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学] 金沙江系列第三部《皓月之光》中国水电百年起落[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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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金沙江系列第三部《皓月之光》中国水电百年起落[第17页]

作者:山茅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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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瞿峻峰中学的一位老师，真的关在农场。老师姓易，那年被打成右派，却抵死不承认有罪，也不在结论上签字。就被判了八年，关在雷马岷农场。瞿峻峰到雷县林场工作后，还专门去探监，看望过老师。

    瞿峻峰叹了一口气：“唉，易老师是个好人。别看他姓易，这一辈子却真不容易啊！自己进去了，老婆也跟他离婚了。娃儿还不晓得咋样了。后来我还去看过他几次，也没啥好说的，也不晓得该说啥子。只是给他带点吃的去，不到四十的人，瘦得像秧鸡子一样。”

    老耿说：“这种事多啦！哪个让他扯起嘴巴乱说嘛，这就是赶上了，算他倒霉喽！怨不得别个哇。”

    曲英霞听瞿峻峰这样说，也看出其他人似乎都同情易老师，就小声地嘀咕：“我听说右派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就是犯大罪，肯定是坏人嘛。”

    工棚里没人接她的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一眼，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般。也不奇怪，反右那年，她还没出生，又生活在那种干部家庭，很多事是真不晓得真不明白。工棚里的人继续摆他们的龙门阵，听见姜雄华说：

    “我们学校有一个老师也是右派，但运气好一些，没有进监狱，就留在学校总务科打杂。文革初期又被作为老牛鬼蛇神揪出来了，挂牌子批斗。说他想翻案，说他思想根源上还没有得到清算。刚开始我们都相信那些鬼话，后来慢慢晓得的事多了，也就不信了。”

    曲英霞不敢再插嘴。她发现他们摆的那些龙门阵，跟她平常从学校听到的，从父母那里听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像他们有另一种逻辑、另一种标准似的。因为接下来张济夫说的话让她更感到震惊。张济夫说：

    “这种给思想定罪的事，只有在中国这种有几千年专制历史的国家，才会发生，才会存在。没有法律，有法律也是形同虚设，还是人说了算。真正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当时她听不懂张济夫的话，很久后才晓得那话是有所指的。由于家庭的原因，在家里听到父母同事摆龙门阵时，他们的谈话中，法律都是很神圣严肃的事。而如今在张济夫他们口中，法律不过是儿戏，并不那么神圣。她悄悄问姜二娃：

    “英华哥，你晓得咋个一回事吗？”

    “不晓得。我就刚好是那年出生的，但啥都不晓得。但我相信我哥他们说得对。”姜二娃的口气不带一丝疑问。

    对他们的摆谈，她插不上嘴，却让她对法律问题就有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想法，有机会把它弄明白。到姜雄华离开林场，嘱咐她有机会还要上大学时，她就想，现在都让下乡，哪来机会上大学，不过，真要有机会上大学，自己一定学法律。后来还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读大学期间，她去找姜雄华耍，有时，也遇见张济夫，也一起摆龙门阵，大家都很开心。张济夫上大学时，快三十岁了，一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就跟女朋友登记结婚，说不能再让女朋友等四年。

    当曲英霞的爱情小船在漩涡里打转时，凑巧是张济夫出现，拽了一把，把她拽出漩涡。所以她内心里一直很感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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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姜雄华的女儿出生后，她还对姜雄华说，让张济夫做女儿的“保保”。这是她老家习俗，“保保”是干爹的意思，能保佑小娃儿健康长大。

    姜雄华一笑说，随你吧。你还信这个。曲英霞后来还真这样给张济夫说了。张济夫哈哈一笑，跟她打趣：

    好啊！现在多一个女儿，说不定哪天多一个儿媳妇。

    一晃几年不见，两口子一定要留张济夫吃饭。张济夫也没有推辞，说我不走，我是来看我干女儿的。正说着，姜雄华的女儿姜一曲背着书包回来了。张济夫把礼物送给她说：

    “几年不见，我这女儿长得更漂亮了。一曲，你几年级了？”

    “我在学前班，到九月才入学。”

    “一曲，去玩吧。我和你爸妈摆摆龙门阵。”

    看见一曲进了自己房间，张济夫对姜雄华说：“干嘛这样小就背个书包，送到学校圈着？”

    姜雄华一耸肩：“那你让我们咋办？我们俩口子要上班，一个小孩单独在家也不放心。只好委屈她，反正就是在学前班玩，也不是为了学啥。”

    听见说女儿的事，曲英霞从厨房探头说：“老张，北京不比渝州，保姆不好请，价钱高不说，住宿问题也不好解决。我妈还有几年才退休，也帮不了我们。雄华总出差，经常是我个人管娃儿。没办法，只能熬着。”

