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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小说《爱誓凶勇》完本,每日更新,谢绝转载[第2页]

作者:赤脚漫步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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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
    夜深时分,汪烨的车停在水澜新城的地下停车场,他走下车,围着车库的四周踱步,时不时抬头环视一周,在对着电梯过道的水泥梁之上确实架着几台摄相头,但没有投放使用的迹象,地下车库的地面还未全部优化到位,只有之前交付的几栋楼的区域算是铺陈完毕,空旷的地下世界听得见水滴在水管里时发出的“滴答”回响……汪烨站在3栋1单元的电梯外,抬头与那只覆盖过道和电梯出入口的猫眼摄相头对视。随后,他转身推开防火门,走进消防用的楼梯间。
    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防火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关闭,隔绝他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这里静得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声,人在突然关闭视觉系统的情况下,其他神经会变得活跃敏感,汪烨静待了十几秒后,适应了地下的黑暗,他能够看见前方高处台阶发出一抹微暗的光线。他想象谭凝从切诺基的车备箱里爬出来,有洁癖的她不顾身上沾满车箱里的积垢和茸毛,径直走到她提前租到的单元楼梯间,正是汪烨现在身处的方位,一口气爬上33楼,她喘着粗气打开房门,她来过多次,房间里有她准备好的隔音装置,一些水,少量的食物,当然还有绑架案必不可少的作案工具,比如刀、绳索……,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在自己漂亮的脸蛋上弄了些伤痕,这当然使绑架显得更加逼真,最后她用辅助工具给自己双手、双脚绑上绳扣,细细的塑料编绳紧紧箍进皮肉,裂开一道道血口……
    这个女人,用了钢铁般强大的意志,她到底想干什么呢?这一刻,汪烨希望成为谭凝,只有成为她,才能探清她脑子里的可怕想法!
    她有多少次跟踪他的车来到水澜新城?她的车在汪烨的切诺基之后缓缓压过车库前黑黄色的减速带,颠簸一阵,下坡进入车库,将车停好,走下车,一步一步,用眼睛丈量这个小区、楼与楼、入口与出口、楼梯间与摄相头、所有能为她偷梁换柱提供保障的条件,将它们通通都记录在那过目不忘的脑中。
    汪烨顺着阶梯而上,一步一步,鞋底在水泥面上发出“噔、噔”沉闷的声响,它们像鬼魅,与汪烨的脚步如影随形。
    过了十楼后,汪烨开始张口喘气,但他没有停,而是手扶着镶在墙面的金属扶杆向上攀爬,扶手上有一层厚重的浮灰,他一直爬到十九层,在肉眼可见的光线里喘了会儿气,才从防火门后走出来,按响了1903的密码锁。
    “汪烨?”门一有响动,陈伶玲几乎同时从卧室跑出来,她在房门口停住,手扶着门框,脸上挂着恍忽不安的神情,一厅之隔的距离,亦惊亦喜地叫了对方一声。
    汪烨看她的模样,她应该看了新闻,不会真的以为是他绑架并准备谋害谭凝吧?汪烨揉了揉眉心,走进屋,坐入沙发,四肢大开,才对愣在后方的陈伶玲招招手:“过来。”
    陈伶玲像个犯了错的乖巧孩子,有些紧张地,扶着肚子,走到汪烨身边,汪烨伸出一只手将陈玲伶拉到身边坐下,汪烨看陈玲伶坐下时挺了挺肚子,宝宝已经五个多月,陈玲伶在坐卧时需要调整一下姿势来适应身体上的变化。对于五个多月的孕妇,她实在显得过于秀气,除了胃和肚子那一小块椭圆的突起,从身后看她,体形与同龄的年轻女孩没有差别。
    “你……”陈玲伶大概想问“你已经没事了吗?警察已经查清谭凝的事与你无关,周艺的事也与你无关,对吗?”可她的表情在停顿一秒后很不自然地转了个弯,只是问:“你吃过了吗?”
    汪烨对着陈伶玲笑了笑,他没有回答她,这时候,谁还有心情关心吃的问题呢?
    “伶玲,”汪烨并了并嘴唇,他看着陈伶玲和她的肚子,别过脸去,双手食指撑在两侧鼻翼。他需要给自己一个缓冲。
    “怎么了,亲爱的?”陈伶玲这时倒忘了害怕,她紧紧贴着汪烨,两只手心放在汪烨的腿上,热乎乎的。
    “孩子,做了吧。”汪烨放下手,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陈伶玲,但不去看她的肚子, 陈伶玲好像一时没听明白汪烨说了什么,两只无辜的眼睛,从怀疑到不安,又转而恐惧起来。
    “不!”陈玲伶抽回放在汪烨腿上的手,身体也本能地往后退,她看着往昔疼爱她的男人,像看一个冷血的杀手。
    “你疯了吗?汪烨?这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你不是最爱他了吗?你不是说有了儿子,你就能拿到狮林的股份了吗?啊?汪烨?你不想要你儿子了?你不想要狮林了?不想要我了吗?”陈伶玲不顾一切扑到汪烨身上,她开始失声,连哭带着质问,但问来问去,只有那么几句话。
    汪烨怎么可能不想要狮林、不想要儿子呢?他还想要谭凝,他想要的太多了,可如果没有自由,那么他还能抓住什么呢?
    刚刚在阴冷幽静的逃生通道,他仿佛能感受到谭凝的呼吸,她处心积虑设计了绑架案,却没亲口对警方说出绑架者,要的到底是什么?
