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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死战[第2页] |
作者:鹳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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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师这边也在烦恼。话说这大上海的热血青年不少,来报名的也多,但真正顶用的,却没几个。这些少爷小姐们,平素在学校里念书,讲热血激进,那是没得讲的。战事一开,他们个个奋勇争先,要么投军,要么支前,人人群情激愤,捋起袖子就声明要大干一场。而救国团的大部分工作,除了宣传,更多还是在于后勤和支前。不过后勤和支前更多的是力气活,不是凭热情便能胜任的,家中有钱读书的少爷小姐们平日养尊处优,劳力活干得一会儿,便浑身无力,瘫软在地,而那些平素在工厂里做工的,有力气的,往往又受家事所累,战事一开,他们头等大事,便是携家带口地逃难出去,所以现在上街呼口号的、贴海报的人手众多,而需要出力气的劳动力十分缺少。 尤其是,送往战场的最后一段路,虽然国军已把卡子设到了距离前线三公里开外,但仍然时有流弹飞来,前不久才有一人被流弹击中。 想到这里,张老师顿时觉得头大,而就在这时主动凑上来的卫小姐,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你是说——” 但当卫小姐向他提出,她要去前线送物资时,他还真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本地人——不信你可以看我履历,我地头熟,人头熟,人不够我还可以叫人……而且昨天您也该看到了,我搬了一天的东西,也没叫累是不?不瞒您说,我会武术,一个打八个……”卫小姐吹牛的本事多年不用,这会儿说起来已有点不顺溜,不过这倒并非全是吹牛,事实上,三五人倒确是不在话下。但,对面是日本人,是漫天炮火。 “这个……”张老师还在犹豫着。他怎么也不相信这娇滴滴的女子敢去前线,莫不是有什么…… “唉,那我也不瞒您了。”卫楚楚急得要死。都这时候了,这小学究还在那里深思啥呢。“是我未婚夫在前线,我得去打听他的消息。我一定要打听到他的消息,如果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我会、我会、我会忧郁、我会发愁,我会愁死的!……” 这是最后一招,但愿这小老学究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
原来如此,也是难怪。幸好这张老师还算通达人情,顿时点头。不过点头之前,他还记得加了一句:“你刚才说你还可以去叫人来?” “那是自然,要多少有多少。”卫家产业众多,要去多找找几个人,那自然是不在话下。 于是卫小姐就这样担当起了前线运输队的小队长,当然,执行队长还是范襄理。范襄理并没有走,拿着卫少爷给的五千块,他分给了厂里的工人,工人也分几类,一些马上收拾东西,趁最后的机会逃离上海,一些则拖家带口的退入租界,还有一些念叨着“生死有命”,哪里也不去。 范襄理全家退入了租界,当卫小姐找到他,要他组织人手去支前,他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并且很快拉起了一支劳力充足的队伍,于是,卫小姐自然便成了这支队伍的小队长,来到张老师跟前复命。 张老师半张着嘴,他万没料到这姑娘有这大能耐,想想头天还让人家去当了搬运工呢。想到这里他觉得无比汗颜,幸好卫小姐压根儿就没提这一茬,只看着那成堆的货物说趁天还早,赶紧装箱打包,天黑前一定送到。 嗯,看来她对她未婚夫倒是痴情,这样子急着上前线去。但前线兵凶战危,听说每天都死好几千人,但愿——张老师瞧着卫小姐,心底里升起一阵酸楚与叹息。 卫楚楚现在也没心思去留心张老师的目光,她急着去前线,她要亲自动手,打死一个够本,杀掉两个赚翻。 于是卫家小队便这样浩荡出发,朝前线开拔。本来卫小姐该领头走在前面,但范襄理则认为她应该走最后,因为必须要有人随时查看货物是否拉下。卫小姐心知他是担心她的安全,不过这流弹的事儿,并不一定从正前方飞来,其实走哪里都一样。再说头一回去前线,路也不熟——以前她根本没走过这条路,于是最后决定由前些日子去过前线的一名搬运工走头一位。 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一行人便已来到哨卡处。哨卡有七八士兵守着,另有一些百姓在旁,举着小旗,不外乎都是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必胜”之类的标语,也有人跑到哨卡上交涉,要求火线参军,卫楚楚这才看清楚,哨卡上还有位衣着与士兵明显不同的长官在处理各种事务。 见卫小姐的运输小队前来,那人从人群中排出,来到卫楚楚跟前。 |
他取过卫楚楚交来的本子,一面看着,一面皱眉道:“这批物资是市民捐赠的么,其实眼下前线物资充足,你们也不用筹措太过,这场仗一时也完结不了,咱们还得做长久打算。”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更加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卫楚楚距离他近,倒是听得清楚,于是笑道:“日本人夸口说三天拿下上海,三个月占领中国,眼下他已经给扇了耳光啦。”跟着又道:“要说这扇日本人耳光的功劳,还是全赖了长官您带了弟兄们英勇抵抗,这里谁不景仰。”人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那长官听得此言,脸上顿时露出笑容,道:“很好,这批物资来得及时,我代弟兄们谢过。”卫楚楚乘机道:“那我明日一定准时再送,明日长官你还是在这里的吧?”那长官却道:“那可不一定。明日是否再送,还是先等等我方通知吧。”卫楚楚本想与他套得近乎,待熟络些再打听李和箴的消息,但看这情形,可能等不到混熟络了,于是道:“那我向您打听一个人,李和箴,你认得么……”那长官摇头道:“没听过,他哪个军的?你知道番号么?”卫楚楚摇头:“不知。”那长官挠挠头道:“那可就不好找了。”本想问是她什么人,但终究没问出,于是道:“现在前边拼得厉害,你们也不要在这里久留了,一会儿我也得到前面去,你们这就赶紧回吧。”说罢转身走开,卫楚楚望向他背影,还想追过去说什么,范襄理却伸手拉住她道:“天就要黑了,路上不好走,大伙儿还望着小姐带他们回家呢。”卫楚楚本想追去跟那长官说投军一事,但看范襄理模样,不回头那定是不能松手的,只好叹了口气,转身返回。 回到家,卫小姐又看到卫楚恒正坐在厅里悠闲削着水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样?咱们大小姐今日的爱国行动,还算顺利吧?”卫楚恒瞧着她进屋,顺手递给她一个苹果。 “顺利个……”卫楚楚想冒火,但苹果当前,火又有些冒不出来。她也明白,就凭她,人家老范根本不可能这么卖面子,更不可能瞬间便调动出那么多人手去帮忙,她这二哥,总是这样,办事永远不动声色。 显然,刚才范襄理伸手拉住她,也是来自他的授意了。 “当然顺利。我卫小姐出马,哪有不顺利的。”卫小姐想到这里,顿时转了口风,从他手上拿过苹果,狠狠咬一口,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又道:“二哥,不如明天你也去吧,在家呆着也是呆着,闷得慌,不如去帮点忙,也算是——” “我就算啦。我还想多活几年。”卫楚恒又取了个苹果,开始削。 “你是说我在找死?”卫小姐又竖起了眉。 “难道不是么?” “胆小鬼、懦夫!” “行行,你是英雄、豪杰。”卫楚恒一笑,苹果削好,这个苹果他得自己吃,他是翩翩公子,当然得讲究风姿,所以他吃得很慢很文雅。“行了,咱们家的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您忙了一天,现在该回房去养精蓄锐、明日再战了吧?” |
一觉醒来,果然神清气爽。大清早卫楚楚便起身了,她先去花园跑了两圈,又练了一套拳脚,这时辰李嫂做上早饭来,匆匆吃了些,便出门去救国团。她想好了,靠与接收物资的小官儿套近乎,达成投军的目的,怕是行不通的,还得另辟蹊径。 那张老师还在忙着,每天派出去宣讲的人员、旗帜、台词,这要事先彩排,各界捐赠的物资也要分类,还要派外联去联系各个需求之所,之后根据目的地,安排运输车队、人员等等。另外国际红十字会也到了,旁边的街区设了个临时救护所,这两天有大量伤兵转运来,他接到指令,要求保障后勤。 卫小姐一听,马上表示,她想去红十字会。 “那可不成。”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干力气活儿的,还能带一帮人干力气活儿的,可不能轻易放掉,张老师想也没想便否决了卫小姐的提议。 卫小姐赶紧拉住他道:“张老师放心,我全都安排好了。看见没?那、那老范……你昨天见过的,由他带队送货,他原是公司经理,工人们都听他的。” 张老师仍在摇头:“你还是继续送货吧,大姑娘家的,还是莫去见那些……你知道救护所那边的情形么,派过去的几个,回来都在说想吐,吃不下饭。” 其实这情形卫小姐是知道的,在这里,没人比她更真切地见过。但现在不是吹牛的时候,她是真的有些着急。这些人,火烧眉毛了,还是这么瞧不上女子。但现在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正无措间,有个人跑来说道:“视察组的人来了,老师你过去接待一下。”张老师点点头,对卫楚楚道:“这事咱们回头再说。”说了便随那人匆匆走了。卫楚楚见他走远,便转身跑到去红十字会的队伍跟前,找到领头的,道:“张老师叫我去看看你那边还差什么物事。” 那领头的也是一个学生,刚才远远瞧见这女子和张老师在那说了半天,再说去红十字会也算不上什么要紧差事,也就没在意。 卫楚楚跟随后勤队伍来到红十字会,才发现,这里的情形远远超过她的预期。难怪张老师说来这的人,回去都不想吃饭了。 以前在深山里与国军作战,虽也血肉横飞,但那更多只是常规轻武器,中弹者较多,虽也有整个人搞得四分五裂的,但毕竟少数。但现在,呈现在卫楚楚眼前的,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残肢断臂,一半有一半无的……死的活的,能抬下来的,都往这里抬,抬下来之后还能医治的,就进帐篷去医,已经死亡或是无法医治的,就摆在一旁,等着傍晚拉走。这些尸体也无法慎重处置,就盖了块布遮掩一下,也说不上是对死者的尊重,还是怕吓着生者。 救国团今日的任务是来此送饭。而那些学生看来多半也是头回来这里,才见到这场面,好几个顿时面如土色,愣了一阵,突然扔下手中物事,飞速转身,跑一边儿呕吐去了。 卫楚楚也有点想吐,但还能忍着,她也必须忍着。至少在这一刻,她这小女子是打败了众多男子汉,她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红十字会的临时办公室。 “我是救国团的,奉命来送饭。” “嗯。放那儿吧。”但人家现在似乎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闲事。 “我看你们……你们一定缺人手是吧?我可以留下来在你这里帮忙吗?” “你……”这回那人回过头来了。待他一回头,他和卫楚楚便同时睁大了眼睛。 |
“子青!怎么是你?”卫楚楚的反应比何子青快,她飞也似的奔过去,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他的肩膀。 “我还正想问楚楚怎么是你呢。”那医生名叫何子青,也是老熟人了。何子青笑了笑,把手中的钢笔扣上笔帽,然后抬头道:“你怎么来这了?”卫楚楚顺势拉了条凳子坐到他跟前,道:“我一直在上海呀。”又道:“日本人打来,弄成这样,我总不能袖手吧。” 何子青叹了口气,瞧着她,同时卫楚楚也把他瞧着。两人互相对视的一刻,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往事。但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也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所以这对视也就那么一瞬,两人便分别掉头避开了目光。 “上海吃紧,南京各个公立医院,以及私家诊所,都在抽调人手。”何子青叹息着,“因家父关系,我没去前线,来了这国际红十字会。”这一点其实何子青不说,卫楚楚也想得到。他是何汉琛独子,怎么能去前线冒险,于是点头道:“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强过我二哥。”何子青也明白她引开话题的用意,顺她话道:“楚恒还好么?”卫楚楚哼了一声:“他自然是好,这会儿定是躺在家里沙发上看鸳鸯蝴蝶的小说呢。” 说到这,一个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瞧模样是本想说什么,但看到何医生正与一个女子说话,便转了口风道:“何医生这里是来朋友了?”何子青则道:“外面有什么事吗?”那人道:“休息时间到了。”何子青恍然,对卫楚楚道:“该我去了。”卫楚楚道:“我去帮你。”说着追着何子青走出帐篷。 “你想投军?”路上,卫楚楚对何子青说出她的想法,把何子青吓了一跳。不过旋即,他又没那么惊诧了,看来这位卫小姐,经过了那么多事,但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啥都不怕的。现在这么多人以这样的惨状死在面前,换其他大小姐,只怕早就吓得花容失色,逃之夭夭了,而她还拼命朝前凑。不过呢,这事于她也不是头回,何子青的思绪,又给她这句话带回了从前…… “是呀子青,你在这里肯定和前线的长官有交道,我今天就不走了,就留在这,等你寻得机会,帮我给长官说说,推荐推荐。” “国军是有军纪的,编制也是严谨的,可不是你们……”何子青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好好好,编制严谨是么,那你就推荐一下,只需帮我找个能报名的地方就行。”卫楚楚倒没去在乎他话里的话。 “唉。”何子青对着她,再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长叹一声,去他工作的地方。他工作的地方,只能是手术台,而手术台这种地方,闲杂人等是不能进的。 何子青去做正事了,卫小姐的投军还是没着落。不过似乎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拉着何子青使劲说道的时候,旁边就站着一个人。 |
