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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幻平七州》——这是一个玄幻故事...[第6页] |
作者:半桶水的小神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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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也捞一下 |
竟然翻页了。。。 |
二十六 护送车队一路未停,昼夜兼程的赶着路,终于在三日后,炎穆不再能望见牛车的影子。他心中却有些怔忪,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便回头望一眼牛车,如今看不见了,平白生出了一丝让他不明所以的遗憾。 车帘忽然掀开,露出躺在木床上脸色苍白的花鹿儿,他的视线落在炎穆脸上,轻声问,小川姐姐何在?炎穆窘得一刻便如实而答,“老牛脚力有限,小川姑娘并没有跟上。”略顿,再问,“请教神通子示下,我们是否需要等她?” “继续走吧…”花鹿儿放下车帘,想想又道,“若是想跟,自然能追上来。”声音极轻,更似说给自己听。 一路生死相随,多次得到救助,小川在花鹿儿心中已经成为了仅次于爷爷与叔叔的存在,如今道别的话都不曾说得一句,心中实在不是滋味,他不理解为何小川不加入护送车队陪伴在自己身边,如今更加人影不见,难道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一样贵重的货物,交付之后便可以置之不理了么?纵有疑问,只是少年高傲的心理作祟,他选择了消极对待。 躺回车内,花鹿儿的脸色灰败了几分,倒把老医者吓得头发又白了些许,赶紧掀了帘子向炎穆请求止步休息,以便架灶生火,给花鹿儿熬些提气的药汤。 于是,车队便停了下来。天已经擦黑,炎穆万般无奈的接受了现实,下一个驿站还有很远,今夜要露营了。 小川的确让突发事件拖住了脚步,她捡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男子倒在路边,被残雪覆盖下的草丛掩盖着,若非小川眼尖,几乎错身而过。就在小川难辨生死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小川喊停了牛车跳将下来,快步走到那男子身边,只见他瘦削而修长的躯体蜷成一团,形容狼狈,身上还有伤痕,或刀或剑、新旧叠加,足足有十几处之多。犹豫一瞬,小川弯腰将他抱起,轻轻放进牛车。车身一沉,老牛回头看了一眼。 伸手在牛背上一拍,小川鼓励道,“走吧…” 老牛艰难迈开第一步,轮子滚动,后头的步子便松快了些。几步后小川判断,牛车跟不上炎穆的队伍了,而四周杳无人烟,若将这男子留在原野之地,无异于见死不救,这让小川为了难。老牛又趟了几步后,车上的男子发出一声闷哼,竟然翻眼晕了过去,想是身体虚弱,无法经受牛车的颠簸。 小川索性停了车,寻到一处背风山坡脚下,拢了干草枯枝,生起了一堆火。扶着男子坐好,自包袱中取了从驿站带出的杨根茎,掰做小块,捡了石头研磨成粉,收拢进碗中,倒入水,略加搅拌,便是一碗饱肚提气的稠汤之食。待男子将那一碗汤饮尽,方才吐出一口长气,向小川说了声,谢谢。 小川不做他言,瞧了瞧天色,再打量了男子苍白的脸色,问道,“你可还能乘车?此地非宿营良所,夜黑风寒,恐怕…” 话未言尽男子已明其义,挣扎着动了动手脚,应道,“无妨,能行。” 小川瞧着他甚是勉强,遂换了话语道,“驿站还远,不如在此过上一夜。” 当夜小川以木柴为工具,靠山挖了个洞,虽然不大,但足以侧卧一人,继而生了火,烤干了地面烘暖了洞穴,周围野草甚茂,拔了不少垫在地上,以供休息。那人低喘了一夜,终于在凌晨的时候昏睡过去。 虽然不通医理,但小川猜测此人是受伤太多且不曾得到有效救治和休养,从而导致身体虚弱不堪,若是能找个安稳的地方睡上一个月,多进些滋补粥汤,应当无碍。只是这些看似平常之物对于现在的小川来说,都是奢侈。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追上车队向花鹿儿寻求帮助,只要炎穆肯分出一两人来,护送此人前往大城,寻一个妥善之地休息,自然不是问题。 一等便等到日上三竿,老牛悠闲的吃着干草,不时发出哞哞之音,数声之后男子悠悠醒来。小川见他双眸清亮,显然恢复了几分精力,遂依照昨夜之法,给男子准备了茎粥。男子道谢接过,捧在手里没有吃,用嘶哑的嗓音问小川名讳,并表示有机会一定报答救命之恩。 见对方并没有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小川猜测他是有难言之隐,遂摆手道了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萍水相逢无需惦记,便起身套车。事毕回头,男子依旧没有进食,眸光闪闪,想是依旧心有顾虑,小川便道,“你身上有伤且虚弱,宜静养,而我有事在身,无法耽搁,若继续赶路,与你倒是无益了,不如就此别过。牛车送你,你沿路往西几十里左右,便能抵达驿站…”略顿,自怀中取了些铜贝放在车内,续道,“我能帮你的便是这些。” 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羞赧,压沉了声音道,“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小川最不耐这些流于表面的客套,笑了笑,拦了话道,“行走在外,谁能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无需多礼,也无需挂怀,就此别过罢。”说完也不待那男子有甚反应,便捡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转身走了。 护送车队留下的印记十分明显,一直都有条不紊的,自是在炎穆的带领下,车队安全匀速的行进着,花鹿儿被照顾得很好,不日便能抵达胡余城。小川略放宽了心,但脚步不松,紧追着辙印,没了牛车拖累,她的步伐极其迅捷,一路追了二十多里,忽然于空气中嗅见了一阵异味。 那是鲜血之味,小川的心猛然一沉,落了一夜的路,难道发生了变故? 虽然被九黎的古怪藤杖所伤,五官之力都受到了折损,但小川天生对血腥气极其敏感,单凭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气味指引,她便摸到了散发血腥之地。 粗看上去,这里只不过是一片原野之地,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但是地面留下了太多痕迹,马蹄印、脚印、车轮印,还有若干搭帐篷的木楔,如此种种,半人高的杂草丛被踩踏得见了地。看来,车队没能在入夜前赶到驿站,所以宿营此处。小川跳上一处高地举目四望,远远看见了一条小河,低头继续研究印辙,一阵后有了发现——这里只留下了车队进入的痕迹,却无离开的。 而那样庞大的车队不可能凭空消失!所以,小川在心里判断,车队必定还在此地。她低头看看脚下,长草横七竖八的趴伏着,似是透露出端倪。她放开脚步,小心走了起来,几十步之后,便在距离宿营地约莫几丈处,发现了一片松软之地。 不详的预感在心里越累越多,她随意捡了根木棍开始就低挖掘,扒拉几下后,不详预感得到了证实,小川挖出一具尸体,瞧装扮正是炎穆携带的护卫士兵… 那是张陌生而苍白的脸,相当的年轻,眉目间稚气未消,安静着似已睡着。简单的检查后,年轻士兵的死因是腹部一个拇指粗细的圆孔伤痕,像是箭矢所致,触手冰凉却柔软,显然便是昨夜发生的事。小川将尸体搬在一边,继续挖掘,不一会,第二具士兵的尸体被发现…第三具…第四具… 挖到小马倌时,小川不由皱了皱眉,与小马倌紧挨着的,是老医者。小川停下动作,望着他二人的脸,良久、良久… 这是一个乱葬坑,几乎埋葬了整个护送车队,卫兵、战马,还有花鹿儿乘坐的马车,一具挨着一具,一车架着一马。小川心中一片悲凉,不过一夜,区区一夜。 万幸的是,最终小川没有找到炎穆与花鹿儿的尸体,略作思忖她便想到了缘由。在变故发生时,炎穆当机立断只身带着花鹿儿逃走,而由于小马倌年龄个头与花鹿儿相近,便被留下来做了替身。 敌人一直跟在车队后头,一旦抓住机会,便施与致命一击?小川只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否则,未免太巧。她不由懊恼自己过于疏忽。 来袭的敌人想必数量众多,所以才能令炎穆当机立断选择撤退,而且他们行事缜密小心,杀了人,清扫现场,并掩盖了所有痕迹,一切做得轻松熟练,若非小川事先嗅得血腥之气并刻意搜寻,只怕难有收获。 看来,是个棘手的对手… 小川眼前出现了面具武士的身影,是他么?是九黎干的么?她心中并不确定,这样大规模的武装活动,似乎不是那人的风格,况且,九黎人誓在立威,杀了人又怎会掩饰?当务之急是需要赶紧找到炎穆与花鹿儿,其中内情他们必定知晓,况且追兵或许还在身后,他们的处境必然非常危险。 直起身,四野苍茫,该从何处开始寻找? 正无从计较时,忽然发现了草丛中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眉目坚毅,赫然是炎穆。两人对上视线,炎穆慢慢站了起来。 小川迎上几步,脱口问,“鹿儿呢?” 炎穆慢慢摇了摇头,“他没事…”目光落在周遭,神色变得凄凉,眼眶微红。小川纵有千万疑问,此时也不想开口打扰。 炎穆忽然站直,右手举至头顶,平掌向外,继而捏紧做拳头。这是神农部落的军礼,小川识得,只是她不明白为何炎穆会在此时此地忽然出现。 收了礼,炎穆转头看向小川,道,“他们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不该被这样草草埋葬。多谢你将他们都挖了出来,我会通知地方守卫,前来为这些战士收尸。” 小川略沉了沉眼眸。 炎穆转身引路道,“走吧,神通子在等你。” 小川举步跟上,几步后在炎穆身后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恰好炎穆回头亦是发来一问,“昨夜你去了哪里?” 两人具都一怔,停了脚步相向而视,炎穆的问题在心头滚过一遍,小川醒悟过来,“你怀疑我?” 炎穆眼神闪烁着,右手不知不觉按在剑柄之上。 小川再问,“是你怀疑我,还是鹿儿?” 炎穆的气势立时松了,他垂下手道,“神通子信你,所以命令我过来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找到这里。” 小川忽然动手,甩了行囊,以木棍为兵器,急速攻向炎穆,炎穆应变亦是相当迅速,立刻抽剑迎敌,然而两三招后便落在下风,但见棍影重重叠叠,招招不离自己要害,却都是虚点而已,挡了几下,他便明白了小川的用意,跳开几步伸手阻拦道,“不打了,我信你了!” 小川心中有气,又是一招木棍直点炎穆眉心,炎穆避无可避,将将来得及闭上眼,便觉厉风随棍而至,刺在双眉中央,竟然十分疼痛。 “我不但杀花鹿儿易如反掌,杀你也是!”小川冷声道,“所以,你必须相信我,因为我们的敌人非常强大!” |
二十七 令小川意外的是,花鹿儿并没有躲在很远的地方,他就在小河边一处稍高的河岸下头蜷着,大概一夜未眠,又受了惊吓,他的脸色非常寡淡,只是在看见小川时,双目忽然发出亮光,但也稍显即逝。 河边潮意甚浓,阴寒入体,对花鹿儿的健康极为损害,小川便道,“需要生堆火,烧些热水,驱驱寒气。”她的包袱中还有半块杨根茎,此时便取了出来,一分为二,将一半递给花鹿儿,另一半递给了炎穆。 炎穆推辞不要,小川皱眉道,“马车毁了,马也没了,而鹿儿不宜行走,等下要靠你来背,不吃些东西,怎么有体力?” 花鹿儿本也无胃口,听见小川之言,便将根茎接了,捧在手里小口啃食起来,炎穆却更是推辞,“姑娘也是劳顿了一夜,还是你自己吃吧。” 小川本不耐退让,见炎穆态度坚决便收回了杨根茎,继而听见花鹿儿呜咽着问,“他们…可是都…”口中还有食物,因此有些语焉不详,但小川与炎穆都明白他言下之意。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花鹿儿心中怎会不明白?当下他不再言语,继续吃着,边吃边大颗大颗的流眼泪。 一旁炎穆按照小川的吩咐开始收捡柴火,先拢了一堆点燃,自小河中取了水,挨着火堆放好,水便渐渐暖了。 空气中气味复杂,尚且新鲜的尸体、不曾远去的亡魂,萦绕在周围,让小川甚是不喜。她朝火堆靠靠,取了水,递给花鹿儿道,“喝吧。” 杨根茎干涩难咽,花鹿儿接过水,低声道了谢,垂头慢慢喝了起来。 此时炎穆抱了大捆柴火走来,放在地上比小川都高,小川便道,“你打算在此地停留多久?” 炎穆愣怔,望着柴火堆尴尬搓了搓手。 小川又道,“算了,你们都没睡好吧?先休息会,若是要睡,便打个盹儿,我来守着。” 炎穆与花鹿儿本就一夜未眠,于是具都向火堆而坐。花鹿儿吃了东西,顿感倦极,便蜷缩在地,如一只小兽般睡了过去,而炎穆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坚持着没有合眼。小川也不说破,慢慢的饮着水,一碗水喝完,开口慢慢的问,“炎将军,可否与我讲讲昨夜之事?” 昨夜,天上无月。 无月的夜,宜暗杀、偷袭。炎穆带兵七年,深谙此道。由于迫不得已露宿野外,虽然此地属于神农,但他不敢掉以轻心。当晚他将三十六名士兵分成三队,每队又分正副二小队,各六人,正队负责守营,副队负责巡视,如此三队,轮班值守。上半夜顺利度过,下半夜却突然遭遇变故。 当时正为一队与二队换班,本待一队副队巡视归来,便可完成交接,不料久候不至,两个队的临时小队长不敢怠慢,立时禀报了炎穆,炎穆派出二队副队前往探查,不料也是一去杳无音信。 两个副队,一共十二人,悄无声息的折了。 听到此处,小川想起了第一具年轻士兵身上的伤口,不由问,“是中了大面积的埋伏?”群起才能群伤,单个刺客不可能一下留下六条人命而不发出一点声响。 “肯定是被埋伏了,但是,我推算不出敌方是以何种方式暗算了我们。”炎穆露出惭色,“后来我点了剩下两队的人再去查探,只道哪怕敌人再如何强大,这十二人总能有人回来报个信。” 不料,又是一去不复返。 此时炎穆明白处境险恶,护卫士兵折损大半,却还未能摸到敌人的边,为今之计走为上策!于是他聚集了剩下的人马,唤醒了老医者与小马倌,护着花鹿儿的车打算撤,而此时,敌人现身袭营。 来敌不过三五人,一击便退,若无人追,便回身骚扰,竟是不依不饶。他们具都穿着黑衣,以黑布蒙面,所用武器也是铁器铺最常见的短刃匕首,杀伤力极微。交手两三后,炎穆心中起了疑心,敌人似是只是为了拖住他们,难道是还有厉害的后手、目的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 念及此,炎穆便决定一切以花鹿儿的安危为重,令小马倌代替花鹿儿躺进了马车,而老医者留在车中照料,剩下的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以混淆视听,他自己则孤身一人带着花鹿儿悄悄离开了营地。