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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寻心记——梦中的那些事儿[第14页]

作者:莫雨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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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样?”我忙收剑上前查看他伤情,创口极深已可见气管,却没流血。

    “我没事,你再来。”他依旧垂着头,语气如常。

    “算了吧,你不是我对手,只要交出造化珠,我不仅不会为难你,再为你和苏雯在北天域下寻个妙处度日如何?”

    他反问道:“妙处?什么地方能比得上这里?”说完单手一推将头颅扶正,伤处随即愈合,一点痕迹没留下。“我知你不服气,再来两剑,我若动一下也算输。”

    我这下傻眼了,才明白他这么狂是有道理的,不是对手的其实是我,而且天差地别。半天才尴尬一笑道:“这回算服了,没想到造化珠竟如此厉害!”只不肯承认是他比我强。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道:“兄弟可再试几下。”

    我清楚除了弑魔一剑外什么招式都没用,便摇摇头:“我已进了一招,现在该你了。”

    “你规矩太多,生死攸关之际还不忘遵守,真真迂腐。”他从发中把那朵野花拔出来捏弄着:“我久居无相之地,都不记得兵刃什么样了,就用这花意思一下吧。”说完将野花向我抛了过来。

    我纵横半生也遇到过不少高人,但除造化之祖和万魔旗中的四面真君外,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如此狂妄。不过也不敢怠慢,紧握剑柄盯着那花。小小的野花像被一股气托着,慢悠悠地飘过来,刚想用手去接,花体猛地一抖,花瓣忽然变成铜色,闪着金属光泽。我忙抽手向后退去,苏隐提醒道:“兄弟小心,此花已展全态,既可芳香动人,又能夺人性命!”话音刚落,花瓣四面绽开,露出十几根钢针一般的花蕊,金晃晃的花粉随风飘散。
    我横剑当胸问道:“它如何夺我性命?”

    “割下你的头。”

    “何时?”

    “即刻,不过你不会死。”

    “即夺性命,如何不死?”

    “因为我不想让你死。”这话说完野花须臾不见,与此同时脖下一凉,身体无声无息地跌落下去,头却还浮在空中,鲜血狂喷而下。

    我“被杀”得实在太快,以至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苏隐面无表情地说:“枭了首在汝界是活不成的,但我这没有生死,所以无妨。”

    “呜……”我虽然身首分离,却没什么痛感,反觉无比轻松,张嘴试了一下,好像能说话,便回道:“在下本领卑微,的确一招也接不住,输得心服口服。可还有一事不明,还望圣王不吝赐教。”

    他点点头:“请讲。”

    我把头向后转去——因为没有躯干,比平时要轻快得多,看到那花果然已在身后,“我的头是被花瓣切下的么?”

    “算是。”

    “天下万物动必有迹可循,我一直盯着它,根本没动,怎么就切了?”

    “所谓动,不过是个过程,这些亦是汝界概念,我这里都没有。”

    “就是说这花切过来根本没用时间?”

    “正是。你一身本领皆需时而为,怎抵我无相之功?”原来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时间,那我在他面前岂不任其宰割,难怪如此自信。苏隐见我不说话又道:“你一心破花,所恃无非宝剑金甲天印,现三宝皆散,还有什么本领?”

    没想到我拼老命来到这里,居然被他用一朵随手采的野花击败,心中既羞愧又绝望,有气无力地说:“现在我只剩一首,哪还有本领。自古成王败寇,现在任你处置。”
    他微微一笑道:“我还是想你留在妙境,和我共享这无边乐海,永不受天地约束,兄弟意下如何?”

    “我不能眼见魔花尽吞天地之气而无所为,何况我只剩个头颅,又能帮你做什么?”

    “我不用你帮,帮也是概念,妙境没有一切概念,留下就好。”

    我想了想回道:“算了,你是我从死生宫中找回来的,此事皆因我起。现在就算放过我,也无颜苟活下去。虽不知自己为何断首不死,也不想像怪物一样留存,你动手彻底把我灭了吧。”

    他低头沉思片刻又道:“既然兄弟执念甚深,我也不好强留,这把你复原送出,不要再回来了。”说完向下一指,我的残躯像活了一样从地面站起,缓缓向上升来,黑红的腔口不断冒着热气。

    转眼间躯体已来到头颅下方,他笑道:“兄弟请正视在下,装歪可就成斜眼儿了。”

    我虽觉有些荒唐,却只能依言而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残身,似在努力让身首结合。可身体只在头下三寸来回摇晃,就是不肯上来。

    见此情形我知道多半难以恢复,便对苏隐道:“不要为难了,头断既死是三界铁律,即便在这妙境也难违此矩。”

    他皱眉回道:“不是,在此别说是头断,就是碾为齑粉也救得回来,否则怎会对兄弟出此重手?其中必有蹊跷,兄弟别急,容我再想一法。”

    “会不会是我命该如此,所以续不上?”

    “妙境任意而为,根本没有什么命运。我是此间主人,万事须顺我意,这就用震法将你先变个形状,再复原如何?”

    “何为震法?须损多少真元?”虽然嘴上说想死,但见他真心相救,生念又起。

    “兄弟又来了,什么真元假元,皆是虚念。震法不过是以六种震动裂你残躯,再将碎片捏在颈下塑形,你就可以复原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闻所未闻:“真的可行?之前做过么?”

    他又是一笑:“放心吧,我有乾坤造化之功,阴阳再续之力,小术罢了。”说完不待我同意,嘴里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这声音产生一种奇妙的震动,使空气泛起阵阵涟漪,残身金甲在音波的冲击下也开始剧烈震颤,慢慢裂解为无数碎块在空中漂浮着。

    我苦笑一声道:“你还真不客气,现在我算死了吧?”他摇了摇头并未回答,继续发声把残躯震得更碎,然后以眼神控制碎屑来到我头下。一部分碎屑包裹住脖颈渐渐成型,其余部分也有规有矩地接在下方。见人形渐成,苏隐双眼精芒爆射,将残躯熔得通红,双手对空虚划几下,又吹一口气过来将其冷却凝固,一个身着金甲,完整的我又回来了。
    收了法他似乎有些累,俊俏的脸上满是汗水。我试着动了动脑袋,和之前比除有些松动外其余都正常,这下彻底服气了,开口赞道:“兄弟,你这起死回生之术除造化珠的主人造化老祖外,还没见谁用过,不愧是此境圣主!”

    他摆摆手:“谬赞了。妙境其实尚未圆满,否则着何须如此费力?兄弟来时之路便是缺处,我再把你原路送出可好?”

    我低头想了想,三界虽大,但自己却无处可去,只能先回云宫复命。反正此番已拼尽全力,要杀要灭听天由命吧,便回道:“也好,在下断首再生全仗圣王之德,兄弟不知该如何感谢。”

    他一笑道:“你我本为一体,这话就见外了。望兄弟出去后广传妙意,让众生早脱规矩桎梏,俱得无极无边之乐。”

    “放心,此身若得苟全,自会与人相述。”其实这妙境若非依外灵而起,倒真是个绝圣之地,比我所知的任何地方都好太多。

    “那就多谢了。请兄弟敛气屏息,这就动念将你送回天阙。”说完他双目微闭,喊了句金陀罗,下方黄光一闪,一朵金花从地面涌出,缓缓向上升来。

    苏隐手指金花道:“妙境入口聚天地之力,若恃勇强出必为之所化,兄弟虽有大神通亦难抵挡。此花名缦玉金陀罗,世无其种,自我心开。花瓣最坚,可御须弥之力。现我用此花护你出去,之前铁手亦是被此花送出。”原来渡我过污水的那片叶子是这朵金花所变,所以入境时那股巨力才没把我压成线条。

    此时金花已飘到脚下,将我轻轻托住,花瓣也开始慢慢聚拢,我忙问苏隐:“圣王,这花是要吞我?”

    苏隐回道:“你虽已除三尸魔心,然六根尚存,见那倾天扯之力必生惧心,定会脱花自行。缦玉金陀罗将你裹在中间,以隔六尘,自可坦然而去。”

    我点点头,红着脸道:“虽说你是我后身,现在我却连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苏只是一笑,没说什么。

    眼看花瓣就要合拢,上空忽然落下一滴黑雨,速度奇快,眨眼间已至头顶,一股浓腥直窜口鼻。我知它绝非善物,忙闪身避开,雨滴挟腥风落入花芯,毫无滞涩地穿下去,把金花打出个细小的孔洞,没在山石中不见了。

    小洞不过黄豆大,金花却像受了重创,坚硬的花体发出吱吱的响声,外层几片花瓣无力地折倒下去。我惊道:“这雨滴怎么如此凌厉?”苏隐说这花最是坚硬,如何会被一滴雨打漏?

