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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就像天空亲吻过大地》待出版、改编成电视剧[第17页]

作者:葳蕤春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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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弈 2022-09-30 19:29:52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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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虹弈!
    “夏梦荷,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活泼、最仗义的女孩子。因为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又在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上课,从小就非常要好。她放学经常上我们家来玩,我们家里人都很喜欢她,给她拿各种零食。我也经常上她家去写作业,她学习比我好,生日又比我大几个月,所以我们很早就以‘姐妹’相称,不管是上课,还是放学,从小学到中学我们一直形影不离,一起看电影,一起逛街,笑也一起笑,哭也一起哭,这在班里和学校没有人不知道的。
    “小学的时候还好,我们过得还比较顺利,但到了中学,换了一所学校,一切就都变了。你肯定去过白塔寺后面的胡同,也肯定知道那是一个‘贫民窟’,盛产打架斗殴小偷流氓的地方,班里都是这样一些同学,你不用想也可知那是什么样一种情景------“
    刘媛媛拿过汽水瓶,喝了两口,让自己的头脑尽量保持冷静,一双眼睛却空洞地望着钟凯南后面的某个空间,像在凝视过去刻骨铭心的岁月。
    “那时,我们班里有个叫崔璇的女生,人长得漂亮,也很会勾引男生,在她周围聚集了一帮俯首帖耳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崔璇总是看我和夏梦荷不顺眼,找各种理由欺负我们。夏梦荷还好,她很聪明,又是外语课代表,深得老师喜爱,她不敢对她怎么样,就让那些男生故意找我的茬。今天把你辫子给弄乱,明天把课桌椅给撤掉,我几次因为这事在背后哭;夏梦荷找她们理论,崔璇就带着人连她一块羞辱,还故意把我们堵在胡同口,连推带骂。
    “你说,那样的环境,那样的同学,你哪里还有心思学习,有几次我甚至都不想再上学啦。
    “但是等到上了高一,我发现一切情况都变了,原来对我们穷凶极恶的那班男生,都变得客客气气,唯唯诺诺;那个崔璇见到我们也不再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后来,我才知道,夏梦荷不知什么时候在社会上认识了一帮人,他们把平时欺负我们的同学臭揍了一顿,所以才变得这么老实。你说,夏梦荷仗不仗义?”
    “是很仗义!”
    钟凯南即刻想起她与娄心月相识的经过,当时也是看到娄心月被两个流氓欺负,挺身而出,喝退那两个色鬼的。
    “我当然很高兴自己有了靠山,从此可以过得舒心一点,可夏梦荷自从认识了社会上的那帮人,慢慢起了不小的变化。我不妨跟你挑明了吧,那帮人都是我们胡同附近有名的地痞、无赖,整天游手好闲,寻衅滋事,为首的是一个叫‘大毛子’的人,蹲过两年监狱,杀过人,我们哪儿的无论老人和孩子都怕他。我曾经劝告过夏梦荷,不要总跟这些人交往,可夏梦荷总说没事,说如果不这样怎么办,难道总是让崔璇她们欺负咱们,我就无话可说了。
    “唉,说起来这事总是怪我,若不是我的原因,夏梦荷也不会卷到那些男的当中。那些男的,我当然知道他们老拉着夏梦荷一起玩的目的,男人吗,他们一见到女的无非就想干那种事,何况像夏梦荷这样的女中学生,不谙人事,天真又活泼,爱说又爱笑,有哪个男的不动心呢?钟凯南,我这样说你可别生气。”
    “没,没有,我不生气。”
    钟凯南使劲转动着汽水瓶子,在桌子上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但你放心,我这个闺蜜多聪明呀,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她岂能让这些小混混占到一点便宜。你见过泥鳅吧,泥鳅要想抓住它可费劲了,要我说,夏梦荷就是属泥鳅的,别看她一直游走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堆里,可她却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及时脱身。这点我真是佩服的很,如果换作是我,跟这些人打交道用不了一天,我就会彻底崩溃。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了足有一年多,崔璇不敢再找我们麻烦,我以为我们就此会顺顺利利完成学业。可就在一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外面的蝉声叫的厉害,树梢不见一点风,空气闷热得让人呆着就出汗,我和夏梦荷被留下做值日。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整天夏梦荷的情绪都不好,无精打采,神情恍惚;等做完值日,老师和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我就问她:‘你今天怎么了?懒懒的样子,是不是生病了?’没想到,她当时说的一句话,就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妹妹。你姐姐我完了,这辈子是彻底完了。’我忙问:‘发生什么事了?’我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当时的情景,她本来坐在那里一直低着头,但忽然抬起头,用了一双通红得像小兔子似的眼睛,充满哀怨、充满悲伤地望着我说:‘妹妹,昨天晚上,我,我让人给算计了,一个女孩子最可宝贵的贞洁,让人给夺走了’------”
    钟凯南心里的那团火一下子烧到了脸上,如果不是刘媛媛过于投入自己的讲述中,一定会看到,此刻他的面颊已是烧得通红,不过,那是被怒火点燃的。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就给我讲了昨天晚上的经过。原来,昨天是星期天,那帮狐朋狗友带着夏梦荷到公园玩了一整天,晚上回来,他们在前门一家饭馆喝酒聊天,估计也是这帮混蛋早有预谋,故意灌夏梦荷的酒;她本来平时就不会喝,三杯下肚就醉的迷迷糊糊。他们中间有一个叫‘利生’的男孩,平时我倒是听夏梦荷提到过,说他一直在追她,但夏梦荷根本不领这个情。也是那天,他可能觉得机会来了,就非常热情地主动要送她回家,实际上,却带她来到了附近一家酒店,乘着她昏睡不醒,这个混蛋就、就奸污了她。尽管夏梦荷醒来,他又是磕头,又是请求原谅,但这一切都已经晚了。要知道,那一年她仅仅只有十五岁呀!”
    “那她报警了吗?”
    钟凯南恍惚觉得自己经过的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预演,他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悲哀和愤怒。
    “我当时也这么问她来的。可夏梦荷说:‘怎么报?一旦报警,肯定我家里人都会知道,不单家里人,附近胡同的人,学校的老师、同学肯定也会知道,那我父母还不得打死我。’我想想也是,平时因为她跟那帮人来往,她家里人就没少说她,听说她爸还拿笤帚疙瘩打过她;如果这件事再传出去,她们家里人肯定不会轻饶了她。我记得那一天,她一边跟我说:‘我的命这么怎么苦哇!’一边抱着我的头痛哭,当时我也抱着她的头一起哭,我们就这样一直哭到外面的天都黑了下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后来的事情,你可能都知道了,她为了能在社会那个圈继续混,就假装跟利生好,但实际上,她这时在外面已经有了一个她真心喜欢的人。钟凯南,你不要介意,我只是实话实说,那个人我听她说过,叫什么李珊,应该是除了你之外,她最上心的一个男生。可惜好景不长,一年以后他就把她抛弃了,为此,夏梦荷还叫‘大毛子’他们一帮人,教训了他一顿。就因为这事,利生进了监狱,她也几次被派出所传唤过去问话,如果不是态度好,年纪又小,恐怕当时也进监狱了,她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暴怒,把她用绳子绑起来一通暴打,要不怎么当时她就说过这样的话:‘早晚有一天,她要远远离开这个家,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钟凯南记得,夏梦荷的确和他说过不止一遍,她结婚以后,一定要远离自己父母,一个人过日子。突然,一个念头自脑海一闪而过,他不由打断刘媛媛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她现在消失不见我,实际上是一个人躲起来了,不仅是躲我,也是躲她的家庭,一个人在某个偏远的安静的地方生活,是吗?”