尽管不知发生何故,炎穆本能的感觉到卫兵巡查之地危机重重,因此选了相反的方向而逃。只是由于四野平阔,花鹿儿虚弱不能远行,在炎穆的扶持下,两人一夜也将将不过走了三四里。眼瞅着天将明,行踪难掩,花鹿儿疲倦之极席地而坐,抬头对炎穆道,他不能离开,因为小川可能会寻过来。 炎穆苦劝不得,不得不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带着花鹿儿依照原路返回,打算偷偷潜入营地附近,最危险的地方亦最安全,或许便能骗得来敌以为二人往外而逃,反倒忽略了眼前。 两人一路畅通且安全,在夜虫惊鸣中慢慢接近了营地。离地尚有稍许距离时,炎穆感觉到了反常。营地中一片寂静,死气沉沉,他不敢继续前行,遂在小河边寻到一个隐蔽所在,暂时安置了花鹿儿,一番耽搁后偷偷返回营地查探,不料看见了一夜下落不明的小川,而小川那时正在掘坑寻尸,眼见所有的战友都躺在了坑中,而小川形容甚是诡秘,悲痛之中的炎穆亦是对小川起了疑心,遂有了前头的那一架。 小川心里暗想,三十多人的护卫队只逃出了炎穆与花鹿儿,而炎穆连对方正主子的面都不曾照过,足以见神农战力如何孱弱,神九之战结局不言而喻。而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气盛的年轻族长,是否该趁机去劝一劝?闭眼,略叹。在神农游历了五年,她对这片土地,有爱。 一番话说完,日头已经移近中天。 日上中天之时,是大祭司用药之际,每天日升一碗、日中一碗、日落再一碗,如此这般,持续了三年时光,神州大陆的传言非虚,轩辕部落的大祭司稀禹已经病了三个寒暑。 药炉里填塞着紫薇炭,煨着炉上搁着的黑砂药罐,罐子里药汤微滚,出气孔雾气似有若无,这便是刚好的火候,慢慢煨上顿饭功夫,药便好了。经过大祭司堂的耳房时药童正在抽出药炉烧得正旺的炭,尘若驻足观望,待童子滤了药渣他便上前,轻声道,“我来罢。” 药汤装在陶碗里,随着步伐而晃,热气一阵一阵的熏了上来,带着特有的香味,莫名的宁神。大祭司精神不济,一天大半的时刻都在小憩,因此用药汤时刻反倒成了尘若面见的最佳时候。 过了迎客厅,穿入连廊,抵达大祭司堂院,这里极为空阔,足二百八十尺见方,四面筑以空月墙,风来雨往,取的便是与天地呼应。院中一株银杏树,据说是大祭司年轻时所植,岿然屹立五百年,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大祭司平时最喜之事,便是在这株银杏树下向阳席地,或假寐、或冥想。春夏秋冬,只要天上无雨,地上干爽,便总能见到大祭司的身影。一年中最美的时刻是盛秋,银杏树叶子黄了,发出耀眼的光芒,风一吹便闪闪而动,令大祭司的身形辉芒大盛,宛如天人降临。这样的场景,哪怕见过再多次,也每每让尘若心旌摇曳,顿生崇敬与向往。 一路行来,不疾不徐,汤药温度降下,陶碗触手生温,刚好可饮。行到近前,尘若双膝着地而跪,轻轻将陶碗放在银杏树突出地面的两条老根中央。 此时,大祭司稀禹自冥想中醒来,慢慢张开了眼。 目光先落在了眼前这个低着头毕恭毕敬的年轻人身上,跟着稀禹端起陶碗,靠近嘴边,饮前先道,“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同阿翁说?说罢…” 尘若应诺,道,“在神农的影子传回了个消息,有人在神农西南小镇过仙桥释放了一个所谓’神谕’,预言所指为战争,整个神州将卷入战火,所有部落将灭亡于九黎之手。” 稀禹静静喝着药汤,听着这样惊世之语,竟是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当今世上,似是再无什么事情能让一颗跳动了五百年之久的心变得激动跌宕,尘若对此早已见惯,稍顿之后便以自己特有的慢而轻缓的语调将那首神谕之歌复述出来,他过目不忘,因此一字不差,语调时有抑扬,宛如唱歌般动听。 待尘若一曲述毕,稀禹的汤药也尽以落肚,他放下陶碗,舒缓了一口长气,微笑问,“你说’所谓’神谕,是否对它不愿采信?” 尘若上前接下了陶碗,“阿翁,我信战火,不信天神。” 稀禹抬头望着头顶,眸光略淡,边回忆边轻声如呓语,“孩子,你告诉阿翁,上回…听到人们谈论天神,是多久以前?” 尘若答不出来,他的年纪太轻,短短十八载记忆中,天神之说鲜有提及,太久没有神迹现世,天神已经被世人遗忘。 静默中,风吹过,银杏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响声,如人唧语。稀禹听着那些树叶响,神情专注,似在聆听美妙音乐。尘若便也专心听着,从这些声响中能听出什么样的道理? 只有风经过的声音。 “不但你不曾听过,你的父亲、你的爷爷,都不曾听过,只因天神已毁灭了,彻底的灭绝了,关于天神的故事被岁月湮灭,被人们遗忘…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这个传说里,我的年龄只是个稚童一样的存在…”停滞,很长时间后,稀禹转看着尘若,“孩子,你多坐会,趁阿翁还记事,阿翁想跟你说说,说说我记得的那些…故事吧…” 尘若调整了姿势,挺直了腰,双手搁在膝上,恭敬应,“我听,仔细的听,阿翁。” |
二十八 当时阳光正璀璨,几缕阴影落在尘若的脸上,将他的五官描摹的栩栩如一幅生动的画卷,他静静地坐着,状如青山不动,沉眉凝目,情似深潭难探。风拂起不束的长发,带动了丝丝缕缕,像是无形妙手拨动琴弦,虽不闻其声,但见美好。 收回目光,大祭司心中有无限感概,“尘若,你今年十八了罢,十八岁…年轻,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可惜韶光匆匆如流水,走了的,终究不会回来,能留下的,就是记忆了…”伸手抚在银杏树身之上,掌心摩挲着粗糙的树皮,稀禹声音沙哑,包含无穷心思,“无论活了多少个百年,阿翁也永远忘不了我的十八岁,我的故事,便从我十八岁那年开始讲起罢…” “十八岁那年,我不是祭司,也不是轩辕部落的人,我出生的母族部落很小、很弱,统共不过千人,我的父亲是部落族长,他一生辛劳,没能活到我十九岁。 接任族长之位后我才知道当一名族长有多难,要带着大家守好部落,采集食物,让孩子们能吃饱,老人们能安眠,当时环境恶劣,气候远不如现在平和温煦,另有野外凶兽横行,以我们人类为食,要守卫、要战斗、族人间起纷争,一口食、一碗水或者一把结实的锄头都能引发争斗,着实让人头疼… 我曾以为这些便会是我经历的最多烦恼、面临的最大困境,然而,在部落遭受攻击时,当我看见族人们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时,我才知道,那些烦恼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凶兽再凶猛,只为果腹、伤人即走,不像那些与我们有着同样面目的同类,他们满脸堆笑,手心里却攥着锋利的刀,杀戮,只为扩张野心与征服欲望。 攻击我们的,是比邻部落,他们曾经是我们的兄弟,姓着与我们同样的姓。而他们攻击我们的理由不过是为了一处位于部落境内的甘泉,打不过他们,我便带着族人们开始了迁徙。 被迫离开原有家园,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一路走,一路饿得饿、冻得冻、病的病、死得死,族人十去二三,我焦虑,无比焦虑。后来有幸寻到一块暂时无人居住的河滩,依着河流下游的滩涂之地重新建立了家园。在河滩挣扎了两年,生存艰难,为了能吃饱,我不得不带着族中年轻男子出去狩猎凶兽,时常有人丢命、有人受伤,那时我便想,若是能有仙丹灵药救助这些受了伤的族人们,该多好。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灵药,可是…有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带来的,终究会是祸事…” 话至此处,大祭司发出沉重的叹息,双眼目光浑浊,露出疲惫老态。尘若略欠了身,劝道,“阿翁,歇息下罢,说了许久了…” “不,”稀禹摆摆手,然后在胸口抚了几下,“我命不久矣,我得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否则,我这么些年算是白活了!” “阿翁健康,如今看来还是壮年模样,现在只是偶感风寒,请切勿忧思过滤。”尘若继续劝着。 “你不晓得、你不晓得,阿翁已经活了至少两个五百年了,”稀禹将头靠在了银杏树上,闭上了眼略作休息,一阵后睁眼,拍了拍老树,道,“阿翁的岁数啊,跟它差不多,当年阿翁把它从杏谷带出来的时候,它不过是株小苗,阿翁养着它,做个念想,将来阿翁去了,尘若,你把树劈开,就能知道阿翁到底活了多久。” 杏谷,是一个尘若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那条河,不在我们轩辕,在神农境,它的名字,你早已听说,便是界河。而杏谷,就在界河的上游。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小女孩。当时我被凶兽所伤,奄奄一息,是她救了我。她给我用了一种药,一夜后,我就完全恢复,身上连伤痕都看不出。临别前她慷慨将药相赠,我欣喜万分。后来,九黎部落的人听闻了灵药,前来抢夺,成年能战者皆在战斗中死去,我带着剩余老少仓皇逃命,又被她所救。那时再遇,我几乎不敢相认,她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是那样的美丽啊,尘若,阿翁不怕你笑,阿翁那时对她,无比仰慕。她领着我们投奔了轩辕部落,从此,我们便在轩辕安了家。阿翁那时年轻,爱慕她,想求娶她,可惜…可惜她心有所属,她喜欢的,是轩辕部落的祭师。这么久了,我记不得那个祭师的相貌,但我清楚记得,他双目失明,身体孱弱不堪,实非良配。我去劝过她,我承诺我将一生待她好,可是她不喜欢听,便同祭师一起走了,离开了轩辕,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祭司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着颤,尘若蹙眉,想劝,却知无用。 “她走了,我等着,等了一千多年…”稀禹脸上露出几分苦笑,“尘若,你能信么,阿翁如此爱慕她、思念她,日日不停,可,一千多年的时光啊,这么多的夜、数不清的梦,我从未梦见过她…从未…” 尘若放慢了声音,柔和的音调,似劝稚童一般道,“阿翁,勿急,缘分未到,到了,就能梦见了。”越说,心中不由越是对大祭司口中那个女子生出几分好奇来。 “你这话,有人对我说过,就在她同祭师离开之后的一夜,有个蒙面女子忽然出现在我跟前,对我说,她能让帮我变得未卜先知,也能活的很长久,但希望我帮她做一件事…”大祭司的话断在此处,他倦了,回忆太耗费精力,深叹了一气后,他朝尘若摆动了几下手指头,轻声道,“今日便到这里,明日你再来,来听阿翁的故事…” 炎穆身躯一震,自假寐中醒来,眼皮抬起,正对上一双妙目,他不由暗自揣测那面纱下的真正容貌,还有她佩戴面纱的真实用意。 “醒了?”为缓和气氛,小川主动开口邀谈,“我刚打了只兔子,正要去河边清洗。” 炎穆这才注意到小川脚边躺着一只肥壮的灰兔,应是死透了,一动不动。他站起来,道,“还是我去罢,正好,我去洗把脸。” 上前拎起兔子,炎穆刻意没有去看一旁犹自静卧安眠的花鹿儿,以显自己对小川的信任。殊不知神态太过刻意,落在小川的眼里,令她颇为无奈。 捧起水覆在脸上,冰凉的河水带着秋意,刺激得炎穆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借着这口气他又往脸上泼了几把水,把浊气吐出的时候,顿觉畅快。 之后抽剑,剖开兔子…清洗完毕后拎着湿淋淋的兔子站起,返回火堆旁时,花鹿儿还未醒,小川却不见踪影。炎穆心中一沉,忙放了手中事物开始搜寻,他不敢喊,也不通寻迹,本能的便朝之前遇见小川的地方走去,果然在一众尸体边上看见小川。 小川正在查看,听见身后靠近的谨慎脚步,头也不回的道,“我大概知道你的士兵们是如何遇袭的了。” 炎穆抢步上前,与小川并排站着,战士们静静躺在地上,脸色不再如昨日般平和安详,皮肉收缩,表情有些狰狞。“如何?”他沉声问。 “除了马车中的老医者与马倌,其他大多下半身受伤,或腿、或腹部,上半身几乎完好,所以我推断,攻击是从下而上的,致命伤在腹部,伤口周围平滑,基本呈圆形,杀伤力巨大,有的透背而出,在背部亦留下的类似的圆洞。”小川分析着,“初时我想,是否是来袭的人趁你们不注意,掘洞躲在了地下,可是他们使用的武器力量如此强大,以你们的能力,普遍不能做到,加之挖洞动静太大,不可能不惊动你们,所以便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炎穆眉头紧皱,目光定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具尸身上,小腹上侵染着大片已经发黑的血迹。 “那应该是一种安装在地表浮土下的爆发性极强的机括类暗器,设置隐秘,安装简单、触发极易,夜间伤人,让人避无可避,你派出的那些巡视战士应该都是中了这样的暗算才悄无声息的死去的。”小川边思索边道,以她所知,神农没有这类兵器,应当是外来客。 炎穆的眉越皱越紧,神农没有这样的能工巧匠,也做不出这样邪恶的机关,而如今与神农交恶的只有… 会是九黎么?这个疑问同时出现在炎穆与小川心里,然后很快小川就否定了这个猜测,她摇头道,“不会是九黎,九黎与你们交战是明面上的事,用不着事后掩尸。” 炎穆心中立时有了另一个推断,少昊部落… 少昊人善工,能工巧匠众多,且与神农有旧恶,只是,六十年前的仇为何今日才来报? 炎穆转身而行,边道,“我得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若是少昊人趁火打劫,我们须得做好防范!” 两人返回花鹿儿身边,唤醒花鹿儿,匆匆烤了兔子,三人分食,然后便往最近的驿站赶去,终于在天黑前抵达。安顿好花鹿儿,炎穆独自外出,小川也不多问,便在行馆内相陪。为避免花鹿儿情绪激动,炎穆与小川都心照不宣的把此事瞒下。炎穆忙了整整一夜,天亮前才赶回行馆,回来时牵着三匹马。 为掩人耳目,防止暗杀事件再度发生,也为了尽早赶到胡余城,骑马是最优选择。花鹿儿尽管精神不振,但也表示赞同。 三人在行馆吃早饭,趁着花鹿儿离开方便的片刻时间,炎穆言简意赅的向小川道,小川的猜测没错,驿站的守卫官报,昨日下午时分,一个来自少昊的商队进入驿站休整,但只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去。炎穆已经吩咐守卫官派出探子跟随侦查,如有异动,立时汇报胡余。 与此同时,花鹿儿途中遇袭的消息被信枭带到了胡余。 接到消息的时候,祝明决定将消息瞒下,同时他亦确定,长老们也不会把这个坏消息透露给花洲。祝明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花洲感觉自己无能,无法保证花鹿儿的周全,并进而否定自己的能力;而长老们则会考量,这个消息会让正在战与不战间摇摆不定的花洲最终作出何种决断。 |
