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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床下有鬼》——乡村的那些怪事(每日更新)[第53页] |
作者:秋白蓝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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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将其它一切尽皆掩盖,天际阴郁沉闷的乌云笼罩下,隆隆轰鸣以及雨水敲打瓦片成了这世间唯一动静,紧接着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将光线黯淡的屋子照耀得忽明忽暗,更有大股水浪携着风势猛地灌入屋内,将门口处大片泥土打湿,浸泡得污浊不堪,黄褐色污水顺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四下流溢。 奶奶拄着拐杖立于门口,佝偻的腰身在狂风冷雨中颤栗得十分厉害,整个人如同腐朽千万年之久的烂木,让人担心会不会下一刻就会被风给吹得支离破碎。她还不时转动脑袋微眯着眼朝四周围探望,也不知是想在黑洞洞的屋里找寻出什么来,或是忌讳有什么人看到,那苍老面容在天色变幻下愈发阴沉起来,表情更是诡异到极点,大条褶皱的脸上一块块老人斑在雷电映衬环境下显得格外恐怖。 奶奶分明已经死了,这个“人”又是谁呢?是诈尸还是妖魔鬼怪附身…… 哪怕明知是过去,我心里仍止不住发寒起来,瞪大眼睛死死观察着眼前这一幕,连奶奶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不肯放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奶奶终于试探性将小脚朝前迈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步子略微有些蹒跚,但很快走得利索起来,而后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里。我悄悄跟了进去,看到堂哥躺在破旧的木床上熟睡正酣,打满补丁的破毯子下肚子微微起伏,嘴角还挂了道水痕,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正在悄无声息地降临。 奶奶走到床头,注视着睡意浓郁的堂哥,动作轻微地将脑袋凑了过去,鼻子在堂哥口鼻与脸颊间上下抽动,像是在奋力嗅着什么。同时她将双眼也闭合上,阴沉表情中夹杂着几丝欢愉与贪婪,嘴角也略微扯开了些,就像是饥饿已久的人突然看到了顿美味佳肴,那种难以言喻的莫名兴奋中更有些仓皇与急切,一双枯槁得如同鸡爪般的手不知在什么时候,轻轻搭到了堂哥细嫩的脖颈上…… 堂哥面部表情陡然变得痛苦,像是被梦魇给缠困,眉毛拧成一团疙瘩,嘴里开始发出无意识地呻吟,伸在毛毯外的双手挣扎着胡乱挥舞,脸色在雷光闪现中异常的白。 就在我无从阻止,在一旁提心吊胆,万分惊惧之时,屋外骤然响起几声怒吼,夹杂着说话人声,在雨声渐歇的环境总格外刺耳。这声音忽近忽远,似有似无,带着几许飘忽之意,根本听不清源头来自哪里,就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奶奶伸出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扭曲着脖子回过头,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勾住脑袋梗着脖子,两只泛白的浑浊眼珠都快瞪出了眼眶,脸上满是狰狞与怨毒之意。 我以为是有什么人突然造访察觉到气氛不对,心头一松有些期待,但却迟迟不见有人影进门。奶奶也有些疑惑,眼见床上堂哥翻了个身,于是轻咳着转身装作若无其事慢慢踱到门口,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但周围除了沙沙的雨声,分明什么都没有,那个疑似躲在暗中吼叫怒骂的人,始终不曾现身。 而每当奶奶欲回到房中,那道声音又会适时响起,既像是故意愚弄,又像是那说话之人隔了一定距离不敢接近。我听在耳里慢慢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几句之后,我心神一震,分辨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一个人,但仅有的那么两次,那道声音的主人曾近在咫尺,并且救过我性命。那种空洞中又显得飘渺的声音,极有特点,更加之那两次所发生事情印象太过深刻,哪怕时间历经再久都无法磨灭。 现在,这人又来救堂哥了吗? 奶奶在门口来回徘徊,终于有些不耐烦,索性不再理会暗中之人,换了个方向朝着偏房走去,那道声音也随着奶奶的动作嘎然而止。 偏房里光线全无,几乎与黑夜无异,仅借着木门被推开时透进一些余光,勉强能看清棺材和草垛的轮廓,再深些则是黑洞洞一片。我看到棺材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掩了个结实,一点缝隙都没留,棺材里幼时的我,也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奶奶走到棺材边,佝偻着腰将鼻子凑到棺材边上使劲嗅着,边嗅还边摇头,似乎碰上了什么疑惑的难题。如此过了片刻,奶奶轻声喊了几句我的名字,一只手将拐杖拄得“咚咚”作响,还试图伸手去推棺材盖,但或许是棺材盖太过沉重又或者是其它什么缘故,始终没有得逞。等天色渐晚奶奶不得不放弃从偏屋退出时,遍布皱纹与斑点的脸上满是纳闷与不解,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偏屋,嘴里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像是十分不甘。 这场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后雨势变得小了起来,左邻右舍相继有人回家,锅碗瓢盆响起了重复无数次的动静,奶奶连忙从堂屋案桌抽屉里攫了把香,又将门后的锄头拿走一只,慌慌张张就回了小屋。 顿时屋内陷入绝对的死寂中,连点风吹草动也没有,像是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发生。但只有亲身经历的我才知道,原来在十几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傍晚,这里曾上演过如此可怕的事,若是没有那人,幼时的我与堂哥也不真会遭遇什么。在中午奶奶时明明已经被三婶给活活打死,而后又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复活,但那所作所为,怎么看都不是活人。 一些疑问随着眼前先前开始明朗起来,记得那天,有个人钻进棺材里和我挤在一块,虽然仅说了两句话我就昏睡过去。可从现在看来,很可能他当时就是用这种方式保护了我,也保护了堂哥。也许这人仍然躺在棺材中,这棺材盖也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不让我被奶奶发现。 但这人到底是谁呢? 我遍寻记忆,依然找不到说服自己的合适答案,只好站在偏房附近等待着,隔壁小黑屋也一直没什么动静。过了不久三婶与三叔先后回了家,堂哥也醒了过来,除了脸色略微有些发白倒也没什么异状。三婶一家子人吃了晚饭,三婶还拉着三叔借故去了小黑屋几趟,与那个奶奶扯了许多不着调的话,倒也没问出什么纰漏,一直磨蹭到很晚才折返回来。 等三婶一家入睡良久,四周虫鸣也变得安分时,隔壁小黑屋突然响起锄地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奶奶咳嗽声。哪怕她极力去刻意压制,尽量将动作放慢放缓,这动静还是不小,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格外让人毛骨悚然。这个时代的人都很警惕,周围的邻居还响起过开门声,或许是害怕强盗入室,多多少少故意发出些嘈杂说话或者骂自家孩子声。连三叔都被惊醒起来几次,三婶更是做贼心虚,意图攀爬上两屋之间未封死的隔墙,但由于太胖只好作罢,隔着墙询问了几句,奶奶随意敷衍了句,三婶尤自有些不放心,拉上三叔去敲门,小黑屋那边才没了声息。 整个晚上我都是站在堂屋里度过,丝毫感觉不到疲累与饥渴,甚至也没感觉时间是种煎熬,就像是整个人已经化为空间的一部分,亘古长存于历史之中,用自身去记述着周围世界所发生的点点滴滴。直到天明之时,三婶与三叔起床洗漱,我才看到偏房中棺材盖被一点点挪了开来,有个人从棺材里钻了出来。 等这人慢慢站起身走到堂屋,我才发现他生得极是高大,面孔陌生中又带有一丝熟悉,这种感觉极端古怪,心里有许多斑杂的念头涌出,但我却能肯定绝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他出于什么缘故救了我们。更诡异的是,几米开外的三叔三婶竟然半点都没察觉屋里多出个人来,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这人存在。那高个子人也不离去,冷冷看了三婶几眼,径直出了门后就站在屋前不远徘徊,不住盯着奶奶那间小黑屋,直到天彻底大亮时突然消失,我心里萌生出个想法,隐约间仿佛抓住了什么,但仔细一琢磨,还是觉得迷雾重重。 再后来白日里所发生的事与那些遥远记忆并无多大差别,唯一不同之处是等父母将从棺材里寻到带回家后,奶奶拿起锄头开始挖床下的土,边挖还边用力吸气,但基本都是挖不了片刻就会体力不支坐倒在地,脸色变得奇差,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不知什么时候呈现出一些紫红色小点或者血痕。每到这时,奶奶便会燃上根香,将脑袋凑上去使劲吸着,仿佛这样能让她体力恢复少许,但时间一长,她的动作还是越来越僵硬,神色也变得分外萎靡。 床下的土倒是没刨动多少,奶奶已经坐倒在地,眼皮耸拉下来,闭眼良久后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颤抖着手捏上锄头走到隔壁三婶家中,将锄头放置回原位。堂哥一直蹲在地上玩弹珠,并没有注意奶奶在他附近干什么,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则隐匿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着屋内。 数次,奶奶趁着堂哥不注意时都会将脑袋凑到他脖子后面,伸长了脖子嗅来嗅去,脸上五官几乎都挤成一团。每当快接近时,那暗中之人都会很紧张,故意制造点动静出来。引得屋里的奶奶有些举棋不定,不断朝外张望,如此下倒是将堂哥给吸引得抬起头来,奇怪地望了奶奶几眼,又低下头去。就在奶奶围着堂哥不断转悠,脸露阴狠又有些无从下手时,三婶挑着担子回来,将屋里情形尽收眼底,身子一颤,两筐猪草都跌散在地。 奶奶抬起狰狞的脸庞,恶狠狠看了三婶一眼,拄着拐杖就回了小黑屋。三婶木桩般杵在原地,脸色苍白得厉害,眼中满是惊惧与后怕,快步奔走过去抱着堂哥筛糠似抖了起来。等将一头雾水的堂哥哄进房内,三婶转回堂屋里,焦灼不安地走来走去,许久后使劲咬了咬牙,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从门后迅速抄起块两头圆状的实心厚重担杖,一个箭步冲进了小黑屋中。不待坐在床头闭目养神的奶奶反应过来,人高马大的三婶对其用力一推,抡起担杖冲着奶奶身上就是一顿好打。状若疯狂的三婶就像在打一只死狗,直打得奶奶栽倒在地不再动弹,脸上表情凝固着一种深深的愕然,像是十分诧异三婶为何敢如此胆大妄为。直到奶奶尸首被大伯发现,本家亲戚哭天喊地操办丧事将奶奶入殓后,那张沟壑丛生的老脸上依然布满惊讶,似是至死都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三婶这样凶恶的女人…… |