    苏隐皱眉道:“雨水乃三界之物,吾境哪有这东西?颜色味道也不对,倒像血水……”话没说完,一团白雾从山石中腾起,又传来阵阵异响,一个活物从乱石中跳了出来。苏隐定睛一看,脸色陡变:“这是何物?”

    我也低头瞧去,只见雾中隐约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好像是个人,五官四肢都看不清楚。我以为是妙境中的生物,问苏隐:“这是你的手下?”他摇摇头道:“吾界之物俱无形色,定是外物,且内气极阴,至暗至邪,你我万要小心。”说完直接落在那东西面前。刚一落地白雾尽散,显出一个三四人高的红黑色巨人。我也跟了下去,落在苏隐旁边。
    这怪人浑身上下都是泛着红光的黑石,眼睛是两个石球,没有鼻子,嘴是一条中空的长石。因为长得实在太简单,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苏隐仰头问道:“你是谁?为何来我妙境?”

    石人弯腰把脸凑上来,闷笑一声答道:“我也不知自己是谁,在九天外听你说这里好,特来瞧瞧。”

    苏隐巴不得有人来,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瞧吧,只不该弄坏我的花儿。”说完对空一指,残花立时金光大盛,折断的花瓣也重新立起,缓缓旋转起来。

    石人瓮声瓮气地说:“坏一朵破花算什么,你若敢送此人出去,我便连你一同坏了。”

    “哦?这么厉害,”苏隐面带笑意,:“我是妙境圣主,怎么送个人出去也要你管?”

    石人怒道:“你算狗屁圣主,不安心做花种弄出这狗屁妙境,我倾心强开灭世之花是为让你干这个的?不过是见你有功,让你享受享受罢了,你却不知好歹自作主人,还要将这天子真身送出,真错看了你!”言罢气得浑身颤抖,带动身下荒山跟着不住抖动。

    听他的语气,好像他才是魔花真正的主人,我开口问道:“难道你就是魔主?”

    石人闻听魔主二字,立直身子傲然道:“小子既知吾圣号,为何还要硬闯花阵?不怕我将你拆骨抽魂拘在无极苦狱,受无量之苦?”

    万没想到他真的是魔主,怪不得可以轻易穿破金陀罗,我拽着苏隐向后退了两步道:“这便是魔主,一切恶事都出自他的谋划,兄弟小心!”

    苏隐盯着石人看了会,摇了摇头:“它不过是一滴阴血合山石而生的怪物,绝不会是什么魔主,兄弟不要听他胡言。”又对石人道:“我已知你根底,不要再妄称魔主,吾界也无主客尊卑之别,大家都一样。”

    石人一愣,反问道:“我不是魔主又是谁?”苏隐回道:“你一身血腥无魂无魄,且暗含气脉常通肺经,一滴鼻血罢了。”

    石人嗡嗡怪笑一声道:“一眼能看出这许多,造化珠果然厉害,老祖果然厉害!不过花阵已有九成,再多些灵气便可圆满,到那时别说你们两人,就是老祖亲来我也不怕!”

    苏隐闻言面沉似水,好像和自己毫无关系,只淡淡地说:“我不知什么花阵也不关心,外事与我无关,不过眼前的事却不能不管,你或是乘金陀罗出去不要再来;或留在此间安心同享寂乐,别作乱就好。”
    石人没有回话,歪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我知苏隐本性善良,即便成圣也是如此,又毫无临阵经验,哪里知道这些邪魔有多凶残。见有机可乘,早一剑砍去,石人却还在进行开平方运算,黑玉剑如切菜般在它头部划过,半截脑袋被生生削断,骨碌碌滚在地下。

    我走过去一脚踏在头颅上,对苏隐道:“兄弟休要同它多言,直接灭了就好。”苏隐回道:“此物是血精气魄,山石不过是它合生的外物,砍了也无用。”我自是不信,用力猛踏,半颗脑袋登时碎裂,石人却仍立在面前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苏隐向下看了一眼道:“它下去了,兄弟小心。”我忙问:“谁下去了?”苏隐指了指石人:“它嫌山石松软不堪一战,已遁入山中另寻硬物合生,很快便会再来。”

    我用心一查,下方果有一物来回蹿动,点点头道:“还是兄弟有眼力!”说完纵身跃起,对着石人从上到下又斩十几剑,没等落地,石人已先塌下去,碎石溅的到处都是。

    “兄弟留些气力,那物正在脚下。”苏隐向后退了两步,抬脚一跺,山体剧烈晃动起来。与此同时又一朵金陀罗花从地面生出,不由分说将我托至半空,苏隐也轻轻跃起,落在之前那朵金花上。

    “原来缦玉金陀罗不止一朵?”我望着两朵一模一样的金花问道。

    苏隐回道:“妙境没有数量,万事但凭念起。只要我想,千朵万朵又何妨?”言罢向上一指,顿时金光漫天,无数金花凭空而现,赫然都是这世间罕有的金陀罗。山体被金光一照顷刻腐碎,整个坍倒下去。石屑中钻出一个红黑发亮的怪物,手持一把石斧,怪叫着腾在空中。此物全身赤裸,只一条草裙围在腰间遮羞,面目狰狞,三分像人七分似猿,用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苏隐看着怪物点头道:“好厉害的家伙,居然一下就寻到山灵相合。”

    我问他:“山灵?莫不是此山之根?”凡地生之物皆有其根,花有花根树有树根,山自然也有山根,山根若损,其上寸草不生。

    “不是山根,是山灵,在根下百里处,是个聚地气的妙物,飘忽不定甚难寻找。此怪定是合了山灵才现此相。”

    那怪阴阴一笑:“前身入宫觅珠,后身以身做种,你二人都有功劳,待吾主灭世重立本可为肱股之臣。现虽生异心,若肯迷途知返仍不失左右二使之位。”

    苏隐开口斥道:“废什么话,左右使哪有此间逍遥自在?”

    怪物扬起石斧低声吼道:“圣花已近成,留你二人也无用处,便用汝等心血祭了我吧!”言罢举斧向我猛劈过来,我见势凶猛不敢怠慢,忙提剑相迎。那怪知我剑利,收斧又向苏隐砍去,苏隐一抬手,一根华光溢彩,生着八颗宝石的树枝已现在手中,挥动宝枝轻轻架住石斧,那怪又想撤斧,石斧却如生根一样纹丝不动。我一剑刺去,正中怪物后心,一股黑气从伤处喷出。那怪舍了石斧负痛上窜,却被漫天金光射住动弹不得。
    苏隐悠然飘到他身旁,以宝枝一刷,刷得那怪口吐黑烟,浑身抖动不止。我怕他一人难以降服,也升了上去,用剑抵住怪物咽喉。

    “兄弟不必如此,”苏隐按住我的手道:“它已被妙树制住,所合山灵顷刻便会崩离。”左手对空一抓,不知从哪抓来一个天青色的薄玉瓶,晶莹透明,一眼可见内里。怪物仍不断吐着黑烟,壮实的身体渐渐瘪了下去,躯干四肢也都化作飞烟,最后只剩一颗红黑色的石球在空中打转。苏隐指着石球道:“这就是山灵,血精已融在其中,须用无相瓶炼出。”说完一勾指头,石球直飞过来,咕噜一声钻入玉瓶,石玉相撞立时腾起一股青焰。

    苏隐又道:“此火便是无名业火,无形无色,见血转青,逢情则赤,可解世间诸物。”

    我赞叹道:“常闻此业火,今日方得一见。虽说你我本为一体,我却怎及圣王万一?”话音刚落,一股红气从瓶口飘出,想是血精已被炼了出来。苏隐望着血气道:“这滴鼻血极阴极毒,若非妙境中无有声色,你我万难降服。”

    我恍然大悟道:“那魔主真身被梏无法亲至,只好挤一滴鼻血前来降服你我。不想花中妙境近成,这滴血竟难有作为。”

    苏隐回道:“想是如此。之前我确不知还有一魔主存在,查它来历时方知其竟是一极阴之人鼻血。此人全无半点元阳,又有创世之力,应该就是你说的魔主了。”说话间那缕红气已飘出瓶外,缓缓向上散去。

    苏隐盯着红气,浓眉紧锁:“现在就看这至阳至坚的金光能否将它彻底化去了。”红气在金光中升了一会便徘徊不起,好像遇到了什么阻碍。

    苏隐抬手一指,十余朵金花飘然而下,将红气团团围定,各放金光,欲将其化去。红气在金光的照射下聚成一团,瞬时也成花形,缓缓转动着,旋转方向与金花正好相反,金光登时暗淡下来。

    金光本要化气的,现在却被这朵“气花”反吸过去,苏隐叫了声不好,挥手撤去花阵,然而为时已晚,气花吸足了金光,已变为一个紫金色的光团,。
    苏隐一见此物惊道:“糟了,本以为它是至阴之属,想以至阳金光消合,却被它勘破关窍反噬金光,成就混沌之体!”