沉到不见底....呜呼哀哉... |
没三胎哈,在更香樟路,虽然慢,但是没断过,那个更厌了就来更这个。 |
二十九 轩辕部落最繁忙的两个季节分别是春天与秋天。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种因得果。 入春后的第一个月,神州其他部落的商贸团纷至沓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整个神州只有轩辕部落能够存下足够的口粮,这个时节的贸易更像是一场求生之战,部落的人是否能吃饱肚子,全看春贸是否顺利,因此,这个时候也是轩辕部落粮财官泰桦最忙碌的时候。 影子头奂宁朗呈报了一封密函,此时就搁在族长泰鸿的手边,此时族长的看色很是难看。祭司沉若恰巧路过,从半开的窗扇中听见了泰鸿的一声无奈长叹。他脚步一顿,敲开了族长的屋门,“不知族长可有闲暇?”沉若问,雪白的祭司袍被风吹拂得翩翩起舞,似在为邀约助兴。可是泰鸿的脸色只僵了一瞬便回复原色,笑问道,“祭司大人有何吩咐?” 沉若沉默片刻,而后举手告辞。 大祭司堂内,药香铺满了内外角落。药童掐好了时辰,待沉若的身影出现在门侧时,药汤恰巧装盛而出。沉若便如往常一般,捧着陶碗朝堂院行去。 大祭司稀禹依旧坐在银杏树下,只是今日天阴,春寒料峭,他的咳喘之疾略有发展之势,哪怕是用药,也忍不住喝一口便清咳几声。沉若心中担忧,却不相劝,除了天上的雨雪,这世上没什么能劝得大祭司离开这株树,于是,沉若便在大祭司喝药的空隙间返身取了块狼皮,恭敬的覆在稀禹的膝上。 稀禹放下药碗,摸摸膝上狼皮,叹道,“终究是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沉若上前接下药碗,动作很是轻慢,这是他的习惯,若是大祭司有话吩咐,便会在此时开口,然而自上次汇报神谕之歌后迄今已经整整三日,大祭司都不曾再发一言,连那个讲了一半的故事,也似乎无有打算将它讲完。 上次说到了何处?慢慢动作间,沉若回忆着那次对话的细节,是了,阿翁心里恋着想着一个女子…那么,究竟是怎样出色的人,才能让另一个人记一辈子? “阿翁想了整整三日…”大祭司突然说话,沉若的动作丝毫没被惊扰,见状,稀禹满意的点了点头,略顿后续道,“那神谕,是否真的是天神之预,还是有人在借此散播讯息?” 这样的话族长泰鸿也曾说过,只是当时他是真切陷入迷惑,而此刻大祭司却似话中有话。 “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歌儿中唱得很明确,天神此时在沉睡,既然在沉睡,对世事毫无知觉,又如何能降下神谕?有人在找她,在找…”不知何种情绪被触动,稀禹忽然深深叹了一息,慢慢的重复了三个字,“修…罗…弓…” 那是神谕最后出现的一句,修罗弓出,天神醒,神女亡。“听起来,那是一件兵器?”沉若问。 “它不止是兵器,更是一件威力无比强大的神器,那是…”稀禹说着,语气因陷入了回忆而显得飘忽朦胧,“她的兵器…” 沉若下意识接道,“她?” “她,就是她,等她,等到、或者等不到,就得一直的等…”大祭司的话如梦中呓语,这令沉若担忧,“等到她,阿若,这是阿翁的使命,是阿翁一直活到现在的意义…” “阿翁,您累了,”沉若替稀禹掖了掖狼皮,“天也冷了,去屋里吧,去那里等,她若是来了,自然就能见到。” “歌儿里唱着,天神睡了,不,天神不是睡了,天神一直醒着,阿翁也得醒着,醒着,才能见到她…”稀禹喘了喘气,似是平复了激动的心情,看着沉若道,“她快到了,阿若,她就快到了!” 大祭司的眼神如此坚定执着,令沉若不得不相信其话语的真实,他朝稀禹微礼道,“请问阿翁,若是她到了,该以何礼见之?” 稀禹摇头,“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她带到这里就好,我在树下等她!” 辞别大祭司后沉若回到祭司堂,燃炉焚香,冥想一周轮,睁眼便看见了族长泰鸿。 泰鸿已经等了若长时光,脸上满是好奇与探寻,他知道大祭司有话吩咐,只是大祭司近来说的话越发的难以捉摸,需要祭司沉若的解读。 沉若起身,与泰鸿见礼后道,“得大祭司指示,神谕非天神所言,乃有人假借天神之口传讯息于天下。” 泰鸿道,“讯息可是指九黎点燃的战火么?这一点,天下人都已经知道了。” “不是,”沉若道,“有人想集天下人之力,寻找一样事物。” 泰鸿不由挑了挑眉,“哦?” “它是一件兵器,叫做修罗弓。”沉若思索了几息。 泰鸿喃喃将三字复念几遍,在听闻神谕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件兵器,本以为只是虚无缥缈的唱词而已,想不到果真确有其物。稍后,泰鸿将任务派给了影子部队,命奂宁朗加派人手,加大搜索力度,务必探得修罗弓下落。 泰鸿相信以轩辕部落的实力,寻到修罗弓无非只是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将修罗弓双手奉上,献在大祭司的膝下。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七日后发生了一件让整个轩辕部落陷入莫大哀忪的事。 大祭司稀禹去世了。 那日午后,春日温暖且绚丽,光芒道道洒在沉若眼前,组成了迷幻一般的景色。这奇幻的光芒闪了好一阵,慢慢消散。沉若立时朝大祭司堂走去,越走越急,最后奔跑起来。 银杏树下,身影照旧、姿势照旧,双眼微睁的大祭司已经没了气息。 稀禹双目中尚有不曾消散干净的期望之光,沉若便在这专注的注视中缓缓跪下,双掌触地,掌心向上,他将头抵在自己的双掌掌心中,用与平时无异的语气道,“阿翁,你走了,我继续等,放心去吧。” 于是,目光慢慢涣散,双眼渐渐阖上,稀禹呼出了胸中的最后一口长气。他的神色安详且满足,像是多年夙愿终于得偿。沉若不由揣测,临去前的阿翁,看见她了么?她是不是一直在生命的尽头等阿翁? 办完稀禹的丧礼后,沉若正式搬进了大祭司堂,每日他如稀禹一般,只要是无雨的日子便会在银杏树下盘膝冥想,无论阿翁等的人会不会来,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会代替阿翁等,一直等到他的最后一刻,这是他在阿翁面前许下的承诺。 而经过影子部队不懈努力的搜寻近十日后,奂宁朗没有得到任何关于修罗弓的线索,一丝一毫都没有,好似这件经过去世的大祭司确认过的神兵利器从未出现在神州上过。泰鸿将消息报给沉若,沉若倒并未显出失望,他坐在银杏树下饮着茶,末了,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地上抛洒了三下后,意味深长的对泰鸿道,“族长,这天上日头如此明亮,为何您的脚下依旧有阴影?” 泰鸿愣了愣,而后道,“请教祭司大人,阴影该如何去除?” “这是族长您自己该做的决断。”沉若微笑着闭上了眼,陷入冥想之中。 泰鸿带着不安的神思离开祭司堂,刚踏进议事堂,恰巧奂宁朗赶来呈上两份密报。接过密报后泰鸿没有马上查看,而是任奂宁朗先行离去。 两封密报,都以韧叶书就,塞在竹筒之中,细观之,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竹筒上其实亦有区别,其中一只的下部用极细的壁画刻着一株树,泰鸿先选取了这只竹筒。取出密报,略略观之,似是早已猜到了内容,他的阅览只是为了印证一般。 泰鸿忍不住叹气,伸手拾起第二封密报。 这封密报是关于神农部落的,神农部落最后那个侥幸在九黎先遣队手下逃生的神通子,在一男一女两个护卫的保护下,终于安然无恙的回到了神农的中镇胡余城。 花鹿儿一直昏睡。 他带病赶路,餐风露宿着,在马背上颠簸了好几日这才赶到胡余城,见到叔叔的那一刻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垮塌,这次病得比前次要严重许多,花洲立时对症下药,以安神调理为主,族长祝明也非常关切,备战的百忙中抽出时间来探望,各种各样的名贵药材如流水般往花鹿儿的房里送,倒叫花洲哭笑不得。 祝明论功行赏,炎穆被调至中镇,替代已经死去的巫山,成为了保护花鹿儿的武将。而小川,则被当作贵宾,暂时安置在胡余城最大的行馆中的最豪华的客房内。 小川心中明白,花鹿儿在昏睡,炎穆对自己戒心未除,无人知道自己来历,在此两族交战之际,祝明的谨慎态度的确是必要的。因此她大多时候都是在行馆中,每日极少在外走动,只是这极短的散步时光,也每每被人跟辍。 如此忙乱了好几日后,花鹿儿身体恢复了大半,醒来后与花洲一起哭爷爷,哭边境四村死去的族民,而后痛骂九黎。祝明在一旁作陪,一边劝告一边欣喜,花鹿儿年岁虽小,对花洲的影响力可不小,既然他如此痛恨九黎,必然会站在自己身边,为老神医报仇、为族民报仇! 果如祝明所愿,花鹿儿最后恳求道,“族长、叔叔,我们一定不能让爷爷白死,要让九黎血债血偿!” 祝明沉痛点了点头,虎目蕴泪望着花洲。花洲亦是双眼发赤,哽咽不得言。正当三人抱头难过之时,长老院的奇修与羊西关二位长老齐齐而至,前来探望花鹿儿。 长老们的用意不言而喻,一来探望,二来摸摸情况,但见花洲神色松动,二老对视一眼,羊西关开口问,“那位陪同鹿儿的,叫做小川的姑娘,不知鹿儿是怎么遇见她的?”这是此刻大长老图加最为关切的事。 众人目光齐聚花鹿儿,花鹿儿定了定神,整理了思绪,从头说起。边境村突然发生的屠杀,巫山的救助,牛二行馆中,巫山如何被九幽神箭所杀,而小川突然出现,施以援手,巫山临死前的重托下,花鹿儿跟着小川翻山越岭,期间,小川又是如何不费吹灰之力斩杀了九黎追杀队…兜兜转转,时忘时记,花鹿儿的描述并不流畅圆满,不过好在重要的事情都表达了出来,待他好容易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完,那一霎,所有人都因震动而闭口不言。 花鹿儿这才发现小川不在身边,不由抓住花洲,问,“小川姐姐呢?叔叔,小川姐姐的头受过伤,你能帮她治好么?治好了,她就能想起来她到底是谁了!” 花洲忙应道,“别急、别急,你累了,需要好好休息!小川姑娘就在城里,我明日一早就去寻她,给她治伤!” 闻言花鹿儿松了手,果然发觉眼皮沉重起来,他躺回床头,呢喃道,“叔叔,您一定要治好小川姐姐呀,小川姐姐太可怜了,想找自己的家人,却不知道回家的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睡了过去。 花洲站起来对众人道,“药效上来了,鹿儿要睡许久,各位请先回吧。”而后朝祝明行礼问,“不知小川姑娘落脚何处?”他心思单纯,不曾察觉此问一出,不但是祝明,就连旁边站着的二位长老脸色都发生了些微变化。 祝明看了看天色,道,“此时已近晚饭时分,不如先吃饭,吃完了,我同你一起去找小川姑娘。” 花洲不疑有他,想了想,便应了好。 四人便在花鹿儿的房门外两两告了别,祝明携同花洲前往族长大屋用餐,奇修与羊西关则返回长老院。一条长廊,两人向左、两人向右,临拐弯时奇修忍不住驻足回望了一眼,羊西关也停了脚步。等祝明同花洲的身影消失,奇修才含义莫名的叹了口气。 前往拜见图加的路上,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羊西关先问奇修,刚才为何叹气?奇修道,“本以为族长与我们想法不一致,想不到,在某些方面却还能想到一处。” 羊西关一听便明白,“关于小川姑娘?” 奇修轻轻点了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三十 族长大屋内,祝明与花洲相向而坐,他们中间拢着火堆,柴火热烈的烧着,驱散了倒春寒的夜凉。菜肴已经摆上,酒正在一旁温着,可是面对美酒与佳肴,祝明有些沉默,吃得两口花洲便察觉,停手相询。祝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遂拾起酒壶自斟自饮,小半壶落了肚,借着醉意对花洲道,“我有个不情之请,那个叫小川的姑娘,她的病,不能给她治!” 花洲惊愕,“为何?” 祝明回视花洲,表情严肃坚决,似是心中下定了的决心并不会因花洲近乎诘责的反问而动摇。 另一方,三位长老齐聚一堂。图加听完其他二位的描述,不由盘算起来。见大长老沉眉凝目,另外二位均屏息凝气起来。一阵后大长老轻声道,“看来,族长与我们想得一样。这个来路不明却身手厉害的女子,不能放她离开。” 奇修连连点头。 “可是,”图加话音一转,“留,也留不得!” 羊西关与奇修一同问,“这却是为何?”如此厉害的帮手,犹如神兵利器一般,留在本部落以壮声势,如何不行? “我们神农本就不善战斗,如今族长年轻气盛冲动冒进,仗着匹夫之勇而积极备战,妄图与九黎一战…”图加缓缓道。 羊西关不由继续问道,“如今我弱他强,若是能得小川姑娘相助,或许能与九黎抗衡,留下她,为何不可?” 图加点了点羊西关,“这只怕也是族长的想法,他以为有了小川姑娘,便是如虎添翼,可惜的是,族长永远也认不清的是,我们神农人…并不是虎,唉…” 羊西关与奇修一起沉默。 “我更为担忧的是,这个小川的出现,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险,”图加继续道,“这便如同一个孩童,他偶尔捡到一把锋利的大刀,他便以为能打败隔壁的恶邻,于是主动去挑衅,谁知他根本控制不了那把刀,他勉强把刀拿起来了,挥舞着,却砍到了自己,到最后,架没打赢,反而受了伤,让恶邻抢了自己的武器!” 奇修皱着眉补充,“大长老的意思是,小川会让族长产生错觉,以为我们有了小川便有了打败九黎的本事,于是会更加冒进?” “正是!”图加点头,“所以,我们要在她成为我们的敌人之前,铲除这个虚假的希望!” 图加的语气如此肯定,肯定到他只是在通知羊西关与奇修,而并不是同他们商量。奇修心中泛起逆反的情绪,在他看来,小川虽然是个来历不明的外族人,但也是一个对神农有恩的人,身为神农族民,对自己的恩人不能以礼相待已是失礼,更勿论要将之’铲除’,奇修不由暗暗揣度,这次大长老的决定是否不太妥当?是否需要知会花洲? 图加似是完全看清了奇修内心的挣扎,他长叹道,“那边派来的人马上就要到了,为了神农、为了族民能得以生存,身为大长老,我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假如以后世人要骂,就都来骂我吧,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想法?我只要族人们的平安,只要神农的长久而存!” 一番话说得羊西关连连点头,奇修惭愧不已。 入夜后,小川接待了一个访客,神农第一神医花洲。略作寒暄后花洲便言明来意,原是受花鹿儿所托,特来给小川治伤。小川心中欣喜,还有几分忐忑,忙问花洲她需要做什么。 花洲道,“可否请姑娘先除下面巾,我须得先看看姑娘的面色如何。” 