看到这一切猛然间我明白了三婶口口声声那句轻轻“推”死奶奶是什么意思,原来那些不过是她避重就轻的托词,但其中许多重要细节都被她特意颠倒搞乱罢了。或许是她家三楼坍塌又听堂哥提到奶奶身影出现在楼顶,心里受到极大震撼故意那么说。这其中缘故我大概也能想明白,据她和三叔所说都曾亲眼见到地底下有口井,井中镶嵌镜子上有我的脸,出于这一层原因,估计那时在她心目中,认为地下的事和我脱不了干系,特意在我一家人面前表明自己悔过的意思。难怪当初前后寻了几个先生来看,还火急火撩地去求秋师傅,那时候她一家子已沦落到负债累累的地步,根本无处可去,除了死没有更坏的下场,想必事情发生后这女人良心也受到过莫大的煎熬,住在那屋子之中更是不得已之举,倒也真难为她能住那么久。至于什么砍树换门栓之类,估计都是信口胡诌鬼话连篇。若非亲眼所见,又怎能知晓这个肥胖女子心肠竟是如此歹毒! 以前我就一直不怎么待见三婶,觉得她这人忒势力,欺软怕硬不说,做人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待外人比自家亲戚还好。却不知如何长得一身肥肉,让人羡都羡慕不来。俗话说胖人有福,若非那件事发生,这胖女人恐怕还真能享尽一生福气,哪怕在那个人人吃苦受穷物资贫瘠的年代,可自她嫁来三叔分得几乎所有老屋,日子难熬时也受过叔伯帮衬,可以说基本上没吃什么苦遭过多大罪。甚至现在我都怀疑,三婶家当时那建造房子的钱,就是变卖奶奶私藏的那些古物换得,毕竟三叔这些年根本没有干过什么高薪工作,当然,这些已经无从知晓…… 思绪随着眼前过往岁月悄然无息地流淌,这个时代里所有一切就像是场老旧电影,不过观众台唯独只有我一人。当奶奶葬礼开始举行,我混迹于人群中将前来吊丧者脸色尽收眼底,看着那些人前或哀人后或喜的脸,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到傍晚时棺材里竟然又响起不易察觉的动静,我心头一紧死死盯着棺材,还想继续探究老屋那些过去时,坐在场中那些身形不一的人们动作忽然顿止声音消散全无,接着犹如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眼前场景开始寸寸碎裂,陡然间天旋地转…… 仿佛被一柄大锤打回原形,火辣辣的疼痛从脖颈处蔓延而来,那是种撕心裂肺到极致的痛楚,霎时潮水般将我淹没,身体就像正在被一点点架在火焰上炙烤,并被刀子狠狠来回划拉、切割。眼前场景由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什么东西上,侧着脸看到整个空间里充斥着一种奇异的金色光芒,并不是十分强烈,但居然将所有事物都渲染得通透,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漆,微微有些刺眼,却不知这光到底是从何而来。 我摸了摸脖颈处,那里有个很大的伤口,但竟然结上了痂,也不再流血。这是件离奇的事,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比这更诡异的事我见得太多根本无暇细想,顾不得脖子上疼痛。我站起来朝周围扫了一下,环境一如昏迷前,仍处在三婶屋里,那个疑似奶奶的东西正倒悬在对面墙上,扭着狰狞的老脸恶狠狠望向我。 我心里一寒,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但没跑出两步,我便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整间屋子好象被一种诡异氛围所笼罩,安静得有些不太正常,仿佛与世隔绝般连时间都停滞下来。在即将跨越出门口时,我心头产生股极端酸涩感,眼泪也莫名地流淌下来,就像是深藏多年的悲伤与绝望情绪被统统糅碎塞入肺腑,接着瞬间释放到身体里每一处。这股情绪很是微妙,好象是种突然的心灵感应,我感觉自己似被一股股惊涛骇浪席卷到半空,然后所有浪头争先恐后地朝我打来,夹杂着苦涩与冰冷,一波接一波,由外至内,深入灵魂。 我不知道这种强烈的哀伤到底从何而来,更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得厉害,一颗心犹如被辗碎般疼痛得无以复加,脑中空白得连思维都停顿了,身子更如同处在严冬下颤抖得厉害。但双脚却不受控制地朝前奔走,每跨上一步身体就会轻上几分,像是身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拼命推动,让我速速远离此处,远离这个宛如噩梦一般的地方。 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我很想很想弄个明白,心头涌上从来没有过的求知欲望,感觉忽略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若是错过必然会良心难安,甚至觉得若是能弄清此事哪怕失去生命也再所不惜。眼看即将脱离险境,我使劲一咬舌头脑子清醒过来,硬生生止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那个男人…… 无法形容的微妙感迅速涌向四肢百骸,这一眼仿佛触及到生命里最柔软的地方,连灵魂都跟着深深颤栗起来。我看到那个从棺材里钻出来的中年男人倚在墙角处,怔怔望着我所在方向,如纸般苍白面孔上呈现着比阳光还和煦几分的微笑。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容啊……面部全然松弛开来,连双眼里都有了笑意,似乎已经摆脱了世间所有桎梏,看起来是那么欢欣,那么喜悦,那么的发自内心,仿佛对他而言能多望上我几眼就是最大的愿望,哪怕即刻消亡也心甘情愿。可这笑容里又混合了无尽的悲伤与无奈,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是如此悲苦,如此凄凉,让人心头发酸,忍不住就要潸然泪下…… 我从没觉得能在一个人笑容中领略到如此众多的含义,那么多复杂情绪又怎么能通过一个简单的嘴角拉扯动作表达出来呢?可现在我真读懂了这个笑容,读懂了这个人的喜悦与悲哀,读懂了那种极为矛盾的表情,读懂了他含笑背后那些异样的心满意足…… 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所有异样情绪的源头么? 恍然间我忘乎了所有,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一步步走回危机四伏的房间中,来到了这人面前。甚至,我清楚意识到随时有可能被房间里的那个奶奶夺去性命,可还是走了过来。我什么都不想去揣测,只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是谁。 随着我的走近,这人脸色更加白得异样,表情却变得惊惧不安起来,紧张与焦急一览无遗,嘴唇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不断张嘴说着什么,还朝出口方向使以眼色。 他的脸可真白啊,白得都像是透明人一样!我伸手抚摩上他的脸颊,似乎感受到几丝温暖,又好象只触摸到几丝冰冷的空气……可空气有温度么,也许有的吧,但伸出手是否就能感受到温暖或者寒冷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看着手指轻易从他脸颊地穿了过去,就像穿插在一缕轻烟中,又像穿过了两个不同世界。他身体的确是透明的啊,几乎都快成虚幻般,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之感。 看着这张在模糊与清晰间不断交织的面孔,我没有丝毫胆怯,愣愣地望着他。那张如山水画里描出的五官,眉宇间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泪水无可抑制涌了出来,瞬间模糊了视线。仿佛跨越了不同时空,我在这张脸庞上仔细端详着,看到父亲,大伯,甚至我的影子。或者说,记忆里我们脸上特征,在这张逐渐变得模糊的面孔上都能找寻到…… 我愣愣望着这人,身子颤栗起来,心一点一点往下沉,直至跌至谷底。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告诉我,他是我的亲人啊,他绝对是我的亲人,只有血浓于水的至亲,才能让我体会到这种感受。 他是……他是…… 这时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凄吼,我回头望去,只见趴在墙上的奶奶摔落下来,在地上来回翻滚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抽搐着,那张满是怨毒的老脸紧紧狞结在一起,扭曲成丑陋的肉疙瘩,像是在历经莫大的痛苦。在我们之间,一道道耀眼到极点的金光乍然浮现,如有牵引般流转于半空中,形成复杂难明的形状,更像是咒文一类的东西,直晃得我眼花缭乱。而奶奶的叫声愈加惨厉,那种如夜枭般恶毒的怪声几乎刺穿耳膜…… 这番尖锐高亢的惨叫也不知持续多久,满眼的华光慢慢开始收敛,那种整个世界都被耀眼金光所笼罩的感觉逐渐淡去,眼前又是一番不同光景。 在屋子正中央位置出现一道不规则的豁口,像是大地裂开般,露出个地窖大的洞口,隐隐有光华自里面渗透出来。这洞口不大,却给人一种极其阴冷的感觉,像是张开獠牙大嘴的兽口,在不断朝外喷吐着凉气,正等待着食物自投罗网。 我看到那个嚎叫不休的奶奶浑身上下被金芒所覆盖,慢慢消失在原处,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旋即,所有声音消散全无,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我懵在原地,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解决了那个东西,解决了十几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站着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一切是镜花水月般易碎的梦境。 半空中残余着几许金光,十分稀少,犹如荧火般飘然而至,围着我的脸庞上下旋绕不休,就像是一群顽皮的小精灵。我没有去躲,直觉告诉我不应该恐惧,反而随着它们的接近心慢慢安定下来。我不知道这金光是什么,却感觉它们像是即将熄灭的余烬,正在眷念尘世中最后一抹温度。我看着这些金光,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更产生种荒谬绝伦的念头,似乎生命里有什么东西即将失去,又好象是这些金光在对我作最后的诀别…… 接着,这道金光绕着我迅速飞了一圈,在半空中划下一片片轨迹后,朝洞口处疾射而去,而后隐没不见。我突然很想看一下洞里到底有什么,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双脚就不受控制地朝前走,仿佛前方有什么致命的诱惑正在等待于我。 不知缘何,每靠近一分,身体跟着沉重几分,心里的恐惧也增加一分。我咬咬牙,拼命将这种古怪的情绪按捺下去,费了好大的努力,终于,我走到了洞口边趴下身子朝里探望,以为会看到石敢当,或者水井里的镜子,再或者是无底的深渊时,从洞里慢慢伸出个脑袋来,面目呆滞地望着我。 那一瞬,我全身冰寒,如坠冰窟。 那张脸,是我的脸,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
究竟,我是在洞里面,还是在洞外呢? 心里有这么个古怪想法蓦地生出,眼前突然一阵模糊,再看时底下这张脸朦朦胧胧,隐隐变得不真切起来,就像是迷雾笼罩中一团团飘渺之极的轻烟幻化而成,随时都有可能湮灭于无形。可怔神良久,那张脸依然定定朝上望来,在不知是雾气还是什么的粘稠气状物里若隐若现,氤氲中底下那人眼里不含带半点感情,神色遍布着呆滞与木然,有如光线黯淡环境下庙里神龛上那些香火缭绕,面目阴沉的菩萨塑像,在无人之时说不出的森然恐怖。 到底,我是我,还是他才是我?看着那张分明与我一模一样的面孔,万般迷惑涌上心头的同时好象有个声音不停对我说,他是真的,他才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生,紧着无数思绪开始迅速飘荡蔓延,脑中剧烈轰鸣起来,就像一下子钻入了许多只面目丑陋的小鬼,在上蹿下跳不断狞笑的同时对我窃窃私语,成千上万道声音汇聚成滚滚洪流,一遍又一遍敲击着我整个心田,诱使我朝它们所希望的方向一步步走去。那方向的终点,很可能是永堕沉沦的深渊,更可能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突然间我对毕生那些经历产生深深的质疑,到底过往所有乃至眼前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呢?或许我所认为的真实只不过是别人的虚幻,区别并不仅限于洞里洞外?抑或者说,我其实只是镜子世界里某个人一面另类的影像,长久隐匿在这片阴冷昏暗中,从来没有过属于自己的思想与灵魂,之所以存在不过是为了反映出对面这个人的人生经历,为他而存活,顺带折射出他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如此之下久而久之,我以为是我,但其实并不是我,如今一朝醒悟,才发现人生种种可笑的坚持与固执,不过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电般闪过,我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去思索这些。茫然间周围世界慢慢黑暗下来,仿佛连空气也变得厚重,继而朝我所在之处不断收拢,让人无法喘过气来。这种无形的压力几欲令得我血液倒流,心脏爆裂。恍惚间我忘了所有,努力将眼睛瞪到有生以来的极限,死死盯着下方洞里几米处那个人。即便那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上去也是那么人畜无害,可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从没觉得自己这张脸是会如此狰狞。 我应该爬下去,或者朝他钻过去?问一问,并且仔细的,近距离端详他一番?会不会是看错了只是面孔与我相似?还是底下藏了个孪生兄弟?我这么问自己,甚至找各种理由试图说服自己。但看着那人,心里慢慢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渴望来,一点一滴,直至充盈身体每一处。对方给我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无法抵挡的致命诱惑,这种诱惑仿佛与生俱来,深埋于灵魂最深处,只会在等待到对方出现那一刻才会产生深深悸动…… 此时,我就是这种想法,恨不得立即与底下这个人紧紧粘成团,甚至重合融化为一体,无分彼此才好。 在这种心绪下,我什么想法都不剩了,靠近他成了平生最大的夙愿。于是忍不住就将脑袋探了进去,手也伸了过去,随即整个人也打算钻下去。在探入脑袋的时候,洞中一幕幕奇异无比的景像拨云见雾地呈现出来,我一哆嗦打了个冷颤,人也清醒了几分。望着下方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切,忍不住胆寒起来,大惊之下就想退出来,可身体像是灌满铅一样沉重无比,不由自主就朝里面跌入。而底下那个人,随着我的接近,木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眼里也浮现几许神彩,向上朝我所在方向伸出了双手,并微微张了张嘴巴,好象在笑,又好象是在对我进行无声嘲弄…… 啊!!! 在我惊骇欲绝,以为自己马上会死于非命时,眼前事物一动,我感觉双脚被什么东西扯住,然后朝外用力拖拉,随着身体的抽离,洞中一切迅速远去。眼看即将逃离这逼仄的环境,那面目呆滞的人动了动,神色被狰狞所取代,满是怨毒地看着我,口里凄嚎一声就要扑上来,这时洞里陡然升腾起一小簇火焰,很快形成一片熊熊的焰海,迅速将它淹没…… 在滔天的火光中,我看到许多符文一样的东西,将洞壁镶嵌得满满当当。无数巴掌大小透明的人影,模样极为怪异的蛇虫鼠蚁,许多看上去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小兽以及缩小许多倍的古老房屋建筑,就拥挤在这个人身子下方不远处,被烈焰烧得凄厉惨叫。好象底下存有无尽空间,各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事物更是数不胜数…… |
