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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生活]就因为我不够白、不够富、不够美,就不配拥有完满的爱情么?[第3页]

作者:qquser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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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 方了尘 (清明)


    门口有响动,李洒又回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下打纠成结的那对冤家。文围仍旧面不改色,松了手劲,耿静和收回手去。他又重新去试她额上的体温,一股软软甜甜的呼吸爬到她的脸上,他的手慢慢掉下来,拂过她的眼、耳、口、下巴,最后停在锁骨上,“嘿,知道吗?你和她们不一样!”

    “呵呵……”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刻只知道张口傻笑,说不出一个字。

    他突然生了兴头来,便使力把她抱在怀里,拉长脖子要亲她:“喂,我向来喜欢收集与众不同的东西,更对特别的人有兴趣。你这么稀有,我当然中意,你呢,对我有兴趣么?”直到他的口唇碰到她的口唇,耿静和才清醒过来,大力推开他,骂道:“什么破烂东西?!你这是拿我当婊子耍呢?我告诉你,我虽然普通平凡些,但该有的底线还是有的,这些谄媚皮肉的活计,你加多少钱我都不做!你要是想调情贪欢,自去找你那些买包订鞋的富家千金还省事些!以为我也是随便可以上手的,那今天就是你打错了算盘!”

    浅绿色的塑料圆钟钉在原木门的中心,指针颠颠颤颤向前走,毕竟是没脑子的器物,竟不知自己一直都在原地绕着圈呢。耿清和看看时钟,再核对自己手机上的时间,马上就要十二点了,再过几分钟就不是今天了。她在等文围的电话。自从那天冲他发火后,她没再回去给他做理疗。这样闲散了几天,也不见那边的人发任何音信过来,她回公司探消息,见李洒正拿着水果篮在那里等她。耿静和一下子就有了底气:“你叫你老板另外请人吧。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的。你们要是继续烦扰我,我就到网上论坛写贴子说他性骚扰。”

    李洒大笑道:“如果是这样,你就非回去不可?他并不是那样的人。那天自你走后他就后悔了,平常自以为是惯了,竟没有料到你是个内敛慢性子的人。要怪只怪你对他有过强的吸引力,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且新奇的,他没有经验,不知所措就乱了手脚,还请你多体谅些。”耿静和觉得她在扯谎,又认为她说得好像都符合那天的情境,又是对的:那人当那样抱着她,眼神认真坚定,全身滚烫,那表现看上去也不尽然全是假的。耿静和暗暗地吞了几拨口水才说道:“这么说,你们是铁了心不另请别人了?”对方答道:“全心全意希望你回去,他已经适合了你的推拿手法,再叫一个人也不知到底怎么样,又要重新去适应,也不知道好不好,又耗费了许多时间在那里。”她说道:“再叫我想想,你们明天给我电话。”
    次日耿静和并没有等到那边的电话。

    “也许是请了别人了。”她自言自语道,关了手机钻进被窝。

    “耿静和。”房东敲门叫她的名字,“楼下有人请你下去。”披了衣服冲下去,李洒推着轮椅站在门口,那人手里捧着一个足有半人大小的凤尾花束对着她笑:“我来并不是强迫你回去,你高兴就回去,不高兴就不回去,都随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不好。”她忽然紧张起来,也慌也乱的,腹腔里开始庆新岁放烟花燃爆竹,痛得她额头直冒冷汗,过了许久才抖着嘴唇说道:“是我错怪你了。你回去吧,明天就去你那边。”


    二楼茶室门口放着的铁心镶金荷叶箔子的拐杖是文围的,他近几个星期康复得很快,能够站立行走,不再坐轮椅,走累了就用拐杖。文围在浴室洗澡,耿静和边喝茶边对着那拐杖发呆,一个高她半个头的长发女孩走进来,随手拿起拐杖把玩半天:“想起来好笑,这样平常的东西也需要做得如此精致,白费钱罢了,又不是首饰,是用来撑疾人,却不是撑场面的。”女孩抬头四处张望,见耿静和也正在看她,笑道:“哎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这屋里头没人呢。你是那个理疗师吧,听文围说你是她请过的理辽师里手技最好的。多亏了你,他在现能走路了,我在这里替他谢谢你。”


    耿静和认得她,这个叫路儿的是个小有名气的音乐剧演员。她每次从这儿回家骑车经过市中心广场,古阳月剧院的新剧海报上十次总有两到三次可以见到这女明星站在稍后几排怯羞羞地往外看。叫路儿的女星这个把月来得十分频繁。耿静和心里暗自想道:“真是笑话,替他谢我?你是他什么人,是他老妈还是她老婆?两人的收包裹地址没有一个字相同吧,八字也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模糊得看不清吧,竟然自做主张为他迎客接亲当起家来啦!”心下虽这么想,却摆笑脸回道:“哪里的话,他胡说的,你也信他;你这样说我多不好意思。我是拿钱办事的。用不着谢,钱给足我自然做得好。”过了几分钟,管家上来请耿静和,告诉她文围在楼下的健身室等她。

    耿静和下楼,叫路儿的音乐剧女演员也跟着下楼。她进健身室,那女演员也跟着进健身室,静静地看着他们做复健。文围被看得十分不耐烦,实在受不住,扶着撑杆走到一半停下来跟那女演员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再过你那边去。你这样盯着我们看,理疗师和我都放不开手脚来做复健。”叫路儿的音乐剧女演员僵着脸子甩着腰一走,文围就按住她的头闻她的头发:“好了,现在这里就只剩下我们俩个,可以安心说点体已话。”耿静和打开他的手,提着嗓门喝道:“什么体已话?!等你全好了,我拿钱走人,谁跟你是体已?”


    此时周围虽然没有旁人,但他也被她叱责得十分尴尬,挠脖子笑道:“又怎么了?我就说你这人亲近不得,前段时间我不敢叨扰你,你天天冻着一张炭脸叫人看着喉咙疼,后来我试探着去亲近你,才晓得你也是中意我的,现在呢,才没多久,你又犯劲了,叫我怎么办才好?我要是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大家明说出来,互相也不委屈。你这样闷个葫芦在心里,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叫我怎么伺候?”她虽然心里有气,此时却笑出声来:“你这话越说越没意思,不是应该我伺候你么?不是应该你接触得到的年轻女孩都要来伺候你么?”对方琢磨明白,回道:“原来你是为了路儿她才这么别扭?”她答道:“你既然要明说,我就明说,我是生你的气。请跟我说清楚,你是只想叫我跟你调调情,还是跟我有个认真的打算?”他说道:“我跟着你走,照你的意思办:你要是愿意跟我交心,我就跟你交心;你要是只想弹弹露水,我就起早给你摘荷花叶子去了。”

    由于健身房里头不适宜点蜡烛,耿静和就把灯关了,开门要走,想了想又回头骂道:“真是皮脸不要的混帐男人,原来都是我的责任,我以后好与不好,横竖不与你相干!你既想省事,我就努力一把,和你断个明白,我们各自清静!”后头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文围推开那些康复训练的辅助仪器,跌跌撞撞扑跑过来,摔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一双腿,呼吸更是一重一轻:“我错了,真不该荡着你耍着玩呢。在你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才是缺安全感的那个。你与那些女孩不同,与我们都不同,也许正是这个原故,我才会在你面前胡来,惹你不高兴。你不能走,我现在的心意都在你身上,你要走了,我就真的不知南北东西了!”(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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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松开手,这像个什么样子!”她想甩开脚下的累赘,奈何那人抓得紧,竟叫她生了种骨肉交结的错觉。

    “你先应承了我再说。”

    “应承你什么?”

    “我们两个做一生一世的爱人!”

    她眼见无法挣脱,又没心思在这里耗,蹲下身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泡沫花子才得以脱身:“你让我好好想想。”

    浴室的设计显得骄傲凉薄:进门就看到无数个自己,原来里面的地板、天花板及各种陈设都是镜面的,左右两边各是一个单人床大小的洗手池,手放在上方可以感受到渐热的柔软温暖,室内正中的镜面墙要走近了才能看到一个橄榄形状的浴缸,扶手上有几个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按钮,按下按钮,那全身镜片都在向后翻转,浴缸里里的水便渐渐多了起来。


    “谁在外面?”镜面墙后有人询问道。她没回答,站在那里发呆。后头的人再次问道:“静和,是你么?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她还是不想说话,墙后的人又问道:“静和,真的你回来了么?我一直在这里等你,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管家告诉我,你才走了不到两天而已,我不信她,自从上次我们闹过后,我没脸出去见人,等着你来给我救赎呢。多久了,他们都合到一处来骗我,肯定不止两天,至少一辈子吧,或许两辈子也难说。”她还是静静站着不说话。那墙后又在恳求:“静和,你既然来了,就进来见我一见。”

    镜墙后又是另一番不同的天地山水,地方并不算宽敞,都是大理石的墙面镶着小些镜子在上头。文围躺在右侧墙面中间伸出的一块大理石桌面上,在他上头一米处也跟着伸出一块石面,五六个镶在石块里的花洒从不同角度往蜷缩赤露的男人身上喷水。耿静和笑道:“什么新奇玩意?从没见过这样蜷缩着洗澡的,这样会洗得干净么?”他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扭头看她:“你走了,我只能用这水流给自己做复健推拿,就为等你回来。”她站着不敢上前:“你穿好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那边叫道:“啊, 我腿麻了,你过来扶下我。”她没有二想,跑过去就被人拉进那两块石板中间,只顾推搡,不敢睁眼,“你又骗我,看我以后还信你不信?”他紧抱着她,耐心地等对方不挣扎后才慢慢亲她,从脖子往上,密集不规律地往上徐徐地走:“哪里是在骗你,这是我们之间专属的情趣。你信不信我无所谓,只要你爱我!”
    “少来,我不信你这甜腻哄人的套路,又怎么会爱你?”她的眼仍闭着。

    “哪里有套路?也许以前有那么两个三个的,但自从遇见你,就只忙着怎样让心跳缓一些,体温低些,就这两件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得空还有心思想套路?”他抱着她,作势噘嘴在空气中如个探头划来划去,想着对方也会迎上来对着玩。耿静和早已猜透那人的心思,往后缩退,笑道:“嘴在你身上?自然是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也不管真假,只要死不了人就不是大事。我权当是你想给自己通口气,找消遣,从而做出这出戏来,从头到脚都低级乐趣一出戏罢了。我能躲便躲,不能躲就装傻,没什么大不了的。”


    文围拿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按:“你是认定了我哄你,整那些花哨的套路,但我的身体是不会骗人的,你现在摸摸,我的心是不是跳得厉害,这儿是不是热得滚烫?”耿静和握紧拳头,轻轻锤他胸口:“你个傻瓜大话王,你在这里躺了许久,好几处的热水向你冲着,身上怎么能不热,身上一热,心脏当然就跳得快。”他听她这样说,将她按在水把中心:“哈哈,你也冲冲,看看过会儿你的身上也热不热?”二人在水流中扭成一团,一个推,一个拉,这个甩,那个粘,有时结成一体,由石板块组成的空间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温暖潮湿,同那手来脚往的两个人一起,朝中间用命挤压,不久就成了一条直竖浓重的线;有时又多出好几个过于好动的手腿和脑袋来,小而窄的空间马上胀成宇宙般大小,里头有各种各样我们旁观者听不过来、也看不过来的故事;来自不同方向的水流持续打在他们身上,是暖的也是湿的还是疼的,水花四处飞溅,胀胀缩缩的声响架着咸且酸的气味挽了一张既能哼歌又能跳舞的网掉下来,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成了半干的胶水,糊住它所碰到的一切。

    耿静和拖着三两件箱子在文围宅子的大门口等出租车。门口有条大约三尺宽、围宅而建的沟渠,里头的水很清,水下成群的红的黄的圆口扇尾鱼集拢在她脚下,吐着气泡抬头看她,在等她喂食。想起手提包里还有半瓶吃剩下的用鱼子酱腌炸的开心果仁,她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大半瓶叫作“月山星空”的灰紫色半透明香水来,磨蹭许久才开了盖子把那贵得离谱的鬼东西倒进水里。沟里顿时一阵混乱,鱼儿纷纷挺头,随后轮流扎猛子钻进水下,就半分钟的功夫,水面就浮起几条翻白肚的大肥鱼。耿静和弯腰细看,拿脚去拔,自言自语道:“嘿,喂,真死了,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原来这玩意儿鱼是吃不得的。哦,也难怪,倒是我大意了,这是用鱼子酱腌的,所谓‘物伤其类’说的就是个道理吧。”

    听到有人开门出来,觉得里头皮肉骨包围着的那个越跳越没劲的疙瘩被撞了一下,又轰轰开足了马力,使劲蹦跶起来,她手中的瓶子掉落水中,呼道:“是文围呀!”女管家站在她面前,看了沟里的死鱼,脸上是半生不熟的表情:“我出来看看,原以为你早走了,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出租车还没到,等到了马上就走,急什么?!我也是恨不得立即坐火箭走呢!”

    “哈哈,你知道我的,向来不会说话,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出来是向你要新地址的?”

    “要我的新地址?!好没道理的糊涂事!我今天从这里一走,是定了心与这里的人再不往来的。我同你非亲非故,难不成你要在过节过年给我送礼不成?是不是耿先生叫你要的,你叫他省心吧,我以后的好坏胖瘦统共与那人无关,今后不往来不联系换得大家清静,双方高兴!”耿静和竖眼提眉喝问。

    “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的。你那些来这里后添买的好衣服和首饰大多都没有穿过戴过,我刚才楼上楼下走了一圈,见你都没带走,便问耿先生要怎么处置,他说,‘随你怎么处理,这不是你的本职工作么?好好的怎么反倒来问我?楼下的杂物间和车库都有空的,你或扔了或叫些人搬进去,难道是叫你造宇宙飞船上外太空不成,有什么难的,竟然来问我?!’我听他这样说,就叫人将那些物什打包了,足足有五个大箱子哩,想着向你讨来新地址,过两天给你送过去。”耿静和和舌头下涌出装不尽的又不知往哪里去的口水,牙齿是一波又一波地痛,刚开口,眼泪下到嘴角后便架绑着口水直奔下巴脖子去,“我不要了,如果你喜欢就留着,如果不喜欢就随便给人。”(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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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管家见她如此乱绪动情,稍稍往后退一步道:“犯的是哪条道子的傻?那些家伙值好多钱,你如果怕见了招引烦恼就拿到网上拍卖也可以得个七八成的钱。”

    耿静和圆了两只肿胀突鼓的眼,眼窝却陷下去,瞪着和她说话的人,仿佛从眼底最深处就要探出两排尖牙来。她喃喃问道:“他果真是这样同你说的?”女管家疑惑道:“我不明白,你说的他是谁?谁又是怎么说的?”

    “你明明知道是谁?现在又来问我!都是假的,你们都扎到一起来害我。你给我说清楚,你们是不是合计好了来消遣我?别得意得太早,我可不是好惹的,受了欺负是要和你们这些下流子拼命的!”耿静和牙齿酸得厉害,已全然辨别不了东西南北,“鱼死了有什么用呢?日子拮据的人也许还会捞来做汤喝,你们肯定是看不上,要不就让它烂在水里叫活着的鱼吃,要不就捞上来剁碎拌在土里拿回院房当花肥;人呢,人死了又有什么用处呢?或者扔到高温熔炉里,火化了成灰,或者拿个大木盒子装起来,等自己身上长出虫子来,再将那些臭皮烂肉吃个精光。所以要在乎什么呢,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到头来不都是烟灰或者虫子的食物罢了……”管家见她前言不搭后语,不想与她消磨下去,面对着那人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回门里去。

    又只剩下耿静和自己一人就着两三件行李站在一栋铜灰色的大宅子前等出租车。她看见一辆有着绿黄交错横条的的士朝自己驶来,越近那车身的颜色变得越淡,耳边响过一个短促的呼啸声,她失了神,再看时,一道阳光离了耀眼的日头,头尖尾宽的从头上飞过,在不远处又掉个头冲过来,成了银制的翅膀,将她掇搡到养鱼的沟渠里去,此时那儿成了沸腾翻滚的油锅,她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转身又将自己的头插进热油里煎炸,只觉得此时能认清的视界里面都是火光冲天……

    类似的艳阳天,依稀记得要冷些,树上的叶子黄了就开始发虚,一发虚就掉在地上,与土灰混到一处,积了好几层的软绵粘糯在树底下。耿静和将行李放在落叶上,抬头找那只叫个不停的鸟,她薄声问自己:“大概是只喜鹊吧。怎么见不着,找不到。”忽暗忽亮的阳光以顺时针的路径沿着最长的树枝跳跑过去,它跟着那些树枝叶尾在一栋三层红砖屋的露台尽了头,没了影去,再往上瞧,只见上头坐着一个雪肤棕发的糕脸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半蹲在地上,拿着羽毛球拍敲自己面前七彩颜色的公仔独角兽,每敲一下那人造奇兽就发出一种锐啸短促声响,朦朦胧胧听上去却有七分像鸟叫。

    巷子尽头有个耀眼光点,接了条灰线牵过来,近了颜色加深加亮,却更黑了,原来是接她的车来了,车子要载她到文围的宅子去,车子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是愈来愈粗,用句文不文武不武的话胡乱说一句:关于爱、更关于她的希望到了。

    耿静和给文围的柱拐打了一条暗黄色底亮粉色格子的毛围圈。他随手接过来放在脖子上比,打趣道:“手是巧的,脑子却不太灵光,可惜了。看起来像是围巾又狭窄了些,如果说是领带也算是有新意,只是粗宽了些。我是不会戴这可怜玩意在身上的,真是浪费你一片苦心了。哦,瞧,是个上空下兜的把式,是不是来装你掉满地的落发的,这主意不错,我外出时就把它带上,兴致上来就拿来闻闻,权当是想过你了。”她因为吃多了鱼子酱腌煎的开心果仁,嘴内燥干得很,不想搭话,扯回毛围圈套在木心铜衣柱拐上,倒像提了一只因变异而膨胀的老年毛毛虫干尸在手中,拘束且扭捏。耿静和拿着它在他的大腿旁比对,也觉得不合适,就要脱下来。这回换他去抢她手里的物什:“好稀奇的礼物,我觉得不差。你不用脱,我过两天带这个上片场给大家瞧瞧,且听他们怎么说。看着这玩意,我心里倒有一个主意,你如果得空,学公园里的那些老太太阿姨们织些茶壶套杯垫碗垫子有空调盖什么的,我每天回来看到那些,自然就觉得我们是老夫老妻的,心定了做事才稳当。”
    一个妆容精致的小眼小鼻小口女人正在梳花苞头,梳子掉落地上,她俯身去捡,重新在画面上出现时头发遮住全脸,她用手推开,开始卸妆,化妆棉浸湿了蓝色墨水就往脸上扫,看似在卸妆,却又不像,化妆棉扫过之处,那人的额脸眉眼一下成山,一下成水,有时又变成火堆,火里烧着书,真叫人捉摸不透……自从搬进文围的宅子里,耿静和的眼前常重复浮现这个相同的画面,后头再跟上小阵的晕厥,并不知是什么原故,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文围见她脸色发白,奉上双手扶住了包在怀里看了好一会儿再坠下嘴去亲她:“竟不知你是个没胆的,怎么提起‘老夫老妻’就吓成这样,肯定是想 到我老了丑了的样子吓到你。你尽管安心,我保证不变老也不变丑。”
    文围今天回片场拍戏,据说要到凌晨才能回来。耿静和自己一个人在茶室呆了好一会儿,女管家进来同她聊了几句,说起这宅子后头半里处的小丘陵有个石屋,刚进去时,石屋里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时需要的是耐心,坐在中间等,直等到想睡打盹,站起来看墙壁,石墙上就会出现许多浮雕,浮雕讲的是当事者未来的故事。耿静和不信这毫无根据的荒唐杂典,但仍附合:“果真如此,倒有趣得紧。你去过了吗?你的浮雕是什么样子的?”

    “十几年刚来这个宅子做事,那时这屋的主人还不是文先生,是个有钱的鳏夫,人品风度都好,对我们这些雇员更是没话说。我那时年轻,从家政学校刚毕业,青年人,心思多,相法也旺,与那鳏夫处久了心底就暗自种草摘花起来,想着某天也被人叫太太伺候着。有一晚我在这宅子里最大的主卧醒来,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听见阳台上有人说话,原来是那鳏夫与自己女儿的幼儿园老师通电话,在对她表白呢。我出宅就找到那个石屋,等到自己的浮雕出来,是一条河,既长又平坦的一条河。”

    耿静和笑道:“是一条河?为什么不是一只船?我们都说希望之船,源头之河,这样看来那浮雕应该不是预测未来而是说过去的。”女管家答道:“虽说你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却并不见得比我灵活懂得调转,那几年的时间也是白白枉费了,一条毫无起伏的长河,是说我一生的生活无变化,年轻是怎么样,老了依旧是什么样的。”耿静和说道:“听你这么说,倒通了。”女管家想起自己两个钟前放进烤炉里的肉桂烩芝士南瓜小软饼差不多好了,就说下厨房去看。耿静和听了顿觉肚饿:“你如果顺当,就泡壶味道淡点的茶上来,我现在兴头上来,正想吃些刚熳过火的甜食。”女管家答道:“这个点心配咖啡才爽口,前几天得了包粉香咖啡干豆,我泡那个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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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茶室里等了好久,并不见有人拿咖啡茶点上来,她犯了一小阵瞌睡,醒来时只见到紧实却无力的暮光像把生锈的大板刀从半开的窗户剁进屋,随后矗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她动作松又沉地站起来,先拉展四肢,再下楼出后院,直接走上丘陵石屋,在那儿磨蹭到星月齐上夜空才往回走。回到时才发现后院的门已被锁上,按门铃听见悠远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摊了至少三层的烟浪往深穴里钻,又突然到了冲高山悬崖,掉下去就没了,再无声息。她又按门铃,这次并没听见那摊成烟的金属碰撞响,开始发慌,使力拍门,后院的感应灯终于亮了,她以为有人来开门,但等了许久还是没人来。

    大家都叫新来的厨房帮工为“小向”,而他并不姓向,并没有人想去追究这里头的缘故。小向还不到二十,最崇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信条,最喜欢喝酒抽烟赌钱,最讨厌洋葱。今天那个长得像企鹅的女管家叫她做了一下午的洋葱圈面包,现在趁宅子里大乱,他抽空到后院抽烟,打开门发现一个黑影蹲在门角边发抖,唬得他双脚耷到地上,远远的用脚去踢:“你是人是鬼?”黑影先是“嗯”一下,后来抽抖着微声哭道:“文围,你别吓我,不许你吓我!”

    “云是雪做的么?”耿静和记得小时候第一次乘坐飞机,先是对凡是手能碰到的东西都感到稀奇,后来只对眼看得到而手摸不到的事物感到稀奇。她父亲也挨到舱窗上看:“大概都是水做的,只需太阳一晒,或者用手碰都会不见的。”她此刻觉得那些密集的云离自己很近,伸手就碰得到,但却是大力扯都扯不开。有人伸手包握住她的手:“以为你早就醒了。原来还在做梦,这些不是雪,是铂金丝织锦珍珠床帐,我母亲娘家开的是窗帘厂,这是我外婆当年花了近两年的时间给她做的嫁妆,专挂于婚房,可保帐下夫妻白头到老哩。”耿静和这会儿渐渐清醒过来,“你这是寻我开心,好好在我床上挂这白丧白丧的帐子干 什么用,我们并不是夫妻。谁知道呢,费了这么大的心力到头来也许是一场空罢,或许勉强算得上是个有头没尾的露水姻缘吧。”文围答道:“知道你中了邪,前两晚睡觉都听你在说没个整没个头尾的胡话。除了请医生看病,还拿出这有宁神安魂的作用的织锦珍珠床账来挂到在我们的床上,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哪里还有心从你身上找乐子取兴!”她转身抱住他,“是我多想了,你可别怨我,我也是吓急了才说这些没个轻重的傻话来!你不知道我现在整个心思都在你身上,总是没事都会找出事来吓自己,就怕你只当我新鲜好玩才跟我处,一时碰到更好更新奇的还不远远快快地离了我呢 。”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既将它放在我身上,只管放心,我就替你好好保管着。”文围打了内线电话叫人送茶点上来,回头将她的下巴捏得鼓胀起来,嘴上面的鼻脸却成了个不知眉目的小鸟脑袋,倒也有几成可爱,他看了许久才抻直了下巴去亲她:“天快亮了,你也醒得差不多了,我过会儿就要上工拍戏。干脆都别睡了,我们吃点东西,好好说些体已亲近的实言真话,好么?”

    我见方了尘双眼眼角都粘着好大一块黑腻腻的睫毛膏子,反而赶得她平时缺乏活气的大勺眼里的水光连蹦带跳的,显着她年轻了好几岁。平常到镇上的商业广场去看电影,方了尘总是要到一楼的化妆柜台走了几圈,同那些柜台小姐要几个小样才肯上楼去。定是哪个专柜的小姐见她老去,不耐烦了就拿过期的东西来敷衍。我轻手取下那两块淖粘的膏子,想拿近了闻味道,半路被她拦住,两手交叉把在我手上,顶起手指运出嘴来将那两块膏子给吹掉了。她仍拿着我的手,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和那两只冒犯过她的手说话:“你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会相爱么?”我回道:“听那些科学家说,是体内的某种化学因素在作怪。”她说:“我有时极讨厌跟你说话,因为你说出的话都是插着刀剑带着锄犁甚至还拉着炮弹,就只短短两句话,一路上不知伤害了多少花树鸟鱼、风云雪月的,实在不浪漫!”我笑道:“这便是了。你既知道我不会说漂亮话,又何苦在我这里讨嫌寻事非?其实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会相爱,看着顺眼就凑到一块去了呗。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为什么两个人会相爱?”她答道:“是因为闲得慌、闷得慌,只不过是没事找事打发时间而已。”
    在年底的某个国际电影节上,文围得了一个很有份量的奖项--终身成就奖。他要再过两三年才满四十岁,破了记录,成了影史上终身成就奖的最年轻获得者。事后记者采访,问他如何看待这一“盛事”,他原本就认为自己不配这个奖项的,现听记者这样问,以为对方在揶揄他,说道:“你们都等着罢,好好地瞧着,看我是如何成就这个世界的!”既然夸下了海口,总要想法子慢慢地填好窟窿,他的经纪人李洒建议先办个慈善义捐晚会:发帖子请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名流来吃饱喝足(环保宴会)、寻欢作乐(健康舞会)及掏钱散财(明星旧衣义卖)……文围见自己的助理在最贵的酒店里头订了最大的宴会厅,心虚地试探道:“你跟李洒确认过预算了么?都做一些充面子虚张声势的兴头来,钱够么?今年不比往年,我心大做了些不合理的投资,亏了不少钱,到是你事没办完钱倒花光了,再向我要钱可是没有的。”助理听完忙跑去找李洒。


    他见好久都没人来,便“哧哧喝喝”的喘着气去了品酒室。在吧台边坐了有那么一会儿,站起来给自己斟了杯白兰地,仰头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晃脑滋气地找到雪茄盒,拿了上次抽剩下的半支雪茄点起来,并不抽,只一个劲在外面吹它,将掉落的烟灰弹进杯中的酒水里头,直到酒水面表上都匀满白色或黑色的灰碎才停下动作,终于喝下所有的烟灰拌酒,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感声:“哎呀呀!我的静和在哪里?好似大半天都不见她了,大概是想她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调情舞爱,温存温存。”说着就要上楼去找耿静和,刚到门口就被披着一扇落叶窗光影的李洒堵住了。她早猜到他的心思,也不想揭破,在他面前边转圈边问道:“这新品裙子我穿着还凑合吧。”


    “看着还好,就是不嫌硌得慌?”他去按她被衣服上的镂空长条格子隔出的透白脂肉,“这衣服是新款,不便宜吧,是向品牌借的还是买的,如果是买的趁早退回去,今年不比往年,你也知道,我做的投资都亏了,可能还要你想办法周转些付员工奖金,你也要俭省些,只能委屈将就点。”(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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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什么衣服与你不相干,你别管。”她提起“彭彭”作响的裙摆就要走。文围拉住她:“那关于慈善晚会的事,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你花钱时悠着点,预算多少就多少,我见你做事就喜欢花大钱买虚面子,订的豪华酒店里的最贵宴会厅,把话放在这儿,要是超出预算,再向我要钱可是没有的,你自己折腾钱去。”

    李酒站在那儿笑得摇手晃脑,又是一波又一波的“彭彭”乱响,“哎哟我的富贵心肝,刚开始是我老师带着你在这名利圈子转,后来老师退休了就由我替你打理,摊掌算算,竟也有七八年的光景,我认为自己从你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可惜的是你不仅没从我和老师那儿学到东西,连我们的行事策略及考量也摸不清个一二来。也难怪,你除了演戏拍广告收藏名酒贵鞋外,其它时间都费在那些狂三作四的女人身上了,哪还有精力管理团队、拉找资源和究研推广……”

    “停!你要是知好歹就快点收声!我只不过是做个好意的提醒,就惹得你说出这样生刺长钉的一箩筐话,反而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你倒说说,到低是哪个强得都能‘开国建业’的策略叫你如此得意?”

    “多了去了,远的记得不清楚自不方便拿上台来说。就拿这手头上现成的来说吧,今天叫我意外的是你竟不知道‘稻草芯填进绣花枕头’的道理。如今这世道,第一印象很重要,因此要厚金包装,有了贵场地,档次就上去了,人们自然愿意来;我们在后面再缩减些,刮下东墙塑西墙,现在大家不是讲环保,提倡吃素么,我们餐会上素食,找些平常的食材,摆盘弄精致点,再弄些文雅的名字,保证大家吃得痛快……瞧,用心盘算,不仅不会超过预算,还赚了面子,还有不服的么?”


    他盯着李洒仿若浆了石膏的粉脂脸,只觉上头沉甸甸吊着的膘肉甩得十分有趣,并没听清对方是在罗列鱼类还是推算一年的二十四节气,最后听她说不会超过预算,叫好道:“我就知道你做事不劳我操心,仔细想想,我是被你给惯坏了,如果将来有日你找到归宿离了我……”

    “离了你?若你没了我,岂不是要乱套?你尽管放心,只管放心吧。”她抢了话来说又不打算说完,飞斜着一双断柄匕刀般的吊梢眼去瞧文围,见那人也正鼓起水雾迷叠的桃花眼看自己,虽穿得现皮丢肉的,竟突然涨起一股连环的无名目的热,直往头脸抄拢过来,好在她妆底厚,旁人也看不出变化,没料到当事者却心底发虚,又“声势浩大”地提着裙子跑了。

    旧废石室虽不靠水边,但每在太阳下山后,就躲进好几层似烟的扎眼水气,闻起来有种水草与烂泥混合的湿豆腐味道,伸出手在空中探,竟是水波状忽粗忽细的凉意。耿静和再次起身去摸墙,满手得了一把尘泥,并没有感知到任何靠谱的答案。她甩了尘污,坐回室内潮湿的地上,说道:“也许还要等多一阵子再摸过才行。”旁边有人接道:“等什么?又摸什么?”她听出是文围的声音:“你多早晚来的?那晚会的事不够你忙的,倒得闲四处瞎逛?”他寻遁着声响在她身旁坐下:“我今早起床后就不再见你,午饭和广告公司的人一起出去吃,特意回来吃晚餐又不见你,一个送蒜茸面包圈上桌的小厨师说见你最近老是往这边来,我就出来找你。”耿静和笑道:“我正准备回去呢,怎么瞎忙着就跟过来?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们回去吧。”文围道:“正是呢,我出来就是为了要找你回去的。这地方阴森,你坐在这潮湿的地上,小心是要沾病的,今后还是不来了罢。我先时听你说要摸什么,莫不是听信管家时常瞎扯的什么摸墙能预测未来的鬼话吧?”
    耿静和好不羞愧,幸在室内光线斑驳沉暗,别人也看不清她上的惭色。她弱声掩饰道:“哪里的话,我才不是那种不知真假、只懂收糊涂账的混人。她的灵异鬼话我是听了,我上这儿来倒不是为了探测与你的未来,而是因为你近期忙,我不好扰你,又闲着无聊,才上来逛逛,由此解闷排解的。”那头答道:“果真如此自然是最好,以后你若是觉得闷,就拿了我的信用卡去珠秀清坊购物,也许开始不适应,等习惯了你自会爱上那挥金洒银的感觉,常去买些贵得离谱又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回来,有事没事看看再悄悄懊悔,哪还有时间来管自己闷不闷!”两人相扶着往回走,文围又压声扯调说道:“你是知道的,我以前交往的对象不是女星就是富家名媛,她们表面看上去风光,但那些体面都是金银名品砌出来的,实际上她们极为缺乏安全感,离了那些浮奢飘侈的锦衣玉食、霓虹灯光,就都成了深秋的蝉,只剩下一具灰古色的空架子,一弹就散的,实在无趣无聊得很。你不一样,虽是素妆朴衣却自信泼辣得可爱,当初我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被你吸引!你最近上那石室去守,若真如你说只是为了解闷最好,否则就只能证明我当初看错了眼……”不等他说完,她呜呜咽咽哭出声:“我还是原来的我,只是你变了,就别费力给自己辩解,说什么现在怕看清我是俗人一个,怀疑自己当初做错选择,讲穿了只不过是‘朝朝暮暮,新人变旧人’,新鲜感没了,喜新厌旧,嫌弃我这套被看惯的旧眉眼罢了……”

    远处的天色是红黑相裹的,冻得寒寒的玄黑夜色慢慢包住余热不亘的碎残晚霞,站低点再抬头瞧上去,是农家厨房里一炉渐渐熄火的灶肚,走了温度,自然就少了活力生气。文围将耿静和紧紧地包在自己的臂膀下,挑起她的脸与自己的平行对着,吃声说道:“这张脸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够。啊,我竟不知道你鼻子脚这里竟有一颗勺子般长条形的痣!”她作势去推他,又笑又气:“少哄我,少拿这些轻言诈语来糊弄我!你要是厌我就直接说明,我既与其它女生不同,就是为了这个名声的周全也要成个果断勇敢的人。你要是同我说明要跟我断,我就走,是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傻姑娘,你想到哪里去了?别杞人忧天只会造那些无中生有的聒噪来添烦恼。你挨近些,我悄悄告诉你件事,你等下回去试穿那条我放在藏表室里存着的红色石榴晚装,能合身最好,如果不合身叫管家拿去改,你到时就穿那个和我出席慈善晚会,到了拍卖环节,你上台,我出价买回裙子再给你。”


    “这又是怎么说?只不过是条裙子,何苦作兴如此绕转地卖来买去的,也不嫌麻烦?”