    见他如此紧张,我出言安慰道:“不妨事,终究是一滴血,能成多大气候。方才连合二次都一战而除,这光也平常,我先斩一剑试试!”说完便欲出剑——他刚才救我一命,我急于还个人情给他。

    苏隐一把将我拽住:“三界万物莫不出自混沌,此物现在只是一团阴阳气,尚无实相,先别轻举妄动,且看它如何变化。”

    听他说得严重我也不敢造次,握着剑柄紧盯光团。它胡乱转了一会猛然爆开,我眼前一热便什么都瞧不见了。苏隐挥袖遮住强光,这才隐约看到光团自分为上下两半,上面是金光,下层是红光,分别向天地而去。当中飘着一个古铜色壮汉,手持一把赤金利斧,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和苏隐。

    “你是谁?”我用阴山语问道。他晃了晃头,用太初语唱道:“初入天地间,无日亦无年。手捧星与月,呼吸动河山。吾乃劈天力士,裂地大尊,世间万物皆出于我,你等何人,怎会先天地而出?”

    我见他有些面善,又问:“阁下可是盘古?”他摇摇头反问道:“盘古是何人?”

    我正要回答,却发现此物仍在吞噬光华,似有越来越强之势,便一跃而起,挥剑向其斩去。劈天力士也举利斧相迎,轰然一声巨响,直震得我虎口发麻,宝剑险些脱出。
    万没想到刚才血精还不堪一击,现在竟有如此力量,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劈天力士也没料到我有这样的本领,高声赞道:“好家伙,真是过瘾!”说完又举斧劈下。我见来势凶猛不敢硬接,侧身让了过去,挺剑刺他后心,力士叫了声来得好,抡斧又劈过来。我再避已然不及,一剑直刺在斧刃之上,剑斧相交又是一声巨响,只觉腹内五脏翻滚,险些晕死过去。力士也被震出数尺远,怪叫道:“好大力气,再吃我一斧!”又举斧劈了过来。

    巨震之下我真气难转,只能向下躲避。力士嘿嘿一笑,不知用何术瞬间移到下方,挥舞利斧反向上击来。

    这移动好像也没用时间,已超出我的见识。自己距他已不足三丈,下降之势又疾,即便他不动也会砸到斧上。正欲拼死相迎,一道彩光闪过,身下现出一朵彩莲将我轻轻托起,同时巨斧也砍在花上,彩莲只是微微一颤,并未毁坏。

    劈天力士见自己全力一击居然劈不碎一朵花,登时大怒,对苏隐高声吼道:“兔崽子,求死何须太急?”我抬头一看,苏隐手中只剩薄玉瓶,树枝已不知去向,才明白脚下莲花原来是他手中宝枝所化。没等开口相谢,力士又直接移到苏隐面前,举斧向他头顶劈去。苏隐微微一笑,倒转瓶身一晃,利斧顿化一团金光被宝瓶吸了进去。

    劈天力士反应有些慢,直到劈个空才发现斧子不见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惊问:“斧子哪去了?”苏隐差点没笑出声来,摇着玉瓶回道:“已被我化去,现在早成一股气啦!你虽有大能不过是有相之身,如何斗得过无色之心?”言罢手指一挑,一座黑森森的山峰从天而降,又向下一指,下方也升来一座山,二部迅速向力士合来。

    劈天力士上下看了眼冷笑道:“想用这东西困住本尊?雕虫小技!”忽然瞬移到极远处,上下两座山像影子一般也跟了过去。他见状大惊失色,又换一地,两座山仍紧随不放。见他已无处可逃,苏隐一挥手,二山猛然合拢,将劈天力士狠狠碾在当中,不见一丝缝隙。

    我这才松了口气,红着脸说:“还得兄弟出手,我竟是个没用的。只怕他把这山也合了。”

    苏隐回道:“此山极寒是个死物,没有半分灵气,他绝合不得。不过也困他不住,只能另寻他法。”

    我略思片刻问道:“既然妙境有缺,圣王为何不将其堵住?不仅此境可得圆满,境外灵气亦不得入,可与三界共存;魔主也再难相扰,岂不一举三得?”

    他摇摇头道:“我又如何不明此理,亦曾以万物补此缺漏,无一可行,想是心有所执,故难得圆满。”

    “只要其缺在,天魔皆难容。魔主只一滴鼻血便如此难缠,再弄点什么进来怕更麻烦。”

    苏隐抬头一笑道:“兄弟还真是神机妙算,你担心的东西来了。”我忙向上望去,果见一滴鲜红之物从极高处落下,和之前那滴鼻血不同,这滴血没有腥气,颜色也艳得多。

    我暗叫一声不好,出言提醒道:“万万不可让它落地,否则又会合物乱生!”苏隐点点头,高举无相瓶相迎,红血须臾落入瓶中。他看着瓶中鲜血道:“这滴血通心脉藏五味,纳天容地,绝非鼻血。”

    “那是什么血?”这滴血在瓶中并不安分,不住上下翻滚,除和之前那滴血颜色,气味不同外,看不出什么门道。

    “应是那人舌尖之血,比鼻血更阴百倍,无相瓶是无用了,须另寻死物困住……”话没说完,苏隐手中宝瓶砰然裂开,一股红雾破瓶而出,在空中渐渐凝聚成形,无相瓶的碎片被红雾不断同化,苏隐忙将剩余残片化去,不过红雾已成形状,开始像头猪,又变成鹤,金鱼,麒麟等物,形象也渐清晰,最后化作一位头顶红玉小冠,身披赤金裘裳的玉面公子,手握一柄碧玉如意,笑嘻嘻地看着我俩。
    “你想做什么?”我冲到他面前,提剑问道。

    那公子手抱如意浅施一礼,以太初语回道:“闻听无极妙境世间第一,小生特来一游,别无他意。”我点头说了声好,挺剑猛刺过去,却被他伸出二指轻轻夹住。我倾力前刺,玉剑却如凝固一般纹丝不动。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实力远高过我,只好尽力撤剑,自也拽不动,一时极是狼狈。

    公子松开手指笑道:“阁下神力非常,小生颇有不及,惭愧惭愧。”我面色一红,提剑抱拳道:“公子说笑了,该惭愧的是我。”

    苏隐飘然来到我身旁,对那人拱手一礼道:“不知公子有无名姓,又来自何方?”公子还礼道:“在下灭世小生,自先天一气而生,敢问阁下是谁?”

    苏隐一笑道:“灭世小生?好大口气。我叫苏隐,是此间主人。公子既想游历一番,需我为你引路么?”

    灭世小生抱拳回道:“岂敢岂敢,我随便看看便走。”说完环视一周,手指困着劈天力士那座大山问:“此山全无生机却悬在空中,实是有失风雅,不如撤去如何?”言罢手中如意一挥,一道华光立向山体射去。苏隐用手一指,以念力将山生生移到身后,那光射了个空,转了个弯又回到如意中。

    小生一击不中有些尴尬,看着苏隐冷冷地说:“没想到你竟有移山之术,今日也算开了眼。在下也有一术,还请两位品鉴。”

    他故弄玄虚的样子让我非常恶心,挺剑怒道:“先同我战三百合再施术不迟!”他挑眉问:“方才不是战过了么?怎么还要打?”我回道:“废什么话,打!”说完挥剑又攻过去。

    我当然清楚自己绝非对手,此举只想为苏隐争取时间。灭世小生见我来势凶猛也不敢托大,凌空疾速后退。我一剑紧似一剑地刺去,每剑都用足十成力量,不给他喘息之机。一时剑影重重真元激荡,竟逼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我和苏隐本为一体,他自然知我心意,早无声无息地飞到上空,叠起双手做了个手印,口中念念有词。灭世小生何等机敏,也觉察有异,强挥如意激出一道青光,想抽身去攻苏隐。我竖剑一挡,那光却透剑而过,把胸前南天印击得粉碎。我如何顾得伤情,催真元回荡一股剑气过去,却被他的如意尽数吸入。
    正缠斗间,忽闻苏隐传来一句意语,让我马上躲开。没等我有所反应,空中已罩下一张五色锦网,我忙抽身后退,小生却迟了一步,被套个正着。锦网一触到他身体马上缩紧,将其死死勒住。他挣扎几下只越勒越紧,手中如意也掉落下去。

    苏隐并不放心,又结手印连下一十七道锦网,将他裹得密密实实如粽子一般,方缓缓降下。

    我开口赞道:“这网着实厉害,天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脱出。”

    苏隐点头回道:“此网名天罗,可缚万物,世间也只有这一十八具,都被我化来对付他了。”

    “常听说天罗地网,莫非就是此物?”