小川依言摘了自进入胡余城后便一直戴着的面纱,那张苍白却惊人美丽的脸让花洲一时晃神,小川静静回视花洲的打量,好一阵后才见花洲吐出一口长气,低声道,“可以了…呃,请姑娘将面巾戴上…” 小川边戴面纱边问,“不知神医可看出什么来了?” “暂时只能看出姑娘元气受损,不止一次,”花洲道,“最近的一次,似是发生在不久前。” 小川心中不由佩服,这神农第一的神医果然名不虚传,他说的那一次,应当便是在阻杀九黎先遣军时被那古怪藤杖所伤的一战。念及,小川伸出右手,将衣袖往上捋,之间五道灰白的线以五指之根为起点,往上蔓延,将将抵达手腕处,灰线所经之处,肌肉麻木、触感全无,连抓握都有些吃力,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 “神医说的不错,”她道,“这是刚见到鹿儿不久以后受的伤,一直没有好转迹象,可否请神医诊治?” 花洲露出思索神色,“听闻鹿儿所言,姑娘的头部曾经受了伤,所以忘记了许多往事?” 小川道,“不是许多,而是所有!” “什么都不记得了?”花洲追问,神态有些奇异。 小川不疑有他,点头道,“所有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我能拥有的所有记忆,便只能从在界河醒来时的那一日算起。” 这是祝明想知道的,嘱托花洲一定要明确小川的记忆是否完全丧失,是否能为他所用。 “那么…”花洲心中斟酌了好几番才道,“我可否看看姑娘的头部受伤之处?” “等我清醒过来时,伤口已经愈合,我其实并不知道我到底伤在何处,”小川苦笑道,“所以关于我头部受伤之事,其实只是我自己的猜测,因为自醒来后,我时常觉得头疼。” 花洲面色微凝,以医理来说,常人伤口愈合,若不及骨,总要十天半月,若伤深及骨,短则数月,长需半年,绝无可能在人尚在昏迷时就自行自愈。只是在鹿儿的描绘中,小川是个身负奇能的女子,或许,这也是她异能之一?然而鹿儿的话能否全信,这一直是花洲心内难题。毕竟抵达胡余城时,鹿儿处于半昏迷状态,描绘经历时也丢三落四词不达意,或许小川出手救了他几次,因此便在他心中幻化成了天神一般,多些夸张也是寻常。想到此处花洲心底打定主意,小川的能耐是真是假,真有几分、假有几分,正好趁此机会摸探一番。于是,他拱手作礼道,“若是姑娘允许,可否容我来验查?不瞒姑娘,花家世代行医,有些与别不同的验伤手法。” 小川心中甚喜,站起回礼道,“如此有劳,但听神医吩咐。” 花洲走到小川身边,请小川闭眼盘膝而坐,然后伸出自己双手,两下交握,闭眼凝神一阵后掌心迸出一团微光,之后花洲将自己的双手虚悬在小川头顶心之处,缓缓将微光洒下。那团微光如有生命一般,触到小川的身体便自动散开,纷纷成点成滴的落下,很快便铺在小川的头颈上,有的闪烁几下便消散不见,有的忽然变亮,有的则保持不变,花洲屏着气仔细观察着光点的变化,待将光点尽数收进眼里,这才缓缓站直,退到几步开外之地对小川道,“好了,小川姑娘,你可以睁眼了。” 小川睁开眼 ,便看见身上碎金点点,明灭不定,不由惊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独门验伤手法,即便是我的家人们,也只有了了几个可以掌握。要悟透它,光靠勤学苦练是不成的,一定需要天赋。可是…”花洲露出惑色,“这种药灵之光,由医者催发,落于患者身上,闪之即灭,为何它们在你身上能存续如此之久?” 小川偏头,向自己肩头伸出一指,挨近时,见肩头落着的几点光似听到了召唤一般,倏然跃起,落在了小川的指尖之上,跟着,小川身上所有的光点都化成了流星,朝小川的指尖聚集而来,她的右手五指指尖霎时便如点亮的油灯一般,景色极是奇特。 花洲发声道,“这…还真是奇了…” 小川只觉指尖传来微熏的热感,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极是舒适,原本因伤而滞留不去的麻涨感也得到极大缓解,不由微眯着眼深吸一气。 花洲声调忽然变高,“它们动了!” 小川依眼低头,只见指尖的光点攒攒聚聚的正朝自己的手指里头钻去,速度奇快,但见五道金线沿指而下,直迫指根,待触到受伤时留下的灰线时方才停下。小川下意识感觉某种奇怪的事正在发生,正要细想忽觉不适,立刻用自己的左手抓紧了右手,一种难以抵挡的酥痒正从她的右手掌心传来,“好痒、好痒,”她忍不住发出呻吟,抬头看着花洲,恳求道,“快帮帮我!” 此等景观花洲也是初次见,更加不知该如何应对,正焦急思索对策时,却见小川抬头看着自己,满额头都是汗水,沁得面纱都露出湿意来,不由惊问,“现在如何了?” “疼…”小川挤出一个字,两道细叶墨眉皱成山川。她开始调整呼吸,跟着安慰起焦急的花洲来,一呼一吸间道,“不要紧…疼…比痒好…” 此一句话说完,喘息渐渐平了,额头的汗也消下去不少。见状,花洲顾不得避嫌,抓起小川的右手打开来一看,却见灰线都已经消失。他继而抬头,对上小川惊喜感激的视线,遂直言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药灵之光耗费心神,我平时用之甚少,而且,它也只是用来检查病症,却不能治病,今日看来,只是它似乎非常对你的病症。” 小川不由充满期望的追问,“也能治我的头痛之症,让我找回失去的记忆么?” 花洲摇了摇头,“恐怕是不行,刚才我探查下来,发现姑娘的头部毫无受伤痕迹,姑娘记不起以前的事情,恐怕非外伤之故。” “如果不是外伤,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小川并不十分失望,如今总算知道了些线索,总好过以前那般盲目,况且若能知道这些原因,也是开始找寻的一个方向。目的能够得到明确,再踏上旅程的脚步,便不会那么沉重徘徊。 花洲思忖着道,“若不是外伤,内伤可能性便十分大,只是这内伤也分情况,比如,或者遭遇极大变故而至心神受损,甚至心神直接遭受外来攻击,等,皆有可能,可是在内伤治疗上我尚在摸索阶段,我父亲对此涉猎甚深,若是他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花洲露出悲哀之色,小川心中明白不忍再逼,遂拾起水罐斟了碗水道,“得神医此次相帮,已经是莫大幸运,其他的我也不多奢望,请喝口水罢。” 花洲接过水碗,低头慢慢啜饮。 小川再问,“不知鹿儿如今如何?” “身体已然无碍,”花洲放下水碗,“心神受损,需要将养。” 小川道,“那我就不去打扰他,请神医帮我同他道别吧。” “你要走了?”花洲语音有几分急切,虽然知道神农并非小川的最终目标,但也没料到她会如此着急的离开,花洲心中升起不舍,他不太明白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故而缓了缓语气,掩饰道,“我的意思是,姑娘刚到胡余城,还没有好好出去看看,虽然我们神农弱小,但我也想略尽几分地主之谊,不如…” “我要去北冥。”小川直接道。 “北冥?”花洲心中出现了那片苦寒之地,北冥部落奇小,只有一座城而已,不知为何小川姑娘如此迫切?想起祝明的嘱托,花洲不由踌躇,该如何才能留下她? 小川态度十分坚决,微笑点头道,“对,北冥,明日一早便走。” 至此,花洲不敢再多言相劝,遂举手告辞。待他返回族长大屋时,见祝明的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正是武将炎穆,二人似是经过了一番细谈,神情都非常严肃凝重。 |
三十一 炎穆的拜见打消了祝明想同花洲一同前往探视小川的打算,只因炎穆带来一个消息,关于那些半夜伏击神农护送队的人的来历,炎穆有了线索。 “现在可以很肯定的是,他们来自少昊部落!”炎穆道,“使用的武器似乎以前从未出现过,应该是新做出来的,黑市里叫它地弩,一弩千金不换。正如小川姑娘猜测的那般,它是一种可藏在地下的机括武器,轻微动作便可触发,杀伤力巨大,从下而上刺杀敌人,夜里使用,几乎防无可防。” 祝明心中十分震怒,“少昊要杀鹿儿,九黎也要杀鹿儿,难道少昊已经同九黎沆瀣一气了?”难道少昊部落忘记了六十年前的血海深仇,竟然同九黎联手欲对神农不利?这个猜测让祝明在震怒的同时,还有几分后怕。前后受敌,兵家大忌。 卫兵的通传声响起,花洲回来了,祝明立时压低声音叮嘱炎穆,不要将少昊夜袭的消息透露给花洲。少昊的攻击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祝明本能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希望是另有隐情,这样两个部落间还能有回旋余地。 被室内气氛所惊,花洲察觉有异,不由分别落了一眼在祝明与炎穆脸上。祝明将话提起,询问花洲与小川的相会,以及小川的伤情究竟如何。 回想起发生在小川身上的奇特之处,花洲不知该如何描绘,只得简单道,“她受过的伤不止一次,最新的一次应是已经治好。但导致她失忆的头部之伤,我能力不足没查出来。” “没查出来,是何意?”祝明问。 “她自己不记得伤在何处,”花洲摇着头,“我使用了药灵之光,也没能在她的头部验出旧伤疤痕。” 祝明皱眉道,“难道是她体质与旁人不一样,时间长了,身上的疤痕能愈合得完全看不出来?或许她得到过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彻底祛除疤痕?” 花洲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之多,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祝明的忧虑加深,“也就是说,你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以前的事?” 花洲摇头,“毫无佐证。” 回想起花鹿儿对小川的推崇以及炎穆从旁观察所得,祝明认定小川是个极为强力的帮手,不但武力超强,眼力也极为犀利,行事果敢判断准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可是这个帮手若不能全心全意的留在神农,接受保护神农的使命,那么帮手也会变成极大的麻烦。进还是退,都有可能是错误的选择,这让祝明十分烦恼,所以他宁愿小川完全忘记前尘,能够安心留在神农,无论她想要什么,祝明都会尽力满足。 “不过我有个猜测,”花洲声音中含了些犹豫,祝明与炎穆的目光同时射来,让他不得不把话说完,“小川姑娘或许是北冥人。” “哦?可有什么证据了?”祝明极感兴趣,他知道以花洲的性格,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乱说。 “她亲口所说,她要去北冥。”花洲道。仅凭这一点并不足以采信,花洲自然也是知道的,他其实心中还有其他思量。 果然祝明追道,“去北冥,如何能证明她就是北冥人?” “北冥乃苦寒之地,小,孤悬于神州之侧缘,其族族人少且孤僻,除了必要的外贸往来,极少与外族人打交道,小川姑娘即非商人,又非游唱的歌舞伎者,若不是与北冥有渊源,为何会打定主意要前往北冥?”花洲道,略顿,补充道,“再者,我见过她面纱后的模样,她虽然气质清冷,但五官十分艳美,可以说是…惊为天人…” 众所周知,北冥虽然人少,却是出俊男美女之地,全神州内数的出名号的俊男美女几乎都是北冥部落的族人。 北冥…祝明眉头皱起… 一直以来,北冥部落是个虚无缥缈的存在,若非那些四处游历的唱游班艳名远播经久不绝,神州的人几乎想不起这个部落来,它与九黎直接接壤,却毫无设防,部落内无远征之将、无守城之兵,可是侵略成性的九黎部落从不踏足于此,或许每年九个月的黑暗隆冬,便是它最大的防卫。 这样一个枯寂极寒、与世无争之地,如何孕育了小川这样一位天生的战者?祝明想不明白,他默默思忖许久,在’放’与’留’之间挣扎不定。 花洲将祝明的挣扎看在眼里,心中完全明白,遂出言指点道,“族长,小川姑娘的去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她执着于寻找身世,如我们提供不了她所需要的帮助,她是不会主动留下的。” 是啊,打、打不过,留、无可留,“既然她的心意无可逆转,那么,我也只能祝福她…”祝明叹着气,一下接着一下,似是要把心中的不如意尽数叹出。 花洲心中悄悄松了口气,他着实怕祝明钻入牛角尖内不肯出来,若是执意强留,两下起了冲突,那么事态的发展将往最坏的那面而去。世人会嘲笑神农以怨报德,鹿儿会因自己的救命恩人得不到善待而愤怒,三位长老自然会在一旁看笑话,并质疑祝明的领导能力,更有甚者,九黎会得到警示,或会作出对小川的不利之举。神农内无人能对抗小川,可九黎就不一定了,毕竟九幽城内还有个妖名在外的九幽神女。 如今祝明和缓了态度,便是避免了无数不利的可能发生。花洲立刻顺着祝明的话道,“如此甚好,明日一早我代表神农前去相送,既然旁的忙帮不上,赠送些金帛,让小川姑娘北冥之行顺畅一些,也算略尽我们的感激之意。” 二人草草吃完晚饭,花洲便起身告辞,说是去为小川准备谢礼,她明日一早就要走,不可耽误她的行程。 望着行色匆匆的花洲,祝明心中生出对花洲的不满。单从这件事上便可看出花洲之想与自己所想相差甚远,此时小川的来临犹如天神给神农送来了战无不胜的利器,可是花洲竟然连试都不试、劝都不劝便要任其离去,让神农痛失制胜法宝,那么,将来面对长老们的坚决反对时,他真的会站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赞同与九黎开战么? 越想,祝明的神色越是冷峻。 夜深了,熊熊燃烧的篝火旁坐着长老图加,他白色的长须在火光下闪闪发光,图加捋着长须,一下一下,陷入思索当中。忽然有人潜夜而入,从门缝里塞进了一片韧叶。图加惊得一下站起,盯着门缝良久方才颤颤巍巍站起走到门边,将那片韧叶抽出。 新鲜的叶片上什么字也没有,干干净净放佛刚从树上摘下。图加慢慢踱回火堆边,将那片叶子投进火里。火焰摇了摇,舔燃韧叶,焰火忽然腾起老高,一副图画在火焰中隐隐出现,一蛇九首。 可怕的蛇首只只都在狞笑,望着图加好似将他看作了盘中餐,图加立时老了十岁,背佝偻起来,动作也不麻利了,皱纹爆出老态毕露,在火光渐熄图画消失时他喃喃的道,“来了…竟然是他亲自来了….” 清冷的街道,空无一人,一切事物都陷入了深夜的怀抱,唯有星河在天空发出湛蓝的微光。 一只夜枭在天空划过,如在河中穿过的小舟,快且极具破坏性,瞬间划破了夜的宁静。一页莫名之物从夜枭爪中落下,落地成型,幻化成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身着武士之服,披风被吹得猎猎而响。他调转方向,迎风而立,头上兜帽立刻被吹落,露出黑衣人脸上戴着的银质面具。 与此同时,九幽城莲池畔的九黎大王正卧床冥想。他将灵力灌注在面具之上,幻成人形制成影卫,继而在影卫内注入意识,使其变成自己替身,成为面具傀儡。这许多年来,他便一直控制面具傀儡四处行走,来无影去无踪,神州大陆上几乎无人见过他的真人,而他的容貌也同九幽神女的年岁一般,是个无人知晓的谜。 站在空旷的街上,他两下望了望,漆黑的夜里,只有一个地方亮着烛火,似是无言邀请。