这个人卫小姐不认得——或是说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却还记得卫小姐。 他就是上海保安总团团副官余文彬。当时捐赠物资爆炸案,他负责讯问。当时卫少爷动用内部关系,在他还没问清楚的前提下,便直接把卫小姐带了出去,引得他十分不满,虽然后来找到了凶手,但他以及他的属下为事还是念叨了好久,个个都很唾弃这种走后门的歪风。现在战事推进,保安团已经全面加入战斗,只是没料到在这里能遇到卫小姐。 “卫小姐好像是在说想去参军,卫小姐是想去抵抗日寇?”他刚才站在旁边,听到了卫楚楚与何子青的对话。 “是呀。” “战场凶险,卫小姐千金之躯,以身犯险,似乎不智吧?”余副官颇有些揶揄地瞧着卫楚楚。他还为前事耿耿于怀,觉得这位高门大小姐真是添乱,上回去凑热闹,结果遇到炸弹,还不知怕,这回还想直接跑战场上去,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有什么智不智的。而且,你不也来了这里吗,为啥你去得,我就去不得?”卫楚楚至今不知上回是卫楚恒动用的四叔的关系,还以为是余副官等人见事明白,处置迅速,所以对他还是挺有好感的。不过,从他刚才的话里,似乎又有些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这又令卫小姐有些不快。 “卫小姐还是回去吧,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凭热情可不成。”余文彬这时候也认为这位卫小姐倒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太过天真,没深切理解战争和战场。卫楚楚瞧他模样,猜也猜得出他的心思,但这时候跟他说这些怕也无用,于是转了话题:“那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上次提过的……当时大概您忙着,怕是也没留心。”卫楚楚直了直身子,“他叫李和箴。我不知他的番号,也不知他在哪里,总之他以前就是在福建作参谋的,应该在正规的军队里。” “现在我们也编入了前线的正规军,李和箴是吧,我可以替你打听,不过……”说到这,余文彬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过什么?” “没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卫楚楚一笑。“你是想说,不过现在死的人这么多,说不定他早死了,是么。”跟着她又笑了笑:“这个你放心,他不会死的,其他人都死了,他也不会死,你是不知道这家伙的本事……”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有点说不下去了,于是赶紧退开两步,向余文彬鞠了个浅躬,迅速转身走开。 再不走开,她怕是要当着人家的面哭起来了。 这么丢脸的事,卫小姐当然不能干。但,那是个万恶的坏蛋,还打得她好痛,她又为什么要为他而哭? “我当然不是为他而哭,我当然是为这么多殉难的百姓、为这破碎的山河而哭,我肯定不是为他、我才不是为他……”回去路上,卫楚楚不断地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 |
这天卫小姐在救国团忙到天快黑才回到家,今天卫楚恒没有悠然削苹果,也没有闲适看小说,他等在客厅里。 见到妹妹,他直接招呼妹妹过来,坐下。 去南京,这事不能再拖了。其他人都已经安顿完毕,该离开的都离开了,剩下的各种原因不能离开、不愿离开,他也尽可能做了善后,现在,他也必须要走了。 妹妹的胡闹,也该结束了。 “我不——” “这事由不得你。”卫楚恒很少这样子和妹妹说话,他一向都是十分惯着她的,既当保镖还当保姆,有时候还得兼职军师和打手,但这回,他得回到哥哥的角色了。 这才是他真正必须的角色。 “四叔来了电话,要我们马上去南京。” “火车站都给炸啦,走不了啦,咱们只能与上海共存亡啦。” “四叔会派车来接,来人已在路上。”卫楚恒却根本不与她废话。“你现在应该还有八九个小时的时间收拾东西,车一到,就即刻上车,未及带走的,一概留下。同时你也别想逃走,你二哥虽不才,但把你看守个一天半日的,那还是不在话下。” “二哥!”这下子,卫小姐急了。 “叫二爷也没用。”卫楚恒淡淡道,“行了,这就去收拾吧。我估计着那车天亮就能到。” 那车到来的时候比预期快了不少,凌晨三点半钟便到达了卫公馆门前。那是一辆雪铁龙小汽车,后面还跟了辆卡车,卫小姐兄妹自然是上了那辆小汽车,而其他人等加上行李则上了卡车。卫小姐本不愿走,却也拗不过二哥,况且依昨日何子青所言,她即便留下,即便找到报名的地方,那一大套程序下来,轮到她可以去的时候,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而到了南京,她还可以先救出俞志铭,说不准还可以走另外一条路子去打日本人。 想到这里,她就再没抗拒,乖乖的收拾好了行李。 |
南京这边的卫公馆也早已做好了接待的准备,除添置各种物品,连铺盖被褥都全换了新的,前线紧急,卫绍光已是多日没有回家,现在侄子侄女要来,他特意告了一天假,在家等着。 路上也确实不好走,因这是一条前线的补给路线,天上不时有日本的飞机飞过,不过那飞机大多还是侦察,虽偶尔也会轰炸,但只要不是大量的军事物资运输队,他们一般还是不会出手。最具杀伤力的是海上军舰,打入上海市区的炮弹多半发射于那里,而这里深处内陆,又与日军阵线垂直,军舰上的炮弹终究是打不到这里来。 所以路上最大的困扰一则来自因轰炸而被损毁的公路,二则是众多逃难的平民,导致一路上既拥挤又颠跛,两车开了整整二十小时,天将黑之际才到达南京。 但无论如何,安全到达,就已是烧了高香了。 卫绍光等在客厅里,见到侄子,先对其他人道:“你们自去安顿。”然后回头对卫楚恒道:“你跟我去书房。”卫楚恒恭敬地垂手道:“是。”随四叔走出客厅,穿过花厅之后进入书房。 到书房,卫绍光坐下来道:“你父亲临出发之时给我来了电话,说你在南京,赶不及上船。但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留在上海呢,你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可以走的呀。” “是楚楚不愿走。”卫楚恒早已预料到四叔的问题,“父亲说了,去留自己决定,楚楚拿着这句话,说什么也不肯走。” “于是你就留下来陪她?”卫绍光摇了摇头,笑笑。“你留下,就与那俞志铭完全无关?” “当然有关,不过那不是主要的关系。”这个问题,卫楚恒事前也料到。当然,这需要谨慎作答,说无关吧,卫绍光可以借着这句话去对付俞志铭,以俞志铭现下的状况,那可吃不消;说有关吧,卫绍光照样可以迁怒于他,他老兄也同样吃不消。况且,他还不想他手上的那张长期探视证作废。于是接着道:“其实他们都不算主要关系,主要的关系还在于卫家。” “哦?” “卫家好歹也算是家大业大,有头有脸吧。”卫楚恒故意叹了口气。“所谓家大业大,就是说还有许多产业需要保全,许多人事需要善后,主家全都一走了之,将来这沪上商界,怕是再也没了这招牌,即使以后战事结束,想东山再起,也是难了。”卫楚恒在来这里之前,早已将这篇台词写好,当然何时念出来,怎么念出来,那还是有些讲究的。所以他现在故意把眉头皱得很深,好像真的在担忧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至于有头有脸吧,这一点就更不用说了。就比如四叔您吧,你在国民政府任职,平日里皆以高尚正气示人,在此国家危亡之际,卫家人却全部远遁海外,此事传出去,大处说是有损卫家名声,小处而言,损了您面子还算事小,授人以柄才是麻烦,是么?” |
“难得、真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全。”卫绍光嗯哼一声,端详着卫楚恒。对于这个侄子,经过那些年的那些事,他还是知道几分深浅的。他端详着卫楚恒,一会儿之后又问道:“那么你留在上海,就不怕有危险,不怕炸弹砸到脑袋上?” “我自然是不怕的。”卫楚恒淡淡一笑。“我有四叔,有周叔叔护着,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况我自己也还有点三脚猫功夫,等闲杂事也能应付。那些觉着怕的人,都是没门路没本事的,炸弹掉下来,只有死路一条,咱们跟这种人可不一样,是么?” “完全不是。危城之中,谁也无法保证谁的安全。” “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还是有些怕的。” “但你现在还是来了南京。” “四叔号令,不敢不从。” 卫绍光根本不相信卫楚恒的这套鬼话,甚至他都不相信他这狐狸一般的侄子是因为他的一通电话就乖乖来到南京,说不定他本就在等着那通电话。卫楚恒只是不想主动来南京而已,他得找个由头。而卫楚恒要来南京,最大的目的应该还是为了那俞志铭。想起俞志铭,卫绍光心里就窝火,好好的一个侄子,原本活得简单明白,成天开开心心过日子的,被他给带偏了,去干那些杀头的勾当,万幸手脚还算干净,没被人抓住现行,否则他也难办。现在俞志铭落网,他约见了周一峰多次,要求严办严惩,最好能寻个理由拉出去一枪毙了,他万没料到周一峰这回拿他话当耳旁风,一点也没动俞志铭的意思。而他的理由,居然是卫老大亲自出面,所以对俞志铭网开一面,只是应了他大哥卫震的强烈要求。 这是哪儿跟哪儿。卫震纵然与俞家有些生意往来,生意怎可大过国法。卫绍光心里很明白,这一定是楚恒这小子暗中使了手脚,忽悠了两位长辈。但现在这小子应答如流,显然是事先有所准备,要通过谈话解决文雅地这个问题,怕是不成了。 想到这里,卫绍光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但面子上却露出十分的赞许,冲卫楚恒一笑,道:“天不早了,你也赶紧去收拾东西,安顿一下吧。安顿好了,我叫张嫂招呼大家下楼吃饭。” |
次日卫绍光去财政部上班,中午的时候给周一峰去了个电话,说是他已经把卫家兄妹接来了南京。同时也提到卫楚楚,并对周一峰将她在救国团的相关情况及时知会他表示感谢,并说特设小宴。周一峰在电话里客套了两句,然后以最近事务繁多为由谢绝了卫绍光的邀约。 周一峰明白卫绍光约他想干什么,其实他也不待见俞志铭,要暗地里弄死他,法子几十种,不过现在他是真心不想去杀人了,再怎么着,俞志铭也是中国人,虽然这小家伙老是和他们作对,且死不悔改,但他毕竟没叛国,也不是必须得而诛之。 况且,俞志铭真要死在他手里,无论哪种死法,他都无法向卫楚恒交代,卫楚恒和卫楚楚得恨死他。要知,卫家年轻辈里,这三兄妹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综上所述,弄死俞志铭,百害而无一利,何苦呢。 这一点,周一峰早就想得明镜般的通透。放下卫绍光的电话,他又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来自家里。 胡曼楠最终还是没走。不但她没走,她儿子和儿媳也都留了下来。周一峰专程到上海找卫震的苦心算是白废了。不过同时他也有些感觉安慰,危难关头,还是看得出胡曼楠对他的真心,他为以前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感到羞愧。 这会儿胡曼楠倒没太多心思放在这上边,虽然全家人现在团聚,但将来呢?看这形势,上海守军扛不了多久,之后日本人会往哪里去?这简直想也不用想,南京肯定是首当其冲。 事实上,最近南京的许多机构已经开始撤离。 胡曼楠有闺蜜在大学工作,闺蜜带来的消息是,师生携带重要的文献资料开始分批出城,大体方向往西,目的地主要是武汉。胡曼楠老家正是武汉,她希望周一峰能说服儿子儿媳离开南京,赶紧去武汉。 至于她自己,现在她是想明白了,也决定了,她的老头子在哪,她就在哪。 周一峰猛地听见夫人在他耳边说出这句话,第一感觉不是甜蜜而是吃惊,要知从前胡曼楠可也是个人物,他今天能坐到这个位置,胡大小姐也是功不可没的。而现在,年过半百,一场战争,她却忽地变成了小女人,破天荒向他如此表白,这简直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所以现在周一峰接到夫人问他晚上是否回家吃饭的电话,就更没心思去想什么杀人了,只在电话这头很实在地回道:“今天应是按点儿下班,要回家吃。” 不过周一峰这天最终还是没能回家吃饭。下午的时候,二厅来了人,是秘书处的王秘书,上峰正式指令各单位开始组织有序撤离,撤离计划书已拟定,清单中派给二厅的任务就是安排护送。周一峰赶紧召开会议,会上需讨论如何具体安排,同时分派工作到人头,这个会一直开到晚间八点半,散会之后,周一峰又坐在办公室里沉思了好久,这才起身,打算回家。 确实局势不容乐观,文教卫各方都在打算全面撤离了,而且一撤离,目的地便是武汉那上千公里之外的所在。周一峰判断着这局势可能远比他所知的严峻,而中央那边不公开这些消息,也是防着人心浮动,横生变故而已。当然,同时也看得出,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厅眼下已非权力核心,哦对了,还有卫绍光,他知道此事么。 想到这,周一峰立刻便转了心思。 当他驾车来到卫公馆门前,已近晚间10点。卫绍光见到他,十分意外。中午相约,他以繁忙为由推托,却在这月黑风高时分,不请自来,周老弟您这是…… 而周一峰见到卫绍光,只说了三个字:里面说。 |
@胥浦老菜农 2022-10-07 10:06:08 很好看! ----------------------------- 只希望可以写一个逻辑严密的小说。 |