    刘媛媛看着钟凯南也是一怔:
    “钟凯南,你可真会联想。”
    “我说的是真的,作为她最好的朋友,你肯定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在什么地方工作,对吗?”
    刘媛媛笑道:
    “唉,我真是服了你啦。是,我的确知道夏梦荷现在住在哪儿,在什么地方工作,可是她再三吩咐过我,不让我跟你说,因为上次你对她吼,的确伤了她的心。”
    “所以,我要求她能原谅我,给我一次认错的机会。当时,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冲动,现在想来,应该是受了监狱那些人的挑唆,胡编乱造的影响。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就是因为跟那些犯人接触太多了,听信了他们的谗言。”
    “你知道就好。夏梦荷的过去,他们再清楚也没我清楚,你和夏梦荷经历过那么多风雨,难道就这么不相信她吗?再说,你爱她是爱她的现在,管过去那么多干嘛。”
    “是,是,我谨遵教诲。”
    钟凯南毕恭毕敬的态度,惹得这位冰美人难得“噗嗤”一笑。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回头见到夏梦荷也会劝她,毕竟你们这些年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你就回去等我电话吧。”
    从东风市场出来,钟凯南难得紧绷的一根神经,轻松了许多。是呀,我怎么能不相信夏梦荷说的话呢。明明是她受到了侮辱,受到了伤害,我怎么能就听信监狱里那些社会渣滓的一面之词,就错把她当做是水上杨花,轻浮不堪的女子呢?亏得过去你还大言不惭地发过誓,要想丽达拯救拉兹一样地拯救她,亏得你还以《复活》中的聂赫留道夫自居,你就是这样拯救夏梦荷的吗?你就是这样帮助她到半截,又把她抛至半路上的吗?
    钟凯南越想越恨自己,恨自己当初对女朋友发火,真是鬼迷了心窍;他越想越迫切地想要抓紧时间见到她,当面向她承认自己的过错,请求她的原谅。
    那段日子,钟凯南真是度日如年,每一秒都在无比自责和期盼的煎熬中度过。在家里,他总盼望电话声响起,那边传来刘媛媛报告的喜讯;或者是有人敲门,夏梦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她过去总会给他带来惊喜和意外一样。
    然而,这两者都没有到来,日子仍像桌上的台钟按部就班地过去。

    没过几天,钟凯南在家里等得是在不耐烦,为打发日子,他只好一个人坐着电车到大街上四处乱走,但不知道是因为心绪不宁的缘故,还是由于思念过深,他在大街上随便走到那里,觉得眼前的一景一物,都少不了夏梦荷那活泼的身影。
    钟凯南每天都很晚回家,而一回家就像刚经过一场战事,浑身虚脱,累得趴在床上不想起来。父亲看到这种情景,只是摇着头叹气,他知道他的这位不争气的儿子,四年的监狱生涯,一场血拼,并没能让他从中吸取教训,他又掉进那再虚无缥缈不过的爱情里了。母亲仍然天天抱怨、唠叨,而且这唠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钟凯南只有把自己脑袋埋进枕头,双手捂住耳朵,才能勉强在这个家获得一丝清静。
    这个时候,他还没想到,后面还有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这消息就像是投掷到他心上的一颗4NT的重磅原子弹,它把他出狱后刚刚建立起的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彻底轰垮啦。
    这一天,钟凯南忽然想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弟弟,不知道他的近况怎样,便利用晚上,把母亲拉到自己屋里,问她:
    “妈,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一直没看见凯西,他怎么样了?你们说他住院,怎么住这么长时间,他到底得的什么病呀?”
    钟凯南本来是想像聊家常一样聊天,可在问完话的一瞬间,他发现母亲的脸一下子由红润变成青绿,颜色难看得厉害,眼眶也已经湿润,几乎眼泪都要流淌下来,嘴里长一声短一声在不停叹气。钟凯南感觉情况有些不妙,继续追问:
    “您倒是说呀,凯西他怎么了?他究竟住的哪家医院呀?”
    “唉!”
    母亲又是长叹一声,她用手背抹了一把偷偷流出的泪水,微微抖颤的话音里透着无奈、透着愧疚:
    “凯南,你刚回来,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你,可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你不在家的这些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不光是你父亲生病,姑婆去世,就连你弟弟也------也------”
    “他怎么了?”
    “他的病越来越厉害了,现在已经住进回龙观医院啦。”
    “什么?”
    钟凯南的头皮一阵发麻,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小。谁不知道,回龙观医院就是关精神病人的地方。
    “凯西不是没事了吗?他的病不是好多了吗?”
    钟凯南的脑海,立刻浮现出最后一次应辰先来钟家,自己带着他敲开弟弟房门,门口出现的凯西那张彬彬有礼的面孔。
    “是呀,我和你父亲当时也这么认为的,以为他吃了大夫开的药,好了呢。可是,没想到事情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
    接着,母亲便详细讲起凯西在这几年发生的事。那大概是钟凯南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事情,可三十年已过去,母亲说的这些非但他不曾忘记,反而,一字一句扎在他的内心深处,它们就像一根一根扎在他心里生锈的钉子,拔不去,也抹不掉,已经牢牢生长在那里了。
    2、晴天霹雳
    “你知道,你爸爸曾经请过一个他熟悉的大夫到咱家,给凯西看病,还开了一些对症下药的处方。
    “刚开始,一切还很正常,你弟弟还按照大夫给的药量每天吃,当然,我们不可能告诉他这是治精神病的,只是骗他说,吃这药片对他头疼、睡不着觉、乏力这些症状有好处。可后来,他可能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就拒绝再服用这些药,我和你父亲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药碾碎,拌在英子给他端饭里。可惜这个办法坚持了没几天,就又被你弟弟发现,对着英子发了很大一阵火;后来,他就开始把门关上,自己一个人在屋里整天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说什么我们要害死他啦,他现在谁也不相信啦。我去劝他,他还瞪着眼睛跟我嚷,吵得我们不敢再轻易招惹他。但这些还好,你弟弟再闹也是跟家里人,我们还能容忍,可到了后来,情况越来越难以控制,他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了。
    “真正的起因,是我们从仓南胡同搬到护国寺来住那次。你父亲不是升上部级了吗,组织上给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四合院。在离咱们新家不远,有一个负责这片管区的房管所,谁家修个水电煤气,翻盖房子,都要找他们。本来这不是件好事吗,我们和房管所挨着,办个事也很方便,可没想到,凯西不知怎么跟房管所的人闹上了别扭。听英子说,就是我们上次往这里搬家,凯西抱着书籍路过那里,在门口房管所看热闹的人,无意中说了几句,凯西以为是说他呢,就和其中一个人拌了两句嘴,从此结下了仇。”
    “那些人招惹他干什么?”