    “也不知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条裙意义非凡,我可不想它落到那些只会糟蹋好东西的人手中……唉,不提那裙子也罢,总之是想叫你知道,我这人做事虽扭捏了些,偶尔说话做事也会绕点弯,但对你的心意却是直的。”(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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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只是我觉得而已,或者你只是近期事多比较忙,我知道你近来故意冷落我,可能不是出自真心,或者只是同我闹着玩,或只不过是为了增加情趣而出的手段而已。现在听你这样说,我才知道自己的一腔真心并没有被辜负,今天只需安分地爱着你就好,不再生事,叫你烦恼。”她密切切地挨紧他,被风吹糊的长发磨蹭着对方的脸。文围正想低头亲那人的头发,在半路闻到股冲鼻的霉泥味,一阵恶心,喉咙里涌起他早些时候吃的果酒,便又多加上一层酸旧的臭味。他将她推开,脱了外套披在她身上。


    方了尘起身走到灶台边开燃气炉烧开水泡茶。我问她:“何苦来,好端端的没事做什么寻那些麻烦,直接拿电热壶烧水岂不是又快又方便?”她也不回头,背对着我,看着蓝色的火苗围成一个圈子,紧紧捧着一个有些时日的青棕色旧铁水壶,金属与炎火相互抬举、嬉闹得正欢。听过上百个的“嘶嘶”声后,她终于说道:“我听说旧时代的那些懂得生活的文艺雅人们都喜欢专门找到冷天都不枯的树叶上积的露水或者雪水来煮茶,而且只用干松木烧火煮水,这样泡出来的茶喝了才能够叫人的口齿留香。”我听了笑道:“你想学那些古人扮文雅装风流,花了半天时间损耗也只不过是嘴皮子上头的功夫,你既没有露水或者雪水,又没有松木,也不知搞的是哪门子的虚假招式,好在面厚脸挫的,也不怕别人耻笑,难道拿个铁炉装了普通的自来水放在燃气灶台上烧出来的茶水喝过后就多了一整套的锦心玉口不成?”她回道:“完全不是你说的那个道理。我只是觉得相对于用电,用炉火烧出水更滚热些,冲茶时能将茶叶的味劲逼得彻底点,因此泡出来的茶喝起来就更加厚实香醇。”

    她说着拿了水壶过来斟水泡茶,就在不到一米高的小圆桌旁,高壮的肩身挡住了灯光,在不紧不慢地动作,前面的角落是个暗潮汹涌的旖旎世界,我看着她,又问道:“那个的慈善晚会办得成功么?你这样高挑的身段穿上那样架式足的红色晚装裙不用问就知道是美的,我光是胡乱想想都为你感到高兴。”方了尘用食指与拇指拈了一小铁柱杯茶放在我面前,说:“这话说得好不古怪,你高兴什么呢?一个多早久以前的虚假囫囵晚会再怎么样都与你不相干,那裙子那晚是穿在我身上的,美不美也不与你相干,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是为你高兴。”说那些话时并不觉得有不通的地方,经她一辩驳,只想找个密闭不通光的隔声铁屋子,躲进去给自己打嘴。

    “为我高兴?为什么要为我高兴?那晚我并不高兴,只记得心情转换得十分快,先是焦虑,后是慌乱,接下来是愤怒,再下来是伤心,也许还有点麻木……他带着我在人群里绕了好几圈,几杯酒下肚我就要去吐。等我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他与那个叫谷云的女孩子正头顶着头在跳舞。李洒见我一个人,也许是怕我闷,也许是幸灾乐祸,来找我说话。她问我知不知道文围投资失败,手头上非常紧,想找几个耳根子软又好糊弄、家里经济宽松些的小女孩子吹下风顶个典故才那样,叫我别放在心上。后来一个自称是“小向”的年轻人请我跳舞,我们两个人如长脚的土豆般在舞池里胡乱走两步,觉得好没意思就作罢散了。刚走不久的小向又回头来找我,将我领到一个不显眼的小房间前,并示意我伏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是文围的喘气声,‘吱,吱,吱’像一窝刚出生的老鼠在唤奶,紧跟着是一个女人压得扁扁长长的尖叫声,一时短一时长的,有如断了门牙的老妇人半睡半醒时打的呼噜声。”

    “后来呢?”我急着问道,“要是我就不动声色地去外头找那些客人过来,骗他们说那屋里有贼,然后踢门进去将那对如蛇鼠般纠缠在一处的男女现场摁住给大家看才好,不管结的瓜是 好是坏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你是你,我是我。这是我的故事,却不是你的故事。”她停下来看我,喝完面前业已凉透的茶,接着说道:“我在门口等了许久,原本打算来个当场对质,可听见他们就要开门出来,怕了就赶快往旁边躲在一个用来送果汁的推车底柜里,掀开布帘子见他与那个小有名气的、叫路儿的音乐剧女演员一前一后走出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并没瞧见我,亏我躲得及时,好在他并没有瞧见我……”

    过完年,文围到国外拍戏,说长则半年,短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耿静和现在不再接理疗复健的单,大多时间只能在大宅子里晃悠。偌大的宅子都走尽了也没找到可能挽留的乐趣,于是她转了性,拿着他之前给她的信用卡到珠秀清坊买各色各形的名品,试好了就穿戴上拍了照片给那人看;渐渐地她又迷上各种形样的编织,给那人打了许多纯手工织式毛衫:有长的短的,修身的或者宽松的,套头的和开扣的,更有圆领的或者心形花样的……偶尔碰上文围忙的时候,不能接听她的视频通话,就只好另辟蹊径给自己找乐子:先去到茶室掩好门,脱掉身上原有的衣物,再穿上手工编织的男式毛衣,戴上耳机对着音乐跳舞,也跟着哼唱几句,累了坐在地上看着窗外暮色苍茫茫的,散水淡墨般的云裹着发白的扁圆老日头重了一圈又一圈,既不透底也不尽头,一股夹生恐惧的绝望由然而起。直到在地上坐到腿麻臀痒,耿静和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又坐下去,又发了好一阵子的呆,就哭了。


    一阵冒失且粗鲁的凉风攀着她的腿脚爬到下腹处,耿静和睁开眼,室内一片漆黑,她摸着暗开了灯,取下头上的耳机,瞧见那个叫小向的年轻厨师提着灭火器站在被砸坏锁的门口,竖起眼问道:“你穿得这么少,又在这里哭,是不是挨冻难受才这样的?”耿静和料他这是为了哄自己开心才说的玩笑话,便应势笑道:“蠢孩子,没头没尾地瞎说些什么呢?谁受冻了?又是谁哭了?怎么不好好做你的蒜蓉面包圈,倒上楼来管起我的闲事来?”小向答道:“本不想管来着,见你楼上楼下走了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就煮了碗面上来找你,听见你在哭,敲门又不应,以为出了坏事,心下急才砸门的,别吓着你才好?”耿静和来回望了一阵,又笑着说道:“我是没有听见我哭的,你既听见了就当我哭过,那是因为饿才哭的,正想吃点咸热油浇的、辣香浓一点的东西,你的面呢,怎么没见着?快找了拿来我吃点。”小向一张瘦又长的脸胀得通红,也跟着笑道:“你看,我一心只记挂着你,面条还在楼下的厨房里没有拿上来呢,我现在就去拿。”(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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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静和挡在他身前,不让他出门去,边说边流下泪来:“好呀,现在就连你也欺负我,好好地找兴子来骗我,在我这上头取乐子,看来你们都不是好人!”哭着就伏在他身上,全体乏力眼也花,靠在那年轻温暖的身架上,像掉进花苞里的断翅蜜蜂,再也舍不得出来。小向伸手去给她拭泪,见她不抵触便从脸到肩膀擦拂下去,隔着毛衣到了后腰往里一掐一提就往自己身前拉。只听耿静和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任由他亲吻自己。他的气息湿暖刚强,她原是定心要推阻却不能够,等他另一支手放下灭火器探入她的衣下,冰凉的碰触叫她打了个激灵。他说道:“难怪你哭着喊冻,原来这里头什么都没有穿。”她此时才避开他凑过来的嘴鼻,手脚都才生了力出来,开始挣脱,那年轻后生仔反应并不快,兴许是见她穿得单薄怕对方冻着,仍紧紧握把着怀中人不愿意放开。她急了,张出两个手指来就去戳那人的眼,见仍止不了那人,又拼尽力向对方的甩起耳刮子来,骂道:“哪里来的破烂仔?!闻多了蒜晕了脑还是昏了头,竟来撩拨我!想占我的便宜,就你这德性,找个好山好水的好寺庙修个八世十辈再来找姑奶奶我,看姑奶奶到时要不要给你个头发丝闻闻!”

    “疯女人!你要是不愿意就说不愿意,何苦撒泼折腾人!我虽然年轻,也并不是连风月场的墙都没有碰过的,双方看对了眼最要紧的就是讲个你情我愿,从没碰上你这样扭捏作态,又当又立的疯魔婊子,不仅烂而且疯,真叫人倒胃口!”小厨师吐了口水抹在被打得通红的耳根上,一般隔了好几夜的旧蛋汤腐酸味即刻向也冲刷过来。

    耿静和听见小厨师如此槽汰自己,恨不得立时长出三五张利嘴来,但越气越是说不出半个整字,只得“哦、哦、哦!”在那儿鼓气乱叫,急了就伏下身去脱脚上的多棱水晶底双层缎面山羊胡绒缀覆的一寸小圆根拖鞋,小向知道她脱鞋是冲他来的,转身就走,她边追边拿着那足有半斤重的鞋子向对对方砸去,一个重心不稳,翻倒在地,失尽了所有的气力与精神般,由下到上,从粉脚至脂腿再到白花花的半边臀瓣,温凉凉地侧露在麻冷的空气中动一下,颤一下。她就躺在地毯上枯萎了一整夜,哭一阵笑一阵,再说一阵哼一阵的。


    “我自小喜欢读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他的文字温和细腻,既精致又敏感,习惯将人带到阴暗处去寻美好风景,回味温暖阳光。”,“就好像他用文字泡了杯厚浓的好咖啡请我们喝这些呢。”也不管通不通,一时兴起的我暗自得意地概括起他的作品,又无数次将此类观感说给旁人听。方了尘泡的热茶仍放在我面前,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周身涌起若有似无的潮热,仿佛多了矫情的资本般,看着眼前的茶水渐渐变冷也不去喝它,只偶尔托着口鼻对在上头,深吸几口闻那苍白寡淡的凉冷水气,更觉得自己得了道,好似马上就能羽化登仙。方了尘与我不同,她是实在人,早喝完茶水,正在那儿咀嚼被水泡得软烂的茶叶,道:“没头没尾的,真是莫名其妙呀,无端端地怎么就说起什么‘莫伯桑’‘莫叔桑’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常不喜欢看书,什么坐家站家的我通通不能认识;还有,我见你平常喝茶喝水居多,统共也没有喝过几次咖啡,又怎么知道它的好歹呢?可见你是在给自己裱面子,糊弄其它人哩!”我笑道:“我裱面子的功夫不行,糊弄人的招式就更不抵用了。你就不一样了,伶牙俐齿的,脑子又转得快,三两个字都能说出十箱书的理来,惹得别人听了你说的话,都觉得你说的才是对的。我说莫泊桑并不是为了糊弄人,而是觉得你像他作品中的人物。”她答道:“你就接着扯谎呐!倒是说说看,像谁,她叫什么名字?出现在哪样的故事里?如果说不出个甲乙丙丁来,就证实你在瞎掰,罚你晚上睡觉前给我按脚。”我回道:“并不像他的某个特定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像他的好几个作品中的好几个人物的结合,其中有男有女。”
    耿静和近来老是觉得全身软酸无力,吃饭也没有胃口,做事都没什么精神。文围为了给她开胃,特意托人买了好几只龙虾回来,说要做龙虾薯泥焖饭,又顺带烤了好些椒盐牡蛎配在旁边。他上楼找她下去吃饭,见那人正从洗手间出来,脸上竟有一两许的迷眼春色,身上也发散出奇怪清暖的体香,好似在看他又好似没在看他,拉着声浅浅深深地说道:“你既上来请我下去吃你做的饭,何不直接拿上来大家吃了干净,也省了上上下下的麻烦。”文围立马挺直了脸,不耐烦道:“只不过是得了两块砖就想盖宫殿不成,你还越发上脸喽不是?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一两天就抽出大半天的时间给你做饭,你还想让我送上来,要是送上来了是不是又要叫我喂你,喂好了是不是还要给你讲童话故事哄你睡觉?看来管家说的对呀,你现在是越来越金贵了,难不成叫你下个楼多走两步,肚子里就掉出个宝蛋啦!?”她笑得停不下来,拍手道:“哈哈,巧了,巧喽!看来这就是父子缘分,也无需多说,就两句话,便说中了,嘻嘻……”

    “说什么呢?又抽哪门子的疯?哪里来的‘父子缘分’,又‘说中’什么?”他纠着脸问道,语气缓和许多。耿静和轻轻往前一跳一跃,钻入他的怀里,大力闻他身上十分干净的干茶叶味道:“我月事迟了有一周多,又加上近来身体乏弱,就有所怀疑。刚去药店买测试棒回来,测了结果呈的是阳性,看来,你要做爸爸了!”她笑着说道,“这是你我的大事,你有表示么?”他问道:“你倒是说说看,想要什么样的表示?”她试探道:“娶了我吧。你可愿意?”他沉吟半响,回道:“既这么着,我与李洒商量下,看今年什么日子闲些,就把我们之间的事办了。”她乐得几乎要撞破天花板及屋顶飞出去,便用劲收稳了呼吸答道:“那要加紧,我并不是爱张扬的人,婚礼可以往小的办,省事些,也快些。可别等显山露水了再来张罗这事,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尤其是你,毕竟还是个公众人物哪!”


    耿静和下楼来用个骨瓷贴银边小碗盛了饭吃,坐了一会儿又吃进好几个牡蛎,弄得舌干口咸的,想找件平淡口味的东西抚嘴,在冰箱底层翻出一包冻得硬邦邦的蒜蓉面包圈。她刚要发问,哪想手里的东西就被管家邱小姐抢过去:“吃不得,早变质了。这霉物怎么还没有清理出去?倒是我大意了。”耿静和问道:“那个叫小向的阿飞仔是真的走了么?”邱小姐笑着说:“真有趣,你不是最清楚么,倒来问我?”她回:“我最清楚?我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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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先是盯着她的脚,再缓缓向上看:“也没有说什么。那天我刚从外头回来,见他拖着行李从后门出去,便追上去,他一副要哭的样子,说被你连累得犯了错,如果不早些脱身,等文先生回来,恐怕你要诬陷他勾引你,说他猥亵,送他去坐班房……”耿静和没等她说完就开始发笑,笑到皮肉下五脏打趺在一起都不愿解开,疼得直喘气:“呵呵呵,呀,哈,他当真是这样跟你说的?而你也信了,也照样都说给文先生听了?”

    女管家跟着笑:“我且先听着,信不信是另一回事。至于文先生,他大忙人一个,好不容易休息几天,又要到处交际应酬,又或者出门去找同伴见朋友消遣,又或者抽时间陪你,我哪里与他说得上话,就算两个人恰巧凑一会儿空凑巧碰上了,也不应该为这点风一吹就散、水一冲就化的小事去烦他,你说是不是?”耿静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缓下气来答道:“邱姐姐,我从来敬你是个有智慧的人,总说恰当合适的话,做体面的事。如今证实我眼力不错。”管家邱小姐在最后关头拉住她,问:“我与你是一样的人,不乱生事,更不乱造事。你既信我,就把那晚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告诉我听,往后若有人再拿那件似迷像雾的生意来污糟你,我也好替你辩白辩白。”

    耿静和揉着太阳穴:“我不大记得了,只隐约记得那晚我喝了点酒,因日前着凉,整个人晕晕的,清醒些就见他站在我面前问我是否病了,伸手过来探摸我的额头,我因误会他的好意打开他的手,随口骂了他几句,就听见他骂我是纸糊的嫦娥,假女神虚仙一个,拿火点了成灰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情……”女管家插进话来:“实话跟你说吧,那飞仔厨子是我远房表侄,就是因为定不下心来念书才年纪轻轻地就出社会来混,东游西荡的也挣不出半个名堂来,因此便去学厨艺。他斗大的字认不得几个,竟也能说出这些虚假文究的话来,也算得上是奇迹喽!如若不然,难道还是你教他说的?”

    耿静和急着回楼上,边走边说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兴许是我自己记混了也是有的。难不成他说的是:‘用个箱笼垫脚就以为自己高过屋顶去了么?还真把自己当女主人吓唬我们呀,我告诉你,你我是同一个圈子的人!人家是大明星,因为先前交往的都是名媛千金,腻乏了才想换口味找个做推拿的半瞎子傻子消遣取乐儿呢,等过了新鲜劲还是找回那些富家女或者女演员去!你别得意,到时有你受的!’”

    卧室正中站着李洒一个人,劈开一半的葫芦脸腌着臭又寒的酸苦菜色。她手里拿着耿静和之前用的验孕棒,道:“你看看吧。”耿静和回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是他叫你来的?”对方仍拿着验孕棒指着她,好像就只会一句:“你再仔细看看?”耿静和大声嚷道:“看什么?有什么新奇的,早就看过了。”李洒将棒头的几个字指给她看:“难道是先前吃多蒜蓉烤面包的缘故,怎么肚里的肠子越发的短了,莫不是跑到头壳里当脑筋去了?你给我仔细看清楚这上头写的是什么?”耿静和这回才认真低下眼看,刚认清上面的字就唬了一跳:“原来这个是测是否处于排卵期的,好像,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呵呵!”她轻摇几次头又接着说道:“那又怎么样?兴许是这个丑东西坏了呢?我月事好久没有来了,这回事又该怎么说?”李洒在自己的提包里翻寻一阵,从里头拿出来个块头要大些的塑料棒给她:“用这个测,快起来再尿去罢。”

    “人心似水又似风,最是难测。”耿静和头朝下脚向上倒吊地躺在明式木制圆桶浴缸里,旁边是玻璃墙,墙外的阳台升出去一个梯形半角,十平米左右的大小,中间两个交错的古钱纹屏风,上头覆满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藤条值物,耐人寻味的是在上面黄色小花间停停落落的不是蝴蝶,而是蜻蜓。她举起手中白蓝相间的塑料棒扔向玻璃墙,又弹回来,完好无损地掉在她肩旁。文围终于撞门进来,后面跟着李洒,他问:“怎么说?”耿静和道:“原来是虚惊一场。平素我们都不是喜欢麻烦的,这下可好,倒省了许多事,大家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他又说:“你出来吧。我有话和你说。”她回道:“什么话一定要出去说,在这里面就说不得了,这里的嘴便不是嘴,耳朵也不是耳朵么?”李洒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趴在浴缸上:“那我就替他在这里跟你说,他明天要去拍个公益广告,两三天的时间,你抓紧去外头找个房子,收拾一下搬出去。”她立马坐起,冲着文围方向哭喊道:“凭什么?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我偏不,你高兴了就叫我搬进来,不得意就要我搬出去,把我当什么了?!都说‘请神容易送佛难’,我好歹也是个菩萨,岂是由你随便招呼的?!”李洒说道:“钱这方面好说,你给个数字,我们尽量补偿你。”

    “好你个有脸无常,算计好了害我!”耿静和跳出浴缸,追到门边,拉住文围,头就往他身上肉厚的地方撞,“我偏不叫你如意,就是死了三魂七魄都在宅子里头各处找个角落守着,等你死了成灰我才愿意散。”文围倚在门边,任由她撞,边叹边劝道:“你别这样。我们好聚好散,也好看些。”她此刻闹累了,坐在地上哽着气哭:“好看,我又不是你,要什么好看!你是名人,有地位,又拿钱来挤压人。我可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是不叫我好过,我找个报纸把你那些搬不上台面的买卖抖落出去,看你怎么收拾!”他也提高音量:“好了,我实在闹不过你,你要不走就留下吧,我以就后当眼里看不见你这个人!”李洒喝声道:“那怎么行?谷云同你的事一定下来,她可是要搬进来的,又多个碍事的在这里,成何体统?就算她不介意,万一被那些成天在外头守着的狗仔记者拍了去,可不是闹笑话?”耿静和气势矮下来,喃喃自语,又哭又笑:“你们闹的笑话还嫌少么,又怎么会差这一个?在外面和什么谷云谷月,还有路儿街儿闹在一处被人拍到拿去大作文章,我只当自己一看起字来头疼,都不理会;只不过你们都玩习惯了,踩着他人的背登高看风景,不见我的隐冷和实诚,竟嫌我碍事。今天你们给我说清楚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换得你们这样塌践我?”
    文围点了一根烟,只吸两口就踩在脚下:“你若还不明白,就把刚才自己说的话,从头到尾揉搓几遍,好好寻思寻思吧。”耿静和此时只顾得哭,也不知听没听进周围人说的话。李洒也从包里拿出一根烟,叫文围给她点上,吃吃的笑声又硬又脆,走得远远的突然折身回来,近了却是一碰就碎:“你看上去是没错的,不过如果真要让我们从你身上挑不对,倒也能找出一两件的不雅来。”

    “什么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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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能有什么不雅?吃多了那小厨师做的蒜蓉面包圈,上火嘴臭呗。”

    “你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别扛一个拉一个的,又关那小厨师什么事?我统共没有跟他说上三句话!”耿静和此时有些心虚,于是掀起嗓门来遮掩。

    “如果不关他事,好好的干嘛就逃得没影了?!谁知道是不是你撺掇怂恿的?”李洒蹲在她面前,对脸连着吐了好几个烟圈,由于背着风向,烟雾重新往来的方向扑回去,倒惹得抽烟的人连着咳了好久。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要比其他人聪明世故,在我看来,你这人却是不通得很,仔细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不通得很呐!我与他非亲非故,好好的干嘛要怂恿他?”耿静和冷笔道。

    “亲戚倒不至于,悄悄留意看着倒也不像。至于是不是故人,就算以前不是故人,经过那晚的罗烈故事,任何陌生人都能成为故人的,你说对不对?”


    我犹记得奶奶去世后,姑妈便搬去她的旧屋住。姑父有门碾胭脂粉的手艺,他走村串乡把收集来的胭脂虫晾干后再选出好的来磨成了粉送到县里卖,余下的混了茶籽油烧成块状,闲时一天揉搓几根,制成香烛放在自家的小铺子里销卖,价钱要比普通油烛贵好几倍,买的人并不多,一年到头统共也卖不出去几支。我因为喜欢那胭脂香烛点燃时的清醇香味,每每到了年底就在姑父面前扮巧讨要,他总不给,只拿块炸得黄黄干干的椒香红豆年糕敷衍我,说他留着那些胭脂香烛有用处,等年底问得附近哪座庙有办佛场法事,他就把香烛送到那里去,庙里的当家人自会在正月的佛事场请他记账、管香客们敬奉的香油钱,末了肯定会收到庙里给的大红包,既敬了菩萨,又得了利是,岂不是一举两得。


    我有次在老屋的木阶上玩,不小心连着摔了四五格木阶梯下来,并没有伤着,只是受了惊吓,哭得震梁敲瓦的,姑父终于着了我的当,拿了一支胭脂香烛出来堵我的嘴。接过那粉红的、拇指般粗细的油烛,我头也不回地就往自己家跑,只怕姑父突然改变主意,拿出又辣又呛的年糕来又将香烛换回去。回到家,立马关了灯,点起胭脂香烛就守着看着闻着,再不舍得动一下。只见燃着的油火淬着红色的影渍越来越旺,香味也是越闻便越觉得浓远醇厚,就脚下猫儿叫个响儿的功夫,油烛便只剩下大概一寸长短,我冲着母亲大声叫嚷:“完啦,完啦,就要灭啦!这会子都完啦!”她往火上洒了一小勺盐,火苗发出“噼里啪啦”的断续碎响,随之缩为原来的一半大小,成了一个身形短小的裹脚老太太,她柱着玄墨色木拐,走了大半天也才远个一人身的距离。胭脂香烛的火苗虽小了不少,但还是渐渐干了,终究是熄了的,算来算去最多也只不过是比平常慢缓了几分钟的光景。我自言自语道:“也是白花费心力了,早就知道是没什么用处的,只是不甘心罢了,多那几分钟却换得多几圈的忧虑和伤心。”
    “正是这个理,我也只不过晚悟了几天,倒是多受了几遭罪呢。”方了尘说道。她指的是当时赖在文围的宅子里不肯走的事,不过没过多久也也便觉得好没意思,委托同事帮着找了个房子就搬走了。她厚着脸皮又去求原来的公司,他们给耿静和安排了一份其他同事都不愿接的理疗复健工作:雇主是位七十多岁的保姓老头,上山打山鸡不料枪走火,射中自己的左边大腿,在床上躺了近一年才能下地。老头的两个女儿都居住在国外,多加了些钱请个理疗师顺带当住家保姆用,除了为他做例行的理疗康复,还要照顾病人的饮食起居,累自然是不必说的,再加上保老伯脾气暴躁,先时早已骂跑好几个理疗师,再也难找到合适的人去。耿静和此时还在情殇的迷宫里绕来绕去,闲着没事时常犯糊涂, 一犯糊涂就想起文围,接着便哭得不知南北左右,等哭到打嗝就差不多清醒了,这个时候就在心底暗骂自己傻,要找方法转移注意力。于是当公司把那个难啃的鸡肋差事安排给她时,她二话不说就应承了。保老伯脾气急燥,没事总还费力找出苗头来骂人,他见耿静和天天耷拉着一张吊坨脸在自己眼前晃,气头上来就吊起嗓子骂人,而她竟心不在焉般任他骂,过后哭一阵就把烦心事散了,而平时该做什么还是什么。没过多久,保老伯骂乏了就不再用意气撒泼,两人竟越发相处得和谐默契了。

    那次两人一起在起居室看电视。老人转头看窗外糊成一锅老汤的天色,叹道:“这阴雨天,连着有好几周了吧,天气预报老说会入晴却老是阴着。调个台看天气预报,肯定又说明儿会转晴,我打赌明儿还是阴着。”说着拿过遥控来调台,到了一个画面尤为炫彩的频道停下来,上面正播一条娱乐新闻。耿静和看过一眼口鼻就开始发酸了,说道:“这不是天气预报。”保老先生打趣道:“我晓得哩。只不过看这订婚的男明星脸熟,不就是你手机屏幕上的那个么?瞧,人家订婚了,你就别惦记了。”耿静和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冻在一处,她起身打开门,身着单衣站在零度的露天院子里,任凭冷风在她的脸上抽,任由老头在她身后喊,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慢慢的视线沉下来,只觉得身上一重又一轻,一疼又一痒, 好像整个头都轻巧地卸下,接着双手跑了,双脚也跟过去,躯干重重摔在地上,碎成好多瓣,接着只听到“砰砰砰砰”的续响,头手脚也陆续掉在地上。她自觉管不了这许多,眼一闭,所有的想法和记忆都散了。

    白色的床单晾在院子里,分别在东西南北四边扬起会飞的墙,耿静和居中站着,看着周围亮堂堂的一片,头顶上的日头扔下大把干净的光,她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但至少也是干净的。保老先生在门口看了一阵,用拐杖点地做节奏叫她:“你在那儿做什么呢?早餐吃得早,我饿了。你中午餐就用小半杯红米、一小杯糯米和半杯白米做饭吧,水不能多也不能少,要蒸得粘粘的才好;带鱼切成小指那样长的一块,煎得干干的,末了放点腐乳油再放到微波炉里用慢火烘个半分钟;烫点芦笋,加些生姜丝猪油凉拌;拿些干鱿鱼用水泡软和了,再剁得碎碎的,共三个鸭蛋打碎拌匀了放进热锅里炒到有香味了才盛到盘子里;至于汤呢,你随便弄一个就成,哦,我看你前两天做的那个酸白菜炖豆腐汤就挺好。”昨晚响了半夜的雷,他半合着眼喃喃说道:“这是春尾雷哩,看来我又多挨了一年。”现时已经入夏,他现在也大好了,也许是习惯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拐棍;耿静和如今也不给他做复健推拿,就只管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薪水还是照以前的数目给,这样一来,她倒成了个领高工资的居家保姆了。保老先生没有叫她走,她就呆着,过一天算一天,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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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呀,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说话?”耿静和回厨房取米做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着滑落进米瓮,她接起来电号码隐藏的电话,那头却有波浪起伏的风声,再问一句,还是无人应答,风声此时却变为忽紧忽松的呼吸声。透过蒙了若干层陈年死灰的玻璃窗,院子里的风早就停了,洁白的被单是画在细线上的,一动不动。她看着面前那如被丢弃掉的赝品画般的风景,原本静寂的心室突然就装上灌满油的马达,轰隆隆翻滚起来:“哦,是你,是文围。”那边的呼吸声粗重了许多,节奏也更快,只是还是不说话。她挂掉电话,淘好米放进电蒸锅,手机再次响起,那边仍 是不说话,她又将电话挂了,准备热油煎鱼,口袋内的电话又是震个不停。耿静和终于起躁大骂:“这是怎么说?丑驴就算要死也会叫个响吱个声,你这样做死倒放不出一个臭屁来!没用的东西,从上到下观看仔细了不过是把生锈的钝刀,杀猪都不见血哩,能有什么用处!?”她边说边喘边流下泪来,“你算什么东西!挨千刀的害人精,迟早会遭报应的,最好遇水就淹死,见火就烧死,否则这世上再没人愿当好人。你害得我连着好几月吃不下饭,睡不了觉,每晚哭到枕头透湿,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你何苦又来招惹我,何苦找我来解闷取乐子呢?你这个坏蛋,真是个混人哦!”

    那头终于开口说道:“我想见你。”她回道:“见什么见?我怕我见了你要生吞了你,还是不见的好。”那人又说:“生吞就生吞吧,我还是要见你。”她答道:“你死了这条心罢,我并不想见你。再说了,还不是原来的手脚头脸,又没有在头上新长出一对角来或者在屁股上生出翅膀或者尾巴来,并没有变得更为稀奇些,又有什么好见的。”对方只会重复同一句话:“你要骂,等见着了叫你骂个高兴,现在我是真的想见你!”她问道:“为什么想见我?是否关于生死的大事,如若不是,就没必要见了。”文围说道:“我想你想得都快要死了,你还不见我么?”

    她听见这话,新鲜的皮肉之下融成一个不见底也不达际的池,里面的水缓缓转着不规则的各种图形,有角有棱的,她张开手去摸,那水刚碰到她的温度,就沸腾开了,而她的心也就软了,不过嘴仍是硬的:“你要是能死,便是苍天有眼,就是我修千百辈子的造化了,我可是要去神佛面前烧高香的;就怕你比大家都长命,也舍不得死,在我面前现眼,横竖多风光一日就多折磨我一日,而我只要多少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是清醒,就只能忍着,也只不过吊口气在那里,就愿自己多糊涂一时是一时。”那边又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总归过往是我对不住你,只怪我悟得慢,叫你受委屈。现在我总算明白过来,想补偿。你就说句,愿不愿见我?”她这头不说话,更不挂电话。文围等了些许功夫,就只听见这头的上上下下的呼吸声,最后叹气道:“你好好保重。我从此以后不再叨扰你就是。”耿静和紧拉嗓门叫道:“别,你先不要挂。我现在在南郊浮菊山下西口关的一家人那里做事,我找时间和那老头子说一下子,你要是有空,可以明天下午来接我。”

    文围已经连续三周没回他自己的宅子了,他最近在隔邻市的影视城里拍戏,自己驾车往返,一进城就往耿静和的出租屋赶。李酒刚开始还不管不顾,后来见自己的老板好像是铁了心不回去,终于在某个夜晚,带了两个男助理过来堵人。

    当时文围与耿静和刚洗完澡,双双从浴室出来。他给她吹干头发,不知从哪里生出的荒野兴致,玩笑般闹着吵着又要为她编花苞头。耿静和今天忙活了一天,有点累,想早点上床休息,轻巧地拨开那人的手,道:“都要睡了,没道理搞这个,明早再给我编罢。”他不依,扳过她的脸来,亲到对方叫饶,笑着说道:“我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去拍戏,哪抽得时间做这样的致兴事,就算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心情喽。所以说吧,还不都得由着我来,你好好配合着,等下就自然就知道这里头的妙处,更是你的好处。”她也跟着笑了:“还想哄我呢,什么妙处,又是怎样的好处?哪里又生得这些乱七八糟的烂瓢子臭点子,与你处了这么久,你身上哪处冷的、哪处热的我还不知道么,到头来还不是你的好处,我的烦处呢!”文围见她一味地抗拒,只得照实说:“前段时间我偶然得了一本成人漫画,看着倒有几分趣味,里面有一个扎花苞头的女生,很讨我的心意。刚才我们一起洗澡,见你的身段线条和她竟有几分相似,兴头就起了,嘻嘻。想照她的样子给你梳个花苞头,等会儿我们在床上亲热较劲的时候,学那书里头玩几个新式样,看成不成?”她见他有这等重重叠叠的兴致,不好驳拒,强忍着睡意由那人在自己的头上捣鼓。
    有人在叫门,耿静和顶着一头乱发去开门。李洒三人简直是撞冲进来的,一副要吃人的凶样子,自然也是不给她好脸色的,问道:“我有急事才来的,你少问缘由。文围他人呢?”她整个人不甚清醒,下意识朝卧室指了指。只听“啪嗒”一声,卧室门已从里头被反锁上。李洒带人奔过去,使劲拍门:“怎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样任性!为得一时高兴就要葬送自己今后的前途吗?你未婚妻谷云在你宅子里砸了一下午的瓶子罐子呢,我好不容易劝住了,现在一心等你回去。她说了,你若是晚上十二点前不回去,她可是明天天一亮就去她的强人父亲那里告状,要是惹得她父亲不高兴了,不单是你,我们这一圈稍微与你有所碰触的虾蟹,到时肯定是要死绝在他手里哩……”任由李洒在外边说嘴磨牙直到口干舌燥也不见里面有丝毫动静,她回头看耿静和,软了声调说道:“你要真是爱他,真为他好,也为自己好,就应该与他断个干净,让他回去。你们本不是一路的人,也凑不到一起去,散伙也是早晚的事。我要是你就趁早成全,也赚个好人的良名,免得到时又落个烂尾结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耿静和此刻清醒过来,她原本就对李洒怀有诸多的不甘怨气,早就想找机会踢推她一把,苦于没有碰到合适的时机,先前见她吃文围的闭门羹,心中暗里来正得乐呢,现在又见她挡在枪口下,更是抓紧踩踏一番:“好个欺善怕硬的弄权玩把戏狗腿子,眼看在自己老板主子那里讨不了便宜,就上我这里来出气捏软硬来了!我实话跟你说吧,你今天要是劝得他回去,我也不拦着,那是你的本事;你要是带不走他,那说明他心里有我、舍不得我,我就认定他了,有他在这里同我多相偎一天,我便多爱他一天,你懂么?你明白么,难不成你还要吃我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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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洒先是拉高了眼看她,随后握紧拳头连续猛击桌子,笑得肚子和胸都挤在一块,互相撞得颠颠颤颤的,道:“哈哈哈,我看你老娘当年生你的时候,定是怀了三十个月才舍得放你出腿窝哩,哪料养太大了掉不下来只得收紧腿夹扁你的脑袋才出得来,因此才换得这犯傻缺心眼儿的毛病!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人,名利场中摸爬混闹十几年的老干姜块一个,哪里还会存着心思同你谈情说爱:当初与你闹在一处是图新鲜,现在回头找你是因为订婚了要负更大责任所以临场退缩……还什么哎呀哦呀的,真是笑死人了,等过几天他缓过神来回去了,你如果有幸能在哪里碰到他,招呼一声看他用不用‘嗳’回应你?”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暗,能见到的人或者摆设只是看到个大概轮廓而已。耿静和张手散脚躺在床上,像个徐缓展开的竹简,等全部摊开了就不再生动作了,任由坐在上头的文围在她身上翻翻拣拣。要是以往,她早被他煽动得起火燎原,但今晚不一样,不管那人在上头如何动作,下面的人却是心冷意冷血肉僵,只是凉凉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甚至连呼吸的闹响都小得几乎听不到。上面的人没过多久也失去兴致,翻身下来在她旁边躺下,捞过对方的脑袋来又嗅又亲,问道:“今晚怎么了?怎么像只翻倒了身的老王八般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比往常多花了好几倍的力气呢,却也讨不得什么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因为听信了李洒瞎扯的那些话?”