他举足而行,路过一家行馆时不由驻足,他知道,按照脚程,她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了胡余,她会住在何处? 来到约定的地方,等着与他会面的人已经来了,大门开着,那人惴惴不安的站在火塘边,望着自己的双眼流出出惧怕与期待。他忍不住眯了眯面具下并不存在的眼,上次见这人时,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跟在当时的神农族长身后,如今成了这副垂垂老朽之态。时间,如此鲜明的在人的脸上、身上留下它曾经过的痕迹。 九黎大王通过面具傀儡发出一句问,“你就是图加大长老?” 图加点了点头,作礼道,“六十年不见,大王风采一如既往。” “我来见你,是来表达我的诚意,那么,”九黎大王道,“你的诚意在哪里?” “十日后,我们的《表和书》将会抵达九幽城,送到大王的跟前。”图加道,“我们神农人不擅长、也不愿意打仗,希望大王放我们一条生路。今后,我们愿将每年所制药材的一半交给九黎,并听从大王差遣,制作大王所需之药。” 九黎大王轻笑一声,“一半?” 悲戚与愤怒在图加脸上一闪而过,他压抑下来,哑着嗓音恳求,“我们部落的营生全靠药材,一半已经是极限,若是再多,族民们就要吃不饱肚子了。” “那是因为,你们神农人太多了,”九黎大王道,“人多了,吃的就多,人多了,心思就多,人多了,不听话的就多,大长老,你觉得呢?” 图加只觉得胆战心惊,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九黎大王话锋一转,继续责问道,“你们很了不起啊,一下让我折了九个人,毁了两支九幽神箭。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图加立刻双膝跪下,“这笔帐,我们冤枉,杀九黎先遣队的是个叫小川的女子,她不是神农部落的人,也与我们毫无关系,希望大王不要迁怒。” “她为了救你们的神通子不惜与我为敌,竟然换来大长老的这番说辞!”九黎大王轻蔑道,“这世道,好人不能做啊,是不是大长老?” 受了侮辱的图加脸色变得惨白,他咬着牙回,“我是神农人,是神农部落的大长老,我只能为我自己的子民着想!我并不认为我的选错了,牺牲一个异族人,与九黎结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时间能证明,我是正确的!” “结盟?”九黎大王像是听见了笑话,大声笑了起来,好几声后道,“大长老你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与你们结盟?从今以后,你们神农得从属于九黎,做九黎的奴隶,这才是你们保命的唯一路,明白了么?” 图加终于忍不住怒气,指着九黎大王怒斥,“你不要欺人太甚!” “看来,你想得还不够明白,”九黎大王淡淡道,“我也许应该在你们神农找个能想得明白的人,再好好谈谈。” |
三十二好像被删了,再发一次看看 |
三十二 篝火越来越暗,终于在黎明时分随着天边出现的第一抹曙光时,明火全熄。一缕青烟悠然而上,然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图加在不久之前被九黎大王的轻视与羞辱激起的怒火。他挺了挺僵硬了一夜的背,扶着拐杖自火堆旁颤颤巍巍的站起。 九黎大王早已离去,在留下了那句似提醒又似威胁的话后,这句话让图加想了整整一夜。该何去何从?或许族长的决定是正确的,应该奋起一战,哪怕全族被灭;或许应该拿出更多的诚意来向九黎表明,神农并非弱小到只能接受沦为奴隶的命运,神农是值得合作的盟友。在返回长老院的路上,图加的心一直在这两个决定间摇摆不定。生平第一次,活了六十九年的图加大长老、作为神农最年长的智者,他觉得自己的阅历及智慧不足以作出正确的决定。 当图加回到长老院的时候,一个坏消息正从神农北边传来,烽火点起,一座传一座,最新的战报被送到了祝明手中——九黎对神农第二次不宣而战! 九黎一日之内干脆利落的扫荡了北边的两处村落,百余口神农人的命并未能让嗜血的九黎满足,消息传回胡余城的时候,九黎先遣军西进的步伐毫无停止迹象,下一个烽火不知会在哪里点燃,整个神农部落陷入了紧张气氛之中,人们的情绪在惴惴不安与义愤填膺中随意切换。希望被寄托在了族长身上,可怜的神农人无比希望他们的族长能带领神农早些走出困境,解决危机,让人们的生活恢复正常与平静。 熬了一宿的图加正在补觉,然而没多久便被前来通传消息、商议对策的祝明及其他二位长老惊醒。 初醒时图加觉得十分疲倦,双目发花,眼前的景物时不时摇晃,他掬一捧凉水敷在脸上,耳听羊西关正在吩咐小童煮茶,便叮嘱道,“熬得浓一些、久一些…”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边等茶边听祝明描述战报细节,待祝明说完,图加沉吟片刻后忽然问,为何不见花洲? 这个问题让祝明愣了几息。 花洲一早去行馆送小川了,还带去了花鹿儿的赠礼,那是一个木雕的水杯,本来是长老羊西关送于花鹿儿调养身体的,用的是极为罕见的雪山木,保温效果奇佳,以沸水泡温补养生的药材,可保半日不凉,让药效强力溶入汤水中。 花洲还带去了许多奇珍异宝,但小川全部婉拒,只留下了若干银贝与那个雪山木杯,全当是承了花鹿儿的谢意。见天色如此早,小川猜测花洲尚未用早饭,便请花洲一起在行馆中吃了顿早饭。两人倒也有默契,低了头各吃各的。 花洲吃的速度很慢,很慢,但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饭毕花洲终于鼓起了勇气问小川,“姑娘此去前路迢迢,可有再回神农的一日?” 小川道,“假如我的家在神农,我就会回来!” “若是北冥是姑娘的家乡,那么姑娘会留在北冥么?” 北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小川略皱了眉道,“我现在没法回答你,但是我不认为北冥是我的家乡。” “哦,”花洲挑眉,“这是为何?” 小川偏头想了阵,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感觉。” 在她的意识里,她的家乡应该是个温暖和煦、四季如春的地方,那里景色秀美,人性淳朴,人人安居乐业…绝不似北冥那般寒冷、那般不见天日。 “此去北冥,最近的路便是直接北上取道轩辕,只是…”花洲犹豫着,为避免引起恐慌,九黎军队在神农北境附近集结的消息属于高度机密,只有了了几人知晓,他想警告小川,又担心消息外泄。 小川看在眼里,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会小心。” “北边不太平,”花洲再次为自己的谨慎而感到意思羞愧,他放轻声音提醒,“我若是姑娘,我不会走直路,我会绕路少昊进轩辕,哪怕路上耽搁些时日,也是值得的。” 小川立时听明白了,伸指沾了水,在桌上画了个’九’字,然后看着花洲。 花洲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无奈的一叹,“仗,我们真的不想打,我们很无辜。”小川颇感同情,想说些宽慰的话,花洲却不愿就此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他站起身来,拎起小川那只小小的行李包裹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出镇。” 小川婉拒道,“马车已为我备好,接下来我自己走就行。” “姑娘救了鹿儿,就是救了我家,救了神农的未来,而我却不能为姑娘做什么…”花洲怀有感情的说着,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小川微笑道,“神医言重,请多保重。” 道别的话其实不需要说多,因为不管说多少,分别终究免不了。小川坐上马车,将鞭一扬,鞭声清脆响起,马儿受了催促,迈开四蹄小步跑了起来。 恰逢数十士兵列队迎面而来,衣裳簇新兵甲鲜明,显然是新近入伍的,小川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掠过,队伍末尾扫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在过仙桥有过一面之缘的勇士郎周。郎周表情肃穆且认真,动作一丝不苟,步子迈得虎虎生风,似是已经完全适应了军队生涯。 小川忍不住在心里喟叹,这许多年轻宝贵的生命,即将在战场上消亡,这是何等的遗憾… 也许越过边境抵达九黎,也能看见这样的情景罢… 这样的宿命对神农来说是遗憾,对九黎人来说何尝不是?战火一旦燎烧起来,谁又能够幸免? 咕噜声声,马车渐渐远去,花洲一直目送着,心中生出依依不舍来。他有些失魂落魄,沿着街边走得很慢,路人同他打招呼、行礼,都不曾引起他的注意,更加没有察觉他身后一直跟着一个暗哨。暗哨一路追随一直花洲,直到他返回族长大屋方才转身循着墙角来到一处不起眼的侧门,四下望了望,闪身而入。 花洲马上被请到了长老院,一众人的讨论正陷入僵局。 在神农北境被攻击之前,祝明与长老们的分歧并不明显,彼此言语都比较克制、客气,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然而新丧的近百条人命激起了祝明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渴战的意愿再也压制不住!敌人已经欺负到了头上,除了反抗、除了以牙还牙、以血换血还能做什么? 可是长老院的三个老头子还是这样唯唯诺诺、犹犹豫豫,甚至倚老卖老压制身为族长的自己,这叫祝明如何能忍? 花洲十分理解祝明的愤怒,同时也理解长老们的担忧。如今两方都咄咄逼人的盯着他,逼着他表态,一霎,他十分羡慕小川,可以抛下这里的一切去追寻她想寻找的答案。 桌上摊着地图,偌大的神农部落、富饶的神农部落、药香遍野的神农部落,自己的家啊,为何会面临这样的生死存亡?花洲心中是十分痛恨九黎的,可是,面对祝明充满希望的热切的眼,一句’我支持你!’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说出口。这四个字承载的,将是更多的族人们的热血生命。 花洲深深叹了一气。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祝明,双目渐凉。而大长老图加的脸色却并未因花洲明显的拒战倾向而变得缓和,他将一双老眼眯了又眯,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那人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暗示除了自己之外,他还有其他的选择?花洲会是那另一个选择? 他得试探一下。 轻咳一声,图加问花洲,盯着地图这么久了,可曾看出什么来? “我只是觉得…”花洲摇了摇头,“有些不解…” 祝明沉脸不应,图加继续追问,“何处不解?” 花洲将手指点在地图上,解释道,”九黎的第一次攻击,是东境四村,目的很明显,为了击杀神通四子。这四个村子都与九黎接壤,因此九黎人击杀成功后便退,来去自如。可这第二次的攻击却跑到了北边,舍西取北,本质是舍近求远,本就十分不合常理,而这被攻击的两个村子则另含蹊跷,让人不得不猜测,九黎背后是否另有深意?“ 祝明也被花洲的话吸引,凑到地图前问,“你想到了什么?” “族长请看,”花洲点着第一个被攻击的村子,“这是我们最北的村落,上接轩辕,东靠九黎,九黎拿下了它之后便是在我们神农抢占了一个立足点,若是继续往南,不过十几里地就是上回被他们侵犯过的村落,那里村民惨遭不测,而我们的兵力都集中在了内圈,所以已经成了空村一座。九黎若是想侵占我们神农的领土,扩大版图,顺势而为往南进军是最有效的路线,可是九黎却放弃了南边而选择了往西,攻击了第二个北村。” 稍顿,让祝明与三位长老看个仔细之后,花洲继续道,“九黎第一次攻击我们时,杀光了村子里的人他们便退了,而这第二次的攻击则不同,战后两个村子九黎都驻军把守,而且,据探子报,九黎先遣军在继续西进,似乎打算攻击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这里…”花洲的手指点在紧挨着被攻击的村子的第三个村子上,“若我没猜错,他们的步伐会一直西进,直到彻底占领我们北边的所有村子。由此看来,九黎的第一次攻击是为了杀人立威,第二次则是为了切断我们与轩辕的联系,要知道,我们与少昊交恶,轩辕将是我们最大的支持与唯一盟友,若是我们与轩辕无法往来,便成为了九黎碗里的肉,今后我们神农只能被他们九黎予取予求了。” “他们想逼我们投降!”祝明恨得咬牙切齿。 “这不是投降,”图加阴沉着脸,“这是顺应时势,保护神农!” “没有自由的生存,只是苟活,”祝明气得双眼冒出了泪光,“若是投降,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族人们,如何对得起老神医?他们难道愿意看着从此以后族人们活得像一条狗?” “若是连命都没了,我们神农还有什么?”图加质问着,激动的半坐起来。 “还有精神!还有传说!”祝明大声道,“神州将留下我们不屈不挠战斗的歌谣,它将激励其他部落奋起反抗,最终让九黎的野心变成空,让九黎这个邪恶的部落在神州彻底消失!而我们神农人,必将因我们作出的牺牲而受到天神的垂悯与眷顾,我们将带着荣光重生,重建更美好强大的神农!” 图加疲倦的坐了回去,喃喃道,“你疯了、疯了,竟然相信虚无缥缈的天神…天神若是存在,我们何至于死去那么多同族?天神若是存在,为何不现在就惩罚滥杀暴虐的九黎?你身为族长,把期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天神身上,要让全族人给你陪葬,你疯了…” 两方的交流又陷入死境,无人愿意放弃自己的主张与立场,嗓门也越嚷越大,这让花洲也十分为难,恰巧茶童上茶,花洲便借机劝大家都缓上一缓,饮了手中的茶,再谈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祝明腾地站起,愤愤道,“我决心已下,你们再说什么、劝什么,都没用了!我将集结全族最大的军队,拔营北上,必将尽全力将侵略者全歼在我们神农的热土上,用他们的鲜血,来祭奠我逝去的族人们!”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花洲握着茶杯呆了许久,浓酽茶香随着热雾浮上来,将那股苦劲儿一直熏到了花洲心里,他觉得累极,慢慢盘膝坐在图加身边。奇修往火塘中加了几根柴火,本来有些虚弱的火光渐渐明亮起来。图加低头喝着茶,在间隙中低声道,“火中加了柴,火力就大了、猛了,照得人心里暖呵、眼前亮呵…可是,这火啊,越是烧得猛,就越是熄得快,就跟我们现在一样,刹那的辉煌转瞬即逝,唯有克制与谨慎可保长存…” 花洲静静的听着。 图加将头转过来,盯着花洲的侧面,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继续道,“祝明与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们的话他不愿意听、不愿意理,但是你说的,就不一样了…” 花洲轻叹一声,放下茶杯道,“我去试试。” |