仅看上数秒,眼前阵阵模糊,心神差点为之涣散。 “蓝伢,不要过去,不要进去……” 我定了定神,耳边响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飘渺空灵,又有着久违的亲切感。时隔多年,我再次听到了这个声音,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慢慢翻阅开来,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不能过去……过去你就不是你了……那是……那是你的……你的……前世……” 前世?我的前世在洞里? 我疑惑地扭过头,呆呆地看着中年男人以一个万分凄凉的姿势蜷缩在墙角,嘴巴未动,语调不知从哪飘了出来,听起来却已经变得虚弱无比。随着话语飘散,他的身体一明一灭,很多地方几近透明。他对我笑了笑,脸上溢出几丝白色雾状物,慢慢升上半空,而后一点点淡化,消失。 “蓝伢……你过来……来坐这里……” 中年男人对我招手示意,我听话地走了过去,顺从地依偎到他身边,心里头没有半点害怕与抗拒,有的只是浓浓的不舍与依恋。我看着他伸出的手停顿在我额头上,脸颊上以及脖颈几处,动作极尽温和缓慢却又小心翼翼,像是不忍心惊扰什么,又如同在呵护世上最珍贵的瓷器。而无论那只手如何动作,却始终无法触及我身子一星半点,好几次犹如空气般穿了过去,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早已深深架在了我们中间。 “莫怕……莫怕……蓝伢……有爷爷保护你……一直保护你……莫怕啊……”中年男人身子又虚幻几分,伸出胳膊轻轻环绕在我脖颈处,抚摩着我脖子上的伤口。我看着他,泪水滚滚而下,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般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被动地依靠在他身上,或者说,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莫怪你三婶……莫要去怪她……老三也不容易……你以后好好……好好做个人……莫学她……”中年男人脸上笑意更柔和了几分,身体也近乎透明,明明是欣慰的脸上却极为矛盾地呈现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你奶奶一生命苦啊……死了连魂也没能在生前地方走上一遭……被这底下的东西吞了……但阴差阳错下那东西还是出不来……你也莫去怪你奶奶……其实她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大伯和你啊……所以……你们才会被惦记上……你大伯也给底下跑出来的一只鬼害了……是爷爷没用……现在……没事了……这里以后都没事了……” 中年男人用一种近乎呜咽地语气诉说起来,将许多我知道的家族亲戚史,不知道的古老传说,以及发生在他那个年代的佚事慢慢道来。这些后人听起来并没有太多兴致,甚至觉得老掉牙的细碎言语,却将我深深吸引住,仿佛逆转了时空,回溯到那些个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的时代…… 我静静地聆听,感觉思维和身体都被什么东西所束缚,连话都说不出来,更问不出我想知道的一切,唯一能做的便是努力将听到的一切牢记心头。然后默默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自称是我爷爷的灵魂,在逐渐变轻的话音中,身体一点点变得虚幻,直至化为点点荧光,在空气中迅速归虚,接着烟消云散,泯灭全无…… 我很想唤他一声,可张不了口,悲伤的情绪将我彻底笼罩,不知不觉,已经哭成了泪人。 再回头时,那带给我无尽恐怖与诱惑的洞口,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消失了,我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切,空白地大脑终于有了一点意识,而后昏了过去。 接下来记忆变得很是模糊,许许多多有所经历的,不曾经历的场景在脑海中不断转换,夹杂着太多人与事,就像是一出出无声电影在回放个不停,而我成了其中的主角或者看客。期间意识有过清醒,不止一次听到家人的声音,但又很快昏睡过去,继而再次苏醒昏迷,这个重复的过程也不知持续多久,等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已经过去了三天。 据母亲所言,是在三婶那间房子里发现的我,当时把三婶给吓得不轻,以为家里遭了贼,等发现是我后连忙通知了母亲。大家手忙脚乱将我送去医院检查,并没有什么大碍,母亲这才放下心来。但见我一直沉睡不醒,又恐是遭了不干净东西,四处求神拜佛找些神婆上门做法事,并多次上奶奶坟头给她烧纸敬香,我这才得以苏醒…… “所以说啊,迷信还是要信点,要不是神仙保佑,蓝伢可能没这么快好,我到隔壁玉德镇庙里拜过,求了符给蓝伢带上,他才醒这么快,那个屋子里邪得很,也不晓得他这次是怎么去的……”背着我时,母亲与三婶经常如此说,三婶连声附和,却被我一句不落地听入耳里。 诸如其类的话还有很多,这期间不乏有好事者上门,旁敲侧击询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基本都被母亲找理由搪塞过去,问得多了,母亲不惜大动肝火,惹得来者骂骂咧咧。 毕竟农村向来闲人多如野狗,遍地拉屎,以讹传讹的工夫早已出神入化,若是不慎漏了口风,指不定那些长舌妇会说道出些什么来。不过在我面前,母亲很少提及,甚至问也不问,顶多拿生病这个借口敷衍,这也是她变着法儿保护我的一种方式。 等情绪恢复过来,公司的电话早已催爆了。临走时我悄悄去“土凹子”,分别祭了大伯,奶奶与那座没有尸身的衣冠冢,跪在坟前看着斑驳的墓碑无语凝咽。关于爷爷,我了解极少,甚至母亲也没见过根本所知不详,只知道是在一场大水中丧生,仅有的只言片语不过是从父亲嘴里传下来,每每说起也是唏嘘不已。 事到如今,我对那个世界依然所知不多,但想来,亡魂无法离死去的地方太远,这点秋师傅也曾提及。而亡魂所能留存于世,不过是对世间那一抹执念,这种执,可能是亲情,也可能是爱人,但绝不会是仇恨与怨愤。曾经幼小的我始终认为奶奶疼爱堂哥更多一些,现在才知道,在她心中,我才是她最疼爱,也最放不下的孙子…… 我也明白了,真的有一种神会保护世人,那就是子孙后辈的祖人。只是,当我懂得这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
之后长久一段时日里,我变得愈加沉默,工作之余基本不愿与任何人打交道,闲暇下来独自穿梭于这个陌生城市里,将脚步停驻在孤灯下,寒风中,去寻找风景优美人迹罕至之处,享受着隔绝尘世喧嚣的宁静。而每当万物归寂,心灵总会由浮躁烦闷转至前所未有的安宁,近乎淡然若水,但思绪却控制不住总去细想许多问题,有关鬼神,还有前世,以及来生,这些荒诞离奇,很可能并不存在于世的东西。 其实倘有选择,我想我宁愿一辈子都不去触碰这些,依照父母意愿去好好读书,按步就班地走上平凡的人生路,日后娶上个贤惠温柔并且肯能安心过上一世的好女子,做个直到老死都平平安安的普通人,哪怕这种生活未必是我所乞盼。但往往事与愿违,很多不可能转化为可能,可能却已变得不可能,可以称之为阴差阳错,又也许是上天故意使然,我常常活在现实与荒诞交织的世界,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做出太多让我无法回头的决定,即便有时面对的是善意的亡魂,可我仍然不知,是否下一刻紧绷在脑海上那根弦就会崩溃,然后整个人也会被炸成残渣碎屑。 经常莫名的,会想起当年溺水濒死时,将我从深水区域承载起的那个死小孩,还有摆脱它纠缠之前,那一段段更像是人生经历缩影而成的梦境。 迄今,我仍然能清晰记起梦境中那些让人黯然伤神的每个片段,以及蝼蚁般在乱世里求生的人们种种无奈与绝望。可对我而言,也许会怀念那双至纯的干净眼眸,并感激死小孩它对于我的救命之恩,但仅仅如此而已。后来许多年内我都有意无意会去回避此事,从不与他人讲起,缘由无它,直觉一直告诉自己,我不可能是那个老渔民,更不可能是死小孩所认为的爷爷,那一晚上的梦只过是在讲述个悲凉的故事,或许更像是记述那个死小孩生前所有记忆更为恰当…… 这种记忆对于它而言,可能就是等待下去留存于世的唯一理由,也可以说是称之为执念的东西,若是执念消散,那也许阴魂对尘世真没什么可眷顾的了。但事实上,这世界上有好些事,无论等多久,盼多久,都不可能等得来的那一天,这点,我深有体会。 往往历史洪流中总有着那么些让人沉默的岁月,就像人也会有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事后根本无从改变,除了唏嘘与感叹,其实并不剩太多的意义。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认为那段记忆中的老者是前世的自己,前提是人如果真有前世今生的话。哪怕到如今,我已尽信鬼神,不敢有丝毫质疑。 可那个洞里,与我一模一样的人,又会是什么呢?每每回想起那地狱般的场景,我都会浑身冰冷,整夜噩梦连连,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时常浮现那张面无表情的僵硬脸孔,熟悉而又陌生,呆板中像是在无声狞笑,然后逐渐放大占据所有视线,更是让我不寒而栗。 爷爷说,那是我的前世,假设那真是,可前世的我,怎么会呆在地洞里那么阴暗森冷的地方,又为什么,我会好端端存在于人世,并且亲眼看到前世的自己?那晚经历日后回想起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飘渺得让我以为只是一场虚幻,可那种辛酸感又是如此真实……总之,一切的一切让我更是迷惑万分,太多的疑问更是令我头大无比,甚至怀疑是否我精神上出了毛病,从以前到现在那些匪夷所思的存在,不过是臆测而出,并不真实。 我终于能体会很多年前吴姐的感受,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为周围所有人不理解,若是表现怪异招来的只会是冷眼与非议,为世俗不容,说出口更会当成是异类或者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或许能让人遗忘所有的除了时间,别无它物,我也尽可能将一切放任在渐渐逝去的光阴中,努力装做若无其事,表现正常人该有的姿态。等到严寒愈甚,风雨不歇,年关逐渐近时,却是听到了不好的消息,而有关之人,却是我一直祈祷不要出任何意外的吴姐。 哪怕早就有所心理准备,可匆匆赶往医院,真在充斥着浓郁药水味道的病房中见到面孔消瘦得厉害的吴姐时,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过起来,眼睛一酸泪水也不争气的汹涌而下,木桩似站在病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是离了大人独自彷徨的孩童。 “弟,你啊,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都哭了呢!” 这是吴姐从熟睡中睁开双眼看到我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在病房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听着吴父满脸悲哀地陈述吴姐的病情。入冬以来吴姐在学校中经常发生间歇性昏迷,周期越来越短,昏迷时间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几天几夜,人也愈加虚弱下来。很多次,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吴父数次要带吴姐北上求医,却被吴姐执意拒绝,托词则是不愿耽搁学习。 这些事吴姐从来没有说起,以前电话里口气也是一副轻松模样,提得较多也是让我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而自从山里归来心存芥蒂之下我也不曾看望过她,这些细节更不可能知晓。眼下这般,查不出病医下医生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摇头,任谁都能看出,这个花样年华的柔弱女孩生命正在逐渐走向尽头。 而那个体态妖娆,据说现在是吴姐后妈的女人,已由情人转为正室,即便她看起来比吴姐大不到哪去。按理说我应该喊她一声阿姨,可眼前这幕却让我开不了口。这女人表情淡漠地站在大腹便便的吴父身边,时而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指甲,偶尔背着吴父会朝病床方向瞥撇嘴,望着吴姐的眼光尽是不屑。 若非父女亲情尚在,或者等枕头风吹得久了,他是否还会顾念吴姐死活,还会如此悲伤?