    汪烨心里突然清晰地认识到,谭凝把一切准备都做足了。如果她只想玩一出“惩罚出轨丈夫”的游戏,那么有他指纹的外套就不会出现在周艺的死亡现场。她想要做什么?想治他于死地?可汪烨不信,他与谭凝这么多年,他不信,她能处心积虑要他的命。或者,他只是不肯承认,谭凝有一天,会想要他去死!
    他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呢?陈伶玲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如果时间充裕,汪烨会好好安抚陈伶玲,他会给她摆清利害关系,告诉她这孩子为什么不能留,得等周艺的案件明朗、得等狮林上市的事胜券在握,得等一切大势落定……可他没时间了,这孩子是他挽回谭凝的投名状,直到这一刻,判了自己儿子的死刑,汪烨才知道,失去孩子远没有想象中痛苦。
    汪烨晓之以理,向陈伶玲分析自己目前作为杀人嫌犯的处境,并夸大了这种处境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太清楚女人心里的算计,就像他妈当年将自己出卖给汪明远一样。
    亲身的骨血在她们这种女人的眼里就是一件用以换取利益的物件,冷冰冰没有感情的物件。
    他像处理一件旧衣服那样打发陈伶玲,当然,他给了她钱,听见钱的数目时,崩溃的陈玲伶有了片刻的安静,显然,汪烨的嫌疑人身份与金钱的魅力帮助陈伶玲在心里迅速做出了权衡。她同意将孩子引产。
    呵……汪烨想,他那没有出生的儿子同他一样,是一件冰冷没有感情的物件。
    汪烨想起从前用钱打发掉的那些女人,清一水的面目不清。他心里被一种疼痛感撕扯,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爱谭凝,像一个垂死的男人渴求能让他恢复青春和活力的解药,他对她的爱中带有一丝未解之谜,他知道他爱她超过任何其他女人,即使她不再年轻,即使她冷静的五官后藏着面目可憎的目的,即使她不能为他生孩子……
    汪烨让方震联系好医院后,很快给陈伶玲作了引产手术。汪烨没等陈玲伶从手术室出来,就出了医院,他走出医院时往谭凝的手机上发了条信息——“谭凝,我儿子没了,算我赔你一条命。”
    汪烨守着电话一整天,都没有收到谭凝的回音,他试着给谭凝的手机拨号,电话是通的,只是无人接听。到了晚上,汪烨的电话突然响了,拿起一看,是陈伶玲的号码,他没有接,任由手机响了又灭。临睡前,汪烨又往谭凝的手机里发了第二条信息。信息里写道:“谭凝,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汪烨不知道,在他放下手机的这个晚上。周艺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一通神秘电话打到了许炎彬的手机上。

    四十五

    许炎彬回到江城,给妻子吕文打了一通电话。这是他在接到离婚诉讼的传票后第一次给吕文打电话。许久不曾见面的两人隔着手机显得有些生分,吕文答应许炎彬晚上会回家谈一谈。
    吕文是在晚饭点之后回来的,她看见桌子上放着许炎彬吃剩的快餐盒,先把残余收拾进垃圾筒里,将桌面清理干净后才拉过一张椅子在许炎彬的对面坐下,许炎彬则看着她一言不发。
    “宝宝和爸妈那还好吗?”吕文坐下后,许炎彬才开口。这话他问得有些心虚,女儿出生后,他为这个家付出的,并不比孩子出生前多了多少,女儿一直是由丈母一家帮忙照应的。
    “都挺好。”吕文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所以她看不见许炎彬颓然地点了点头。
    “吕文,我们现在还是夫妻,有什么都可以坦诚地说出来。既然你提出离婚,那我们今天不耍性子,不斗气,就说说心里话,行吗?”
    吕文点了点头。她是那种看起来纤瘦得近乎柔弱的女人,即使生完孩子也不曾长胖。她喜欢打扮自己,喜欢参与各种社交活动,她的脸上总是显示出孩子般的好奇心。好像她是向日葵,从每一日的晨光中吸取了很多的热情。
    女儿刚出生那几年,因为许炎彬一直忙于工作。养育孩子的负担几乎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常抱怨带孩子辛苦,后来这样的话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做一个刑警的妻子,她这是活该。
    许炎彬是个寡言的人,也只是跟吕文在一起时,才会勉强抛开他惯常的内敛与沉默。
    “你想好了要离婚?”
    吕文还是点头。
    “能告诉我原因吗?”
    “我爱上别人了。”
    这在许炎彬的预料之中,但有那么几分钟,他还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说不上那是气愤还是羞辱。在他喊吕文回家前,就对自己提出过要求,无论吕文说出什么,绝不对她发火,他要理性的解决问题。
    “他是什么人?”
    “你不需要知道。”吕文的声音很轻,但许炎彬了解她,看似柔顺的外表下长着一颗固执的心脏。他当年没那么爱吕文,是她坚持的追求促使两人步入婚姻。
    “你要带着女儿改嫁,我还不能问问你要嫁的是什么人?吕文,那是我女儿!”许炎彬拔高了音量。
    “是谁说今天不窝火的?许炎彬,你能好好说话吗?” 吕文自坐下之后,第一次抬头,寻找许炎彬的目光。
    许炎彬半张着嘴,用舌头顶了顶牙齿。
    “他能接受女儿吗?”许炎彬强忍住想发作的怒气。
    “能,女儿本来就是我的,无论他将来待我如何,我都会对她负责到底。即使我们离婚了,你也还是她爸爸。”
    许炎彬定睛看着吕文。
    “你确定跟他在一起能过得幸福?”
