔记,前面也放着吃了剩下半个的芝士烤肠三明治,那两人又往这边看过来, 她慢慢走近书架,放下那本名为《货币战争》的书,找了许久才拿到一本名为《夫人总司令》的小说。 重新回到茶室,她躺在沙发上,将书垫在头下,看着头顶上的流水吊灯发呆。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起身见到来人又躺下去。窦关在她面前的扶椅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合十放在自己胸前手,问道:“怎么还不去睡?难道是在等我么?我今天忙,没顾得上同你说说话,你便寂寞了么?” 石领秋回握住他的手,将其翻覆在自己的胸前,说的话又轻又柔:“你听,暴风雪是越来越大了,这么吵,整得我的心也跳得愈加厉害,就更睡不着了。不信你听听罢。” 窦关双送上耳到她的胸腔来听,笑道:“依我看,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尽不全是暴风雪的缘故吧。” 她睁圆了眼看眼前的男人,说道:“我倒要听听,不是暴风雪的原故又什么原故呢?也怪了,我竟不知道做个总理除了懂政治权术外,还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你看你,除了当政治家,还是医学家,也是生物学家,更是气象学家。” “呵呵,听你这样赞我,我当然高兴,能在不知不觉中就成了各行各业的翘楚志家,真是我的荣幸。只是叫我略为伤感的是,并没有听你赞我为‘情爱专家’,哈哈哈。”听过这话,石领秋突起身跃到对方的膝盖上,抱住他的头嗔道:“是不是情爱专家我无法判断。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魔,又是我的神,或者还是我的仙,也有可能是我的佛;你知道你在外面度假这几天,我是睡觉在想你,清醒时也在想你。人都有魂魄,我想我是中了你的邪,什么魂呀魄呀都在你身上呢,才是整日每月都为你害相思呢。” “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你倒是在我身上细细找找,看你的那些魂呀魄呀还能找得回去么?如果能,能找几个都是你的。”二人抱得紧紧的,互相看着对方,也不做其它动作。看不清情况的外人瞧见了,大都以为因是外头的暴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尤其天冷,他们两正抱着互为取暖罢了。石领秋这样想着,便禁不住笑了。窦关问她什么如此好笑,说出来叫二人同乐同乐才是恰当作法。她答道:“其实并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要是像这样抱一晚,岂不是浪费。”话一说完,她就凑上头去吻他。窦关推她到长沙发上,随后扑上去,散开对方的头发,先是绕着圈闻闻嗅嗅,从头顶碎碎细细吻起。忽然听到门外“吱”的一响,好似是橡胶鞋底与松木地板的摩擦声。 |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并蒂莲 (小满) 原来坐在石领秋身上的男人如放了气的气球般,瘫在她身上再不敢动,问道:“惨了!我们该怎么办?可能是领夏。”你甩着头问她,“是她么,你觉得是她么?” “你放心,不是她。我喂她吃了治感冒的糖浆,现在正好睡呢。你要是真的担心是她,就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石领秋起向追了出去,见到有人在楼梯玄关处转个身就没了踪影,她加快速度跟下去,在楼梯转角处闻到暖温的干烤奶酪味。 “怎么去了这么久?是她么?”她刚回到茶室,窦关从暗柜后面走出来问道。 “不是,恐怕是你你错了。外头哪里有人,应该是外头风大,吹断树枝掉下来的声音而已。现在细细想起来好像哪里不对,也真是奇了,难道她还管得住你?好好的你还怕她?”石领秋给他理好衣服,又握起拳来轻轻敲他的胸,接着说道:“你既怕她,就应该到她病床前照顾守着才是道理。好端端地又来招惹我干什么?也罢,我也是怕了你,依我看哪,你还是回她那里去,守在她床前,叫她一睁眼就能见到你才是正经。” “瞧你这话说的,平常看你倒好,一急起来也是没个谱,就胡乱说话。我与她毕竟是夫妻,什么怕不怕的,表面上互相敬着给个面子还是要的。”他今天在里面穿的是一件灰色兔绒罩衫,外头随意地套了件排扣青黑色织花毛衣,此刻正捉了她的双手捂在毛衣下烘暖。 “打量我笨好哄骗呢。我有眼会看,有耳会听,有嘴会说会吃,有心也能感觉,而这脖子上这么重的脑袋如果不会思考扛来扛去的顶什么用呢?明面上的漂亮话你虽然会说,但我一听也知道你是嫌弃我人微言轻,上不了台面才不愿意敷衍我呢!跟我在同一个地方处,就嚷着要克制,怕对你正头太太不敬,那你还记得两个月前的的募捐晚会,那个叫花想容的女明星也被请来助兴,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请她跳舞,连跳着好几舞,互相那样含情地看着,仿佛这琉璃世界总共就得你们两个人似的;大家都睁眼瞧你们,但你们哪管这些,早就入情入性去了,跳着摇着,慢慢地两人就不知道摇到哪儿去了,大家伙发了疯地到处找……那个时候,怎么没听见你说要敬她,给自己的第一夫人留点面子呀?” “真真是尤物!”石领夏在试戴为她定制的新珠宝。她在试衣镜前齐整地转了圈, 回过身来问她妹妹的意见,石领秋便如是回答道。 “你指的是这芒星皇冠、耳环及项链三件套,还是说我呢?”