对于周一峰所谈到的情况,卫绍光确实不知。不过如同卫楚恒所言,无论局势怎么发展,他们这些人的基本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障的。即使是最终城破,在破城的最后一分钟,也会有飞机来接他们逃离。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从另一个方面,消息灵通,或是消息闭塞,在官场,这里面的讲究和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看来人家已经拿我们当外人了。”卫绍光苦笑着为周一峰倒了杯白水。年龄大了,天晚的时候喝茶,会影响睡眠。 “嘿嘿。”周一峰自己对自己笑了笑。 “江山代有人才出嘛。”卫绍光也对自己笑了笑,“咱们是廉颇老矣,自然也没人成天那么清闲,来问候咱们尚能饭否了呗。” “曼楠跟我说,有大学从上月底就开始撤离了,我还有些不信,还以为是学生家长担心孩子安全,让校方组织撤的。”周一峰继续摇着头。 卫绍光也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一峰继续道:“将重要物件都先搬空,把重要人物都先转移,之后呢,瞧这阵势,大概他们是想弃守南京了吧。” “而周老弟还在想着保卫南京。” “毕竟是首都哪。”周一峰摇头叹息,“一枪不放,就此拱手相送,从今往后,在国人心里如何立足,在国际那边又如何立国?” “说实话,我倒是盼望能一枪不放。” 卫绍光突然说了一句话,直接吓了周一峰一跳:“你说什么?” “既然最终也是打不过,又为什么非得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呢。”卫绍光继续摇着头。“上海至今打了两个多月,得报死亡已近两万,伤者无数,这数字还没算上平民。这还是人,且莫说房屋工厂之类的财产损了几何。这么大的伤亡,这么大的损失,以我们这贫弱之国,将来如何找补?要知,我们这个国家,百年积弱,家底浅薄,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那就敞开四门,迎接日本人进城?”周一峰冷笑——他冷笑着打断卫绍光。“咱们贫弱是没错,他们富强也没错,但这不等于富强者便可以到贫弱者家中肆意欺凌,随便杀戮!这么多年来,什么国都敢来我中华放肆,便是因为总有人太过精于算计,算计着量我中华之物力,是否可结他国之欢心!所以这次,不管他人如何,周某是立了决心,哪怕有一口气在,也不会让他越我雷池一步!是的,拼尽最后一个士兵,哪怕这最后一个士兵便是我周某人!……天也不早了,周某来此,未知会家中,怕内子等急,周某告辞。” 周一峰说罢,也不待卫绍光回答,便一甩袖子,扬长走了。 |
书房里就此只剩下卫绍光看着那杯未喝一口的白开水苦笑。 他苦笑着,估计周一峰已经走出大门,这才朝门外招呼一声:“既然你都听见了,怎么还站在门外。” 偷听被人发现,多少还是有点尴尬。卫楚恒只好先干咳一声,这才走进去。 “对你周叔叔的说法,你怎么看?” 其实卫楚恒偷听,并非为了听什么军事机密,而是他心知四叔对俞志铭的芥蒂,生怕他指使周一峰去伤害俞志铭。要知,这两位大人物联手出马,俞志铭那是铁定招架不住,顿时便会小命不保。只是,他确实是没料到会偷听到那样一番对话,对他的震撼,绝不亚于当年卫楚楚偷听到姑妈卫如嶷与卫绍光的对话。 不过,他有些纳闷的是,既然卫绍光已经留心到了他的行动,知道有人在外偷听,眼下总统也已号召全民抗战,为什么他还会说出那么一番惊世之语。 难道,他不怕被人给抖出去,自己这仕途会顿时完结么。 不过,当他迈步进入书房,便已经明白了其中关窍。卫绍光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在试探他。毕竟眼下卫家在上海管事的,只有他一个人了。而看眼前局势,不但上海保不住,南京也多半保不住,那么这一带在不远的将来,必将成为沦陷区。而他昨晚谈话,他又表示他不会离开,若他是个热血冲动之人,那么将来身处沦陷区,面对日本人的统治,必定会遇到很大的麻烦,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其实四叔的话有道理,只是有些不中听。”想明白了这一点,卫楚恒整个人顿时便灵动起来,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哦,说说看。” “打仗嘛,决定胜负的,可不全是什么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更多的还是实力。”其实这个道理,从前卫楚恒对俞志铭讲过,现在转移过来,自然头头是道。“我们都去过日本,在那里呆的时日不短,我们都亲眼见过日本国是什么样的,同时,我们都清楚知道当下中国是什么样的。两相比较,中国眼下确实不是日本的对手。既然最终是必输,又何必硬碰硬呢。” “说下去。” “再说其它的,我可就说不好了,四叔你知道的,我向来是不关心也不掺和政治的,是战是和,怎么都成,你们说了算。” 卫绍光却没回答,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沉默着,良久。良久之后他抬头,看到侄子还恭恭敬敬地站在那,于是起身道:“嗯,天确实很晚了,你也该去休息了。哦对了,那杯水你替我倒了吧,记得把杯子洗干净。” |
第四章 昨晚卫周的谈话虽然没提及俞志铭,卫楚恒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早餐之后,待卫绍光上班离开,他便也跟着出了门。 周一峰倒确是信守诺言,除了不能出去,俞志铭在监狱中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两个多月不见,长得那是又白又胖。 俞志铭却好像对此十分发愁,见到卫楚恒,愁眉苦脸道:“你能不能帮我给周叔叔说说,要么放我出去,要么给我一刀?再这么下去,我得……就得……” “嗯,再这么下去,就得变成大白猪了。”卫楚恒点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叫狱卒把食盒拿进来。他从食盒中一样样取出他沿途收罗的美食,又一样样摆在俞志铭面前,又再拎出来一瓶老酒,拿到他鼻子前,慢条斯理地打开封泥。 “既然你都快变成大白猪了,我想这些东西你也就无福消受了。”卫楚恒好像很惋惜似的取了一个杯子,把酒倒上。 “好酒。”俞志铭眼疾手快,卫楚恒刚把酒倒上,他的手就快如闪电,一把把那酒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瞧这德性,降级降到地下十八层了,喝醪糟都能喝出好酒来。”卫楚恒瞧着他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声,自食盒中再取出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上,也一饮而尽。 “嗯,那这‘醪糟’,你能不能每天都给我拿点来?”这分明是上好的山西杏花村,俞志铭毕竟从前也是俞少爷,这方面本事还是精熟的。 卫楚恒瞧着他,嘻嘻直笑。“反正老爹和大哥都已去了南洋,没人再能管着我了。现在我又卷铺盖来了南京,手上还有这张随时可以进来的特别通行证,只要你不怕贵体尊容很快与猪比肩,我当然可以舍命陪君子。” “那还是请你去找你的周叔叔,快些给我一刀吧。” 俞志铭绝望地仰天闭眼,朝后便倒,倒在地上。卫楚恒看似不经意的话里,隐藏了三条信息。第一也是最关键的,还是上海的情况。俞志铭身在狱中,外界的情形自然是无从知晓,即使周一峰能给他一些报纸,那消息也是滞后或是不准确的。而卫楚恒身在上海,且家有高层,所知所见,自然是更加精准。而今他扔下上海所有来到南京,其实也等同逃难,这么说来,战事不利,日本人可能会占领上海。 其次,在这危急关头,卫老爷携长子全家避走南洋,此举着实机巧。整个上海商界都知道卫家二少爷是个纨绔,专职风月,并不能管事的,日本即便占领,想要顺利接手卫家企业为他所用,寻不着卫家正主,只怕也是问题重重。 而第三,也是十分重要的,此时此刻,卫楚恒本人现在还坐在这里,向他举杯,便可得知他真正的盘算——卫楚恒从始至终从来也没打算要逃走。 这个决定,与卫家、与俞志铭、与卫楚楚,统统无关。 俞志铭仰面倒在地上,想到这些,又马上直直坐起来,这回他先给卫楚恒倒了个满杯,再为自己满上,道:“好,一言为定,从此之后,你每天来陪我喝酒。” “嗯哼,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平日里说话不算话似的。”卫楚恒倒没他那样的激动,他淡淡举杯。 |
与俞志铭喝过酒,卫楚恒便去翠华园见周一峰。的确,俞志铭的事儿已经拖了太久,现在日本人就即将打来,再没个办法,这小子真要成瓮中之鳖了。而周一峰这头也似乎预见了卫楚恒的来访,昨晚与卫绍光一席谈话,他确是十分震惊,也十分失望,他们不但是多年老友,更是并肩战友,在这个危急时分,决定却是如此天壤。当周一峰从狱警处得知卫楚恒去见俞志铭,跟着便回了家,现在就只等卫家二少爷来访了。 所以两人见面,也再不用客套,卫楚恒直截了当道:“周叔叔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了他?” 周一峰则悠然道:“他呆在里面不好么,现在外面怎么样,你该知道的。” “明白了,周叔叔是打算等日本人打来,南京沦陷,你再把他放出来,让他去打日本人。” “当然不是,一介草莽,匹夫之勇,他能打什么日本人?我早说过,他犯了法,我不过是看你求情的份上,不对付他而已。至于日本人打来嘛……一切看他造化吧。” “去他娘的造化。”卫楚恒可不吃他那套。“那你就是希望日本人来杀他,到那时候,与我结仇的就不是你而是日本人了,周叔叔,你这招借刀杀人未免太也简单,你能否给我使点高招,既能放了志铭,又让你能向上面交代,最终能顾全咱们的情谊?” “这个高招嘛……”周一峰瞧了瞧他,沉吟着。 卫楚恒没有说话,他在等着他说下去。 “这个高招嘛……也有。” “那——”卫楚恒探询着周一峰的目光。 “其实这也说不上什么高招——很简单的事儿。”周一峰说着说着,眼珠子慢慢定在了卫楚恒脸上——他在用力地瞧着他。 卫楚恒霍然发现,原来…… “你是说……”卫楚恒突然有些明白周一峰的意思了。 诸多前因,凡此种种……这一刹那,卫楚恒发现,姜果然是老的辣,这帮老家伙,你以为他廉颇老矣,结果,人家牙口好得很,人家要吃的不是饭,人家要吃的是肉,大酒大肉,当然,大骨头也不在话下。 |
卫楚恒回到卫公馆。不管怎么样,现在好歹是把俞志铭给捞出来了。 卫楚楚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周一峰能如此的良心发现,仅凭二哥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可把他追踪了八九年的要犯给放了,这简直、简直令人……卫小姐简直找不着任何形容词来形容她的吃惊与惊喜。 “那我们明天大早就去……门口接他?”卫楚楚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已经在盘算中午在上哪里去摆宴接风了。 “他已经出来了,明天中午一起在醉仙居吃饭。” 夜长梦多,卫楚恒生怕周一峰变卦,在周一峰同意放人之后,马上跟着下属去办理手续,经他督促,两小时之后,俞志铭便与他一起站到了监狱的大门之外。 几小时前还在铁栏杆跟前和卫楚恒喝酒,放豪言说不如“引刀成一快”的,几小时之后就站在了四面空无遮拦的阳光之下,俞志铭还宛然梦中,整个人都是懵的。 当然卫楚恒没那么懵,相反,他比从前更加清醒。陪着俞志铭站在秋日午后最炽烈的阳光里,之后俞志铭便先走了。他大概是有他的事情需要处理吧。 明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字眼。可现在,美好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卫楚恒抬头望向头顶的太阳,那太阳正散出夺目的光芒,但照在身上并非温暖,反而还感觉阴冷。 也难怪,快进11月了,秋意正浓,天气必定一天冷似一天了。 卫楚楚的心情倒没卫楚恒那种沉重,她很是兴高采烈,不管俞志铭是怎么出来的,总之是出来了,安全了,万事大吉了。所以次日清早,卫小姐便起身开始梳妆打扮,老友离别许久,当然应该以最好的面貌相见。 所以这天中午当卫小姐来到醉仙居,出现在俞志铭面前时,俞志铭再次恍若隔世。是的,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两年零四个月未见,上次相见,还是在那层叠的大山,他们并肩作战,穿行于枪林弹雨,每一步都是血与火。他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被强敌追捕,是卫小姐拼命替他阻住了敌人……俞志铭站在那里看着卫楚楚,刹那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不过他这种胡思乱想并未能持续多久,因为这时候卫楚恒已经招呼他坐下,并立下规矩:今日不醉不归。 |
是的,不醉不归,他确是许久没有这样尽兴了。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强敌环伺之下,穿行于四伏的危机之中,但他很尽兴,每分钟都感到虽死无憾,此生足矣。而这次,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卫楚恒给捞出来,不知怎么回事,他感到的不是庆幸,反是不安。 “这不是国共合作了吗,日本人又打来了吗,这万一南京有个闪失,总不能把你搁在里面等人家瓮中捉……捉那什么吧。”卫楚恒回避了他的问题,只一个劲地要他喝酒,一杯又一杯…… “你最好老实交代,到底你给了周一峰什么,他才会放我。” “我什么也没给他。” “放屁。” “是你这句话没问对。你应该问:周一峰找我要了什么。”卫楚恒其实也没打算瞒他。 “他找你要了什么?”俞志铭有些紧张。 卫楚恒没答,手指却醮着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里面又添了个方形。卫楚楚瞧着这画,一时没明白。俞志铭却是瞟了一眼便转过眼去,自己喝下一杯:“原来是孔方兄救了我。” “是哪,孔方兄。”卫楚恒叹了口气,“周叔叔说我卫家遇国家危难,主事之人便立时携了巨资脱逃,不过就是不愿惜财,不愿为国出力。所以,他要向我募一点捐……换言之,要想你出狱,唯一可行之路,便是破财免灾——破我的财,免你的灾。” “周一峰向你募捐?这主意真是——那不知我这条贱命,又值得几何呢?”俞志铭这下子算是明白了。不过瞧着卫楚恒那肉痛的模样,他又要笑出声来。 “贱命?”果然一听这话,卫楚恒顿时就要跳起来。“五万大洋,你这命还贱?我跟你说,从此之后,你可得好好保重,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因为你就是我的五万大洋、金光闪闪的五万……咦,我怎么从前就没看出你命还能这么金贵……走眼了,真是走眼了……” 这一回,俞志铭没笑,倒是卫楚楚先笑了出来。 卫楚恒又回头瞪着眼睛,冲着她道:“你又笑什么,五万大洋哪……卫家的五万大洋,这一下子便没了,你还笑得出来,莫非你不是卫家人?” 卫楚楚眨着眼睛道:“我是笑周叔叔算无遗策。你想啊,倘若不是老爹和大哥都走了,你有本事能动家里的五万大洋?而大哥又会花五万大洋去赎人么,他不花五万大洋叫周叔叔杀人就不错啦。”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倒是本事,马上就能给出那么多钱。莫非你也料事如神,事先料到他会找你拿钱去赎?” “你想到哪里去啦,我哪有那神机妙算。”卫楚恒苦笑。“钱还没给,我回头还得盘点盘点,筹措筹措。” “那就是说,周叔叔这回做得也漂亮,先放人,再收钱,先货后款,仁至义尽,叫你完全没话说。” 卫楚恒再次苦笑。他现在也觉得这周一峰真是厉害,什么都给他算到了。 不过俞志铭没有笑了,他在望着卫楚恒。确实,人生于世,能有这么个好友,既是幸事,也是乐事,当马上对浮一大白。 “我也是卫家人,五万大洋也有我一份,你也要敬我一杯才行。”卫小姐真是一分钟也不甘落后。 |