    “不确定,生活就是充满了不确定。我只知道,现在他爱我,我也爱他。”
    “你能不能不活在对生活的幻想里,爱情总会消失。对于婚姻来说,爱是奢侈品。吕文,我从没想过离开你和女儿。如果你觉得我现在的工作对家庭照顾太少,给我点时间,我可以申请换个部门,我们会找出办法。”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许炎彬,每次我跟你讲感情,你都在跟我讲道理!你永远在说那些规则、界线。那我告诉你我的看法,我觉得在婚姻里,没什么比爱更重要的东西。爱就是用来打破界线的!你从来不懂,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辛苦,我觉得你从没爱过我、理解过我。你在用一种惯性的东西和我一起生活,好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颗巨石,它压着你,你压着我,我们最终会滚向那种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深潭里去……你让我感到喘不过气,我在你身边看不见希望。”
    许炎彬看着吕文,两眼灼热,重重地吸了口气,用力憋着,半天才把浊气吐出。他一直觉得吕文是那种懂事的、以家庭为重的传统女人。今天之前,在他拨通吕文的电话之前,一直在跟自己斗争,如果吕文真是外面有了人,他能不能做到不计前嫌,给彼此、给孩子一个机会?
    理性告诉他,人都会犯错,可感情上,他确实很难接受背叛。最终,他让理性战胜感情,他正视自己在婚姻里的疏忽,吕文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亲人,是他孩子的母亲。他想他们两人可以共同修复这种错误或者裂痕。他承受着自尊心与情感的双重伤害,试图理解她,原谅她、包容她,但她现在却说,他是一块沉重的没有感情的顽石……
    孤立无援的感觉瞬息将他包围,他像立在海面的一块礁石上,随时会被海浪吞没。
    “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好……家里的存款都在你那。房子等你有时间,找个靠谱的中介,卖掉的钱你给我留个首付款,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
    吕文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手的掌心,“房子是你婚前买的,我不要。”
    “卖房的钱你也别留手里,给自己买套房,如果他待你不好,你带着咱女儿总还算有家。我知道你不缺这个,爸妈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帮你一辈子。吕文,既然你做了决定,就别心软。”
    吕文的双肩终于不可遏制的抖动起来,她站起身,扑到许炎彬的怀里,在这一刻,两人才意识到,这段婚姻,仅凭这么几句话就可盖棺定论,草草有了“结案陈词”。
    四十六
    许炎彬的婚姻尘埃未定,就又马不停蹄地组织警力对周艺死前的行动轨迹加大了侦察力度。他同时请求苏市警方加大对嫌疑人汪烨的监管与调查。
    在短短的时间内,他的工作方向并没有取得突出的进展。所以当这一晚接近午夜12点,一个陌生境外号码在他手机屏幕上亮起绿灯,起初并未引起他的兴致,他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现的一串陌生数字,因为是工作专用号,许炎彬犹疑了几秒后还是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凑近耳边,说了声:“喂?”
    “你好,请问是许炎彬许队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背景很安静,这种夜半时刻的安静与女人低沉的嗓音使许炎彬有了莫名的警惕。
    “对,我是,哪位?”
    “许队长,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我听说你在打听我丈夫,我白天往你们发在网站的社会征集号码上打过电话,向他们要了你的手机。我叫梁晨,我的丈夫叫谭白明。……我打电话来是想跟你谈一谈你最近在办的一件案子相关人,他是江城市第四医院的医生周艺……”
    许炎彬是连夜开车赶往苏市的。他下高速从老城区往新城方向开,路过老城那些灰瓦白墙的矮房时,苏市仍笼罩在夜色中,只有少数街道在昼与日的交替中仍亮着微弱的路灯。那些街与房屋、石桥与隐藏于夜色的树木,在半明半暗中就像从旧时光电影扑面而来的背景。
    一进入新城,马路立马宽阔,高楼一茬接着一茬,像卷轴画一般,在平地舒展、连绵不绝。许炎彬无心欣赏这新旧交替带来的视觉之美,他的心从挂完那通电话就无法平静,所以才会在未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只身前往苏市。他将车停在路边,看了看前方仪表盘上的时间:3点30分。没有犹豫,他拨通了谭凝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喂,许炎彬?”谭凝出院前将号码告诉了对方,出院后,许炎彬给她打过电话,知道她安顿在何处,是否安全。此时,许炎彬正在谭凝入住的酒店楼下,酒店是通过苏市警方安排的,登记人姓名并非谭凝本人。
    “没睡?”许炎彬弯下脑袋,透过前挡玻璃抬头看着酒店大楼的墙体玻璃。一大片乌黑锃亮的深色镜面在夜色中闪着鱼鳞般光泽。
    “睡不着,有事吗?”