我看着吴父一直在想,这世上是不是真有太多东西能将原本血浓于水的关系打败得体无完肤,接着分裂,然后消弭全无,比如时间和距离,利益与美色。 我不明白,真的很不明白,或许在某些时候里,所谓亲人真不如一碗红烧肉来得重要。至少,红烧肉实实在在能吃,那些太多人眼里的老弱病残又有什么价值呢…… 谁都没有开口,病房气氛沉默得厉害,吴姐眨着眼,看到我后眼里有几丝希冀,很快又转至黯然。吴父默默地看着女儿,轻轻走上前,为吴姐掖好了被角,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得吴姐悄悄侧过头去。 许久后吴姐强撑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望着我眼光中充满说不出的欢喜,如玉的脸庞轮廓依然姣美,只是相比数月前清瘦了太多,整个人显得万般憔悴,脸颊上似乎没有多少血肉,全然是触目惊心的苍白。往日漆黑如星的水灿眼眸,如今早已失去了光彩,黯淡得只剩下绝望与无助,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机,就像是失去斑斓色彩逐渐浑浊的玻璃珠,种种绝望的情绪在望向吴父与那个女人时,尤为明显。 这种不再明净的眼神我不止一次见到,每次,眸子的主人总在面临生机涣散,等待即将濒临的死亡。那些眸子中所失去的,可能是生活的希望,或许是偏执的坚持,又或者是被痛苦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灵魂。 吴父极为担忧地询问了一番,在吴姐轻轻摇头后,又嘱咐了几句便与那女人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我们独处。放在往日,吴父定然会仔细盘问我和吴姐的关系,并严辞厉色地教育吴姐,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吴姐静静地看着我,时而会浅浅笑笑,伸出手抚摩着我的脸颊,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仿佛能让眼眸明亮起来,脸上也出现几丝血色。她并没有开口,我沉浸在不安与彷徨之中,气氛安静异常。 “好抱歉啊!”吴姐勉力一笑,“每次都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没用?老是生病。”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双手,任泪水滚滚而下,心中的悲伤浓郁得无以复加。难道又要……又要面临生离死别了吗? “别哭了,你看你,弟,也不怕惹人笑话!” |
对于这个亦姐亦友的女孩,虽然重逢不久,但这其间经历的事却是一点不少,堪称患难与共。回想起总会觉得很惊讶,从初识到分离再到突然邂逅,中间久隔的时光却没有半点疏离,就像是认识了多年的老友,即便天各一方再久依然会心有灵犀。很多时候,我分不清对待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或许有感激,有倾慕,有疼惜,也有亲情与朦朦胧胧的男女之情在里面。 但大山那件事,说到底也让我将怨恨间接归咎到她身上一些,说到底她完全无辜,其实我只是需要个宣泄的借口,或许应该只怪自己太愚蠢,总以为世上事情应该有个理由,却不知,很多事情,从来没有为什么。 “弟,我们出去走走吧,来这边读书几年,其实除了和你逛过街,对这城市还陌生得很呢。”吴姐突然叹了口气,脸色满是遗憾,轻轻道。 我定定望着吴姐,见坳不过她只好点了点头。待她好整以暇,我们背着吴父从住院部后面溜了出去,阵阵刀子般的冷风吹来,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让人直打哆嗦。 冬日的街头相比往常,萧索得厉害,连铺子都无精打彩地半掩着门,店主哈着气缩着脖子有一搭没一搭招呼着。这种天气人们大都不愿出门,偶有路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走得慢了会被狂风骤雨所缠上。若要是换在乡下,腊月时节除了地里活计,平时在野外几乎连鬼影都不会看到一个。 一如往日,吴姐小女孩般东瞧瞧,西摸摸,脸上洋溢起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神停驻在冬日里依然流落街头的老人身上,掏出钱来轻轻放下。可那一声声感激涕零的背后,谁又会知道,这个女孩身体状况比他们还要惨淡呢? 天空是阴郁的,难得没有雨水绵绵,我向公司告了假,与吴姐涉足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处,走过的,再走上一遍,没走过的,便不要留下什么错失。有时候甚至来回往复地陪她坐公交车,一整天都乐此不疲。更多时候走在吴姐学校,陪她去上课,或者闲逛时偶遇公司同事,我们都会以恋人相称,极尽自然,没有半点尴尬。 在我希望日子能一直这么下去,不要有任何改变时,吴姐身体状况却一天不如一天,连咳嗽都会带出血丝来,但她坚持要走下去,这种固执,我无法拒绝,只有尽可能的顺从。 这个周末,我们像真正情侣般混迹在为数不多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信步游走,将美好风景一一印刻脑海,或者摄入手中。当我们沿着条幽静的林荫之路走到尽头时,前方呈现一片不规则矗立的破旧民房,其间靠山的一口井边,有个人正在奋力地打水。 我看着那人背影眼熟得厉害,拉着吴姐走近,却发现是刘结巴。 刘结巴也看到了我,表情稍许有些错愕,又看了看吴姐,呆了呆后顿时对我挤眉弄眼起来,就差没来一句:“我……我……我懂……”那表情看得我万分难受,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巴掌。 交谈片刻我才得知他家便是住在这山后的,地方已处在城市边缘偏僻得很,好在环境不错。他打水是准备挑给山上做活的爷爷,顺便带些给庙里的师傅,山上蓄水的池子都结了冰,吃水困难,井水冬暖夏凉,正合时宜。 且不说刘结巴能不能有力气挑上山,光是这份孝心就足以令人竖起大拇指,刘结巴还邀请我们上山游玩。索性无事下我和吴姐跟在他身后沿着人工开凿的小路走上山去,一路刘结巴挑着担子,哼哼唧唧地吆喝着,渐渐利索后也能与我们聊上几句。好在这山并不高,路也不算崎岖,否则我真怀疑他会不会半路水就泼光。 到了后山,远远就看到一片恢弘的寺庙,被密林掩映在山前,隐隐传来诵经声与钟声,悠悠扬扬,听上去心里止不住的平静下来。而我们所在的地方比较荒凉,前方除了几亩菜地,一座小庙,基本没什么其它建筑。 刘结巴正欲引路,从那庙里忽然转出个形容苍老的和尚来,慢慢走至近前,双手合十,朝着我和吴姐,深深拜了下去。 |
这一幕让我与吴姐齐齐愕然,相顾间看到的尽是迷惑之色,显然俱不熟识此人,那么眼前这般情形实在让人有些琢磨不透。自打照面起这老和尚根本一句话不多说就来到咫尺之距,面朝着我们,深深拜了下来,光秃无毛的脑袋几乎都快要垂至地面,孱弱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微微颤栗,像是截腐朽得只剩躯壳的老树枝,令人生恐他这腰一旦弯下去,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周围人踪全无,露天底下也没有任何神像之类的供奉,刘结巴更是站在路的另一侧目瞪口呆矗立不动,两只手还僵硬在半空,脸上表情分明是惊讶之极。如此看来,这老和尚若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那他拜的自然是我和吴姐。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怪异感,明明年龄足以能做我们爷爷甚至太爷爷的老人,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直接朝你拜下,还是个穿着老旧袈裟的和尚,这种举动简直突兀到极点,让人感觉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百倍。 稍稍愣神我急忙避让开来,伸手就欲将吴姐揽到身后离他远点,谁知道这老和尚是不是脑子糊涂,万一发什么疯做出过激行为伤到吴姐那可就糟糕了。吴姐现在身体状况虚弱到极点,起阵大风都能吹跑,更何况这么大年纪一人作出此等举动,不是要让我们折寿么?换搁谁身上,都恼火呀,若不是看他一把年纪,我恨不得几脚踹死他才好。 “老人家您这是……”吴姐轻微闪身躲开,苍白脸孔上血色全无,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又望向面前这个老和尚,表情有些惊疑不定。 老和尚并不答话,低垂着脑袋身子转了个方向,依然朝着吴姐,长拜不起。 刘结巴双手互拍猛然醒过神来,瞪着几乎都快要成铜铃状的眼睛,期期艾艾走了过来,神色复杂地望向老和尚,嗫嚅着嘴唇可能想要说点什么,却憋得满脸通红,半天都利索不出来。 场中我与吴姐默然无语,老和尚保持躬身状良久不动,仿佛已化身一座石雕,气氛压抑得令人都快窒息。正当我攥紧吴姐的手,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时,这老和尚慢慢抬起头来,转头看了看我,仿佛是才注意到有我这么个人的存在,表情中稍许生出几丝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点点头又摇摇头,随之又恢复淡然,旋即缓缓开了口,那种波澜不兴的眼光与轻描淡写的口气,就像在看待一件寻常之极的事情,令我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天意使然,命当如此!” 仅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字,却让我像施了定身法儿般懵在原地,大脑如遭雷击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视野中老和尚转身朝着小庙走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朱红色庙门内。 方才目光匆匆交汇间,仅瞥到了一张苍老得不成样子的脸庞,五官说不上是种什么感觉,总之若非是有和尚这些突出特征,定然是个样貌平凡的老头,普通得就跟那些上了年纪走不动路,常年被疾病折磨得脸色堪忧的老人们一样,没有什么所谓的仙风道骨,德高望重,让人一看就值得称道的地方。 “那……那……那个大师他怎么……怎么出来了……”刘结巴踉踉跄跄走到我们面前,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不可置信地半张着嘴,喃喃个不停,“好……好多年没见他出来啊……记得还是八九年前……有次这个庙里开坛讲座的时候……我也只见过他远……远看了眼……我……我爷爷说他是有……有道高僧……地位比庙里住持还高不少……刚……刚才他说的难道是……你们……什……什么意思?” 说完刘结巴瞪着眼睛来回在我们身上游移,似想探询究竟,可惜我与吴姐也是不明就里,一头雾水。 “这……这个庙建之前……大师就在这了……都是解放年代的事了……”刘结巴搓着手,脸上呈现出难以言喻的狂热,双目仿佛也放出光来,“大……大师……要是能收我做徒弟……多好……” 这种近乎于神圣的虔诚态度那几年我曾在村民脸上看到过不少,对于世上某些人来说,或许这些东西一文不值,但在另外些人眼里,它是比生命还要宝贵几分的信仰,不容遭到任何亵渎。很显然,刘结巴便是这种人,当初就为佛教问题与人争执得嗓子沙哑几天。 我心里一动,慢慢生出几丝浪花来,不容质疑地拉住吴姐快步朝小庙走去。可能是怕我闯祸,刘结巴拉了我几次焦急地开口说什么,无果后只得老实跟在一旁,不住嘟囔着。 到庙前望着虚掩的木门时,我又有些迟疑了,这一步到底该不该踏进去,是否会是另一个无底的深渊?曾经我将信赖给予过太多人,但无一例外都让我由失望到绝望。如今我能抓住的,也只有手中这渐渐消逝的温暖,可老天依然不肯放过,或许在下一刻,这个女孩生命就会被夺走变成一具美丽的死尸。我不敢再攫取任何希望,无法相信任何外人,唯愿安静地伴随在吴姐左右,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世界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可似乎眼前又出现一丝光明…… 阴沉到压抑的天头下看不到半点日光,不时呼啸的寒风吹进袖里脖间夹杂着阵阵怪声,门里仅余的缝隙也是一片黑暗,连光都透不进去,像是只狰狞的巨兽,张大了遍布獠牙的大嘴,在等着猎物的到来。 进还是不进?该试着乞求一次吗…… 应该赌吗?还是即刻落荒而逃?似乎没有更坏的结果,可若又是骗局连魂魄都不存呢…… 我咬紧牙关一时心乱如麻,天寒地冻下后背居然冷汗涔涔,很快汗透衣衫,在寒风肆掠下打了几个哆嗦,不由自主就握紧了吴姐的手,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才好。 吴姐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侧着头深情看了我一眼,又看着面前的小庙,脸色风轻云淡,像是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什么能拯救她的希望,悄悄握紧了手用嘴型朝山脚方向对我示意。 “两位远道而来,请进来吧……” 低沉而又苍老的声音从庙里传了出来,回荡在耳边,在寒风中久久不散,听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厚重感,像是经历无数历史沧桑的花草树木在齐声呢喃。