    “正是。他虽有虚实显化之功,却避不开此网。”

    灭世小生在网中并不服输,厉声吼道:“本只想将你二人消弭无形,既如此对我,定要将尔等挫骨扬灰方泄我恨!”苏隐笑道:“那就再狠些,让你泄个痛快!”言罢天罗果然勒得更紧,玉冠裘裳都被勒成碎片,体积也只剩先前一半,周身红气乱窜,想是已近半死。

    我纵身来到肉球一样的小生面前,举剑道:“再斩几剑,彻底结果他吧!”

    苏隐看着他体内迸出的丝丝红气摇了摇头:“勿要轻动,这天罗可控其形却不能梏其质,他自血气化生,这气才是本质。不收化赤雾,只伤形体何用?”我惊道:“既如此为何还不拢住?别再又合出什么新东西出来!”苏隐叹了口气道:“它连无相瓶都能合,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收纳它。兄弟,我虽微有功夫,却不识周天诸宝,你久为天侯见多识广,帮我想一平和不化之物可好?”
    “我想什么你就能变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东西就是南天侯陈嫣儿的映天宝镜,那是个跨劫异宝,连万千法界的力量都映得出来,如果用它去照灭世小生,定可映出另一个小生出来与之相消。

    苏隐点点头:“周天万物莫不出阴阳五行之属,皆属造化之功,我都能化出来。”

    我试着问道:“映天镜也能变出来么?”

    苏隐沉默片刻回道:“这东西你在哪里见过?”

    我如实回道:“在云宫南天侯处得见。”

    “此镜是个历劫不毁的奇物,只守那劫那界的规矩,并无阴阳五行。其主必有冰心雪魄,否则用它毁天灭地也是易事,也正因如此才被人设计毁去。恕我无能,不守三界规矩的东西可化不来。”这番话说完我对这个曾经的凡夫俗子更为钦佩,好像天底下就没他不知道的事,同时也深感嫣儿之情,居然放心把这样的至宝借给我。

    我又想了几物,都不能保证绝对安全。这时肉球已不再冒气,颜色也暗淡许多。一团浓重的红气飘在其上聚而不散,似在觅物相合。
    我盯着那团不断变化形状的红气道:“看样子它暂时合不到什么好东西,即便胡乱合些乱石厚土也不妨事,还得想法子先把缺口堵住。”

    苏隐点头道:“兄弟所言极是,不过这两滴血也不能放任不管,特别是眼前这舌尖血,方才幸得兄弟出手,否则我哪有机会下天罗缚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其化掉才好。”

    我问道:“圣王既可变万物,为何不凭空幻出一物把它化去?”

    “兄弟说笑了,造化珠虽然厉害,但亦受心辖,难化心外之物,还请千万再思一物才好。”

    我点点头,闭目苦思,脑海中忽然现出一头异兽。此兽我从未见过,只是同西来异人闲聊时听说他们西天域下极隐处有一异种,名流霞猊,天生地养,寿终时口吐一小兽,亦是它本体,靠吞噬自己母体生长,所以永生不死。流霞猊又名颠倒兽,是为数不多可转阳为阴,吸阴吐阳的奇种,因其可改世间阴阳配比,为天地不容,只能生活在极冷的海底或冰层下,数量又极少,所以没什么人知道它的存在。

    “圣王可化得出流霞猊?此兽可吸阴气转阳吐出,或可收化这两滴阴血。”因为我也没见过,不知他能不能行。

    “喔?”苏隐略想一下道:“天地间竟还有如此奇兽,我且试试。”说完闭上眼睛,周身紫光硕硕,一团乱七八糟的光线在他面前扭曲跳动着。随时间推移光线渐成形状,化为一头成人大小,赤首八足,身生六翅的怪物。我并不认识,反问苏隐:“这就是流霞猊?”他点点头,轻拍兽头道:“既来且安,为吾吞烟。”流霞猊呜呜吼了两声扬头吐出一股青气,才开始吸食红气。

    红气虽不多,它却吸得极慢,静等了一炷香时间才吸干净。苏隐又劈开死山,将先前的血气放出,流霞猊摇头晃脑地老大不愿意,可也只能乖乖张口吞食。

    可能因为鼻血层次不高,瞬间就被吞个干净。连吞二气使得它腹涨如鼓,原本淡金色的眼睛也变得鲜红如血。苏隐皱着眉头道:“阴气太多太盛,猊兽一时难以转化,还须助它一臂之力。”说完伸出手来,手心现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青丸。见此物我大吃一惊,问道:“这可是云隐的青复丸?”

    苏隐淡然一笑:“正是此物。我本不知,方才略观汝心才得显化。”说话间青复丸已飘到流霞猊头顶,那兽也知是个稀罕物,立时弹出红舌卷入腹中吞了下去。

    我无比艳羡地说:“青复丸是云隐山重宝,由开山祖师亲手调制,所用皆为元初妙物,现早不可得。凡人闻一下便可登仙入圣,若整枚吞下顿有移山倒海之力,堪为一世之主。我在云隐山修行多年也只在恩师开坛时见过一次,如此妙物圣王居然也能轻易化出,实在让我钦佩万分。”现在苏隐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也许早在帝君,恩师之上了,比我更是强了百倍不止。

    异兽吞了青复丸,周身发出清脆的响动,鲜红的肌体向外不断膨胀,刹间胀大许多,双目也由血红变回淡金,仰头又吐一大股青气袅袅而上,看来已融消了这两股阴阴气。
    见大功告成,我提醒道:“圣王快把这兽化去吧,别一气不散再合出什么妖孽。”

    苏隐点头回道:“这个自然,否则又生一事。”说完口中默念密语,流霞猊的身形开始模糊隐淡,又变回散乱的光线,慢慢消失不见了。

    我又道:“现在快去封口,否则魔主还会不断相扰,一次比一次难对付,早晚把这圣境毁了。”

    “好,然我并无圆满之法。”

    “上去看看再说。”我怕他反悔,纵身向上疾速升去。苏隐无奈,只得随我一起升空。因为要和魔主抢时间我飞得极快,刹间已上万余丈,四周景物开始扭曲变形,渐失具体形象,后来彻底变为杂乱无章的光线,就像初来时所见一样。

    又飞片刻,发现周遭毫无变化,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旋涡正悬在天顶,周天灵气被源源不断地吸进来,转化为各种扭曲杂乱的光线。同时一股大得难以形容的斥力扑面而来,让我再难上分毫。这时苏隐也来到身边,仰头看着旋涡道:“缺处有摧天毁地之力,若无金陀罗护体,我亦不敢恃勇强出。”

    我低头苦思片刻道:“我曾见过一物,或能补此缺漏,圣王能否化出?”现在自己出不出去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堵住缺口,一样能救三界。

    苏隐点点头:“试试看也好,只不知何物能抵过天地之力?”

    “我初到云宫时年纪还小,好奇心重,一心想知道天到底多高。一日无事,迎风直上百万里,除星云流石外倒也没有阻碍。后来星云越来越稀,只剩淡淡星华,再升万里星华亦无,身边只有一丝丝白玉般的流浆,越来越厚重黏稠,竟将我裹在其间动弹不得。此物又极细腻,穿透衣甲皮肤封住我周身气穴,让我不得变化,挣扎许久仍不能脱身,最后还是恩师亲至才将我救下。”

    闻听此物苏隐来了兴趣:“那流浆可有名号?”

    “恩师说那里已是天极,没有一定之物,随心显化,一心一相,万心万相。困住我的东西叫迟凝膏,其厚无尽,是三界至粘至稠之物,虽有乾坤之力不能毁却分毫,堪为天限。若圣王能化出迟凝膏出来,多半能补此缺漏。”

    “这东西很怪,”苏隐死死盯着我,似在挖掘我的记忆:“三界本无此物,由自心所化,勉强也算三界之物吧。汝可用心回想,我尽力一试。”
    听说有戏我岂敢怠慢,马上闭眼回忆当年被困在膏中的窘态,片刻后苏隐说可以了,我抬头一看,旋涡处果然多了一团厚重粘稠的白色物体,与记忆中的迟凝膏分毫不差。苏隐淡然道:“我已尽力化出此物,不知能否奏效。”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忽然模糊起来,须臾间便只剩一条条若有若无的光线,我的身体也轻了许多,向下一看,居然也只剩光影,而且越来越淡。

    “迟凝膏果然玄妙,”已变成光线的苏隐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若非兄弟见过,我绝难化出此物。现妙境已近圆满,六触皆已无用,兄弟也不必出去了,在此与我同享无边大乐吧。”

    “甚好甚好,同妙同妙。”我的心境也得到了升华,悟到身体和天地宇宙都是困住自性的监牢,人们看,听,闻,触,尝,想的不过都是一些概念,同时也被这些概念所缚,兜转其间不得自由。若想不受身体天地的束缚,必先灭去心中万相。我本距大觉心差得很远,现妙境已成,境中万相自消,已不拘有无,我也跟着彻悟了。

    苏隐的光团飘了过来,微声道:“现在还略有形象,你我尚存言语,待那迟凝膏凝结后便可得圆满,那时何来你我之别?”