    “我现在酒店楼下,想带你去个地方。”
    “……”电话里迟疑了两秒,随后便传来谭凝的声音:“好,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后,谭凝从酒店厚重又高大的玻璃推拉门里跻身出来,许炎彬坐在驾驶室,凝神屏息地看着谭凝瘦弱的身躯,像一个从庞然大物口中吐露而出的骨架,风掀起她大衣的衣襟,谭凝两手紧紧拢在胸前,几乎一路小跑走下石阶,马路上只有许炎彬一辆车亮着前灯,她弯腰隔着车窗与许炎彬对视一眼,拧开了副驾驶一侧的门把手。
    谭凝进入车内,同时灌进些阴冷的空气。许炎彬看着谭凝,他本想问问这两天,她休息的好不好?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但他只是勉为其难地扯动嘴角笑了笑,说了声:“今天真冷。”
    “是啊。”
    之后,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谭凝甚至不问许炎彬这么晚,或者说这么早,是要带她去哪里?许炎彬踩下油门,车子滑动后,谭凝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好像那些街道上一成不变的建筑是多么新奇的景观。
    这种逼人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许炎彬的车便已驶到新城尚在开发处的水澜新城。门卫大叔眯瞪着双眼、歪戴着保案帽从温暖的值班室猫着腰出来,为许炎彬做了简要登记后便打开车闸。车子入库前,保安弯腰瞪眼地朝副驾驶位上的谭凝瞅了好几眼,许炎彬注意到,谭凝一直没从她固定的视线一角收回过眼神。
    许炎彬来过一次现场,那是在他听说谭凝被找到后赶赴苏市,在看望过谭凝后又叫上当地派出所的办案民警陪他来的。当时的现场还维持着谭凝被解救时的原貌。因为还未结案,房子暂时未交还到业主手中。
    如果这期间没人来过水澜新城,那么屋子里应该和之前保持同样的面貌。许炎彬将车停好后,轻声对着谭凝说了句:“下车吧。”
    他看着谭凝推开车门,迈出右脚,才转身利落地走出驾驶室。他在前,谭凝在后,两人无话,高速电梯载着两人平稳上行,许炎彬透过电梯银色的镜面门去看谭凝,她面色冷漠平静,既无紧张,也无惊讶,乖巧得像任人摆布的木偶。
    两人由电梯出来,改为谭凝走在前,她站在3301室的门口,身长腿长的许炎彬站在她身后,似一幅巨大的黑幕将谭凝完全笼罩其中。许炎彬几乎没有犹豫,倾身按开了房间的密码锁。
    满墙的隔音棉使这间原本宽敞的房间像一个密闭的大集装箱,窗户也被木制的框架订上,在这黎明将至的时刻,黑暗仍是绝对的势力,许炎彬站定了一会儿,才大致分得清房间原本窗户的方位,房间西边有些介于月光或日光的东西正释放出它强大的穿透力,它们给站在许炎彬面前的谭凝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罩衣,使她像从一片树影里走出的蒙冤复仇的魂灵。
    “不打算开灯吗?”这好像是谭凝今晚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等一会儿。”
    “等什么?”
    两人面对而立,却不见对方表情。
    “不知道,也许等待曙光,等新的一天,总有光明能照进来。”
    “你还是个诗人。”谭凝语调里有淡淡的不屑。
    “爱过一个人,不过是为了跟她有共同语言,才读了几本书。”
    “爱这个东西,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你爱你丈夫吗?谭凝?”
    许炎彬好像听见谭凝在黑暗里笑了笑,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对方回答。正要说话,谭凝开口了。
    “你把我带来这里,是想跟我探讨爱情吗?”
    “谭凝,我是警察,我的职责是惩暴除恶,抚弱助困、坚信正义,将公平正义作为衡量自己工作的最重要的标准……”
    “许警官,你不用跟我介绍你的职业信仰。”
    “不,谭凝,我今天来见你,是以私人身份,但在私人身份之前,我是一个警察。你要把我看作一个朋友,还是一个警察,是你的选择。但我请你,把我当成一个过去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一直都会是你的朋友。我想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既然你的职责是惩暴除恶、抚弱助困。作为一个警察,你认为我是恶、还是弱?”谭凝用一种意味深远的眼神凝视许炎彬,在昏暗里,这眼神又不十分确定。
    “我想听你说,谭凝。今天我不是追究案件痕迹的警察,我想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论实情有多残酷,多久远,我都愿意听,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有没有能力帮你,我请你相信我,无论事情真相如何,我都会为你尽我所能……”
    四十七

    “你甚至不能确定我恶还是弱,难道你会帮一个恶人?”
    “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你的理由大,谭凝,别把我当成你的敌人。我只是想要帮你。”
    “你想要我说什么?”
    “周艺的死,和你有关吗?”许炎彬的喉结有些颤抖,与其说期待,不如说他害怕听见谭凝的答案。
    “你做警察久了,问话总是这么直来直去。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说的就一定是实话?”
    “好,我们重头聊。你当年和我分开,是不是就已经下了决心,要报复谭白明?”
    “你听说了什么?”许炎彬毕竟做了多年刑警,即使在黑暗中,他也听得出谭凝的声调有了情绪起伏。
    “梁晨。”许炎彬说完,特意停顿,未听见谭凝有所反应,才说道:“我从江城开了快三个小时的车赶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诈你的话,谭凝,你还不明白吗?按规定,我不能向你透露案件相关信息。”
    “你找到梁晨了?”
    许炎彬没有回答谭凝,而是用一种反问的句式问她:“你很清楚她会说什么,对吗?