    张济夫点着脑壳说：唉，没办法，我和雄华都赶上晚婚政策。这个岁数尴尬，上有老下有小，一晃我都过四十了。不过我家比你们强，儿子三年级，有老丈母娘帮衬着。

    饭后，曲英霞对张济夫说，老张，我先陪陪女儿，你跟雄华难得老朋友见面，正好摆摆龙门阵。说完就去女儿房间了。

    姜雄华对张济夫说，你先坐两分钟，我去厨房再烧点开水。好久没有摆龙门阵了，你多坐会儿。

    五十八、        唇枪舌剑

    张济夫环视着姜家这个厅，不到十平米。他晓得北京住房紧张，在部委建的职工宿舍中，这种建筑面积八十平米的单元房，还被称为大三居，另外一种七十多平米的称为小三居。在当时，要处级干部才有资格住，也得排队。他在国家计委的一个同学也住在这类房子中。

    一次他去看望该同学时，同学就给他讲了单位分房的种种“趣闻”。还很幽默地说，这是在大机关，才有房可分。很多小单位根本就无房可分，想有“趣闻”都不成。

    同学在国家计委工作，对大的经济形势自然了解，最后感叹，国家财力紧张，老百姓的住房短期内很难解决。

    姜雄华从厨房出来，给张济夫又新泡了一杯茶，两个人摆起三峡论证的事。

    这一摆，姜雄华才发现张济夫对三峡论证中的问题，了解得一点不比自己少，对不同意见方观点的了解，甚至比自己还多。

    张济夫不是会议的正式代表，因为他发表过一些关于三峡论证不同观点的文章，这次是随渝州参会人员来的。

    姜雄华一边喝茶一边说：“老张，我没想到你也关注三峡的事。咋个会有这个兴趣的？”

    张济夫不急不忙地说：看你说的，你以为除了你们，别人就不关心啦。雄华，我跟你说，现在除了你们圈子内的人外，老百姓也关心这个事。当然喽，老百姓对技术上的事不如你们在行。他们的关注点，是这个事是不是像你们标榜的民主决策、科学决策。历史上，乱整的事太多，所以老百姓怀疑的态度是有道理的，说到头都是花老百姓的钱啊！至于我个人，关注三峡问题，一是因为跟渝州利益攸关，二是关注自然生态。我更看重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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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济夫这番话逻辑性很强，姜雄华想到底是博士。不过，他一半认同一半不认同。

    认同的是过去确实有草率上马的工程，像黄河三门峡水电站就是一例，如今一批评过去的拍脑壳工程，就以它为例。不认同的是张济夫对三峡论证公正性、科学性的质疑。

    他刚想反驳，想起梁仲夏告诉他的话，不要多争论这事，这事不是讨论决定得了的。于是，他没有说话，想听张济夫说下去。

    一看他没有接话，张济夫就往下说：雄华，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金沙江游泳时，杨建国说过科罗拉多大峡谷上的胡佛大坝。

    姜雄华依旧没说话，点头表示还记得。

    张济夫接着说，那时我还在心头想，跟老子，这建国扯到哪里去了。也根本没想到我能有机会去那里。真是应了那句话，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前不久我去了一趟美国，专程考察了科罗拉多河，参观了胡佛水电站。考察期间跟科罗拉多州立大学几位学者、大峡谷公园规划部负责人举行了座谈。他们介绍，原来在上游还规划有两个梯级电站，现在为了保护壮丽的大峡谷风光，就不再建了……

    说到胡佛大坝，姜雄华当然清楚，他也去过，而且从美方人员口中晓得，国内有许多各色代表团去参观过，提些非驴非马非专业的问题，搞得美方接待人员很烦。

    其实那些人都不是为了考察胡佛电站，而是挂羊头卖狗肉，冲着大峡谷风光去的，“公费旅游”而已。

    姜雄华心头想，张济夫肯定是想用胡佛电站说事了，把端起的茶杯又放下，说，老张，你扯这样远想说明啥？你就直奔主题嘛。跟老朋友说话还用得着绕弯子。

    张济夫一听，还是不急不躁地说，这不是急的事，论证了几十年的事哪能急嘛。美国人看问题的视野跟我们不一样，说电力从别的地方也可以得到，而大峡谷的自然风光破坏了就找不到第二处。

    说到这里，张济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姜雄华没有插嘴，免得他说自己着急，静待他说下去。果然，张济夫放下茶杯后，慢慢地说，国内的论证就没有这种考量。他开始掰下第一根手指头说：

    八三年国家计委牵头的论证审议通过后，八四年国务院也批准了。

    张济夫不慌不忙地掰下第二根手指头：渝州地处水库尾巴上，老百姓自然也关心，这涉及到渝州的利益和航运部门的利益。渝州和交通部向国务院提出将水位提高到180米的建议，以便万吨船队直达渝州港。