    我以仅存的思绪出言附和道:“非你非我,非地非天,非思非想,非恶非善,自在自在,至玄至玄!”

    正“说话”间,上方又一股气息袭来,我二人身形又显。向上一看,迟凝膏不知何时破了个小口,外面淤积的气息由此极速冲入,将我生生压低数十丈。气中一滴赤黑色的液体向头顶滴来,多半还是魔主的血。我想躲开,身体却被那滴血渗出的强大气息困住,丝毫动弹不得。

    “看来魔主又出手了,”苏隐自然也看到了血滴,右臂高举,一把青光大伞便罩在我俩头顶。我觉得眼熟,脱口问道:“这可是西方妙翠灵虚山的无涯伞?”
    三界初成后,东西南北中各有一处极妙之地,纳蕴无极之气。东方是无尽香水海;西方便是那妙翠灵虚山;南方是天机树——一棵极高大的宝树,树上有天窍三十六,地窍七十二,每窍皆纳一界,界内妙处不能尽言;北方便是我修行的云隐山。中央为苍黄厚土丘,不仅名字怪,也最神秘,我也不知其详,大概是个生养万物的地方。这无涯伞是灵虚山的镇山之宝,大可遮天蔽日,坚可托星顶月,万刃不能毁之一毫,水火不可损其一分,持之可御倾世之力。

    “兄弟厉害,正是这伞。我闲时也曾以心观三界诸物,唯有这伞最坚,便化来……”话音未落,血滴已打在伞顶,哧地一声脆响,宝伞已被穿出一个豆大的孔洞,仍向我头上滴下。苏隐一把将我推开,自己却来不及躲避,被黑血打在手背。一股白烟腾起,苏隐闷哼一声眉头紧皱,痛得满脸是汗。

    “你怎样?”我关切地问。

    “他真是急了,”苏隐的脸半青半白,像受了极重的内伤,“竟用法激出一滴心血打破迟凝膏,坏我妙境。兄弟你……你快走,我,我怕是不行了……”话没说完一口气接续不上,捂嘴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剧烈起伏着。

    我出言安慰道:“圣王别急,我来为你注些真元,一滴心血而已,谅无大碍。”说完便欲运功注力,他虚弱地摆了摆手:“万万不可,我并未受伤,只是心脉被侵,运神相抵竟除之不去……兄弟快走,我快不是我了!”

    “怎么会不是你?我又该向哪里去?”

    “坐上金陀罗,我送你……出去,”他举起颤抖的手臂,勉强在我脚下化出一朵歪歪斜斜的缦玉金陀罗出来,没等成形几片花瓣便散落下去,接着花身也分崩解体。苏隐又道:“心神不宁金花难成,好在上方倾世之力多被迟凝膏滞住,你快自己出去吧!无论见何景象都不要管,遇阻挥剑砍开即可,还有……千万不要向下看!”

    我也豁出去了:“在下蒙圣王屡次相救才保残身,如何能留你一人在此?管他有用没用,先为你续些力量再说!”说完将黑玉剑插回腰间,伸出双手抵在他前心处,提息为他输送真元。
    此时苏隐的脸已完全变为靛青色,目光也诡异起来。我问他感觉如何,他只笑而不答,身体越来越冷,我的真元虽源源不断注入其内,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改变。

    半柱香后我已筋疲力尽,正要收手,却被他一把拽住:“怎么不为我疗伤?莫非你要见死不救?”声音无比凄厉,好像变了个人。

    “我力已竭,须休息片刻。”我用力把手抽回,警觉地看着他。

    “让你永远休息可好?”“苏隐”一抬胳膊,手中立时多了一柄黑漆漆的重剑,“你的黑玉剑也还不错,三界中可排第十七。”

    他不再称我为兄弟,周身也开始散出淡紫色的黑雾,魔气森森,我已确定他绝非苏隐,应该是魔主心血合苏隐之身化成的新人。于是也抽剑在手,冷冷回道:“这排名我头回听说,多谢相告。”

    他摆弄着手中黑剑又道:“我这把黑星诛魂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排名不过第八,可用它杀你也是大材小用。”

    “排名不重要,有用就好。”我边说边查他根底,却只见层层黑气,什么信息都没有,便直接问道:“你是何人?圣王哪里去了?”

    他阴惨一笑回道:“我是谁,他又去了哪里,天侯还不清楚?对了,有个名字也好,我既欲灭旧立新,可称我为新天帝君。”说完晃了晃黑剑:“这剑有无用处,试过便知,天侯可敢一试?”

    “有何不敢?”

    “我担保你试过便死,你敢死么?”

    “若欢颜不展,死又何妨?”

    他慢慢提起黑星剑,伸舌狠狠舔了一下,剑刃立被染成红色。不知为何我手中黑玉剑也开始呼啸抖动,我暗向剑体送一股真气过去方才压住。

    他把剑一扬:“你的剑怕了,你怕么?”我攥紧剑柄回道:“既敢独闯魔花,自早不顾生死,何况已死过一次,何惧之有?”
    他厉声道:“甚好,那便再死一次吧!”说完挺剑猛刺过来。我纵身一跃躲过,在高处向他头顶劈下。他哈哈一笑道:“来得正好,让你砍!”竟不闪避,反直接迎头撞来。

    他虽是苏隐的身体,内里却早换了人,何况在妙境中苏隐也能恢复,所以不必顾忌什么。当下使足十成力量,结结实实劈在他头顶。黑玉剑何等锋锐,早将头颅一分为二,鲜血喷涌而出。

    我担心他也能复原,挥剑又上,剑剑斩在他要害之处。“新天帝君”竟如纸糊一般,瞬间被刺得千疮百孔,黑血乱喷。

    我万没想到这个“新天帝君”竟如此孱弱,用剑顶在他心口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他裂成两半的头一同张口,语调一阴一阳,好像两个人在说话:“以剑伤人,必为剑伤,一因一果,报应不爽!”话音刚落,一股剧痛袭来,我的头哧地一声分成两半搭在颈上,同时身体也变得伤痕累累,温热的鲜血向外喷去。这伤是由内而外出现的,金甲天印毫无用处。新天帝君的伤却开始慢慢愈合,两片头颅也立起合拢,变回原来的样子。

    “呜呜呜……”我想死个明白,可嘴分成了两半,竟说不出一句整话。

    “你想问自己为何会死?黑星宝剑守阴律执阴刑,你如何对我自会反报汝身,此亦是天地之则。现在感觉如何?”最后这句话是我刚才问他的,他又反过来问我,想是要报应彻底。

    “呜呜……”我还是说不出话,浑身上下剧痛难当,全凭一口真气支撑,随时可能死去。

    “痛吧,苦吧,这也是天规地则,若无痛苦众生何来惧心?即便如此众生仍喜生厌死,不舍此身。来,现在告诉我,你想死么?”

    他问也白问,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也不能开口回答,只感觉周围越来越暗,眼皮也愈发沉重,估计快死了。

    见我难以作答,新天帝君森然一笑:“黑星剑一动,你立时解脱。若想死只需抬抬胳膊,我帮你。”

    我现在自然愿死,可痛得心尖直颤,别说胳膊,就是手指也动不了。只好拼命调真气注入自身几个命门,打算自我了断,只是身体已被打开,真气尽皆外泄,哪里还聚得起来?只望他能发发善心,一剑将我斩为两段,让我少受些苦楚。
    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身为暗王,高居一极之主,居然如此折磨一个后辈晚生,也算厚颜无耻了。”说的是太初之语。我闻言心里一震:这不是老六么?他怎么能来?

    “你是后劫吉祥妙色天尊,”新天帝君一眼勘破老六来历,“不住汝界,如何越矩来此玄地?”