    沉默、然后是长久的对峙,再次将两人置于对立面。眼下,许炎彬已经适应了黑暗,除了看不见谭凝脸上的表情,屋子里一应家具的轮廓都已清晰可辨,他看见谭凝向屋子西面的墙壁走去,在他还没搞清谭凝的意图时,突然,“啪”地一声,光线大开,谭凝按下了客厅的光源,两人暴露在亮光之下,许炎彬瞪了瞪眼框,他的脸上因连夜未眠而显得疲惫不堪。
    谭凝站在光源之下,苍白的皮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虚弱,如雪一般惨白,好像一折就会发出“咔嗒”断裂的声响。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双手环臂,背抵着墙壁,抬起下巴,看着许炎彬:“梁晨在哪儿?”
    仿佛许炎彬才是那个被审问的人。
    “谭凝,”许炎彬盯着谭凝的眼睛,“你知道梁晨的口供将会对周艺案的侦破方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你知道即使是旧案,只要当事人家属重新提起诉讼,就能够重新启动案件调查吗?哪怕人死透了,烧成灰了,也照样能推倒重来?谭凝,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他因为焦虑和急迫,口气已然变调,他强压着心中那团焦燥,这焦燥甚至说不清是冲着谁来的,他走近谭凝,双手钳着谭凝的双臂,不可抑制地箍紧对方僵硬的身体,好像这样就能将谭凝脑子里、心里那点实情挤出来。在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问题和围绕那些问题的解决之法,但此刻全无用武之地。
    面对这双冷静凝视自己的双眼,他没有道理可讲,没有策略可用。但他又靠近了一步。
    谭凝扯开许炎彬陷在她大衣外的手掌,打探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该把这个男人当作警察,还是曾经与她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感情的男人。
    “脱衣服。”谭凝话一出口,许炎彬脸上顿时出现一幅被雷劈了的神情。可他见谭凝一脸坚定地看着自己,不禁怀疑地问:“你说什么?”
    “把衣服脱了。”
    这一瞬,许炎彬领会到,谭凝还是把他当作警察,她是怕他身上带着录音设备么?许炎彬的眼睛与谭凝对视,没有犹豫,着手扯身上的衣物,动作大得似要把衣服撕碎,没一会儿,许炎彬身上的外套和毛衣全都躺在脚边,只剩一套贴身的秋衣,他望向谭凝:“还脱吗?”
    谭凝点点头。
    当许炎彬全身上下只剩一件内裤时,谭凝居然冷若冰霜地开口:“脱掉。”
    许炎彬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他别过脸深呼一口气,本想说:“你要是不放心,自己过来搜。”但他转脸看见谭凝脸上毫无血色的面孔,还是忍住什么都没说,他回避羞愤和寒意,嚯地一下扯下了自己的内裤。他像负责用泥土雕塑人形的西方之神普罗米修斯般,将修长的四肢与男性器官一齐展露在谭凝的注视下,身体皮肤不知是羞还是冷激起一层皮肉疙瘩。
    这一刻,四周静得只剩下灯捻爆破的劈啪声。
    此刻的许炎彬像一头待宰的羔羊,灯下光芒使他的五官深陷、微微颤抖。谭凝悠长的沉默让许炎彬捉摸不透。
    谭凝缓缓靠近他,她的眼神既没有看许炎彬的眼睛,也没有落在他身体上,她只是靠近,蹲下,许炎彬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住自己的身体,谭凝拿起他刚刚脱下的衣服,绕过他走到另一间房门口,拧开把手,像丢垃圾般把衣服统统丢进去,重新关上房门,才走回客厅,她眼神冷冷地扫了一眼许炎彬尚算健硕的肌肉线条,脱下自己的大衣,递给对方。
    许炎彬没有客气,他伸手接过衣服,胡乱在腰间打了个围结。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子一定可笑至极。
    “谭凝,谭白明不是死于意外,对吗?”许炎彬顾不上冷也顾不上自己的窘迫。
    谭凝面对着许炎彬,两人的身影在墙上拉成两条细细的剪影。
    “是梁晨说的?她有什么证据?”
    “她没有证据,如果她有,你现在不会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可我相信她没有撒谎,谭白明死于一场意外,那场意外与你丈夫的兄长,汪柏盛,几乎如出一辙。如果你是警察,会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那是天要收他!是巧合还是谋杀,警察说了不算,法官说了也不算,得证据说了算,没错吧?”
    谭凝挑起一边嘴角,目不旁视地看着许炎彬。
    “就算谭白明死透了,证据不足,那周艺呢?”
    “还是那句话,说我杀人,得有证据。”
    “周艺的死近在眼前,对我们来说,找出凶手只是时间问题。”
    “好啊,我等着你找出凶手,好证明我的清白。”谭凝挑起一侧眉头,挑衅地看着许炎彬,“许炎彬,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朋友,你怎么从来不问,我妈是怎么死的,我消失的这些年,又是怎么活的?”
    四十八

    许炎彬被她问得一时无言,是啊,难道他真正关心的不过是手里的案子?
    谭凝并未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接着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妈是被谭白明、梁晨害死的,你信吗?你能帮我将他们绳之以法吗?”