之后卫楚恒在南京的日子便是如此这般地过,家中只有那李春兰的丈夫齐仲文每日严密关注前方战事,每天报纸送到,总是头一个冲出去。而俞志铭呢,他没跟随卫楚恒去卫家呆着,自那日一醉方休之后,便又没音信了,也不知这家伙又干什么去了。 卫楚恒仿佛对这已是习惯,一如多年前,他就当这人从不存在,继续过他的悠闲日子就是。何子青大概仍在上海做战地医生,他的诊所一直关着门;顾少爷大概是回九江去了,上门几回都无人在家;估计其他公子少爷的应该也都如顾少爷般的早离开了,所以也就没啥可逍遥的事儿了,于是天天呆在家里喝茶看小说,倒也悠闲自在。 至于卫小姐,她也想过去看看女中的同学,但想来想去,也不知去看谁合适,还是罢了。而随同她从上海来到南京的那李春兰,回到南京,倒似如鱼得水,没几天便联络上了七八位同学,打算来个小小同学会,不过卫小姐没心思参加,就随意找了个理由推托。如此这般的混了大概半个月,这天出门拿报纸的齐先生突然舞着报纸冲了进来。 上海沦陷。 虽然付出了巨大代价,遭受了巨大损失,国军终究还是未能抵住日本人的进攻,国军最终撤出,日本旋即占领,上海还是沦陷了。 卫楚恒看着报纸上“上海沦陷”那四个粗黑大字,久久看着,一言未发。 稀奇的是,这回卫小姐居然也很冷静,是的,与从前不一样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遇到事情便跳起来,一片咋咋乎乎,她只是默默走过来,坐到二哥身边,然后将目光移到那四字之上,也是久久看着。 慌乱的是卫公馆的其他人。 “日本人这就进来了?那可……可如何是好……日本人就要来了……”安嫂一直念叨着同样的车辘轱话,同时感染着其他人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齐仲文更是流下长泪来。 在上海,他还有一大家子人。他现在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及时逃出了上海,日本人来了,又会把上海怎么样。 “大家也不用太过忧心,上海毕竟是大城市,那么多外国人在那住着,而且还有租界,日本人不敢胡来的。”最后,卫楚恒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望向大家。 “卫少爷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躲进租界,日本人便不敢追来了?”齐仲文总算把泪水抹了抹。 “那是自然。”卫楚恒一笑。“租界便是国中国,未经许可,领兵进入租界,就等于向此国宣战。你认为日本人会向法国人宣战呢,还是会向英国人宣战?……要知道,我们这么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个月,中日之间也都还没宣战呢。” “那不是、那不是……只要不宣战,他们也可以照样打进去?”齐仲文又着急了。 卫楚恒瞧着他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最后只好说道:“中国能与英法比?他带兵进去租界试试?……”说罢,再也不理这一干人等,只扔下一句“有事,午饭不用等我”,便径自出了门。 |
周一峰的办公桌上也摆着那张报纸,四个粗壮黑字赫然在目。这是意料之中,该来的总会来的,无法避免。周一峰甚至没去想象现在上海的情状,他也没空去想象,他要办的事情还很多。 其实周一峰的消息比报纸来得早许多,弃守上海的命令第一次发出,到最后逐渐撤离完毕,这中间还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当然他并非故意瞒着谁,毕竟这是军事机密,事关前线战士的安全,也关乎他那个机构撤离的任务,不过现在不用瞒了,报纸都登出来了。 报纸一登出来,南京全城震动。 人们奔走相告,有激愤者直接便跳上街面上的高处,开始宣讲“万众一心”,街心也站有错愕着尚未回神的,更有立刻奔回家去收拾细软准备逃命的…… 卫楚恒在来这里的路上,便看见了这一幕。今天他没开车,他是走着去的,他走得并不快,因为这一路上,他还需要想一些事情…… 直到他来到周一峰跟前。 “五万大洋,已经收到了吧。” “收到了。我代表国民政府谢谢你,谢谢卫家。” “这是交易,不用谢。” “不错,在此国难之际,毁家纾难,理所应当,确实不用谢。” “那如今我们银货两讫,算是两清了?” “算是吧。”周一峰一挥手,然后转去办公桌前拿起那张报纸:“这张报纸,你也看到了?” “早上就看到了。” “作何感想?” “没什么感想。”卫楚恒只是朝那报纸瞟了一眼,一笑。“这结局并不意外,不是么。” “确实不意外。”周一峰长叹一声,坐了下去。然后又抬头道:“但你作何打算呢?是留在南京,还是西去武汉?” “这个……眼下还没打算。”卫楚恒似乎在想什么问题。顿了一顿,他又道:“瞧周叔叔这意思,日本人跟着就会进攻南京了,是么?” “或许吧。”这也是军事机密,周一峰无法正面回答。不过,事到如今,这也并非什么军事机密,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对方必然的进军路线。 擒贼先擒王,最长的攻坚战已经胜利,最大的城市已经收入囊中,前方不远处,便是首都。放着这么个现成的首都不打,还去打谁? “那么……好吧周叔叔,回见周叔叔。”说罢这几句话卫楚恒向周一峰告辞,周一峰也就这样目送他离开,两人今日的对话看似并无任何的实际意义,不过当卫楚恒出来之后,他脸上的表情就真正的凝重了起来。 周一峰的表情却并没有多么的凝重,他的凝重在心里。 卫少爷刚走出去,一个下属便走了进来,按清单上需要转移的机构众多,人员繁杂,为了不出错,也为了避免可能的风险,必须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人手……若说上海尚有各国租界和诸多外国机构牵绊着,日军不敢太放肆,那南京作为首都,城陷之后会怎么样……周一峰真是想也不敢想。 算了,还是一切交予上天,由上天安排吧。 |
一如卫楚恒所料,并没过多久,日军的第一发炮弹便落在了南京城内。 日军占领上海之后,旋即向南京发起进攻,两地相距并不远,国军的守备力量在上海之战中已经消耗殆尽,各地增援军队也是立足未稳,从上海到南京,地势平坦,也利于日军的重型武器开拔,于是自然一路势如破竹,战线不住向南京推进。 而江阴要塞已在陆军到达之前便已失守,此时两军合围,顿成双向夹击之势,不过两方军队在南京城郊的栖霞山上还是狠狠地较量了一番,但可惜,此次交锋,无论武器还是兵力,国军都处于弱势,即使以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也依然无法阻住对方的脚步。 之后便是城门之战。兵临城下之后,也有军队拼死据守,经过数日激战,日军最终还是将这部分抵抗力量全部清剿,国军基本上全员阵亡。 最后便是退入街巷,最惨烈的巷战。 这大概是冬日里最冷的一天。因打仗,整个城市停电三天了,现在傍晚,大家互相看着,每个人的面容又要渐渐的开始模糊,跟着便又是漫漫长夜。李春兰夫妇这些天一直在抱头痛哭,现在他们颇有些后悔了,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该来南京,按卫少爷的说法,留在上海,日军忌惮洋人,还不敢乱来,说不准现在还没啥事儿,但现在……听说街面上日本人已经开始杀人,不是杀军人,而是百姓。 这是干吗?屠城么? 若是现在赶紧出城,还来得及么? 可能来不及。张嫂下午出去打听,带回的消息把大家更加吓了个半死:下关码头那边挤满了想逃离的人们,结果车没到,日本人先到了……见人就砍,那成片的脑袋……就这样子……张嫂算是家中胆大的,杀鸡杀鸭都由她动手,这会儿说起这个,声音也在打颤。这时候卫楚恒突然道:“家中有地道,外间人不知道的。安嫂张嫂,你们去搜罗一下吃食,大家现在就回房去收拾东西,然后躲下去。” 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到绝处逢生,宛如死去了又活转来。尤其是那李春兰夫妇,更是差点就没朝上天磕头。张嫂道:“家中有地道?我怎么不知道?”安嫂却笑道:“那地道有十多年没用了,这些时日,少爷叫我和老黄偷偷下去收拾,不要跟别人说起。” 都这时候了,卫楚恒也没工夫与大家多说,只叫大家赶紧分头办事。之后他转过头来对妹妹道:“你也赶紧去收拾一下,还有,去找小宁要两套男装备着。”那小宁是家中个头最小的男仆。卫楚楚扁了扁嘴道:“就你会作缩头乌龟。”但同时又想着四叔与周一峰等达官贵人们早就登车坐飞机远走高飞了,好歹二哥还留了下来,没扔下大家自顾自逃命,所以他这乌龟也不算太缩头,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乖乖回房收拾。 卫楚恒待大家收拾完毕,避入地道,又在屋里巡查摆弄一番,确信他已经摆好了屋主撤离多时的假象,同时也没留下任何可能暴露地道的线索,这才最后一个退入地道。 |
大家进入地道才发现,原来卫楚恒早就安排了退路,难怪城破了也能那样不着急。虽然这地方十余年未启用,但通风良好,这么些人挤进去,也不觉得闷。除了刚才带下来的食水,其他生活物事也比较齐全,连照明的煤油都事先备足。而这地道的入口,则是位于厨房灶台之下,等闲搜查也不易发现,而且地道深入地底,又朝前平行走了好一段,才到最里。而这中间,还有几处伪装岔道,可使人误以为已达尽头。卫楚恒向妹妹解释道:“这是原来屋主留下的,后来四叔买下这房子,又悄悄修缮了一下。在这里干活的除了安嫂是老屋主留下来,四叔续用的老人,其他都是后来的,所以这事除安嫂之外无人知道。” 卫楚楚嘟嘴道:“但你早就知道,并且连我也瞒着。”卫楚恒一笑,也没回答。不过卫小姐跟着又想到一事,道:“这地道还另有出路么,要是没其他出路,这万一被人家发现,那岂不是、岂不是……” 卫楚恒知道她想说的是瓮中捉鳖,不过很多事情也不便让太多人知晓,于是又笑了笑,并不作答。于是就这样,这十余人在就在这地道之中暗无天日地过了好些天,最后还是卫小姐第一个忍不住,她认为应该出去侦察一下,看看情况。 她说得也是,他们也不能永远在这里呆下去,过去了这么久,上面的战斗应该结束了,确实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了。 “还——还是我去吧。”张嫂站出来请缨。 “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卫小姐的嘴嘟得老高。 “当然是我去……我会日本话,你们会么?”外面打仗,怎能让女士们出去犯险。而再瞧向其他人,这些人也正把自己瞧着,所以卫少爷是外出侦察的不二人选。 卫楚恒并未走原路返回,这地道的另一个出口,在花园里。花园里有个喷水池,水池底板之下其实有个隔层,隔层之下安装着喷水的电机,电机侧旁处有块活动石板,移开石板,推开电机,再顶开隔层上方的顶板,就来到花园。 |
当卫楚恒完成这一系列的操作来到花园,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也曾设想过卫公馆被日本人弄得一片狼藉的场景,但却没料到他们还能把一栋房子弄成这样。 而破坏的手段,很简单,就一个字:烧。 大概是这帮人进到屋里,找了找,没找着人,也没找着什么宝贝的物事,便猜测着这家屋主与别的人家一样,早逃之夭夭了,也没啥心思细搜,于是简单粗暴,一把火了事。 所以现在,卫公馆成了黑公馆,房屋的框架还在,但其它的,基本全变成了一团瓦砾与灰烬。 卫楚恒瞧着这情形,暗自庆幸,幸好这地道的出口在花园里,若在屋里,说不定被垮塌的房梁压着,里面的人根本无法出来,地道顿时变成棺材。 卫楚恒就这样站在花园里呆呆发愣,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又停电,周围完全漆黑,同时可能是因为这一片已被洗劫搜查过了,近处完全寂静无人。而朝远些地方看去,几个方向都还有火光,火光映红了夜空,不知又是哪家府邸或哪条街道遭了殃。燃烧之处,还隐隐的传来零星的枪声,正彷徨间,稍近处又传来几点枪声,跟着隐隐听见有人在叫嚷。不用亲见,卫楚恒也猜得着,大概又有人被发现,然后被枪击……但,这些人就这么无法无天,见人就杀?这可不对啊,这与此前他在日本见到的日本人可不一样,他所见的日本人,是那么的彬彬有礼,温敦和气…… 战争,能把人变成这样,能把一个民族变成这样?……卫楚恒着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是怀着这个疑问,走出了卫公馆,前去那枪声和惨叫响起的地方。 |