    老六回道:“无极妙境,只纳有缘。乘念而来,不算越矩。”说完飘到我残身之后,用手抵住后心注入一道柔和却强大的真元,我顿感一阵酥麻,千疮百孔的身体瞬时愈合完整,两半头也合在一处,气息已运转如常。我忙转头去看去,唯见一团虚影,隐约是死生宫中月公子模样。正欲开口相谢,他抢先说道:“弟勿开口,恐泄真元。我先受他一招。”我点点头,闪在一旁运功调息。

    新天帝君上下打量着老六道:“我不和虚念交手。”老六回道:“好,那我便借物现身。”又对我说:“暂借弟宝剑一用,稍后奉还。”说完一晃手臂,黑玉剑已握在他手中。

    新天帝君轻蔑一笑:“这把破剑有什么稀罕,要借也该借我这黑星。”

    老六提剑看了看道:“那是汝之分别心罢了,我看没两样。”言罢身形一晃便与宝剑合为一体,油亮的剑体开始膨胀变形,渐现五官四肢。

    新天帝君点头赞道:“有两下子,居然也可合物而生。”却没出手阻止,估计也想领教下老六的本领。

    不多时老六已完成变化,一个铁头铜身,手持紫剑的魁壮男子现在眼前,四下看了看道:“果是玄天妙地,三界实为第一。”

    我顾不得养息,开口说道:“终于见到你真身了,没想到是这般模样。”他微微一笑:“这也非我本相,乃是合剑而生的样子。这把剑杀人太多戾气太盛,故而生此凶相。不过也还好,若合他那把黑剑,怕是会出来个青面靛发,血口獠牙的怪物。”

    新天帝君看着老六手中紫剑问道:“此剑甚好,却不在名剑榜中,可是后劫妙物?”

    老六嘿嘿一笑:“我是个俗人,不知什么名剑榜,也不懂好坏,不过用着顺手罢了。方才你让吾弟一招,我也让你一招,方合规矩。”我俩本是一人,本无语相称,只是在死生宫的时候看起来比我略长些,
    故称我为弟。

    新天帝君回道:“什么礼法,我看你是怕我这把剑的造因受果之法罢了。不过无妨,反正都是死。”

    老六一笑道:“死也要合规才好。”

    新天帝君挺剑道:“既然如此迂腐,那便受死吧!”说完向老六猛刺过来,剑锋上隐有四物闪现,凝神一看,竟是四头暗兽!

    暗兽没有定形,或鸟身,或龙形,或鱼体,或异状。其性与流霞猊类似,只不过流霞猊是吸阴吐阳,暗兽化阳为阴,正好相反。因其可擅转阴阳也为天地不容,只能藏身在暗界最底层,永无还阳之日。我只听闻却没见过,今日方有机缘睹其影貌。

    老六全然不惧,反挺胸迎来,果是真心想让。新天帝君却把剑猛抽回来,点头道:“好汉子,有胆色!”

    我这才明白过来,黑星剑既有因果现报之功,对剑主也是一样。换句话说他这一剑若刺伤老六,自己也会受同样的伤,也许更重。老六悟性比我高得多,一眼就看穿关窍。

    老六扬剑道:“既已相让,礼法已全,我也略进一招,请帝君品鉴!”说完舞剑攻去。帝君不敢怠慢,也挥剑相迎,一紫一黑两把剑当空相交,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显是二人各弃剑锋开始比拼内力。老六的紫剑现出一层光晕缓缓扩大,新天帝君的黑星剑却死气沉沉像块黑铁。现在我气息已顺,本可助老六一臂之力,可惜剑不在手,又惧帝君因果之术,只能静观其变。

    拼了约有一刻钟,老六光秃秃的铁头上开始渗出汗珠,而新天帝君则神色如常。我运神看去,黑星剑上四头暗兽正张口吸食着老六的真阳,转为阴力从尾部排出,源源不断注入黑星剑内。我暗道不好,这样下去老六即便强他十倍也迟早被吸干,何况二人实力只在伯仲之间。于是出言提醒道:“他剑上异物正在吞你真阳,反化阴力为己所用,兄弟切不可再与他拼斗!”

    老六被他阴力逼住无法开口,以意语回道:“我知道,稍后自有道理。”二人又相持片刻,老六头顶忽现一轮紫日,徐徐与之相合,身体立刻爆出万道紫芒,闪得我睁不开眼睛。又闻听几声脆响,睁眼一看,黑星剑上几头暗兽都已爆开,口歪眼斜地掉落下去,未及转化的元阳也迸了出来,紫金色的光芒散的到处都是。看来是老六借日光充盈真阳,生生把四头暗兽撑炸了。

    黑星剑没了暗兽护持立成灰色,勉力相持片刻便再也支撑不住,被老六的真力激成碎片散落下去。新天帝君被震出数丈开外,胸膛被炸出个血窟窿,露出惨白的肋骨,持剑的右臂也不知去向。

    “没想到你的幻日功已臻化境,居然能越劫至此,本王敬佩万分。”他用左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点头赞道。

    身合紫日的老六更显庄严,微微笑道:“你的剑很好,只是太过贪婪,不知盈谦之理,故有此果。”

    新天帝君抚着右臂断处道:“此非我身,损不足惜,唯恨坏我黑星宝剑。若不将你二人碎尸万段,如何做得新天之主?”

    老六提剑言道:“休得妖言,汝不过一滴阴血作祟,何能再掀风浪?”说完紫光一闪,一剑刺穿新天帝君的胸膛,一股黑红之气随鲜血喷了出来。
    我怕老六不知,指着这股气道:“这才是他真体,兄弟切勿被它合去!”

    老六点点头:“我越矩用幻日法正为合此阴质,不必担心。”说完伸手把阴气抓住,仰头送入腹中,双目紧闭,似在消合这股至阴之气。我来到苏隐面前轻声唤他,他脸色青白目光呆滞,没有任何反应。又用手抵住他胸前伤处,聚真元推送进去,他面色稍缓,却仍无半点气息。

    这时老六也飞了过来,在苏隐额头摸了片刻道:“他被那至阴心血夺窍,刚才比拼内力又耗尽真元,其身已丧,无住世之缘矣。”

    闻言我顿失方寸,哀求道:“你比我强得多,一定再想想办法,这妙境依他思虑所立,只差一毫便可圆满,脱天地道入无想地,况你我他本是一人,救他便是自救!”
    老六回道:“我如何不知此理,若真身前来或有办法,现只是一念,实无妙策。”

    “那你真身快来啊,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眼下救人要紧!”

    “兄弟说笑了,我属后劫人物,不入死生宫真身如何前来?”

    我正欲再言,一个轻柔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感恩壮士舍身护土,我替夫君谢过二位!”说的竟是阴山语。四下一看,只见青,紫,红,金四个光团前后左右一同飘来,在苏隐头顶迅速聚拢,汇成一朵圣洁的光莲。

    我知此界之人没有定相,拱手问道:“来人可是苏雯?”

    光莲缓旋花体,四色光雾轻轻漫起,传出曼妙的声音:“正是,何大哥好。”这次是说的是人间语言。我头脑中一下浮现出苏雯那可爱可敬的样子,顿觉万分伤感,也改用人间之语道:“初入妙境时我曾向圣王问起你,他只推不便相见,你可还好?”

    光莲回道:“劳大哥惦念,一切都好。”说完缓缓飘落在苏隐头上慢慢散开,四色光华倾泻而下,将他身体笼住,悠悠道:“我本夫君一丝倾心所化,夫君辛苦创此妙境,只待将奴合去后便可圆满。可他只舍不得我,将我隐在界中,所以才现此缺。”

    我向上一指问道:“你二人若能相合,可补此境之缺么?”
    “或可,然为时已晚。”光莲已尽入苏隐体内,这话是“苏隐”开口说的,声音却仍是苏雯:“夫君已去,从此再难圆满。幸遗此身,让奴心有所依。”

    我猛然想起老六是我们后身,现在发生的事情他一定经历过,便问道:“兄弟可还记得此事?”

    “什么事?”

    “你还是我的时候,”这话像是病句,但也只能这么说:“那时你如何补此残缺?”

    他低头想了片刻,缓慢又坚决地说:“我是你时也曾如此问是我的那人,”这话似也有语病,“他只让我自思自悟。”

    “那你呢?也让我自思自悟?”

    “不,圆满之法虽是天密,但我会直接告诉你。”话音刚落,上方缺口处猛然劈下一道极亮的闪电,重重击在他光头之上。他虽神功盖世也被打了个趔趄,缓了缓继续说道:“我那时悟到的不过是个舍字,世人皆知取夺,却不晓离舍……”

    话未说完又一道闪电劈下,比之前更烈百倍,竟将妙境照得通亮。老六却不躲避,任它在头顶炸开。闪电过后,铁头上已现出一条深深的裂纹。

    我飞身跃到上方,张开双臂护住他。他摇摇头道:“没用的,此乃天罚,谁也救不了。我越矩用幻日法已是不该,现又口吐天密,自会引五雷相诛。”

    我望着缺口道:“那不必说了,同你当初一样,我自悟就好。”

    “我既违天命,一定直接告诉你,这也是世人苦求而不得的解脱之道,”他语速极快,似在同天雷抢时间:“万灵夺取越多限制越多,如负重前行难得自由。其实一切修行之根在舍,舍去一切直至舍无再舍,方为觉者。”
    我听得一头雾水,忙问:“我现在三尸已除,魔心已覆,欲心倾心亦已不再,还有什么能舍的?”