三十三 此时已近午时,天上日头明晃晃的挂着,本是美好的仲春时分,却因战争而压抑沉重,再盛烈的太阳,也驱不散人们心中的阴霾。 祝明面对着山川地形沙盘发着呆,窗影晃了晃,门边出现了花洲。 进屋后花洲也没说别的,先是吩咐卫兵去准备午食,跟着站在祝明身边。一阵后,花洲问,“在想何事?” “在想刚才你的推测,我有一个疑问,”祝明道,“北境线是我们最长的边界,大大小小村落七十多个,九黎若想完全控制北境,切断我们与轩辕的联络,何其难!” 花洲沉吟一刻摇头道,“我也不知,许是猜错了?” “不,不完全是错,也许这是九黎的迷雾之计,让我们弄不清楚他们真正的意图,”祝明道,“作出欲切断北境联通的姿态,九黎一定还有其他意图。” “或许是想让我们调兵北上,以至于中镇防御空虚,九黎便可轻取胡余?”花洲继续猜测。 祝明皱着眉,“九黎大王用兵诡谲,东境四村被屠后,我将防御集中在东,他却掉头向北,若是我将防御集中在北境,只怕他又要在东边动手了。若是总这样被他们牵着鼻子而动,我们太被动,毫无胜算!” 听见最后四个字花洲忍不住暗暗叹气,实际情况是,无论九黎采用何种攻略,灭神农部落都是最终结果,区别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如今祝明抱着对天神的期待,欲举全族之力与之对抗,恐怕只是选了条去往往生世界的捷径罢了。 “你也听过那首神谕之歌了,”祝明继续道,“歌里唱道天神在沉睡,所以任由人间变成修罗场,可是神谕只有上半阙,唤醒了天神,让天神降下完整神谕,就能胜利!花洲啊,不是我托大,你也知道,两次神谕出现之地都是我们神农部落,这说明什么?依我看,这说明我们神农受到天神眷顾,我们生存的这块土地或许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因此我们神农部落肩负重任,唤醒天神,我们当仁不让!哪怕需要付出再多的生命,抛洒再多的鲜血!若是连我们都不战,那整个神州就完了!” 祝明神情十分激动,眼中闪烁着热烈的光芒,几乎将花洲完全说服,他积攒仅剩一点的理智问,“请问族长,你如何笃定天神一定会现世?天神究竟何时能现世?届时,我们神农还能存在么?” “我们何必惧怕死亡?即便没有战争,不曾战死疆场,我们依旧是要死去的!”祝明道,“若是我们的死亡能唤醒天神,这何尝不值得?” “若是我们举族尽灭了,还是唤不醒天神,又当如何?” “‘神少鬼、轩奉北,被九王!’按照神谕预言,先是我们神农,接下来便是少昊、鬼族、轩辕、奉天、北冥,陆陆续续的,若是天神无法被唤醒,我们便会按照这个顺序一一同九黎战斗,若是我们的鲜血不够,唤不醒天神,那么…”祝明神色十分晦涩,停顿了许久,似是心中拿不定主意。 花洲便道,“族长,以命博命,不是上策,若是我们神农唤不醒天神,我不信少昊可以,更不信鬼族、轩辕等等这些部落可以!我不是不支持战,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抱着幻想而战,在作出努力与牺牲欲唤醒天神之前,我们必须确定,天神真的还在、且还会眷顾我们。否则,我们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祝明此时此刻已将所有的信心寄托在了天神身上,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对天神存在的质疑,哪怕这个人是花洲!思及花洲在图加面前的妥协与退缩,祝明不由自主的气恼,皱眉道,“花洲,我且问你,一个猎人欲前往山中打猎,在进山前他是否能有十足把握能打到猎物?不能罢?这世界何其大,你岂能因为未知便裹足不前?若在每一个未知前我们都畏手畏脚不去探索,那如何能有现在治病救人的神农百草?” 花洲听后气息一顿,深觉无言反驳。祝明以为自己将花洲说服,压低声音继续道,“花洲,若是我们不战而降,便是将唤醒天神的机会让给了少昊!少昊人睚眦必报、气量狭窄,与我们敌对多年,你能忍受他们得到天神的眷顾,成为神州与天神最亲近的部落么?” “我们神农势单力薄,单靠我们独扛九黎,胜算太小,”花洲心念一动,“不如我们与少昊联手?” 天神是否存在都是未知之数,花洲丝毫不认为将所谓机会让给少昊是件多么遗憾的事,以一个医者的眼光来看,保住生命、避免流血牺牲显然更为重要。而此时九黎将防备重心放在了神农与轩辕的联合上,少昊似乎成了九黎攻击的盲点,若是神农能暗地里与少昊达成协议一同抗击,战胜九黎部落的希望虽然不大,但将九黎拒之于神农门外也不是不可能!因此,花洲对自己的提议充满了信心,望着祝明的双目也分外有神,他期待得到族长的肯定。若能劝得祝明转头,改换与九黎硬碰硬的决定,花洲亦有信心得到长老们的支持,到时,神农上下齐心协力,何事不成? 可是祝明愣了一刻后,便缓缓摇头道,“不可能,少昊不可能同我们合作!”他说的虽然慢,可语气十分笃定,花洲失望过后便察觉有异,视线追着祝明,坚持等待祝明的解释。见敷衍不过,祝明便将少昊人潜入神农伏击花鹿儿的事说与花洲知晓,花洲初次听闻此事,当时便惊愣,后怕阵阵,冷汗也冒了一层出来,喃喃道,“幸好、幸好…”念及’幸好’所指,不由对小川更是感激挂念。 两人相谈无果,不欢而散。目送花洲离去后,祝明做了一个决定,他唤来亲卫备马,午饭也不及用,便骑马离开族长大屋,直朝胡余北门而去,随行只有炎穆一人。 祝明的动向即刻便被报备到了图加处,大长老正在用膳,一碗热气腾腾的五谷稀粥,一块两面烤得焦黄的面饼,十分简朴。听完汇报,图加停下动作,端着碗眯着眼想了想,挥退了仆从后,他低头继续吹着热粥,边似自言自语道,“你说说看,这么急匆匆的,族长去做什么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屋子的角落响起,原来阴暗里隐藏着一个暗哨模样的人,见问便答,“追小川。”这本就是图加心中答案,不过借了暗哨之口说出来而已。 族长决定了啊,看来,这次是真的不可动摇了,花洲也未能说服他…图加慢慢喝粥,慢慢考虑着自己的对策,一时没有说话,那暗哨便也静静悄悄的,不动如山。 喝完了粥,图加的决心也随着落肚的粥而被下定,他放下碗道,“她不会答应的。”族长能用什么理由去说服小川呢?放弃自己想做的事情回来替不相干的人送死?若是小川愿意留下,也不会在清晨离开。 暗哨并没有附和,好似同黑暗隐在一处,不可辩驳。 面饼有些凉了,所以硬硬的,图加嚼得很是费力,好不容易半个下肚,图加悲哀的想,他果然是老了,人啊,可以与天斗与地斗,可是不可以与时间斗,该来的总会来。图加将剩下面饼一抛,半截扁圆的事物便朝屋角飞去,被躲在那里的暗哨一把接住。暗哨也不多话,低头吃了起来,吃得很香。 图加继续道,“早上你跟了一路,花洲并无异常,看来,那边的人还没有同他联系过,还愿意继续与我合作,所以我得做点什么…” 想起九黎大王莅临时的气势还有嚣张的态度,此时图加竟也不恼了,臣服于强、从属于势,不是件丢人的事,便如狼群中最强壮的必然是头狼一般,人群部落也是一样。 “去把你的人召集起来,跟在族长身后,”图加下令道,“注意,别让族长发现了。” 暗哨三两口吞下了面饼,走出屋角站立在日光中,正是早上跟踪花洲的那个,“然后呢?”他言简意赅的问。 “若是找不到,族长便自会回来,你们就别动。若是找到了…”图加眯了眯眼,“九个人、两支箭…我们得要做点什么才行!” 要做点什么,即能平息九黎大王的怒气,又能向九黎展现神农的实力,谋求以后的平等共处。一个自昨夜起便在图加心中反复掂量的计划最终成了型。 小川觉得鼻子有些痒,伸手揉了揉。她此刻手撑木杖、肩背行李,一人踽踽独行在官道上。花洲赠与的马车在刚离开胡余时便送给了偶遇的一对老夫妻,老人胡子都白了,还弓着腰用板车拉着腿脚不便的老伴去城中访亲。 与以前在神农部落的游历寻找不同,此时小川有了明确的方向与目的。北冥坐落在神州最北之地,只要向着北走,不要停,便总会抵达。因此小川并不打算听从花洲的建议取道少昊,她只一人,轻捷善变,躲开九黎部队易如反掌。 她的步伐并不快,甚至比之前自己独游神农时还慢上几分,一种超出她掌控的情绪一直洋溢在她的胸腔中,她希望北冥有她想找的答案,又担心没有,更担心会被真相所伤。 伤情被花洲治愈,最先开始恢复的是听觉,闭上眼、凝住神,小川已经可以听见天空飞翔的各种鸟儿扇动翅膀的声响,麻痹了许久的右手也在渐渐开始攒聚力气,只是要想恢复到伤前情况,还需要至少十日时光。所以,路上慢点就慢点吧,如今刚至初春,北冥应当还陷入黑暗,小川心想,只有等恢复了耳力与目力,才好前去那片神秘之地一探究竟。 不知不觉中,乌鸦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马车上的笑与骂、举杯相邀的眼神、假做面具背后的深意…还有那个与自己七分相似的阿春,甚至那位躲在幕后用充满诱惑与磁性的嗓音唱着神谕之歌的琴师…一切一切,唱游班犹如被层层神秘面纱笼罩,诱惑着小川前去将那些面纱全部揭去,探索出真相。 吾之亲眼所见,为真相否? 吾之亲耳所闻,为真相否? 吾有智,能辨否? 头疼之症似有激发之像,小川忙收拾好心神,望着眼前的暮野青山缓和焦虑,耳朵不意捕捉到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马蹄自身后传来,那是胡余城的方向,距离自己尚有些距离。仔细听了听,小川辨别出来者共两人,骑者具都身形高大,不是花鹿儿,也不似花洲。 择一高处而踞,不多时候,果然看见两骑飞奔而来,马上两人却是族长祝明同武士炎穆。此时小川倒无法辨别他二人是否是为自己而来,便迟疑了一刻,两马疾驰而过。目送他们绝尘而去,小川不做他想,收拾收拾继续上路。 |
三十四 祝明与炎穆跑得痛快追的着急,却忽略了行单孤影的小川,因为根据花洲的情报,小川是赶着马车的。一气儿跑到暮色四合,不但没看见马车的踪影,连行人也渐渐少了。 炎穆追上祝明劝阻,天色暗了,不宜再追,况且马车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军马,迄今没遇见小川姑娘,很可能是途中错过了。 祝明勒马想了想,觉得炎穆的话有理。 炎穆继续道,“此地距驿站尚远,小川姑娘也是需要找个地方过夜的,不如回头慢慢搜,夜色虽是阻碍视线,但篝火是看得分明,只要有篝火就能找到她!” 祝明有些不甘心,一腔热血的追了来,劝说的腹稿都打过好几轮,却见不到正主,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于是埋怨道,“一路而来都不曾见到马车,她会不会没走官道?” 炎穆本觉不可能,离了官道不是药田就是野岭与荒山,她一个孤身女子…念头到这儿不由自主的转了个弯,小川可不是普通女子!炎穆虽然不曾见她动过手,但花鹿儿已经将小川神化,进胡余这一路上炎穆可没少听花鹿儿艳羡崇拜的描述。 出乎炎穆意料的是,小川虽然的确歇在了野外,却并没有燃起篝火取暖,原因无他,她不需要。正如食物与水一般,温暖也是一项可有可无之物。对于自己这种特殊的体质,小川自己也非常迷惑,但她并没有探究,只是在一日一日的游走搜寻中,慢慢适应。 她正夜栖在一株树上,仰卧在如腰一般粗的树枝上,从刚发芽的树枝丛中望着天的颜色。 那是深邃的幽蓝,大气广阔,星点浮涌,风将她的思绪带起,朝着那星河而去,于是她的愁绪尽湮灭于那无边的浩渺中。 闭上眼,小川陷入了梦乡。 幽仄的漫长通道,不知尽头何处,两边墙壁上尽是凹凸,不知雕刻着怎样的纹路,她想停下来好好看一看,可是双足不停使唤的交错往前,一步都慢顿不下来。 通道的尽头会是什么?她满心忐忑的好奇。 忽然雄壮的吆喝响起,排山倒海一般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杀!杀!杀!” 小川身形一震,从梦中惊醒。 额头不知何时密布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伸袖擦拭,定神后小川陷入深思。刚才的梦境不是第一次,早前在过仙桥喝过乌鸦自酿的酒以后,她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那个酒她记得有个很有杀气的名字,叫弑神。看来,乌鸦是一个并不相信天神的人,所以才敢这样毫无敬讳。 她翻身跃下树枝,足尖轻点在地上,轻得连落叶都没激起一片。 夜色依旧深沉,但小川已经无心睡眠,她想早一点抵达北冥,去见乌鸦,去找那位给阿春捏骨的人,去看看是否能找到自己的来处。 她的身世不会如她所期望的那样简单,但她并不惧怕。往北的路遥遥看不见尽头,黑暗里一步一步的走着,小川忽然有了种依旧身陷梦境的错觉,耳旁响起一个醇厚嗓音的浅吟低唱,“…大梦不醒,都白忙…” 神州即将到来的兵火浩劫,只是一个属于天神的梦么? 天神,它到底在还是不在? “大王,您信天神么?” 幽空的大殿里响起悦耳女音,靡靡如妙曲,九幽神女侧卧在神殿宝座中,一手支颐一手捏着酒杯。不曾等到九黎大王的回答,她忽然轻轻吟起了那首神谕之歌,间断的择着句子,偶而抿杯,好似很是欣赏一般,最后叹道,“借着天神之口,说着自己的小心思,这女人啊,诡谲得很…” “北冥全城洞开毫无城防,神女若是不满意,灭了北冥不过举手之劳,一千兵甲足矣…”九黎大王知道神女所指为何,索性接道。 “不,留着她,毕竟是故人呐…”九幽神女截断了九黎大王的话,目光投向了角池,“那个婆子啊,就是知道我舍不得,我总想着她、惦记着她,时间越久、越是挂念,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的在我跟前使着小花样,提醒着我,她也一直想着我、念着我…’神少鬼,轩奉北’,呵,她连顺序都替我想好了,她就这么笃定我舍不得杀她,把北冥放在了最后…” 九黎大王眼神沉凝,他知道,神女口中的’婆子’正是北冥部落的族长、北冥城的城主,一个鲜少露面,如九幽神女一般神秘的女人,她带领着数千族人,盘踞在一个完全不宜人居之地,徘徊在长年的黑暗中,与九幽对峙!在九黎大王记忆中,神女从没有与那位’婆子’见过,两人却好似至交好友,彼此相知甚深,这其中又有着怎样的内情? 饮尽杯中酒,九黎大王思绪万千。 黄色的古藤杖卧在脚边,杖身灵光微弱,如不曾吃饱的毒蛇。九幽神女放下空杯,转而捡起藤杖,从头摩挲至底,“且等等吧,等我把属于我的东西都拿回来了,就可以去和她叙叙旧了。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在乎再多等几日。”说着,神女神色微变,望向九黎大王,续道,“我孱弱身虚,仰仗大王照料方能撑到现在,只是这次…”九幽神女意有所指的点了一眼手中之杖。 九黎大王起身告罪,“神农北境平庸,拥有灵息之人不过二人而已,其中一人还因先天体弱耗费了大半灵息将养自身,是以这次不曾采得足够灵息。” 九幽神女放下藤杖托腮妩媚而笑,“汲灵杖与我有多大用处,大王记在心里便好,我信大王。” 