    钟凯南一下想起凯西在孔子学会上班,不就是因为孔庙的工作人员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跟人打起来,害得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丢了。莫非这一次又要把上一次经历的事重演一遍?钟凯南心里立刻起了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这次发生的事比上一次还要糟糕。
    “再加上那个房管所,找上门报修的用户真的很多,今天要接一根水管,明天要拉一块玻璃,后天又要安新的纱窗,搞的每天都噪音很大,一会儿是‘呲呲呲’电钻刺耳的声音,一会儿是‘呯呯嗙嗙’砸钉子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刺刺啦啦’锯木头的声音,吵得你弟弟休息不好。有时都大半夜了,他们还在那里干活,搞的本身就神经衰弱的凯西更睡不好觉。睡不好觉还好,但你弟弟疑神疑鬼呀,总疑心经过上次吵架那事,房管所的人故意正处这些动静来,因此,他这回不再嘟囔我和你父亲了,改成天天骂那些房管所的人。有时,在屋里还用木头棍拼命砸墙,有几次晚上还跑到院中央,冲着房管所的方向破口大骂,被我和英子给拦了回去。再后来,事情恶化的你想都想不到。”
    “怎么啦?”
    “凯西往人房管所的门口泼尿,唉,”母亲无奈地直摇头。“还泼粪便,砸人家玻璃。我不止一次为他砸了玻璃,陪着笑脸跟房管所的人道歉,赔钱给人家,向他们解释,凯西神经有些不正常,请他们多多担待。”
    “跟他们解释什么,一切还不都是他们挑起的,如果当初不是他们招惹凯西,怎么会有后来的事。”
    钟凯南忿忿不平地说道。
    “是呀,这些咱们都懂,后来我也偷偷调查过,房管所大部分人都是好的,就是有一个姓胡的师傅,见凯西从门口路过总是骂他,说他神经病什么的,刺激他。又一次,凯西不知是第几次往他们门口泼粪便,那个姓胡的还叫开咱们家的院门,非要冲进来,打凯西一顿,嘴里还嚷什么:‘我知道他没有病,他是故意装病。’亏得你王叔叔和李哥在家,帮我把姓胡的劝了回去。所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你不在,我和你父亲为了凯西的事操碎了心。”
    “即使这样,也不应该把他往精神病院送呀!”
    “我们也不想呀,这不实在没办法了嘛。”
    “那总可以接他上医院,继续给他吃药吧。”
    钟凯南总不相信治病只有把他送进去这一条路。他隐约觉得,把凯西送进精神病院,无异于自己身边最亲的人,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不,可能比监狱更惨。
    那边的母亲还在摇头叹息,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落。
    “你以为我们不想让他看病、吃药吗?可医院他根本就不去,坚持说自己没病,反而说我们给他吃药是在害他。你知道,后来发展到什么程度吗?你弟弟在房管所对面的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骷髅,十分吓人,旁边还写了一行字:血债血还;他在自己屋里雪白的墙上,也用黑毛笔写了一个可怕的‘杀’字。记得又一次,我们眼看他端着盛有屎尿的痰盂,跑出自己屋子,就要冲出院子,我赶紧喊你王叔叔去拦住他;但还是让他开了大门,那屎尿倒在房管所门口。后来,你王叔叔跟我解释:他当时想拦来的,可一看凯西恼怒得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红红的充血,疯狂得像个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随时要把拦阻的人撕碎似的,大恐怖了,就没敢继续拦他。”
    “那最后到底是谁把他送去的?”
    母亲迟疑了半天,才小声喏嗫地说:
    “是你父亲。”
    这四个字刚一说出口,她似乎又有些后悔,忙急惶惶解释:
    “其实,你父亲也是被逼得是在没办法。你想想看,凯西这么个闹法,去外面又砸玻璃,泼屎泼尿;在家里嘟嘟囔囔,又吵又骂,部分白天黑夜,你父亲工作那么忙,哪能休息得好呢。
    “而且,今年11月份,要召开全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在此之前,也就是从9月份开始,为了保证这次大会的顺利召开,社会治安管理得非常严格。那时候,负责咱们这片的民警,经常上咱们家来,找我和你父亲谈话,说接到群众还几次举报,说有人往居民区的墙上写反动标语,画反动画像,还砸人家玻璃,往人家门口泼屎泼尿,严重影响治安,要拘留你弟弟呢。
    “我就跟民警同志解释,为什么凯西会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姓胡的太可恶,他老实无缘无故地挑衅,才导致凯西病情加重。我又把凯西自中学就因为神经衰弱退学,一直在家养病,后来患上了自闭症,到现在又患上更重的精神抑郁症,一五一十都跟民警说了,希望求得他的理解。那民警还真是不错,他决定不追究凯西扰乱社会治安罪,但鉴于目前大会就要开幕,凯西这样闹下去肯定也不行,他建议我们还是带他去看病,是在不行只能是送进医院强行治疗。民警走后,你父亲和我也很着急,又几次做凯西的工作,但这时他已经谁的话都不听了,还继续到人家房管所去闹,你说我们做父母的又能怎么办?------“
    “那也不能给他送进精神病院呀!“
    钟凯南喃喃自语,但明显底气已不像开始那么足,反抗的话也是闲的那么有气无力。此刻,愈来愈憋闷痛苦的感觉,已经慢慢取代了早先的愤懑怒火。
    “唉!我们真是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但全没用。你也汉子道,你父亲在外面担任这么一个重要的职务,又那么要强,好面子。那时已经是10月中旬,距离大会召开已没几天,民警又上咱们家来了两次。你父亲就跟我商量之后,决定暂时把凯西先送进医院治疗,他就给上次到我们家来过的邹阿姨打电话。第二天,邹阿姨就带着回龙观医院的几名大夫,开着车到咱家,把你弟弟接走了。”
    母亲竭力说的轻描淡写,但钟凯南能想象得出,那一天在这个大院,在这个号称高干家庭的家里,不知发生过怎样激烈的冲突和反抗。早的脑海里,一遍一遍闪现出四个身穿白大褂的彪形大汉,两个人拽着凯西胳膊,两个人抬着凯西的腿,硬是把他塞进白色的医院救护车的情景,当时,这个大院上空,一定久久回荡着弟弟那凄厉而刺耳的尖叫声:
    “我不去,我没有病!”