    “谭凝,你要相信法律,不论是谁,只要死有冤情,我们就一定会查……”
    “人都化成灰了,还查什么?”谭凝终于控制不住,朝许炎彬吼了出来,她的声音因为积蓄了多年隐忍的委屈和伤痛,而声如破竹,在静夜里听来尤为撕心。
    谭凝似乎打开了胸中那无人可知的秘密之门,继而向许炎彬讲述了当年她发现母亲死因的那个下午……
    2007年,谭凝开始在职场大放异彩。正是庆功宴后许炎彬吻了谭凝,第二天突接任务外出公干的那段时间。一天下午,她去外采,发现有份资料丢在家,便在半路拐回家里取资料。
    家里没人,桌子上放了凉白开,她走过去就拿起水壶倒了一杯大口喝下,一眼看见旁边放着一叠红绿色的小册子,她顺手拿起翻开,大的红本是房产证,上面写着“绿洲小区11幢2单远306户”,产权人是梁晨,这小区谭凝知道,老城区旧小区,她跑采访常路过那里,房子是90年代初建造的,质量不错,但楼橦多、物业差、内路狭窄、覆盖区广,影响市容,市里很多年前就想拆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项目,谭凝前段日子采访市规划局,曾听说政府正和一家上市房企接洽,计划将绿洲小区地块拆迁后建造游乐场和商品房。她在饭桌上还把这事跟谭叔和梁晨说了,没想到他们速度这么快,居然跑去买了房子,谁都知道准拆迁房能挣钱,这事项要是正式签订并公示,政府就会暂停绿洲小区的房屋交易了。
    这时,她还没去想,谭白明和梁晨嘴里总喊没钱,哪里来的钱去买房?红色的房产证旁搁着另一个更小的红册子,是谭白明与梁晨的结婚证。再一个是绿色的硬壳小本,上面烫金字印着“出生证明”,不用想,那肯定是梁星的,谭凝出生时还没有这样的小本本。她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喝,顺手翻开来看,1997年4月26日,男,梁星,母:梁晨,父:谭白明……
    很少人知道,谭凝的记忆力超群,她几乎能将所有东西,诸如文字、时间这种平面概念转换成画面印在自己的脑子里,并在脑中分门别类。
    1997年,谭白明领着袁枚和她搬进了袁枚用自己名字买下的房子。前一年的年底,也就是1996年,袁枚和谭白明领了结婚证。这么一算,谭白明在和袁枚结婚的第二年,和梁晨生下了梁星。梁星不是梁晨带来的孩子,他本来就是谭白明的儿子!
    谭凝很快想到原来在自己名下的房子,被谭白明卖了,换成他与梁晨名下的房产。她现在所坐的这个房间,是用自己的房子换来的,不,是伍子强用性命保全的那些钱换的,是用袁枚对幸福生活最后的愿景换的……谭白明和袁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惦记上那点房子的呢?袁枚又是怎么患上失心疯的呢?谭凝的身体涌上一股热浪,惹得她头晕、恶心、不自主地打颤,她想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把东西恢复到原位,又往冷水壶里加了水,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回来过。谭凝已经不记得自己回来是做什么的,反正那也不重要了,她拎着皮包往外走,走到门厅又回头看了看,确认没留下什么痕迹,正要出门,听见门外有了动响,她敏捷地提起门后的鞋子钻进自己卧室。
    梁星总弄丢钥匙,谭凝为此特意花了高价给家里换了密码锁,响过几声电子按键音后,谭白明和梁晨前后脚进了屋,谭白明一径走到餐桌前,拿起玻璃杯给自己倒水,梁晨在门口把鞋理好,进卫生间洗了手才坐到桌前。
    “你这个没脑子的,去办事东西也不知道带。”梁晨刚坐下,谭白明就开始发火。
    “行啦,都说几遍了,我以为都是你给带上了,身份证和户口不也在你那儿嘛。”梁晨喝完了半杯水,又提壶往谭白明的杯子里倒了一些。
    “不是告诉你在桌子上吗?耳朵干嘛使的?”
    “真没听见,你说话那会儿我正在厕所,你又紧着催。”梁晨笑了笑,“下午再跑一趟,反正在家也没事,不耽误接你儿子就行。”
    “欸,跟你说多少遍,注意点说话,怎么老记不住!”谭白明就着手里的玻璃杯敲了敲桌面。
    “谭凝这不是不在么,这么多年了,总防着也不嫌累。”
    “已经这么多年了,这还忍不了?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在家能呆几年?”
    “话说回来,那孩子对咱家梁星真不错,我看对你也孝顺,要是凭咱俩,这单位都下了岗,现在日子还不知道过成啥样,哪能住上这房子,别提再给咱自己买下一套。”梁晨手里正摸着红色的房产证,想了想,又说:“老谭,要我说别瞎想了,铺面就留给谭凝做嫁妆吧,本来也是那孩子的,啊?”
    “你懂个屁,给她,到时候她结婚生了孩子,能记得你儿子?”
    “儿子这不是有房子了嘛?四室二厅的房子,娶哪家女儿做媳妇不够面儿啊?等咱们把户口签进老房,等拆迁了咱们还能给自己留点养老钱,够本了。”
    “你别啰里八嗦没完没了,儿子被你惯得没相!从小到大,吃的用的,哪样不是紧着最好的?我看他那成绩还不如谭凝一半强。以后能有什么出息?你也别指望他给你养老,现在这世道,生儿子都靠不住!娶了媳妇十之八九得回来啃老,咱们务实一点还是得想办法把铺面弄到自己手里来,否则,依着咱俩那点社保金,到老了你想看儿媳妇脸色过日子?”
    “我也不是不爱钱,我这不是怕么,万一谭凝那孩子知道了,该多恨我们呐!”