    她问道:“你怎么就料定了她说的都是瞎话呢?或许半真半假,或许全部都是真的也未可知?”他用鼻子去拱她的脸,呵着气说道:“真是傻瓜,你以前并不这样,难道是太在意我的缘故,想起事情来都更加小心胆怯了?你也不琢磨琢磨,要是我有一丝心思跟她所说的一样,今晚早就跟她回到宅子那边去喽。”她马上被说通,笑道:“倒是我粗心,越想越糊涂了。你说的对,我不该怀疑你。你只消说句‘决不离我’,从今往后,我只认定你,守着你。”文围在她鼻尖与口唇上来回亲吻:“都怪我在情事上的反应慢半拍,这话其实不须等到你向我讨,我原也早该说的:除非你某天厌了我主动要走开,否则我是赖定你了。”

    “你既这么说,我总算求个心安。只是还有件事,明面上你与谷云还是未婚情侣的关系,这结又该怎么解?”耿静和拉过被单,挡住文围的头脸,不叫他与自己亲近,既是一种情事挑逗,又似一个“谈判筹码”。

    “你放心。我早有谋算,现在她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去惹她,否则难道要给老虎口送人头去哟。等过阵子她的气消了,我自会找上门去把事情讲明了,在这里跟你保证呢,包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相安无事。”

    “这就是你的计划和安排,喜欢过家家的小孩子也能生出这等主意来。我就怕你说不通她,却惹得大家赚得全身臊,我也是知道谷云的,她并不是一个能听得进道理、愿意饶人的人。”

    文围先是叹气,后又大笑道:“你统共和她见过几次面呀,就看懂她了么?我毕竟与她同床共枕了百来个时日,知道她素日虽然刁蛮些,但还是个通情理的人,我的话她还是听得进去的,你就耐心等着吧,我迟早会给你个交待。”

    半米宽的的石阶一段一段地镶在以直角而落座的丘陵小山上,耿静和背着蓝色的大号帆布包,里头装着极为平常的日用品。石阶长且直,直达山顶,再绕半个圈就是妃竹庵,院落也不大,也许是离市区近的关系,香火很是旺盛。庵里原来总共有六个女尼,最近当家的老师父圆寂,最年轻的也去了佛学院学习。人手少了这许多,新当家刚上任,对里头的事务也是刚上手,忙不过来便在网络上刊登聘尼启事。她们知道这事稀奇,毕竟不是普通工种,到时不一定有人来填这清冷寂寞的空缺,就说了是高薪请人扮女尼,用的也是朝九晚五的工时制度,还提供食宿。那时耿静和正在网上找理疗复健的差事,浏览到女尼招聘,觉得有趣,就拿给文围看。

    他既摇头又点头笑道:“说明现在乐善好施的良男信女多呀!现如今的庵寺庙观也是僧俗共容,倒帮社会缓减起就业压力来了,还真不错。”耿静和说道:“拿的钱多,要做的事也不杂更不累,环境也清净,还不要遭受臭男人们的气,是个不错的去处呢。说得我都 想去了。”她踢踢文围,接着说道:“喂,那个谁?我如果真的决定去那里寻清醒,你愿意让我去么?”他轻描淡写道:“你果真要去我也拦不住你。就怕你万一真的去了没几天就后悔,想出来又出不来,到那时哭天抢地都没用。”她说道:“你什么时候又成了料事如神的天师了?怎么知道我去了会后悔?又怎么知道我去了肯定会想出来,想出来又出不来?”文围说道:“你难道以为我哄你不成?实话告诉你吧,李洒她母亲当年就是受不了尼姑庵的冷清寂寞,才跑出来还俗的。”她应道:“果真如此?这个倒比刚才那个招聘启事更有趣。说起李洒,她今天又在路上堵我了。她求我放下先前的旧嫌恶,无论如何都要劝你回去给那受欺负的人一个合理的交待。我只远远看了一眼,见她的车停在马路对面,谷云好像坐在里面。”
    “我知道了。过两天回去说清楚,省得她老来烦你。”他今晚的行为举止多有怪异,突然脱了袜子抠脚丫,末了还放在鼻上闻味。

    耿静和的旧同事包了一个小疗养院,专接理疗复健的活计,忙不过来就叫她顺当凑把手。连着几天,大伙们都无法着家,耿静和随意在员工宿舍睡了几晚,终于等到活少些,拿了脏衣服回来换洗,发现出租屋的门虚掩着,里着乱糟糟的,好像遭过贼。第一反应是给文围打电话,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耿静和开始慌张,又哭又骂,不断地在屋里绕着,只觉得胸腔间堵的痰球正在变大变硬,终于到了拳头般大小就上下晃荡,晃得高高的再一头砸下来,她疼得晕过去。天色愈发暗了,气温也渐渐变低,耿静和被冷醒,她开了室内所有的灯,整理房间。理到大半夜,又坐回地上发呆,不多久重新站起来从柜子再到洗手间,又从阳台再到客厅,一一地找过去,所有与文围有关的东西都被清理走了……


    绕宅而建的渠沟不再养鱼,里头的水依然是清的,多了些许黄的红的落叶在上面,用劲打圈,也不学点乖,顺人心沉下去。耿静和蹲在沟渠旁,仅是闲着无聊,往下吐口水,过了好久竟引出两只乌龟来。她吓一跳,喊着叫着站起来。宅子大门恰好此时打开,女管家邱小姐拿着一个奶黄色的仿鹿皮枕头包走出来,见到耿静和便稍微夸张地叫出来:“哎呀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懂得按门铃?好好地站在这里灌冷风,弄不好要着凉的,在这里守多久了?”耿静和仍是看着那两只骑到一处的乌龟,声音薄得有如一张过水又风干的纸:“我等文先生呢?他是去拍戏了还是在睡觉?如果去拍戏,当天能回来的我就进去等他,如果不能当天回,我先回去,明天再来;如果他在睡觉,还得麻烦邱小姐替我叫一下他,告诉他我要有几句话要跟他说,说完就走。”邱小姐清嗓子道:“你今天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转达。你来迟一步,他一大早就和谷云小姐赶飞机去了,到那个名字很拗口的海岛度假。谷云小姐怕冷,她要到那里晒太阳疗养呢。”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方了尘 (完结)


    妃竹庵最里面的院落没有对外开放。只不过是一围大约一人高的青砖墙拦了几棵布满泪痕的湘妃竹在那里,再往里是几株扭歪的老海棠,海棠花旁边是口圆头老井,井虽古旧些,倒是活生生的,里头的泉眼咕噜咕噜响,人一弯腰就能碰到水。方了尘坐在井边发呆,偶尔伏下身去看自己倒映在水里时而宽圆时面细长的脸。天还没全黑,月亮却已趴在墙檐上,四周静悄悄的,静谧在偷偷织网,有种末日的孤绝感。

    “井边水气重,你别坐久了,担心感染湿寒,病倒不大,就是难好。”妃竹庵当家推开半月青石门,细声柔气地劝道。方了尘不知道她的名号,也学别人称她为“当家大师父”。当家大师父四十上下的年纪,紫色的方脸凹陷下去,宽敞无阻一路跑下去,又在中间立着高既长的鼻子,整张脸在暗处略略一看就是迎战风霜数千年的异国古迹。她平常独来独往,也不多话,也许是为了留住新人才装出的蔼良慈悲,对方了尘尤其关照。


    “当家大师父走路都不带响的,来多久了?没缘由突然出声,倒吓我一跳。”方了尘见她捧着一盏椭圆橙黄色的橄榄灯站在那里,又穿着棕玄色的连身禅衣,轻而易举地就成了阴雨夜里朦胧凉冷的铜座路灯了。

    “这几天尽是瞎忙,也都抽不得空来照应你。一切都还习惯吗?”

    “都好着呢。叫当家大师您担心了,给大家添这许多的麻烦,真不好意思。”她站得急,头上的毡帽掉到地上,随后跟着散下一头浓厚松蓬的乌发。当家女尼急忙放下橄榄灯,小碎步跑过来接水似地掬起她的头发,笑道:“还好什么好?依我看,这首项头发的事就没有搞好。你现在没有断发,头一件事就要把这帽子下的髻给梳好了,不紧不能见杂发,更要扎得结实。”当家大师父自己并没有头发,却像携带护身符般在禅衣下藏着一把洗得灰白的沉香木梳。她先将方了尘的头发梳顺,正中取了五分之一的头才编个五股盘在中间,又把余下的分成六股,每股搓绳般捋好叠在中间,尾部剩发都用方了尘头上原有的夹子收拾了拢在中间,不多久就聚起一个圆球形的发髻来。她的手从方了尘的头上溜达下来,来到脖子中间再不愿走,用两边无名指蹭那温暖的脂皮,问道:“妹妹平时用的是什么护肤品?脸上的肤质也倒罢了,这脖子可是细腻紧致得很哪!”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多用了几个面膜。”方了尘的无脏六腑突然上了发条,毫无章法地乱冲乱撞。“这是什么道理?怎么突然叫我‘妹妹’,又动手动脚的,也不知她心里盘算的是什么样的野路子?”方了尘在心中暗自说道。那女尼的手不但没停,反而往下探,笑道:“妹妹毕竟年轻,真是血气方刚呀!我只不过跟给你梳个头,与你多说两句话,就感动成这个样子,瞧这后背积了一层全是汗。”

    方了尘逃也似地离开院子,边跑边说道:“当家师父,都怪我没听你的话,在井边坐久了,兴许是染沾过多湿气,我想我是着了凉才出得这一身冷汗,得回去了,回房用被子悟一悟才好呢。你忙你的去吧,我不耽误你了。”当家大师父先是愣在那里,随之反应过来马上去追,喊道:“你跑什么?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如果受寒着凉要悟汗,就该到我的房间里,我那儿暖和,又安着暖气片,你晚上到我屋里睡吧。”
    妃竹庵落座不高,但却建在挡风口,日夜温差大,更不凑巧的是女尼们住的卧室没有配洗手间,起夜方便都得至少走二三十米才能到偏楼的洗手间。方了尘在被窝里“嗯嗯”叫唤,她忍便意,以为可以咋呼过去,哪料越是急,下盘的便意就就越明显。做了无数思想斗争的方子尘终于还是起床出屋上过洗手间。杂事事毕她钻回被窝,恍惚觉得被子下的空间小了许多,她深知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不好放心上,仍闭眼关口睡得还算痛快。

    就在那时,只觉得脸上一暖,一只手从下巴到额头正上上下下来回摸着,手的主人缓缓问道:“感冒好些了没?汗都捂出来没有?”方了尘这时还是不甚清醒,随意脱口答道:“还捂什么汗?外头那么冷,去个洗手间简直就是受冰刑,能不抖就不错了。”另一只滚烫的手不紧不慢地伸进她的衣下,沿着她的腰线在摩挲,“我的傻妹妹,你自己倔强能怪哪个?不是叫过你上我屋里睡去了么?既有那样的担当和勇气,这会子又有在这里叫冷的功夫呢?”方了尘“啊”的一声从床上滚落在地上,叫道:“闹得是哪样?当家大师父好好的佛不敬,倒扮鬼做起贼来了!”那人也跟着从床上跳下来,抱住方了尘道:“我的好妹妹,姐姐我自从头次见你就留心在你身上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们暗地里悄悄地处,互相伴着过余下的日子,岂不是你的造化我的修行?”

    “好歹饶了我吧,谁同你是姐姐妹妹?你再胡来,我就一头撞上墙去,一口气咽不下去死在这里才最是干净呢。”听她如此发狠,女尼终于松手。方了尘穿好衣服,踢开门,冲进冰凉却随意的暗夜中。

    “路呢?”她问自己。

    “没有路就不能走了么?没脚才不能走,从来就没有没路不能走的道理。”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寒云生烟(立春)

    这是一个发生在琉璃世界的故事。

    (注:“琉璃世界的故事”指主要素材取自国外的新闻或轶事)

    一只红头金翅膀黑尾巴的鸟的个头足有人的脑袋那般大。它站在红豆杉树上,叫得像头驴。言黛躲在一扯就烂的缎织窗帘后面看那鸟儿,不敢往外伸头,怕吓跑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奇形丑禽。小她十岁的弟弟言甲追着猫跑进来,嘴中“啾啾”乱叫。言黛沉声喝道:“出去!快打出去!”浑身长着通透雪白长毛的大肥猫迅速窜到窗台上,盯着那只鸟,不作声响;言甲也搬了只塑料凳倚伏在窗台上,嘴中“嗯呜嗯呜”的学鸟叫。言黛指着楼下正在发动的银粉色小敞篷车道:“妈妈又准备上街了,又要去吃黄尾生鱼片喽,你还不跟了去?”小男孩并没理会,仍有一声没一声地学着鸟叫。鸟儿突然停住叫,向窗户这边飞过来,言甲见状立刻跳下小凳子,那怪鸟便对准言黛的脸扬爪扇翅起来。她倒不觉得疼的,只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粪便臭味……

    言黛与那怪鸟从积满灰的旧沙发上打到布满刮痕的胡桃木地板上,她边用手肘护卫自己的脸边求饶道:“放过我吧,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言甲先是在旁边拍手叫好,不多时便跟着猫跑了出去。言黛恍惚中觉得那嘴里先是挤得难受,接着是阵阵的苦腥咸涩,再后来头上脸上及嘴里都是点点线线的痛。她累乏得紧,起了浓且长的睡意,眼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脏兮兮的视线中,有双鞋面锃亮、鞋侧布灰的黑色皮鞋对着她的脸,断断续续地唱着无词不成调的摇篮曲;再睁眼时又见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房间,他闻起来是熟悉的,只是总不转过脸来。她觉得那人的头是方的。

    老祖母房间里满是咸甜的栗子味。房间里正对着门的那堵墙挂贴着一大块绿色厚重的珍珠绒,绒布上头又齐齐密密地别着各种款式的胸针。年幼时,言黛在睡觉前总喜欢到老祖母房间逛一圈。言老太太每晚九点吃降血压的药。她怕苦,吃完药再喝过半罐子麦芽砂糖糊才上床边坐着。老人家有时过意不去,就分了小半碗麦芽糊给孙女,摸着她的头说道:“这样甜腻的东西是最伤牙的。奶奶老了用的是假牙,喝多少都不要紧;而你就不一样了,长的牙漂亮齐整,吃多甜腻的东西容易得蛀牙,别听他们编出来的那个牙仙子的假故事。什么牙仙子舌仙子的,不过是个像我一样的没牙老太太罢了。”
    言黛爬上言老太太的床,双手扳起她的脸问道:“奶奶的牙好着呢,怎么就没牙了?”言老太太便命她到洗手间接杯自来水出来放在床前的小圆桌上,再把口内的两排人造牙取出放进水杯里。言黛叫喊着跑出她老祖母的卧室:“父亲,真是歹势!奶奶的嘴掉了!”第二晚睡觉前她再去老祖母的房间,自然不敢再要那麦芽砂糖糊来吃,只站在那面胸针墙面前发呆。言老太太此时早已取了假牙出来,瘪着嘴道:“等我走后,那面墙就是你的,我一个都不给你妈妈,全部都留给你。”

    言黛把那胸针一行行摸过去,说道:“我要这个有什么用?饿了又不能吃它,天天守着看着肚子就会饱么?”正说着就看见那些胸针全都亮了,一个尤其大的人脸形胸针挤上前来,沉声对她说道:“睡了这许久,也该醒了。”她叫道:“原来是奶奶。”那人笑道:“我可不是你奶奶。”言黛耷拉着眼皮问他是谁,没等对方作答,又说道:“我认出你来了,我记得你的脸,你是我奶奶。”

    又听见对方笑道:“我现在帮你拔这些断牙,你要是再认错人,惹我笑了,手一抖,拔光你所有的牙,叫你变成‘奶奶’。”她此时稍微清醒了些,回应道:“原来是最恨糖的牙神大夫。”

    还没等护士给她灌笑气,言黛便笑得封喉卡声的,用右手小指顶在医生的下巴正中间,笑得不能自己,说道:“牙医大夫,你说这是不是稀奇事,好好的为什么你的屁股长到嘴巴下面?虽说现在的人都喜欢怎么方便怎么来,但你长得也太方便些,依我看,还是尽快把这屁股下巴移回原处去才是正经。”司徒里示意护士灌笑气,说道:“你再好好睡一觉,等我把你嘴里的断牙都理干净再说典故,到那时我们再接着聊罢。等清醒些就该不会在老在我的下巴上做文章。”言黛仍朝上摇着自己的两只手,又重重地拍在那人的头上脸上,更是笑得不能停:“医生先生,嘻嘻,你的头是方的,脸也是方的…… ”

    “那只鸟呢?”言黛醒来就问道。司徒里四处张望,问道:“哪来的鸟?哪里有鸟?”言黛笑着应道:“可不就是啄了我的牙,将我弄进医院的那只鸟:一只粉头金翅黑尾鸟,叫的声音跟驴一样的那只鸟。”牙医司徒里忍俊不禁,又对言黛说:“大概是睡多了睡迷了才这样。你起来坐坐,我去倒杯水给你喝。”他倒水回来,手上还拿着一个黑炭色的、有着圆柱肚腩大头人的小石雕,那是言黛父亲言粮早前去某个热带国家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言粮喜欢收藏深色的各式木雕制品,常说:“原本都是些给眼睛玩儿的东西,别了看中了买回去放到一边就不理了,所以才是纪念品;被我看上了拿回家来好好供奉着就是艺术品了。”

    牙科医生对她说到:“你父母送你来我这时候,说你是被这个自家的收藏品给砸中才断了那许多牙的。”言黛急忙问道:“那是谁砸的?”她见没有人回答,又自己应道:“大概是我弟弟砸的,虽与和他兄妹一场,却互相生厌得紧。”她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那些拔掉的牙还能再长回来么?”司徒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安排好了,到时给你做几颗种植牙就完事了。”言黛盯着他看,问道:“你的头怎么不方了?”司徒里呵呵笑道:“你到外头候诊室等我。我还有几个病人,都看过了就送你回去。”言黛从一人宽的医疗床上跳下来:“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并不是特意送你,只是顺路而已。”

    “那我也不等了。这里又不是好地方,凭什么让我在这里等我呢?”

    “你父亲请我们吃饭。”

    “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做什么要请你吃饭?难道他没付医药费给你么?”

    “你不认得我了?”司徒里抓了抓从他腮下到脖子上密布着的胡渣说道:“我是你司徒叔叔。”言黛再次看他,应道:“远看也是有点熟悉的,近看我倒真不认得了。我母亲喜欢交际,不管老年轻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她都喜欢往家里请,叫他们喝酒吃饭品茶,我家那么多的叔叔都有一个共通点,数不清、看不清、认不清还记不清。”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可是从来没参加过你母亲举行的茶话会,看来你是错认我了。”他抓了把赠品牙膏牙刷给她,又笑道:“你小时候到我家玩,因为喜欢泳池边的一棵四季都能结果子的皮梨树,就缠着我,要我教你游泳,还因为这个叫我水爸爸,只可惜小孩子做事都是随兴头走的,只学了几天,等厌烦了就远远地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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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甲又追着猫进她的房间。言黛抱起猫,挠它的头,逗得它肚里发出“噗噗”的闹叫。她问言甲道:“你天天没事追它做什么?”小男孩恨声说道:“它吃了我养的乌龟。”她压声喝道:“这话混说!从没听说过猫吃乌龟的,再说,你哪里来的乌龟,我怎么不知道?”小男孩答道:“你自然不知道,刚买的就被它吃了,哪里还等着叫你见到呢?我要替那些龟儿报仇呢。往它肚子上大力踢两脚,没准就吐出来了。”她正想赶他出去,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料着是司徒里来了,便抱着猫下楼去。


    言粮近来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树形的贴壁灯,叫人把门厅的中墙凿个两米高三米宽的方形浅坑出来,将那贴壁灯镶到里头,每到家中请客吃饭便开了灯请客人过来看。他举着贴壁树灯上的葫芦形灯泡对司徒里说道:“我竟看不出那是梨还是葫芦。”没等司徒里回答,他太太便抢话来说:“自然是梨的。哪有长在树上的葫芦,那东西是长在藤条上的。”言粮又对她道:“我当时想的也跟你一样,但哪里有这样大的梨,也有可能是葫芦吧;这是艺术品,有天分的艺术家的相像力总是天马行空的,那些普通人怎么摸得透呢?”


    司徒里说道:“这东西倒是别致,哪里得来的?也想法子帮我弄一个,只是那上头的果实灯泡能改么,樱桃或者花生都可以,细碎些也内敛些,大的果实我看着觉得过于招摇了。”他太太又急着说道:“我们才刚回来,原来的房子乱成一团,我一个人都收拾不过来,你倒好,不能帮着拾掇也就罢了,还想给我添麻烦;那房子里到处堆满杂物,你弄个这丈把大的灯要放到哪里去?”司徒里摇头说道:“可以放在我医院的办公室里。”他太太啐了一口说道:“那你先把家中那台占了堂厅一半的黑胶机及存储胶片的架子放到你办公室里!”言粮呵呵笑着打圆场说道:“那艺术家性子怪得很哩,一年只做一件,从不带重样的。现在他既做了我这个, 不就接同样的活计了,你要是喜欢,就常过来看看。”

    言太太过来请吃饭。众人回头,见言黛抱着一只白猫站在一个长脖子的人形陶瓶旁边。她与司徒里打招呼道:“牙医叔叔。”司徒太太张开手朝那女孩迎过去,抬高声叫道:“言黛都长这么大了!以前小的时候来咱家泳池游水,下水之前死都不上洗手间,等一下水马上小便, 在水里边尿边哭,每次来都是一样;谁能想到呢,现在竟然是一个大姑娘啦!在哪里念书呢?”言黛避开她,一声不吭,将怀里的猫扔给跟在后面的男孩,鼓努着脸跑上楼去。

    春夏交接时的泥地是暖的也是软的,地下的蚯蚓挨不住那窒热湿潮,纷纷钻到地上面来,尖嘴细身的鸟雀都在围墙头上或者树枝上候着,只等那些粉色的赤肉虫子在泥上穿梭爬行,没爬两步远就听见头上风舞气滚的,眼一黑气一紧身一断肉一痛就进了那些鸟儿的肚子里头,混着酸水上上下下淹过几下就化得干干净净的,一点残念都不留。言黛挎着篮子站在偏院里的花田里,看着那鸟群一会子聚一会子散,一会子停在树枝上,一会子又落在那松软温热的泥地上……她母亲言太太跑到偏院花田来找她,轻声细语道:“你司徒叔叔才刚打电过电话来,提醒你下午三点准时到他那里整那种植牙。”

    言黛问她母亲道:“是缺牙的人丑些还是缺头发的人丑些呢?”她母亲一头雾水,反过来问她道:“谁没头发?难道是你弟弟?他可不是没头发,只不过是因为天气热,近来雨水又多才送到理发店剃成光头的。其实他头发多着呢。”她又问自己的母亲道:“如果我不做这种植牙了,天会塌下来么,江河里的水会逆流么?”言太太笑道:“哪里学来的傻话和混帐话,说得这样无理好笑。种个牙而已,哪来的那一幕加一卷的戏?”言黛又说道:“既然这样,这种植牙我不做也罢,省得麻烦。”言太太采了两枝山茶花拿在手中,又笑道:“脚在你身上,那些牙也是你自己的, 你要去便去,要不去就不去。只是再往细地想,再过两周你就要回大学念书,若被大学的那些同学发现你回过家来才一个多月就漏了牙,说话也带风,还不被他们耻笑了去;还有那几个老跟在你后面转的男生,见你成了瘪嘴老太,还不躲得远远的?”
    天花板正中的日光扇灯已经老化,没转几下就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涩响。司徒里拿着把钻枪在言黛的嘴里折腾,他额上的汗掉在她脸上,那落地就生根的痒意在她脸上钻了好几圈后又随着鼻腔只往她的的脑子里头挤,“呜溜几声”就长出尖且长的 牙齿来,四处转动起来,打算吃尽这里头爽腻柔软的脑肠才愿意停歇。司徒李长叹一声,放下手中的钻机说道:“终于好了。”他忙握住女孩的手,又说道:“你很坚强,我很欣慰。”此时她嘴里的麻药效力渐渐散了,终于可以开口说话,问医生道:“你很爱你太太吧?”男医生笑出声来,反过来责问道:“这是哪里的话?好好地干嘛问这个?你还小呢,哪懂得这世间的人情复杂呢。”他见黛言脸上有泪,直接赤手就给擦了,问道:“是麻药不奏效么?因为疼得厉害才哭的?”言黛也不解释,只说了句:“那是你的泪。”

    当晚,言黛整张脸肿胀得足有三个横指高,再用劲那嘴都无法合拢,不停地往下滴口水。她姥姥和大舅二舅近来因为倒腾干参赚了一笔小钱,就买了房车准备把国内靠海的地方都顺着走一遍,现刚好路过就来她们家访探。言太太提前吩咐,让所有的家人都在大门口等。言黛整张脸肿得发糕般,又酸又痒又疼又胀,本没打算下去,耐不住她母亲言太太上来请四五次:“我知道你病着,身上也疼,仍得烦请你下去站个一时半会儿的,至少现个脸叫她看到就成;你姥姥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酸嘴碎,要被她晓得你在家却不到大门口去迎送的,又要骂我不会教女儿了……”言黛无法,只得就着花参茶吃了止痛药下去强撑着站着。

    她姥姥和两个舅舅一下车就给他们姐弟俩发红包,见到她问道:“是吃海鲜过敏才成这样的么?”说着就上手来捏,疼得言黛“嘶嘶”直叫。老妇人骂道:“怎么连姥姥都不会叫?你妈妈怎么教的你的?”言黛嘴痛头胀脚酸,使了吃奶的劲好不容易问了好才罢。言黛因合不拢嘴就坠了一大滩子的口水在脚前,她姥姥穿的是圆头塑料底平底鞋,一抬脚一跺地,好巧不巧地踩踏在那滩口水上头,众人先是听见“啪啦”一声,知道老太太滑倒了,随后又是“咔擦”一声,听着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但也不能确定,再后来就听到老太太能惊鬼杀魔般的嚎叫:“歹势啦,要死啦!造的是什么孽,养出这样没家教的烂坯子来!要是觉得烦我了就拿个枕头捂死我还利落些,何苦这样重山复水地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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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巧碰上言粮请一个生意上有相交的重要客人,就让他太太将所有存家底的贵重食材都掏出来,费好久时间才捣鼓好了一餐,摆了满满的一大桌。现在两个小舅子都陪着岳母上医院去了,言粮因怕饭桌上气氛落冷,临时叫上司徒里过来作陪。司徒里喝了两杯酒就下桌去厨房找酱料,他嫌桌上的芋粉蒸野猪肉味太淡。言太太正在装盛给言黛煲的金枪鱼碎粥,见到他就问是不是桌上的酒喝尽了。他上前来帮忙把剩下的小半碗粥装到保温瓶里,轻声提议道:“现在她疼得厉害,哪里吃得了如此热烫的东西,你倒不如拿个开口大些的碗装了,也凉得快些。”

    言太太笑着应道:“她现在满肚子都是闷气和委屈,哪里吃得下?不过也得弄好放着,等晚些实在禁不住饿了再吃才刚好,既不冷也不热。”司徒里应道:“真是一个细心的母亲,还是你想得周到些,比不得我们这些没儿女的,十项里头总能漏掉两三项的,任是这样的都算好的了。”他又找了个小碗来装粥,说道:“我是医生,兴许我的的话她多少还听些,哄着她吃点下去,脸上的痛肿才能好得快些。”


    房间里的椅子和轻巧些的小桌子都被踢翻在地上。司徒里一路走一路扶起那些桌椅,言黛听到动静,回头见是他便俯身躺下拿枕头盖住自己的头,含糊不清地叫道:“你来做什么?!快下去吧!我实在不能见你!”他搬了条小靠椅坐在床前,笑道问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怎么不能见我?是因为小时候在我的游池里小便,现如今长大了知羞丑就有愧了么?”她更急了,在被单下扭得像条吞了火炭的蛇般,含混不清地叫道:“讨厌,你真讨厌!你走吧,我不想见你。以后也别来了,我再也不想见你。”他包住她的手,说道:“是我的错,将轻薄当有趣了。我只是担心你,听你母亲说你不好过呢,特意上来看看,没别的坏心。”她要甩开那人的手,他却紧紧握着。


    言黛的口气软和下来:“只是疼肿得厉害而已,也不是大事。多谢你费心还特意上来看我,现在慢慢地好像好多了,你回楼下去吃饭吧。”他顿了顿说道:“我自然是会下去的。你先叫我瞧瞧,瞧过了我就下去。”她躺在那里踢着身上的被单,就要急哭了:“叫你下去你就下去吧!肿得猪头一般,丑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司徒里呵呵笑道:“傻孩子,急什么呢?我是牙医,见过的胀嘴肿脸何止成百上千,难不成你还怕我看了就吓到了?”他一手抚她的肩,另一手轻缓地拿开枕头,再将她的脸捧转过来。言黛伸手试图遮挡住他的眼:“唉呀,别看,怪丑的。”他说:“我才不管你丑不丑,只在乎你疼不疼。”言黛突然就脸燥面热起来。软和了声才说道:“你放心。原来是疼的,现在时间久了,麻木了,疼习惯了就不疼了。其它都还勉强凑和,就是不敢看镜子,以为自己在镜子里成了妖怪了。”

    司徒里嘻嘻笑道:“就算你真正变成一个妖怪,也是最顺眼、最受欢迎的那个,担心什么呢?!”她别过脸去:“你只哄我呢。”他正色道:“哪有哄你?你相信么,现在看你的脸,除了替你疼外,还看到一副旷远景像,雾气缭绕的海湾,天海连接到一处,原本灰白天色在水头处渐渐黯淡下去,慢慢起了风,乌青的浪也越发高涨起来;那些水浪往上翻覆,突然张开大口,打算将周围所有发光发亮的东西都吞噬下去;不远处的灯塔终于点亮,那宽又厚的光远远地向四处走,旋转翻滚的与水浪混成一团,不久风停了,浪熄了,水更是静了……”言黛没忍住,歪着嘴笑了:“怎么扯得那样远,好奇怪的荒唐画面,也是啰嗦得很,如何听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请你收声别说了,否则我要睡过去了。”对方拉长了嗓门道:“睡过去才好,就盼着你睡过去,睡过去就不觉得疼了。”
    言黛曾问司徒里为什么会成为一个牙医,是偶然的机缘巧合,还是从小的志立梦想?他扶着额头,吞吞吐吐道:“不记得了。大概也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好像还要小上几岁,喜欢上一个女同学,因她父亲是个牙医,于是她也立志要成牙医,我便跟着也立志要成为一个牙医。”言黛又问道:“那个女同学,现在是你太太么?”司徒里摇头笑道:“我太太原来是位教师。”言黛拍手笑道:“这可巧了,我正立志成为一名教师呢,只是不知我的那位牙医先生此刻是在天边呢还是在眼前?”司徒里笑了好一会儿才敷衍道:“这可难说。哦,可想起来了,是我记混了,并不是因为那个才立志成为牙医的,那是别人的故事。”他收了声,检查起给她装牙冠的设备来。

    “别人的故事我不中意听,我只想听你的故事。”言黛咬唇看着他道。

    “我的故事么?“司徒里想了想说道,”我有个自小疼我的叔公,因为早年掉光了牙齿,只能戴假牙。他一辈子只惜吃,尤其喜欢吃粘软的糯米糍圆子。因为那东西不好消化,家人都严格把控着,不让他多吃;那年过雪月节,我母亲做了许多不同口味的糯米糍圆子,她原在厨房忙活,因邻居送了油封鸭过来,便出门去热门。叔公见她出去就进厨房偷吃那糯米糍圆子,一时兴头上来一口都塞进两三个,囫囵地吞下喉去,没想到这头吃急了,那头又听见我母亲的推门声,在大力混乱的咬咀吞咽之下,竟生生地把半副假牙都给吞下去了,一团乱子卡在喉咙半中间,上不来下不去的,活生生地把他给堵死了……自那时起,我就立志要做牙医,尽量叫带假牙的人能少一些。”


    “哦,早知是这样一个荒诞又悲惨的故事,我是不会多事问你的。”言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还不算荒诞的,还有更荒诞的。”

    “还有哪些更荒诞的,都说来听听吧。”

    “我那可怜的叔公年纪尚小时,第一次掉了牙遂用毛巾包着拿去给我太奶奶看。太奶奶将那粒牙齿洗了用纸包起来还给他,并嘱咐他睡觉前放在枕头下。次日我叔公从枕头 底下找出一个信封,里头有三块钱,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拿去给所有的大人看过才算。他那天早上兴奋得连早餐都没吃就去上课,顺手拿了钳子去,专门找个头与他差不多大的人来问话,拦住他们要给他们拔牙,作为“报酬”,他们要把其中最大的一颗牙齿给他,好叫他拿去放在枕头下换钱。可惜无论叔公放了多少别人的牙在他自己床上的枕头后面,他都没能再找到钱;不仅如此,他还因为这破事被关进少年看守所。
    “难不成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毁了大半口的牙么?进了少年看守所与人不对付,那里头的孩子野,他被打碎一口的牙?”言黛推测,又喊道,“否则,只是你在哄我!原来你这样坏!”

    “我并没有哄你,”司徒里接着说道,“他在那里呆了大约半年。出来后,他在一家修车店赚生计,在某个吃石头的比赛上,把大半口牙都糟蹋了,才成后来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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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这是个有荒唐结局的无厘头故事,不知什么原故,听过之后只觉得全身都是潮湿黏腻,也是臭得厉害,仿佛还能隐隐闻到齿间那些污垢的气味。”言黛笑道

    那医生换下原来的手套,对言黛笑道:“你倒是全信了。这个也是我闲来无事才杜撰的,以前说给其他人听,他们都说因为我丑恶又啰嗦才编出这样不入流的故事来;现在因为怕你无聊,没事解闷就想着疼才说给你听,瞧你听得多上心,竟连一个句一个字都不放过。”

    “只要是跟你有关的,我都不舍得放过,就怕错过。”

    团团交错的杂音闹响从半空中猛然摔下,重且碎地砸在地板上或者沙发上,司徒里惊得整个人打横着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原来电视屏幕里的演奏会直播正进入高潮;他居然在电视机前睡着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看来他是真的老了,自己的人生高潮又在哪里—是还没赶到还是来了早见过他面因瞧不上却远远地避开了?他关了电视,脱下汗湿的上衣,来到卧室门口就能听到他妻子时伏时落的鼾声,好似沙地里起的风 ,携着泥灰往上走然后再掉下来,没等到地上又重新往上扬,如此往复翻转,两个当事人,这边发声响,那边听声响,早已成为不自知的惯性,却找不出一丝一点的乐趣……他想起前几天言黛来做复查,坐在椅子上头睡着了,虽没有打鼾,但那呼吸自然比平常要粗重些,他听着倒像是微风时海浪开花的声音,是清澈透明的,在阳光下结晶,经风轻轻一切就爆开,洒了许多红的黄的花瓣下来,刚碰到水面就张开翅膀,成了翘尾昂头的彩毛鸟,转着圈清声叫着飞到云里去……

    他换了衣服来到车库,突然喘得厉害,嘴里念叨着:“言黛,言黛……”那两个字此时是一盏发点点珠光的暖灯,引着他上车,开引擎。车子出了市区,上了国道,整个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头上是旷漫的星空,轮子底下的路铺着碎石,路两旁的草有高有底,如潮水般涌向路那端尽头;天地交接处自比其它地方亮些,闪闪绰绰的,如早年间正准备播放片子的电影幕布。他加大油门驶向人眼可见的路尽头,等真正到了那里又发现那地儿只不过是个转角……

    车子突然发出“嘘嘘”的奇怪声响,挣扎地向前跑几米后慢慢停下来。司徒里看着路边广告牌上的某大学招生推广,盯久了眼就迷了,不自觉就脱口而出:“我要是有孩子,也同她一般大了。”说着就将整个头往方向盘上撞,直碰到鼻子出血才停。血珠子顺着方向盘往下走,有时连成线,有时散成点,掉出方向盘,落在他的膝盖上,湿腻腻且温潮潮的触感,司徒里用手去接,温暖且咸腥的血液在他手常里缓缓凉透,他心下顿时宽慰不少,原来自己竟还活着。

    言粮上北方出了趟差,又得了件稀有的古旧的执壶仕女的铜雕。恰逢周末,就请司徒李上他家去看:“真是好东西!你必须得过来瞧瞧!我太太做了山猪宽面,吃时沾点鹅肝松茸酱,好吃得不得了。你若不来,我就把那些东西人给了别 人去了。”他仍不为所动:“那你给别人罢。我本来就不大喜欢吃那些。再说,我还有手术要做呢。”言粮答道:“既那样我也不勉强,只叫她妈妈把那些吃的东西打包好了,叫言黛回校时带上些给她的同学尝鲜去。”司徒李在电话这头道:“现下想想,还是过去吧,去不去都欠你一个人情,还不如过去。”言粮兴奋得拍手跺脚的:“可不是这话?”
    铜雕的执壶仕女仅半个手肘大小,留白的鹅卵石形状脸盘子,挽着高高长长的琵琶发髻,单脚跪地,一手举壶放肩,另一手支着下巴。言太太端了浸过冷井水的杞子茶出来。司徒里忙上前接过镶银叶子的樟木原色茶盘子过来,问道:“你家务杂事这样多,怎么还劳烦你来给我们端茶送水的?这样看来,这茶越发叫我喝不起了,”他呵呵干笑几声,接着又问,“言黛不是放假在家么?怎么不叫她搭把手?”主人夫妻异口同声说道:“她可是只野猴子,至从上了大学,除了长假期外,平常放假,十次倒有九次是不着家的;听说现在又新交了男朋友,是个活泼、喜欢跃跃跳跳的学长,名叫什么‘破拖拉机里从来都是坐着臭气司机’的,现如今,在家中哪里还见得她身影?司徒里心中暗叫不好,这是上了当了—他是推了两个齿科手术才过来见的,当时想着能见到言黛才推了好几样手头大事到周天,没料到竟栽在现如今这没头没尾的囫囵戏上!?言粮夫妇原准备留司徒里在家吃饭的,他又以“办公室突发意外状况,要赶回去处理”等作为托辞才离了言家的房宅。

    聚德大学的校门口旁边有个大池塘,那里头养着许多乌龟。司徒里扔完身上仅有的几个硬币后就干坐在水边发呆:他见那些老或少、大或小的王八簇挤在池正中一块露在水面上的浮雕石板上,没地儿站了就往“同僚”身上爬,这边重又被挤下水,那头极仍等在队列里伺机往上爬走;他突然开始可怜起自己,他觉得自己也是只傻蠢的“老王八”。

    他正转身要走,见言黛站在他面前,对他笑道:“早就看见你在这里。刚开始还不敢相信呢,现在看来真的是你。你不好好在病床前救死扶伤,倒上这里来看王八叠房,哪里叫人说得明,看得清呢?”他见她就在眼前,全身的骨头顿时熟络起来,也笑道:“今天周末,闲来无事,开着车乱走,没竟想就到了这里。这是你的学校,对么?”她走近前来抬头端详他,打趣道:“也是奇了,我们学校位置偏僻,哪里随便走走就撞到这里来了?你们这些大人平时都是教身边的小辈们要做个诚实的人,这会子倒好,原来你也会扯撒谎子,青牙赤口的,真该打嘴。明明是来看我的却没脸承认哩!”司徒里被她两句话躁得面红耳赤,但他心里仍是高兴的,摇头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呢,你父亲母亲那样实沉稳重的人,哪里养得你这样一个玲珑心,八角口的女儿来?怎么叫人看得透呢?”她再走近些,梳扎得高高的枝叶髻丸子头正冲着顶在他鼻下口端,令他闻见那与细碎的阳光混在一处的熏衣草香。

    “你就明说吧,是为了见我才上这里来的。”她最懂得乘胜追击。

    “我只是担心你。想看看你那些种植牙怎么样了。”

    听过这话,她龇牙给他瞧,“今天这大日头低下,阳光正好。你现在就看看,它们还好么?”司徒里举抬起她的脸,掰圆那人的嘴说道:“我看着倒好,只是你觉得怎么样,还疼不疼了?”因她的脸被把持着说不了话,只能点头。他又问道:“听你父母说,你和同学去登山了,怎么这老早就回来了?”见她又摇头又点头,他忙松了手。言黛才说道:“以为要下雨才提前回来的,怎么,如果我到天黑回来,你岂不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他应道:“哪有的事?正准备走呢,你就回来了。”他拉着她往学校大门走:“既然没走,刚好也饿了,就一起吃饭吧。”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寒云生烟(清明)

    一条交叉脚的塑料长桌上或用纸盒子或用瓷器盘子装着或炸或烤或卤的鸡翅。言黛称之为“追梦宴”,解释道:“既然是梦,必定是飞得又高又快,除非我们也长着翅膀,否则哪里追得上?”司徒里平素不吃这些油炸食品,便只坐在那里喝些茶水,见言黛吃得十分热闹,笑着说道:“别急,慢点吃罢,都是你的。你年轻,是新抽枝的树苗、新出山的朝阳,未来都是你的,这一桌子的梦也是你的。我们老了,不管哪种梦都再不与我们相干的。”言黛先指着自己,又指着他,半认真半玩笑道:“装在纸盒子里的梦你自然是瞧不上,你的梦都在我身上哪。不是么?”