    月明星稀,夜阑人静,窗外黑漆漆的夜晚是如此安静,安静得像一条仆卧在那里的苍狗;偶尔,它背上一层油黑的毛发还会炸起,那一定是听到大街上忽然响起的自行车铃声,或是某个喝醉酒的醉汉在大声叫嚷。钟凯南此时的心思,也卧着这样一只竖着耳朵警觉的苍狗,只是它不停地在他的体内走动乱窜,从无止歇。
    此刻,母亲早已讲累,回到自己屋内休息;钟凯南却无法即刻入眠,推开弟弟平日独居的房门,像是要寻找证明什么的,走了进去。
    凯西的寝室,和他在仓南胡同23号的住处一样,乱得要命:一个卷起的被子胡乱堆在床上,球鞋这儿一只那儿一只,袜子、衣服也是乱糟糟地扔得满屋皆是,让人一时无从下脚。最触目惊心的,是墙上新粉刷上去一层白漆,那白漆掩盖的那个斗大的“杀”字,隐约可见。据母亲说,正是因为这间屋子充满瘆人的戾气,吓得英子不敢踏进这里一步,这里才成了大院内最脏最乱的地方。
    钟凯南捡了一处空出的床沿儿坐下,透过百叶窗望向窗外。这里没有凉台,望不见深邃幽蓝的星空,如果不是走出院子,必然会感到这屋子比原来老宅要窄小得,憋屈得多。他一边想象着凯西这几年在这间憋屈的屋子里是怎样度过的,一边随意拿起书桌上一个薄薄的笔记本,翻看起来。
    那笔记本字迹很潦草,而且有的涂涂改改过很多遍,有的在下面画上很粗的蓝道道,钟凯南知道那是弟弟读书后写的感想。他随便翻了几页,这一翻不要紧,他这颗本来就安定不下来的心,愈发躁动不安了。那上面断断续续写了好多,虽则一段一段的不连贯,但能看得出,那都应是凯西发自肺腑的话:
    “其实,我何尝愿意跟他们吵,我只不过是在争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权力,只不过是在维护我应得的利益。固然,我也许才14、5岁,还谈不上独立人格,但我至少是一个人,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吧,既然是一个人,他就生来具有与每一个人平等的权力。我在这个家生活的20年里,只有在争吵的时候,我才感觉我与父母是平等的,是呀,要在我们这个具有极其浓厚的封建色彩家庭里,哪怕获得很少的一点平等自由,都需要担当起不孝的罪名。”
    ------
    “我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像您,不像父亲,也不象我们家族的任何人。否则,我怎么能干出祖辈们认为耻辱的荒唐事,说出那些绝不会从祖宗口里说出的话呢。我也不属于世上的任何人,如果要属于,我也许属于天空,属于大海,属于群山------。我赤条条无所牵挂来到这个世界,无所谓偿还什么,也无所谓报答什么,我只想体验做为人的苦恼、忧伤、欢乐、欣幸、希望和绝望,我只想经历人所能经历的一切,包括幸福,包括磨难,我便从这经历和体验中成就一个完整的人、新型的人、健康的人的理想。于是,我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浑浑噩噩生活了二十年,不断被当地的风俗所感化,不断被居住的国家所教化,直到遗世独立的棱角,渐渐在这种扭曲人性的教育中,磨得没有一点光泽,麻木不仁地去学习,工作和生活。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了来自大地深层的震撼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在用上帝样美妙的语音跟我说话。我震惊了,猛醒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透彻地认识到自己,并由此认识到了整个人生和社会。我开始寻找已丢失很久的自我了。”
    ------
    “现在,您再停下筷子或者毛线活,重新打量一下站在你们面前的孩子吧。你们会从他的眼睛、鼻孔和嘴里发现一些新的东西,这是为以前你们所不注意的。也许他这时才仅只6岁,或者更小,但你们能感觉到,每天都有一种新的东西从这孩子身上生成,并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说服着你,吸引着你。渐渐地,你能感觉到他似乎像是一个神人暂时放置在这个家庭里的灵种,就象哪吒暂时以亲爹娘骨肉的身份,寄存在李靖家里一样。你们能感觉到,虽然他在亲切地叫你们为爹为娘,在与你们一起玩耍游戏,但他的精神却始终是独立的,他总是以一种桀傲不训、顽固的抵御态度与你们说话,他在一切方面都努力表现自己像个真正的人。他会呼名道姓、称兄道弟地与你们说话;他会又哭又闹、不依不扰地与你们争夺一块也许在你们看来完全不值得的物品;他更会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地与你们争辩一件早已了解的事情------。总之,他无时无刻不在表现自己,这就是他,他与你们在一切领域都有平等相待的权力,尽管他还需要你们照管、喂养,但你们要做好准备,他早晚会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站在你们面前,与你们大声说话、争论,直至甩开父母的包袱去完善自己的人生,就像哪吒,把他的骨肉全部剔还给了爹娘,再生成一个新人。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我。”
    看到这里,钟凯南忽然生发出无限感概,感到有种提胡灌顶的感觉,麻酥酥地从脑袋一直传到脚底。他想起了过去与弟弟辩论的那些日日夜夜,能说出这样精辟话语的,能写出这样浑异于常人的思想,他怎么可能像母亲会所的那样,是个什么精神病患者?
    他不信,就是打死他也不信!
    写到这里很郁闷!
    @罗锡文 2022-10-05 23:52:29
    问好。
    -----------------------------
    谢谢罗锡文老师!
    @宣娇2018 2022-10-06 09:17:37
    假期尾声,问好支持
    -----------------------------
    谢谢宣娇的评语!辛苦了!
    @雄声 2022-10-06 10:28:54
    脚印。
    -----------------------------
    谢谢亚宁老师!
    @慕容余华 2022-10-06 10:29:23
    支持佳作
    -----------------------------
    谢谢慕容!
    3、白色炼狱
    次日一大早,钟凯南愤懑不平地踏上通往回龙观的汽车。他必须去医院跟大夫说清楚,父母已经指望不上,要挽回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当哥哥的来想办法。他决不能眼看着凯西在那样的环境下受苦。
    他在前几日在电视里刚看过一部电影,那是一部好莱坞片子,片名叫《弗兰西斯》,讲的就是一名很有才华、很有头脑的女演员,因为与母亲发生巨大争执,被母亲一手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里饱受摧残:大夫强行给她进行惨无人道的电击,社会上几名混混还买通了看护,偷偷溜进医院轮奸了她;最触目惊心的,是医生还把她当做人体实验,当着学生的面切割下她头脑里负责敏感思维的脑垂体。后来,弗兰西斯是安全出了医院,看起来也是与正常人无异,但她整天就像一个听话的大夫,原本宝贵的对外界的敏感和深刻的见解,已经荡然无存。
    钟凯南一想到自己亲爱的弟弟,也有可能在医院遭受非人的折磨,也有可能变成弗兰西斯那样的行尸走肉,就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悲哀。
    汽车越往前开,越是偏僻荒凉,见不到一栋高楼,两边全是空旷的田野和低矮的农舍,马路也见不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影,只听到寒冷的西北风在窗外呜呜地吹刮着,让人联想到给放逐政治犯的西伯利亚,联想到他刚刚从那里返回不久的清河农场。
    下车之后,他又往前走了一大截,就看到一个挂着“回龙观医院”的牌子。进到里面,他莫名其妙感到一种紧张,仿佛自己踏进一片雷区,前面那几栋白色建筑物,似乎不是住院部,而是喷射着可怕子弹的堡垒。钟凯南环视周围,住院部前面是一块很开阔的操场,竖着两三个篮球架,几个穿着蓝白道病号的病人,在那里缓慢地散步,伸展胳膊;可奇怪的是,他见他们无论散步还是做动作,都不像一般病人那样流畅,却很像电影里放了慢镜头似的笨拙、迟缓,仿佛是身上的关节都僵住了,锈住了,让他们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和朝气。而且,进医院的门口设计得也很古怪,它安置了一排排很高很密的铁丝网,曲折婉转,七扭八折,钟凯南侧着身,费了很大力气不知绕了多少弯,才算通过。
    等通过后再议细看,钟凯南由衷感到一种后怕,他猜测,它大概是担心医院里的病人逃走,才故意设计出这犹如迷宫一样的大门。
    想至此,钟凯南更是对这所京城著名的精神病院,平添几分恐惧。
    他强制按住自己的心跳,壮起胆走进住院部大楼。大楼墙壁像所有医院一样,都干净洁白,通道也都很宽敞明亮,可他走在里面仍然战战兢兢。因为通道两侧不时会站着一两个病人,用了那种很古怪的笑望着你;另外一些病人则轻轻嘟囔着什么,或是用手指不停叩打墙壁,仿佛要努力忆起什么。刹那间,钟凯南感觉自己是进入一座可怕的地狱,自己周围飘荡的全是但丁《神曲》里描写的幽灵,没有思想,没有好恶,没有七情六欲;偶尔,不知从哪个房间还会发出几声瘆人的哭叫,吓得自己手脚冰凉,浑身抖颤。他心想,假设自己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可能一天也呆不下去;更何况是凯西那样敏感脆弱的一个人,就是没有病,关在这里也会变成一个疯子的。
    突然,一阵轱辘在光滑地板快速滚动的声音,打破了通道原有的寂静,紧接着,是四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推着一辆手术车从门口疾速奔来,旁边一个大夫还大声吆喝着:
    “快让开!快让开!”