卫楚恒最终未能到达事发现场,因为他在途中就被拦截了。那是两个日本士兵,身材矮小,姿势蛮横,端着枪,站在街心,正极目四望寻找目标。他们没看到卫少爷,因为卫少爷远远就先看见了他们。卫楚恒躲在建筑物黑暗的阴影下,正盘算着是上去把他们放倒还是绕路,这时候他听见那士兵嘴里发出几句大声的喝问,然后端着枪冲了过来。 他这喝问声别人听不懂,卫少爷却是懂的。 “托马勒”就是日本话的“站住”,这人也挺奇怪的,你这么呼喝,人家又听不懂,难怪不会站住了。 也是因为这个词,卫楚恒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人在前面逃跑,而这人听到后面的呼喝,非但没有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更要命的是,他竟直接朝卫少爷所在的地方跑了过来。卫楚恒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来只是想过来瞧瞧情况,并不想伤人……而现在,情势所近,他没法不出手。卫少爷出手,也就意味着,那俩浑小子运气不好,非常不好。 前面逃的那人跑步的水平倒是不错,一路狂奔,那两名日本兵眼见就要追丢,便一齐驻足举起了枪。卫楚恒见情势危急,再不能想其它的,便闪身冲出去,眼明手快去将其中一名士兵的枪朝天抬起,同时以膝盖顶住他腰肋处朝前面推去,这士兵没料到侧旁突然杀出个程咬金,猝不及防之际,整个人便向他同伴摔了过去……最终的结果是,固然他那一枪直接射入了夜空,他同伴也因他摔过来而一齐摔倒,枪也失了准头,不知打哪里去了。之后卫楚恒不待近处那士兵反应,便以肘重击他颈侧部位,那是动脉主血管。而远处那被绊倒的士兵反应也快,迅速调整,人虽在地上,却仍能立刻掉过枪口,不过可惜他拿的是一枝步枪,长枪的坏处便是掉头不易,等他转过枪口找到正确的角度并击发,对方已经闪到侧面,抓住枪身,向后猛推,那枪击发时本身也有极大后座力,加上这一后推,那士兵再也承受不住,顿时朝后便倒。 这机会卫楚恒当然不会放过,他居高临下,回手扭住他脖子朝旁一用力,那士兵叫也没来得及叫出一声,便也被放倒在地。卫楚恒朝四下瞧瞧,大概是这一片枪声时常响起,已经耳熟,这点动静尚不足引来其他日本兵,便想着还是应该赶紧将这尸体拖走才是,不然放在街心,一会儿就得让人发现。正要动手,却见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却是适才逃走那人返了回来,于是二人合力将两具尸体拖入旁边的屋檐之下。这时那人忽道:“他们发现有人死在这里,必定对这一带仔细搜查。”他这句话把卫楚恒顿时吓了个机凌,是的,他太鲁莽了,刚才动手,纯属由当时情形所判,完全没顾及不远处的卫公馆还有一大家子人。看来,打仗这还真是个精细活儿,必须四面八方考虑周全才是。 但,这时候叫大家出地道,又能去哪里呢,各自逃命么…… |
想到这,卫少爷也忍不住挠头了。不过再去看被他救下的那人,那人似乎并没有多么的慌张,只不住朝另一个方面瞧着,卫楚恒估计他也有同伴就在那边,于是道:“我家中有地方尚可一避,不知……”那人却道:“只怕躲也不办法,谁知他们这‘任意行动’会行动多久。”卫楚恒吓了一跳道:“什么任意行动?”那人道:“任意行动就是随便杀人,也等于是屠城。”这下子卫楚恒整个人在发冷,觉得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道:“那现在整个南京城,都没地方可以避免了么。”那人道:“除了‘安全区’,可能还有一些教会的教堂、洋人的医院,他们不敢擅闯,还可避一避。不过,现在这几处已经挤满了人,而且路也不近,怕是去不了。”卫楚恒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是,于是转了话题道:“现在杀了人,必须把日本人引开,可不能真让他们在这翻个底儿朝天。”那人道:“如果尸体明天早上才发现,他们自然会认为咱们早跑了,并不会在这里翻,但会更加疯狂的报复、杀人,唯今之计——” “唯今之计就是我们去主动表明凶手身份,引他们来追我们,要报仇也来找我们。”卫楚恒迅速点头。 那人顿时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瞧着卫楚恒。而同时卫楚恒也对这人的冷静感到好奇,正想问其身份,那人却主动说道:“我叫林翼,属第87师,少尉连长。看阁下身手,大概也是兄弟部队吧?”卫楚恒道:“我不是军人,我只是平民百姓,流年不利,运气不好,遇到这种事。” 林翼又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道:“兄台这样的身手,不投军抗日可惜了。”卫楚恒摇头道:“其实我是希望大家都不要打仗,大家相安无事的过日子。”正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两人便止了聊天,朝旁边闪去。果然一分钟不到,便有四几名日本兵过来,其中一名大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未见回应,几人就开始在四下里寻找。果然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尸体,这下子顿时炸锅,几名日本兵立时分散开来搜索,林翼朝卫楚恒点一点头,然后两人便同时拔腿飞奔。 这下子动静可不小,日本兵又是高度戒备,顿时发现二人踪迹,四人汇全一股,一齐追了下来。 |
卫楚恒没料到的是,百忙之中,那位林连长还记得拣起死掉那日本兵的枪,在引开追兵的途中,顺手灭掉一人。不过这为他们引来了更多的追兵,为不连累他人,那林连长主动叫卫楚恒找个地方躲起来,他一个人去引开这些人就是。卫楚恒笑道:“你这主意可不好,论逃命,我比你在行。”跟着目光落在那杆枪上,道:“快把你那玩艺儿扔了,咱们去找两个身材高大点儿的,跟他换换装。” 林翼摇头道:“你是说扮成日本人?不成的,碰到日本兵,一说话就露馅了。”卫楚恒却不回答,只是打量着四周,然后道:“嗯,现在也跑这么远了,算是引开他们了,天也快要亮了,得赶紧,这招术天亮了就不好使了。”说着一只手攀住旁边的一条断梁,手掌一撑,整个人便翻上了屋梁。跟着伸手下来把林翼拉起,于是两人躲在屋梁上,看着十余名追兵大呼小叫地从面前追了下去。 待那些日本兵走远,他们也没停留,乘着黎明时分最黑暗的一会儿,分别弄到了一身日本军装,卫楚恒的本意是非必要不杀人,无奈抵不住这位林连长的愤恨,也只得闭眼装作没看见。当然,接下来倒也没多大的风险,有了这身皮,再加上卫少爷在日本留学时学得的日本话,再加上这个“任意行动”,导致整个儿的情势混乱,他们还是比较顺利来到了一处所在。 |
难怪林翼舍命也要引开那些日本兵,这里藏了七名国军官兵,还个个带伤。不用问,卫楚恒也猜得到这是未及撤离的守城士兵,而现在,要让这些人安全撤离,可不容易了。 正怔忡间,那官兵之中有人突然发问:“你是姓卫,是卫家二少爷么?” 卫楚恒更是怔住,心想他乡遇故知,怎么在这里也能遇到熟人。不过向他发问者并非他的熟人,事实上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人名叫刘长新,也是在那次捐赠物资爆炸案中的与卫少爷有过交道——当时他是负责接收物资的总务处副处长。后来战事激烈,便主动请缨上了战场,后来又随军来到南京。他还记得当时正是这位卫少爷从他面前带走了卫小姐这个嫌疑犯。唯只没料到的是,当时被他腹诽了多时的卫少爷,现在却成了救命恩人。 “现在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卫少爷对这个他乡遇故知可没啥激动,照顾屋里那一大家子人已经够呛,再多搭上这几位……这坡是越来越难爬了。 再查刘长新的伤,这老兄也还好,就是胳膊上中了一枪,不会致命。不过,在这时分带了伤,可着实不妙,随便一个遭遇战,就是必死无疑。卫楚恒跟着查看了其他人的情况,发现都不是大问题,更莫说致命伤,看着这情形的同时,他也就恍然大悟了,受了稍重伤或是致命伤的,无法协同行动,只能狠下心来抛在外面任人宰割了,由此他也就理解了适才林翼的做法——这帮杀人放火的恶徒,既然来了,那就不用回去了。 “我觉得各位还是移移驾,到我那里去躲躲吧。”想到这里卫楚恒叹了口气,没办法,现在就几个残兵剩勇,再加一屋子老弱妇孺,实在没法与人家抗衡,打不过,要么逃,要么躲,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
@胥浦老菜农 2022-10-10 21:22:35 越看越有味道! ----------------------------- 慢慢写吧……非专业作者,业余的 |
卫楚楚呆在昏暗的地道下,急得团团转。 二哥出去侦察,看手表指针,已经超过六小时,也没见回转,而这里深处地下,又听不见地面的动静。人之最大恐惧,往往并非在于知道了什么,而是在于什么也不知道。卫楚楚瞅着手表指针慢慢移动,而她的心却嘭嘭地越跳越快、越跳越响……其实她也不是不想听话,但随着时间流逝,实在无法听话。 所以最终她还是来到了地面,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卫楚楚站在那里,整个惨状顿时清楚明白地全部映入眼帘。非止卫公馆,而是整个街道、整座城市……能烧的已经烧光,能砸的都已砸碎,断壁残垣之中,还有无数残缺尸体,即使此时天气已十分寒冷,但其间已开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可见这些人已死去多时。 看来,这场针对平民的杀戮已经持续了好些时日。 卫楚楚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头皮发麻。但她没有退缩,她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定定看着,然后深深吸气,沉重闭眼,这是在凭吊,凭吊这些死去的人们,以及那片破碎的河山。然后她又缓缓睁开眼,慢慢地,眼神变得凌厉。 她缓缓提起脚步朝前面走去。 可能日本人认为这一片已经被彻底清洗,卫小姐走出去好远,也没遇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没一个活人。 死人不少,无数人,各种死法,各种模样,即使卫楚楚是个“过来人”,见着这情景,也有些胆寒。不过,都这个时候了,胆寒没用,恐惧也没用,哭泣更没用,唯一出路,就是以暴制暴,她一路走过去,一路对“他们”许诺:有生之年,定将杀光这些日本侵略者,不死不休,立此为誓。 卫小姐一直走,走出这条街,转过弯,看到面前一座小楼,楼没塌,但也是面目全非。她记得这原本是一间酒肆,许多年前,她曾经与二哥在这里畅饮。她本想走进去看看,忽又想到此行目的是寻找二哥,于是继续朝前走去。之后她又经过了两条街,她在南京住了两年,这些原本都是熟悉的地方,而现在都无法辨识,她也没心思去辨识,甚至她都不能再向前走去——去探寻那些旧日的故地,她现在得赶紧找到二哥。 但这兵荒马乱的,该上哪里去找人呢。 正彷徨间,突然,她好像听见旁边有人在呻吟。 |
都这情景了,难道还有活人。 卫小姐怔了怔,扭头朝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乱七八槽的砖头瓦片,声音就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 卫小姐赶紧跑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把杂物清理在旁,之后她便看见了一条灰色的手臂—— 还真有活人。卫楚楚在心里欢呼一声,赶紧进一步加快速度,接着,她就看到了一丛黑黑的头发,再接着,又看到一张脸。原来这是个小伙子,整个人好像被尘灰厚厚裏着,大概当时背靠围墙避祸,不料墙突然塌了,就把他整个儿给埋了下去。也幸好如此,对方看不见他,这才躲过一劫。 那小伙子被卫小姐刨出来之时,整个人还晕乎乎的。卫楚楚生怕这时候有人来,便摇了他几下,唤他醒来,那人才慢慢回过神来。不过他回过神来,却好像没瞧见他的救命恩人,反倒是目光四处游移,东瞧瞧西望望之后,突然嘶声道:“娘、娘、你在哪……”说着说着,爬起身来就想往外跑。 当然他并未能跑出去——卫楚楚压住了他。 刚刚被人从土里刨出来,身体虚弱,卫楚楚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她必须制服他,因为这时候,她听到远处传来了一些声音。 这声音,可不妙。卫楚楚听得出,厚重而结实,那是皮鞋踏在石板上地声音。 卫小姐压下这人,四下看看,发现所处位置视线开敞,无可遮蔽,便赶紧拉上他,撤到后面的一处墙后,刚刚隐住身形,便有几名日本兵列队踏步走了过来。 糟糕的是,这几名日本兵走到这里,就停下了,好像在等着什么。一会儿,从街的另一端,又走来一队日本兵,两位走在前面的长官相见,相互行了个军礼,然后伊里哇啦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听得卫小姐焦急万分,心想这两人干吗啊,这时候这地方,怎么还聊上天了。 她一着急,所有心思都放在外面聊天的那两个日本人身上了,不知不觉,按着那人的手松开了。 甚至她都没留神那人是怎么跑出去的。 “娘、你在哪?救命——” 这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说出的话。就在他冲出去的刹那,那两队日本兵同时反应,枪口一齐举起并击发,几下子就把他打成了筛子。打死人之后,日本兵们却并未上去查看尸体,而是端着枪迅速散开——看来这一片还有残余份子,得再次肃清。 卫楚楚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死,之前来不及拉回,现在也没时间凭吊,甚至来不及思索,便反身朝外跑去。她这一跑,发出的声响顿时惊动了距离较近的几名士兵,这几人马上拔腿追来,而剩下的士兵则仍留在原地搜索,以免被调虎离山。 看这些人在并无长官指挥的前提下,这短短数秒之间,仍能自觉排出这样的阵势,虽然是敌,卫楚楚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起几分佩服。看来这些家伙不但凶狠残暴,而且训练有素。 幸好卫小姐还有几分能耐,在她二哥跟前虽为三脚猫,但对付这几个小兵还是占了优势,再加上地面一片乱七八糟,其中一名日本兵才追出不远,就一脚踩空,摔了大跟头,崴痛了脚,只好退出追逐。 但剩下的三人就不好摆脱了。这些人虽然身法呆滞,行动笨拙,但长得粗壮敦实,拿着那颇有些斤两的长枪也能持久奔跑,穷追不舍。其实如果他们这时候真的乱枪齐射,卫小姐怕是不死也得受伤,但这几人偏偏不开枪,是因为大白天的,他们早瞧清楚了,前面跑的是个大姑娘。 大姑娘嘛,当然还是活捉的好。 |
只是这几人只顾着追了,就忽略了一点:这么糟的路,跑了这么远,这大姑娘怎么既没摔倒也没累倒。当然,这时候他们也不用想到这个问题了,因为前面那个大姑娘好像已经累不行了,她停止了奔跑。 卫楚楚停止奔跑,是因为这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人。 满大街找他,找不到;现在没特意去找,他却自己撞上门来。 卫楚恒站在街的转弯处瞧着妹妹,正想问她干吗这样子狂奔,就瞧见了她背后的追兵。追兵共计三名,现在他这边共计十人,其中伤兵七名,但都是轻伤。当然,真正决定这场遭遇战大获全胜的,还是在于战术:偷袭。 那三名日本兵万没料到,这大姑娘突然不跑了,她就站在街角,弯着腰好像完全跑不动了,于是他们收起了枪。 三个男人,对付一个姑娘,自然不用动枪。当然了,如果需要动枪,他们也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举枪瞄准射击的全套动作。 他们分散包抄了过去。临近大姑娘身边时,一名士兵伸手去扯她衣服,谁知手指还没碰到人家,那大姑娘就一个转身,避开他的抓扯,拳头直击另外一名士兵的鼻梁。那士兵未及反应,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前一黑,冒出金星,下意识地就要抬枪,但那枪结果固然是没抬起来,他整个却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袭击他的是林连长。林翼先放倒一个在地,顺势夺了他枪,这时候另一名士兵正竖起枪用枪上的刺刀朝他疾刺,林翼手上有枪,但没有射击,反是侧身避开,同时倒转枪体用枪托狠狠击向他膝盖,那士兵腿上力气顿时消失,一下栽倒。 至于剩下那名士兵,一众伤兵协同作战,也很快被按倒,给揍了个七晕八素,战斗很快结束。 林翼朝卫楚恒道:“他们很快就要追来,得赶紧走。”卫楚楚正想为何不杀掉这些人为死难百姓报仇,却没来得及问,便听见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