    “原来你都知道,连我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你竟然看出来了。也罢了,我原先还犹豫着,时时给自己做思想斗争的,现在不防开天窗说亮话,双方心意互通自然最好,如果不成,最多伤心一阵子,挺过去就罢了,终究也能换个无悔无怨释怀。”他吓了一跳,脸脖头一路都是热莹莹的,稍嫌鬼畜的心思被当事人说穿,自然是尴尬的,却也有如释重负的坦然。

    没曾想对方此时却装蠢扮傻:“知道什么了?又看出什么来了?”他心下感到矛盾,又巴不得她真不知情,拿起纸巾给她擦脸上的酱汁,笑道:“慢点吃,都是你的,又没人同你争。”话音未断,只听耳边有人问道:“你必定是言黛的父亲吧?”一个男大学生来到他们的桌前,他握住司徒里拿纸巾的手,是种交际,更是种阻拦。言黛欢欣雀跃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挽住那男孩的手对司徒里说道:“牙医叔,这可是我男朋友呢,爱我爱得什么似的?”


    这天的天虽是阴的,却又烫得人难受,吃多了水的空气往人身上盖过来,有种粗糙的磨砂感。言粮提着一个大且沉的老旧皮箱子来见司徒里。医生打趣道:“你说巧不 巧,我早些时候看了条本地新闻,说在机场那边的绿化带里,有人捡拾了一个大箱子,大概跟你现在的这个一般大,打开来看却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头,手脚都被丝袜给绑着,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呢。你太太身量小,用不这样大的箱子装,莫不是在外头结识了哪个大身板的年轻身人,这会子要私奔么?”言粮正色道:“别只顾说玩话,有好东西要给你。”

    司徒里叫了几样外卖点心,招呼同部门里的其他医生或护士出去吃,自己和言粮一起搬着那大号古旧的皮箱去办公室,又耍嘴皮子玩笑道:“仔细想来,你家倒是有件我十分想要的好宝贝,只是我不敢提,只怕到最后壮了胆说出来,恐怕你就要我的命哩!”言粮答道:“是哪个?你先提出来,叫我看看,如果我自己喜欢就留着,如果不喜欢就给你,你要是过意不去就随心意给多点钱罢,哪里就到要死要命的程度了?”说着打开箱子,将里头的网格玻璃丝布块铺在地上,夸道:“那天你想要一个我那样的树形墙灯却不能够,我其实都放在心上,现在物色到这个宝贝,立马就给你送过来了。”司徒里拈起一个网角高高提起,问:“这玩意儿拿来做什么用的?是挂在窗户外面挡日头的么?或者是给怕晒黑的太太小姐们做防晒衣用的?”

    “这稀罕物叫做海空朗星灯,是吊灯来着,新科技和新艺术的结合。找个通风的房间或者厅堂,对着窗挂在天花板上,天一暗自动发光,有如浩瀚星空;等风来了,那挥星舞月的波网此起彼伏,如同海里的浪潮一般,壮阔里自有它非同寻常的精致细腻哩……”司徒里忙挥手打断他:“快消停些吧!你这是刚认得字的小孩子在背作文呢。”
    他们两人原本说好了晚上一齐到大楼巷子后的一家冷面店吃水煮野猪肉宽面的,不巧言太太打来电话,说是言甲屁股被蜜蜂蛰了,很严重,连站都站不了。言粮感到奇怪,便多问了几句:“这也奇了,怎么会是屁股被咬呢?为什么不是脸?做什么才被咬的?”言太太在那头不耐烦道:“自然是在马桶上方便的时候被咬的。”电话这头仍是不解,追着问道:“蜜蜂怎么会跑进马桶里?难道他拉的大便是香的不成?真是一只恶心的蜜蜂!”言太太禁不住他这样一圈带一链地追问,终于说了真话:她带言甲去采荔枝,男孩趁母亲不注意跑到山头去,找到了一个蜂巢就用石块打下来,这还不够,看着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便又脱了裤子在那蜂巢上大便……

    送走言粮,司徒医生坐下来看着那铺在地上的网灯发呆,他由言甲想到言黛,不自觉地叹气,更听见有人也跟着他叹气。

    “是谁?是什么人在这里?”他问道。言黛从窗帘后面走出来,跃身跳到他身前,冲着他甩头地说道:“哪有什么人?你认真瞧好听好罢,我可是神呐。”司徒里欣喜地问道:“来多久了?怎么都不嗻个声呢?”言黛眯着眼看他,答道:“来的时候你正忙,他们叫我到这个办公室等,后来见到我爸爸,不想被他见到,就躲起来了。”医生又问道:“今天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好傻的问题。来找牙医自然是看牙喽,难不成还是来找你打牌的么?”言黛戏笑着答道。

    “哦,对的,之前那些新种的牙齿与原本就有的旧牙相处得怎么样?互相看得顺眼么?或许已经互相爱上了也说不定。”医生问道。

    “我爸爸送给你的那个灯看上去值不少钱吧。”躺在医疗椅上的言黛突然凑到他身上,悄声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大嘴巴来让我瞧瞧。”他细心地查看她的口腔,边边角角都不愿放过,“大致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要少抽烟喝酒,晚上早点睡才能漂亮。”言黛只觉得好笑,说道:“你知道的,我是不抽烟的,偶尔酒倒是有喝一点,现在你既然这样说,我不喝就是。”司徒里赞扬道:“正是这话。”她又问道:“里叔叔,你把我父亲送给你的那个什么星海网灯给了我吧。”司徒里笑着应道:“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我有,我都愿意给。我只多问一句话,你要那网灯做什么用?”女孩答道:“我想拿那个卖钱。”


    “你缺钱用么?要钱用我这里有,要多少,只消打个招呼,我就帮你准备好,并不是什么大事。”他答得快,好像这屋子还有其他人,会抢先应了她的话去般。

    “这可不是小钱,你果真愿意么?如果是平常的生活费,我和我妈他们要就成;这可是一大笔钱,还因为这个和他们吵架,好几星期都没回去了。”


    “要多少,你直接说个数字罢,只要我有,都愿意给的;只是你得答应我节假日要常回去看你父母家人。”言黛含糊道:“这是自然的。只是关于钱的数目,我也不能确定。你是过来人,你告诉我吧,我想结婚呢,你觉得要花多少钱?”司徒里诧异道:“果真要结婚?和谁结婚?那么书都不念了么?”她吊起眼角笑道:“自然是和人结婚。婚是要结的,书也是要念的 。”

    “是非结不可吗?是和那个在你们学校遇到的男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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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既知道的,又何必问?”她闭上眼,不再理他,等再睁开眼时,见他铁青着脸看自己,双目里的泪光是破残不堪的,刚到眼角就冻住了,可能是痒且疼的原由,叫他不自觉地去抠,竟从角边的孔洞里飞出一只绮丽羽毛的林莺鸟来,它边飞边叫,叫声自然是凄厉曳长的,让人听了耳朵里流出炎烫滚热的血珠子来。一幅十分诡异且奇怪的画面!言黛看着他,突然就心疼起来。她伸手摸抚他的头发,一碰手,仿若被针扎到般急得缩回来,又问道:“那钱你还给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想给一啊?”他没说话,嘴里和喉咙里同时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专注且认真地看她。

    “先前在这里,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言黛侧过身来与他对视,笑着说道,“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我是个自卑且丑陋的胖女孩,父母早年间就没了,奶奶爷爷他们嫌我自带有某种先天性的疾病,况且又长得丑就不打算要我,因此我只得跟一个瞎眼的姥姥生活。因为天生长得丑,没有把心思放在所谓的交朋友等交际上,只一心想读好书,考个好成绩。”某年的夏天尤其地热,那天我去逛街,并带上了一只牧羊犬,那狗也奇怪,只在后头跟着,从来不往前面跑。我在二楼西门边的精品店买了一对特价耳环。买完东西后我并没有打算在店里多做停留,径直出店往商场大门走,好似听见后头有人在我耳上喘着气,原来并不想理会,只是我停那跟着的人也停,我走那跟的人也走,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在精品店门口做商品展示的一个模特。那人拿了一对古旧的水晶泉水耳环给我,说道:‘你把这东西丢在我们店里了。幸亏是我先见到了,才收好了来找你。’ 我忙接过耳环,低头连着道了好几次的谢,又向他致歉,因为确实给人家添麻烦了。

    只等那个人一走开,我便又想起他的人,想久了脑袋犯晕,便绕道出了后门,转过路口就来到一个城中村的小巷子,在里面逛了几圈,吃了两个香草冰淇淋,再往前走就来到一个摆各种假水果造形的牛杂摊前,我立马放下装冰淇凌杯子,吃了两大碗牛杂就才停下口来。接着上前走了三四十米,只觉得膝下一软就躺在了大街上。醒过来时见自己仍躺在地上,身上脱得只有内衣裤,其它衣物都放到一边,吓得我连忙把衣服穿上,起身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向前走。我走着走着,又觉得脸上痒得厉害,实在忍不住了就伸出手去抓,遂抓出许多长脓头的红色小肉包来。我吓得一路小跑,直撞到路口处的一根叫作龙盘凤飞的银丝圆柱子上—前排的六个牙全有碰到,风一吹总觉得发酸,手一碰都在摇。

    我原想要到医院看病,但没预约,天又晚了,只能在当晚预约好次日再去。次日一早他就往一个牙医医院去了。护士让她坐在医疗椅上等。穿白褂子的医生走到她面前向她问好,她认出他竟是昨天在精品店前做模特的那个漂亮男生。牙医叫她张嘴,拿着个精细小巧的锤子在她嘴里左敲右打,让她疼得口水泪水齐流……
    等她醒来时,牙竟好了,但只觉得耳朵疼,原来是耳朵发炎了,带着泉水耳环的耳垂那块又肿又红,用手一碰就流出脓水来。她实在耐不住疼,又不敢大声哭唤,便故意摔倒在地上翻滚,牙医蹲跪在她身上,手上仍拿着那把精巧的小锤子说道:‘看来你是遇见我弟弟了。她把涂过药水的耳环送给她看不顺眼的女生,对方不接受还好,要是接去了戴了是要烂耳朵的。’她大力喘气道:“这是从哪说起?我从来没有得罪过他,你弟弟他为什么要害我?“医生答道:‘他是随机选择人的。但凡被他选到的人,总有一项是比别人强些,比如鼻子特别歪,或特别高,又或嗓门特别大等,至于你,我想是看你长得特别丑吧。’

    她骂道:‘你弟弟是疯子吧,我长得丑又没逼他看,凭什么呀?’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就要掉下来了,痛得边喘气边哼哼直叫:‘先别扯那些废话了吧。你既然是医生,快点救救我。现在都能闻得到我耳朵上发出的香蕉味了,又甜又咸的;大夫,快想法子帮帮我罢。’那牙医生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办法自然是有的,看你愿不愿意。’她又哭道:‘我现在生不如死,哪有不愿意的,你尽管说吧。’牙医附在她耳朵旁边说道:‘你让我用这把锤子把你的牙齿敲下来耳朵自然就不疼了,但你的牙成了那样肯定是丑的,谁还愿意娶你为妻呢。跟你说吧,你原先的牙齿是非常好看的,原想等你牙全好了就跟你求婚呢。所以一句话,你是选牙齿呢还是耳朵呢?’”

    司徒里整个人的思绪都是昏昏沉沉的,就问了句:“你这算什么故事呢?虽然长却也没有什么道理,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的以然来,听过后亦不知道是该喜该悲该叹该惜,我的故事虽也不成个故事,但至少还有个头尾还在那儿,而你这个算什么呢?就几个色彩几种味道随意混在一处,手法也差得很,是庸且俗的套路罢了。”

    “不管故事怎么样?好在问题在最后总是提出来了,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怎么选呢?”言黛突然坐起来说道。司徒里起身再往下捞起她的脸问道:“我还有的选么?”她脸上痒得紧,于是咯咯笑个不停,“那钱的事呢?那些钱你是给还是不给?”他松一手,转过身去说道:“既然说了给你,定然就会给你的。”

    一个用干黄的芦苇管条编的三折小屏风摆在大门口,司徒里多瞧了几眼就看上了,只左手轻轻提着就进了大门,且不去深究它的来历。他太太正在泳池边烧烤,旁边站着一个同黛言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迎上前来招呼道:“姑丈可回来了。我和姑姑正说起你呢,”她看着他手上的芦苇小屏风,“这么快就做好送来啦。那个编工婆子虽然耳朵听不了,手脚倒也算麻利。”说着就伸手来接。司徒里摆手道:“这不是你的,是病人送给我的。”司徒太太上前说道:“这是近来那些年轻人们兴玩的东西,你都多大了,睡觉时只需双脚的动作大些,都碰上自己的棺材盖了,竟然跟自己的外甥女抢东西,真是越老越没脸了。”说完便夺过那屏风给了身边的女孩。司徒里转身就走,他太太叫道:“你先去洗个澡吧,我老远都闻到你身上的味儿了。等会儿再出来罢,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现在不能说么?”

    “怎么不能说,只是我见你身上脏,洗个澡精神点,说起话来也清醒些。”

    司徒里洗完澡并不急着到院子里去。他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削好皮的菠萝切成块,又倒了两杯酸奶到一个玻璃大碗里,再拿出还结着冰的榴莲肉同酸奶拌到一处,最后拿那菠萝块醮着那黄色的糊糊吃。他吃完出去,见院子里此时只剩下他太太。她端了两个烤得金黄香脆的鹌鹑过来,问道:“饿了么?”他应道:“并不饿,只是累,想尽快去睡一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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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这样,那你就先去睡一会子,等醒了我们再说。”

    “什么话?要说多久?别拖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今天我哥的女儿扶歌特地来看我,还织了全套的茶壶套和茶杯套给我。”司徒太太双手摊成花朵形状支在下巴上,眼里的泪光是盏早已被忘却的灯,在某个角落里积满灰尘,将它通上电,只听“嘶嘶”声响,只是不亮,不过不要急,再拿到墙上敲打几下就亮了,仍是一只勉强可以使用的灯。司徒里突然被他妻子吊起了兴致,站起来说要去找那那些手工编织的茶壶套和茶杯套来看。他太太哈哈大笑,忙拦住他:“你是疯了!真是越老越像个小孩了,说话做事不仅没算计,还怕没得理由叫人笑话么?”

    “不是有你么?我怕什么?”他忽然就想起言黛来,也不知她和那个不着调的男朋友真的结婚了没有,再不济可能都已经弄个有院子且靠海的房子住着的了,若是那样的话,他们两人至少还有一个共通点的:碰上了巧的时朵,两个在看同一片天,同一片海,同一个日头,同个月亮……他又问道:“到底是什么话,快快说了干净。”司徒太太说道:“我想要个小孩子,我们去做试管婴儿,如果不行,去领养一个也产能够的。”司徒里起身向屋内走去,任他太太在后头喊:“你又到哪里去?同不同意也吱个声,就是连石头掉水里头都有个响哩!”他回头看她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只问道:“现在几点了?”他太太满脸疑惑:“大概七点吧。我也不能肯定,怎么好好的问那个?都 这么迟了,是有地方去么?”司徒里道:“现在白日长,天还没全黑呢,还来得及,有个十分重要的人要去见。”

    水池旁边的有个光头小男孩摆了张桌子在卖自制的青柠汁,见天色暗了,他便在桌子的四个角各放一个充好电的摆灯,未曾想却招了许多的虫蚊来。飞虫性素喜酸甜,往那装果汁的大玻璃罐里钻,一进去碰到水就浮漂在水面上,再也动弹不得的。小男孩翘起左手中间两个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荡在水面的虫子一只又一只拈出来。司徒里拿了几个零钱给那男孩子,说道:“天黑了,你收了摊回去吧,家里人见你这么晚没回去,大概是要急的,可能早已四处找你了。”

    男孩把玻璃罐往司徒里的面前推:“都是你的了。先前掉了虫子进去,不打紧的,我都挑出来了。我奶奶常说,‘虫入唇,才成人’,你喝再多也不坏事的。”司徒里没料到这男孩小小年纪就如此世故,笑着说道:“我牙齿不好,喝那个嘴酸牙痛呢。”小男孩道:“那你是给了钱的。你不要我的果汁,我便不能要你的钱。”他仍笑着应道:“既然这样,你把那果汁倒进湖给里头的鱼吃罢,我上次来时买了两只大肚鱼养在这里,它们自然是最爱你的那些又酸又甜的果汁的。”男孩答道:“那鱼也是我卖给你的。”又指着他身后说道:“你认得她么?好好的做什么一直盯着你瞧,或许是小偷也是有的,我听姑姑说,现在在公车或地铁上,越是漂亮斯文的女孩越是贼,正因为别人见她好看规矩,都不防她,她偷起来就更容易。大部分世人自己都有心,却最不能懂人心,哪里知道越是如此越是要防着呢!”他转过身见是言黛,被那男孩说中了,可不是贼么?是偷了他所有想法与心思的贼呢。她朝他们俩走来:“牙叔,好巧,我正打算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你吃过饭没有?”司徒里问道。他想找一家安静点的地方与她面对面坐着吃饭。在此时此刻,那便是他最大的愿望。言黛点头道:“只喝了半杯的花梨汁绿茶和一个苹果,还有两个瓶盖子的松茸鱼子酱料,拌在切片的苹果一起吃的。”司徒觉得好笑:“平常都吃这个当晚餐么?哪里会饱,你也是个会算计的,为了凑数连酱料也拿来凑数了。”言黛应道:“因为那是顶贵的好东西,总要找机会说出它的存在,虽然又腥又咸,并不好吃,我不跟我父亲说话,自然不回家,是我妈偷偷整了托人送来的。”司徒里双手插在口袋,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言黛收了笑说道:“正准备把钱还给你。”

    “钱,什么钱?哪来的钱?”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又接着恍然大悟道:“哦,是那个钱。怎么不要了,是你母亲一并偷偷地给你送钱来了?”言黛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我们不结婚了。”司徒里此时兴奋得连说出的话都是规矩的,但却紧张得很,瘦肥不一的字句忽左忽右在跳动,“怎么又不结婚了?!”言黛拉着他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藤条棚下站着,说道:“突然就不想结了,突然就厌烦他了。”司徒里笑道:“凡事总有缘故,怎么好端端地突然就厌烦上了。”

    “你在这里等,我去拿银行卡给你。”她正要跑就被拉住。司徒里道:“先别去,我有话同你说呢。”她笑着挣开他的手,“什么话,非要这会子说不可,就不能等着我回来说?”

    “我怕等会子又丢了胆,再不敢说了。”

    “好吧。那你就说吧。”

    “嗯,唔,你是否还记得以前说过我的未来都在你身上,也许对你来说只是一句玩笑话,但对我……”

    “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她竖起食指挡在他的唇中间,不叫他说下去。他看着她,只觉得唇舌又麻又僵的,费了许多力才开口道:“那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她咯咯笑道:“这话我不明白,对什么有什么想法?”

    “对我的话。”

    “对你的什么话?”言黛提了下巴说首,好像在挑衅、

    “对你不让我说的话。”

    “这就怪了,既然是你没有说的话,我又不能读心,便不可能知道你要说的是什么话,既然不知道,何来的想法?”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几句简单的话得摇头晃脑的。

    他只认为她是女孩心性,喜欢跟他闹着玩才这样,虽有不快也忍住了,只跟着她的套路走,说道:“那我还是说吧。”对方道:“你就说吧。”接下来却用手包住她的嘴,“你不必说了,我心里都有数呢。”他拿下盖在嘴上的那只手,握着又拉到嘴上亲。女孩忽然变了脸,迅速抽回手来,又扬手甩过去,打得他嘴脸发麻,又吊拉了嗓门骂道:“真真是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竟动这样没人伦的下烂心思!这次就算了,我只当这些个都没有发生过,以后别再提起了,也趁早死了这个心吧!否则我告诉我爸爸或者你太太去,叫你怎么面对他们,看你怎么收场!

    言粮刚回到家就收到司徒里退回的的朗海星空灯,对方还附赠了一个骨瓷底钨钢面的圆骨突眼人面具给他。言粮尤其喜欢那面具,只要在家里,碰上刚好空闲的时候,就拿出那面具把玩,连声赞道:“真是好东西!他自来是这样的人,从不得别人的半点好处,这东西可是不好得哩。”

    他同言太太道:“前段时间,他病着了躺上床有好些时日,听说是得了急性肺炎,前两天才好些,也不找时间了,就今天晚上吧,你多弄几个菜,把酒柜里那瓶放了最久的干红拿出来,叫他过来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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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太太问道:“随便去外面找个好点的餐厅不好么?我和言黛票都买好了,原说今晚要一起去听演奏会的。”言粮摇手道:“有什么要紧,你把票退了。我最近忙,就今晚还可以抽个空;他病刚好,最怕吵,说去什么餐厅的他肯定不愿意。”

    鱼缸里养的鱼大多都有四五寸宽,八九寸长。它们身上只有灰和银两种颜色,比较肥厚笨重,都懒怠不愿动,沉在缸底吐泡摆尾,刚好紧密地铺了伏伏丘丘的一层;两只乌龟,一大一小,在它们背上慢慢吞吞地爬行着。言太太拿了两朵鲜黄的大丽花走进客厅,拿了个大红色的长方体形陶罐放在鱼缸顶上,再把那两只花一高一矮地插进去。她见司徒里缩着腰看鱼,整张脸顶在玻璃缸上头,把鼻子挤得又皱又歪,透过另一边的玻璃望过去,倒也是顶有趣生动的画面。她先说道:“这几天后院黄竹棚那里大丽花开得十分精神,等会儿饭后,你摘几支回去送给你太太吧。”司徒里应道:“多谢。你们的花养得很好,只是这些鱼,倒不像是养在那里看的,而是养来吃的。”

    言太太笑道:“这种鱼哪个敢吃?不仅多刺,皮肉烂,腥味也重。都怪言甲淘气,每次从放学回来,不仅成盒的鱼食往里倒倒,玩得兴起时,连猫食也扔下去给它们吃,才肥成现在这个样子。有时买了新的小金鱼鱼苗,放进去了,却被大鱼吃得精光,真是想不出好的法子来处理这些个东西哩!”司徒里道:“要是依我的意思,将它们全部捞出来,好肉削好了料理出来喂猫,其它的都整合了拿去做花肥。”言太太瞄了眼客厅的半拱门,说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也打想这样做呢,只是言粮不肯,说那样破财运风水,不让我动。我每次在厅堂来往,看见这样一个咯眼的‘大肿瘤’,都恨不得逃出家去,见不着眼里心里才能干净痛快些。”言甲跑进来,颈子上用长长的铁链子系了一个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乌龟。他咕咕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迅速地解下胸前的乌龟扔进那鱼缸里,见他妈在眼前,便使劲踩起地板来,嘴里恨恨地道:“讨厌言黛!我讨厌言黛!恨不得她死哩,等我长大些,迟早叫她死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厉害和手段哩!”

    自从上次那个‘意外的事故’后,司徒里再没见过言黛。他现在变得敏感了,一听到别人提她名字,心腔间立刻成了瓷器店,一只急红了眼的水牛眨眼间冲了进来,只听到阵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又是地动山摇,又是柜倒桌翻的,剩下满地的狼藉与混乱……言黛跟着她父亲走进饭厅,与司徒里打过招呼,坐在他对面。言黛从她父亲那里讨得一小杯的好酒来敬司徒里,又吃了两小块山茶籽油烤的金枪鱼就下桌了。其他人吃过饭喝过酒却并不下桌,言太太又泡了老岩黑茶上来,顺手把桌上的碗碟收下去。

    言粮问她道:“现在言黛既然回家里来了,怎么不叫她搭把手。”言太太应道:“她原没打算回来的。听我说家里要请客去不了演奏会,没有其它的安排才回到家来的。你之前说她滥交朋友,扣押她的生活费,她因这个生你的气,大半年来都在外头混,总不归家,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一躺,就由她去吧,倒还去烦她呢!”司徒里听见忽隐忽现的风铃声,往院中看去,风大得很,阳光也扎眼得很,壮实的风左翻右滚,竟将阳光撕碎了。他瞄见黄竹角棚那边的大丽花开得甚是明艳,就和他们夫妇说明要去 摘几枝带回去。言粮打趣道:“怎么病了一场就成了多愁善感的女儿身了,也兴着跟人学起摘花折枝的怪瘾了。”又对言太太说道:“那些个大种大丽花生得招摇,颜色也过于华艳,依我看,就是‘放荡’花,等这个花期过了就全拔了,改种其它的花,要我说,种向阳花才好呢,端庄大气,那样内敛又有格调的最是上得了台盘的。”
    司徒里走到竹棚下,见那棚上都攀着捆着不长果实的猕猴桃藤条,言黛从那些翠色肥实的叶子后面探出头来,倒唬了他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并没看见你,只是为了摘些花带回去才来的。”言黛没说法,又躲到那密集且肥大的树叶后去。他只觉得那些风慢且重地吹过来,带着细碎尖刺的阳光碎片,只是转了个弯,就将密麻的繁琐甩在自己的背上了,炎热的扎痛汤浇般的由上滚下,在他的背上和心上无尽地绕着弯,什么角落都不遗落。他只把那些开得盛旺的花都顺手摸过一遍,就急着想离开那地儿,却听见言黛在后面叫道:“你要往哪里去?”

    “自然是回家去。”

    “是急着回家见你太太么?她近来好么?”

    “不是。”

    那头突然就不说话了,他转身去看,见她仍不愿露脸。他又叹又劝道:“这外头风大,阳光也烈,你别久耽搁在这里才好,否则要得热风呢。”说着又要走,又听她说道:“你先等一会子吧,我有话要同你说。”他收住腿道:“什么话,我等着听呢。”等了许久,言黛才开口道:“我想跟你道个歉,为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

    “没什么,都过去了,你说的对,是我考虑得不周全才叫你气得那样。”

    “不,你说的都对,是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你并没有错,都是我的错,但那些错都不是故意的,因此是是值得理解的,因此它们只是错,算不得是恶,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而厌弃我,故意避开我!”

    “我好几天好才缓过来,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我姥姥常说‘最毒毒不过人的嘴,舌头才是最利的一把刀’,听说你后来病了,是不是因为我对你那样才病的?我后来常想起你,拿你和其他人比,更觉得他们都比不上你,那时才开始后悔。”

    他安慰道:“后悔什么呢?也不是因为你才病的,做什么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心里去,不是给自己添堵,叫自己膈应么?”她突然厉声道:“我早晓得你会跟我说这些,可我今天并不是为了听这些才跟你说那些的。”司徒里笑了:“你又不是书,不能只看着就知道你想要什么,怎么又怪起我来?这个罪我担得冤呀!”她埋怨道:“你还以为我同你闹着玩呢,真要把我惹急了转身就走,从今往后搁开手,再也不理你,看你怎么闹?”司徒里笑道:“你还是直说吧,把想听的话告诉我,我照着说就是了。”

    “仔细想来,只是有问题要问你罢了?”她靠近他,猛得从后面抱住他,又立即放开。他又唬了一跳,说道:“是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她绕到他面前,只对他笑,慢慢踮起脚尖。司徒里只站在那里,表情冷静肃穆,说道:“这外头风大,且阳光也烈,你不要在这里混久了才好,话说完就赶紧回去吧,”女孩子扭曲了脸喝道:“好罢,我就走,再不烦你。只是你要给我记得,我们以后就算见了也得当陌生人那般相处才好。”说完转身小跑着就要走,他拉住她,并将紧紧地抱住,大声叹气,小声冲着她耳朵说道:“你可想好了,既然撩拨上我了,并且我也上当了,轻易是放不得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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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太太把餐桌收拾完毕,只花了两三分钟就做了碗咸鱼面线汤送到楼上言老太太的房间。言老太太抓着那只白猫坐在圈轮脚摇椅上,她“嗯哼”一声,吐了口水却没能掉下去,全沾在在下巴上,伸手去抹不过瘾,便抓起猫送到嘴上左右摩擦。可怜的小畜生委屈得“喵喵”直叫,想逃开又被半糊涂半清醒的老人死死钳住,圈在手臂下哄道:“毛娃娃,胖娃娃,不吃萝卜就掉牙,皮娃娃,小娃娃,喝下水去吐出沙……”听到声响的言甲跑进屋里来,蹲到他奶奶面前,摇摇老人的腿道:“老阿嬷,把那猫给了我吧。它饿了,我喂羊奶米糊来给她吃哩。”

    老人边咽口水边笑道:“我就是大肚子的吃神也吃不了那许多去,刚吃了个汤面还饱着呢,又吃了一整盒子的软毛碎蛋糕,现在还要叫我喝那腥且臭的羊奶;我告诉你吧,我是不喝羊奶的,喝那个不仅叫我老是放屁,还被人说我是尿壶口,都嫌我嘴臭呢。想当个好孙了,就得证明你孝顺。你去找我那些个老人朋友哟,到他们面前说故事,等说完了向他们要钱,如果身上没有钱也没有关系,叫他们把手上的戒指留给你,等无故事可说了,你就可以用那些钱买个像这样的小椅子一张,等客人上门来,你邀请他们上摇椅上坐,一分钟一块钱,若他们嫌贵了,你就便宜些。”男孩子早已不耐烦,起身要去抢那只猫,被老太太狠狠甩了个狠辣的嘴巴子摔到地上哭。老人又摇手说道:“快别哭了,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男孩抹着泪站起来问:“什么好东西?但愿是玩的才好哩,我不要吃的。”老人指着窗户说道:“自然是你最想要的,我不哄你,你过去看看就行了。”

    男孩仍扭捏着不愿意去,仍尝试着去夺老人怀中的猫,头上又着了老人一拐杖,老人骂道:“不争气的笨孩子!快过去那里看看,总有你喜欢的。”言甲这才跑到窗台上看,言老太太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他们的后院花园。里面种了许多菜,大部分都 是种在园子正中的,在园子四周,哦,倒是种了许多花草,尤其那黄竹角棚下的大丽花现在开得欢,在那些花儿前面,站着一对男女,他们紧紧抱着,吻得不可开交。男孩子拿了几个老太太吃药收集的空瓶子向那对男女扔过去,嘴里叫道:“要死了,姐姐!看来你要死了!我告诉爸爸妈妈去!”那对男女终于分开了,朝这边看过来,但却是平常的表情,并不显得惊慌,他们分开了,又互相对着说几句话,在笑在打闹……小男孩又冲着他们喊道:“你们死定了,我现在就告诉爸爸去!”那两个人终于不再闹腾,静静站着,过了半分钟,才背对着各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油封鸭一上桌,还没等人们落筷子,两只苍蝇前后脚就落停在上面。人们赶着那些烦人的苍蝇,并没有多少人注意看,就这档子功夫,又一只指甲那样大的金色甲虫又“莎莎”地边哼叫着边落在上面;终于有人来到桌前来赶走那些飞虫,她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裁纸刀去戳那油封鸭,对刚请的厨娘说道:“我姑姑那胎能不能落地生根,最重要就是看这几天了,在饮食方面尤其要注意,你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做了这个又咸又硬的肉疙瘩上来什么意思?我们花了钱请你来是做饭给她吃的,可不能任你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厨娘的脸看上去倒是生脆年轻的,只是抵不上满头的白发,她笑着答道:“昨儿司徒医生说想吃言太太做的油封鸭,问我能不能做,我便试着做一个,没想到那东西好花时间,竟耗费了我大半日的工夫,倒把给太太吃的菜耽搁了,不过也不打紧,海参和鱼胶碎蒸蛋也快好,等会儿就给她送去。”
    扶曲先是四处张望,回过头来悄声问道:“我刚才听见车库有响动,是我姑丈回来了么?近来他都早出晚归的,也难得见他的面,怎么今天倒回得挺早。”厨娘点头笑道:“今天确实比往常回得早些,好像带了客人回来,才刚把人带到太太房里看她了。

    泳池里的水早被放干,池底里积了层厚厚的落叶,几张白色的藤条扶椅随意地摆放在池底。言黛却坐在地下的落叶上,手上拿着一个打火机,将枯叶一片片团成卷,再用火点燃,只等它烧到一半就“噗”的一声吹灭。司徒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十分专注地看着她,说道:“说起来倒也奇怪,火亮了,见你便是暖的,而我却是冷的冰的,就有了要抱你的兴头;火熄了,见你就是冷的,于是怕你冷怕你冻,却就更想抱你了。”

    言黛听完便扔开打火机,整个人躺在地上,笑道:“你要抱就抱,我身上既不长针也不长刺的,谁还不让你抱不成?”司徒里摆弄着腕上的手表,说道:“我知道你身上没有针也没有剌的,只不过都是星光围着呢,要不就是花香裹着的,就怕被我这样粗俗的浊物一碰上沾染了,便惹得你香消花谢的,岂不成了我的罪过?”言黛被他逗得咯咯直笑:“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是抱还是不抱呢?”他刚想应话,又听见厨娘站在上面的池檐喊吃饭,司徒里问道:“其他人都吃过了么?”那边说其他人都在言太太房里吃,司徒里便叫厨娘把饭送到院子里的棚屋里去。

    棚屋原先是个儿童屋,后来因为司徒太太当年连怀了两次都是死胎,就断了生养的念头,后来才把那儿童屋改造成棚屋,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一间客房,但他们家也没多少客人来,就放了许多平常把玩的东西在那里,有画具、乐器及艺术品等,偶尔他们夫妻看对方不顺眼了,或者发生了口角,便轮着到棚屋坐坐,有时索性了在那里睡觉。言黛从门旁的连梯小几架上拿起一只木雕长颈鹿在手上把玩,就是个极为普通的木雕刻,唯一立异的地方是那上头的鹿角被切断,却插上人类的指甲。她问司徒里道:“在这上面插上指甲,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没有,难道是说吃鹿茸其实和吃我们自己的指甲没差么?”司徒里笑道:“我倒觉得不是因为那个。大概是为了叫人比较断指甲和锯鹿角哪个疼。”言黛把杏仁松饼里的杏仁都用涂抹黄油的小勺子一个个挑出来,刚想下嘴,又觉那处处是窟窿的油煽面团子实在没有卖相,因此拿了生的山葡萄将那些窟窿都塞满才吃。司徒里分了一小段蜜珠酱肘给她,自己则吃了两块油封鸭,又吃了大半碗干贝汤饭才落筷。

    扶歌在棚门处伸头看探,见自己已被棚屋里的那对男女看见,索性推门走进来道:“姑姑叫我来问,这个客人今晚还回去么?如果回去,我刚好要去买东西,顺路搭她回去;如果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就去把把客房里的被褥给换上干净的。”

    司徒里摇头笑道:“不劳你操心,我们自己有盘算,你忙你自己的去吧。”他停顿下又指着言黛对扶歌说道:“你叫我姑丈,她叫我叔叔,你们两个其实是一样的人,你们各自忙自己的事去吧,能少些麻烦更好,互不干涉才是正经道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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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歌扯了两下嘴角道:“才见阿姨做了熟栗子糖水,本想盛两碗送过来你们吃的,你既这样说就算了,我回头在院子里走上个几圈再去吃个一碗半碗的才好睡觉。”司徒里半闭了眼转过头去不看她,慢慢应道:“正是这话呢。哦,也不对呢,这个院子不适合夜走或夜跑,你要是想运动累了好睡觉,二楼楼梯间有个跑步机,你关上门,随你在里面跑上多少圈,没人管的,还不能够么?”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一面古墙,远看是座城,近瞧却是坟’,现在才知道这句说的正是你。都说‘知人知面却不知心’呢,你倒算是会交际的,现在我们闲,又有大把时间要打发,跟我说说吧,她怎么就跟我一样啦?”等扶歌走后,言黛双手吊在司徒里的脖子上左右晃着,又踮起脚亲他的下巴道:“难道她也像我这样待你不成?”他低下头去吻她的头发和额头道:“她哪有那个胆?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就叫你记在心上了?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跟你一样既刁钻难亲近又可爱惹人怜的,叫人一碰上就再也舍不得放开手的?”