    即刻,刚才还在叩打墙壁,还有古怪向钟凯南微笑的病人,乱叫成一团;但那辆手术车就像开足了马力的坦克,毫不留情地从那些尖叫、吵闹声中碾压过去。他慌忙也跳起脚跑到一旁,偏巧那辆“坦克”就径直闯进对面的一间病房,然后,四个大小伙子七手八脚就去抬人。
    这时,钟凯南才注意到,那手术车上海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没穿病号服,看来是刚从外面收进医院的。刚才他没有反抗,似乎是因为大夫已经在来的路上给他用了药,此刻,他一见被抬到病床上去,一下子又清醒过来,只见他手臂不停地挥舞,声嘶力竭地嚷道:
    “我没有病,你们放我回去,我没有病------”
    他的喊声那样凄厉,那样悲惨,让钟凯南联想起一个他似乎见过的场面。
    “你们赶紧把他的四肢捆住,别让他乱动。”
    女大夫指挥那些小伙子,动作麻利地把皮带把中年人的手腕和脚腕绑住,就像绑一头准备随时宰杀的猪。
    那个中年男子仍不死心,仍在晃动着膀子拼命挣扎,那张病床在他的挣扎下“吱吱”作响,几乎马上就要坍塌。
    “好了,不要动,不要动,等我给你注射一针镇定剂,很快就会好的。”
    女大夫柔声说着,右手拿了针管,左手往那人胳膊上涂抹着酒精。
    中年男子愈发痛不欲生地喊叫:
    “不,不------”
    可这样的喊叫没能持续两分钟,他就再也不叫了,双手垂下床沿儿,脑袋像死了一样耷拉到枕头一侧。女大夫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鼻下,似乎在确认他还有没有呼吸,等发现一切正常,就招呼四个小伙子退出病房。
    刚出得门来,她发现了一直在默默观察的钟凯南,把门随手带上,脸含韫色:
    “今天不是探视的日子,你怎么进来的?”
    钟凯南被刚才的情景吓得够呛,但此刻他还是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慌,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啊,我是来找邹大夫的。”
    “你找邹大夫?她不在这里,她在前面的109室办公。”
    等他已经坐在那个姓邹的主任对面,脑海里还陷在刚才的情景中,没有出来,就在那一刹,钟凯南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弟弟凯西被强制送进这所医院的那天:也是这辆手术车,也是一群看不清面孔的人,不顾他的哀求反抗,死死绑在那张该死的床上;也是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在他胳膊上注入一针。
    一霎时,他毛骨悚然,感到自己来到了比席方平到过的还要可怕的地方,以至当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他着实吓了一跳。
    “喂,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
    “对不起,今天不是探病的日子,所以让你看到这一幕。我知道,你是钟凯西的哥哥钟凯南,我们在你家还见过一面呢。”
    钟凯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头,朝办公桌的后面望了一眼。邹主任穿着白大褂,留着干练的齐耳短发,脸庞消瘦,两边颧骨高高隆起,而在那颧骨上面,是他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似能看穿你的五脏六腑的一双锐眼。她那双眼睛,好像是在告诉他:“怎么样,钟凯南,你终于来了,我上回诊断的没错吧,不光是你弟弟,你也有病,既然这次来了,你也别想走了。”钟凯南使劲儿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些可怕的念头赶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次我父母把我弟弟送来,当时我不在,不知道情况,我这次来就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弟弟,我当时去你们家时就看出,他是得了抑郁症,这是精神病当中的一种,控制不好就容易出现问题。等接到你父亲的电话,我们派人去接他住院治疗,他的病已经更严重,不仅是抑郁,还有很强烈的暴躁症的症状,这种症状就需要住院治疗,配合打针、吃药,否则任由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发生伤人,或自杀现象。这也是你父亲最终同意让他住院的原因。”
    “那他现在情况如何?”
    钟凯南强忍着难以抑制的悲愤,问道。
    “他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暴躁,已能渐渐适应这里的环境。”
    “那我可以见见他吗?”
    他几乎是流着眼泪恳求。
    “当然,当然可以。”
    邹主任冷冰冰地回答他,开门叫来一个女护士:“小王,这是钟凯西的家属,要见见他本人,你带着去吧。”然后,很有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钟凯南感觉,在握她手时,自己的手都是冰凉的,没有一丝热气。
    女护士带钟凯南走过几间病房,然后,让他站在过道稍等片刻,自己进到一间几个人住的屋子去叫人。因为不是探视日子,过道除了有两个病人,摸着墙壁一点一点往前挪动步子,和匆匆走过的护士和大夫,见不到其他人,刚才被中年男子搅动起的喧嚣,此刻又重归平静。只是这平静有些恐怖,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更大的惊吓的事情,在这里发生。
    钟凯南在过道呆了不过五分钟,可这五分钟他感觉却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他已经有四年多时间没有见过凯西了,但过去十几年与弟弟的朝夕相处,让他心里始终存在一个美好的念想,母亲所表述的在弟弟身上发生的那些事,都是不确切的,都是含糊不清的,他还要用自己的眼睛证明自己的判断:凯西还是那个聪明、敏锐、叛逆的孩子,而绝非像她所说的是严重的精神病人;更何况,即便是有一些精神病人的症状,但刚才主治大夫不是也说的很明确,他的情况已好了很多吗。因此,钟凯南站在过道,望着房门口的那一刻,依然想象着凯西会像所有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充满阳光,充满朝气,身形矫健地走出来,而且一见到各个来看他,一定会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
    可是,真当凯西从那精神病房的门口走出来,噢,那个情景,那副让人锥心刺骨的情景,让他至今也不能忘记。
    因为,从病房里出来的那个人,钟凯南几乎完全不认得。他的身子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窝,瞪着呆滞的两个弹珠似的黑眼珠子不说,他的双足也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枷锁捆束住了,不似正常人的走路,而是一步一步蹭着地朝我移动,有时,他身体虚弱的竟要摔倒,不得不用一只手去扶住墙面。
    钟凯南看到弟弟,几时不见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一种悲愤即刻侵入整个心头,紧着往前多走了两步,说道:
    “凯西,我是哥哥,来看你了。”
    这样说着,可是他的身子也禁不住瑟瑟颤抖。
    凯西伸出胳膊,像个溺水之人发出求救似的冲他打招呼,可此时,钟凯南惊讶地发现,就是他一个简单抬手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机械、呆滞,就像他身上的关节都锈死了;又像他已经成为一个木偶人,全靠冥冥中一个提线的操纵者,才有他的一举一动。
    钟凯南受了惊吓一般,呆呆立在那里,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护士看出他心中的疑虑,忙着解释:
    “没事,他就是服了药物有些副作用,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好?这样的一个他还会好吗?