这下子卫公馆的地道里可谓住满了人,众人挤在一团,吃饭睡觉都不安生。幸好这地道够深,即使有人偶尔发出较大的响动,外间也不会听见。至于地面上日本人如何四面搜寻凶手,如何搜而不得,不得之后日本人会怎么样,他们也无从知晓,也就不去理会了。 至于为什么不杀了那几个日本人报仇,后来卫楚恒的解释是:摆脱追杀的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对方,而是打伤对方,让对方去照料伤者,即可达到对方的迅速减员,这样子更容易逃走。卫楚楚进一步问:“那万一他们不理会受伤的,还是继续追呢。”卫楚恒笑道:“那也没什么坏处啊,事情也没变得更糟,只是这一招术没用处吧。”想了一想,又道:“其实还是有用处的。受伤的人正在那里痛着呢,重伤者说不准还有性命之忧,这时候见队友都不来管自己,只顾着他自己立功,心里肯定是不高兴的。所以,如果这时候不去救人,而是继续追人,可是会动摇军心的。” 卫楚楚深觉有理。过了一会儿,林翼悄悄移到卫楚恒旁边,低声道:“实则是卫兄善心,不愿杀人。”卫楚恒叹了口气道:“我也没多大善心,实则是已经死太多人了。”林翼道:“但我看令妹好像比较激进,不知——”卫楚恒赶紧打断他道:“也不知今晚上吃什么,我去瞧瞧。” 今晚上其实已经没什么好东西可吃了。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周,本来储备好了大概一个月的食水,因人口激增,现在米面菜肴开始一样样见底,张嫂表示有些发愁了。 “我知道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比这个更大的问题,是这杀戮什么时候会完结。 |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这时候谁也无法回答。不过,这场战事打得到底怎么样,怎么会这么快便兵败如山倒,林连长和众伤兵七嘴八舌的,很快在卫楚恒眼前拼绘出了一幅图景。 原来,日本人占领上海之后,便向北进军。不过,他们似乎起初并没打算长驱直入,而是一直盘旋在苏州地界,后来不知怎地,却又突然挥师迅速向前,而且沿途烧杀抢劫,正规军活脱脱的变成了土匪。刘长新猜测这大概是为了速战,顾不上后勤的缘故。当然这群日本土匪较之中式土匪,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他们装备精良,勇武强壮,所向披糜。于是,很快,南京保卫战打响。 而此次南京保卫战,无论在战略还是战术,在林翼看来,充满了无数谜团与扯淡。具体怎么回事,以他这职位,无从得知;但从一位参战者的角度来看,整个作战就一个字:乱。什么都乱。上级的作战命令一变再变,忽东忽西,一会儿要战,一会儿又叫撤,一会儿说江里有船来接,一会儿又说要先去护送长官……结果呢,日本人一进城,顿时整个就乱作一团,大家各自为政,相互冲突,根本没有形成有效的抵抗,只有城门之战算是有点样子。于是,南京就这样几天之内全面陷落。而这时候城里尚有众多未及撤离的居民和已经扔下武器的士兵,这些人一齐涌向下关码头和长江边上,有些人还想自己扎筏子渡江,结果遭遇日本人,日本人见着这些人,便是一通扫射……总之,现在已是死伤无数。 当然也有一些士兵没有逃,他们留了下来,起初瞅机会与日本人巷战,后来无法巷战了,便换了装,昼伏夜行,希望逃出城,或是进入安全区。 那天晚上他遇到卫少爷,就是出来探路。 “原来如此。”之前卫楚恒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带的房屋会被损坏这么严重,原来日本人为了迅速赢得巷战,将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摧毁,算是坚壁清野。 说到焚城,林连长还说起了另一个情况:最初焚城的并非日本人,而是国军。至于此举为何,林连也说不清楚。 至此,卫楚恒再没问题要问林翼,便掉头转向刘长新。 至于刘长新为什么这会儿会在这里……原来,刘家也是江南有头有脸的门第(若无背景,也拿不了总务处副处长的肥缺),上海战役中后期,刘长新随保安总团编入战斗序列,后来随军撤出上海。他家里这时候正盘算着把他调出来,到其他地方找个闲职,却没料到他抢先一步,主动请缨,直接编入第87师,后来再失南京,原本也是要先撤的,但他最终没撤,自愿留下与林连长等人血战。 “原来,你是被护送的。”卫楚恒瞧了瞧刘长新,“但后来你倒成了护送他们的。” “是的。我原本打算把弟兄们带出城去的,谁知不小心中了流弹。幸亏小林机警,我们才避过了敌人的清剿,找了个地方临时藏身。” 刘长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听到卫楚恒耳里,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个过程是多么的艰难与危险,不断有人断后,不断有人死亡,不断抛弃失去战斗力的战友,也不断收留偶遇的残兵剩勇……所以他不再问任何问题,他只知道,现在这事儿摊在自己手里了。 于是他站起身,这回是真的要去找张嫂,一起好好看看,剩下的食物还能坚持多久。 |
张嫂清点的结果是坚持不了多久,最多四五天。四五天之后,他们就得断粮。 而且,伤兵们的伤情也不容乐观。虽然负伤不重,但没能及时医治,许多伤口已经开始发炎,卫楚恒躲下来的时候,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收留这么一批伤员,所备下的那点药品完全是杯水车薪。 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没办法再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 而出去之后的目的地只有两处:要么出城,要么前往安全区。所谓安全区,就是战前国民政府与驻南京外国人协商划定的一片区域,位于城市最中心。至于出城,而卫公馆处于城西,向西不远处便是城门,距离最近。而城门外,便是莫愁湖,再前行,就是秦淮河。眼下的秦淮河,可再不会有从前的风月,说不定现在正在烧杀。即使没有烧杀,寒冬腊月河水可有多冷……这时节让这几位妇孺伤员去泅水渡河,可不是一个高明的主意。 反观城里,大规模烧杀完毕,这时候可能反而相对安全。 确定了路线,再分派任务。点一下人数,共计16人,11男5女。其中7名伤员,2人发烧;能打架的5人,其中能作战的3人。若大家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最佳方案是分散行动,卫家兄妹带两名女佣及李春兰夫妇,外加两名伤员;其余人则跟着林连长行动。 说干就马上干。听说要出去,还要避过日本人眼线,穿过尸横遍地的战场,还没行动,那李春兰便已经花容失色,紧抓住丈夫袖子,死活不肯松手。 却不曾想,与此同时,朱仲文也扯着妻子的衣角,用力扯得死死的——不但手扯衣角扯得死死的,他眼睛还望着墙壁,也望得死死的。卫楚楚瞧着这二位,瞧了半天,转头朝二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最后,她提出了修正方案:他们这样子出去,只要运气稍有不佳,遇到日本人,也很可能稳不住,暴露目标,害死大家。如果大家都离开了,如果省着吃,这里的食物应该还能够支持这夫妻俩食用一个月。所以,与其让他们跟着走,还不如就让他们呆在地下继续躲着吧。 大家都觉得有理,也就这么办。于是卫楚恒主动提出可以再接收一名伤员过来。 |
“我跟你走吧。”新接收过来的伤员就是刘长新。原本分派刘长新跟着林翼走,林翼那边已经带了五名伤员,压力的确大,自己这两天还有点发烧,战力实是不济。而卫家小姐的能耐,他在上海便见过,之后又听林连长悄悄说起他与卫少爷并肩作战的情况,觉得跟着他们兄妹可能更合适一些。 “行。”卫楚恒点头,侧身让他走到自己这边,他们准备出发了。计划是他们先离开,半小时之后第二拨人再离开,这时候朱仲文突然挤了过来,挤到他跟前,努了努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似乎难以启齿,卫楚恒却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笑道:“你放心,这里即使有人被抓住,也一定不会把你们说出去的。”跟着又向大家笑了笑:“其实大家就是说,那些日本人也听不懂。” 说罢也不再耽搁,就率先转身向出口而去。 这时候距离之前的风波已经过去了七天,估计日本人又把这一片搜罗了一遍,现在是傍晚六点半,天还不太黑。选择这时候行动,是因为照顾安嫂张嫂等人,现在街面已被破坏得不像样子,她们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行走。 卫楚恒爬到地面,还好,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第二个爬出来的是刘长新,然后是第三个……卫楚楚垫后。但就在这时候,卫楚恒忽然听到街上似乎有脚步声,同时还有人在说话。四下无人的寂静中,这声音尤其明显。而这时候其他人都上来了,只有卫楚楚还在下面。卫楚恒脑门顿时冒汗,他不敢出声招呼卫楚楚不要冒头,这个环境下,他固然可以听到敌人的动静,同时,敌人也能听到这边的动静。 事实上,即使这时候他出声,也已来不及。因为卫楚楚出洞时将那块石板移回原处的声音,已经惊起了那两名边说话边走路的日本兵。 他们对视一眼,不由自主举起了枪。不过他们没有喝问,而是猫了身子,悄悄地接近…… 卫楚楚刚刚干完活,正扬身站起来。双方顿时撞了个正着。 那两名日本兵一瞧,又对视一眼,他们反而放下了枪。 在这里找到一个年轻女子,虽说不上绝色,瞧上去也还是过得去。当然了,这些日本兵也没心思去欣赏什么绝色,在这时候的他们眼里,这里所有的女子都是强暴的对象,之后便会成为那瓦砾中的尸体。 卫楚楚蓦然见到这两位,瞬间也是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也是因她这一步,令那两人完全放松了警惕,甚至其中一人还把枪放到了一旁,一步步向卫小姐逼近。卫楚楚一瞧他这模样,就知道他想干啥,不过这不要紧——二哥就在旁边,遇到这种事,他可不会袖手。 |
于是这两名士兵算是真的倒了霉,偷鸡不着蚀把米,没捞着大姑娘,倒把自己性命搭了进去——当然,除了性命,还有他们的服装。 由于第二队除林翼之外,都无法作战,所以卫楚恒离开时把那两套日本军装留给了林翼。他想凭着他和妹妹的功夫,在路上瞅机会弄两套衣服,也不是难事,谁知这还没上街呢,就遇到两套送上门来的衣服。 换装的招术在短期内已是第二回使用,上回换装其实并没啥意义,换装之后他们也没遇到日本兵。而这次,这身衣服就很救命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卫楚恒本来不想伤人,顶多弄晕即可,只是其中一名日本兵十分英勇,除了挺起刺刀奋勇博击,还想拉栓开枪。所以,卫少爷这么做,实是自卫,实是无奈。当然,既然人已死了,其它就都是身外之物了,不过看着这二位被剥光了扔进瓦砾,再裹满尘灰之后的样子,卫楚恒还是短暂地凭吊了一下。现在,他们与其他中国人的尸体也没啥两样了。就算有人来这一片找,要找到他们,可得费一番工夫了。 卫楚恒穿了一套,然后把另一套拿给刘长新穿上。刘长新一边穿衣,一边瞧着他,卫楚恒笑道:“你是想说穿上也没用,一说话就露馅了?嗯,你穿上是没用,我穿上就不一样了。”说话间两人把衣服换好,又给其他人说:“你们跟在后面,不要太靠近。我们在前面探路,安全了再叫你们。”然后和刘长新率先走了过去。 有了这服装,确实便如有了通行证。一路走过去,也见到一些在街头游逛的士兵,但都随意打了两声招呼,就过去了。待人走过,卫楚恒再招呼大家跟进,这法子倒是灵光,没费什么工夫便来到安全区附近。但就在这时候,前面的路中,出现了一个关卡。 的确,眼下城里是宁静一些,但通往安全区的路却并不宁静。相反,日本人已经把守了通向安全区所有道路,并在路上设卡,盘查所有前去避难的市民。 卫楚恒正在想这事怎么处理,这时候刘长新突然在他耳边道:“我们不能去安全区。”卫楚恒转头瞧着他。刘长新又道:“我记起了,之前有人跟我提过安全区的问题,说那是国民政府与留在这里的外国人协定,让平民避难的地方。”顿了一顿,又道:“而其中有一条:中国军队不得入内。我们即使闯关进去,外国人怕也无法庇护我们,反而还得连累里面的人。” 卫楚恒点头道:“那我们确实不能进去。”刘长新道:“你们不是军人,你们可以进去。”卫楚恒却摇头道:“我现在已经不想进去了。”说着转身就往回走。 |