    “再舍此身,立得圆满。”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也很庄重。与此同时上方飞下四口黑黢黢的宝剑,绕过我悬停在老六四周,剑身微颤,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待我问,老六先开口道:“这是四绝剑,四绝一出仙凡不存。再诉一言,汝以心听:身予天地,便得圆满。”说完四剑齐发,一剑刺头,一剑穿心,一剑入腹,一剑断身,老六立被生生肢解,一缕幽光缓缓升起,由缺处飘走了,四绝天剑也消失不见,只留下已断成两截的黑玉剑在空中飘着。

    “身予天地,便得圆满……”我念叨着老六最后这句话,向上一看,缺处不知何时已幻成一个人形,顿时彻悟,哈哈大笑道:“一身天地给,恰似债随身。而今舍身去,自证了了心。”说完提气向上升去,准备以身补天。

    “苏隐”仰头看着我,也拍手笑道:“万事皆一念,哪有幻与真。色空本无二,何惧果与因!”

    此时缺处的力量已经很弱,我瞬间已升至边界,与“苏隐”相视一笑,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堵在人形缺口处,大小正好,像是为我量身而定。

    这下气流顿止,下方景致全失,连“苏隐”也成了一团光雾。可仍有一丝隐流从心口穿过,流入妙境之中。
    我对苏隐显化的光团喊道:“既已舍身,眼中为何还有形象?难道妙境仍未圆满?”光团只上下晃了晃却没回答,想已无言可说。

    无奈之下又想用手堵心,可手脚已同边界合在一处,哪里动的了?正无可奈何之际,下方忽然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你在等我?”我寻声望去,一团娇柔飘逸的白色光影悠悠漂浮上来,凭心可知正是绮月公主。

    我微微一笑:“是的,永远在等你。”

    “那我来了,你开心么?”光影飘到身下三尺处,幻出七色,如梦似雾。

    “开心,我终于得到你,至此再无缺憾。”我已无泪,否则定会滴落。

    “君舍身补天,妾为君补心。”光影一晃便聚在心口,缓缓钻入其内,与此同时最后一丝气流也戛然而止,无极妙境立成,可惜无形无影,我无法描述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我就是妙境,也可以说根本没什么妙境,它超越一切语言,超越一切概念,不依任何因素存在——或不存在。

    我身心已彻底融入妙境,隐约看到茫茫天域中一朵无根巨花渐渐萎靡腐坏,猛然炸开,犹如超新星爆发,随即隐淡不见。被吸入花中的天地之灵四散而出,滋润着整个天域。一时犹如影片倒放,繁星复明万物复苏,无数世界瞬间重生,好像灭世魔花从未存在过。

    我呢,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似乎离开了天地,又像本就是天地,不离不弃。或者这一切只是我心头念想,现在倦了,也就不想了。我没有确切答案,因为所谓答案,本就是人们创出的概念罢了。
    这时后脑传来一阵剧痛,一下醒了过来,首先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圆形的吸顶灯。左右一看,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左手插着输液针,脑袋被牵引带悬空吊着,向后一摸,后脑头发已被剃掉,贴着个创可贴一类的东西。门口看护床上坐着个小护士,正端着手机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剧。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只觉口干舌燥,说不出的难受,轻咳一声道:“有水么?”小护士吓了一跳,手机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回答:“哎妈呀吓死我了,你咋醒了?”

    我的神志已清醒许多,反问道:“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她走过来按了几下按床头的呼叫器:“还能是哪儿,医院呗。你昏迷了整整24小时。”

    我点点头躺了下去。不多时房门被推开,丁所长,秦教授,秦丽丽,还有两位医生鱼贯而入,其中一个正是为我做植入手术的王冰。丁所长难掩喜悦之情,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你可算醒了,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把大家吓坏了,还以为手术失败了呢。”

    “植入?你是说在延髓中放芯片?”我有点糊涂,这个手术不是已经成功了么?之后还去了他那个什么“方寸世界”实验室,难道那次苏醒也是昏迷中的幻觉?

    “对啊,你后悔啦?后悔也没用,协议你签了,钱也发了。”秦丽丽伶牙利嘴地说。

    我看了眼床边的医用床头柜,上面空空如也。我隐约记得来时在车里捡了朵花放在上面的,便问护士:“那朵花哪里去了?”

    她一脸茫然地回答:“什么花?没看到啊。”

    秦丽丽答道:“就是我买的那朵黑郁金香,放车上祛味的,被他偷着拿进来。我看已经干了,就扔了。”

    我顿时放下心来:“扔了好,最好烧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以为我在怪她,白我一眼道:“扔了咋了?我花钱买的,我愿意!”

    我忙解释道:“没事,只是不想看到它罢了。”

    丁所长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满脸歉意地说:“胡光同志,植入技术虽说没什么危险,但仍不太成熟,让你昏迷了这么久。不过你放心,我回去就打报告,给你多争取些经济补偿。”

    昏迷中我虽然以身补天救了三界,但眼前才是现实生活,我需要钱。尽管和梦中世界相比是如此无聊无趣,可没得选。于是问道:“丁所,我这情况大概能给多少?”
    丁墨云回头问秦丽丽:“最多能补多少?”秦丽丽从挎包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飞快地查了一下:“植入费四万五已经支付,加上补偿款,营养费,最多还能补一万七千五。”

    我仍沉浸在梦中那惊心动魄的情境里,听只能给这么点钱,苦笑一声道:“能给我口水喝么?”小护士拿过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抹了把嘴:“不管怎样,谢谢你们为我做这个手术。从前我是个糊涂人,现在明白多了。”

    这话让丁所长来了兴致,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的录音笔,按了下录音键道:“人们总要通过某种形式来了解世界,你能为我们说一下,在昏迷中看到了什么景象?”

    我一把推开录音笔:“不过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好研究的。帮我把针拔了吧,我有点累,想回家了。”
    丁所长会心一笑,关掉录音笔,又让护士拔去吊针。我问植入是否成功,王医生回答说非常成功,当时便可发射定位信息了。

    丁墨云要我先在这静养些时日,期间工资照发,伙食标准会升级到正处级离退休干部水平。我觉得十分无聊,可他是一把所长又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同意。

    又躺了几天,后脑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不用牵引带也能平躺了。期间一直是那小护士照顾我,聊天中得知她叫刘若,今年才22岁,毕业后就来这上班了,父母也是所里的,估计保密机构只从内部招人,以免泄露机密。

    丁所长每天要来两三次,仍希望我为他讲讲昏迷中的见闻,以完善他的研究工作。可我实在不想说,总是敷衍过去,一来二去他也灰了心,不怎么过来了。

    住院的日子非常无聊,好在伙食真的好,不咸不淡十分可口,加上不运动,居然胖了几斤。到第七天实在待不下去了,坚决要求回家。丁所没办法,让王冰给我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确定一切指标均正常后才签字同意出院。

    当天下午金山便开着所里的猎豹来接我,他显然知道我已是正式员工,态度比以前热情了很多。路上我问他爷爷是不是也在所里工作过,他回答说何止工作过,而且是政委,算甲申所创始人之一。我很惊讶,因为这同死生宫里看到的情况一样。

    他把我送到楼下就走了,我独自上了楼,屋里自然还是走时的样子,真如黄粱一梦。

    那么问题来了,我在昏迷中遭遇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反正也没事,不如验证一下。幻中有些人和现实中是可以对应的,绮月自必不说,肯定是女神苏云江;师姐—冯瑞—古丽丹—离若这几人比较难找,烧烤店老板娘的可能性最大;至于宋仁杰—宋仁义—藤本毅组合,绝对是丁所长,但无论如何不能找他验证。
    其实我很清楚幻中的事情即便是真的,对现实生活也没什么意义,可我实在太喜欢那种日子了,还是希望那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说干就干。我先来到楼下的赵姐烧烤,因为不是饭点所以一个客人也没有。我坐在角落里点了根烟,她早扭着宽大的腰肢走了过来,把菜单一摔,大咧咧地问:“大学生儿这几天咋没来,去哪玩了?”

    “和朋友去了趟外地。”我自然不能说实话,说了她也不能信。猛然发现她胸前垂着条玉笛吊坠,同师姐赠我那个有几分相像,便笑着说:“姐你这坠子挺好看的,给我瞧一眼呗?”