    有片刻间,钟凯南怀疑自己是走错了地方,这是在哪儿?我这是在治命救人的医院吗?还是一不小心来到了人间炼狱,来到了弗兰西斯倍受摧残的地方?他实在有些恍惚。再看弟弟,他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但费了半天力气,又把嘴合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可怕的声响。他在这里看病,连说话都变得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
    钟凯南连忙小声安慰:
    “不要着急,有什么话你慢慢说,慢慢说。”
    凯西又一次拼命把嘴张开,几乎是尽了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胸腔里蹦出一句话:
    “哥,我—要—回—家;哥,我—要—回—家。”
    钟凯南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涌流出来。
    “好,我答应你,我马上跟爸妈说,接你回家,咱们不在这医院住了。”
    说完这话,钟凯南随便敷衍了几句,没有再去跟那个邹大夫去打招呼,而是一口气跑出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医院;他真的担心,自己那怕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也会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摁倒在病床上,自己也会发疯的。
    坐在回城的公交车上,钟凯南的眼泪就像瀑布肆意地流淌了下来,车上有许多乘客,他们都睁大眼睛无不惊讶地望着他如此失态,可他也顾不了这么多,只认凭涌出的泪水如泉水般地汩汩流出,甚至连用手掌抹去一把的愿望都不想。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弟弟那凄厉地近乎绝望的声音:“哥,我要回家;哥,我要回家。”就像小时候,他们一起钻人员稠密的防空洞,他紧紧拽着自己的后衣襟,睁着聪明的大眼睛,生怕走丢了的情景。
    可是这么些年,他只顾寻找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只顾钻进自己的书本,还真是把弟弟给“丢了”,给丢进孤单寂寞的环境里,得丢进了和一群疯子住在一起的精神病院里。如此,自己怎么对得起他叫我“哥哥”呢?
    钟凯南茫然无措地望向窗外,泪眼婆娑中,眼见得冷清清的冬景都是一片朦胧,看不清什么;只听得“呜呜”的西北风,是刮得越来越猛了,恨不得把这整洁车厢都刮到天外,去扔掉,把这个世界都刮掉,重新换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世界来。
    是的,此刻他心里只剩下恨,只想对这个世界大声吼:“他变成这个样子,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这天吃晚饭,钟凯南面对父亲那永远像拷问似的秃鹫似的双眼,没有低下头去躲避,而是第一次勇敢地抬起头,用更愤怒的眼神与父亲对视。父亲可能是从未遇见过这种场面,起初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着试图回避,当看到儿子眼睛里充斥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他转而变换了一副嘴脸。
    “凯南,这是英子刚从我这儿学会的糖醋鲤鱼,你尝一尝,味道很不错呐。”
    父亲的脸上堆起难得慈爱的微笑,用筷子夹起一块鲜红的鱼肉到我碗里。
    钟凯南心里的恨意依旧未消,当着王叔叔和李哥的面,他始终板着一副铁青的脸,恨恨地扒拉两口米饭,又怒气冲冲凝视着那块鱼肉,把它搅得稀烂,就着米饭吞进肚里,心里却在默默地发誓:
    “我决不原谅,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们的。”
    晚饭后,王叔叔和李哥交待了几句明天的工作,就走了,书房内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他们在那里说笑着,完全没有顾忌凯西至今还和一群疯子一起,水深火热地躺在精神病院里。
    钟凯南凭着一腔凛然正气闯进书房。
    父亲和母亲都吓了一跳。
    “凯南,你有什么事吗?”
    父亲的语气里依然打着官腔,仿佛我并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与王叔叔和李哥那样他的下属。
    “我今天去了XXX医院,见到凯西了。”
    “你见到你弟弟了?”还是母亲爱子心切,急忙回扑过来关心地问道,“他怎么样了?还好吗?”
    钟凯南的话一下子就被这句话点燃。
    “他还好吗?他在那里能好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父亲顷刻大怒,站起来维护他的妻子:
    “你怎么能这么跟你母亲说话?她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礼义廉耻,忠爱孝悌,你怎么多年没学过吗?”
    “哼,礼义廉耻,就可以凭籍自己手中那点权力任意胡为;忠爱孝悌,就能够亲手把自己孩子送进精神病院吗?我这二十几年已经学了太多,我情缘没有学到这些。我背送进监狱,那只能怪我自己的一时冲动,我不怨任何人;可凯西究竟犯了什么错,您也要把他关进生不如死的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钟凯南这是第一次公开跟父亲顶嘴,跟那个无所不在的神一样伟大的父亲顶嘴。也许是这几年监狱的历练,把他的心磨砺得更坚毅,更冷酷了。
    母亲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父子起争执,也给吓坏了,忙从中调解:
    “你们有话慢慢说,不要吵好吗。”
    可父亲的语气愈发强硬:
    “这么说你是怪我把凯西送进医院喽?你母亲难道没跟你说清楚吗,大夫早就诊断凯西有病,我们送他去医院是为了他好,是为了给他看病,知道吗?”