走出去十来米,见到众人,卫楚恒道:“我们不去安全区,我们出城。”卫楚楚奇道:“怎么啦?”卫楚恒道:“前面有关卡,过不去。”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卫楚恒穿着的是货真价实的日本士兵皮,手上握的也是货真价实的日本士兵步枪,底气那是十足,再遇到路过的日本兵,那气势比正宗的日本兵还正宗。于是他们很快出了西城门,莫愁湖那一片也并没如想象般火光冲天,只是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一些尖叫与惨叫,但现在已经拖了这么多人了,再也不能管闲事了,卫楚恒只能关起耳朵,尽快朝前走。 一直来到秦淮河畔。站在河边,他想起了当年,翩翩公子,秦淮风月,那是何等的旖旎,而今天,眼前却是这么一幅景象。 秦淮河还是秦淮河,失去了灯火,沉黑的河水变更更沉黑,如墨汁般流淌,岸边的花船仍在,却是一半儿散在河面,一半儿沉在水底,这里发生了什么,无从得知,也不用得知,国破家亡,说的就是这幅景象。 卫楚恒叹了口气,回头道:“大家最后辛苦一下,过河。” 关于过河,眼下只有两条路:一是从石桥走过去,但那些都是拱桥,完全没有遮蔽,极易被人发现,若被人发现,避无可避,顿时便会变成活靶子。而且距离最近的石桥也在百米开外,且极可能有人守着。剩下的就是走水路。对于游泳过河,卫小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有一回,也是这样的黑夜,也在这条河里,她还跳下河去捞过一个人。至于其他人,就……为不发出响动,卫楚恒从花船上解下几条缆绳,打结连上,一头交给妹妹。卫楚楚带着它从岸边悄悄溜下水去,然后轻轻划水,游了过去。 之后她找了个桩头,将绳头系好,而另一绳头则由卫楚恒在岸边找了个距离对岸较近且相对完好的花船,在合适的地方固定。然后一个个下到水里,顺着绳子,从水中慢慢游过去。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对于卫楚恒及几个军人而言,即使带了点伤,也不算十分困难,但对于安嫂张嫂这样子的女人来说,却是天大难事。送过去几个伤兵之后,轮到张嫂,她向来算是胆大的,但也是在卫少爷的百般鼓励之下才鼓起勇气下了水,最后剩下安嫂,说什么也不敢,只道:“少爷好意我心领了,我怕是过不去了,就是过去了,也是累赘,这便死在这里罢了。”卫楚恒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和你一起过去。”说罢一只手伸过去一把拉起她,另一只单手抓住绳子,就要下水,但也就在这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点响动,顿时吓了个机灵,赶紧放开安嫂。 来者并非日本兵,而是一个女人。 原来,这儿还真有幸存者。 |
那女人从藏身处走出来,看得出她已经在这里藏了些时日了,借着天空中云层中反射的一点点月亮,只可瞧见她整个人都是青色的,幸好这是战时,若在平时,这么个人这样子突然跑出来,以为遇鬼,那是会吓死人的。 “我……”那女人的嘴唇动了动。 “请。”女士优先,这是绅士的基本素养。卫少爷虽然落到了这般田地,但还是随时保持着绅士的风度。 他相信她已看到他们过河的方式。 “我……”她抬起眼来。 “其实很简单的……”卫楚恒想如鼓励张嫂那样鼓励她。但看她模样,似乎这并不可行。顿了一顿,又道:“要不这样,我带她先过去,你看我过去,就解开绳子,绑在腰上,我们在那头拉你过河?” “嗯。” 万幸这女人还不算太笨,卫楚恒松了口气,抱起安嫂,便要泅水过河。谁知这时候安嫂道:“少爷还是带她过河吧,她体量轻些。”卫楚恒这才发现那女人很是瘦弱,也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躲藏避祸给饿得。只听安嫂又道:“少爷莫再迟疑了,瞧她这模样,自个儿是拉不住绳子的。”她这话说得倒是在理,这时候也真不能再犹豫,卫楚恒只好叫她伏在自己背上,一起下水泅渡过河。 他们刚下水没游出多远,便听见背后不远传来有人喝问的声音。这下子他顿时汗毛直竖,心里有些后悔:早说再不管闲事的,瞧这下可好,又管闲事了,而且还管出了这么大的毛病。但唯今之计,除了奋力划水向前,也别无他法。 卫小姐此刻在河对岸,这时也听到对岸传来的响动,估计来了敌人,虽急出火来,却也束手无策。为减轻重量,刘长新把之前缴来的两条长枪已经沉在水里了,这时候真是手无寸铁,鞭长莫及。 卫楚恒在水里,双手交互拉绳,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心里禁不住也有些慌乱了,而此时,正危急间,忽然感觉手中绳索一松,他整个人便顿时向水下沉去。 |
松脱绳子的是安嫂。日本兵看到岸边好像有人,立刻便朝这边冲了来查看。安嫂一辈子在大户人家帮佣,哪见过这情形,自然是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中她朝后退了两步,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响动。日本兵由此确定了方位,进而很快确定了地方。即将面对这么多日本兵,安嫂当然无法抵抗,她只能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船边…… 船边的栏杆上,系着一条缆绳。缆绳的那头,在小姐手里,缆绳的中间,还系着少爷……安嫂定了定神,也不知哪里来的精气神,转身便用最快速度将那缆绳解开,绳头扔下河去。 因承重,绳子这时候已经绑得很是紧扎,本来并不易解开,但这时候安嫂用尽的是一辈子积下的气力,倒也没花太长时间。不过这么一来,她便是断了自己的全部生路。 她也没打算活着。并没任何的犹疑,就在那些日本兵刚刚从那头出现,并准备向她逼近,她便返身一跃,翻过船舷,身子劈开江水,溅出两侧白浪,顿时没入了江中。 天色沉黑,那几名士兵赶紧追到船边朝水里望了望,只见一些波纹,并没见着人;再朝河面看了看,啥也看不见,于是胡乱朝水里放了两枪,也就没再多停留,下船上岸去了。 卫小姐等人在对岸拼命拉住绳子,在日本人离开之前,也不敢动。好不容易等到日本人走远,才用力把绳子拉了过来。此刻卫楚恒身在水里,一方面得继续一寸寸收拢着绳子向前游,且不能在水面上发出什么动静,另一方面又怕背上的女人掉落,也是忙了个够呛。几人一起折腾了好一阵子,卫楚恒和那女人才总算湿淋淋的上岸,而且这里也并不安全,日本人随时可能出现。不过他还是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面对对岸,看了一会儿,突然鞠下躬去。 鞠躬之后他站直了身子,这才抹了抹脸,这时候也分不清抹下的是水还是泪,但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他们得尽快离开,前面的路还长着。 |
第五章 是的,前面的路还长着,每一步都充满着艰难险阻。但,该走的每一步,那都必须走。 这里是上海,卫楚恒辗转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3月中,算是彻底的开春了。南京的卫公馆毁了,上海的卫公馆却保存得十分完好——完好无缺。原因很简单:这里是租界,日本人再怎么样,也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与各国宣战,这时候的日本还没发疯到后来那个程度。而即使是上海其它片区,日本人占领之前固然是狂轰滥炸,但占领之后也就没再进行太多破坏了,相反,他们好像还挺想把上海经营成繁华大都市,进驻上海之后,很快便出台许多政策,安定民心,恢复生产,似乎想让百姓们觉得,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改朝换代,无论国家姓啥,百姓的日子还是照旧。 这一点,与卫楚恒在南京安慰齐仲文的说法倒是颇为相符。 日本人既然要恢复一个繁荣的上海,那么首选自然是要商店恢复营业,工厂恢复生产,商人恢复做生意了。那么像卫家这种门庭,自然也是必须要拜访的对象了。 现在卫楚恒已经明白了。当时父亲大概就是想到了这一层,才背着国人的指责漫骂,断然举家离开,这个被人当枪使的滋味,可不好受。事实上,这时候街面上已经悄然有了“二鬼子”的名号。 至于留下的产业,厂房机器设备这些东西无法搬走,但缺少核心零件的设备是无法运转的,无法运转的设备也就等于废品。卫家次子楚恒少爷向来不务正业,生意从未管过,去厂子大概也是一年赏光不到一回,这些事儿自然也无从得知——即使得知,他也无法解决。卫老大不愧为卫老大,瞧这算盘,早打得叮当响。 不过,不管怎地,卫楚恒现在回到了上海,在卫公馆,他俨然是一家之主。 那个被救的女人名叫杜云涓,并非秦淮风月楼上的人,乃是南京冬春酒坊龙老板家的媳妇,虽不是名门,也还算正经人家。城破之后,她逃了出来,秦淮河被洗劫,她就躲在附近看着。洗劫过后,她想着这些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便躲入了花船船下的一个小角落。谁知过了这么久,还是不时有日本人来这里转悠,吓得她不敢冒头,除了必须要找吃的,她都一直呆在那个仅容一人存身的角落,大气不敢出。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中国人说话的声音。 她十分感激卫少爷相救,更感激安嫂舍命,经卫少同意,在房里设了安嫂的灵堂,日日上香,天天叩拜。 |
卫少爷呢,稍事安顿之后,便又开始了他游手好闲的日子。反正,工厂虽然在,但也开不了工,即使开工,他也不知道怎么管理。其他的商家店铺也一样情况。所以,现在的他,躺在家中吃存粮过日子即可,可以啥都不想,啥也不干。只是,现在他倒是想啥也不干,日本人却不能允许他啥也不干。这回上海事变,外逃者众多,众多能人富人,早在炮弹砸下来之前便卷了金银财宝举家开溜了,现在只要是能找着这方面的人,无论是谁,那都是有用处的。 所以,卫少爷您现在是卫家当家人,怎么也得出来配合政府,参与工作,推动日本东亚共荣事业才是。 对于这个邀请,卫家二少爷很显然是不太乐意的,头一回称病,第二回也是称病,第三回干脆翻墙出去。这令大和株式会社驻上海社长松田阳很是啼笑皆非:那么高的墙,一翻就过,这卫君得的到底是什么病?看来这家伙是没见识过咱们皇军。中国古语,先礼后兵。 于是下一回来到卫府登门的,就不是拿着“株式会社”拜帖的西装革履了,而是拿着枪列着队的全副武装。这吓得门房老朱愣在原地好久都不敢去通报,当然日本人也不需要他去通报,再去通报,这位卫少爷再去翻墙,那可如何是好?所以,这一回日本人是长驱直入进来的。 事实证明,这一回松田的做法很正确。对付卫少爷这种欺软怕硬的纨绔草包,彬彬有礼不成,那就得用兵。瞧这不是,卫少爷看到这么多士兵挤在卫公馆客厅,赶紧接下名帖,飞快答应了“邀请”,明日一定登门、一定登门。 次日卫少爷果然如约登门。不过令松田感到一些意外的是,当卫少爷出现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却并不是纨绔,更不像草包。 这是两人头一回见面,不过卫少爷却没跟他太多客套。虽然昨天见识了皇军的阵势,但瞧这卫少爷,也不见得就是真给吓倒了,因为卫少爷没跟他多说,两人简单自我介绍之后,卫少爷就言明,他来这儿,是谈生意。 卫少爷居然直接把这事认定为一门生意,既然是生意,那就是交换——公平的等价交换,所以嘛,他可以去这个“特别商会”当个理事,但松田君您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
这段时间,就在这间办公室里,松田已经与很多人交锋。无论是被礼貌请来的还是被强行绑来的,各种人物各种应对,却独独没见过像他这样子的。于是兴趣顿生,半眯了眼睛问:“那不知卫君希望得到什么好处呢?”卫楚恒道:“我想要的好处很多。不过既然是做生意,我也绝不会漫天要价。我只想请问,除了适才提起的出任理事,还有其他事情需要我去做的吗?若只是这一条,我就提这一条的条件;若还有其它的,望松田社长也一起说了,我也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要修改我的条件。” 这下子松田更加觉得这人很有趣了,道:“事情嘛,总是慢慢来的,条件嘛,,也可以慢慢来嘛。咱们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难道不是吗?” “有理。”卫楚恒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很合理。 “现在我已经提出了我的第一个条件,不知卫君的条件是——” “保护卫公馆安全,对我和我的家人,既往不咎。” 松田端详着他,道:“对于愿意真诚与我们合作的人,我们自然是会保护安全的,这个可以不算条件。至于既往不咎,那得看你们以前做过什么事了。” 卫楚恒笑笑:“如果你需要我在这个条件上面加一个解释,那就是:不管什么事。” “嗯哼,那我大概明白了。”松田也笑笑,“毕竟你家中有人是中国政府官员,或许你本人也帮他们做过什么事,于我国有损。好吧,这一条我答应你,不过时间是从现在开始。从此时此刻,以前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以后嘛,你只能为我们服务,若有任何异心,再做任何有损我国之事,我必严惩。这一点,你也必须无条件接受。” “我可以接受,但不能是无条件。”卫楚恒又开始做生意了。“比那说你刚才的那句‘只能为你们服务’,当理事本身这件事,只是‘为你们服务’的其中之一,至于当了理事之后,还有些什么事要我去办,那我也得掂量一下,需不需要提出增加的条件。” “嗯……那好吧。”松田阳觉得,今天这谈话还行,比预期好。于是伸出手去。卫楚恒也伸出手与他相握。他现在觉得松田这人其实也还不错,难怪人家打“株式会社”的招牌,这还算是个做生意的。 |
“你答应去帮日本人?” 卫公馆里,卫楚楚瞪大了眼睛。 “大军都压境了,不答应怎么办?”卫楚恒双手一摊,也瞪大了眼睛:“说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死活不肯走,我早和老爹大哥一起开溜了,这会儿在南洋砍芭蕉,不知道多开心。” “呸呸呸,什么因为我,明明是因为俞志铭。” “当然,他也是祸首之一。” 提到俞志铭,卫楚恒的心又悬了起来,自从那日醉仙居别过,他就就再没讯息,后来南京城破,城里军民皆死伤殆尽,也不知这小子当时在不在城里——但愿不在吧。 当然,这小子属泥鳅的,周一峰那么着力抓他,一直抓到第十年才落网,而且就是这次落网,也并不必然,若非政策变化,大家放松警惕,周一峰哪能捉住这小子。 所以,对于俞志铭的人身安全问题,卫楚恒一直都是朝着好处着想,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即使是当年,那么多的人头落地,他也坚信,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他。 但现在——不同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与交锋,日本人与国民政府,完全两回事。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阳奉阴违?消极怠工?还是干脆化作一把尖刀,插进日本人——”卫小姐却没容许他继续思虑,她已经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你可千万不能乱来!”这把卫楚恒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赶紧阻住她说下去。“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骗那松田答应既往不咎,你可千万不要再去惹事!要知道,松田说了,以前可以不咎,但以后要出什么事儿,那就是严惩了。日本人的严惩……” “哼,难道我就怕了?”卫楚楚扁了扁嘴,接着又道:“那你看那松田,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不重要,我只知道,他现在能管着我。他要我往东,我不能往西,我要是往西了,他就要严惩。”卫楚恒觉得头有点痛。 “其实——”卫楚楚歪着头想了想,“你何必跟他说什么既往不咎呢,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就是那天出地道的时候杀了两个日本人么,这事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 “那两个日本人死在卫公馆附近。要知道,日本人做事严谨,或可谓一丝不苟,他要养我这条狗,必定先得狗的底细摸清楚才能放心。再加上我和小俞的关系,以及小俞的身份,那也是很多人知道的。所以,这算是有备无患吧。” “上次我说周叔叔算无遗策,我现在发现你也——” “我哪能和那老狐狸比。”卫楚恒苦笑着摇了摇头,正说话间,张嫂从外间走过来呈报今天晚餐的菜名,卫楚恒道:“加两个菜吧,一会儿老范要来。” 他所说的老范,就是范希洪。这几个月来局势变得得翻天覆地,范希洪却一直呆在上海,哪里也没去。现在日本人要求厂子复工,原来的经理老田早就不知所踪了,目前能用的,只有老范了。 所以现在,卫楚恒成了“卫总”,范襄理则升作了“范经理”。 |