九黎大王眼神微凝,他探手给自己斟酒,眼前闪过另外一张清艳的脸,她与神女容貌并无相似之处,却总让九黎大王恍惚触动。风尘仆仆却难掩其华,身娇体弱却张力无限,额外的矛盾的一个人。 “还有,”一直在观察大王面色的九幽神女似有领悟,慢慢收敛了嘴角的笑,“我找到了我最需要的猎物,大王可愿意为我取来?” 祝明与炎穆二人一路马不停蹄,趁夜回奔,终于在午夜前赶回了胡余城。望着眼前熟悉的城墙一点一点清晰、放大,祝明一把勒住缰绳,满脸难忍的失望。终究还是错过了么?小川,你到底去了哪里? 紧随其后的炎穆也勒停坐骑,马儿踏着蹄子,喷着疲累的鼻息,原地转了个圈。“族长,”炎穆请命,“不如我再去找找?” 祝明思索一阵问,“你待如何找?” “我往北走,”炎穆道,“哪怕我去北冥城口等她,也必定要把族长心意带到!” 祝明回首来时路,怅然道,“此去北冥变数太大,鹿儿离不开你,或许,一切都是天神所命,不能强求,算了,我们回城!” 闻言炎穆翻身下马,半跪请命道,“九黎欺人太甚,占我村落、屠我族民、毁我安宁,为了族长、为了族民,请许我离开,十日内我定将小川姑娘带回胡余!” 祝明动容,“好,我等你十日。” 两骑在城门口分开,一骑进城,另一起骑则掉头向北,这些都让跟在他们身后的暗哨看了个清楚分明。暗哨紧跟祝明身后潜入胡余,目送祝明进了族长大屋这才转身悄摸去了长老院,把消息带回给了大长老图加。 图加捻着胡须眯着老眼,开始谋划,他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半晌后图加盯着暗哨沉声开口,“你去准备两队人…” 这一夜,数人无眠而过。 无论盖子捂得多严实,缸里的酒香也会溢出来,尽管祝明下了封口令,北境被九黎攻击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很快,胡余城的大街小巷里开始流传一首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歌谣—— 赤芋根黄,可医吾膛。边村已丧,痛失吾疆。 赤芋叶乌,可医吾足。北城已丧,痛失吾邦。 赤芋花青,可医吾心,胡余已丧,痛失吾乡。 赤芋是神农境内一味非常寻常、随处可见的草药,它的使用范围也非常广,从头疼到脚底受伤,用它治疗,虽然有时不能根治,但症状总能减缓一些,让生病的人感觉舒服一些,所以这味药广受喜爱,几乎所有神农人的药箱里,总能看见它的身影,隐隐约约成了神农族民们的自拟之征。 歌谣的流传,给了祝明极大压力,虽然炎穆消息尚未传来,祝明的战前准备丝毫不敢放松、兵将、粮食、药材,样样都是头等重要的事,他忙得几乎不可开交。花洲随时陪在祝明身边,却经常保持沉默,对祝明的政令调派不发一眼,长老院的三位长老也罕见的维持着旁观,不支持,也并不出言反对,似是对祝明的决定无可奈何的默认了。 离上次收到战报又过去了五日,果如花洲预言的那样,九黎攻击并占领了第三个神农与轩辕接壤的北村,这下,连轩辕部落都被惊动了。 轩辕部落内,先是影子部队长奂宁朗搜集了神农与九黎双方的军报,族长泰鸿阅后便紧急召集长官会。密报被一众长官传阅后,人人脸色晦暗不明。僵持一阵后身为族长之弟的粮财官泰桦忍不住率先开口问,“族长可是要救神农?”说着,眼神不由自主的朝坐在下首位的防卫官斯莫脸上飘去。 斯莫一脸严阵以待。正因为管着战事事务,他深刻知道战争的残酷,反而是最不轻易言战的。轩辕部落是否要卷入九神之争,斯莫心底里持反对意见。可是神农的使者刚离去不久,轩辕虽然没有在明面上与神农结盟,但亦是许诺了粮资的,如今神农再而遭难,轩辕若是立时翻脸,倒显得不好看了。想着,斯莫不由望了望外务官白鹦,与神农使团的商谈主导人便是他,或许,族长更愿意倾听他的意见。 泰鸿亦是此等想法,直接将视线投向白鹦,主动道,“白鹦,你说。” 白鹦未语先摇了摇头,方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包括密报上也不曾提及的是,九黎到底想做什么?杀杀人、放放火、欺负欺负弱小的神农部落,以满足九黎大王的嗜杀心?还是,果真如神谕之歌所唱的那般,九黎要血洗整个神州?如今我想,不但是我们轩辕,其他少昊、奉天、鬼族,甚至北冥部落,恐怕无人能明确。可是,若不弄清九黎的真正意图,我们无法做出正确判断,更勿论以何种形式应对。” 奂宁朗应道,“九黎防范极为严密,我们安插在九幽城的影子基本上都被清理了。我正在安排新影子,还需些许时日。” 埋新影子是件细水长流的事儿,急不得。 “我们不妨分开来分析,”白鹦继续道,“若是前者,可能也就是六十年前的事重演一次,不过这次受灾部落由少昊变为神农而已,九黎大王屠戮过后便会鸣金收兵,如此,我们不便过多参与,以免激起九黎的杀心,反倒令事态严重化。因此,我们只需准备好粮草,待战事毕,协助神农恢复即可。” 白鹦略停,从身边小几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借着饮茶之机理了理思绪,也给予在座众人些许琢磨时间。 泰鸿眉头皱得紧紧,“若是如后者,九黎的目的果真是要灭了神州其他部落,那…” 白鹦将话接了回去,“那最好便是从神农开始…” 神农与九黎接壤,又盛产草药、伤药,若举战事,粮与药是至关重要因素,且神农弱小,便可极大程度的保存实力,还能借此一探神州其他部落的反应。 斯莫摇头表示不赞同,“九黎虽然凶悍,人数却不占优势,攻占的地方都需要留兵看守,他哪里有那么庞大的军力?以我之见,可能是神农人惹了九黎,九黎大王便略施惩戒罢了。” 白鹦反驳道,“用不着全境占领神农,九黎只需要逼降了神农即可!” “神农使团刚离去不久,他们的表态可是非常坚定的,战,决不投降!”泰鸿摇着头,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也许神农必战的决心能让九黎知难而退?毕竟若是在攻占神农上消耗过甚,那么九黎便没有余力继续进攻其他部落了… 所以…“我们需要支持神农,不仅仅只是粮食上,”泰鸿做出了决定,“神农与九黎对抗愈久,与我们愈是有利!” 会后泰鸿留下了奂宁朗与泰桦。先吩咐泰桦去筹备粮草,转头命令奂宁朗尽快传密信与神农族长祝明,表明轩辕的襄助之意,并劝祝明尽快调兵北上,不带辎重轻兵快进,军队所需粮草可由轩辕直接供应,先把神农北境的九黎人打退、保证神农与轩辕之间的通路安全为重。 泰桦领命去了,奂宁朗另有要事奏报,“少昊有异动,”他压低声音对泰鸿道,“少昊族长盛彻身患重病数月,似乎已无药可医,现在族中事务均由祭司越真绫决定。” 盛彻病了?泰鸿露出思索之态,“盛彻似乎并无后代?” “本有三子,”奂宁朗继续汇报,“都没活过十五,子嗣已断。” 身为族长的泰鸿立时嗅到了不寻常之处,“少昊要变天了…” 却不知越真绫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少昊的影子重点摸一摸祭司越真绫的底吧。”泰鸿吩咐,“还有,盛彻的三个儿子死因也去查一查!”轩辕与少昊不能交恶,毕竟少昊人擅工,轩辕部落种田的器具大都从少昊进口,而且他们制作的兵器也非常犀利,在现在这个多事之秋、战争阴影笼罩之时,少昊的重要性被着重突出出来。 |
三十五 往北的官道上,炎穆放马缓行,边向途中相遇的人打探小川的消息。第二天便得到了有用的消息,小川并未乘坐马车,而是将马车让给了别人。初听消息的炎穆有些啼笑皆非,然而深想一下,他暗恼自己太过愚笨,这可不就是小川那样的人会做的事?可叹族长与自己只将眼落在了马车上,只怕先前与族长一同时便曾与小川擦肩而过。 炎穆仔细回忆着与小川同路护送花鹿儿的那段时光,琢磨着她的行为习惯,猜测她可能走的路,最后得到一个结论,她肯定会非常低调,尽量不惹人注意,所以不会选择太热闹的路,不会在驿站等长时间停留,更有可能的是,她不会选择行馆休息,只怕露宿的多。 想到此处,炎穆不由蹙眉发愁,如小川这样行事的人,是最难追踪的。好在她平时为了掩饰容貌,经常的以物遮面,这好歹算一个比较特殊的习惯。凭借这一点特征,倒真让炎穆断断续续的得到了属于小川的若干踪迹,她走的路,她停留住宿的地方等等。 就这样追到第四日下午的时候,炎穆发现了一堆新鲜的灰堆。灰堆边有不少的痕迹,粗粗算来似是昨夜有七、八人曾聚集在此,燃起篝火一起夜宿。这里,有小川留下的痕迹。 那是一个圆形的深洞。 小川有个习惯,但凡在野外空旷之地夜宿,她会将自己平时使用的一根拐杖插进身边的地下,然后在杖头缠上裹面的布巾,她说,这样可以惊走一些夜行小兽,不至于惊扰大家的睡眠。 炎穆不知道的是,这个习惯是在小川受了伤,目力与耳力极大受损后才有的,那时她白日要带着花鹿儿逃避九黎追兵,因此夜晚必须有一个相对安稳的睡眠,才想到了这个法子。 无论是山石还是泥土,她随手一插,那拐杖便深入地里,坚固如从地面生长而出。拔出后留下的圆洞边缘整齐,干脆利落,一如她给人的印象。 炎穆蹲下,用手轻触圆洞,心中忍不住生出希望的欣喜来,离她不远了。站起身望了望天色,夕阳西挂,炎穆打定主意继续追,若是运气好,也许晚上便能见到她了。 忽闻马嘶。 炎穆转头查看,却见自己的战马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全身黑衣,脸上也覆盖着黑色的面巾,十分的鬼祟,他立刻沉了脸大喝,“什么人!”那黑衣人闻声而动,翻身上马催马便跑,身手利索。炎穆拔脚便追,边追边怒斥,“宵小快停下,我乃族长亲授武将炎穆!还马饶你不死!” 黑衣人似是被炎穆言语惊动,身形有些迟疑,马蹄也放慢了几分,炎穆精神一振奋起直追,竟真追到几个马身之外,正要再加一把力抢过缰绳,黑衣人却似回过神一般伸足轻踢马腹,霎时将炎穆甩远。讥讽的话随风抛来,“祝明亲授武将又如何?待我族大王带兵扫平神农,尔等不过都是尘土!” 炎穆心中一愣,足下越发用力。来者为敌!且很可能是九黎人,一定要捉住了带到族长面前去!心思放在了马上贼人身上,猛追了一阵后不期脚下一松,原来是踩上了一层浮土,惊吼一声后炎穆跌下了一个陷阱。 陷井并不太深,井壁泥土潮湿,显然是刚挖的。炎穆从军若干载,一见之下便明白自己上了当。耳听马蹄靠近之声,他立刻沿着井壁往上爬,对方要来路不明,要活捉他显然目的不纯,他不能让事态继续发展。然而刚爬到半腰,便见井口出现数把长刀,犬牙交错的,将井口封得严严实实。 他不得已松手,跌回井底后迅速起身站好,身姿挺拔,抬头盯着井口的刀怒道,“九黎鼠辈!偷施暗算!无耻!” 话音刚落,便看见井口施施然出现了人头,正是偷马的黑衣人,他的面巾照旧戴着,只露出一双精光小眼,黑衣人只瞄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炎穆听见他吩咐同伙道,“把他捉上来!” 同伙有人回道,“这是个武将,不伤性命只怕不太好弄上来。” 黑衣人冷道,“弄点伤口放血,放得差不多了再绑上来便是,反正离子夜还有好一阵,别拖延了那边的时辰即可。”同伙应好,黑衣人继续吩咐,“别用刀,去削几根长矛来,那人的兵器是根拐杖,别让她瞧出端倪来!” 小川的脚程并不快,不足以往脚程的一半。渐渐的,她恢复了以前的习惯,避开大路、躲开人流,连驿站也只是经过,极少停留,她果然更喜欢露宿在原野之上。每次枕在双臂仰头望星,让她觉得自由开阔,心情也会舒缓平和。 已近中春,清风和暖起来,只是夜风还有些凉意。 从途中经过的一个驿站离开时,天已近黄昏,小川怀中揣着雪木杯。杯中是从行馆厨房中讨要的一杯滚水。那杯子果然神奇,热水装入,可保至少半日温暖,杯内水滚滚而热,杯外却丝毫不觉。想起花洲的话,小川将安神的草药原叶浸入,晚上睡前喝,极有功效。她已经这般过了好几日,自觉精神越来越好,头痛之症也长久未发,也不知是花洲治疗的功效,还是雪木杯的影响。无论如何,神农这趟,她没有白来。 驻足眺望,夕阳已经落了大半在地下,四周围的景物开始昏黄影绰起来,小川边打量周遭边选择今夜的露宿之地。 晚风带来唧语声若干,小川闭上眼,注灵力于双耳凝神静听,原来是一对母子的对话,孩子的声音稚嫩,带着哭腔同自己的母亲说饿,母亲轻哄着,嗓音无奈且干涩,想是在路上跋涉了不少时光。小川恻隐之心顿起,循声寻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发现一片树林,那对母子便在林子边的一片草地上相拥而坐,他们身前小小的火堆燃着,微弱得似乎路过一阵风稍微吹得强劲些就能把火吹灭,孩子的哭声已经止了,呼吸悠悠的,已经睡着。 小川本来落地无音,靠近时刻意加重了几步,果然惊动了那女人,她猛的回头望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小川扯下脸上面巾,迎着这张受了惊吓的脸展露一个温暖和煦的微笑来,轻声道,“大嫂勿要惊慌,我不是坏人。”美丽的人儿总能给人以安全与信任,女人果然放下了心防,向小川回笑以致礼,正要开口寒暄,小川竖起食指靠近唇边,继而指了指她怀里的孩子。 夜风加大,呼呼的吹过身边,穿林过野,发出令人心惊的啸声,孩子忽然一声惊叫,手脚都摆动起来,女人急忙将他搂紧,口中发出呢喃之音。安抚没有效用,孩子彻底醒了过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好饿、好饿…女人似是感到羞涩,仰头冲小川笑了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们在路上走了一个月了,能吃的都吃了。” 小川看着从母亲怀中探出头来的、因饥饿而显得双眼奇大的小小人儿,解下自己背囊道,“我这里还有些吃的。” 小川自己的食物所剩不多,昨夜她夜栖时遇见一行七人,有老有少,是从北边的村子逃兵灾的人,小川将自己的食物大半都留给了他们。 走到火堆边,看见女人脚边放着行囊模样的布包,边上散落着几根木柴,想来是打算用它们撑过长夜的,便弯腰拾起,一股脑儿架在火上,边调整着边解释道,“夜里太冷,火小了孩子受不住,等下我再去拾点。” 女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有炊具么?烧点热水罢。”小川再问,跟着从自己的背囊中取出一块烤饼,迎着孩子突然放亮的双眼笑道,“饼子太干,掰碎了用水煮软了吃极好,我还有点盐巴。” 女人忙放下孩子,从布包中摸出一只小小陶镬道,为难的皱了眉,“就剩一口喝的水了,煮饼子想是不够。” “不要紧,我这里还有点水,今晚先用着,明日天亮了再去找水就是。”小川道,又取出雪木杯来,拔出杯塞,将里头的安神水缓缓倒入女人的陶镬中,水还温热着,漂浮着几枚安神草叶,草药特有的芬芳散发出来,倒是极好的佐料。 女人赶紧将镬小心放在火堆上,火苗热情的舔舐上来,不一阵白色的热舞薄薄漫了一层上来,小川将烤饼掰成小指头大小的一块,尽数投进镬中,饼粒在水中沉沉浮浮,渐渐聚多。不待小川吩咐,女人递过来一柄木勺。小川接过木勺,慢慢搅拌着饼汤,待汤水开始冒泡时,又取出盐块来,掰下一角捏碎了,洒进镬中。 孩子忍到极限,将头凑近,猛力吸着鼻子,边吞口水。小川道了句,小心,再道,“很快便好。” 说着,她伸手取镬,陶镬被火烧得能烫掉一层皮,她却不惧,两手夹起镬,轻轻一提,然后放在女人跟前,提点道,“等凉凉再吃,别烫着。” 