我心里莫名的定了下来,拉着吴姐“吱呀”一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庙里很暗,能看到的东西不多,外面看时庙并不大,掩映在泥墙与树木之间,进来后才发现其实别有洞天,就像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巷子,模糊可见当中影影绰绰,似乎存在着许多怪影,乍一看就像是匿了群姿势各异,不坏好意的人。更让我惊惧的是,有一连串“咝咝”声响起,似有若无,隐隐回荡在庙内的角落中。 我心头一惊,却听那老和尚又道:“小结巴,你也进来吧。” “哎……哎……”接着身后刘结巴连连点头忙不迭走了进来,小心翼翼掩好门,昏暗光线下只觉得他战战兢兢,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刘结巴恭恭敬敬上前问好,老和尚与刘结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话题不外乎有关他那在庙里干活的爷爷之类,不过刘结巴的爷爷在老和尚语气里竟然都成了小辈,那么这老和尚的年龄还真是值得推敲。 接着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刘结巴站在我身边大气也不敢喘,我都能听到他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地的声音。其实我何尝又不紧张,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些人模样的影子,一手还紧紧捏住兜里的刀,随时准备出手。 “余施主,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和尚又淡淡开了口,接着响起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几点火光浮现在不远处,勉强照亮了庙内的事物。我这才看到庙里空间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大概有好几间民房组合在一起的样子,地上铺了几张破旧的蒲团,而那些我担忧是匪徒的怪影,原来是一只只形貌各异的神像。这其中有道家的神仙,也有佛家的菩萨罗汉,或威猛可畏,狰狞恐怖,或仙风道骨,面目慈悲。这些神像胡乱地散落在各处,没有神龛,靠墙位置的几座东倒西歪,离得近的一座神像上满是灰尘,像是有些年头没人打理。 但好在没有想象中的那些危机,这令我悄悄松了口气,不断下沉的心也放松了少许。 我看着走至近前的老和尚,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是疑惑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姓氏。这个时候老和尚的目光多了几分暖意,还朝我点头微微笑了下,那笑容说不出的温和,像是一泓甘甜的清泉,慢慢漫入我的心田。 “我……不相信……”沉吟片刻,我摇了摇头,问道,“大师,您能救她吗?” |
“能!”老和尚一脸平静,话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真的吗?”我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恨不得给他三叩九拜,组织着语言小心措辞,“我姐……她……她被……被……”突然不知该如何将来龙去脉说清,我语无伦次起来,结巴得比刘结巴还名副其实。 老和尚目光转向吴姐,脸色肃穆起来,双手合十又是一拜,道:“她是两世为人,神人同体。” “神……神人……同体?”我重复了句,吴姐的身体抖了下,握抓我的小手又紧了几分,“大师……您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们坐到蒲团上,而他坐在对面的位置,望着我继续道:“余施主,你很快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老僧只想再问你一句,你是想要她做神,还是想要她当人?” 伴随着他这句话落下,庙里亮起数不清的火光,霎时间照耀得灯火通明,亮若白昼,而距离我们头顶几米的高空之上,像是根本没有屋顶,而是浮现一道道色彩各异的光,流转浮动,经久不散,其中似乎还有星辰闪耀,日月共存,周围的事物也渐渐模糊起来,很快被粘稠的雾气所取代。 那不知什么时候隐没的“咝咝”声接连响了起来,愈加浩荡,我定睛一看,在我们四人周围,出现成千上万条大小不一的蛇,有的还相互交织在一起,吐着蛇信,动作庸懒地盘踞在四周围,原本应是凶恶的蛇眼却看上去十分平和,就像是一群晒太阳的人正懒洋洋地望着我们。 刘结巴紧张起来,牙齿上下使劲磕着,身体打摆子似颤抖着,脸色难看得厉害。我额头上也有汗水流出,一下子紧张无比,而身旁吴姐似乎进入一种奇怪的状态,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似是对周围的危机半点不知。 “不要害怕,这不是蛇!”老和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它们,都是人。” |
“这些蛇,曾经都是人,死后灵魂飘荡无栖息之所,将来有一天,或许还有变成人的机会,更大可能是会消弭不再,不要怕!” 老和尚泰然自若的话语仿佛带有震慑灵魂的力量,方一入耳便让我心神安宁,所有的惶恐消散全无,人也跟着镇定了下来,思维却变得愈发明晰。这种感觉份外莫名,像是浮生所有清醒的时刻全部加起来,都抵不过此时此刻的一星半点。我环视着周围密密麻麻不时吞吐信子的蛇群,一点悲意涌上心头,忽然没有了半分惧怕,将目光投放到蛇群中间四下游移,就像是在看待花草树木一般自然寻常。 不远处的刘结巴嘴巴大张面目呆滞,模样十分不堪,好半天才慢慢放松下来,但眼神中明显还带有些惊悸,不时晃动脑袋眨着眼睛,似是第一次见到此等诡异骇人的场面,坐在蒲团上的屁股一个劲动来动去,扭捏得厉害。想来也是,若是普通人见到这密密麻麻,怕是有数万条之多的蛇群,只会头皮发麻,吓得晕死过去。 而眼下明明是寒冬腊月时节,外面世界万物凋零,按理而言这寺庙中是不可能会有什么蛇的。这点在我看到蛇群的第一眼,就已了然于胸。 至于吴姐,对于诡谲之事,早已是见怪不怪。我偏头望去,她的神态安详之极,像是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偶尔从五彩斑斓的光中露出如玉的脸颊上,表情淡然,无悲也无喜,或许,无哀亦无忧。 蛇群盘绕在周围的内殿之中,有不少还缠上四下散落的神像上,吐着信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动作说不出的懒散。这些蛇颜色不一大小更是不尽相同,其中大多为灰白和乌黑的驳杂之色,少数则是黑白相间,更罕见的则是色彩斑斓,看起来狰狞可怖。随着空气中的彩光溢流,扭曲着身体,上下探望着蛇头,朝我们的方向跃跃欲试,但最终没有逾越过来。 本应是很恐怖的一幕,居然让我心里生不起半分波澜来,我也暗暗佩服自己。起初的确有几分微微惊讶,但转念一想,也不过如此,那么多风里雨里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值得畏惧的呢?如今于我而言,若是救不回吴姐,其它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哪怕这个世界有再多不未人知的神秘,或者可能是真理可能是谬论的其余面,跟我也没有半毫干系。 也许,无能为力便是生为凡人最卑微讽刺的地方。想来,哀大莫过于心死,情绪大抵也是如此。 等到满眼被绚丽的色彩占据时,蛇群慢慢退散,隐没入光彩之间消失不见,连吐信子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很快地,光芒遍布庙内所有空间,充斥满肉眼所见每一处角落,这里仿佛成了光的海洋,所能想象以及见过或者没见过的各种色彩,取代掉该是空无一物的虚无,宛如水波般流溢交错,凝久不散。 正疑惑时,耳边突然响起悠悠然然的诵经声,像是山野间淙淙作响的涓涓细流,淌过辽阔无边的土地,由远及近,随风过隙而来,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我眯起眼睛,看到老和尚只剩下个轮廓,盘坐不动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具亘古长存的石雕,而诵经声,便是从他那个方向传来。 我怔怔盯着前方,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心神像是被什么所牵引,逐渐迷失到老和尚细碎平和的声音中,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很多本该忘却已久的记忆却不知为何慢慢浮现,跃入脑海,占据整个心田。 仿佛刹那间回到了记忆模糊的曾经,将过往岁月从头到尾翻阅了遍,那些记得与记不得的,老旧泛黄,早已抛却谷底的人生,此时此刻一桩桩一幕幕呈现到眼前。许多从记事起,到孩提时以及所有的少年时光和后来人生经历,如同过电影般一一慢慢重放,甚至连不曾有过印象的细微之处,也一点一滴呈现到脑海。而这次,我是以着回望者的身份,去正视曾经的自己,无论那些是幼稚愚蠢,还是天真可笑,都将在历史尘埃中被重新拾起,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去品位甜蜜的温馨,或是酸涩的苦难…… “伢呀,你要好好听话,勤奋读书,考个好的大学,莫要给人瞧不起,妈是个外地人,总被人笑话……”母亲宠溺地掸掉我衣裳上的灰尘,带着期盼口气轻轻说着,原来那个时候她额头的微微皱纹,鬓角之上点点霜白,就是在我无忧无虑的光阴中出现的么…… “蓝伢,人要学会向前看,你大伯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但,这都是命,凡人的命……”父亲叹息着抚摩我的脑袋,我低头望着怀里紧抱那只纯白的猫,再仰头时却看到父亲不经意侧目,眼中水汽弥漫…… “余蓝,你怎么就封我个护法长老呢?那不是跟他们两个平级,怎么着也应该是个副帮主撒,昨天要不是我,你就被高年级那个打了!”柱子满脸不甘的嘟囔,旁边的黑皮与虎子乐呵呵看着我们傻笑…… “爷爷……爷爷……你不要我了么……我等了你很久很久……”鬼小孩满脸凄然,伸出恐怖的手臂,徒劳地去抓身前空气,可始终,什么都没有抓到…… “弟,以后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一定要记得……有我这个姐……”村头小桥流水处,吴姐泪水涟涟,久执的手,终究只能无奈放开,而那一次,几乎就成了生离死别…… “蓝伢莫怕,那是你的先人呀,不会害你的……”母亲声音哽咽,眼圈泛红地望着院子,那里夜色中只有随风盘旋的冥纸余烬,四下纷飞…… “蓝伢,以后莫忘记你有个姥姥,还有个姥爷,有时间来看看……”姥爷站在坟山之中,望着漫山遍野的墓群,干裂的老手摩挲着面前一座矮小斑白的墓碑,不知不觉中已是老泪纵横。而我当年呆在那个孤寂的老人边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遗忘,人为什么会遗忘呢…… “余蓝!”同桌女孩紧紧捏着我的成绩单,脸色苍白得没了血色,指甲因用力微微有些泛白,那上面鲜红的数字是那么讽刺,“别气馁,你一直很厉害,其实,我也考得不怎么样呢……” “这世上很多事情,”秋师傅面无表情地靠近,“其实从来都没有为什么的……” |
…… 恍如一梦初醒。 当我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久久沉浸在那些过往悲伤中,难以自拔。而那经文声,却不知道何时悄然止住,四周围安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陷入永恒的死寂国度,再也不会有丝毫嘈杂响起。 我慢慢抬起头来,对上的,是面前老和尚那双淡然如水的苍老眸子。环顾四周,先前的光彩消散全无,蛇也不见了踪迹,吴姐与刘结巴端坐不动。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而我也意识到,并没有所期盼的时光倒流,更不是回到过去,只是往事再现,记忆重温。 “原本,这世界是没有什么神佛的……”老和尚蓦地开了口,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飘忽之意,“旦夕祸福,天道无常,往往主宰着人类生死病痛。而活在最底层的卑微人群,无法改变身为凡人的宿命,面对太多无可奈何的悲哀时,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冥冥中的虚无存在。企望高天之上,能有神佛执掌,有朝一日能聆听到凡人的呼唤。厚土之下,存着灵魂往生之所,寿命终结后还有再度为人之机会。无论四季更迭,气候转化,万物兴衰,以及因果报应,都有神明注定。这种现象,在诸难加身的凡人中尤为明显。于是久而久之,便形成神仙之说,无数凡人以及历朝历代的统治者,更是将这种文化发扬得淋漓尽致。天上众神所掌何事,地下小神所司何职,都归纳得极尽细微。待传于后世,人们便奉之为无上信仰,虔诚叩拜,上香供奉,乞求福报,诉说悲苦。许多虔诚之极的信徒,终其一生,灾厄不曾减少,福报亦未增添。即便如此,他们也只会认为,是自身诚意不够,还无法感动上苍得到垂悯……其实,换句话而言,神仙之说,都是人臆测而出,那些形象,都是被想象出来的,根本不存在。” “那那些我所看到,谓之神仙的是?”我被老和尚的话语吸引过去,忍不住发出憋在心里良久的疑问。 老和尚淡淡瞥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些神仙,便是人间信仰幻化而成,大部分则是些灵物或者是阴魂借了其中精气神修炼,占据庙宇享受一方香火供奉,籍此长存。汇聚了万民精神信仰所在的之处,往往能形成某些强大的未知意念,这些意念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香火愈甚的地方愈是如此。” “哪怕是泥塑木塑之物,或者一块顽石……”老和尚顿了顿,随意指着不远处一座神像,“信的人多了,也迟早会有通灵的时候。