    “不,凯西并没有病,我至死也不承认。他只是、只是个性很强,比较敏感脆弱,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独立的理论。”
    “你看看,连凯南也这么说,凯西还是很聪明的------”
    母亲似乎终于找到了同盟者,不失时机地称赞自己的爱子,却被父亲厉声打断:
    “秦岚,你不要再瞎说。这几年凯西闹成那样你又不是没看见,还有大夫出的诊断证明书,你再不相信别人,大夫的话你总该信吧。”
    “是是是,凯南呀,邹大夫的诊断证明书上,确实写着凯西得了神经性抑郁症,后来又转移成严重的狂躁症,到了必须去医院诊疗的阶段。”
    钟凯南早就看出,母亲是属于典型的顺风草,风向那面刮就往那面倒,而且大部分都是倒于父亲的淫威下,他从来就不对她能站在自己这一边抱有多大希望。
    “你们不用说了,你们怎么想的我已经全知道,我到书房来是想告诉你们,我今天见到凯西,他跟我说,他一天也不想在那里呆,让你们赶紧接他出院。”
    “好哇,好哇,那我们马上去接他。”
    母亲又是迫不及待地叫道,但马上又被父亲冷冰冰的话语拦截了下来:
    “什么好哇。出院这件事怎么能听凯西的,他说了不算,得听大夫的,大夫说他病好了可以出院,我们才能给他接回来。”
    “可是,这------”
    “行了,就这样吧,明天我给大夫打一个电话,先听听她的意见。”
    钟凯南恨得牙根痒痒,霍霍直磨牙床。那个狗屁邹大夫他见过,与父亲一样是个冷血动物,通过今天见面不多的谈话,他已能断定,她是绝对不会同意让弟弟现在就出院的。那样的话,凯弟弟在那里多呆每一天,岂不多遭一天的罪,《弗兰西斯》里面可怕的镜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
    “冷酷,无情,自私。”
    不由自主,钟凯南脑海里闪现出这几个字眼,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小声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一下就惹起父亲的雷霆之怒:
    “你说什么我自私?我自私还把你们辛辛苦苦养这么大;我无情?我无情还能纵容你们这么胡闹。你别忘了,这几年是谁给你找了这么好的工作你不要,又是谁供你吃,供你穿,你可以安安心心、无忧无虑地在家里学习,搞研究。你换个人试试,他能有这样优越的家庭条件吗?你还不知足,你还不满意。”
    母亲看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忙两边解劝。劝完了父亲又劝儿子;但他忘记了一点,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尽管以前钟凯南在他们眼里是唯唯诺诺,惶恐不安的,可经过监狱的改造,已经练就了他一颗像父亲一样冷酷的心。
    尤其是在亲眼看到弟弟的惨状之后,他再也无法忍受父亲高人一等的腔调,同样也是不甘示弱地大声回敬道:
    “我倒宁肯像普通人一样,也不愿出生在您这样的人家呐。”
    “那你就给我滚,滚!永远也不要回到这个家。”
    父亲暴怒得脖子上青筋直跳,用手指向门外。
    母亲还想试图上前阻拦,但已经来不及,钟凯南毫不犹豫转身就滚出了护国寺这座大院,滚出了堂堂国家部委第一把手的家。
    @百财2019 2022-10-06 22:44:26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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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百财!
    4、月光奏鸣曲
    刮了一夜北风,把个本来就结了一层薄冰的冻土,吹刮得更其冷了。在这样的季候里,连白昼也像个恋床不起的新娘,慵懒地掀开黛黑的云幔,驱赶去寂寥的寒星,匆匆爬上高天去做挨家挨户唤醒世人的工。可就在她漫过京城,漫过一条胡同一户人家上空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收住了脚步,因为从那低矮的平房里,传来她很久没听过的一段美妙的乐音:忽快忽慢,时轻时重,如同有一支庞大交响乐队的精彩演奏。她正欲潜下身形,透过髹红的窗棂向里窥视,看看是哪位音乐才子的杰作,却不想那妙音戛然而止,传出一位年轻男子的叹息声:
    “唉,你这又是何必呢!何必呢!”
    从护国寺父母的家跑出来,到什锦花园合同彼特陈处暂住,钟凯南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期间,彼特陈不止一次劝他,不该生父母的气,他们把凯西送进医院可能真是为了他好,也许凯西经过一番治疗真的好了呢?可每次钟凯南都会与彼特陈吵得面红耳赤,有时真吵得急了,他甚至说出“你到底是不是我朋友,你再这样向着他们说话,你这里我就不住了”的狠话。彼特陈知晓他的脾气,也知道一旦搬离这处最后的避风港,他就真的再无处可去,漂泊无依,便也就不再争执,只剩下一声一声叹息。
    其实,钟凯南何尝不想相信好朋友的话,只是脑海里一想起父亲瞪着眼珠暴怒的神情,弟弟在医院对让人流泪苦苦的哀求,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比数九的冬夜还要寒冷;而始终得不到夏梦荷的消息,更是像有个车轮似的东西,在自己原本就已结成薄冰的心上,无情地碾压过去一般,让它一点一点破碎、迸裂,化为泥浆,任寒风吹刮殆尽。
    这个时候,也只有彼特陈的古典音乐,能让他愤怒、不安、忧愁的心绪获得稍许宁静。
    每天晚上回到家,彼特陈可以不吃饭,都要先放一遍自己储存的西方名曲,百听不厌。有一次,他突然问好友:“你喜欢谁的音乐?”钟凯南想也不想地回答:“当然是贝多芬啦。”他就把所有能找来的贝多芬的作品,统统放了一遍,他的十大交响乐,六部钢琴协奏曲、序曲,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四重奏------。等到贝多芬最著名的《致爱丽丝》,那首舒缓而优美的小夜曲,在低矮的平房内响起的时候,钟凯南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流下来。他想起夏梦荷说过最喜欢它的话;她如此钟爱于它,自己又何尝不如是呢,每当午夜梦回,临窗远眺,他的内心不止一遍响起这首名曲,仿佛它超脱于凡尘之间,能把他带到远方,穿过树林,越过山岗,能把自己带到心爱人的身旁。
    “怎么了,你哭啦?”
    彼特陈十分诧异好友的失态。
    钟凯南急忙摇头否认。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是想她了。没想到你对这首曲子感触这么深;也没想到,你至今还忘不了她。”
    是呀,他怎么能忘得了呢!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笑靥,她的一切的一切,那毕竟是他拼尽了一声的热血,不顾周围所有人的反对而痴情过、追求过、爱过的女孩子。他现在只是后悔,当初在狱中不该对大老远跑来探监的夏梦荷发火,不应该那么草率地说出分手那样决绝的话。如今想来,那真是在那样一种绝望的环境,在狱友的挑唆下,做出的一生最错误的决定。
    自己的确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而锒铛入狱;可如果不是那天该死的晚上,仅顾自己的疲乏、劳累、怨怒,而一气之下把她赶到黑漆漆的、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怎么会铸成这一生的大错,怎么会铸成如今这般百思千虑、挂肚牵肠的局面呢?