    张济夫的手指头掰到第三根：国务院要求国家计委、国家科委对水位问题再作论证。此时正逢舆论环境宽松，民主决策、科学决策呼声日高，各种不同意见纷纷出现。八六年国务院领导又率队考察三峡工程后，决定由水电部进行重新论证。这才有了这三年的论证。说到这里，张济夫已经掰下了第四根指头。

    听到这里，姜雄华有一点惊讶：“哟，老张你搞得门儿清嘛。”

    张济夫仍是平静地说：“这些不是重要的，过程而已。重要的是这次论证中很多不同意见得到公开发布，能跟老百姓见面。让水电部牵头重新论证，说明上头对此事很慎重。不过，不同意见最后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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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听张济夫的话，姜雄华就跟他看法不一致了，他听梁仲夏说过，上头让重新论证，表明上头要上马三峡工程的决心很大，也是要对不同意见和世人有一个交待。慎重肯定是要慎重的，这样大的工程能不慎重吗？

    听到最后一句，姜雄华听出对方是话中有话，情绪开始有点激动，眼睛盯着张济夫就问：

    “老张，你这话是啥子意思？啥叫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这次水电部的论证领导小组像是打麻将一样，人员清一色，意见一边倒，能保证不同意见得到重视吗？” 张济夫语气仍然平和，问题却说得尖锐。

    张济夫并不看姜雄华，目光投在墙上的红腹锦鸡尾羽上。

    七十年代他们去林区时，姜二娃总想去抓捕红腹锦鸡，那时国家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民众都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去年全国人大通过野生动物保护法，从今年３月１日开始施行。红腹锦鸡已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在他看来，国家立法，这不仅仅是对野生动物及其栖息地的保护，是对整个自然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视。水电建设也必然要涉及到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迄今为止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听张济夫这样一说，姜雄华有些不高兴了，想这完全是不顾事实。仍然平静地回应：

    “老张，参加专家组的四百多名专家，水电系统外的专家超过一半，咋个能说人员清一色嘛。再说专家们都不是三岁娃儿，都有自己的观点，咋个能说是意见一边倒？”

    张济夫立刻用数字来说明问题：

    “雄华，你不用不高兴，我们就事论事，事实就是如此。我看过越山先生等十位全国政协委员写的文章，他们认为论证组织方式不当。

    文章指出论证领导小组11个成员，全部为原水电部正副部长、正副总工和长办、三峡开发总公司的领导人。下属的14个专家组中，有10个组的组长是水电系统的人，有4个组的副组长是水电系统的人。进行具体工作的14个工作组的组长全部是水电系统的人。

    所以越山先生他们认为，这实际上成为一个部门对自己所属工程的论证，很难做到公正。我个人同意这种判断。这种状况下，极易搞成一家之言。”

    说完，张济夫静静地看着姜雄华，他晓得姜雄华是赞成建设三峡工程的，想看看面前这位水电部的官员咋个回答外界这些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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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九、      少数服从多数

    姜雄华一直想参与辩论，但他的身份不容许他去公开场合争论，一直憋着。现在是在家里，对方又是老朋友，他觉得没啥忌讳，可以跟老朋友谈论谈论了。等张济夫话一停，也马上用数字进行反驳：

    “不错，你说的是领导小组成员。既然上头让水电部牵头论证，从工作关系上讲，搞水电的人在领导小组中占多数，没啥不妥，他们都是很有分量的专家，应该有更大的发言权。再说，他们不过几十个人，而全部专家是四百多人，一半以上是水电系统外人士，咋个能说是一家之言？”

    “专家虽然多，都是在本专业范围内发表意见，所以虽然有不同意见，在最后时刻反映不出来。因为做总结都是由领导小组做，都是以‘大多数同意，原则通过’这种结论，来宣布审议结果。这样一来，所有不同意见，都被包裹在‘原则通过’四个字中，这种结论很难说是科学的。”张济夫也立即回答，看来对情况也很了解。

    姜雄华离开张济夫问题本身，换了一个角度问：

    “老张，我问你，对一个事你有自己的看法吧？那嘛，你的意见会被别人左右吗？”

    “涉及原则的事，我当然不会被别人左右。别的做不到，不跟在别人屁股后头跑，我做得到。论事绝不人云亦云。长江流域是一个复杂的巨大系统，在如此巨大系统的干流上兴建任何大工程，必然会引起社会经济和生态环境等一系列新问题。必须慎之又慎。”张济夫的回答肯定而自信。

    “你有自己的看法，又不会被人左右。难道专家们就没有自己的看法？难道几百个专家的意见就都会为他人左右？请问，现在有谁能胁迫他们？412个专家，除了10个之外，都在14个论证报告签了字，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意见了吧？领导小组根据大多数人的意见，作出‘原则通过’的结论有何不妥？”姜雄华立即反问。

    姜雄华的问话看似温和，其实也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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