这个女孩,身上有两道灵魂,一道是她自身,还有道……便是方才所说……被人称之为神的存在……也是她的前世……” 我更加迷惑了,重复道:“前世?真有前世今生吗?” “是的……前世……”老和尚接口道,“这个前世,不是凡俗人所认为的前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世与今生没有半分干系。所谓前世,可能是一段过去的记忆,一只修炼有成的灵物,一道所谓神佛的意念或者是众生信仰集成物,因为种种缘故需要转生成人……而在转生之前,它们会形成灵魂的状态,在阳世选择寻觅合适的人,那便是人的前世。等两道灵魂融合在一起,或者其中一道吞噬另外一道,便是所谓的前世今生……这个融合过程很艰难,一般在娘胎之中完成,有的前世则依托在今生之上,花上几年十几年漫长的时光去完成,并在此间庇佑今生,但是过程中,今生会有些特殊的能力,或者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通过梦境,慢慢显现……若是有机缘多重复几次,那便可以称为……轮回……” “这就是刘结巴所谓的……所谓的……每个人身后的保护神?那我姐,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观点,只是盯着已然睁眼的吴姐,她的脸上满是彷徨,苍白得无丝毫血色。 老和尚微微颔首,继续道,“不仅她是,你也如此,你的前世,你不是已经见过吗?但能转生的毕竟太少,极少人才会有前世的跟随,会被选中。” 我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老和尚,他露出和煦的微笑来,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我周身如同不着寸缕的泡在冰窖之中,久久僵直的身心几乎被冻成冰渣。 “余施主,你真的认为,如今眼前这个女孩,是你方才的记忆里,那个小时候生活在惶恐中的女孩?而不是她的前世一点记忆?或者是两者的融合体?她身体里两道灵魂,前世已经是道残魂,曾有一半为解救你置于你身,如今已经烟云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道本是神灵的残魂会庇佑你?” 我怔怔地盯着老和尚,牙齿上下紧磕,粗重的呼吸溢满鼻间,却始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记忆的片段,神佛的意念,混杂而成的信仰……通过选择凡人来实现转生,而接受了那些记忆的凡人,会想当然认为,记忆中的片段那便是所谓的前世,那即是上一世自己曾有的经历,而其实,那不过是别人的残破记忆…… 于是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里,提及前世,诉道今生,憧憬来世……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想通过另类方式去延续,希冀能有所谓的转世,去延续那些无法达成的遗憾。可笑的是,原来真的有,但前世今生,才是最大的讽刺…… 这一刻,我想到了很多很多事情,而最多的却是两个莫名的词,一是在天之灵,二是心诚则灵。 “其实哪怕你想她再做神仙,老僧也是无能为力。现在,请做出选择吧。”老和尚脸上第一次变了颜色,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沉重,“让这个女孩恢复凡人之身,不再为神鬼所侵扰,但得送走那道残魂,代价是她失去很多记忆,会完全忘记你!” “不,不要……”吴姐身子一颤面色大变,拼命摇着脑袋,“我不要忘掉,我什么都不要忘记,弟,我们走,别听他的,不要相信他!”说着她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就欲走来,没两步却瘫软在地,满是无力地看着我,眼神中分明写满了“不要”。 老和尚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盯着面目凄然的吴姐,那张布满哀伤的脸庞时而熟悉,又时而陌生,就像是突然间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令得我眼花缭乱,不断的揉弄双眼。我记起很多年前与吴姐相认与离别,直到中间发生那么多曲折坎坷,而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么多年来,我等待的并不是吴姐,而只是幼时一个的梦想。 一个不可企及,很远很远,只能靠回忆支撑的梦境,那么久以来,我就是重复着这些久远的梦境,等待着,挂念着,彷徨着。 如今,却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 我看着老和尚,又看看吴姐,沉默良久,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如何抉择,我已经有了答案。 “姐,以前呢,总有许多人在我身边,教导我该如何去说,如何去做。干这干那,有着太多太多的束缚。那时候我总认为吧,我不需要按照别人意愿去走既定路线,一次次总想挣脱,不想循规蹈矩的活着……等到后来,我真的明白该怎么说,怎么做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因为种种原因,不在我身边了,现在,只有你了。已经没有人帮我选择了,我只好自己选择,而这次,我感觉他没有骗我。所以,姐,这次的路由我帮你选择,好不好?”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无比认真地看着吴姐,细细端详着倒在地上哭成了泪人的女孩。 “可是……弟……我几乎没有朋友……也快没有了亲人……如今只有你了……难道……要我连记忆都失去吗……”吴姐断断续续的喊着,声音越来越微弱,“那样活着还不如一死……况且……弟……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呢……” “我喜欢你啊……” “开始吧!” 我闭上眼睛,对着老和尚开口道。 |
老和尚幽幽叹息一声,垂立在旁,良久默然。不知何时被惊醒的刘结巴愕然站了起来,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们,嗫嚅着嘴唇想要问出点什么,却在老和尚的目光中,适时紧闭上嘴巴,一声不吭地又坐了回去。 “你凭什么替我选择?凭什么?无论是生是死,是痛是苦,都是我的自由,我情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吴姐一字一顿,声嘶力竭地冲我哭喊着,质问着,犁花带雨的脸颊在暗淡光线中说不出的惨绝人寰,委顿在地上犹如杜鹃泣血般一遍接一遍哭诉,“可我不要忘记啊……不要……真的不要……弟我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求你……求求你……带我走好不好……离开这个鬼地方……不要相信他……” 这些控诉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看着几米开外的吴姐,她两手支撑着身体双肩一抽一抽,哭得十分伤心,模样更是虚弱到了极点。那地上,一定很冷的吧,外面气候都是那么寒冷,这地,又该是何等冰冷呢?我很想走过去将她扶起,跟她说好,然后带她离开,但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 短短几步路程的距离,此时此刻,犹如天堑。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鸿沟,已经横在面前,让我遍体生寒,心如深渊。 “前世的记忆终归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你!你们原本只是世俗中两个被选择的普通人,真说起来与它们并没有太多的牵扯。”老和尚声音冷冽得犹如寒潭里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深水,透不出一丝人间烟火气息来,“不属于你们的,便不该继续纠缠下去,倘若强求,只会造成更坏的后果。这两段前世记忆,选择你们作为宿体,是劫,亦是缘。前世的交集,如此,你们方能有今生的相逢……相知……其实……说到底……你们也只是被命运捉弄……无辜的可怜人罢了……” 老和尚再次走上前,对吴姐拜下,这次我分明感到,他拜的并不是吴姐,而是他所说那些冥冥中的存在。 “阴差阳错下,她身体里两道魂魄,都到了即将涣散的地步,两日内,便会消亡。”老和尚看着我,“这其中缘故,全应在你身上。许多事,由她而生,却又皆因你而起,也是你欠下的。如今,这个女孩生机全灭,自然是让你选择,这也是老僧不问她的原因。” 我木然点着头,不敢再看吴姐,任哭喊声在空气中逐渐嘶哑,微弱,那撕心裂肺的绝望哀鸣,令我心如死灰,只能紧紧咬住牙关忍受。 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分崩离析,永远不会再有天明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段煎熬到底持续了多久,但似乎是有无数年那么长。就在我一动不动,以为自己会在这种痛苦带入深渊,整个人彻底麻木,冻结,不会再有醒转的时候,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诵经声,敲木鱼声,还有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悦耳而又动人,一下接着一下,似乎有着迷惑人心的频率,不急不徐地钻入耳中,抑扬顿挫的声响让人心神恍惚,倦意上涌。 接着,哭喊声嘎然而止,诵经声与敲木鱼声也听不到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从双耳直至心灵都是一片澄明,仿佛陷入永远的恒寂中,连世界与自身都不复存在…… 在我沉迷于这种状态中,委实不愿再有苏醒之日时,突然有无数凌乱的片段涌入脑海,深入灵魂,那一幕幕不属于我的记忆,却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 仿佛是有气象庄严的古刹,其内古柏参天,树木葱郁,终年人来人往香客不绝,前来焚香祈愿,卜凶问吉。有群成天诵经念佛的僧人们,生活洒脱自在,不染红尘。在正殿中心供了座面目慈悲的菩萨像,座下两边伺立着童男童女,前方神龛中香火不断,经常有个少不更事的小沙弥经常背着寺院僧侣对菩萨像诉苦道哀,自言自语…… 仿佛是时光流转世事更迭,青灰色的殿脊日渐斑驳,风雨剥蚀之下寺院破败荒废,变得沉寂萧条。正殿内尘封土积,神龛歪塌,往日鼎盛的光景再不复存,蛛网丛生中几座塑像早已失了金身,残破不全。也不知几时才会有飞速蹿动的老鼠或野兔带来些许生气,偶尔还有奄奄一息的老和尚佝偻着身子迈着走了进来,抚摩着几座塑像轻微叹息…… 仿佛是星移月转又过多年,寺庙早在岁月尘埃中沦为断壁残垣,山路也荒芜下来,逐渐没了人踪。天灾人祸下又逢狂风骤雨,洪水泛滥,这方世界都成了汪洋,将一切尽皆淹没。等不知过了多久再有人烟之时,世事早已沧海桑田…… 仿佛是生命降生伴随嘹亮啼哭,有名女婴在众人喜悦笑容中被轻柔传递,在家人宠溺呵护中慢慢成长,自懂事起却终日生活在恐惧之中,惶惶有如惊弓之鸟。各种凡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围绕在她身边,伺机而动,有金色的巨大佛头,手持拂尘怪模怪样的仙人…… 仿佛是无休止的苦难永世加身,慢慢长大的女孩承受周围人非议的目光与背后指指点点,过着常人不敢想象的生活。形单影只的女孩没有任何朋友,走到学校也只会遭到嘲弄与笑话,终日下来以泪洗面,进出医院更是家常便饭,望着父母愁眉苦脸,无数次将神神叨叨的人请入家中,伤神费力,却始终无功而返…… 仿佛是命运的捉弄又或者轮回的开端,年纪尚轻的她与他相遇在并不繁华的村落,明明是初识却无丝毫芥蒂,像是相熟了很多年般自然。那段日子是女孩子最快乐的时光,哪怕身边危机无毫无刻都存在着,她依然能保持着微笑去面对,并试图保护初识的男孩。她不清楚为什么生命里会有那么多的恐怖围绕,却莫名其妙下有了许多不该有的能力,而动用这些能力的代价却是身体每况愈下,魂魄逐渐涣散…… …… 当我深深沉浸在吴姐纷乱无章的记忆里时,更多繁杂的画面涌了上来,似乎没有特定的时间与规律,有的分明是许多年之前,有的又却像是近几年中,一幕幕看起来并没有确切的联系,像是时间跨度大得厉害,而这些事情,却跟吴姐本身,却并没有太多关系。 我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村庄里,有个年轻的和尚径直迈入一户家人院里,讨了口斋饭和清水,又对这家主妇说了几句,席地而坐,诵经念佛,而后在主妇满脸愕然中飘然离去…… 我看到天地的愤怒,自然的咆哮,芸芸众生蝼蚁般无力施为。昏黄的洪水淹没了大地,冲垮了家园,无数人流离失所,争相逃往高处避难,成片躲避不及者在亲人的哀号声中被浪头卷走,悲哀无助是他们留给世界的最后定格。等到洪水退却,太多家庭在灾难中分崩离析,原本村庄无人注意的残垣中,却多了座不知从哪冲来的残破童子像,此后不祥与灾难频频发生,又有老和尚出没于村庄旮旯处,却无一人看到他来过…… 我看到在荒郊野外外,深山之中,有座残破不堪,也不知多少年无人打理的道观,土墙已经坍塌,门庭更是腐烂。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后,终于有个脚步虚浮的青年走了进去,晕倒在道观之中,慢慢失去生命特征,却又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回到人世。