    “你也别妇人之仁,我倒是情愿她恨我,好过我受一辈子穷,我是穷怕了。”
    “哎……”梁晨叹了口气,“我给你热饭去。”
    谭凝站在卧室的门后,从脊椎骨冒出一股寒气,迅速传遍全身,她记起来,7岁那年第一次见谭白明以至后来她妈嫁给他,她从未见过谭白明的妻子,现在她清楚,谭白明的前妻就是梁晨!
    在她脑子里同时活跃出一群人,那是她在一次采访中面对的人群——吸冰者,她看过他们疯狂的模样,她对其中一个年轻女人印象深刻,她是个未婚妈妈,清醒的时候,她告诉谭凝,自己吸食毒品后会出现情绪失控、产生幻觉、甚至妄想的情形,有几次,甚至对自己三岁的女儿大打出手,但她自己并不清楚,等到清醒后又十分后悔自责,谭凝向她建议先给孩子找个安全的托管人,再接受戒毒治疗。
    年轻女人的精神状态一直反反复复,焦虑、抑郁、悲观的情绪轮番主宰了她的头脑,但她清醒的时候很想摆脱这种生活,就在她为女儿寻找合适的监护家庭那段时间,一次吸冰后,她与同伴在驾车途中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她这样的人没有归途。
    谭凝一直记得那个女人,她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袁枚,小时候不懂,以为袁枚真的得了疯病。袁枚清醒时搂着谭凝大哭大闹的那种感觉,那种绝望的感觉,谭凝永远忘不掉,她小小的眼睛里满是泪花,她想,袁枚那时候一定已经知道谭白明与梁晨之间还有个儿子,他从没有真正爱过自己。
    四十九
    她该责怪母亲的软弱吗?当极端的情绪无法向外扩张,必然向内,她是什么时候碰上毒品的?是她自己找的?还是谭白明存心害她?无论如何,谭白明与梁晨,就是害死袁枚的凶手!谭凝不停地回想,那些无从印证的、永不可能被证实的罪行在她的脑中轮番上演。
    谭凝借口出差在外住了三个晚上,这三个晚上,她像生了一场大病,躺在酒店漆黑的房间里,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旋转,她闭上双眼,努力回想自己第一天到达江城那天起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节,任那些恐惧的、踏实的、亲密的感觉与情感在她的血液里流淌,使她一会儿冷得如攀冰山,一会热得如坠火海。
    这个“家”带给她的温情开始土崩瓦解,她过往所熟悉的冰冷与黑暗再次回到身体深处。但她不要躲避,她也无处可躲,她唯有捉住隐藏在这些冰山火海里的真相,捉住令她活下去的虚弱微光。
    半梦半醒间,她常常梦到伍子强,她很久没梦见过父亲,还有袁枚,她梦见她们三个人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起旅行、一起做饭、一起拌嘴斗乐,伍子强还带着袁枚,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参加电视台同事们为她而设的庆功宴……这些梦境,是她逃避痛苦,安顿心灵的去处,也是制造痛苦、让她身心俱焚的源头。梦是短暂的,醒来后的现实漫漫无边。伍子强死了、袁枚死了,永不再生,这就是现实!是梦境永远不能抵消的现实!
    从那时候,她就学会了一样东西,一样后来她非常擅长的本领,就是抑制自己的绝望。
    2007年,是谭凝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这一年,她以入职四年的资历拿到很多新闻工作者奋斗半生梦寐以求的荣誉——梦长江新闻奖。这是江城电视台有史以来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人。这一年,她主导采访拍摄的新型跨省妇女儿童拐卖系列案件登上了央视法治频道,潜入吸冰人群采访到的宝贵资料在江城掀起一股抵制新型毒品的热潮……谭凝在电视台的风头一时无两,甚至成为江城各大小媒体争相采访的对象,一家做网络媒体的摄影记者跟了谭凝一个星期,只是远远拍到她几张背景和一张不算清楚的侧脸,渐渐地,媒体知道这不是一个想靠名气搏出位的人。
    她曾感恩命运,总算给了她一些甜,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她要像热爱生命那样热爱记者这份职业!
    这一年,她发现了谭白明的秘密和袁枚死亡的真相。之后,她在工作中出了许多差错,险些酿成大错。在领导的“关心”下,暂时地离开一线工作,可她的状态越来越差,不得已,向电视台递交了病假申请,08年初入住四院接受精神康复治疗。
    陪她办理入院手续的人是谭白明,在监护人一栏签字的正是他。
    许炎彬听着谭凝的讲述,事情已过去多年,可在谭凝的心中,一切并没有平复,她带着忍耐和颤抖,断断续续地向许炎彬揭开这一段尘封的往事,显然,在这段往事中,许炎彬并不完全是个局外人,当时,他甚至算得上谭凝最亲密的人,他脑子一片混沌,谭凝的讲述把他带回到多年前的光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以为……”许炎彬没说下去,他伸出双手,捂住脸,狠狠地搓了搓鼻梁,一些热气从他的指缝中冒也来,他意识到自己从未忘记谭凝,此刻他从谭凝的过往中感到心疼,他怎么还能够去责备她呢?他为自己当初的那点可笑的骄傲之心感到可悲。他怎么就轻易信了谭凝的谎话?信她为了更好的前程而选择了其他人?他甚至没去证实那个男人的存在,就裹着那点自尊心背身离开。如果当年,他坚持去找谭凝,陪在她身边,是否可以,至少可以,他想不下去,他感觉脑子缺氧……
    许炎彬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调整好呼吸:“梁晨说,在谭白明意外落水死亡的那个晚上,曾接到你打来的电话,他原本不想出门,是你威胁他。这个情况,梁晨当时没有告诉警方,一是因为她觉得亏欠你,二是,她后来去过四院,她在医院看见了你,并跟医生再三确认过,院方说任何病人都不可能私自出院。她想即使说了,你也有不在场证明。你当时是如何无声息地出院,又悄然无息地回到医院?是周艺吗?”