卫楚恒召见范希洪,当然是厂子的事。虽然厂子被卫震主动破坏,损毁严惩,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生产,以范经理的说法,只需进口几个零件,厂子很快就能运转起来。 至于这些零件怎么进得了口,这就只好劳烦松田社长帮忙啦。 所以卫少爷的生意真是做得精到家了,名义上他给松田当狗腿子,结果到了实际办事,反倒成了松田帮他跑腿,找关系、拿批条,无论原材料进货还是劳动力组织,一路绿灯,所缺零件也飞速到位,工厂也在最短的时间内投入了生产。 看着轰隆隆运转的机器,前来视察的松田很满意。这是他的成绩,别处几个“株式会社”可还没这种进度。而另一方面,派出去的人也陆续回来了,这些相继报来的情报汇总,现在在他眼前也大致勾勒出了这位卫家二少爷的轮廓了:次子而非长子,无法成为继承人,于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因为有个身份为共产党的朋友被国民政府给抓了,为搭救此人,这才滞留下来。当然,关于南京方面的情报,说南京卫公馆附近有士兵被杀,这个没有直接证据,但也很可能就是这人干的,否则,为什么他一上来便提出既往不咎的条件? 接着,松田又收到了另外一个情报,那就是卫少爷的履历。别的也没啥,唯一吸引松田眼球的是这人居然还在日本留过学。原来如此,他完全知道大日本帝国的能耐,以及咱们大和民族的行事风格,知道他在南京的所作所为是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看来他还是挺了解咱们大日本帝国的嘛。 松田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瞧着卫楚恒来回忙碌的身影。 |
卫楚楚最近一直呆在家里,哪里也没去。不是不能出去,而是不想出去。现在上海已成占领区,虽然店铺商家陆续开门,看上去又回到从前,但满街的日本兵,冷不丁冒出来的巡逻队,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现在这里已经易主,是日本人的天下。 虽然上级早有严令,为维持上海繁荣,日本军队在这里不得胡来,但街上仍然时常传出又有人被当街打死,谁又喝醉了而去调戏良家妇女等等。卫小姐不敢保证,见到这些事,她能忍得住。 “忍不住也得忍。”这是卫少爷沉着脸给妹妹下的严令。其实卫小姐也心知,现在这情况,冲上去就是送死。不过,即使不冲上去,那也可以坐着不动啊,二哥又为何非要去出任什么劳什子理事。 哦不对,是理事长。 卫楚恒最初是受任成了东亚共荣商务共进会(简称商会)的理事,说是理事,其实也理不了什么事,因为那段时间,他一直为自家厂里忙着——忙着复工。在松田的帮助下,工厂倒是很快复工,松田也因此受到了他上级的口头表扬,再加他觉得自己手里还抓着卫少爷的把柄,也就暂时把卫少爷当作自己人看了。亚东纺织厂复工之后,他马上便叫他赶紧去把卫家的其它产业都处理好,必须赶紧开门营业的干活。卫少爷得令,又转头天天跑路,去把原来的伙计尽量找回,个个升职,薪水也加倍,不多久,卫家的各个门店陆续开张,顿时为松田挣了个红光满面。 而松田此时却也正为另一件事焦头烂额。其实他已在中国呆了多年,早年在东北的时候,便是以商人身份工作,不过这回到上海来,冠以“社长”职位,又主持商会工作,他才发现,在中国,除了商场情场名利场,还有一个官场。 最初被推为商会理事长的名叫王秋适,此君原是上海大新洋火厂的老板,上海事变之前,不管是以背景还是以身家,他都登不上台面,但战争发生后,达官贵人们纷纷逃离,他这个王老板顿时就排名靠前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成立商会的计划才放出风去,他就主动跑了来,向松田投诚。 松田那会儿正满世界的清查留下来的知名人士,看见有人跑来,再一打听,这人原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便马上委以重任,立他作了理事长。 而当这位王理事长就职之后,做出来的事却让松田进退两难,非常被动。 原来,这位王秋适先生虽名为商人,却不是一个做实在生意的人,反而对官场那一套,玩得溜熟。 王理事长很快便进入角色,一方面协助松田找人,另一方面也抓紧与其它株式会社的“社长”们结识,很快便广开门路,成了周游于各日本老板之间的红人。当然了,理事长作为协调日中双方商界的关系人,八方周游一下,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所以松田起初也没怎么介意,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位王老板,居然胆大包天,居然胆敢利用他的“不介意”,意图颠覆他的位子,与另一名“社长”密谋,要推这人上位,来个取而代之。而这过程,便是发生在卫少爷没日没夜的守在厂里为复工而努力的时候。 两相比较,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
当然王老板的阴谋最终未能得逞,松田只需要给“某某君”去个电话,只需在电话里自认“识人不明之罪”,并保证此类事件再不会发生,那王老板顿时便被扣上一顶“反日分子”的帽子,直接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接着,他找到卫少爷,说他希望卫少爷能来坐这个“理事长”的位子。 卫少爷吓了一跳,他连理事都没理好,还要当理事们的头儿,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于是赶紧推托,但他越是推托,松田就越是不放,最后直接拿出当时两人的口头协议,你必须为大日本服务,具体来说,就是他松田说什么,您卫君就得干什么——当然,按我们的协议,您可以提条件。 但当卫楚恒无奈点了头之后,还没等他提条件,松田便先发出了他的第一道命令:明天上午九点,你必须随我去办一件事,我派车来卫公馆接你。 |
第二天上午九点,车来得很准时。卫楚恒上了车,那车里除了一个陌生的司机,并无其他人。车在市区没有停留,一直朝松江方向开出了城,出城之后又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一座房子面前。 这座房子,卫楚恒认得,这是沪上航运公司杨老板的外宅——从前是。 松田身着日本的和服,站在屋子的阶前,看见卫少爷到来,倒是蛮客气,一挥手,旁边一名下属便上前去,替卫少爷打开了车门。卫楚恒不明白这日本人啥时候又变回这么温文有礼,莫不是他当了这理事长,这位松田兄要在这里宴请自己…… 当然事实很快就证明,卫楚恒想错了。 进入室内,卫楚恒看到松田已经摆好了日式案几,案几上还有酒。日本的清酒,他在日本的时候常喝,这玩艺儿初喝起来没什么,一如日本的外貌,温雅客气,但要真喝起来,那本性露出来,包管叫你阴沟里翻船。卫楚恒初到日本时已经上过当,现在不能再上当了。 所以,当松田把清酒斟上,放到他跟前,他并没有马上喝。 松田已经举起了杯,道:“我听说过上海的传言,卫君酒量超群,为什么今天不喝了?” 卫楚恒道:“因为我有点怕。” “怕?”松田一笑,“放心,酒是没毒的。” “酒当然没毒。”卫楚恒也一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松田先生叫我来干什么,会不会出什么难题给我,所以有点怕,不敢喝。” 松田又一笑,放下杯子,危襟正坐,面对卫楚恒道:“我的确有问题想问问卫君。” “请问。” “在上海滩,很多人都说,卫家二少爷不学无术,吃喝玩乐,是个……按中国话来说,纨绔子弟。”松田直视着卫楚恒,“但这些日子以来,我看卫君并不是像那些传言所说的,你不但精明能干,还相当有勇气,这让我很费解,请赐教。” “要说这事儿啊……”卫楚恒叹了口气。“在中国的大家族里面,最糟糕的不是儿子们不能干,而是都能干。都能干,必将事事相争,结果反而事事不顺。再说我喜欢作闲云野鹤,无意劳心劳神去争权争利。” “但要做这不学无术之徒,名声可不太好。” “是啊,肯定了,人家面子上客气,其实都瞧不起我。”卫楚恒的叹息声更大了。 “那么现在呢?现在你为我工作,难道你不怕人家更加瞧不起你?会骂你汉奸?”松田一直用眼睛直视着他,这时候除了凌厉的目光,目光中更是充满寒意。 “骂汉奸那是自然的。但要说瞧不起我,那可就不见得了。”卫楚恒在摇头。他既没有回避松田的目光,也没有与他对视。他好像只是在述说一件平常的事。 “哦?” “从前大哥总是说我管不了事,又说这些事不用我管,有他就行了。而且他还时常当着其他人说,说得人家也不愿跟我说什么事,所以,的确,那时候他们瞧不起我。”卫楚恒好像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但现在,他们只怕已经不敢再瞧不上我了吧。——不是说我借了你的威风,而是这次复工。您瞧,他不在,这前前后后我照样也一手跑了下来。而且,通过这次,我才发现,其实他也没多少特别的本事,他办的那些事,也不是多么精深,不过就是繁杂一些,需要多花点工夫而已。” 卫楚恒的陈述,松田从容听着,听到后来,眼中的寒光总算渐渐减弱。卫楚恒倒好像没怎么留心去看他的眼神,只是说完之后,伸手去端起杯子,然后朝他举了下杯,便一饮而尽。 “这么说来,你一直是个明白人,只是为了不引起兄弟矛盾,装糊涂而已。”松田也缓缓地饮下一杯,继续瞧着他:“那么现在,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不知道能不能办好。要知道,这件事,只有明白人,才能办得好。” 说着,也不等卫楚恒问到底是什么事,便站了起来,穿上木屐,带着卫楚恒出了门。杨老板的这座外宅卫楚恒从前来过,早知占地很大,却没料到有那么大,松田带着他穿廊走桥地过了七弯八拐,走了好远,才来到一个所在。这地方卫楚恒从前没来过,倒不知原来在园林深处,还有这么一处小院,进入小院,小院里也已经提前摆好了铁壶,壶下火正旺。 |
“请。”松田率先走过去,坐下。 卫楚恒这下子是真不明白了,这日本鬼子到底想干什么,又是请他喝酒,又是请他喝茶。 “听说你有个朋友,是个共产党。”松田好像漫不经心地,突然问出第二个问题。 “这个……”卫楚恒不明白他在这时候说这个干吗。松田会对他进行全面调查,这是意料之中,他与俞志铭的关系天下皆知,瞒也瞒不住。于是道:“想不到松田先生连这个都知道了,佩服佩服。” “我也是无意之中得知而已。不过鄙人有些好奇,卫先生既然是闲云野鹤,难道也与共产党有交道?” “当然没有。”这一点,卫楚恒从来都是高张旗帜,立场鲜明。“俞志铭是我朋友,俞志铭是共产党,但不等于我和共产党是朋友。这个共产党,一会儿闹罢工一会儿闹待遇的,成天折腾,弄得大哥头痛不已,害我家也平白遭受了损失,所以我们卫家也是受害者,我哪能和他们有什么交道。而且,你是不知道,早些年间,我和俞志铭时有来往,每回见面,都要为这事争吵,当然了,那是个楞小子,一根筋,我也拿他没辄,经常吵来吵去,一拍两散。”关于这个,卫楚恒说的全是实情,外间也有很多人知道。“不过呢,就算当场一拍两散了,过不多久,他一叫门,我又去了。唉,真是……”说到这里,他自己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你和共产党非但没交情,反而还有仇?” “也说不上有仇,顶多算是互相看不顺眼吧。”卫楚恒想起了俞志铭那老师,当年对他那是百般的看不顺眼。不过,后来,还得多亏他卫少爷救命。只可惜,他救得了一回,救不了二回,那老师终究还是死了。 “明白了。”松田展颜一笑,正这时候铁壶里的水开了,松田亲手沏茶,动作慢条斯理。卫楚恒瞧着他手上的动作,松田的动作越是稳定轻淡,卫楚恒的心里就越是七上八下,重重打鼓。 “请喝茶。”松田将茶放到卫楚恒面前。 “谢谢。”卫楚恒这回没有推托,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松田也浅啜一口,然后转过头朝站在门口的属下点了点头,那属下也点了点头,便转身出门。大概过了五分钟,他们这泡茶还没喝完,那属下便又回到门口,朝松田点头。松田放下茶杯道:“茶喝好了,我们出去吧。”说着又是先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卫楚恒也只好放下茶杯,赶紧跟上去。一会儿两人走出大门,门外对面有一处草坪,草坪上已经站了四五个人——准确地说,是四个身着黑衣的人正围着一个穿着灰衣的人,而这些身着黑衣的,一看就是松田先生的属下,至于另外一个人,他的脸朝着另一边,卫楚恒看不清楚。 |
好像无法更新了……不明白。 |
@潇湘古城2010 2022-10-25 10:33:41 搞不懂,这种小说也不能更新? ----------------------------- 不能。不知为何。我觉得已经很正能量了……搞不懂。 |
写完了。在这里发不了了,想看的只好请去豆办上面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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