许多年之后,又有个畸形得不成人样的女孩被众人追赶,仓皇逃入此处,道观上的神像,却被霞光所笼罩,奇异的一幕展现在这个畸形女面前…… …… 脑海中被各种画面填塞得没有半点多余空间,我几乎被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就像是陷入沉睡中无数个梦做到了一块,相互交织,碰撞,挤压,让原本朦胧的梦境更加残缺不全。然后又有人拿着把钢针在拼了命地扎我脑海,那种如潮的剧烈疼痛,反复袭来,令我晕厥了无数次,又醒来无数次。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种思维被占据的痛苦才慢慢退了下去,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也隐没入脑海深处,不再折磨随时可能崩溃的神经。我睁开眼来才发现自己大汗淋淋,周身像是在水里浸泡过,对上的则是老和尚温和的目光,而这次,我却看到了一丝不忍。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问道,“这些记忆伴随着她,在轮回中,与她新的灵魂进行融合,而你的出现,打破了这种趋势,让她在神与人之间不断徘徊,最终,沦落至此。” 我望着他,这个老和尚,在那些不同的年代里,似乎都有着他的踪迹出现过,身份谜一般的存在。这个人像是一直在寻找着什么,等待什么,做着常人看起来理应是救苦救难,度化世人的事。 “也就是说,其实我当年,做错了是吗?”我看着老和尚,很是艰难地询问,“倘若当初我若没砸碎那只镜子,也许吴姐的归宿,不止于此?” 老和尚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道:“你可以如此认为,这女孩的皮囊,便是承载她出世的胎盘,在她到往应该去的归宿后将被遗弃,会成为小神们分食之物。而你,只是在出生时,有过片刻接触前世,并未被融合。那道魂,被封印在地里,为无数大水中淹死的生灵所形成的鬼物所缠,已经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精神体。它想出来与你融合,再世为人,老僧不得已之下,只好在当初将其封印在你们村曾经的庙下面,意图依托众生念力慢慢将其消弭。不想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改变了。但老僧下的封印,非比寻常,唯有新生和死亡,才会让封印有一丝松动……” |
…… 老和尚又说了很多很多,有关我爷爷,有关村庙,有关我应是女孩,却被换魂变成男孩…… 听得我很想笑,真的很想很想,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曾经唯一觉得做对的事,原来也是错误一场,真是荒谬又荒诞,可悲又可笑啊。 “你的记忆里,曾经有个疯疯癫癫的人,说起来,这人应该是在山脚下流浪过。时间太久,老僧也记不清了。”老和尚摇了摇头,并未有太多情绪变化,“想不到还是被害了,他让你来寻我,便是为了他的家人。既然她也已经来了,那么暂时老僧,可以离开此处,远走一趟,将此间事了。” “为他家人?疯子?”我问道。 老和尚点点头,道:“若非犯了特殊的忌讳,无论是鬼还是神,想害人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毕竟,它们对于人而言,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集成体。但若是借人或动物之身,很难直接造成影响。这疯癫之人,还是回了去,可能是在清醒之余,惦记亲人,害怕他们遭逢不测吧。只是可惜,下一个被害的人,是他妹妹。” 他说完这番话,便闭上了眼睛,身体动也不动,仿若瞬间失去生命气息。吴姐在不远的地方,周身彩光缭乱,面色异样峻。有两道魂影浮现在她身体上空,一金一白,淡得几乎都快融入虚空中,金色那道看起来更是残缺不全,但模样俱与吴姐并没有半点区别。 刘结巴膛目结舌地坐着,偶尔抽风般揉一下双眼,脸歪嘴斜的样子更像是中风痴傻。今日一切给他带来太多震撼,也给我带来太多意外,突然间我觉得很悲哀,不明白,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是个凡人。吴姐,至少,我希望的那个吴姐,也应该是凡人。 那只是一段段凌乱的记忆,不属于她,更不属于我,更何况,我只是个还未被前世完全选中的人。 这一切,其实都与我们无关啊。 等老和尚再次睁眼时,他的手里,多了两尊似瓷非瓷,似泥非泥的塑像。其中一尊神韵与吴姐极其相似,另外一尊,我盯了几眼,忽然惊出身冷汗来。那居然是在吴姐家门前镜子里,我曾看到过,那个阴测测的菩萨。而且现在,它还在动,像老鼠般使劲挣扎着,尖叫声凄厉得犹如九幽厉鬼。 老和尚淡淡看了一眼那个阴测测的东西,手中陡然发力,只听喀嚓一声,接着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那个东西,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试图伤害她的,已经不存在了。”老和尚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面色风清云淡,“现在,该你了,这两道灵魂都是因你才落得如此下场,把这个打碎,她们中,一个就会变成普通人,而那道残魂,将再入轮回。” 我木然接过他递来的这尊塑像,那小小的人儿与吴姐神韵是多么相似,却多了说不出的肃穆与神圣。我抬头看着双目微闭,陷入入定状态中的老和尚,他的表情,有如古井无波般平静,世事永远难在他们脸上兴起波澜。 似乎清心寡欲的人永远是这个样子,秋师傅是,他也是,我所见过的一些迟暮之时老者,在人生最后的尽头里,也接近这种状态。 “红尘万丈,始终不过妄念一场,你又何需太过执着?”老和尚看着我,“爱别离会苦,怨长久会苦,求不得会苦,放不下也会苦。终有天你会明白,做人,学会放下,才会不苦。” 放下,就会不苦吗?我盯着手中的塑像,又看了眼前方魂影模糊的吴姐,始终,还是松开了手。 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我的手中,已经空然无物。 而后,在不知缘何响起的高大恢弘梵唱声中,那道金色的魂影似是动作轻微地看了我一眼,又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方向,接着逐渐在空气中变得淡化,很快就完全消失不见。有很多的血珠涌上吴姐的身躯,缠绕在她脸庞上,又迅速隐没全无,我亲眼看着,那双九层眼皮,在一点一点的变淡,消失,越来越少,最后变化停顿在双层之上…… 等一切结束,看着吴姐安静的模样与并不奇异的双眼,我知道,她已经成为了普通人。 “她已经走了……”老和尚叹息一声,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像是苍老不少,脸色也变得尤其复杂。 “那段记忆……还……还会有回来的一天么……”我低着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 “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之后,也许有天,她会以某种生命形态来到这世上。可能是植物,也有可能是修炼有成的灵物,或者是再次转世为人……”老和尚低垂着眼皮,“只是那时候……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了……混合着无数的记忆……而现在……只是她的第一世……轮回的终点……还是会回归天上去的……人间并不属于她……所有所谓的前世……在轮回之中……也会一一湮灭……所以……不会再有这一世的纠葛……你无需挂心……也许……只是也许……你还有可能看到……” “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死了吧……”我神经质的笑了笑,感觉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其它什么,只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只想快速离开此地睡上几日才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走过去牵起神色平和,但目光依然有些呆滞的吴姐,又问了个问题,“那么,既然人死之后的轮回与投胎是这样,那么说到底,生命其实只有一次,其它所谓的转世,分明是全新和不同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有鬼神?” 老和尚身体顿了顿,像是沉吟片刻,答道:“神,是求出来的,佛,是拜出来的,菩萨,也是敬出来的。原本在人们心目中,这些只是对美好的至高向往。其实,是并不存在的。只是另外一种对人性的追寻与拷问,只是芸芸众生,需要那么一种完美存在。然后,有无数的人,活在编织的梦想中,臆造了神佛,并且在生老病死的苦难下,用最卑微的方式去跪拜他们。认为,神佛是需要敬的,若是没有足够的诚意,又哪里会理他们……” “这个世界自有以来,总有些游离在天地之间的气息与污浊。与人类的信仰集成在一起,再按照人们所理想的神佛,变幻成那个样子,根据人的精神强弱造成并不算大的影响。而鬼,却是世间的污秽之气,结合死者的怨气而形成。强烈的不甘,仇怨与愤恨,在极为特殊环境下,便会形成鬼。大多数亡者,死后仅会魂魄眷念人间,但事实上,它们没有任何的能力,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消散于无形,极少数才有转世的机缘,除了影响些阴气较重的人和初生那几年的小孩,对于普通人,与空气无异。” 这个时候刘结巴胆颤心惊地突然开口了,问道:“那为什么不把这些不存在的神鬼都灭掉,那不就不会有害人的东西了?” 老和尚端详了他几眼,道:“什么时候,人不需要卑微的活着,不承担任何的苦难,自然就不需要去敬什么神佛了,到那个时候,神佛就影响不了任何世人。什么时候,人间没有了罪恶,仇恨,肮脏与怨愤,那么自然,也不会有鬼了。这一切的一切,源头本来就在人自身之上,他们敬出了神,亦造出了鬼,害了自己,仅此而已。” “在此之前。”老和尚变戏法似地拈起几柱香,不知怎地就点燃起来,直接插入一座神像的面前,“这神鬼之事,可以不信,但不可不敬。对普通人而言,哪怕是鬼是妖,真个庇佑人的,便是神佛菩萨,害人的,那便是妖魔鬼怪。这个世界总是有着许许多多的神佛菩萨,其中有些灵验,有些不灵。有的害人,有的不害人,这个女孩的前世,亦是相对人而言,善良的一种……” 老和尚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意兴索然,又说了句,“何为神佛?对于所有世人而言,敬之,它便是神佛,不敬,其实与草屑无异。但对于个人而言,敬之,未必会求得庇佑,但若是敢不敬,它一定会害你。”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都不明白,我以为我会有很多情绪,比如难过,悲伤,震惊,失望等等,但是出了奇的,什么念头都没有。此时我只想牵紧吴姐的手,无论她是否记得,我都不想松开。 “大师,我想跟你修行。”刘结巴一脸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的表情,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他的结巴症状,好象也没了。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懒得深究。 老和尚不答话,只是转头看向我,道:“小施主,你可愿随我一起修行?修的,不是今生,而是来世。其实你是个先知先觉的人,只是被尘世蒙蔽了心智,被鬼神,干扰了生命轨迹,所以才会不断地作出错误选择,不停的做着预知后事的梦境……想想吧,先觉的灵智,悠久的寿命……还有很多很多……但代价……却是永世的孤寂……” 我不知道该是答应还是拒绝,心里出了奇的心如止水,泛不起半点浪花来,我甚至只知道木然地看着吴姐,看着她不复往昔的模样,完全没有注意到刘结巴和老和尚在说什么。我忘记了致谢,也忘记了道别,只看到有两张嘴巴一直在面前不断张合,但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世界像是已经死了。 到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庙门,又怎么到的山脚下,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因为直到灯火辉煌的马路上时,我手中还牵着吴姐。 没有关系,我想对她说,哪怕你不记得,我依然陪着你。哪怕你不认识我,我还是会在这里。 没有什么鬼和神,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到吴姐的眼里逐渐有了神采,表情也慢慢开始变化起来,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周围,面上满是迷惑之色,又低头望向被我紧拉的手,再看向我时,陡然神色大变,奋力挣扎地抽了出去,对我大叫。 “你……是……谁……” |