    回顾往事,尤其是痛苦的往事,令谭凝感到痛苦,她的脸上不知不觉已经布满泪水。可这似乎是多少年来,她压抑自己、隐藏自己、甚至变成另一个人之后,遇到的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和机会。
    当她能够回首一度使她生不如死的痛苦之时,清算早已经开始。
    五十
    “你去过去四院,对吗?你去过我的病区吗?你知道在那样一个地方,日复一日,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谭凝泪眼婆娑地看着许为彬,这一刻,她不是被仇恨主宰的那个人,她渴望得到世上另一个人的理解,甚至渴望得到审判。
    许炎彬去过,他在秦方的陪同下,走完了谭凝曾经住过的病区。那里有两人间、三人间和多人间,当然也有单人间。医院根据病人的病情和个人要求,当然,个人要求也是经济实力的一种体现,会酌情安排病房。谭凝住的是双人病房。病房里的卫生条件普遍算不上好,只有简单的生活起居设施,双人病房配有单独的卫生间,有的多人病房则没有。病人每天按时起床、吃药、做运动,晒太阳,检查、治疗、看节目、吃饭、睡觉……听说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一直短缺,因为缺少正式编制,有的年轻护士到了这里,干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她们说病人很野蛮,工作时被病人莫名奇妙踹上一脚打一巴掌是家常便饭。许炎彬想,在这里最可怕的大概就是失去希望,失去那种有朝一日可以健康地、自信地走出去的希望。
    可许炎彬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谭凝自己接下去说道:“你能想象一个正常人,明明没有病,却要假装自己精神有问题,呆在那种地方,日复一日地接受治疗,无法离开,永远跟一群疯子在一起,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吗?可以想像吗……啊?许炎彬?”
    她的话像一杆点石成金的笔,许炎彬瞬间风化了,赤裸的许炎彬像一尊石膏像立在房间中央,他看着谭凝身体颤抖不止,他知道,她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会更加残酷。
    08年春天结束前,谭凝由谭白明领着来到四院,他们像一对真正的父女般,谭白明那种发自内心的担忧和悲伤骗过了所有人,除了谭凝。她只是配合他的表演,在四院,谭凝接受了检查,确定了初期治疗方案,听到了医护人员对她的鼓励。并在谭白明的授权下签署了入院单。
    从那天起,谭凝机械而顺从地听从谭白明和医生的安排住进四院。她认为自己演得不错,至少,她与谭白明、与梁晨和梁星之间,在她入院前,都和从前的相处无异。她的计划是,在这里住够三个月,病情得到治疗后稳定,再由谭白明接自己出院。
    双向情感障碍是谭凝在做过详细研究后,为自己选择的病情。从头至尾,谭凝就没有得过精神病,工作失误、恋爱分手、精神失常不过是她的表演形式。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心中积蓄着一个惊人的报复计划。这灵感来自于谭凝以往采访报道过的一宗社会案件。
    江城市有过一例精神病恶性杀人案件,杀人者与被杀者曾是同学关系。偶然的一天,被害人来到一间零售店购买香烟,发现站店的正是自己从前的同学,他临时嘴欠,调侃了几句,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杀人者的敏感神经,总之,他在店里翻出一把剪刀,从小卖部的玻璃柜台后,翻身而出,追了被害人两条街,最终于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将自己昔日同窗捅死。这宗案件绝对是一起恶性杀人事件,如果杀人者不是有精神病的话。
    可杀人者偏偏就是个神经病!这宗事件曾经在江城市引起过不小的社会震动,有很多声音反对“精神病”作为重刑犯可判为无刑事能力者,从而赦免他的杀人罪行。因为精神疾病确实不是一个好界定的疾病。难免被人钻法律漏洞。
    谭凝本身也对这条法律持有看法,但反对的声音并没有掀起实质性的变革,她采访过事件当事双方家属,也采访过专业法律人士,她知道,一旦触法者被认定为精神疾病,或有过精神病史,那么极大可能,杀人者不必接受法律的制裁,而是被关进精神病院接受人道主义关怀——接受治疗!
    谭凝去四院,要的就是一份精神病证明!只是她没有想到,四院是自己另一段人生恶梦的开始!
    头两个月,谭凝都装作一个情绪不受控制的病人,但又努力配合医生的治疗。她不与病区里的任何病人交好,她躲避人群,除了吃饭、洗澡、出操等一些必须的行动,她都呆在自己的病房。像一个真正的孤独症患者。
    她最害怕的是夜里,她仿佛能听见病区里有怪异的声响,下水管道的声音,病人的呓语,走廊里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和低吟。很多时候,她能当着护士的面耍小聪明,将那些白色的和黄色的小药丸藏起来,但偶尔,来个负责的小护士,眼睛直直盯着她,她就不得不当着护士的面吞下那些于她无益的小药丸。
    她怀疑那些对抗精神症候的药物让她产生了幻觉,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她感到头重脚轻,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得了不治之症。她告诉自己,不要放弃,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谭白明失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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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10-08 21:45:25  更:2022-11-05 02:3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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