    言黛又被逗得咯咯直笑:“真想撕了你的嘴!油嘴滑舌的,没一句是正经。”司徒里双手紧箍住她的后脑,细细看她的脸,满脸的小心翼翼,用极为软糯的声调说道:“这不算贼喊捉贼又算什么呢?我在其他人面前从不说这些的,只是在你面前就中了邪般,多瞧上你一眼就晕头转向的,嘴里说的是什么也是全由不得自己了。正想为这个同你扯白扯白的,没想到‘灶嫌热,不说柴添多了,倒怪起锅来’,叫我哪儿说理去?”言黛更是笑得头摇身颤的:“你看你,还越说越上头了,看来我就是再生十张嘴来也抵不得你的这一张又油又巧的嘴,待我哪天攒够气再上来比试,撕烂你的嘴才能得瘾哩!”

    厨娘送了糖水过来,随口对司徒里说道:“你太太今天胃口尤其好,不仅把吃晚饭时送的海参汤等都吃了个精光,刚还连吃了两碗糖水,看来要有好消息了,司徒先生。”他没应话,只是挥挥手叫娘厨离开,对着专心喝糖水的的言黛说道:“她一个做饭的,只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更不是医生,围着炉灶转的妇人自然是脑子都长在舌头上的,除了试咸淡冷热外,就只会缠舌胡说的了,你全当耳旁风罢了。”言黛只是顾着低头喝糖水,也不答话。

    司徒里又慌起来,添了话说道:“当初刚得知她有那个想法,我便醒悟过来,想着人生苦短,最难得的是要为自己去活,于是去找你,想把心里对你的想法和意思都同你道明了,哪想后来被你抢白一番,既是羞愧又是心灰意冷的,管她要做什么试管婴儿试瓶婴儿的,便都随她去了。”言黛现在喝完了糖水,仍然维持原样的姿势坐着,微笑着看着他。司徒里端起碗,只喝了一口熟栗碎糖水就呛住了,一时咳得停不下来,言黛忙跑过来轻拍他的肩:“给我说个故事吧。”司徒里边咳嗽边道:“你只管放宽心罢,二十年前生不了,现在更是生不了!别说什么‘试管婴儿’‘烧杯婴儿’的,就是'箱子婴儿'或是'柜子婴儿'的,通通都没有用呢。”言黛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果真生下一个有眼有耳,有手有脚的整个人来,到时你要怎么办呢?我们又要怎么办呢?”
    你放心吧。我都顺着你呢,你叫我怎么样,我便怎么样。”言黛立马沉下脸喝骂道:“原来是我看错了你,自己撞翻了马桶倒只想着把那污秽抹在别人身上!不管她最后生与没生,你也理应该学学那些有勇有谋的人的言行,做出点担当来,该怎么处置自己决断,别想着都赖在别人身上。”司徒李知道自己话一出口就犯了错,一时又不敢吱声,低头在原地站了好久,末了才喃喃说道:“我是急了才那样说出不顺理的话。就怕你心寒了会对我心灰意冷,从今往后又不理我,便整得我慌不择言起来。还望你看在我们这样相亲相爱的情分上,就此略过算了,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可好?”言黛只觉得好笑,便攫着他的肩笑道:“我信你呢,不过好像我是该好好信你的,也深知那些事。只是不管生与没生,你总会想出妥当的法子来处理。”

    “看看我们两个吧,竟为没发生的情考虑周全,真是蠢笨的人哪。”

    “虽然这样看来是有点蠢笨,但也是可爱的,两个都很可爱,两个互相爱得很可爱的人。”她的话音未落,就被他捧起脸,只照着眼或嘴吻亲下去,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直到两人都嘴麻眼抖才舍得停。



    言黛被一阵奇怪的焦味熏醒,她打开灯,见言甲全身湿透地站在她的床前,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硬纸盒,纸盒也是一直往下滴水,那奇怪的焦味便是从那里来的。

    “下雨了。”男孩说道。

    “怎么不回房间去睡觉?”言黛问道。言甲打开盒子,是他们家的那只长毛白猫,背上的皮毛被烧得残破零落,男孩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说道:“突然下起了雨,好不容易点起来的火被浇灭了。”言黛讶异道:“这是从哪里说起?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是被你弄死的?”

    “不是说猫有九条命么?我统共就扔了一次,而且是装在纸盒里扔的,纸盒没碎,它却动弹不得了。这也怪不得我,爸爸妈妈总叫我多读些书,书上就说它们有九条命的,怨不得我的,都是他们的错;又或许这东西真有九条命,根本没死,在同我闹着玩呢。”言黛伸手去摸,恨道:“早死透了,这样冷这样硬,怎么还没死?!死了拿到后头花棚里埋了就好了,你拿它到这里做什么?”

    “若埋在土里,迟早要被妈妈发现,到时问起来,查出是我做的,那我就得不到新款的平衡车了;就想烧了它成灰后再倒进水里,跟着水流流走最好,他们找不到它肯定就认为是跑到外头丢了。”他摸着盒子里的死猫,又重重地往那上头戳了几下,接着说道:“怎么就硬成这样了?之前可不是这样的,又软又暖的,或许不是同一只?”言黛低声骂道:“怎么不是同一只?!你死了也是那样冷那样硬的!”她弟弟睁大眼看她:“依你说,是真的死了?”
    “可不是真的死了!”

    “既然这样,就是你的事了。”言甲扔了盒子在她床上。

    “怎么就成了我的事了?”言黛跳下床。

    “你把这个送到外面丢了,再去买只新的回来,要长得差不多的。”

    “好没有道理的事。是你弄死的,关我什么事?”

    “如果这个不关你的事,我就把你和司徒叔叔抱在一处互相吃嘴皮子的事说给爸爸他们听。”

    “不是早给了你三百块钱么,你还想怎么样?”

    “那三百块钱早就花光了,能抵什么用的?还不够我充五天的游戏呢。”

    “行了,我知道了。把那个盒子留下,你回去睡吧。只是有句话要嘱咐你,死猫原是不能用火烧的,你既然烧了它,它的魂化为火猫,在前七夜等你睡的时候是要回来找你复仇的,至少要抓花你的脸才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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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不怕它,最多跟它打一架罢了。”

    “它既是鬼,你看不到它,打起来自然是你吃亏,到时抓花了脸,上头留了痕,你要怎么和人解释?”

    “那我就跟你一起睡。”

    “那倒不必。你只要睡觉时别脱这身上的湿衣服就成,火自然是怕水的,你穿着湿衣睡觉,它近不得你身,你才能没事。”

    “妈妈说穿着湿衣睡觉是要生病的。我才不做那种傻。”言甲提出疑问。

    “怕什么,人都要生病的,但人如果被猫鬼吃了,不仅可怕,而且可笑,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被猫鬼吃的。”言黛现在丢了睡意,便尝试着从她弟弟身上忽悠出兴头来。

    言老太太这几天的精神倒比往日强些,吃过饭睡个小半日后就下到后院走两三圈才回房间接着睡觉。她在院子里看到树上或者藤桥上熟甸甸的枇杷和奇异果后,就坚持称自己今天过八十岁的生日要在家里办果茶宴。言太太烦不胜烦,本不想去理她的,言粮又劝她:“她现在脑子完全糊涂了,还能留得了几年?她说是她八十岁生日就是她八十岁生日,世事无常,谁知道呢,说不准等下一年就没机会听她胡言乱语的了……宁愿现在辛苦些,顺她的意做些叫她开心的事,免得等人不在了又在那里怨当初如何不该。”言太太无法,只得量力而为,在自家房子的天台小花园摆了几桌果品茶水,又四处打电话请人过来喝茶吃果子。

    等人齐了,言老太太却躲在自己的房里不愿出来,她抱了长毛白猫半躺在摇椅里一声连一声叹气。言粮与他太太请了好几次,老太太都不愿意出房门,请多了使她急了就拿自己 喝的茶水淋人,骂道:“你们少诓我!我是知道的,我还有好几年活头的,你们想哄我到哪里去死呢?我可是不去的,我可不上你们的当!我心里可是明镜似的,我色色比别人强,要嫁的人不是活龙就是活凤凰,随便找个猫呀狗呀的就想骗我嫁了,可没有那样便宜的事……”言粮夫妇无法,只得随便编了个借口跟众人搪塞过去:“早上出去逛时吹多了风,一回来就全身发热,感冒了吃了药,现在正睡呢。”天台上的小花园此刻开了星烟天幕,橙色的灯光跳跃闪动,与天台上种的海棠、水仙、月子、月曼荼罗等花交相汇会,倒别有一番平常不大见到的风致。人们喝茶吃果子看灯光,实在是写意得很。

    司徒里坐着无聊,站起来逛了一圈,回头拿了两只宽花瓣、花朵底部是椭圆形的黄色花朵放到言黛面前,道:“你闻闻,它到底香不香?”说着就放下花朵,转身朝阳台门走去。言黛正在吃一笼花汁蟹膏饺,她看着眼前的花,又见着那人远去背影,随之也跟着离了桌,小跑着往阳台门追去。言黛追到后院那个藤棚,并不见司徒里,遂叫了几声,见没反应,转身就要走,正在此时,听见后面有声音,好像有人在点火,一圈红红黄黄的灯光在从棚内亮起。言黛笑着往回走,果然是司徒里拿着一个里头放铝芯镀银烛台的美人画琉璃灯走出棚子来,对她说道:“怎么才来,害得我好等。”她静静走过去,再怎么装严肃都掩不住满脸的笑:“好精致漂亮的灯,哪里得来的?”司徒里笑着答道:“在你家楼顶阁楼找到的。当时这东西从上到下都布满了灰,我还以为是个早前人们用的拖把,忙把灰扫了,原来竟是一座造型别致的灯,一看就喜欢上了。”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的脸道:“说来也奇怪,我总在你们家得上各种好的的宝贝,有的还是无价之宝呢。”她拉下他的脖子来亲,笑道:“都得了什么宝贝了?都拿来给我瞧瞧,我看见了要喜欢,你可是要给我留着的。”原本花棚里飞虫就多,他们把灯放在脚下,虫子寻着亮就过来了,在她裸露的脚踝上停停走走,生了许多断断续续的痒意来。他见她双脚互相对碰摩搓,提议道:“我们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坐坐罢。”两人牵挽着手出花棚,却见言粮带着言甲站在一棵山茶花树旁,满脸愠色。

    言黛上只穿着内衣裤在床上蹦蹦跳跳,她手上拿着一个高脚杯,里面的酒水全洒在脚下的白底锈银丝云花的被单上,口里咿呀呀的,乱唱着不知什么名头的断曲片歌。司徒里从衣橱间走出来,手上拿了一条黑底银色圆环碎花的领带问道:“戴这个怎么样?”她随手扔了杯子,跳下床来,接了领带来,对着镜子先给自己系上了,调整好了才套回那个人的脖子上,说道:“这条看着还好,但比不上前两天戴的那条灰底金线条纹的。”他握住她的手应道:“那条早扔了,不能戴着了。”

    “好好的扔它做什么?怪可惜的。”

    “弄脏了。”
    “怎么好好的就弄脏了?”她看到他脸上的淤青,突然就明白了,又问道:“他这两天还是一直到你的牙科医院里找麻烦吗?”司徒里应道:“前段时间隔天来一次,这几天倒没来。”言黛嗯了一声才说道:“他越这样,我越烦他。”

    “你这边怎么样?”司徒里问道。

    “还能怎么样?昨天下午,我妈在电话哭了两个多钟头:说再不济学也要接着上完,还说你家那位近来天天去找她呢,又说要不是因为我们这档破事,她肚子里的试管婴儿早就成了。”

    “这话荒唐!她肚里的活计早就不成了,又不是近来才有的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只是叫我过意不去的是,现在把你藏在这景区的酒店里,也不是长久的算计,总要等大家都愿意心平气和地来谈这件事了,那时才有个出路。只是不知要等多久?”司徒里叹道。

    她把玩着他脖子上皱在一处的燥干纹路,笑道:“等到猴年马月都是不相干的。我现在眼里心里只有你,能叫你多爱一天我就多高兴一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司徒里又问道:“你母亲就说了那些么?”

    “嗯,对的,就是那些,来来回回统共就那几句话,天天旧茶冲新水,说我是小孩子不懂事就罢了,说你是吃多糊涂油脂蒙了心跟着疯才做出这种没人伦的污脏事来;我便应她,‘你懂什么?这是爱?’她又说要是遇到狠心点的家长早就送你去坐牢了,我就问她,‘那你们怎么不送?’她又说,‘家丑不可外扬’……反正拉拉扯扯的,实在说不清楚。”

    他将她的手包住放在胸间,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说道:“别的倒不要紧,我只觉得委屈了你。要不等我忙过这几天,把医院里的事务交接下,我们一起到远一点的地方走走。”

    风渐渐小了,雨却越发大了。安装在阳台角落的排水管“呼噜呼噜”直响,言黛凑近了听,总觉得里头是个由水幕围成的火世界,各样的鸟儿挥着一直在掉火星的翅膀排着队从下头一个火舌外窜的熔炉里飞出来,在那上头不断转圈,想着冲到水幕外头去,却没想一碰到水,那原本火光荣荣的翅膀就断了,大小不一的鸟儿不断地从空中掉回熔炉里去。她附耳在排水管上听久了便觉得腹中隐隐作痛,整个人瘫在地上,伸直了手脚放声叫嚎起来。酒店的工作人员上来打探情况,她也不去开门,收了声仍躺在原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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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店前台又打了电话上来,通知她续房费,否则明天中午就要强制她退房。她在电话这头踮着脚跳了一阵,骂道:“急什么?!才几块钱的事,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又在这里吃,之前给你们赚了多少去,还怕我们付不起这几日的房费么?你不用急,他明天就回来,包准跟你们把账算得清清楚楚的,都是油头脂脸的势利东西,又没有格局,也就只配在这山疙瘩里混,哪里成得了大事呢?”电话那头的耐心倒是足的,跟她道了歉,又说道:“如果方便,能否跟司徒先生知会下。我们连着给他打了两天的电话都没有联系上,打到他的牙科医院去,也都说不清楚,叫不了人来接电话。”

    言黛在这头说道:“他现在忙得很哪,哪有空在这种琐事上花时间花心思呢?你放心,最迟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天,不过如果不是明天,最迟后天就会把账给你们结清。也不知你们急什么,为了这几块钱的事都是疯了么!?”她挂了电话便打司徒里手机,都是通了几声响铃后再提示忙音。她俯卧在床上哭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怎么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原来都好好的,为何就断了声息,难不成是出了不好的意外?若真是那样,我还怎么活,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也跟着他去,倒是一了百了了。”她扯开了嗓子又叫又哭,嚎累了直接在床上挺直了身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见有人在敲门,她摇脚晃腿去开门,门外站的是言太太。

    “怎么是你?!是他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我们说好的,到死都不跟你们通气呢,想必是他要死了?”言黛哭着问道。

    “他倒没什么,还活着,是他太太要死了。”言太太应道。

    也不知是什么原故,花棚里的大丽花全都枯死了。言太太在原地弄了一个小水池,在水里养风信子和水仙。言黛现在每个周末都从学校回家,也不大说话,大多时候都耷眼拉眉的,闲着无事也都在养着花的水池边呆着。言甲总喜欢来凑热闹,用水桶从客厅里的鱼缸捞出三只手掌大小的乌龟出来。他将桶里的水和乌龟倒进池中,又再脱了鞋子跳进水里去捞那几只抖抖擞擞的丑弱东西上来。言甲突然说道:“昨天妈妈带我去司徒叔叔那里拔蛀牙了。”言黛“嗯”了一声,问了句:“疼么?以后还敢吃糖么?”男孩应道:“疼到不疼,就是被吓坏了,晚上睡觉止不住就尿在床上。”言黛好奇道:“别混说了,怎么好好的就被吓坏了呢?你不吓人家就是好的了。”

    男孩说道:“有个苍白干瘦的老太太坐在轮椅里,上洗手间时就见她堵在路上,在整牙时又见他堵在门口,愣是不让司徒叔叔关门。我便问叔叔那老太太到底是人是鬼,他说是他太太,我又问他好好的做什么娶个这样吓人的鬼做太太。他回我道,‘她可不是鬼,只是得了难治的病,才瘦得脱相的。’我又问他是什么病,他回说是蛮严重的病;我又问他是不是会死人的病,他回说是可能会死人的病;我又说:‘你瞧她脸色苍白成那样,全身都是皮包成的骨头,大概早就死了,现在只能变身成为一只鬼守在你身边,只叫我们这些小孩才看得到。’”

    “那是他太太,”言黛说道,“听说得了癌,动了手术只好几个月就复发了,只在那里等死呢。”她上个月悄悄地去见过司徒里,他见到她倒也十分平静,但多说了几句也就喘起来了,跟她道歉:“她这病一时半会死不了,也没那么快治得好,可能至少还要三五年时间来耗费呢?她是死了心要耗上我了,现在这样的情况,我哪敢叫你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以后还是不见面不联系的好。”言黛笑着回道:“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可知道,我也是个有决心的人,为了你,别说三年五年,就是五年十年也是乐意的。”司徒里应声说道:“这话糊涂!你认为你的一生统共有千个万个的五年十年呢,真要细算起来,可能连两只手都盖不过去……唉,现在这种境况,别再把时间耗费在我身上才是正话呢。”她脱了鞋子,赤脚伸进水池里泡着,搅了几下,掀扬下底部的软泥上来,紧紧地跟在她的脚后,又与水包在一处,暖暖的,软软的。
    “那白发老太太真的是人,不是鬼?”言甲还是不怎么信,再三确认道。

    “是人,是个半死不活的人, 不是鬼。”言黛回道。

    “要是我,还不如死了呢,死了做个干脆的鬼,岂不更好?”言甲将一只乌龟抱在胸前,不住地去扯乌龟的爪子和头。

    “现在盼着她早死的人,可不止一个人哪!”言黛突然有感而发道。

    本篇完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鸡蛋花(立春)

    我在大学学的专业是商务英语。毕业后我换过许多工作,有近一半都与我的专业无关。甚至还做过物业管理,在那个以美丽环岛海岸线闻名的海滨城市顿城的某个豪宅小区里当了几个月的所谓的“物业管家”。隐约记得豪宅小区的绿植整顿得不错,有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球场旁栽满从各地移植过来的古树名木。顿城位于南方,冬天的气候最是温和宜人的,我每天了班也不急着回去,喜欢躺到那些古树下的长椅上用手机看电子小说。后来过年我回老家,再回岗时发现我常躺的那个长椅旁的风景改观了,原来有棵三米直径的古榕树,现在被移走了,原来的地方多了几棵低矮、枝桠又密又乱的奇怪灌木。我找了许久才在它们下端的草丛 里看到一个树牌,上面写着:“鸡蛋花”。


    自从那棵古榕树被移走后,我下了班都是直接回家,不再躺在那个长椅上玩手机。个把月后,我从那儿经过,发现鸡蛋花树上开了许多黄白相间的圆形花朵,骨朵儿扁平向外展开,边缘白色,中间捧着鲜鲜嫩嫩、如一元硬币般大小的橙黄,倒真像是那些在温度恰巧的油锅里摊开煎的鸡蛋。黄色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之一,但如果黄白二色按合适的面积比例来做简单的搭配,倒是能引导出极为赏心悦目、甚至是“蛊惑人心”的视觉效果来。那些漂亮的花朵在阳光下发出亮丽的冕晕,我盯着它们看了好久,竟然做起白日梦来:

    有人在大力敲着酒店里婚礼专用的更衣室的门,我和化妆师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喝问道:“是谁?”敲门声停了,我们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她同我使眼色,跑过去打开门来向外探望,回头说道:“走廊里都没人。肯定是哪个小孩子的恶作剧。”我拿起用鸡蛋花编柳条的花环戴在盘好的发髻上,照着镜子摇头晃脑,同化妆师说道:“你的手真巧,这花环做得精巧雅致,戴在头上,便觉得自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似的;对着镜子看久了都不舍得嫁了呢,这么好的人品模样只能配自己来爱。”


    “那是你本身底子好,只是平常不打扮而已,是块璞玉,我随便一倒腾就能叫你成仙化神,虽说有金钢钻的才干瓷器活,但如果你不是好瓷,只是砖瓦,别说金钢钻,就是玛瑙翡翠钻也没有用。”我心下暗自模拟化妆师的回应,静静等那人接话,却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回应:“都说‘佛要金装,人靠衣装’,今儿你请我是请对了。实话跟你说,做造型是要天分的,我正式开张也才两三年,但顿市里做新娘造型的手艺我绝对是排在前头,管你是歪瓜裂枣还是牛鬼蛇魔,经了我的手,保给你理出一个嫦娥或者西施来。”原来我只是青面獠牙的歪瓜裂枣而已,她才是化腐朽为神奇、织云锈霞的神工织女,我掩着气,又不好发作,收了笑脸说道:“我这里倒好了。还劳烦你到隔壁室去给我的伴娘们装扮装扮,看看到时整出的是妲己还是女娲?”

    记得上大学时和舍友闲聊,她问我:“如果你某天遇见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你会爱上他吗?”我看着试衣镜中的自己:如稻草般干枯分叉的头发成块成条耷拉着从头顶淌漏下来,蜡黄的脸色,半边是圆形半边是方形的脸上都是冒着脓头的痤疮,像是露出白色灯芯的红油蜡烛成把捆绑在一处;再往下看,耸肩缩脖,驼背含胸,肚比胸大,腰同臀等粗,就一双腿还算修直,能够勉强见人……我那天下午没去上英语视听课,躲在宿舍里暗自伤心了许久,好似因为长得不美就亏欠这人间太多太多,也不好意思出门,因为世间的丑陋都让自己承包了,从此安心地做个宅女,不再到外头去丢人现眼,叫世人少糟点心才好。我重新戴上黄白相间的花环,看着化妆台上椭圆镜子中的那个接近满分的美人,盯得久了,那镜子终于变成湖,而我则是希腊神话中孤芳自赏、爱上自己影子的神女。
    发重复了,不好意思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立春)

    这又是一个发生在琉璃世界的尴尬故事。

    (备注:“琉璃世界的故事”特指素材来自国外见闻的创作)

    天接坐在自己的破旧皮卡车里,从脏兮兮的牛仔裤的后袋里取出半截铅笔。自从几年前帮人清理泳池摔到脑袋后,他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随身带着一个黑色软面封笔记本来专门记每日事项。做其它事也就罢了,只花多些时间多记一些、多看一些,又多默念几遍;但煮饭就比较麻烦,他不敢把笔记本往炉子前带,怕不小心被炉火给点着了;于是只得拿些特地买给猫吃的小鱼干做记号,用蛋糊及黄油煎烤鸡胸肉时,如果已放过一小勺子的盐巴就移过一只小鱼干去,但有时这个法子也是不奏效的,因为那只瘦得只能见到头而见不到身子的黑猫常跑进厨房,趁主人不注意就跳上灶台,吃尽那几条鱼干去。因此,他煎烤的鸡胸肉通常都是咸得涩嘴,实在入不了口,又只能重新回锅加水煮,又胡乱放了许多糖进去,火烧过旺了过久了,都浆粘在锅底,焦了,黑糊糊的一片;现在更加不妙了,这东西不但他自己无法吞咽,甚至连他养的那只猫都不屑去吃的,只稍看了看就跑开去,嫌弃得很哪!

    天接在笔记本上写着:“鸡蛋两打、苹果七个、鸡胸肉三盒,黄油一小包,鸡蛋一打……”。他停下来,往前翻笔记本,原来与一周前买的东西是相同的,当时也多买了鸡蛋。他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摇下沾满泥灰的车窗,歪过头去看那个正对着他的车的大型超市。这家超市已在当地营业了二十年,以前还卖汽车和摩托车呢。他记得年岁小时,这个地方原是一排齐整的酱料档口,有的店铺卖油,有的卖料酒,也有的是卖酱油……无论卖的是什么,一律都用一个装着长把手的圆筒子来做计量工具,店里的员工或者老板把发黑或发黄的或塑料或漏斗插进瓶口,两个圆筒子刚好一瓶子,不管是油还是料酒,不满不欠,不倚不偏。

    没有任何的预警,那些油铺酒铺说拆便拆,车来车往的,运出尘土去,运进钢筋水泥来,不久便建起一个大型超市。据说,那里头除了飞机和轮船以及大炮等东西不卖,其它东西他们都卖的。他现在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再过一两年,他自己大概也是要来这家超市上班的,可以做个搬货员,来货就搬,也不需要记东西。他在车子的座位下摸索了许久,找了只湿透的香烟含进嘴里,试着打了好几次的火都没有点上。他剥开烟上的湿皮纸,拿出里面烟草来闻,刹那间,他所看到的世界都变成金黄色的了。

    他又抬起头往外瞧,看见一男一女正走出超市门口。男的年长些,秃头络腮胡,相对威猛的体格;女的很年轻,披着一头的长发,细腰长腿,时不时仰头哈哈大笑,十分地引人注目。他觉得这两个人自己以前是见过的,但又想不起这其中的往叙,也就不去想了,想多了脑壳疼。那对男女渐渐走远了。天接取下嘴里的香烟,自言自语道:“我想他们做什么?也不值得我去想,兴许就是一对处得比较好的父女呢。”话音未落,就见那对男女停在一辆棕红色的越野车前,也不知是什么原故,那年轻女孩推了推那男人,男人却摸了摸对方的头发,随后两人便抱在一处,吻得难舍难分。天接低下头去,为自己先前关于那对男女关系的猜测感到难为情,等他再抬了头去看,那辆车同那对男女都不见了。

    
    谷羽有个奇怪的坏毛病,每次穿靴子,她的脚就会发麻,也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她男朋友寄众给她用茶籽油煎炸松糕饼子,远远地递了过来,她起身去接,哪知脚上发麻无力,伴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杂响,谷羽的嘴磕到桌角,硬生生地将她其中的一个门牙给砸断。她叫起来:“了不得了,破相了……”寄众扔下手中装着松糕饼子的盘子,一路小跑过去扶起女友,听见她哭道:“这可怎么好?肯定破相了!我可不敢丑,若变丑了我就不归类于这个世界了!”他用力掰开她紧握的拳头,半截断牙孤零零地矗立在掌心,下面滩着几小滴的血,下方红,上面白,确实是很扎眼的存在,原来这一小块断残的骨头也是能有它的自由和能力来倔强的。

    “没破相,只是断了牙而已。”寄众半跪在地上,轻缓地扶她靠进自己的怀里,“闭了嘴就当没事儿罢,这样怎么算得上是破相呢?”

    谷羽哭道:“断了牙就不能是破相么?以后再也不敢笑,不笑的人看上去都是丑的,说起话来也只是漏风,说话漏风的人听上去更是丑,还不是破相么?”

    寄众的父亲庄觅闲听见动静也跑进厨房打听情况,也附合道:“牙齿断了?!这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还不送医院去么?”

    谷羽一听见医院就怯了,忙说道:“罢了,罢了。我是去不得医院的,只为个牙也不值得上医院;我有好多颗牙呢,又不是只这一个,看来还寄众说的对,闭了嘴儿大家都看不出有区别,就别把它当回事了。”

    庄觅闲哭笑不得,叹道:“这话胡闹!”说着便上前翻开儿子,抱了谷羽便往车库走,“既去不得医院,那就去诊所。若是其它的牙也就罢了,但门牙不一样,门牙的事可是大事,马虎不得的,毕竟吃饭说话都要靠它;别的不说,没了她,连笑都笑不得了,人生本来就苦短,没了乐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谷羽没忍住,终于被那人逗笑了:“也罢了,自人类社会启蒙以来,成千上百的哲学家们为生存的意义而伤透了脑筋,磨烂了唇舌;今天这迷团终于解开了,答案简单清晰明了,原来我们这一辈子都只是为了这两颗门牙才活着的。”

    一辆下半边黑色上半边绿色的迷你越野车停在车库里,闪着绿油油的光,像只癞蛤蟆趴在那里,浮着眼看他们。寄众从冰箱里取了冰块,拿了那颗断牙放到里面,又想到牙齿不像手指或者手指,也许不需要放到冰块里,但兴许放在冰块里也是没有坏处的,心细些总是不差的。他父亲在外面叫他,寄众提着装冰的小盒子追出去。他父亲问他:“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是好东西,是丢不得的好东西!”寄众胡乱应道。

    庄觅闲和寄众在清理泳池里的淤泥。近两天天气转暖,谷羽便说想要游泳,寄众跟他父亲说了,庄觅闲立马去请了人来清理。自从庄太太前两年胃癌去世后,这泳池再没蓄过水,枯叶残草掉在池底烂了都化为泥,积了厚厚的一层在那里,许多野猫或浪狗跑进院子里来,也常在里面睡觉排泄,泳池早成了垃圾天坑。庄觅闲太太没得病时最中意烧烤,庄觅闲在游泳旁整了个块头巨大的烧烤炉,常请附近的邻居或者处得顺的同事来聚餐。那天,住在具山脚下的白先生拿了两只羊腿来他家烤,受不了泳池里散出的腐味,又回去拿了头盔戴上才来,同庄觅头打趣道:“别人家的游池是盛水的,你家是用来装土的,又这样的臭,倒像埋了死人在里头呢。”

    “埋的不是死人,只是死的心,是我的心,死了,埋在那里。自她死了,我的心就也跟着死了,就埋在那里。”庄觅闲向来煸情,熟知他秉性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最多笑着应和两句:“看来你的心是黑的烂的,更是没有尺度的,臭成这样!”白先生是搞成人用品批发的,为节省人力成本,就自己做送货员,常到子里道去送货。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雨水)


    他想起庄太太在住院治病时,常见到庄觅闲在子里道那里洗头捏背,两个人互相见着了面也就随便打个招呼,庄觅闲每次都摸着下巴,都说同样的一句话:“她现在吃了药,正在睡觉呢。”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我在她病床前守了这一整天,也只得趁这个空档出来走走;弯着身给她端水倒尿,不仅腰硬了,背也僵了,不出来找人捏捏,明天就扛不下去了。”

    “可不是这话,这边女技师手软,力道轻才好,到盲人推拿那里,人家力重,越捏就越扛不下去了。”

    庄觅闲请了人来清理泳池。哪料到那人刚清完了淤泥就摔倒在池底,额上砸了个食指指腹大小的窟窿来,赤红的鲜血混了乌泥糊得满脸都是,好像一只大蜘蛛附在他的脸上。寄众急忙跳下去扶了帮工上来,同他父亲说道:“大概是被这里的臭味熏迷糊了摔的。”庄觅闲忙喝止道:“可别混说话!你瞧他那样的瘦,如此大的工作量不该请他来做的,他体力不支就摔了,倒是我的错了。”他大概是担心帮工今后会讹上他才这样说。

    父子两人中午送人去医院,下午就急着赶回来继续清理泳池,一个拿水管冲水,另一个用地刷清土。谷羽靠在二楼的窗户上看他们,觉得他们像两只欢脱的兔子,她同他们挥手,喊道 :“天这样热,渴了,你们渴不渴,我想吃梨子,要冰得凉凉的。”寄众扔了水管跑回厨房,又跑回来同他父亲说道:“家里水果没了,我去外面买些。”他父亲应道:“冰箱里有好几种饮料,有茶,有水,有果汁,都是冰冰凉的,渴了不能喝饮料么?”寄众没应他,转身跑开。庄觅头抬头看向房子,谷羽正掀起穿着的碎花裙子看自己的腰身,他赶紧低下头去,胸腔上的热潮往上窜,从脖子开始走,盖了整个头脸去。他闻得泳池的臭味越发厚重了,好像马上也要将自己熏晕了去。他嘴里默着数秒计时,终于五分钟了,他抬起头,谷羽仍在原处,还是掀了衣服在看自己的腰。这次她也见到他了,朝他挥手,并问他有没有葡萄,因为没有梨子的话,葡萄也是可以,或者西瓜也行,后来又说西瓜那样笨重,看上去就蠢,还是不要了。天热,人们都总想吃些酸甜多汁的水果来抵渴。他再次低下头去,也热,也想吃些酸甜多汁的水果来压住这份杂乱无序的热。

    哪料等寄众买了梨子回来,谷羽却改变了主意,说不想吃梨了,只想吃葡萄。寄众正要去买葡萄,谷羽拦住他道:“都怪天,这样地热。这样的毒日头底下,又要害你跑去给我买葡萄,我怎么忍心?还是别去了。等泳池清理干净,蓄足了水,我们到水里去玩,那里总是凉快的,闹够了再上岸吃些烧烤,喝些冰镇的饮料,这样热的一天不也是给我们混过去了。”寄众呵呵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到水里游久了,我们自己胀得厉害,岂不是自己也成了葡萄了。”

    院子的墙分成三部分,两面是木板,一面是篱笆树,余下的是种得紧紧密密的桦树。谷羽坐在窗户边,专注地看那些桦树,一个折了一半翅膀的蝴蝶风筝挂在上面,褪了色,偶尔零星的风吹过来,好似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在那里啧下嘴再喘口气。她认真地听着,竟听不见蝉鸣,仿若那些画面都冻住了。天是这样的热,而她眼前的画面,却冻住了,不知是不是被热冻住了。

    
    出了后院门往西走,有条混凝土拌细粒鹅卵石灌成的狭窄阶梯,沿着这狭窄阶梯往上走,大概走个三四分钟,在半山腰,可遇到一条荒废多年的高速公路。这条路现在虽荒凉许多,但偶尔还是能见到有些货车在上头跑货,也有好些住在附近的镇上居民在上面慢跑锻炼。他们家烧烤架子脚上的钉子松了,寄众去超市买板手装粗钉子,正取道这条荒废的高速公路,从这边过去近许多,绕个弯再下个坡就到了。迎面一个女孩朝他跑过来,微胖,极白的皮肤。她与寄众擦肩而过,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只觉那人面善,但知道自己是不认识她的。一辆通红的十二轮货车也跟着“嗵嗵嗵”的跑过去了,司机连续不停地掀着喇叭,驾驶室里传出胡乱碰撞的杂响。他听见女孩“哎哟”的叫了一声,她为了躲避身后的货车,跳进旁边的排水沟中。

    寄众上前拉她出来,劝道:“货车司机开车向来凶,你不好在这里慢跑。”女孩子看上去与他差不多的年纪,伸出破皮流血的胳膊肘给他看,笑着问道:“你看怎么样?像火山么?”他笑着摇摇头,问她道:“疼么?像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像火山?”女孩子特意去闻自己那鲜血淋漓的胳膊肘,又笑道:“有股焦土的味道。”又问他道:“你信么?你也闻闻罢。”说着朝他伸过手云,被寄众擒住了,劝道:“你可别乱动,一动这上头的血便流得更厉害了。你跟我走么?”