石领夏接着问。她眼里的春色涨一波送一波,又再去一波来一波,不仅自己忙不过来,也叫看的人忙不过来。 “嗯,我这么说吧,本来它们就只是漂亮的珠宝而已,现在在你身上落地生根,就成了尤物;至于你呢,本来就只是一个气质上佳的总理夫人而已,戴上了这些,更成了尤物了!” “呵呵,依我看呢,无论是珠宝还是我,都算不上尤物,你这张嘴才是真正的尤物!”姐姐被妹妹捧赞得是心花怒放。她开了香槟酒,姐妹二人举着细长的高脚杯,给正在电视机里演讲的总理庆祝生日。 “这三件套可是他两周前送给你的结婚周年礼物?听说花了好大功夫定制的,仅此一件,是可以用独一无二来指道的。话说回来,今晚是他生日,虽然他现在人不这儿,到直角市出公差,听说主办法稍晚些要给他庆祝。你必定也是用心给他准备了好东西。”石领秋问道。 “看看你,又喜欢瞎操心,我自有安排。”二人说话间,电视上窦关总理刚结束演说。突然场馆里灯光全暗下来,只见台上的另一端出现一个移动发光的蛋糕,一个浑厚的女声唱起生日歌,越来越多的光束打在献歌者身上:人的轮廓有了,体态也有了,造型有了,气色有了,妆容有了,等这一切都齐了,风化绝代更是有了!身着黑丝绸底碎粒水晶铺面背心短裙的大腕女艺人花想容推着蛋糕车,不缓不慢地朝总理走去:她左脚向前跨,万里山河雪化春;她右脚向前跨,漫天星空夜移辰。她离总理近了,离镜头也近了,原来她身上此刻佩戴的正是同石领夏一样的三件套珠宝,不仅款式一样,甚至连颜色也没有改。石领秋看得是目瞪口呆,脱口说道:“她才是真正的尤物!” |
石领夏关掉电视,从头到下打量自己的妹妹,散了头发下来,又抓了些放进口里咀嚼,过了许久才说道:“你知道么?那女人曾打电话给我,要约我见面。我问她什么事,她磨蹭好久才说出与窦关的过往。我当晚与窦关对质,他回我会尽快处理,不劳我操心。” 石领秋听过这话,倒也不见惊讶,回道:“男人呀,肚里的花花肠子多着呢。表面是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老的年轻的,丑的美的,站到某个高度时他们都喜欢附和‘高处不胜寒’那句话,不管是真冷还是假冷,都喜欢找多些伴来抱团取暖,多多亦善。” “你且瞧着吧。”姐姐又转过来看妹妹,鼻头开始快速地翕动,“你且等着看好戏吧。” 石领秋坐回椅子上,弯起腰来嘻嘻笑道:“都听你的。反正都不关我的事,我就静静等着看好戏。” “呵呵,你看戏归看戏,可别看起兴头来,就也想着要上台去做演员。” “姐姐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呢?姐姐说话请简单明白为好,别扯着皮牵着骨头的,我好好的为什么要上台去做演员?” “我是说那花想容有着一流的相貌气韵,是尤物也绝色,即便这等人物也是被那些有坏心思的男人捏在手心里玩的,腻味了就弃了,不见惋惜更没有悔意,更何况你这样的呢?” 石领秋突然尖声叫起来:“你说什么?!” “呵呵,我说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做什么呢,你与窦关暗地里干的污遭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石领夏点起一根烟,拿到鼻子前闻,并不抽,又往上,在眼前晃晃又放回鼻子前闻。 “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再怎么在外头乱来也不会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你是想多了,‘一旦遭贼,连门神看上去都像鬼’说的就是你。”嘴上虽如此说,但她心里却是高兴的。 “你少来忽悠我!何龙龙都告诉我了。” “你谁的话都可以信,就是不可信她的话。她那人见风就是雨,平常与我又处得不对头,总喜欢到处去作践我。”石领秋假装冷下脸来,心中爽利得很:看来她是知道他们的事了。在她看来,这是石领夏在向自己举白旗投降呢。 对当事人来说,死亡历来都是一件难堪的事情,由此得知,葬礼的属性是消极的,而活人为死人举行葬礼是对亡者最大的羞辱:人没了就应该静悄悄地处理,而不是将那变质的躯壳当作摆设,东放西搬来表现他(活)人的感性。棺材盖半开着,下身躺着的人肿胀着的额头和腮帮子将中间的五官卡的紧紧的,一个老是发水涝的盆地马上就有了;亡者的脖子也是比生前大了好几圈,下头半寸处的高档衬衣将那灰鼓鼓的脖子扣得绷绷的,给人一种即将要热出汗来的错觉。 石领秋前面站着石领夏母子三人,他们全都是黑帽黑衣黑鞋,表情既肃穆又茫然,从后头看上去像百年前旧人用的煤油灯台。只是这样想着,石领秋仿佛闻到冲鼻的油灰混合味,于是就示意性地咳嗽了两声,前头的三个人转过头来看她,清一色的隔着水千条山万座的长方形棕色眼,钝钝的圆鼻子,再回应正下方厚腻的嘴,正是恐怖片里得了魂的木偶人,掀嘴拱鼻地同她做鬼脸。 |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感情生活 最新文章 |
35岁女人无处安放的情绪 |
我总觉得男人蠢,我是不会和他结婚的 |
婚姻感情好不好,看看就知晓 |
人不求人一般大,此生立志要做一个半点“眼 |
有一种情谊是我只想成为你最信任的朋友 |
内心煎熬,需要倾诉 |
男友很看中我的工作,非得有编制才行,大龄 |
姐妹们帮我看看,42岁,离婚2年,财务半自由 |
用心做两个月饭。。。。。。。。。 |
八年抗战般的相亲经历之后,三部曲的第三部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