女人惊得移不开眼,“姑娘,你的手可烫伤了?让我来瞧瞧罢,孩子他爹曾是个医者,我也略通些许岐黄…” 话未说完,小川站起身来道,“不要紧,你们先吃,我去拾柴。” 树林就在旁边,小川很快抱着一大堆柴火返回,此时饼汤依旧烫嘴,但孩子已经忍不得了,自己拿着木勺,舀起来边吹边吃。 女人起身相迎,露出不好意思之态来道,“孩子太饿,没能等姑娘返回,实是失礼…” 道歉的话再度被小川打断,“本来就是给你们煮的,我已经吃过了。”略顿,又道,“你也去吃吧,不吃饱明日如何上路?此去胡余,按照你们的脚程,起码还要走个六七日,路上还有的辛苦呢。” 女人略惊,“姑娘如何知道我们要去胡余?” 小川将柴放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盘膝坐下,“你们是从北边来的吧?路上我已经遇见好些了。” 虽然九黎目前只攻击了北境三个村子,但周围的村子岌岌自危,不少人开始往胡余逃离,村空了,田荒了,人心惶惶。他们的目的地都是胡余,到了中镇,族长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安全的,那里有食物,有大军,能安抚他们的伤痛,能抵御九黎的侵略。眼前这对母子,应当也是如此。 女人面露悲戚,双目莹然,“是啊,我的家就在上北村,隔着条河就是兔坞村,那夜九黎人杀了过来,把兔坞村给占了,我就站在河边,听着那边传来同族的哭喊,看着火光冒起,是他们在烧屋子、烧药田,浓烟啊,一股接着一股,一层叠着一层,连天亮的曙光都给遮住了,若不是前日刚下了场雨,河水暴涨把桥冲塌了,只怕我们村也无法幸免。” 女人停下,喘了口气,调整好情绪继续道,“天刚亮村子里的人就相偕离开,我们一家三口亦是,家不要了、地不要了,保命要紧,东西也拿不了多少,顶可怜的是孩子,一路饥寒交迫,从没有一顿吃饱过。”哽咽起,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此时孩子停了木勺,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道,“您也吃些吧。” 女人摸摸孩子的头,强颜欢笑,“你吃吧,娘不饿。” 小川捡起一根长棍,在火堆里戳了戳,让火烧得更旺些,放下长棍的时候问,“那,孩子的父亲呢?”她本来不想问,那孩子的父亲只怕在路上就死了,否则怎会放任自己的妻与子在艰难的旅途上挣扎?只是话聊到了这儿,总有些好奇心压不下去。 “他啊…”女人叹了一长气,“本来是与我们一起的,南下的时候经过边镇,镇里正在招兵,说是要抵御九黎,不但招兵,还招医者、药师,孩子他爹便决定留下,说族长庇佑下我们神农安享了几百年的安宁,如今部落有难,而他又有技在身,不能袖手旁观。” 忽听咔哒一声轻响,原来孩子吃着吃着竟然睡着了,手握不住木勺,勺柄敲击在镬沿发出了脆响。 小川道,“他应该已经吃饱了,你把剩下的吃了吧,再等就凉了。” 女人轻声道谢,取了包袱皮出来盖在孩子身上,然后端起陶镬来,一口一口的吃完了剩下的汤饼。之后两人甚少交谈,隔着火堆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许是累了,没多久女人也半趴半卧的睡了过去。 |
小川忽然惊醒,醒来先看天色,不过子夜时分。拐杖就插在她耳边的地下,杖头缠着平时用来裹面的布巾,被风吹得或俯或扬。 她不动声色的听着隐隐细语。 “…那个女人…危险…不是对手…” “…不要怕…另…” 风忽然起得急了,细语听不真切,小川闭眼凝神,灵力集中至双耳,那些对话立刻清晰起来。 “雪木杯真那么管用?” “炎将说,用那杯子喝水,必是要大睡一场的,便是头牛也能躺一整日不动,他是族长最信任的人,是神通子贴身护卫武将,他的话你不信?” 开头二字必为人名!脑中快速搜索一遍,并非所识之人,是否有何误会?沉吟不过一息,小川顺手摸起身边一颗石子,反手屈指弹出,打在睡在火堆那侧的女人身上,她却动也不动,鼻息悠长丝毫未变。小川心中一沉。 “时候差不多了,动手罢!”一个声音下令,“遵族长令,要把人头带回去!” 脚步声立刻急切的响起,小川分辨了一下,起码十数人之众,不过片刻功夫便能攻来。她翻身而起,右手顺势拔出拐杖,轻至女人身边,推了推她,依旧不醒,再一探脉搏,指端下感受到的跳动有些缓慢,却很沉稳有力,是陷入深睡的状态。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亦睡得安稳极。 就近战斗对这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母子而言太过危险,敌人环伺,稍有疏忽便会让他们成失火城池之鱼。想定,小川便朝敌人来向迎去,打算半路阻截住他们,将他们带到稍远之地再看情况。 不一阵果见人群趁夜踏草行来,具都黑衣黑巾,手执兵器,有刀有棒,动作敏捷杀气腾腾。见到小川,他们几乎步调一致的停了下来,显然是没预见这样的情况,十数道视线集中到当中一人身上,显然此人便是首领。小川双目紧盯那人,皱眉肃问,“来者何人?” “要你命的人!”那人恶狠狠的回,说着举手一摆,那群人立刻变化阵型,将小川半围了起来,行动甚有章法。 “九黎,还是神农?”小川喝问。她心中更倾向于来人来自九黎,只因目前她只与九黎交恶而已,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何时与人结下如此仇怨,定要夜袭取头。 黑衣人首领不答,冷笑一声喝了个’上!’,对方攻击立时展开。 闪避三两招后,小川发现这群人武力并不如何出色,若是她的身形没有如此凝滞的话,不出三招她就能把所有的人放倒。可是她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行走可如常,可每当需要运力做动作,例如跳跃、矮身、躲避之时,便觉力气不继,每个动作都只能做到勉强,她以棒为武器,棒头本就圆钝,攻击时全凭勇力刺杀,若力气不继则杀伤力大为削弱,与众黑衣人往来几招后,她便落在了下风。 那黑衣人首领一直不曾动手,只在一旁观测,自然也察觉了小川的异样,他桀桀笑了起来,“雪木杯果真是个好宝贝!她再如何厉害、如何勇猛,不照旧束手束脚?儿郎们,加把力,砍了她的人头回去领赏!”众黑衣人在此话的怂恿下,一时斗志高涨,攻击更猛起来。 小川打起精神迎敌,丝毫不敢大意,身后还有那对萍水相逢的母子,若是她败了,只怕会连累那两人命陨当场。又是数招过后,小川更加确定了,这些人果然不是九黎人。她与九黎人交手几次,对方战力远在眼前这批黑衣人之上!再者,雪木杯乃花洲所赠,到她手里不过几日光景,九黎人的消息不会这么灵通。 难道他们真的是神农人? 小川心中疑惑丛生,她自认对神农有功无过,哪怕族长祝明,在与她见面时也屡屡表达了诚挚谢意;鹿儿虽然有些倔,但逃亡途中二人相依为命,建立起的信任无人可以打破,所以,身为鹿儿叔叔的花洲对自己也应当不会有敌意。 除了祝明与花洲,小川想不到神农内还有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能力来对自己展开追杀。 对方毫无和缓迹象,她忍不住出言警告,“你们既然是神农人,如此为难于我,不怕你们的族长得知后会怪罪么?” “不妨告诉你,正是我们族长派我们来的,”黑衣人首领得意道,“早在你辞行之时族长便做了决定,姑娘你战力颇强,却不能为我所用,放出去迟早是个祸害,不如趁机除去!你拿到的那个雪木杯,乃我族神医花洲所有,它功效如何花神医再清楚不过,此番收你小命,神医当获首功!” 小川心中如何不惊怒,她的目的早已对花洲言明,祝明自然知晓内情,也曾回报以理解及祝福,想不到他竟然是个表里不一的尖滑之徒!自己只不过不愿意留在神农掺合进神九之战,他便下此毒手!如此首鼠两端,言而无信,甚至恩将仇报,委实… 思维略顿,回忆五年往昔,小川心中疑惑压抑不下,这番作为委实不若她所熟悉的神农人!也不似…继而忆起花洲的音容笑貌,胸中怒火缓缓平息,她暗下判断…哪怕祝明或有牵涉,花洲定与此无关! 花洲其人,虽然相交甚少,但一个在医学上极有天赋、潜心钻研药方研究病理、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者,必定有着一颗纯善仁和之心,雪木杯之事,定不是花洲故意而为,他极有可能是受了蒙骗。 那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祝明? 心神紊乱之间,小川一时失误,左肩被人一刀划中,剧痛后鲜血立时浸出,顺着衣袖往下,极快染红了整条臂膀,黑衣人首领发出兴奋的呼喝,“快!她受伤了!” 话音未落,小川的木拐被一刀砍断,她不得不闪退数步,寻找间隙调整内息。今日情状凶险之极,不能再这样正面拒敌!她边躲着对方刀锋,边想对策。眼风瞥见黑衣人首领正兴高采烈的手舞足蹈,她索性奋起神勇猛攻几招,暂时逼退敌众后迅即跃至黑衣人首领左近。首领料想不到小川竟有如此神勇,重伤下战力依旧惊人,错息间来不及反应便被小川制住。 小川以短棍为匕首,将锋锐的断口抵在首领颈侧,冲着黑衣人众喝道,“都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黑衣人首领尚欲顽抗,小川手下略微用力,那棒端尖峰便刺入了首领的颈脖,随着他一声惊呼,猩红的血渗出一缕,沿着颈脖爬下。 首领立时四肢僵硬不敢再动弹,小川再喝,“让他们退下!” 黑衣人首领斜眼瞧着插在自己脖子上的短棒,眼中惊惧交加,口中却还顽抗,“你以为你逃得出去?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即便让你走了,你也是个死!” “不用操心,”小川冷晒,“你会先死!” 僵持不过几息功夫,黑衣人众忽然骚动起来,他们不退反进,继续朝小川围聚,小川连退几步,手下控制着的首领脚步被带得踉跄,他惊慌喝止,“停下!快停下!”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攻!”隐藏在对面人众之中,轻极,若非小川耳力惊人,几乎漏过。随着这声令下,黑衣人的攻击再度展开。 小川立时躲避,但受手中控制之人拖累,三两步后她险险又中一刀,她振奋力量勉力拼搏,刀光剑影越织越密,杀气铺天盖地而来,不得已小川以手中首领为盾应付杀招,众人果然忌讳,攻势减慢几分。 情势稍微缓和之际,那个模糊的声音再度响起,“杀了他!” 小川顿感不妙,果见若干刀枪直奔首领而来,招招狠毒,直朝致命地招呼,她不得不奋力回护,不过几招后手中断棍便被击落,一时不察,她腿上被刀锋划到,虽不致命,却也让她身形凝滞,随即但听一声惨呼,那首领已经被一刀洞穿。袭击者好不很毒,刀插入首领肚腹力却不收,刀尖前半部分径直插入了小川的小腹。 剧痛传来,小川下意识反应,将首领尸身往前大力一推,顺势将小腹长刀带出之时,亦将袭击者撞开十数步之远。这一力用得极大,刀柄径直插入袭击者胸腔,眼见不可再活。惨呼与喜呼并起,周遭嗡嗡闹嚣起来,“重伤了她,她逃不过去了!”有人如此道,“杀了她,族长重赏!”还有人如此喊,“为了重赏!冲啊!”剩下的人如此呼应,小川胸中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愤怒、怨怼…甚至,仇恨! 恨!恨!恨! 她攒出全身仅剩力气空手出击,一拳头便敲在了离她最近一人的头上,坚硬的头颅半边立时塌陷下去,对方连呼都来不及便一命归西,跟着顺手一捞,操起那人手中即将跌落的长枪,一个回身长枪递出,刺穿第二人的胸膛。兔起鹘落间击杀二人,却未能阻止剩下的杀了红了眼的黑衣人,重赏激励下,他们神智早已不再,争先恐后迫来,只为能在小川身上留下一个刀口,作为日后领赏的凭证。 小川一手将枪拔出,斜横在身后,一手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眼前是一群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贪婪、凶残,如饥饿的狼群,他们身后是漆黑的夜色,星星发出的微弱的光掩盖了杀戮,随着草长花飞,场景莫名的静谧起来。这一切的发生本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却不知因何原因,小川感觉到了漫长,随着人影的越奔越近,他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所有声响都褪去,唯一的感受是冷… 冷,枪杆几不可抓握… 冷,伤口的血汩汩而流… 小川仰面倒下,手中的依旧抓着枪。意识丧失的最后一刻,小川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号子,“杀!杀!杀!”,响彻在她灵魂深处。 这便是死亡了么?小川想,她要死在这里了,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漫漫寻觅了五年,忍受伤痛的滋扰,她终于可以休息了… 这夜的轩辕部落,乌丘城。 乌压压的,大雨似乎将至,空气被压得沉重而潮湿。 长老院内,沉若正侧卧浅眠,白布衣袍随着身躯的起伏交叠出若干褶皱,身边亮着一盏油灯,描摹出了他精致的五官,山水不动,如一幅画。 沉若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他只听说过一次且从来没有亲身而至的地方,杏谷。 那是一个被橙黄的银杏叶笼罩的山谷。 橙黄,是温暖如阳一般的颜色,天地间只剩下祥和的宁静,落叶如雨,簌簌不停,沉若在其间徜徉。他知道自己在找着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 忽然一个声音问他,你是谁? 他闻声回头,不见人影,只看见一道耀眼的光,刺得他双目欲瞎! 沉若自梦中惊醒,睁开眼,便见窗外亮起一道极其耀目的光芒,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他快速起身,走到窗边查看,那光已经黯淡下去。 来源是庭中那株银杏树。 沉若心中疑惑,然而经历过明光后眼前的黑暗极其的顽固,他连树的形状都看不清。返身拾起油灯,沉若走出卧房来到银杏树边,举灯,绕着老树缓缓走了一圈。枝不动,叶不摇,老树沉默如常。 默立小刻后,沉若将油灯放下,盘膝坐在树下,闭眼陷入冥想。 夜风路过,吹熄了油灯。 同一时刻的九幽城,神女宫。 水晶榻上安眠的九幽神女忽然睁开了眼,一双妩媚秀目中瞳光忽失,几息后,神女回神,长眉轻皱喃喃自语道,“它竟然醒了…发生了什么事?” 起身,赤足走到角池边,沿着池边来回踱了一遍,神女继续发出疑问,“你说,是北冥那个婆子么?” 无人回答。 神女回身呼唤女侍,“去告诉大王,神农中州以北百里开外处,我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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