    “跟你走?到哪里去?”

    “带你去包扎。”

    “嗄,这算什么,只不过脱点皮流点血而已,哪惹得那样多的麻烦来?我要是那样金贵,还能活到现在么?”她站起来往前走,试着跳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同他说道,“瞧,还能跳呢,根本就算不上糟糕。”他站在原处目送那人离去,也笑道:“我是担心你的手,关你的脚什么事呢?”女孩同他摇手道:“谢谢了。有空到我们那里坐坐罢。”

    “敢情是好的,也想去呢。只是并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你竟忘了么?我是仙茶,每年放假就来这爷爷这里,几年前我们常在一起混的。”

    庄觅闲清理完泳池,顺当就在池子里淋了个冷水澡才上得岸来,谷羽正站在烧烤炉边吃梨,两只手吃得黏糊糊的,她见他光着滴水的膀子走近来,便伸手去抓,随口说道:“可不是奇了,原来人身上的肉也可以这样凉这样硬?”他吓了一跳,只问道:“你饿了么?”

    他从厨房里搬出一个大篮子来,里头有生羊腿、牛肉、热狗、面包皮和土豆及胡萝卜等。谷羽随手拈了一个肥脚菇来看:“这东西,长得好奇怪,也丑,谁要吃这样的东西?”她拿起烧烤夹在篮子里翻捣了好一阵子,“都没什么吃的?”

    庄觅闲问道:“有什么要紧?有什么想吃的,你告诉了,我马上就去买。”

    “我想喝果子露,还有,你也带个松露回来,这些东西原来并不怎么可吃,洒了松露倒都成了好东西了。”

    庄觅头前脚刚走,寄众后脚便回到家来,进门就喊:“我撞见鬼了!”

    “这样热的天,鬼怎么敢出来,不怕被这毒日头晒化了么?若真有鬼,也就是你这个闹鬼罢了,只会吵,吵死人了。”


    “不骗你,千真万确。在上头那个废弃的高速公路上碰见一个女孩,被货车撞了摔进沟里,居然什么事都没有,也不急着去看医生,转眼就不见了;她说自己叫仙茶,正常人哪有叫这样乖张的名字的,还说不是鬼?”

    “我听着倒不像鬼,兴许是疯子也是有的。”

    “或者是个疯鬼罢。”寄众呵呵笑道,“虽不知发疯的鬼是什么样的,不过想来和她差不多吧。”

    谷羽凑近,整个人正面倚在他身上,嘻嘻笑道:“依我看,是女鬼还是女疯子都不相干的,你只告诉我,她漂不漂亮,这个才是要紧的。”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惊蛰)


    他抱住她,又勾着脖子去亲她,也嘻嘻笑:“算是漂亮吧,但毕竟是鬼,冷得很,叫人不敢靠近;哪比得上你,不仅漂亮,又这样暖,叫我抱着安心,一碰就舍不得放开了呢。”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鬼是吃什么的?她有点胖。”

    她轻轻捶他又推他,笑着骂道:“好热的天!还把人往死里抱着,可不是要中暑了?!还不放手么?”

    他抱得更紧了:“慌什么,怎么不识抬举呢?我见过那女鬼,还冻得发抖,全身冷得很,你老是喊热,我们抱着,等会儿就自在了,两个人一起自在不好么?”

    她急着推开他,笑骂道:“我信你个鬼!你才是鬼呢,是个只会骗人的鬼……”两个人都毫不相让,互相推搡着,一个岔脚便双双摔进那蓄了半塘水的泳池里。寄众打趣道:“瞧,你听我的总没错的,现在不就凉快了么?”谷羽使劲捏他的脸:“好你个滑头,只会给当叫人上,也不知是什么居心?迟早叫你折了断在我的手心里,看你还敢不敢再这样扮狼心狗肺哩!”

    现在两人入了水,凉意驱逐了身上的燥热,人自在了,手脚也更随兴,一个向前游,另一个从后面立马也追上去,拦住了,两人便抱在一处,亲在一块。寄众的双手装了螺旋桨般,在水下很是灵活,打起翻翻卷卷的水花,他问道:“我爸呢,在房子里么?”

    “去买东西了,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谷羽应道,

    日头在天上跑,从来没有停歇过,闪个身转到另一端去,带着光说走,没有任何的犹豫,但余热还是不散,绕着圈循环,走不出去,便沉沉地叹口气,在原地躺下,迷糊着,看着泳池里的水波连连环环地套在一块,都往池墙撞过来,前个浪波还没散尽,后面一个又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居然造出一个单调又生生不息的世界来。


    “车开到半路,要加油了,才发现在手机和钱包才没带,只得跑回来拿,”庄觅闲怕等的人不耐烦,特意跑到游池边交待几句,“你要是饿,先吃些水果罢。”他听得一声尖叫,水里的赤身男女慌乱地抱成一团,要往水下躲呢,可那水透清,水下什么看不见呢?他一时呆住了,只站在那里发愣,不多会儿竟“呵呵”傻笑起来。寄众大声叫道:“爸爸,你好歹避一避么?”

    他才缓过劲来,脸和脖子都躁得通红,胡乱说道:“大门敞开着,你们就这样乱来,若此时不是我回来,邻居有事找了来,瞧见了,还要脸不要?又不是长毛的畜生,幕天席地的,就这样乱混……”

    谷羽在水里转着圈,紧紧抱着男友,躲在他身后打趣道:“你父亲怎么也扮起卫道士来了,只是看上去怎么瞧都不像。”寄众笑道:“他往常不这样。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也是随性的,爱呀亲呀都不舍得离嘴,今天大概是被吓住了才那样反常呢。”他边说着就要往岸上走,谷羽拉住他,笑嘻嘻道:“急什么?我们都没有完呢”


    老旧的空调响了一整夜,庄觅闲却任由卧室的窗户开着,他在乌迷迷的夜空里找星星,听声音,空调的轰鸣声盖住了一切,不过他深信星星是能见到的,该有的声响也是有的,“只是跟以往比起来,变得老实低调了,就等着风来,把云层吹散,它们还是在的,要发光的发光,该闹响的闹响,如此而已。”他自言自语道,一味说着,也不管这话说得有无逻辑。

    在窗前守到天亮才起身,庄觅闲去冲了个凉水澡,听见卧室有响动,随便披了条浴巾出来,见寄众站在门前,脸上的神情懒懒讪讪的,不大敢看他。父子俩因昨天的尴尬罅隙,到现还羞于见面,身上的手脚都是多余的,如此多如此得重,重得到处都是,一个连着一个的也不知放到哪里去才叫人安心?庄觅闲问道:“这样早,收拾得这么齐整,是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走了。”寄众往后看,好像身后也有人在看他。

    “走?不是假期还没结束么,怎么就走了?”

    “谷羽吵着要走,说是要去看涨落湖。”

    “涨落湖四五月才是丰水期,那时才能看涨落,现在枯水期,那湖只有池塘般大小,余处都只有鹅卵石,有什么好看的?”


    
    “她要去呢,有什么办法?”

    “现在就走么?”

    “嗯。”

    “她呢?”

    “叫了车,在车上等呢。不好意思见你,急着要走。”

    “现在倒不好意思了?这也奇了,躲着避着就行了么,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能不见一辈子么?”

    光在深夜里睡着了,音便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稍微折腾一两下子就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响得更为厚重旷远,好久才慢慢散去。谷羽很懂得顺应时势,虽闭着眼却认真地听着楼下的动静。她推了推身边的季众:“大概是水龙头没有关呢,有滴水声。”对方没有理她,打个翻身接着睡。她这次便敲他的背,又说道:“你可听见了?是锅碗瓢盆的撞碰声,大概是凶手回来清理现场,毁灭当时没得及清理的证据,你听听,你信我么?不信你听听。你信我罢,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他们已毕业一年有余,谷羽只在网上找些兼职来做,有时去做几小时的平面模特,有时又去某家音乐或茶餐厅里上几周的班;季众在一家车胎厂做实习助理工程师,工时长,薪水低,为节省开支是和同学们合租的房子,原来只是一房一厅,多出来的两个房间是客厅用三合板隔出来的,贴了青铜蓝色的菊花墙纸,隔音必定是差的,这边刚咳嗽两声,那边便应和着敲两声墙。

    这房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是单身,地窄人多,两人之间的私密性事也只能尽量省着来合整,实在受不住了就把一张米黄色的长绒毛毯子铺在地板上来一场囫囵的折腾,大多时候都是胡乱了事,总是不能尽兴,仿若冲凉洗到一半,全身上下刚打满泡沫,突然停了水,就只能混着泡沫把身上抹干了出去,没洗不自在,洗了更不自在。季众也想过让谷羽找份稳定的工作,至少可以负担点两人的生活开支,两人便能搬出去住,他刚开始绕着弯子说,只是谷羽不能明白,后来明说了,谷羽听了不乐意,自然是要跟他闹的,先是哭,随后骂他道:“我现在越来越怕照镜子,每照一次就委屈一次,我竟不知哪里比谁差了,走在大街上能比得任何人下去的,怎么就跟了你吃这样无意义的苦,你倒好,不感激我就罢了,还要怂恿着打碎我的梦;你叫我找份实在的工作,我还怎么抽得空去试镜演戏,你明知那是我的梦,却想叫我亲手毁了它,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如此寒酸,如果梦没了,我还稀罕活着么?原来你这样傻,原来你这样地不通风情! ”
    这一长串话唬得季众收胆缩肝,就怕谷羽真的是水中月或是镜中花,他不小心丢了一块石子进去,那画面立马就变得凌乱破碎,岂不是成了他的罪过了?季众心中有愧,只得陪笑道:“有梦想是好,有梦响总是不错的!我只是随便说说,同你开玩笑呢,没想到你就当真了。”他想了想又说道:“我才可怜呢,梦里只有你,也只是你!你这样妊你的梦总有一天能圆满!等你的梦圆满了,我的梦才能圆满,我自然是尽一切所能来帮你圆梦,只是我们都缺点耐心,尤其是我,是我错了。”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春分)


    自此,寄众为了他们两个人的梦,尽可能地去多加班,想着多存点钱,等存够租房的押金就搬离了这里。季众现在每天上十四五个钟头的班,通常回来倒头就睡,哪里得闲管楼下的年轻租客是否买了乐透中了奖;更没有心思去留意那人领了钱就买车买智能家电;也没空去打探那青年是怎么不得当地使用新买的电器,使得自动面包机冒出烟,为了扑火,便将仍插着电的面包机扔进水池里,哪想牵挂里头的面包泡了水,就赤手去捞,从而被电死了……谷羽现在越发懒怠,连餐厅或咖啡厅里的活都不愿去接了,据她的说法,店里头的经理十个有八个都揩她的油,只是隔个三五天去试个镜,或者偶尔去拍些平面内衣广告,时间多得很,日子闲得发慌,常常就拿着手机玩游戏,但她也没什么耐心,玩个把钟头也就厌了。


    现在楼下发生了这样离奇的案事,她灰暗的生活突然就色彩斑斓起来,就因为这事,她手机都不玩了,只在等着季众回家的空当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理顺了好说给他听。他在外头买了晚餐回来吃,摆好了就去洗漱,谷羽自然也就跟到浴室:“你看见楼下拉的警戒线了么?”

    “嗯。”

    “知道因为什么事么?”

    “嗯?”

    “住在楼下的那个愣头青,耳边纹了只黑蝴蝶的那个,就是上次在消防梯拦住我,说要请我吃饭的那个,前两天中了乐透,得了笔横财,哪料横材变横祸,今天早上死了!”

    “嗯!”季众从浴室里出来,要到厨房吃饭,谷羽迅速跟了上去。

    “听说是意外,被电死的。”

    “嗯。”他喜欢吃甜食。每当吃炸鸡翅总要搭上一瓶玉米糖浆,把鸡翅放糖浆里淹透了才吃。


    “这种说法哄哄其他人也就罢了,却哄不过我去!我天天在家里呆着,楼下什么风吹草动我听不见?”她看着他吃,见他把嘴角的糖浆舔进嘴里,自己的嘴顺带着也即刻发起酸来。她怕胖,不大敢吃过甜的食物,晚餐更是不敢多吃,只喝一瓶无糖的酸奶和一小碟子水煮蛋白,再加上一勺子的芝麻,偶尔会吃几个葡萄。就这样,她仍嫌自己吃多了,恨不得每天只喝水,但每天只喝水又使她涩得慌,喝多了水使她水肿,岂不是更胖了。

    “唔。”他吃完收拾桌子,问她道:“还有酸奶么,甜的那种?不放糖的我不敢吃,咬牙。”

    “依我看,是他家人或者朋友见财生异心,才设了局叫他死,哪有这样巧的意外?”她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问他。

    “回南天,空气湿得很,你平时少开些窗罢,床单都潮得厉害。”他开柜子去找被单,摸上去也是粘冷的,又去找风筒吹床单。

    “你说我要不要把我的推断跟警察说去呢?”她上下来回摸着自己的手臂,过了半响又叹道,“我多什么事呢?又不给我奖赏。”

    季众困得上下眼皮都生到一块去了,可惜枕边的谷羽白天无事睡觉,晚上的精神头生着火又添了油,烧得“旺旺”作响,怎么愿意歇嘴。他怕话说重了惹她生气,只得编排个说辞:“夜深了,你也不睡。旁边房间听见了,又说我们吵着他睡觉,又得敲墙了。”

    谷羽跳下床,打开柜子找衣服穿。他问道:“好好的,这是做什么?这么晚了,要上哪里去么?”她一开口就哭了,喊道:“我知道你现在是厌倦我了,连说两句话都不愿听,是有多嫌我才扯谎来堵我的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么,隔壁的现在交了女朋友,都上她那里睡去了。”她在黑色吊带仿绸睡裙外套了件黑色雪纺长衣,又垂散着头发,虽都在家里呆着,但仍是化着浓妆,在这样斑驳的灯光下,立刻就显得风尘起来;季众很少见她这副吊引人的模样,又听说隔壁房间没人,便不困了,上前抱住她,摇过头去亲她。谷羽捏住他的下巴往外推,骂道:“天杀的狗东西!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是粉头么,同你这样一时冷一时热的?”

    他劝道:“是我错了。罢了,罢了,我们睡吧,不吵了。”谷羽满脸水痕横竖交错,又在他脸上甩了两下子,十分委屈地哭道:“你少同我暖一套冷一套,我看透你了,总之是嫌着我了!我现在就走罢,省得在你面前叫你看了不自在!”哭着说着就冲出门去!



    
    街道两边的枫树上,风一吹,那麻密的叶子就相互摩擦起来,都是“窸窸窣窣”响着的,看上去自然是一片匆忙热闹的,但听上去是清冷冷的,这样突出的矛盾使得整个夜晚里街道扭曲且荒凉,不能自主的人们在里头走,有种怪异的错觉,就怕这僵硬的画面下一秒钟碎了,人和影也跟着散了,从此再也连接不上,那是一个可能的、再悲惨不过的结局。季众在这条街上来回跑着,他也怕了,就怕谷羽和他也散了,从此再也连接不上。旁边都种着树,再往外头就是大马路,晾在那里空旷旷的,偶尔几辆车经过,发出拖得长长的呼啸,像把冰冷的短刃,慢慢地从听者的耳朵插入,直接贯进脚底去,只是眨眼儿的功夫,那里的故事被打搅得破碎零乱,盖了雪,封了冰。

    他跑过十字路口,往左一拐,就进了一条巷子。他明明见她拐进这巷子里来的,怎么跟进来就不见人影了?他不敢跑出去,怕自己一走,她回头找不到他,又要发脾气。

    他在一家茶餐厅的门店前找了椅子坐下。茶餐厅装的是玻璃门,吊着一个大锁链,里面的灯全开着,吧台后面的画里有个身形写意却袅娜的女子,张着一双十分大的,占据了大半张脸的灰色眼睛看他,那景像是十分可怖的。他不敢多看,急忙转过头去。

    “嘿!”有人在后头同他打招呼。难道是那画里的女人活了不成?他闭上眼,仍是没胆往后看,只盼着那人讨不了面,失了兴趣离开。后面的女声却是不识趣的,又打招呼道:“嘿,你是季众不是?”他才鼓劲掉过头去看,一个苗条苍白的女生正对他笑,她双手都忙,一边拿着烟,另一边拿着热饮,不知是茶还是咖啡,都往外冒烟或者水雾,倒给自己添了几分出凡尘的超逸来。他觉得那女孩面熟,但也不能确定,便问道:“你认识我?”

    女孩在她面前坐下,把杯子递给他:“好喝的,干净的。我特意泡了只是为了闻这香气,并没有喝过。”

    “我在等人呢。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我睡不着,我男朋友不仅打呼噜,还磨牙。你不是也没睡?”

    “我出来找我女朋友。你认识我么?”

    “这样迟的夜了来找女友,莫非你女朋友是鬼么?”女孩一面甩烟头一面笑道,“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仙茶。”


    “唔,想起来了,是那个胖女鬼。不过你现在不胖了。”

    女孩抽口烟,又被他逗笑,便咳起来说道:“也不知你这一辈子撞见多少鬼?更不知你见过的鬼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我明明是人,怎么在你嘴里就也成了鬼了?”

    季众也跟着笑:“上次见你,那样热的天,只有你身上是冷的;这次又见到了,这样暗的夜,没有其他人,你又出现了,没跑了,你肯定是鬼。大概时常骑在我的脖子上罢,得闲了就同我打个照面,跟我说说话,对么?”

    “你叫我怎么答呢?我真的不是鬼。以前身上凉是因为胖,脂肪定是冰凉的。我现在瘦了,脂肪少了许多,全身也凉,只不过现在不同了,全身暖和得很哪,不信你摸下试试?”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清明)


    在过于静谧的夜里,人更是恐惧孤单。就在这一刻,他想找人说说话,也想找人作个伴,刚好,这个叫仙茶的女孩就出现了,与他套近乎,请他碰她。于是他大力握住她的手,果然没骗人,她真的是暖的。他这一握就舍不得放手,笑道:“你不冷了,不再是鬼了。但你以前却是那样地冷,什么道理呢?”正说着,他的背上挨了一下子,谷羽站在他后面,鼓着眼,想要去扯他的耳朵,一面哭一面骂道:“怪不得嫌我了,原来外头早和人勾搭上了!我对你的一片心又干净又明亮,你却这样负我!等着吧,会遭报应的。”说着又抢过去要打仙茶,嘴里骂道:“你倒是敬业勤勉的,这么晚了,还出来拉客,也不怕招到鬼去!”季众抱住她,同仙茶说道:“你回去吧。千万别怨她,我们楼下死了一个人,她吓着了,才这样神志不清,往常都是和气待人的。”

    仙茶不急不恼,笑着应道:“我就住在这楼上,你叫我回哪里去?要走也是你们走,等大家都清醒端庄了,再来这里,我请你们喝早茶罢。”

    每到冬天,谷羽的手脚都是冰凉的。她晚上睡觉前先把手套和袜子用熨斗烫过了再穿上睡。周六晚上,季众难得不加班,回来做了奶酪边炉,两人吃了原本打算去看场电影,刚出门就听见雪米打在雨伞上的弹落声,他们不约而同地做了个深呼吸,空气都长了刺呢,扎得喉咙生疼。两个人就这样被冷冽的天吓着了,只得回去睡觉。谷羽是被冻醒的,手脚都冰着呢,袜子和手套都离了脚,她抬头瞧,寄众睡得正香。那人张着嘴打呼噜,兴许睡前没有刷牙,呼吸里那股酸腐的奶腥味卷着浪向她扑过来。

    她哭了,并不是被他的臭嘴熏哭的,而是想到自己脚上的袜子,原来是打算穿一晚上的,但睡到一半就脱落了。瞧,原来十分笃定的事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正如她和季众,原本是打算两个人守着过一辈子,但也可能相伴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散了。就因为睡觉时穿在脚上的袜子脱落了,她便认定自己与寄众是走不到头的,哭得零零落落的,哭得累了才重新穿上袜子睡觉。这种行为很是矫情,也是蠢的,但她自己却喜欢得紧,好像演绎了一场唯美的悲剧给世人看,此类的经典最终是要被历史铭记的,有被载入史册的可能性。想到这里,她满足了,很快就睡得迷离了。

    谷羽现在也勉强算是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服装公司做副总裁助理。除了谷羽,那总裁还有另外四个助理,正经工作上的业务自然是不需要她处理的,她一周只拍两天的试衣照片,偶尔也帮老板倒些咖啡或茶。副总裁吕绶的太太常在国外处理海外业务,很少回国,而副总裁吕绶正值壮年,平时也是活泼好动的性子,最是挨不了寂寞的,多少找个人来说说话也是不差的。他仔细观察了一些,又留意了几天,最后看中谷羽,于是常带她出去应酬,与外人合着伙灌她的酒,但也不敢叫她喝多。见她一开始犯迷糊就将她拉出饭局,送她回去。在车上与她说些俏皮话,偶尔吻她的头发又或者亲她的额头,都是点到为止,再过分行为也是没有的;第二天再买些精巧的小礼物送她,为上一晚的失礼行为道歉,还说以后再不敢带她出去应酬。但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过不了多久,他有应酬还是带她去,而她也是乐意去的。
    “寄众现在的嘴越发臭了。在家也是跟他一起睡,又被那臭嘴烘得睡不着,还是在外头多混些时日回去,混累些愉点睡着了才闻不到那些味儿。”谷羽坐在吕绶的车上,自言自语道。

    终于有一天,吕绶在席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着了,站都站不稳,只得坐着,一坐着就抖个不停。这样的境况,便无法送她回去。司机和谷羽一道把那个人送上酒店的房间,司机说是去取车,先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落地窗前的软塌上睡着了。

    她被吕缓摇醒,见窗帘拉上了,房里的灯光都调到最低亮度,这样的亮度是极吃重的,压在人的身上,很容易使人屈服。吕绶跪在地上看她,问道:“你这样美,想必心地也是善良的。我求你一件事,你愿意答应么?”

    “是什么事?”她觉得此刻自己正站在高高的神龛上,云朵飞到她的身边,将她包住,包得她十分自在,不可言叙的自在。


    “你先回了我的问题,你愿意答应么?”

    “好吧。答应就答应吧,我不怕的。”

    “嗯。你这样美,愿意叫我喜欢你么?”

    她只笑着,并不答腔。他提眼瞧她,因为酒劲未散,想必是非常吃力的,棕黑的眼珠子往上插,叫人瞧着竟有一种粘腻的狰狞之感。他又试探道:“这么迟了,我送你回去,免得家里有人担心。”

    “他晚上加班,管不着我,随便我回不回去的。”

    “既这样,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好好说说话。”

    “要说一夜的话么,白天那么长,什么话没有说尽?晚上说话,那有什么趣的?”她问道。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回去。”

    “怎么又想回去了?”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其实什么都没做,却平白被人误会去了,说什么做在一起聊一整晚的天呢,人家怎么愿意信呢?岂不吃亏?”

    “都说吃亏是福呢。”他蹦跳着坐到她身边,拉了她的脸过来亲。

    谷羽次日早上就和寄众坦白了。她闻到他工衣上的橡胶味,鼻子上掩了呼吸,只能张嘴,想说与不想说的话都顺道脱口而出,当然是不会去考虑这些话该不该说。寄众的反应也很意外,居然不敢看她,心中的锣鼓敲得震天撼海,他认真去听,便听得迷迷糊糊的,就问道:“以后可愿意改么?”

    她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也问道:“愿意改又怎样?不愿意改又是怎样?”

    寄众蹲在地上,好久才站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想洗澡睡觉。”说完便往外走。谷羽问道:“不是要洗澡么?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去外面找个小酒店,在那里洗罢,也在那里睡觉。”


    吕绶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长包了一个小套间给谷羽住。她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整个人覆在小厅里的落地窗玻璃上看下面的江景,那一刻,她总希望自己能这样看一辈子,也认为自己能这样看一辈子。不管她有没有在上头看,下头的翠江里的水总是往前流的,那水有时清些,有时浑些;江面上有时有船,有时没船,这些是由不得她控制的,慢慢地看久了,她也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观察者,仅此而已。江里往前走的水他控制不了,周围绕着她转圈的时间更是由不得她控制,好在她也没有这个野心。

    随着天气渐渐变热,太阳越来越往南靠,阳光能在小厅的落地窗玻璃上守一天,谷羽怕热,不再往落地窗的玻璃上靠,只拿了杯冰水躲在陈列架后面,只能在阴影里远远地看外面那些墨绿色的山和黄灰色的拥挤楼厦。吕绶走进来道:“晚上你别等,我不回来了。”

    “出差么?”

    “我太太和女儿回来了。”

    “不是说不回来么?好好的做什么回来?回来做什么 呢?”

    他呵呵笑道:“谁同你说她们不回来的?”

    “她们既然回来了,我不就是多余的么?她们回来了,就该我走的。”她恨道,一副要哭的样子,又始终不见掉下泪来。他走近前来,问道:“你喝什么呢,我瞧瞧罢。”她睁圆双眼瞪他:“她哪里比我强了?难道是金子做的,她一回来你就要去讨好她伺候她!”他是耐心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她自然是比不上你的,处处都比不上你。但只有一点强些,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谷雨)


    “还以为她是钻镶的呢,原来是为这个。她有的我全有,她能生孩子,难道我就不能了么?”谷羽把杯子里的冰水倒在桌上的一盆牛竽花上。吕绶抱住她,笑道:“既这样更好了,给我生一个吧。我已有了一个女儿,叛逆得了不得,常同她妈妈站成一边对付我,你要生就给我生个儿子罢。以后我们三比二,我就不信这边赢不了那边去。”

    她呵呵大笑,又去戳他的脸:“生个儿子?如果长得像你可怎么好,你长得这样丑?”

    他即刻沉了脸,推开她,不发一言走出门去。

    谷羽近来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的人她都不认识,却是一个个具体的场景故事。她现在为等吕绶,总到凌晨三四点才睡,或许是作息时间不规范,才常发那些怪梦,纵是如此,还是等不到那个人。她已经有三周时间没见到吕绶了,电话不接,去公司也碰不到,没想到他气量也如此小,那天只不过是句玩笑话,他就听到心里去了。她出了酒店,在附近逛几圈,买了两个提包和一双鞋子,挑的都是最红艳的亮色,只看着就能粘稠稠糊在眼上的颜色,挡了光去,才叫人心里好受些。
    她刚回到酒店,就见吕绶的另一个助理在房门口等她。那人递给她一个信封,说道:“这是吕太太给你的,她现在决计回来,不打算走了。”

    “吕绶呢?他死了么?连个终局的场面话也没胆来同我说么,看来我看错他了,真叫我瞧不上!”她捏了捏信封,大概是张支票,好想放在灯光下弹,但酒店走道里的灯光都不亮,且重沉沉的,大概是看不出里头的数字的。她故意问道:“怎么,吕太太还送贺卡给我?”

    她住的小套间当天就被退了。谷羽当晚去便去找寄众,那里的连排小房子早就拆了,现在在建一个办公楼广场。她打他电话,对方已换了号码,原来的号码现在有一个老头在用,在电话里,一直咳嗽着问道:“阿红,烟什么时候才能买回来吧?阿红,顺便带盒子虾皮饺子回来,我不吃,是给狗吃的。”

    谷羽现下得了闲,也有了一笔小钱,并不急着找工作。她回老家看父母,见家里的电器都老化了:插上电的电视要猛拍好几下才打得开;电冰箱的门没法关紧,便用一个铁梯子顶着,开冰箱门得先搬梯子;洗衣机一通电就响得厉害,也动得厉害,每用一次都会向前移个十几公分……谷羽提议说要换家电,她父母双双反对,而且态度坚决,说都没坏,凑合着用完全能行,连修理都不用,更何况换新的,可不是糟蹋钱么?谷雨当时正和她母亲一道将晾得两分干的玉兰花缝在纱丝线织的浅口小蚌壳帽子上,双手留了郁浓浓的香,卷成半拳放在鼻边嗅闻,一面闻一面说道:“是我给你们买的,不要你们花一分钱呢。”她父亲即时改了口,说买冰箱要买三开门的好,才能放下更多东西,家里做的许多腌菜都没地儿放,又吃不及,到最后生了雾霉只能倒掉,真真是费力耗物。

    若是碰上工作日,下午的超市里通常没几个人,中央空调趁机将热闹抢了过去,“轰隆隆,轰隆隆”响吼个不停。谷羽选好电器,柜员告知送货车都在外面送货,要晚点才能送去她的那些家电上门。她自然是不在意这些的,打算随意逛几圈再回去。她口渴,想吃杯冰凉的葡萄汁。

    谷羽在熟食区试吃了好些小点心,又喝了点饮料,绕了一圈,又折返回去吃软蒸糕。吃完东西,才想起父亲叮嘱她带咬钉锤子,便掉头往五金区走。五金区的人更少,只有一个高大的秃头男人在挑电锯。她觉得那人的声音听着相熟,就在原处多站了一会子,兴许是秃头男人感觉到背后的异样,掉回头去看,即刻认出她来,笑道:“这里是卖工具的地方,可没有你要找的松露。”

    女装区与文具区的交接处设了几张长短不一的布艺沙发,一张原木长桌,旁边设了一个小吧台,一个长得干瘦的中年妇女在卖各式花茶。谷羽盯着那女人旁边的假梅花看,自言自语道:“这样热的天,倒放个梅花在那里,多不应景,使的是什么心思呢?”

    庄觅闲附合着笑道:“可不是?”又摇头改口道:“这世上的人,大多是过日子的,最要紧的是喂饱自己或家人,常日想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们口里常提的‘风花雪月棋诗书画’,他们听听就好,都不能懂个半分,更是不配接近也不敢接近的。”谷羽咯咯笑道:“我们统共只见过几次面而已,你也并不熟识我,倒好想吃透了我般,竟将我说得那样不堪。”他不知该如何来接这话,遂转移话题道:“寄众订婚了,你知道么?他们上周回来看我,前两天刚走。你刚好错过他。”


    
    “他们?”她蹙眉看他。

    “他和仙茶。仙茶你认识么?也是我们这里的。”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那个扮鬼的婊子。”

    “什么?什么鬼,又是什么婊子?”

    “你要替寄众多留心,那女孩皮肉下绕着好几重的弯真不一山水呢。平时一点正事不干,就寻思着怎么四处去勾搭男人,不是热天里扮鬼就是大半夜里耍风情;要不是她,我和季众也不会断了。”

    庄觅闲轻敲手里的杯子,细细地看她,叹道:“那个仙茶,我看是不错的,没有你说的那样滑头。她虽生得不如你些,但性子是不错的,很是实在的一个人。”

    谷羽倔起性子来,不想认输,冷笑道:“你们男人的眼神就是这样,认人哪有准头呢?还说她实在呢?是她害得我和寄众都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帮她说话,也不知她给你们父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我并没有为她说话。关于你和寄众的事,我也不想管,也管不着。我当时还为你和他的事感到遗憾,从他那里听得是你先变心的,与你这里听到的可不一样。”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具体怎么样呢?有没有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你说清楚呢?他要是还把自己当个人,问他敢不敢当面来跟我对峙吧?”她从鼻子里往外喷气,偶尔发出“呲呲”的闹响。

    “今天这里坐着是我们,为什么要谈别人的事。”他突然注意起她手腕上的一只银镯子,上头雕着精巧的海豚和浪花,遂又问道:“好漂亮的手镯,哪里买的?也想给我女朋友买一个。”她反应极快,立马卸下镯子递给他:“什么好东西?我有好多呢,你喜欢就直接拿去送人罢。家里还有多的,再要多的就来想我要,我都原意给。我们是什么交情,只要你问,我都愿意给的。”

    他把手镯重新套回她的手腕上,才拿起她的手来细看,笑道:“原来是某人的手腕好看,自然是戴什么都好看的。这样镯子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戴。”


    泳池还是原来那个泳池,清透的水只蓄到池子的一半,几张橡树叶掉到上面,随波上下浮潜,倒像是乐谱上刚得了生命的音符,跳着跺着不愿意停。原来的烧烤炉正拆到一半,谷羽问庄觅闲为什么要折那烧烤炉。那人只笑着不做答,她作势要走,他上前拦住她:“急什么?为这样的小事就翻脸,多不值得。”

    “那你说不说?”

    “她不喜欢。她想在这里做个日光书房。”

    “她,她是哪个?难不成是你的女朋友?她搬进来跟你同住了么?”

    “过两周再搬。”

    “我觉得烧烤炉挺好,比什么日光书房好多了,不是说在直射阳光下看书伤眼么,真是矫情!”


    
    “哪一天?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天?是指前两年,这里发大水,后面那个荒废公路,被山洪冲垮了一半的那天么?”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

    她摇着头笑道:“哪里是那个,你倒是会装疯扮傻的,要我给你个提示么?地上有只老番鸭,既不聋来又不瞎,不顾天上云霞塌,爱看戏水的鸳鸯,哈哈哈……”庄觅闲看着对面的人,认为她可爱且淘气,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呵呵笑道:“不通不通,我更是不懂,毕竟是不晓事的女孩,还是在玩日子呢,咋咋乎乎的都混说些什么呢?”她是下了决心要耍玩耍玩他的,便勒了他的脖子往自己身上靠,问道:“罢了,你爱认不认。我只问一句,你可知道那只老番鸭在看了戏水的鸳鸯后,有没有想不该想的事呀?”

    “你说呢?我是真的傻,并不是装出来的,还真的不知道。”

    “你就是那只老番鸭,你会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只是一只鸭子,脑袋还不如你的脚指甲大呢,还能想什么事?最多想些吃饭的事,或者也是在想玩水的事,那池子里的水竟被该死的鸳鸯糟蹋了,留着我倒是能洗好多次的澡哩!”

    谷羽伸手去掰对方的口唇,打趣道:“瞧瞧你这油嘴滑舌罢,不中用的,都不说实在话,真该掐断才是。”

    他努着嘴送到她的眼下:“给你罢。你要掐便掐,只换你高兴就好。”她现在却扭捏起来,小声喊道:“什么丑东西,离我远些罢!”他此时被她吊起兴头来,是不愿收手的,紧紧地抱住对方,亲那湿漉漉的头发和额头。她急着去推搡他,动作的幅度虽小,但也搅得水波一环扣一环的,续了又续,继了又继,不断拍向池墙的水潮闹出哗啦啦的细微声响来,动静虽不大,但也闹出不小的风波来,原来在橡树上睡觉的猫头鹰醒着了,一个不招烦,果真摔倒地上来,好不容易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头的凤尾草从里去了。

    俗人的思维总是矛盾复杂的,盼望着与他们相关的生活能被运命理得顺畅无忧,果真事事如意了,定是有了多余的精力无处发泄,于是顺口拿来抱怨生活的单调无聊。寄众从来都不是一个爱抱怨的人,对“存在即合理”这句话笃信不疑,常放嘴上说的一句话便是:“世上这样多的人,总能组合出数不尽的怪诞谬异来,因此,只要在这人世上混着,碰见怎样的荒唐都是不为过的。”就比如这次他父亲娶了儿子前女友的事都登上了当地报纸和电视台,他仍是一副萧条的神色,波澜不惊的。

    庄觅闲前面的那个女友叫骊玛,在一家办公用品公司里做人事,长得头脸玲珑,身段精巧,保养得很好;她是脾性柔软的一个人,很懂得控制情绪,素来遇事都是拿捏有度的,几乎不把极端的状态显露出来。那晚她给季众打电话,他因为之前和同事聚餐,喝了酒睡觉,被吵醒,整个人都神志不清的,只听见手机里仿似有只兔子在叫;他心想着能打电话的兔子肯定是只大兔子罢,但又觉得不对,它们的爪子长成那样子,该怎么拨号呢?他听见骊玛在电话里哭道:“你爸爸疯了!你回来劝劝他罢!”
    “这话怎么说?”他嗓子烘了炭般,硌干干的。他起身起厨房里找水喝,冰箱里就只有半块破烂的巧克力蛋糕,两颗柠檬,看见水龙头在灰暗的夜里闪着光呢,便沉头去接那水来喝。电话那头的人仍在抽泣着:“他现在疯了!天天跟可以做他女儿的小狐狸精混呢,不理我了!”