我想拉住她,但是她不断的朝后倒退,大喊大叫,脸上陌生的表情让我心如刀割,那种冰冷的眼神更是让我绝望无比。我突然意识到,无论我找多少理由说服自己,她都不是已经我认识的那个吴姐了。 她只是吴敏,一个陌生人。 在吴姐家人驾驶小轿车赶到之时,我和吴姐依然处于僵持状态,有好事的路人围着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纷纷。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也完全清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孔是那么可恶,那么值得憎恨,那一声声细碎的,或好心或恶意的揣测,是那么嘈杂烦人,不堪入耳。我强忍住想拿东西将他们的脸给砸烂的冲动,望着人群中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孩。 几次,我试图向吴姐靠近,但在她大哭大喊,告诉旁人并不认识我的话语中,我犹豫了,止步了,甚至想退却了。有人试图将我扭送派出所,我懒得也没有力气去解释了,愿意怎样就怎样好了,真的不重要了。这个误会直到吴姐父亲和附近派出所民警到来才被消除,但是我也只能看着吴姐头也不回地在家人劝慰中,绝尘而去了。 因为我似乎想起来了一些东西,老和尚最后告诉我,由于我毕生中沾染阴魂神灵太多,无论情愿或者不情愿,有一些阴魂为我牺牲了一些东西,尤以是两个老人,不惜魂飞魄散地去保护我。而如今,我的身体与灵魂不可避免地受到改变。这种改变是运气和健康,还有很多不好的东西,甚至会影响到我的一些至亲,和十分亲近之人。老和尚劝我远离此处,还送了我一串佛珠,等什么时候佛珠碎了再回来,这个过程要的时间却是按年来算。等到那个时候,我也是个普通人了。 我得走,我终于想起来了,是这样。 我看着周围空荡荡的大街,看着黑暗的天幕逐渐深沉,再深沉,而后又变得有了一丝朦胧的微光,接着更亮了些,既而大亮,太阳升了起来。马路上也有了行色匆匆的人。我想继续体验在这种奇妙的变化下,但嘴里似乎有什么顺着嗓子涌了上来,我跌跌撞撞地找了个垃圾桶,吐出的全是鲜血…… 是了,我得走,我醒悟过来,辞去了工作,联络好一个在南方某座城市的亲戚,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踏上去火车站的班车。 有些人,有些事,始终还是要成为故事的。故事,便只能埋在回忆中,雪藏在童年里,永远不要拿出来,因为根本回不去了。 一次又一次,我只能如此说服自己。 决定走前,我看着手机,给家里打电话简单说了下,执意下母亲也只能妥协。我翻着电话薄,却发现已经没有了什么可以联系的人,似乎我现在跟以前的吴姐一样,没有了什么朋友。 对了,还有黑皮,我告诉他我走的时间与地点,让这小子来送送我,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就挂断了电话。 我还有这个唯一的朋友呢,好象做人也不算太失败。 临走那日,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世界在一晚的时间内变得银装素裹起来,那是一片有如梦幻般纯洁的色彩,无暇得让人止不住心驰神往,恨不得融入纯白的世界里,再也不沾染半点污浊才好。 可是,我在火车站却没有见到黑皮,来的是同桌女孩。 她挎着包戴着副黑框眼镜,既有些知性又有着优雅的味道,穿着得体的装束,一头柔顺的秀发迎风飞舞,如同画里的人儿,慢慢走到了面前。 “你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为什么不跟我说?”同桌女孩低下了头,眼里有水气弥漫,“我们的约定,难道都不算数了吗?”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年少时心动不已的女孩,以前虎子经常围着她转来转去,我也喜欢作弄她,比如没事扯下她的辫子,或者把她座位弄倒什么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如今青涩正在从她身上逐渐远去,那些或者幼稚,或者可笑,或者单纯又或者美好的念头,始终都会变化。总有那么天,我们都将走向成熟,只是可惜,马上我就要走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不想说,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也没有再说什么。我陪着她默默走在火车站外的马路上,将或深或浅的脚印留在了来时路上,或许这个时候的我们,都期盼着,这一刻能成为永恒。 天空中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很快就将我们的衣裳,脸颊和头发沾染成白色。我看着同桌女孩俏丽的模样,散发着清香的发在风雪中轻轻舞动,洁白的小手紧紧捏在一起,那双粲然的眼眸,布满了哀伤。 脑海里突然浮现退学之前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谈心的一幕,那是个比较开明的中年女人,对我这样越来越拖后腿的学生依然没有抱着成见的看法。只是告诉我,同桌女孩背负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不止是家庭,还有学校,所以希望我保持距离。她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同桌女孩家境优越,却放着好好的重点高中不上,而顶着压力与家人争吵,偏要来这所非常烂的普通高中…… 最后,班主任神色有些复杂地告诉我,真正的感情,应该是不仰望,不谦卑,平等相互地对待。说这话时,班主任的口气有些伤感,有些怅然,一直望着窗外,像是在追忆那些如同逝水般不再的年华。 而当时的我,拼命追逐同桌女孩的脚步,背负上种种沉重的枷锁,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对她,我一直存着仰望与谦卑的心态,离最初的路线越来越远…… 既然曾经无从抉择,不愿背负,那么日后,只好自己选择。我望着同桌女孩,如此想着。 面对同桌女孩,除了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呢? 再长的路,总有走到半途,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当我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时,离火车即将开动已经没有多久,可是我们还是沉默不语。 最终,我还是打破了沉寂,对她道:“我要走了。” 同桌女孩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像是没有注意到我在说什么,直到我又说了一遍,她才猛地抬起头来,眼镜后的双眼瞬间蕴满了泪花。 “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为什么你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真的变了!你就一点……一点也不难过吗?”她问道。 我变了吗! 我变了吗??? 也许,我真的变了吧。幼稚走向成熟,熟悉走向陌生,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我只能如此说服自己。 “不要走,行不行?”同桌女孩语气颤抖得厉害,满是哀求地望着我。可是,我只能摇头。 “那……”同桌女孩用力咬住下唇,额头上青筋跳了跳,面上表情在犹豫与挣扎之间不断转换,像是下定了决心,“那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们去远方,可以去打工,我也不想读书了,我们一起好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忍不住就要答应了,忍不住构想起能和她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起来。世界仿佛定格在了她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带着丝丝颤音,轻柔得直拂心底,分明是世间最美好的天籁。 可是,我也看到了她那颤抖得厉害的双眼,指甲都掐入了肉里,有血丝流出。还有她那双大张的眼中,显露出的无尽惶恐与担忧,害怕与挣扎。或许希冀与期待,只占了绝小一部分。至少她不那么坚定的眼神和表情,让我如此觉得。 同桌女孩几次试图仰起头,却又低了下去,两只脚无意识地跺着雪地,似想为她增加几许勇气。 忽而,寒风乍起,席卷起漫天雪舞。 有点点洁白,翩翩然然地落到了同桌女孩的黑发上,像是瞬间将她给染成了白发。我突然有种很苍老的念头,仿佛面前站了个携手已久的老妇,我也是个垂垂老矣的糟糕老头,经过了很多年的相守,事到如今,我们依然缱绻在一起,直到生命终结的时候…… “回去吧!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以后我去你那座城市找你,这是新的约定!”我看着她,笑了笑。 同桌女孩怔了半晌,有些不可置信,更有些意料之中的表情看着我,脸色慢慢松弛下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身体也由僵硬状态变得柔和起来。挣扎和坚决只是一瞬而过,更多的,是莫名的轻松。我知道理应如此,人都会改变,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可是心头还是免不了阵阵悲凉。 以前,我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认识我。现在,我认识你们,你们却不再认识我。将来,或许谁都不认识谁了吧。人生就是如此,等待与被等待,选择和被选择,遗忘与被遗忘,或者世间万事如此啊…… 良久后,她点了点头,叹道:“好吧,我答应你,那么,一路顺风。” 礼貌的道别后,我转身朝候车室走去,马上就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十八年的土地,那种滋味真的很难形容。我走出很远,回过头时,同桌女孩仍然站在原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挥了挥手。 “再见!” “再见!” |
年初,便得四处拜年,这种走亲戚的日子倒是好久没有感受过,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吧。走上一遭后,又去了H市那边,毕竟当初在那边工作挺受照顾,只是可惜,以前的同事都走了,没有一个熟面孔,这点让我心情又变得怅然起来。 漫无目的地走在早已不再有印象的街道上,任由寒风侵袭脸颊,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被风吹迷了眼。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如同我般迷了路,可是走着走着,我还是走回来了。 哪怕风景不再,哪怕物是人非。 不知不觉,我竟走到了一所学校前,那颇有些眼熟的建筑勾动了心里某根不经意的弦,我记得吴姐曾经也是在这所学校就读书,我还混进去转过。 站了很久,有寒风乍起,我看着周围,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过往点点滴滴有如梦幻般袭来,似是将我拉回了那个青涩时代。等寒风停歇,我又回到了现实,看到的,还是冰冷的墙。 吴姐啊吴姐,你可曾还记得我? 揣着莫名的情绪,我继续走着,循着从前的足迹,看到一对对小情侣拉着手走过,我突然想起吴姐,想起同桌女孩,只是现在,她们一定过得很好吧。只是现实,我们不再为情所惑了。所替代追逐的,也许是物质,也许是层次,也许是其它许许多多的东西。 南山已经被开发成著名的风景旅游圣地,在寒冷的天头下依然人来人往,不显冷清。这次我依然是从后山小路,沿着近年来修砌的台阶慢慢走着,等上了金碧辉煌的后殿时,天空却下起了大雪。 那间小庙已经不复存在,老和尚更是不知所踪,问起庙里的和尚,他们也是语焉不详,我也没有多作逗留。来时听说,这里香火是如何如何灵验,想进这里当和尚,得大学文凭,这些话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走进来转上一圈才发现,其实,不过如此。 当我从正门下山时,雪已经很大很大,几乎挂在眉毛上就掉不下来。整个世界都为一层雪白所覆盖,看上去是如此的伤心悦目,只是可惜,这个世界有时永远不像看到的那般纯白。 “一二三四五……山上有老虎……老虎不吃人……山下有敌人……” 走下山来,看到一群看起来七八岁左右的孩童正在雪地里嬉戏,清脆的童谣自他们嘴里发出,无忧无虑的年龄是如此惹人怀念,向往。 我停下脚步看了他们一会,也不知是在看他们,还是看曾经年少的自己。在打算离去时,有个小男孩说道:“唉,大姐姐最近又不开心啦。” “为什么呀,我们堆雪人送给她好不好?”另一个小女孩说道。 “不知道呀,她老说些做梦,经常会梦到一个大哥哥,她说那人很熟悉,又很陌生,但她就是想不起来那大哥哥是谁,更不记得叫什么名字,只说就是在这里大哥哥就不见了。”小男孩故作老沉的叹气,“每次说起来,大姐姐就会哭得很伤心,还跟我说梦想什么的,可是梦想是什么啊,可以吃吗?你们有谁知道?” 周围的小孩齐齐摇头,小女孩又道:“大姐姐那么好的人,总是一个人闷闷不乐的,好可怜的,我们堆好雪人就送给她好不好?把雪人当成我们的梦想……哎呀,大姐姐怎么过来了?” 我刚准备走,却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去,看到后方几米开外,一家饰品店里,有个女子浅笑着走了出来,走近看到我时,整个人却呆立在原地,迷惑无比地看着我。 阳光渐渐升了起来,远处,冰雪消融,春机乍现,又是新的一年。 (全文完) 秋白蓝雨 2013年7月15号 |
本书已经完本,有恐怖素材 的可以提供给我 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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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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