    “过生日老公送的,不值钱。”她边说边解下来抛给我。我本以为笛身上也会有“一曲山河动,三曲乾坤清”一行字,然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只有“隆盛翡翠”四个字,还是印上去的。我怅然所失地还给了她,点了几串烧烤,一瓶啤酒。她记完便走了,没有对我表露任何特别的感情。

    回去后我又在网上搜索甲申所的信息,可出来的都是什么甲申之变一类的干扰信息,丁墨云也查无此人,我又神经兮兮地开始怀疑这个部门是否真的存在了。

    按计划下面该验证的就是女神苏云江。不过有个技术性问题需要解决——她应该不认识我,也没她的电话和微信。好在知道她在哪里上班,只要脸皮够厚就能找到她。

    第二天一早,我简单收拾了下就出了门,打车直奔市国资委。距离很近,不多时便到了。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停车场外已排起长龙。我在入口处逐一向车内打量着,这举动马上引起了一名小个子保安的注意,小跑过来问我要干啥,我说等人,他见我没什么攻击性,瞅了几眼就走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排查了五十余台车后,终于在一辆白色铃木吉姆尼小车中发现了她。美女有种天然的警觉,立时察觉到我的目光,美目一瞟,让我战栗不已。听同学说她结婚好几年了,应该做了妈妈。现在看脸上果然不见当年的纯真,却多了几分少妇风韵。美女就是美女,什么年龄都有相对的赞美之词。

    待她停车下来,我鼓起勇气上前去问了声好。她马上转过身,上下打量一下问:“你认识我?”

    这一句话其实就够了。她并未叫出我幻中的名字——塔拉,何风或李心,看来幻觉中的宝盖,天雨或绮月公主和她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不过这是现实,戏还得唱下去,便硬着头皮回道:“我叫胡光,咱俩一个中学的,我高你一个年级。
    这样的搭讪她见多了,哦了一声又问:“找我有事?”

    现在这情况,就算有事也没事了,一笑道:“你是苏云江吧?我只是路过……”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这冷淡倒同虚幻中的她很一致。

    我无比尴尬地站在停车场,觉得自己像个二货。刚才那保安又小跑过来,呲着黄牙嘿嘿一笑:“这女的可招风了,心也高,我们处长都不给面子。”他显然把我当成一个追求者了(其实还不够格)。

    我不想同他说什么,敷衍几句就走了。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能认出我是北天侯才是奇迹。现实中我算个什么玩意儿呢?连自己都懒得提。

    又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觉得有些累便坐在街边长椅上休息。脑子乱糟糟的,感觉活得很虚拟,失去了分辨真伪的能力。

    如果幻中的一切都只是臆想,那么为何金山的爷爷真的是政委?赵姐又为何也有个玉笛吊坠?难道现在这世界也是假的?想到这里我狠掐自己一下,自然很疼,可幻中也疼啊,这显然不是判断真假的好方法。莫非根本就没有真伪?我们每天做梦,一早就醒了,这是世间的梦;等到生命终结,是不是一个更长,叫人生的梦也醒了?醒来后是不是仍在一个更长,更精彩的梦境之中?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辆军牌迈腾停在面前,车窗缓缓降下,一身戎装的司机喊了句上车,我左右一看没别人,便问是我么?他点点头,我又问去哪儿,他回答说所里。我知道自己做过手术后行踪时刻被他们监控着,便老老实实地上了车。

    司机是个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小战士,国字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很快出了市区,飞驰在宽敞平整的省道上。我无心看观风望景,斜靠在后座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

    又开了四十分钟左右,车身一晃转到一条土路上,路边立着一块白色的广告牌,上写御龙山农家乐园几个字。我心想甲申所待遇还真不错,这应该是送去我疗养吧,虽说不是海边(本市不靠海)也聊胜于无,关键不用自己花钱。
    在土道上没开多远便在一处农家院门前停了下来,下车一看顿时傻了眼:这算什么疗养院?两扇铁门早已锈迹斑斑,院里是些入不得眼的假山假水,一个半塌的花坛杂草丛生,几丛芍药也半死不活。

    我鼓起勇气问:“这是什么地方?来这做什么?”

    “进去就知道了。”小战士边说边走,语气不容置疑,我只好跟了进去。虽然已近晌午,可院中除了两个坐在秋千上玩手机的服务员,一条拴着的大黄狗外看不到一个顾客。

    他走得很快,引着我绕过正房来到后院。这里有个很大的养鱼池,池边稀稀拉拉摆着几张供人垂钓的木椅,池水倒很干净,清澈见底。对岸有个破旧的砖房,门上写着游人勿近四个字,多半是给晚上看鱼人住的。

    他仍一言不发,带我来到砖房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狭小的房中居然有一部电梯!可这是平房啊,难道下方暗藏玄机?

    “我们是要下去么?”我问道。

    小战士点点头:“对,丁所在等你。”电梯没有上下按钮,只有个指纹识别器,他轻轻按了下门就开了,我忐忑不安地同他走了进去。

    电梯很快落了底,一条幽深狭长的走廊出现在面前。两侧都是贴着瓷砖的墙体,尽头有一扇铁门。小战士向前一指:“丁所长在里面等你。”说完乘电梯上去了,把我一人扔在阴暗的地下。

    说实话我有些害怕,毕竟到现在为止也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甲申所的人,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奓着胆走到铁门前,伸手敲了两下。门很快开了,谢天谢地,果然是丁墨云,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笑着问了声好,他只点了下头,把我让了进去。

    里面是个正圆形的房间,面积很大,左侧摆着四列书架,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类书籍,从残破不堪的线装古籍到包装精美的画册应有尽有。右侧是两套松木桌椅,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台一体机电脑。正中是个根雕茶台,几把藤椅,一位身穿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藤椅上品茶。

    “老师,这是所里新来的胡光。”丁墨云小心地向他介绍着我。见他如此恭敬,我忙说了句老师好,心里揣测着老人的身份。老头放下茶杯,笑着让我坐下,打量一下问:“你是学地质的?”

    “是地质学。”

    “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么?”

    “知道,贵所……咱们所也是搞地质的,正在找一种用在重型航发上,能大幅提高使用寿命的矿物质。”这个记忆已经相当遥远了,好在还隐约记得。

    “那只是幌子罢了,既已入门就是自己人,不该对你再隐瞒什么。甲申所是我们对外称呼,我和墨云,都是七星门人。”

    听到七星门三字我心中一震,这是我在幻中得知的,手术前根本没人同我提起过,看来昏迷时所见并非都是臆想。不过我并不想暴露,只点了下头,等他下文。

    老者端杯品了一口茶又道:“七星门属术字门,原本门人甚众,唐时最盛,不下万人,有天下奇术,半出七星之称。后被朝廷视为妖孽异端,惨受打压屠戮,日渐式微,直至解放后才以甲申所之名重见天日。”

    这情况和幻中所见差不多,我忍不住问:“可你们找一个学地质的有什么用呢?”

    老者不急不缓地说:“你与我门渊源甚深,自是有用之人。”

    “我这几年连工作都找不到,专业知识也都还给老师了……”

    老者起身为我倒了一杯茶,拍了拍我肩膀道:“你刚做完手术还在恢复期,先在这解下本门历史传承,历代祖师也好。小丁,把七星要术拿过来。”丁墨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古籍交给我,很新,应该是影印版。老者道:“书中所载尽是本门密事,观后切勿外泄。”

    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繁体字,密密麻麻的,夹杂着奇怪的符号和图形,合上书问:“我近期的工作就是看这本书么?”

    老人吹着茶沫说:“这本书写的是本门祖师的生平事迹,一时看不懂可以先放一放,架上还有几本七星密事,记录了千年来七星门人所行之事,是我在二十年前搜集整理的,先看那几本也好。”说话间丁墨云又取来四大本书放在我面前,以命令的语气对我说:“这屋里所有书籍都不许拍照,看书时不能喝茶,更不能抽烟。”

    我拿起上首一本,封面只有七星密事—上古篇七个隶体大字,没有任何图案装饰,下面是一行小字:丁龙海谨录,看来老爷子叫丁龙海,没准是丁墨云的亲戚。

    丁墨云又道:“这农家乐被已经被所里包下了,近期你就住在这吧。白天过来看书,但绝不能带出去,晚上回房睡觉。”

    “就我自己在这?”我巴不得一个人呢,无业久了,不喜欢有人管我。

    “小刘,就是送你来的司机也在,有什么事找他就行,过一阵所里不忙了我再安排人过来。一日三餐都安排好了,这里电脑不能上网,想特殊买什么告诉小刘。”

    “多久放一次假?”

    “这个月没有,下个月开始休周六周日,和所里一样。”丁墨云已将老者搀扶起来,准备离开。

    “那我会有任务么?”自己虽是个资深宅男,也不想一辈子窝在这里看资料,赶紧起身问道。

    “会的,而且很重要。”丁所长微微一笑,扶着老头走了出去。我颓然坐在藤椅上,拿起七星要术看了一眼,没标点的繁体字犹如天书般难懂,马上放下,又翻开一本密事近代篇看了起来。

    不用说,书中记载的还是故事。毕竟我们活着,只为经历这些或快乐或悲伤,或平淡或震撼的故事。
    是的,新篇还没有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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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2 11:09:04  更:2021-09-12 11:1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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