    “他可是正经实在的人,从不做这样没尺度的事,大概这中间有什么误会罢?”寄众灌了一嘴的水,没有及时吞下去,呛住了,只咳着,好一会儿才接上来话,“你放心。等天亮了我给他打电话问明情况,肯定是误会。”

    “什么误会?!”骊玛的嗓子喊哑了,“他现在是铁定了心要跟我断呢!那女的年轻漂亮,又比我会撒娇,还很会摆谱子,他现是鬼迷心窍了,成了只陀螺,只等手指一拨,就围着她转个不停!要是其他人倒罢了,我是愿赌服输的,只那个女的,我虽只是打过一个照面,就只道她没安好心,不是个好货色,就怕你父亲上了她的当! ”

    “真有这样的事?他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大概是玩兴一时起了,就跟着闹一闹玩一玩罢了,等兴头过了,他自然是回过头来找你的,你耐心些等着罢!”

    “他怎么还有脸同你提呢?那女的你也认识的,叫什么古呀新的,听说是你前头的那一个!”

    仙茶曲着双腿在床上叠衣服,她使劲把头往门边伸,寄众正在与他父亲通电话,声调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偶尔听得清几个字,也是没头没尾的,再怎么编排都成不了故事,纵是这样,她还是努力听着,若是不去尝试,她怕以后会去怪责自己的惰性。她见寄众进房,跳下地来问他:“真的么?真要结婚了么?没脸没皮的老东西!我可跟你把话说明白了,他们要是举行婚礼,要去你自己去罢,我可是不去的。”

    “听说是旅行结婚,不办传统婚礼。”

    “嗯哼,老东西还是知丑的,也并不是那样差劲,还不算十恶不赦!也还要点脸罢。”她仔细想想又觉不对,朴充说道,“你父亲,老咸蛋一个,自然是想不出这新巧的故记来;你信我吧,肯定是那半桶水的意思!”

    寄众一时不能反应,问道:“半桶水,谁是半桶水?”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小满)


    “还能有谁?还会有谁?”

    “你是说谷羽么?”

    “对喽,除了她还有谁?”

    “她是人,怎么成了水了?还只有半桶,这话怎么说呢?”寄众纳闷道。

    “半桶水,水只有半桶,能够什么使的,肯定是笨的;半桶水稍有动静就掀起波来,不是浪又是什么呢?说她半桶水,是说她既笨又浪,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都不能明白,倒来问我?!”她急了,一面说话一面踢着床脚

    寄众也不生气,只觉得她今天尤其聒噪,笑道:“你们又不熟,怎么对她成见如此大?我竟不知你是这样恨她!”


    “我倒不是恨她,我又不是你,凭什么去恨她呢?只是厌她,替所有知道她的人讨厌她,”仙茶恨道,“前段时间,我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要不就是不说话,要不就是叫我离了你,说你值得更好的。我怀疑就是她打的。”

    “你也只是怀疑而已,并不能确定。我是知道她的,向来高高在上的,是不屑做这等下流事的,看来不是她呢。应是什么人无聊起来就找法子来取乐呢。”

    “可不是么?她自然是神龛上的女神,高高在上,冰清玉洁。我们都是些脏臭不已的俗人,自然是估不透她的心思的,对她勾搭上前男友的爸爸这件事可是猜不明,也只有神仙鬼怪才能做出的‘大事’来罢!”


    医院等候区铺着黑白格子花样的粗呢地毯,有股湿潮的水泥腥味,一个身形高大的清洁工正拿着吸尘器在作业,他在谷羽面前不住地来回,老是让她抬脚,终于使得她不耐烦起来:“做什么老是赖在这块地儿不走?难道我会生土不成?”清洁工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慢慢过去了,过一会儿还是回过头来,仍是叫她抬脚。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推着一只木鸭子绕着木栏墙脚转圈,嘴里咿呀呀学着叫唤,冷不防变了声调,他哭了,原来有人踩着了他的玩具。

    寄众慌得忙了身上找出几元零钱来给那个小男孩。谷羽忙起身迎上去,刚问了声好就哭了:“怎么这样迟才到?就我一个人,你也知道的,从来都 是个没有经历过事的人,吓得我什么似的!以为他要死了呢,恨不得都跟他一齐死了才干净爽快呢!”他看着她,就算是皱起脸哭,这人还是美的,在这个沉抑灰白的空间里,只有她在发光,像一盏灯,也是暖的,身上的色彩自然是比周围的事物都鲜活些。楼下的电梯出了故障,他是跑楼梯上来的,仍大力喘着气:“没买到票,只能开车回来,因此迟了些。”

    “就你一个回来么?”她伸手去拨弄他的额上的湿发。

    “仙茶也回来了,在家里等。”他原想挡开她的手,又恐伤她的心,只微微地往后退了几步。
    “等什么,又有什么好等的?她又不是医生,起不了什么作用,回来做什么呢?不添乱就算好的了。”

    他只呵呵笑着,没有应她。昨天接了她的电话,说他父亲不好了,正在医院动手术抢救,他多问了两句,电话那一头就急了,又哭又骂,半天也说不出个眉目来,他哄着骗着,好不容易才套出医院的名字和科室来。他通过层层关系找到庄觅闲的主治医生,打了电话过去,终于给他问出事情的来往来:原来是那对新婚夫妇在床帏上玩新奇花样,不小心过界出了格,一不小心情趣变悲剧,可不是一笔荒唐的糊涂坏账么?仙茶从头到尾在旁边屏息聚神听着,只等他一挂电话,便冷笑道:“我们打个赌么?你爸爸那老货,真真是个糊涂虫,早晚一天要死在那妖精手上罢!”季众含糊回应道:“你们也是有趣的,你说她是妖精,又说她是半桶水,她说你是爱装神弄鬼的婊子,你还说我爸爸是虫,原来大家都不是人呢!你倒说说罢,我是什么?”仙茶抬起右手中指去戳他的额头,笑道:“你是王八蛋,不分是非好歹的王八蛋!也不对,你爸爸是虫,你自然连蛋都算不上,是卵,是虫卵罢了。”

    两人抱着摔回床上,互相捧着彼此的头脸亲着吻着,寄众突然尖叫着放开仙茶,喝问道:“好好地做什么咬我,疯了么?”

    她问他道:“疼么?”

    “怎么不疼?”

    “疼就好,疼才能长记性。”

    医院的走道与等候区之间的木栏墙上面挂着一张奇怪的画,是用锡箔纸片拼接出来的一个手掌那般大的蟑螂头。寄众凝神看着那幅画,一时恍惚,从中看见他母亲的影像来,一个妇人,身子和头都厚且大,但四肢细小,轻飘飘地吊在空气中,向他冲过来,嘴里吱吱叫道:“快走!快走!要打!要打!”他也想走,只是身子沉甸甸地竟动不了,原来是谷羽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哭呢:“你说,他会死么?我这下半辈子都靠他,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我又靠谁去,我也就废了!”

    “别胡说!你现在是他家人,也是亲人,怎么反而咒他?”

    “我胡说?你能担保么,你能担保他没事么?”她抬头看她,眼里的水竟被搅活了,在里头唱唱跳跳,好个活色生香的玲珑世界!

    “医生不是说术后状况稳定么?只等着醒过来,我们就能去见他。”

    “谁知道呢?这世上,最不出奇的就是意外,就怕他睡着就不愿意醒来,我们见谁去?”她说着哭着,做出一副要晕厥过去的样式来,也看不出到底是真是假。寄众将她扶在椅子上座下,劝慰道:“你这不是杞人忧天么?”谷羽一面抚摸自己的胸口一面喘气道:“我口干,你去倒杯水来我喝吧。”见他转身要去,她又拉住他,拖着细细娆娆的长腔问道:“不能陪我坐一会儿么?你又要到哪里去?”


    
    “你不是要喝水么?”

    “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人在这里,我害怕。”

    “那水还喝不喝了?”

    “我口渴了么?”

    “可不是,刚叫我给你倒水去?”

    “那你怎么不去?”

    “你不是不让我离了你?”尽管觉得无奈,但面对着她,他总是生不起气来。

    “唔,对,你不该放我一人在这里,我怕得很。”

    “你到底想怎么样?累了么,还是饿了?”

    “我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昨天就没去睡,你送我过去吧,兴许睡一觉才会好些。”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小满)
    他送她到酒店。她坚持让他等她睡着了再走。谷羽进洗手间洗漱,把里头的所有的水龙头都开了,“哗啦啦”的水声虽密集,但被玻璃隔着,便多了种怀才不遇的屈就;她又将灯都打开,突然问了一句:“鬼为什么怕黑呢?”外面的寄众没有应她,他看见床尾小桌上有盏奇怪的灯,通体莹白,底座是圆的,灯头也是圆的,不知它是怎么站住的,竟看不表其中的原理来,也十分重沉,搬拉半天都不能移它分毫。正在这时,他听见谷羽在里面大声喝叫:“有人,有人,快来!”

    寄众闻声冲进洗手间,瞧见谷羽蜷缩在马桶边,指着浴帘结巴道:“那后头有人,兴许是鬼吧!”他扯开浴帘,只看见一条黑色浴巾挂在正中间,哪里有人?!谷羽一直哆嗦道:“我不骗你!一个女的,好大的眼,黑衣黑发黑鞋,还示意我别作声。”

    他扶起她:“你累了,只是看花了眼罢了。哪里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别说鬼,别提鬼了!”她尖声叫道。

    “好了,不说,不说了。”

    “你现在是不是厌恶我?”她站不稳,整个人瘫在墙上,“你可怜我罢,我宁愿你可怜我。”

    “你累了,回床上去睡好么?”他上前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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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好。你知道么?我后悔了,当初不该离了你去的。对于我来说,这世上,也只有你靠得住,”她使力抱住他,又问道,“你可怜我么?你可怜我罢,你可怜可怜我罢!”寄众想要推开她,又恐她多心,因此不敢费力,笑道:“都过去的事了,全是桥下水,不必拦,更挽回不了,还提它做什么?!”

    谷羽呵呵笑道:“果真拦不住么?我偏不信,我就不信。”她说着便踮起脚尖吻他。他一时不留神叫她得逞,只觉得一个长且宽的大盾子落下来,把他砸晕了,先是手脚不得劲,然后是沉连连的痛感,又夹着轻微的痒麻感,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大力推开她,呵斥道:“我竟看错了你!”

    她一个不提防,被他一推,顺势坐到地上,嘤嘤呜呜哭道:“你看错了我?我还看错了你呢!没想到你这样绝情,这样没良心,是个冷情冷性冷意的贼,是个强盗,伤了我的人、我的心!”

    “别闹了,快去睡吧,我回医院陪病人。”寄众叹道。


    四周静悄悄的,万物都被消了声般,院子上头不时有几只看不清皮毛特征的鸟儿飞过,虽拍扇着翅膀,也张着嘴,但仍是无声无响的,是个完全寂廖的世界,但它突然从三维退守二维,再也看不见希望,一切纵使有痕迹,也不过是个影子罢了。庄觅闲坐在轮椅上看着墙边的一棵柏树。他以前从没注意到围墙边的橡树丛里还夹杂着一棵柏树,有些畸形,树根歪着,不过上头仍是挺直的,很会做面子功夫的一棵树。谷羽向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青色的竹节瓷杯,笑道:“听护工说,你欠了两次的药没吃了。”他很是惊诧,只要她一露面,周围的声音就跟着回来了。

    “吃多少次的药都没用,我是好不了的,浪费钱罢了。”他摇头叹气道。

    “没听过挖钻井的故事么?那漫画里的淘金者若再多使些力,多挖个两锄头,那钻矿可不就是他的了,你再多吃几次药,这病不就好了。”她像哄小孩般哄眼前的老人。他苦笑道:“你一会儿又说是淘金,一会儿又说是挖钻,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你明知我老了,脑子不好使,说句话还要套迷语给我猜!”他算老么,也不算老,只是表情萎靡、精神耷拉、体态蜷缩,令人看上去觉得老罢了。不过她怀疑自己可能老了,现在照镜子,要把镜子前的灯光都开足了,等脸上的纹路都淡化了,才敢认真地端详自己:
    “还是能看的,还算年轻。”她安慰自己道。但就在关灯的那一刹那,不经意地向镜子里瞥了一眼,脸上的沟壑交错,毛孔和斑点做出吓人的阵式,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谷羽吓得“哇哇”大叫,跑回房间,冲着庄觅闲骂道:“都是你的错!你如今萧条了,拖累我,害得我也跟着老,成了这副鬼样子!去买东西,再没有男店员主动要给我提东西,你现在是打定主意要烂在这床上的,却也打定主意要我陪着一起死么?打的什么破算盘,我是决意不肯跟你融化在这臭泥坑里的!”

    她骂着哭着,急起性子来几乎要跳上床去踩他。因此在外人面前,她最是忌讳人们说他老的,甚至不许他觉得自己老。但那人现在只能坐在轮椅上,心中委屈,在偶尔的言谈间说漏了嘴,总惹得她抓狂哭闹,如此几次以后,他学了乖,身上再不自在都打扬起精神来对她笑脸相迎,每每见她都万分小心地去迁就。


    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谷羽的逼迫蛮搅起了效果,庄觅闲现在离了轮椅也能站起来走上几步。寄众得知消息,很是高兴,特意调了年假赶回来看他父亲。仙茶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原不便旅途劳顿,但她坚持要一起回来,路上还同寄众打趣道:“那只狼还在呢,你是只羊,就让你一个人去了,岂不是送肉到它的嘴里去,有我这只牧羊犬把下关,多少有几分震慑作用,总是错不了的。”他等车过了隧道才回应:“说来说去原来我们都不是人。”

    他们到达当晚,谷羽推脱吹多了风,连晚饭都叫人送进她房间去吃。庄觅闲夫妇给原来的护工多补贴工资,让她每天多做几顿饭,因此史姐既做护工又做厨娘,非常地忙碌。在外头饭桌上吃饭的那些人见史姐拿了个小床桌送到谷羽的房间里去,不多会又鼓嘴掀下巴地摔门出来,手里仍端着小床桌,上头的饭菜都没有动过。她恨恨地说道:“谷小姐要喝粥呢,嘴刁得很,要喝什么鸡丝鱼皮枣泥粥,还吩咐不该多放盐,起锅前放一小勺的松露粉,还要两个小菜,一个咸辣牛软骨丁子,另一个是蓖麻油温拌皇帝菜,都要放用橄榄油炸过的白芝麻匀香。”


    庄觅闲只是讪讪地笑,没说话。仙茶笑道:“恐怕那人的牙齿都镶了钻罢,要吃这样精巧的东西!谁叫人家命贵呢?这样刁钻的东西,摆在我面前都不敢认真拿眼去瞧,还敢去吃它呢?”她顿了顿又说道:“从来都是装出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出来给人瞧,因此吃的东西也捣腾得娇滴滴的,说实在的,这些娇气的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的。”寄众瞥了她一眼,又问史姐道:“这些东西光听着就知道要花大功夫去做的,你哪里抽得空来?街上有卖的么,等我吃过饭出去买回来就是。”史姐见众人都站她这边说话,心下宽慰许多,反而眉开眼笑道:“这东西不好买,就算买也要花功夫花时间,而且买回来了,她闻下就知道了,又有的一阵闹,反而费事,还不如我吃点累弄去呢。”

    他们的房子年份长久,平时修葺也只是整合下外墙,里面仍是木板结构,木地板、木楼梯及木墙,只要有人在,也不管是不是在走动,它都会发出大大小小的声响,庄觅闲听习惯了这般的闹响,觉得它们增暖意,加人气,自然是不愿去改它的。他吃过晚饭就到书房去看书写字,直等喝完两壶口味清淡的绿春茶才回房睡觉。庄觅闲进了房顺手把柱拐放到门边的金属架子上,抬头就看见谷羽把插着曼陀罗花的交叉状花瓶给清空了,正拿着它顶在墙上听那边房子的动静。他只在心中念怨,也不敢对她发脾气,做了个深呼吸后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么?怎么还不去睡?”

    “嘘!”她示意他静声,“怎么安排他们两个在隔壁睡呢,寄众自己的旧房间不是都空着么?我近来睡眠愈发地浅了,怕吵。他们若是动静大些,我这一整夜都不要睡了。”

    “他那旧房间都放着你的东西,哪里还能睡人?”他指指床头,“他们在这边的房间睡。”

    谷羽睁圆了眼,朝他走过来,用双手拍了拍他的脸,提拉出他的嘴来亲。两个人都摔在床上。也只是喘个三五口气的功夫,庄觅闲便推开趴在他肚皮上的谷羽,淹着哭腔道:“我还没好呢,哪禁得起你这样倒腾折磨,不怕我立时就死在这里么?”

    她顺势滑到床下,掩起脸来哭:“我这一生从没做过恶事,不信就这样命苦;定是上辈子对你们做了透透毒的事,这辈子才栽在你们父子身上……唔呼……”庄觅闲挺直躺在被子上,过了半响才悠悠说道:“这话胡闹!夜深了,该睡了。”谷羽抹着泪发恨道:“还睡不够么?余生你就是活死人一个,不欲不求的,不是都睡着死着的么?还要睡么?”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清秋风(完结)


    庄觅闲屏住气无奈地说道:“好吧,就算我不睡,难道你也不睡么?”

    “我就更不用睡了,我比你更惨,你是半死,我是全死的,心都死了,还睡什么睡?”她越说越觉得委屈,提了嗓门哭得更厉害了。庄觅闲费力坐起身,伸手要拉她起来,劝慰道:“我们睡觉罢,有事明天再说,好么?你这样胡闹,我倒没什么,都听习惯了,也不怕别人听见笑话?”她甩开他的手,停住哭,但还是提高调子骂:“我还怕被人笑话么?我现在早成了笑话!你们父子轮流着拿我当猴儿耍,一个见新厌旧,另一个在我面前装死,逼得我恨不得去死……还有什么值得怕的,我原来就算不是笑话也被你们整成笑话了,还怕别人笑话!?呜呼呼……”

    隔壁房间早熄了灯,但床上的两人都没有睡。仙茶刚躺下就起身,嚷着说自己的腰臀处又痛又僵,让寄众拿能生热生辣的药油给她涂抹。墙那边的闹腾这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惹得仙茶咯咯笑个不停,急得寄众忙去捂她的嘴:“小声点,做什么呢?不怕那头听见么?”

    仙茶掰掉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压低嗓子骂道:“你这手刚摸了药油又来抹我的嘴,臭死了,看来你倒是心活脑灵得很哪!”又故意打趣道,“如今你害得我这样,满嘴火辣辣的,又臭又秽,我早成了笑话了,我还怕人笑话?!”

    寄众不知该怎么去应她,只一味劝人安静:“别闹,安静点,我给你涂好了药,就好好睡罢。天黑了,还玩什么呢?”

    “我偏不睡,这里戏好,值得我听上一整夜哩。”

    “你呀,不知怎么说你好呢?马上就要有小孩了,自己却还像个小孩般,玩笑归玩笑,也该有个底线才好。”

    “能怪我么?谁叫你们父子欺负人,一个始乱终弃,另一个学人吃嫩草,吃了还扮死,让人发了疯才演出戏来给人看,还不反省去么?呵呵呵……”她笑得摇摇抖抖,“现在害得人家在那边房间哭,又哭得我睡不着觉!你们父子,真是坏透了,要将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害尽了,你们才满意呢!”
    寄众急了,要去拿枕头来捂她的嘴,她便仿着骑车的样式来甩腿踢他,两个人滚成一团。仙茶急了便去戳他的额头,又凸起肚皮送到对方的脸上让他瞧,骂道:“我看你是缺心眼,居然对我动起手来,万一有个闪失,肠子悔青了也是没用的。”寄众醒悟过来,四肢平放着趴在床上朝她鞠躬,玩笑道:“都是我的错,吃错了药,使得屎肠倒转,破心穿眼,才错碰了你! 你这次就饶了我罢,这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是应当的,瞧我下辈子罢,来生由你说了算,叫我做狗我便是狗,给你看门;叫我做乌龟我便是乌龟,等你百年后就给你守墓去。”仙茶笑得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她提手作势要去打他:“看你这油嘴水口的,瞧,说的都是什么?竟在我身上取乐,看我不扒烂了你的嘴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扯扯拉拉,不知不觉地也耗了大半个夜去,直到下半夜才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中听得旁边的主卧还是有人在哭,呜呜咽咽的粗一段细一段,停一会儿又再续一会儿,像醉酒舅大爷拉的二胡,认真地听下去后才发现,原以为是个完整的故事呢,却只是半吊子的闹场子荒唐而已。


    天刚放亮,连早餐也不急着吃,谷羽就拿着一个长柄锤子在烧烤台上敲敲打打,说是要把烧烤台拆了,在原地修整个阳光房,专门作为让庄觅闲的露天休息场所。寄众刚吃过早餐就下去找她:“你连个锤子都不怎么拿得起,想拆这烧烤炉台,还做梦呢?!”谷羽只摇下头,半转个身,再甩下手,就将肩膀上的头发扫到背后去,随后还笑道:“固然独我一个是拆不了这个又丑又老的脏东西的,不过不是有你么?你在还怕什么拆不了么?”寄众笑着应道:“我跟你比,只不过多些力气,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的,能好到哪里去呢?恐怕等到我走时,连个烤台脚都拆不得下来。”

    “什么时候走?”她空然肃了脸问道,吓了他一跳。

    “明天一早就走。”他看着她,这样早,她已经化好妆。

    她应道:“我其实有请了水管工来拆这烧烤台,他们下午就来。我现在想起一件事来,我有个旧同事,想买我的一个二手手袋,她住的地方离你那里不远,就托你把那个手袋拿给她罢。”
    她带寄众到他原来的房间。床上架子上柜子里都塞着她的东西,有鞋子、衣服及各色各款的手袋。寄众道:“这些东西你都不要了么?叫仙茶进来看看,有选中什么我直接向你买,岂不顺当?”谷羽冷笑道:“你同我闹着玩罢?明知道我用什么心情待她,我的东西,就是烂尽了在这里,也是不许那女贱人碰上一个手指头去的;呵呵,兴许她也看不我的东西!”寄众摇头道:“你们大概是背着我打过架还是怎么的?她说你是“臭货色”呢,你又骂她是“女贱人”;从没遇见过像你们这样互相讨厌彼此的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大仇大怨,消停些罢!”

    “我现在越发瘦了老了。”她脸上的光突然就灭了,沉阴阴地现出一种可怖的难以描述的景象来,“更加叫你看不上眼了。”

    寄众叹道:“好好地做什么说起这些来,有什么趣呢?”

    她又拿出一件淡紫色的衬衫裙给他瞧,兴奋地说道:“你还记得这个么?是你早年买给我的,一直舍不得扔,也不知现在还合不合适,我试下你看吧。”没等对方应答,她便手脚利落地脱起身上的衣服来。寄众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看着,后来终于清醒了些急了,上前抓住那人的双手,一面求一面骂道:“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又抽起疯来,快止住了,让人瞧见要脸要命不要!”谷羽此时手脚异常灵活,整个人攀爬在他身上,用力去吻他的头脸:“我这样惨,你不可怜我么?求你可怜可怜我罢!”寄众一时迷糊过去,任由她作为。谷羽终于受不住力,整个人脱落到地上,还向他伸出手去,希望对方拉自己一把。

    寄众看了她一眼,飞也似地逃出门去,嘴里念叨道:“这地方是不能呆的了,再不敢回来了……”


    早上的天时阴时睛,不多时下了阵促雨,雨过云散,日头才矫情地现出脸来,但仍是懒散散的,在原处呆着,半天时间都不肯多走一步。谷羽把二楼阳台上的花盆理到一角,摆了长椅出来,又在上头铺了毯子和抱枕。她请庄觅闲到阳台上烘日头,又给他泡了一壶绿春茶,指着下面院里忙活的管道工和寄众对他说道:“他们现下拆了烧烤台,正准备在原处给你盖个阳光房呢。”

    “寄众他们不是说今天走么?”庄觅闲问道。

    “本来是要今天走的,就为了这工事,打算多留一天,明日再走。”谷羽停了停又接着说道,“是我请他留下来的,他原先不依,但终究跨不过我的情面上去。”她的视线往上飞,成了一只十分有毅力的鹰,突然俯冲下去只在穿白色棉质背心和蓝色牛仔裤的寄众身上守着盘旋着,只等着他抬头,看她一眼也好。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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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立春)

    当暄向来是厌恶人们直接从车里往外吐痰的。

    当暄是个卖电机的业务经理,她前两天出差到外地,刚签了一个大单,现在在回家的路上。她跟着收音机哼着小曲儿,只是没哼两句就腻了,随手关了收音机。现下又嫌这匀速向前驶行的狭小空间里太过寂寥,她暗下低声骂自己“太麻烦,真是个事精”,又重新打开收音机,仍是先前那首歌曲,骂了句“还有完没完”后便调了台。这个频道正在放《红楼梦》的音频书,正读到夏金桂在薛蟠面前得了势,愈加无法无天,聚众搏赌,令人宰鸡杀鸭,将肉赏于众人,留下骨头炸至酥脆再配酒,吃出兴来,嘴中便嚣骂道:“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


    听到这里,当暄也随口附合着骂道:“可不正是这话,别人能乐,我为什么不能乐?大家都找兴子来乐总好过找由头来哭好罢。”说着也往车窗外吐出好几口痰去,又觉着得了趣,便在那里“呵呵”发笑。正在此时,只见前面有个淡黄色的影子一闪,她慌了,急得又是刹车又是转向,车子向道路旁的林地冲过去,听见“嘭”的一声,弹开的气囊将她的整张脸罩住,只感觉一口气上不来就短了呼吸过去。醒来时,收音机里的音频书仍在播放,看了时间,也只不过睡过去二十几分钟而已。右边的额头发暖发痒,用手探了探,只不过是个丁点大小的皮外伤,大概是方才气囊弹出时碰擦到了。她下了车,前方有一排齐整的石柱栏,车头正是卡在那里才没掉到山下去。

    此时下起了极为细琐的毛毛雨,远看竟成了雾,轻浮得很,攀附在人的身上,叫她从头到脚生出了一层黏腻的霉来。她四处找寻,并没有任何受伤的动物在附近,那究竟是什么呢,细细想来,既像只山羊,也像只麋鹿,之前隐约听到下面的山谷传来枪响,大约是有人在下面打猎。她拿出手机来查询,此处仍属于岸央国家公园,只是这附近是被私人承包了的,有草原、沼泽、针叶林、雪山、温泉及静水湖等景观,据说是镜都的某个大富商在下面的谷地盖了庄园,用于常时的休闲消遣。


    “竟然打起猎来,真是造孽!人家又不靠你养育,什么都不欠你的,凭什么要在你枪口下流血?只不过是为了一时开心欢兴就害了命去,做的可不是无理无据的伤天害理的事么?”她嘴里唠叨着,正准备开车回去,看见稍偏远的那个石栏柱底下有几滴血迹。她走过去瞧,见那血迹沿着路下的石梯落散着,便直接跟了下去。

    针叶树下层层交叠的蕨类植物,发出清新的草香味。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针叶林,原来的血迹早已失去踪影,过了条大约半米宽的沟渠,便来到一个肉眼见不到尽头的谷地,通野漫原都是发黄的高过脚踝的管状枯草。远处又有两声枪响,她反射性地扑趴到草地上,十分后悔自己的鲁莽--人生地不熟的,在这样广阔的荒原乱行胡闯,万一被这四处混放的瞎眼枪仔打到了,曝尸于荒野,又没人发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了影踪,岂不是白来这世上一遭,岂不可惜了?毛毛细雨虽停了,但谷地里的风更大了,枪声终于没了,但她仍趴在地上,“嘤嘤”哭着,并不敢起来。
    一只臭哄哄的干瘦牧羊狗跑过来,不停地舔舐她的头发。当暄推开狗坐起来,看见前头有个穿米色多层雪纺裙女人站在她身前,那女人的头发乱糟糟的,披着一条沾满污渍的白色羊绒线织成的毯子,端着猎枪指着她,问道:“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来这里做什么?可有见到易闪灼?”当暄觉得的自己的脑袋被风吹得爆胀胀的疼,全身里外都灌了糊般使不了劲,好不容易才开口问那女人道:“什么易闪灼难闪灼的?那是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或者只是你的另一只狗吧?”

    那女人走上前,将枪口对准她的喉咙正中:“你妈才是狗呢!该答的话不答,倒问些不该问的!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放枪吃了你!”当暄吓得哭嚎出声,又坐回地上:“你好好说话吧,我不是坏人,又穷,杀了我你也赚不了什么去,还浪费子弹呢,可不值当的!”

    “既这样,你好好说话罢。”女人在她面前坐下来,把手支楞在下巴上看她

    “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刚才问你的那些,你都一一答了才好。”

    “刚才你都问了什么了?”

    站在旁边的狗对着当暄吠叫几声,她吓了一跳,突然转身抱住女人的双腿哭道:“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部手机,你要的话就拿去吧;那边的山顶公路上停的黑色越野车也是我的,你要的话都一起拿去吧,房子也没买,现在住的房是租的,房子钥匙给你也是没什么大用处的。我是好人,我真的是好人,只求你别伤害我!我怕死得很哪!”


    女人“噗呲”一声笑了,收了猎枪,蹲下来仔细观察着当暄,又问道:“那你可有见到易闪灼?”

    “易闪灼?”

    “对,我丈夫易闪灼。”

    “没有。从那公路下来,只见到一只麋鹿,我见它漂亮,才跟着下来的,现在也跟丢了。”

    女人站起来,用枪管轻拍自己的腿,“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照原路回去。”

    “天快黑了,大概你赶不回山顶公路去。到我那里住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去,从庄园口的大路开车去。”

    “原来你就是这岸央园的主人?”

    “我不是,我父亲才是。况且我也不住在庄园里,住的是谷地里水头的马仓呢。”

    女人说自己名叫严点利,在这谷地里的马仓住了七个多年头,她在等他丈夫回家。七年前的某个周末,易闪灼进谷地打花斑四脚鸡和棕毛兔子,从此便失去音信。严点利叹道:“有人说在雪山附近见过他,也有人说在温泉那里见过他;前几年,我们把整个岸央国家公园都找遍了!”随后又苦笑道:“这样大的国家自然公园,怎么能找得尽呢?又担心万一我出去找了,他恰好回来,见不到熟识的人又走了可怎么好呢?所以只能在家里好好等着。”
    当暄只觉得风势更猛了,呼呼作响,吹得她耳朵生疼;她便犯起糊涂来,随口说了一句:“大概是出了意外,死在哪里也未可知呢。”严点利即刻发起狂来,猛力摇她道:“你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既知道,都告诉我吧,他死在哪里?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快带我去!带了我去!”当暄吓得声颤人摇:“我不知道。我只是随口混说而已!你饶了我吧,下次再不敢的。”严点利这才松手,叹道:“你不知道就不该混说!多伤人的心哪,也是损阴德的。他不仅有我,还有女儿,都盼着他回家; 他也知道我们都在想他、等他,自然是舍不得死的,是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的!我看你也是无心才说这些混话,也不知这里头的原故,就算了;下次再犯混说被我知道,定是不饶你的,说不请你吃几个枪管子哩,可都记住了!”当暄点点头,全身仍抖得厉害,又问道:“这样大的风,你冷么,你冷吧,我却是冷的。”对方突然叫道:“鹤医生,鹤医生!”这情形唬得当暄四张探望,四周并没有见到其他人,不过却见到那只外形潦草邋遢的牧羊狗是跑回到它主人的身边,甩头甩身,散出一股浓重的马粪味。原来她叫自己的狗为鹤医生。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雨水)

    天色越发沉暗下来,穹庐顶积了愈来愈多的灰青色破絮云,天空终于受不住这重量,只得往下落往下吊着坠着,更是显露出疲惫的神色来。当喧原本只是感到冷的,现在看久了天,便觉得又多加了累与饿来,于又问严点利同样的问题:“你冷么?我不仅是冷,还累呢,也饿。你呢,你冷么?”对方并没作答,反问她道:“你有见过太阳和月亮打架么?它们打起架来也是嘈杂并庸俗的,你有看过么?”当暄摇摇头,直接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去又没事做,也没有什么可以玩的,有什么趣呢?既然出来了,就在外面多逛一会子再回去。”


    “回去吃饭烤火泡脚呢,怎么会没事做,这些事做起来一件比一件有趣,总比在这久头吞冷风要强许多的,怎么会没趣呢?”严点利的裙尾很脏,布满灰黑的泥点。

    “哪里混久了不是无聊无趣呢,这样说来哪里都不要去,索性烂在这寂寥的空气里好了。”当暄感叹道。

    “你别急,总是要回去的。等看过那个东西再回去罢。”

    “还要去看什么东西?”

    两个人和一只狗来到一个低洼的沼地。当暄闻到一股恶臭,越往前走,臭味越浓重。严点利挡开成人高的干芦苇让她先过去。她们捂着鼻子穿过芦苇丛,就见一头死去多时的大个白唇鹿,那畜生躺在水泽地中间,半睁着眼和嘴,埋在泥浆里的半截身子早已烂成黑色,上面爬了许多短肥的蛆。当暄低了头,吐了几口酸水在地上,问道:“为什么要来看这个?这样臭且丑的死东西!”
    “这是我们这里的猎王。来这里打猎的人花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没找到它,却被我找到了。”长年用面子装冷风的女人的脸上终于现出几分自鸣得意的神色来。

    “为什么要叫他猎王?只因为它长得比别的鹿子要高要大些么?”

    “你仔细看罢,看它头那里,它长着两副鹿角呢,所以才称它为猎王。”

    “是‘猎王’又怎么样?这名号是你们自己给它的,并不关它的事,也不见得它就喜欢了;虽是猎王还不是被你杀了,躺在这冰冷的泥地里烂成这样,既不堪入目又不能入鼻的,全然没有一点王者的体面,一个好不可怜凄惨的‘猎王’!”当暄又问严点利道:“它既然是猎王,你好好地做什么要杀它?”

    “杀了它,叫它烂在这泥地里,等他全身化为泥水的时候,我的丈夫易闪灼就回来了。”

    “当真?这有几分可信的呢?”

    “这是由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是种美好愿望,自然我是百分百相信的。”


    马仓的外头都要铁丝网围着,进了门,穿过一个比足球场还大上个小半的空地,再拐个弯就到了马厩,里面的隔间大多都是空着的,只在最里面的一个三合一的小木板房间里养了两匹马,一大一小,一棕一白,小且白的那只是只小马驹,打扮得十分隆重且花哨:头上戴着蕾丝编的花环,背上披着彩虹图案的驼毛毯子,四只脚上都穿着白底黑面的扣带帆布鞋子;马厩后又留了小片的空地,种了些桂花树和线针树在那里,再往后便是人住的房子,两层用长条石块叠起来的方身圆角楼房看上去半旧不新,开了许多窗户,从里面漏沁出昏黄的灯光,颇具烟火暖意。一个编了灰白辫子盘在头上的老妈子在门口正给猫套上刚织好的黑色绒线短褂子,见来了人,忙站起来招呼道:“我以为你上大门口的庄园去了,怎么这个时候又赶回来?”严点利摇了摇头发出啧啧声道:“姨姐姐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见我们回来,不去做饭,也不拿喝的来,反把时间耗在这里嚼牙!又没事,我也不想他们,去庄园做什么?”

    老妈子仍笑眯眯的,去抚摸那上扬的猫尾巴:“太太忘记了么?你嫂嫂纵观太太今天生日,她近来因身上不自在嫌吵就不请外头的客人,只办家宴请家里人吃饭。”严点利冷笑道:“若是别人倒还罢了,倒是可以不去的;只有她的事才是这家里的头条正经事,马虎不得的,否则要听她嚼老久的舌根哩!”叫作姨姐姐的放了猫在地上,回到屋取了个镶蝴蝶结的大盒子给严点利,是帮她准备的礼物,笑着劝道:“倒也不是这话。现如今你不跟他们住在一处,她再怎么样嘴碎多话,你也是听不到的,怕她做甚么?只不过是看在都是一家子人骨肉的情份上,这些礼节本要守要做的,毕竟血通血,骨对骨的;你倒是听我一句劝罢,今后不管是你家里的什么人,不管是处得好的还是处得差的,有请你去,你都要去!听见了么,又记住了么?”那头反驳道:“这话说得好没意思,更是一点道理都不得的!你倒吩咐我做事了,凭什么要听你的!”

    “就凭你还是小婴孩的时候吃了我三年的奶!”老妈子抬头挺胸的,气势马上就旺盛起来。

    当暄禁不住就笑了。叫姨姐姐的老妈子这才留意到她,问道:“哪里来的客人?来这里做什么呢?”说着要请她进屋喝茶吃点心。严点利也跟进来,吩咐道:“你就泡那个加蜜的茶就好了,可不好给她乱吃东西,尤其是填肚子的东西!”

    老妈子果真只泡了茶上来,笑道:“这也奇了,你带了客回家里来还不让她吃东西,索性不要带她来这里呀,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严点利回卧室换了衣服出来,里面穿着黑色羊毛呢裙,外面套了一件开长直领的大衣,也是黑色,头发松松用黑色发带的盘在头上,化了淡妆,只不过是眼影涂得黑些,看上去倒比先前精神许多。当暄觉得她之前是只掉毛的麻雀,现在却成了乌鸦了,虽然都不是讨人欢喜的鸟,但都是顶有用的鸟。她递了件棕色的帆布材质的短棉袄给当暄:“你跟我去吧。”当暄不解地问道:“跟你去哪里,去做什么?”

    “去岸园吃饭。”

    “那是生日家宴,我去做什么,谁都不认识?”

    “就是不认识,才更要请你去。她不是不想看见外人么,我偏要带个外人去,而且还是谁都不认识的。”

    被严点利称为姨姐姐的老妈子搭话道:“你别听她的,更不要去。她们姑嫂不合,凑在一处就生事拌嘴。她现在拿你当枪炮使呢,别被哄住了上当才好呢。”

    当暄笑着摇头应道:“这个自然是不用你说的。这种场合,就是好好地请了我去也未必去的,何况拿我玩儿的,我自然是不会去的。”

    严点利拉着当暄就往外走:“你必须得去,不想去也要去!由不得你的,我叫你去你就必须得去,如果你不去,我也不会去。”


    宽石板铺的路被雨淋过后再被风吹过,发出半潮不湿的光,有股怪异陈旧的松油味。她们坐着半敞篷的代步电瓶车往缓坡上走,两旁是直且高、遮天蔽日的梧桐树,树上开着圆筒青紫色的梧桐花,都只是零零散散开着的。有几只猫狗在树下走,走两步又停一下,走三步又再停一下,大概是在捡拾地上的碎花吃。树后面全是紧紧挨在一处的档口,同一颜色的招牌,好似被一起下了咒般,都睡着了,沉寂得可怕。路上行人没有几个,偶尔一两个人从车间走过,都穿着颜色浓艳且夸张的衬衣,但他们的脸却是素的,不是黑色便是白色,都镀了一层粉质的灰,黑色的脸盘子镀了灰变得白些,白色的脸盘子镀了灰后变得黑些。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惊蛰)

    车到石板路的尽头先是走一段,然后又滑一段才慢慢停下来。她们下了车,面前是个用厚石条叠搭的大号建筑,尖圆的屋顶,宽且重的“底盘”。门口有几位穿红色制服的门僮,扣着金扣子,好不神气。有个门僮带她们进去,绕过酒店区域,从后面的长廊走,走到一个低矮的圆门边,那门僮便掉头回去。严点利在圆门处敲了敲,旁边的大铁门“呼啦”一声开了,她们到了进了门,过了湖上桥,就见到一个身着大红印花绸裙的中年女人倚在灯杆边抽烟,她每抽一口烟,就往湖里吐口口水,湖里的锦鲤都聚在她的脚上,仰头鼓眼向上望,且又张着嘴,竟然都是副蠢相。


    “纵观嫂嫂。”严点利同那女人打招呼。那人仍低着头看脚下的鱼,把剩下的烟扔进湖里,又吐了两口痰下去,笑道:“怎么这样迟?他们都说你不来了呢,吵着要开饭,还好我拦着。”严点利把礼物盒递给她,她也不接,只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严点利应道:“你打开瞧就知道了。”叫纵观的女人并排着伸了双手出来给大家看:“我新做指甲,暂时都猜不了礼物。你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礼物,想来很可能是姨姐姐帮忙准备的。”严点利做势要收回盒子去,便笑道:“不要就算了。反正你也不差这一两件东西。”纵观接过盒子去,又递到当暄手上,吩咐道:“这个你拿到二楼的偏厅放着,顺便去厨房催下菜,就说人都齐了,可以开饭了。”

    当暄饿了,整个人犯起迷糊来,果真接过那礼盒就要去,被严点利大力拉住了。严点利笑 道:“嫂子乱支使谁呢?她又不是我哥,可是我请的客人。”

    纵观莫名其妙地唔了声:“可是她是女的呀!”

    人都齐了,聚在餐厅里,但仍不能开饭,据说烤乳猪还没有熟透。当暄实在是饿了,圆盘大转桌上的菜她是不敢动的,见到沿墙走的阵列架上放着几盘点心,便上前拿了一个蔓越莓松饼,边吃边看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相片,上面都标着日期呢,有新近拍的,也有早前拍的,排成队,列成行的挂了整面墙下去,倒有点啰嗦了。严点利也跟过来看着,好久才说道:“年纪小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现在老了,倒最爱这面墙了。”当暄附合道:“可不是这话么?每张相片都可能附带着一个故事,有好多故事在这里,旧的还没有讲完,新的就来了。”她又补充道,“有的故事老得都要睡着了,散出夹杂汗臭的尘土味,闻习惯了,某日断了,倒觉得处处不自在起来。”

    一只蟑螂足有板栗那般大,在茶水间的点心摆台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着,好半天都翻不了身。夏姿在机子上取了咖啡,看见那只黑棕发亮的丑陋虫子不停地癫颤着手脚,她原想捡拾了它扔到垃圾桶里去的,后来手碰到水龙头上,生了疼,心里不爽快,便拿那杯滚热的咖啡去淋蟑螂。她泡了红茶送进易闪灼的办公室,说了句:“咖啡机坏了,正叫人来修呢。今天只能吃茶了。”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大老板来的秘书打了好几次电话过来催,问你怎么还不过去。”

    他抬头问道:“问她了么?什么说法呢?”
    “问了,她总不说。管它什么说话,去了不就知道,省得天天叫我传话,费口舌。”小助理鼓着下半张脸出去了,她使劲揉着自己发红的手,刚才拿咖啡淋蟑螂时烫到了。

    易闪灼走到窗户前往下看,下头大马路的车子去了又来,却是无声的,这样通透的天气,阳光自然是闲不住,到处跑窜,留了各式各样的亮在水上土上或者铁上,还有玻璃上,拖沓啰嗦得很。大家都说易闪灼是个随和的人。他是本地人,上的也是本地的大学,大学专业是计算机编程,毕业那年,通过校园招聘进了这家公司,当时应聘的是与他所学专业相关的职位,但不知是什么原故,也许是人事部门出了乌龙,将他安排到公共关系发展部,专门招待来访的客户。他生来是最怕冲突的,也不愿意去人事部门问个究竟,就将错就就地在这个部门混呆着,也许是他随遇而安的性子使然,很懂得去迁就别人,居然将这份工作做得顺风顺水,许多大客户都喜欢他,因此助势公司成就了许多大单子。才两年多的时间,他成了公共关系发展部的总监,有独立的办公室,还给他配备了助理。

    在夏姿之前,他的助理是个近六十岁的小个子老太太,大家都叫她黄师奶。黄师奶以前是大老板的助理,在同一个职位上做了近三十年,后来退休了,在家闲不住,又来求大老板严衡,叫给她一份轻闲的工职。严衡哪有心思管这事,随便将她赶到人事部。一来二去,她便成了易闪灼的助理。毕竟年纪大了,黄师奶的精神气大不如前,来上班不是打毛线就是睡觉,等睡足了,或者毛线打烦了,她便戴上老花镜,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织衣针,指点起面前来来往往人群的言行打扮来:或者“小夏,怎么穿得那样少?远远瞧着竟像只猴子?”,或者“黄小姐,从没见你穿过裤子,这里是工作的地方,可不是睡觉的地方,等你老了懂了后悔了就迟了,可是要得风湿的喽!”,又或者“小易,头发上的油膏抹太多,整得像趴了只死老鼠在头发上,味道也呛人哪!”“……”
    黄师奶总是提前两个钟来上班,一到就泡好茶或者咖啡放到易闪灼的办公桌上,等他来时,不管是茶还是咖啡都已凉透,只得自己去茶水间重新泡来喝;有电话过来,如果碰到她在睡觉,是不接的,他又只能跑出来接;有时接收一些文件,她十次倒有九次都忘了,越重要的越是锁到后面的保险柜里,不肯拿出来,也要等他定时到她的办公室桌上找……易闪灼总是有耐心的,并不去怪责追究,他把顺手能做的杂锁事都自己包揽了,实在做不了的就叫同部门的文员代劳,又觉得给其他人添了额外的麻烦,过意不去,便时常买些礼品来补偿,既然买了,也是不缺黄师奶那一份的。

    镜都的天气总是比别的地方善变些。黄师奶连着两天都没有来上班。易闪灼只料着她嫌天阴空气冷才不愿出门,就不去催;后来又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老太太也不露面;好不容易放晴了,老太太仍没有露面,他想让她多休息几天,还是没有去催。那天大老板严衡来找他,见他把电话直接转进来,就问为什么不让助理在外面接。易闪灼应道:“黄老太太近来身上不自在,我便叫她在家里多保养几天,休息好了再来。”大老板非常疑惑:“黄老太太?哪个黄老太太?”他便答就是黄师奶,大老板咧嘴笑:“黄师奶不是死了么?葬礼在上周,你们不知道么?我叫章秘书送了吊唁花篮去的。”

    章秘书坐在桌前玩手机,见到他便打趣道:“活凤凰终于来了,都等着你呢!”边说边让到大老板的办公室去。严衡穿着白色的针织背心在打室内高尔夫球,两个管营销的总监在旁边看着,窗边的休息区开着软光灯,尽管外面天还亮着。二老板严点胜坐在沙发的正中,一个脸面白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与他面对面说话。年轻人的手原本是放在严点胜的大腿上的,严点胜见易闪灼正在看自己,老练自然地换个姿势,顺便把那人搭在自己大腿上的手给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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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衡见他来了,就把球杆扔到一边,在正中间的那张高脚方形圆角桌上找酒来喝,又打了内线出去问:“怎么没有薄荷酒?”那头的章秘书回说早喝完了,又订了一批还在路上,还要等几天。他挂下电话仍回到放酒的方形圆角桌前,倒了杯白葡萄酒来喝。

    “都过来坐吧,”他领着大伙儿到休息区坐下,又说道:“你们几个这周末都没有安排吧,跟我到我们家那个破庄园里打一天或两天的猎去才好呢。你们平常只知道埋头工作,为公司做了大贡献,应该好好犒劳下的。”老板严点胜看上去与易闪灼差不多年纪,此时搭话道:“多劳多得。不是有奖金分红么,还不够犒劳的?”严衡并不去搭理他儿子,对在场的总监们说道:“那便都说定了,不许找借口不去的。明天到我那个破园子去只住上一两天,想打猎能够,想随便逛逛也是能够的。我太太女儿她们都去呢。他们常听我提起你们,都迫不急待要见见呢。”


    纵观小时候常听她母亲说,生她之前做了一个奇怪却繁复的胎梦:在河边洗手时抓住一只两尾银鱼,觉得饿了就吃进那鱼去,不多时竟然吐出一个发光的黄色圆球来,只听“轰”的一声,那圆球居然长出大大长长的尾巴和翅膀来,飞到一棵掉光叶子的桦树上,叫了几声后就飞走了。纵观年幼时听不太懂,听过就把它放到一边;后来长大些在学校里学了历史,说的是汉武帝刘邦的母亲也曾做过“揽日入怀”的胎梦,就同她妈妈打趣道:“可惜我是注定做不了女皇帝的,倒是白白浪费了你的好胎梦。”

    她母亲低声啐道:“越大越不成个样子了!嘴里嘛嘛嚷嚷的扯些什么呢?哪里让你做什么女皇帝了?是叫你做凤凰呢。”她又喃喃道,“做什么女皇帝,多辛苦?!”

    纵观也跟着贫起来:“做人不好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叫人去做鸟,好没道理的事!”

    “可不是叫你做普通的鸟,是叫你做凤凰,总是站在高枝上,难道不好么?”

    “站在高枝上做什么,唱歌还是看风景呢?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项有用了,站在高枝上唱歌传得远,看风景也是看得远。”


    她父母都是当地一家家具厂的普通职工。那年她才刚记事,她父亲在搬货装柜时出了工伤,从此瘸了一条腿,只得买断工龄,在老街上开了一家副食品店谋生计。她父亲的性情本来就偏敏感,嘴碎,也爱抱怨,现在又废了一条腿,总觉得自己处处被怠慢,回到家来就同妻儿叹诉这世界的不公,稍微能一点的人总是逮着机会欺负像他一样的边缘人;她母亲刚听这些话时却还想法子劝慰开导,只是听得多了,自然也就存了不少的怨气,常常附合她丈夫,也跟在后面大声小声骂得熙熙攘攘、咆咆噪噪的。骂得累了,就到女儿的房间去,一面哭一面说道:“我们现在老了,要落山的日头,又能亮多久呢?自然是不行了,是再不得翻身的机会的;纵使有,也没得那个精力去排算去。现在只看你了,好好的为你爸爸妈妈争口气吧!”

    纵观不明白要怎样才算得上为自己的父母亲争气,那些话听多了也就麻木了,权当耳旁风呢。她学习成绩不好,勉强念完高中后便去一家酒吧做吧台调酒师。她母亲原不同意她在酒吧做事,嫌那地方乱,天天催她辞工:“那种乌烟瘴气的破地方,最是鱼龙混杂的,你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做什么不好,凭什么把自己的名声送到那里去糟蹋呢?听我一句话,尽快辞了那里,去规范公司里找个文员或者前台的工作才是正经!”

    她大多时候都是凌晨三四点才放工,等回家洗漱完上床睡觉时就是五六点,通常睡到临近中午起床,再与她母亲一起吃午饭。她不一定吃饭,但每天例行的那碗枸杞鸭子汤是要喝完的。纵观喜欢看话剧和歌剧,常吃过饭后就上网去找那些便宜点的转让票。那天她查过节目单,上演的剧目她不喜欢,于是便没有上网找票,只在餐桌边干坐着,看她母亲择豆角。听到楼下有小孩子在踢球,她起身站到窗边看了好一阵子。就在那时,元太太又提起让她辞工的那些话,纵观不等她说完就回房间,把电卷棒插上,准备烫头发。元太太也跟着进房间,见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套紫红色的内衣,又没边没际地唠叨起来。纵观烦燥得很,就问元太太道:“妈成日家叫我为你和爸爸争口气,我就只问一句,嫁个有钱人也算是为你们争气么?”

    元太太想了想道:“只要是能令街坊邻居嫉妒或羡慕的事都算,若能嫁个有钱人不用说就知道是更好的,怎么不算呢?”纵观又说道:“那我再问妈妈一句,你如果想捕鱼,是到山上打好呢,还是到海里捕强些?”

    “这还用说么,鱼儿都在水里呢,自然是到海里强些的。”

    
    “妈知道么,那些有钱人的钱花不完,就喜欢到高消费的地方去混的:女人去高档商场买名牌鞋包等;男人就到酒吧里喝比外头贵好几倍的酒。想找有钱人,酒吧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元太太不再说话,找了条仿丝披肩盖在纵观身上,又从头到脚看了看她才出了房间。电棒烧得过热了,她只得拔下插头,需等它凉些才敢再送回上头去。元太太回到厨房开火做菜,做一道叫作“九重喜”的菜,其实就是爆炒鸭杂,听说适合给常熬夜的人吃。

    吧台调酒师这份工作纵观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她自是见过各样形色的有钱人,总归有一半能说上话罢,在这能说上话的富翁里头,也有一半想与她搞暧昧的,其中大部分都只是想与她来段无终无责的露水情缘,她自然是不肯的;现代社会节奏快,所谓的有钱人更是讲究效率,既然在她身上讨不得便宜,便万万不肯在她身上再多花些功夫的。如此类似的状况反复数次后,纵观也渐渐灰了心,慢慢地把“嫁个有钱人”的想法给淡了,每次照镜子都细细地打量自己,脸上颈上的皮肉还嫩滑着的,想着还有几年的青春可以费耗费耗,还是想点法子多匀点钱才实在些。于是她磨唇擦舌,对每个坐在吧台喝酒的客人用好言佳语去奉承,尽量使他们多喝些酒,多给些小费。


    后来,严点胜来了。他通常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坐在吧台前喝闷酒,吊着一双耷拉的眉眼坐在那里,手脚却是十分端正地置放着。纵观上前招呼他,使出浑身解数也就统共套出反复循环的两句话:“以前常去的酒吧太小众了,单一无聊得很,还是这样的大众化酒吧好,节目多,气氛也强许多呢!”和“大多男人都是冷心冷意的臭老鼠,你可离他们远些,别上了他们的当去!”

    她反过来问他道:“那你呢?是否也会给人当上呢?我也要远离些么?或者说也上过别人的当,怕我也给你当上呢。”他笑笑,拍拍自己的裤子,那裤子并不脏,即使就算脏,在这样暗沙沙的光线下,也是看不见的:“你我本来就不亲近,互相只算得上是过客,还没到互相给当上的那种程度,想来是不要紧的。”纵观卷起指头,把桌面上的花生壳弹出老远,笑着说道:“就算是要紧我也是不怕的。我家里人都说我属的是老鹰,生来就是专门对付臭老鼠的。”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清明)


    他每天一来酒吧就坐在吧台边,只买两杯酒,再配一碟子的水煮花生,花生要越咸越好,喝完便走,小费是给的,但给的也不多。混久了,纵观得知那人的秉性习惯,于是便不怎么去搭理他。他也不在意,仍是每天准时来,喝着酒与她搭讪几句,见她态度十分懒淡,并不去追究。

    这天,严点胜来得比往常早些,酒吧里统共也没有几个客人。纵观调了他例常喝的酒水送上去,而后便到旁边去练习一种新学的鸡尾酒调法。他只喝两口酒就发现她忘给水煮花生了,凑近前去要。她小声叫道:“你慢些过来吧。这酒上有火,我又不熟练,不小心溅到你身上可就不好了。”一说话就难免分心,手上一失力就掉了平衡,那酒上的紫荧荧的浮火沿外杯壁漏出来,她怕被烫到,下意识地往外扔杯子,严点胜也被唬住了,扭着身去躲避,从高脚圆凳上摔了下去,右边额头磕到旁边的金属凳脚上,即刻沁出血来。

    “我的亲爹爹呀,这是怎么说的?”纵观跑出去瞧,见他半边脸是都是血,吓得不知身在何方,张口只是乱叫乱唤:“了不得了,看来你这是要死了!是不真的要死了?我是不是要坐牢?不得了啦,我可不想坐牢,听说马桶就安在床头上,要当着众人的面屙屎屙尿呢,怎么挨得了呢……唉呀,你可不能死,我可不能坐牢呀……”严点胜喘着气说道:“你小声点吧!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呢?本来还受得住,现在你这样聒噪,吵得我脑壳子更疼了。”她真真是被吓魔魇了,哪里听得进去,仍坐在地上嘶声哑咽地喊着。酒吧的同事客人们听见闹响围过来,一起帮着送他到医院去,只是些皮外伤,并不要紧,包扎后就回家去了。

    次日纵观没见他来,暗自地松了口气:不来才好,否则要她赔医药费,平时看他衣着打扮都是不俗的,小钱他哪里看得上呢;但又想到这事不了,她心里总有个结,也不知会如何结果,不免又着急担心起来。随后又觉得世事无常,要发生的总会发生,是不能由某个人来干涉的,遂自言自语道:“管它呢,能拖一天便是赚一天罢。他总归是活着的,我也活着的,怕什么呢?”

    “我原以为能拖一天便少一天呢,听你现在又说拖一天便是赚一天,也不知是谁对谁错。”严点胜还是来了,额头上的伤口仍包扎着,大约打火机那般的大小。她倒了水给他:“可好些了么?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几天,又出来乱跑!?”他摸摸头上的的绷带,笑道:“本来没打算过来的,却又怕你担心,也没有你的电话,想着直接过来给你报个平安,免得你做起事来要沉不住心。”

    纵观呵呵笑道:“你有心了。可不正是这话么?见你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放心。”

    他还是旧例,点了两杯酒和一盘水煮花生,不过只是摆着做样子,没有打算去吃那些。他坐在吧台边等到她收工,说要请她吃夜宵;她便回说自己从不吃夜宵,怕胖;他并没有回说认为她很苗条之类的客套话,又说要送她回家:“平常都是坐出租车回家的么?那些司机可靠么?”她摇摇头,又“哼哼”笑了几声才说道:“坐晚班公交回去。”他惊讶道:“公交车竟然还有晚班,是开通宵的么?叫那些的士司机怎么讨生活?”
    严点胜平常喝酒后开车回家找的都是代驾,今天没喝酒也找了个代驾。两个人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问她许多话,她大约是困了,便只是敷衍着,胡乱地挑几个问题来应几句。车里的收音机正放着《故乡的路,带我回家》的小提琴奏乐,纵观听得很不耐烦,说道:“怎么老是这样的音乐?听多了刮得人耳朵疼!”他就司机调频,一连调了好几个频道,纵观都说不好;严点胜笑道:“既这样,我们索性把音乐关了,坐着好好说话也好。”她将双手枕在头下,笑道:“你叫他接着调罢,总有我喜欢我的。”正说着,就听到歌剧《弄臣与小丑》的选段,她真切叫道:“就这个了,就这个了,可是好东西呢!”

    “原来你也喜欢歌剧呀!这可再好好不过了!”他也学她把双手别在脑后,“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歌剧罢,可不许你找借口说不去!”纵观答说好是好,就是她晚上要上工,只能看午间场。好在他时间自由,是完全可以配合的。

    他们开始约会,一起去看歌剧话剧和电影,也一同去吃饭喝咖啡打网球,偶尔还去爬山看车展……总之正常恋人之间的事几乎都做遍了,除了接吻和上床,她心中暗自高兴,以为自己拾到了宝,笃信自己碰到的是个正人君子;但同时也是矛盾的,怀疑自己的吸引力不够。不过那天他们一起去爬城西的马角山,她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戴一顶黑色七彩碎条包边的鸭舌帽,到了山顶嫌热,于是把头发都朝上挽了收进帽子里。严点胜立刻从后面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低下头来大力亲吻她的帽子和脖子,打横过来,又打直上去,还转着圈子,她被亲得晕头转向的,觉得他一秒就要将自己吞进肚子里去。

    卧室与花房的通道是东西走向,有近十米的宽度,一边是阵列架,另一边是米白色的头尾相接的沙发连。只要是晴天,纵观只等太阳快落山时就坐到沙发的正中间,用装白兰地的大肚玻璃杯子盛葡萄酒来喝,再拿 个垃圾桶放在脚边,喝一口,吐一口,再喝一口,再吐一口,这样往返吐了几次后就掉下泪来,她以为自己是累了,但又觉得自己是伤到了,被周围人伤透了心呢!

    当落日的余辉照过来时,她伸出手去,让手上的结婚钻戒对着阳光,再慢慢转起手来,让从钻戒里弹出的光投到对面陈列柜上的飞机模型上。柜子正中的两层都摆着大小或颜色不一的飞机模型,由小到大再变小排列。她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太阳落下山去,窗外的灯也渐次亮起来,纵观终于站起来,扑到对面的陈列架上,随手抄起一个飞机模型去戳后面放着的婚纱照:“骗子,都是骗子哦!傻子,都是傻子哦!活该,全都活该哦!”

    纵观和严点胜看过双方父母后,他们就商谈着要把尽快婚事定下来。在那之前他家人安排她去大学旁听了两个月的工商管理课程,又叫她在网上学习相关的函授课程,对外统一口径说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用钱烧出来的婚礼自然是炫丽且热闹的,纵观是开心的,她看看坐在远处慌得发怵的父母,又看向酒店玻璃窗墙外炸得欢腾的烟花,只感到事事圆满,她这只山鸡终于还是攀上了高枝,无论是鸟或鸡,上了高枝自然就成了凤凰。

    自从结了婚,严点胜突然就忙碌起来,早出晚归,家人基本见不到他的面,甚至连他的新婚太太纵观都与他说不上几句话。纵观现在得了钱,又赚了闲,却慌张得不行,细细研究起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慌张,处在这样一种来去都茫然的境地,她便更慌了!纵观那天回娘家,陪元太太去做妇科检查,她也顺便做了几项检查。接待她的是一个年岁比较大的女医生,没有头发,眉毛却浓郁得挡过眼去。末了那女大夫问了句:“你不是结了婚么?怎么又是没跟男人处过呢?”她没有应话,只暗暗怨责这女医生多嘴多事。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谷雨)


    纵观现在养了许多奇怪的毛病来,比如喜欢在冲澡时熏香。她在她公公严衡的书房里偷了一个三角提盖香鼎,每晚洗澡前都先往里面放两个梅花形香饼,点上了再搬到浴室里;她把冲澡的水温调到最高,又把水流调到最大,从上而下的水滴偶尔洒到正燃着烟雾的香鼎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令她无比受用。严点胜今天回得比往常早些,他喝了酒,头重脑热的,随着那香味潜进浴室来,拉了浴帘往里看,叹道:“好香呀,原来你这么香!”纵观被吓得征魇了,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那个人。他又伸手去试水温,问道:“水怎么这样烫?”又 随抬头问她:“既然蓄了水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呢?”她答道:“我总是怕冷的,冷得厉害。”他在热水下洗手,口里“嘶嘶”叫着,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纵观:“你洗好了就快点出来罢。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呢。”


    卧室里点着几个香薰蜡烛,烛火摇曳,断断续续地撕扯着屋内的人影,倒叫人看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成排的松树柏树抖得厉害,叫得厉害。两人坐在床上面对面亲吻。严点胜突然吩咐道:“你转过身去罢,别让我看见你的脸。”她虽然纳闷,仍依言转过身去,他拨开她的头发,上下来回看了十几秒钟,开始吻她的脖子。

    严点胜哭了。他伏在她的肩上哭:“怨不得我的,我真的尽力了,我虽做错一件两件事,但我不是坏人!”她又吓了一跳,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问道:“你哪里不自在呢,要不要上医院看看?”他止住哭,跳下床,一面把那条紫色的床裙披在身上,问她:“你饿了么?”见她摇头,他又说道:“我饿了,到厨房找点东西来吃,或者做个烤熏肉做馅的三明治。”严点胜走之前倒了些浴盐在那些香薰蜡烛里头,火焰中夹杂着几声爆响,也只不过短暂的几下子,再等声消时,光也灭了,黑暗中连叹息都不曾有,这又暗又冷的夜晚,着实可恶得很!


    纵观一直没有明白过来,经过这一晚的曲折闹腾,甚至连我们旁观者都明白过来了,她却仍有一套自己的说法,暗地里去找寻一些可“鼓舞士气”的药来,自己亲自煮好了送到严点胜面前,劝道:“这东西的味道虽然呛了些,但你好歹喝些吧!不想你为我,就为了你自己!”他深知她误会了,却也懒得去辩解,只应道:“好烫好臭好丑的东西!你先放着吧,等凉些再喝。”她新近在学布艺画和插花,刚好碰上有同学结业,大家决计聚个餐才散。回家时严点胜早已睡下,他们的大白花猫阿球躺在床尾榻上,见她进来,跳下来向她迈步过来,耳朵同尾巴都竖得高高的。她抱起猫,问道:“是谁请你进来的?这样晚了还不走,也好意思赖在这里呢?”她将猫抱到卧室旁边的起居室,见到正中的八角珐琅小桌上放着那碗黑中发黄的偏方药,现在冷凉了,成了块状的啫喱,中间插着几个烟头。

    花猫阿球从她怀里挣脱着跳出去,在桌下转了几圈又跳到一个布艺扶手椅上,蜷缩在那里再向她看着叫唤着。纵观两眼酸沉沉的,只盯着那碗偏方药看,她想兴许自己能在这里瞧上一整夜呢!

    纵观不再找偏方药来给严点胜吃,但她也没有完全绝望,根据以往的经历,顺其自然并非是最糟糕的应对方式:她以前一心一意想嫁个有钱人,用力去做去奉承的时候不行,等那份心思一放下就得了严点胜了;于是她现在决计要忽视这件事,说不定他哪天便好了呢……

    严太太自来都是非常信风水算命之类的。那年她去南边的一个小岛国旅游,因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姓丰的算命先生。他跟她住在同一个酒店里,早上吃自助餐时两人都看上最后一块烤三文鱼。严太太把鱼让给了丰先生。他吃完早餐过来致谢,叫她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不要近水。次日,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因心脏病突发死在酒店的室内泳池里。严太太当晚就拿了几盒干海参去拜会丰先生。他叫人送了好几打的酒杯到房里来,摆放在茶几上,每个酒杯里都倒点干白进去。严太太笑道:“哪里要这样麻烦,丰先生?我素来不爱吃酒,最多晚上睡前喝两口好睡觉。”丰先生画了一张符,烧成灰泡在水里,让她在那水里洗手,指示她:“你去弹这些酒杯,一次只能弹一个杯子,上个杯子弹倒了继续弹下一个杯子,弹到不倒的杯子就停下。”她问道:“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好地叫我弹那个做什么?我向来不喜欢玩这些的。到处弄得湿淋淋的,有什么趣呢?”他回道:“你信我罢,我总不会害你。”
    丰先生刚吃完一个榴莲松饼就听见严太太叫道:“好了。”他过去瞧,问她数了没。严太太告诉她弹倒了六十四个,他又问她年龄,她笑道:“六十二了,糟老太婆子一个,时常讨人嫌的。”她见他挺着眼看自己,霎时就明白了,问道:“丰大师,这是什么道理?我从来不作恶事,也没害过任何人,连只蚂蚁都不愿意去踩的……大师,可有法子开脱没?你知道的,我儿女们都没有成家,连个孙辈都没有呢;大师,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本事帮我解,若有,你一定得帮帮我,花多少钱我都原意。”丰大师一面捶自己的腰一面说道:“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不小。说到底一句话,只不过花钱买命罢了。”人们并不知严太太究竟付了多少钱给那丰先生,只知她回来后,深居简出,天天拜佛念经,每到农历七月初七日就大排场举办生日宴。她连办了三场的生日宴,都说自己是六十三岁。

    严太太的第四个六十三岁生日宴会安排在的岸园,毕竟是自己家的地盘,用起来自然是顺手方便些的。其实每年的节目都是一致的,无非就是请亲友吃饭看表演。纵观近来的烟瘾越来越重了,趁大家看杂技的空档跑到外头的芍药花园子里去抽烟。她一到这边就睡觉,并不知道傍晚下了雨,现在园子里的土仍是湿的,叫她的绑带绒面高跟鞋沾满了砖红色的土。园子里的柱灯都开着,照得这个不大的地方亮堂堂的,她怕引人注意,在一人高的铁栏杆处找到开关,拍了两下把灯关了。她看着面前灯火通明的酒店宴会厅,自言自语道:“开那样多的灯,好费电;开那样多的灯,闪瞎那些装腔作势的人的眼去!”


    纵观外头的草坪上有人跑过,是男人的声音,听着不止一个人。她探出头去看,见到两个差不多身高的男人站在那几棵不长叶子的桦树下,互相紧紧挨着头,好似在说悄悄话;他们先是站着,随后扭打在一起,互相推搡着就滚到地上。草坪那边装着都是地灯,发出的光暗且无力,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真实面目。“肯定是喝多了酒,身烫心热的,出来吹风,吹多了风头痛,居然发起疯来了!”她缩回头来继续抽烟,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每次都暗暗告诉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根。”但最后一根抽完后还是有另外的最后一根。

    她又伸出头去看,那两个人还在那里,也看不大仔细,大约仍扭打在一块。其中一个不胜力,被压在下面,发出轻重不一的嚎哀。纵观原不是个管闲事的人,但总觉得这事不平常,便赶过去瞧,越走近心却越慌得厉害。


    
    原创中短篇小说连载,浮生情絮——锈泪生(立夏)


    纵观听见一个人说道:“你别这样挠我的腰,痒得厉害呢。”又听另一个人应道:“你别碰我的头发,抹了许多发胶,是酸的,哦,不对,不仅酸,还苦呢。”她放慢脚步,现在离他们近了一些,终于看清了些,原来那两个男人并没在打架,此时正抱在一处亲得好不热闹;她再走近些,终于认清人来,歇斯底里地胡乱叫道:“严点胜!你欺负人!严点胜,这是怎么说?竟做出这等龌蹉事来,你要命不要?!”

    纵观的插花技艺长进飞快,不仅插花班的老师常拿她的作品做范例,连公公严衡都常夸她,时常向她讨要几件成品放在书房或者办公室里。但有时他办公室里的插花枯了不能及时去调换,倒给章秘书添了不少麻烦,只得亲自跑到老板家里去讨要,可惜十次到有九次是扑空的,据说纵观现在大多时间都住在岸园里,说那里毕竟清静些,也与自然更为靠近些。


    芍药花园子里最近来了一只猫头鹰,长着白色毛羽,又圆头扁脸的,竟和纵观带到岸园的那只叫阿球的花猫有几分相似。她常抱着阿球去看那只扁脸的猫头鹰,只是每次她一放开那只猫,灵活的四脚畜生便马上跑开了,只留她一个人坐在墙边的石桌上发呆。她不爱看书,也没有多少常识,竟不知道猫头鹰是白天睡觉的,即使后面懂得了,但只要没有下雨,她仍是天天来的,都是坐在石桌上或发呆或一直看着那只睡得身扁爪散的怪头鸟。

    “只有死透了鸟才这副德性!竟是这样丑!”纵观自言自语道,说的话毫无逻辑,尽是些酸语馊字,若被人听了去,兴许是要笑她无病呻吟的,她接着又对自己说道:“它才没死,只是睡着了。我自己呢,到底是死过去了还是睡着了,至少心是死的,或者心也只是睡着了,却不敢醒,就权当死了。”自那晚叫她撞见严点胜和宴会策划公司负责人的猫腻后,便觉得自己不存在于这世上般,仍是活着,只是在这荒唐无尽的世上无可奈何地混着,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透明的,虽周围人来人往,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她却没有被任何人惦记着,现在她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连她自己都常常忘记自己,更何况其他人呢,又怪谁去呢?
    那晚后,她倒变得和严点胜客气起来,既不吵也不闹的;又因为怕他来找自己谈那晚的事,便故意躲着他,搬到岸园里来长住,睡觉也常反锁着门。他反而坦然了,决定要找她谈,去插花班堵她。在邻近花艺班的和茶室里,纵观嫌空调冷。严点胜反应迅速,立马起身关空调,并随手把榻榻米小包厢的的窗户打开。他见她不停地摆弄面前的蔓越莓松饼,随口劝道:“那是拿来吃的,又不是拿来玩的,好好的把弄那个做什么?整得满手都是油,多脏。”她瞪他,不去辩解,不过手上的动作倒是停了的,问他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急成这样?你早年在国外读书,也算是有见过世面不是?怎么整得倒和山顶洞人一个德行呢,好好的来这里截我做什么?”

    “也不能只怪我。想同你说话,你却一昧地避开我去。我也是被你逼急了才这样。”他拿出 来抽,抽了几口递给纵观,被纵观一掌打掉了。

    纵观冷笑道:“唔,这样说来,原来从头到尾却是我的不是。谁叫我心聋目盲又好哄好骗呢?”

    “你先听我说罢,听完你再抱怨,错在我这边,你怎样骂,都是我该受的。”

    “好,你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

    “你可能能猜出大概来,我刚见你时,刚经历了一段十分折曲扭转的恋情,那人伤了我,不亚于我现在伤你的程度;当时确实伤透了心,转了心思,便一心想试试‘俗世主流’的生活,恰在那时就是你撞上了我的眼,就想很认真地同你试一试。刚开始时,我的初心是真真切切的,没有存心要耍你的意思。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我的控制,我又遇到一个很合心的人……唉,始终是我亏了你!只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能怎么样呢?你只要告诉我想怎么样罢,我都依你的。”

    “你害得我这样,耗了我在这里困着,进不得,退更不能,倒反过来问我怎么样!呵呵,我倒要问你想怎么样?”纵观说一句便停下来哭几声,那一刻她突然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差不多定格了,兴许就完了。既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反而坦然了,从今往后,大概世间事都与自己无关了呢。

    “我只不过想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要保持原状,同我做完这场戏,我自然是欢迎的,到时也不会亏待你,毕竟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什么是给不起的;若你要早抽身,我也是支持的,自然是会在经济上尽最大所能来补偿你、支持你。”他大约是心虚,说起话来也是扭扭捏捏,全无一个男子该有的阳刚气概。纵观抬头吊眼看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鄙夷他的,竟可以不花一丝力气去鄙夷他!

    “叫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去罢。”她叹了口气才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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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00:49:59  更:2021-07-13 01:2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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