    又一年的春节很快就要到了,路上的店铺都热闹起来,男男女女都换上了新装,就连平时不爱打扮的彼特陈,也把下颌积蓄许久的胡须刮得干净,换上西装,打起领带,神神秘秘地早出晚归。从他的兴高采烈的神情,不经意的只言片语中,钟凯南猜测出,他应该是交到女朋友了。
    周围的热闹,喜庆的喧哗,朋友的兴奋,愈发衬出某个人的孤独。
    母亲不止一次打电话,叫儿子回去过年,听那意思,父亲自从暴怒之下赶自己出门后,有些后悔。开始钟凯南还极力抵拒,但一个意外的电话打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电话是社科院的奚博文打来的,他告诉钟凯南,董乃斌已看过论文,大加赞赏,说这篇题目叫《论人性的觉醒》的文章,立论新颖,材料丰富,文笔流畅,他准备摘选出一部分,拿到社科院自己办的刊物发表。他还详细询问了钟凯南的情况,知道他一直想上科学院的研究生班,是个酷爱古典文学的年轻人,便让奚博文传过话来,他现在正带研究生,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帮帮他,一是负责这些学生的日常生活,二是有空闲还能听到各位专家学者的讲课。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钟凯南有些晕头转向,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走的都是霉运,感觉已很难再有喜讯降临自己身上。因此,他电话里不加思索跟奚博文说了“我愿意”的话。隔天,他就有了回信,告知董乃斌已把一切安排好,过了这个春节直接来上班即可。
    在当时状态下,钟凯南自然把能找到一份解决温饱的工作,看得比其他一切更主要。他在彼特陈这里已住了半个月,总不能一直白吃白住罢。因此,当母亲再一次打来电话,说眼看大年三十到了,家里空荡荡的,让他不要再生气,还是搬回家来住为好;钟凯南犹豫了片刻,到底是那意外带来的喜悦,让他暂时忘却当初和父亲发生的激烈争吵,像倦鸟归林一般,选择飞回自己的巢穴。
    诚如母亲所言,从钟凯南踏进家门的第一步起,父亲就显得格外热情,他就像每次过节招待贵宾那样,一遍遍招呼儿子坐下,自己系上一个灰色围裙,迫不及待投入到厨房大显身手一番。这顿晚餐,他做了钟凯南最喜欢吃的水果沙拉、炸百果年糕,主菜是标准的四菜一汤:糖醋鲤鱼,鸡蛋炒西红柿,鸡丁核桃仁,醋溜洋白菜,砂锅炖丸子。今天因为是家宴,没有请王叔叔和李哥,饭桌上只有父母、英子和钟凯南,勉强凑够一桌。
    姥姥走了,弟弟住院了,小夏又不在,没有会说笑话的人,往昔热闹的饭桌一下子冷清许多,在大年三十将近的团圆饭上,大家都觉得有些落寞。饶是如此,父亲还是端起了酒杯,说出他每次重大聚会上必说的开场白:
    “农历的一年就要结束,在马上结束的这一年,是很重要的一年,因为这一年胜利召开了党的十三届一中全会,它通过了很多有划时代意义的文件,可以说,给我们党、我们国家、我们人民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所以,是一个值得庆贺的一年,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父亲红润的嘴唇又重新泛起白色的泡沫,两眼由于激动而变得通红,如果不是端着酒杯,钟凯南相信,父亲一定会像在上千人聚集的大会一样,振臂挥舞,慷慨激昂,口若悬河,吐沫四溅。
    那个他熟悉的父亲又回来了。
    难道父亲是因为要底下多一个听他讲话的听众,才把自己叫回来吗?也许即将过去的一年对于他而言,或者对于他的党,他的国而言是值得庆贺的,可对刚出狱的自己来说,却如同经历的一场噩梦,一桩桩、一件件最不想看到的事,都接二连三地发生;如果是为了这个庆祝,这顿晚餐不吃也罢。
    钟凯南正在胡思乱想,那边父亲大人似乎看透他的心思,把话题从国家的命运、党的前途、人民的安危这样的大事,转眼间,又拉回到他们这个仅有几个人住的小家。
    “------所以,回顾我的一生,我对得起党、国家和人民,对得起我从事的这份工作,如果真有什么对不起的,那就是对不起我的家里人,尤其是对不起凯南和凯西------”
    这时,钟凯南忽然看到父亲的眼眶湿润了,有几颗泪珠似乎要从那里滚落下来。母亲急忙安慰: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对不起的,凯西的事,我已经和凯南说过,他会理解的。是吧?”
    母亲转身问钟凯南,倒把他吓了一跳。
    面对这么一个美好和谐的夜晚,他很难说出“不”字,可让他同意母亲的观点,认同他们就那样把凯西送进精神病院,他至死不能原谅。
    钟凯南只有选择沉默。
    “好了,今天是大家高兴的日子,凯南回来了,全家难得相聚,来,我们一起干杯,庆祝新的一年到来。”
    这顿饭上,父亲问了钟凯南下一步的打算。钟凯南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已经找好,是去社科院帮助一个教授管理研究生,春节后就可以上班;另外,他写的那篇论文,也可能会在他们的刊物上发表。父亲听了很高兴,反复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话:“我就知道,我们钟家的孩子错不了,不会给我丢脸的。”同时,兴奋之余,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塞到钟凯南手里:
    “这是正月初一晚上,人民大会堂的参观卷,单位发的,我们老夫老妻用不着,正好你找个人,两个人一起去吧。”
    父亲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钟凯南心里清楚,父亲指的是谁。
    只可惜,夏梦荷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父母,钟凯南始终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矛盾,始终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跟别人包括父母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个该死的小妮子到底躲到那里去了呢?
    5、思念如海
    正月初一晚上,钟凯南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去了人民大会堂。
    虽则,明明知道夏梦荷不可能出现在那里,可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冥冥中总感觉她就像神秘的幽灵一样,会在某一刻、某一个地方,突然带给意外惊喜,就像她过去经常做的那样。
    当然,他的这种侥幸不可避免地再次落空。
    夜幕下的人民大会堂,在幽蓝迷幻的几十盏射灯的照映下,还是那样壮伟瑰丽:一道长长的绳子外面,还是拥塞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对着由十二根花岗岩立柱组成的大门,望而兴叹。身边没有了叽叽喳喳爱说笑的女伴,钟凯南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他开始后悔,这个欢乐喜庆的夜晚,这个曾经的开心地,可以属于任何人,但只是不属于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大老远跑来触景生情,徒增伤感呢?可又一想,好不容易有了这张门票,或许能借着看节目,冲淡连日来愁苦的心绪,怎么能够轻言放弃;况且,手中还有富余的一张,正好找个伴打发今天晚上这种孤寂。
    想到这里,钟凯南环视一下左右都在伸着脖颈往里瞧的人们:岁数大的?不感兴趣;漂亮的女孩?他现在脑子里满满装的都是夏梦荷的倩影,如何再装得下她人。于是,他想也不想,随手轻拍了站在身前一位中年男子的肩膀:
    “喂,今晚里面有活动,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想啊,当然想啊,可惜我进不去呀。”
    “那没关系,我这里有票,给你一张,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说罢,拉着他就在人群一片惊愕羡慕的眼神中,抬腿跨过那根警戒线,大摇大摆往人民大会堂走去。
    那位中年男子,应该是外地来北京出差的,穿一身深蓝色的衣裤,手提一个黑色公文包,脸上黑黪黪的,透出些健康成熟的绀红色。他明显是抽出空隙,临走前到天安门广场来参观的,顺便凑凑热闹,挤在大会堂东侧的人群堆里,看一下步入这扇恢宏大门的有哪些明星,有哪些党和国家领导人,却做梦没想到,从天上无缘无故掉下一个金元宝来,不偏不倚正砸进他衣服口袋里。因此,从一见到钟凯南的那一刻起,那开心惊喜的笑意就从不见停过,而且,乐呵呵地一路在后面跟着钟凯南小跑,钟凯南走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
    钟凯南像是要努力忘记夏梦荷带来的不快,嘴上不停给这位老哥介绍,这是人民大会堂的大厅,厅内这些玩具设施是给孩子们准备的;右手边那个礼堂,就是人们平时在电视里见过的万人大礼堂,它可以开会,也可以放电影、表演节目。说着,钟凯南习惯性地就把这位老哥领进大礼堂,坐在上次他和夏梦荷坐过的位子上,即刻,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夏日里吹来的一阵清风,瞬息间传遍全身。今晚,舞台上表演的不是《卡门》,而是东方歌舞团带来的表演,同样精彩,同样坐满观众。
    那位老哥显得尤为兴奋,嘴里不住对大礼堂里华丽的建筑发出惊叹:“哇”“啊”之声不绝于耳,同时,不知对钟凯南说了多少感谢的话。
    “小伙子,真的要谢谢你!今天我真是幸运,否则我们外地人恐怕一辈子也进不来这里呀!”
    然后,又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纸片,交到钟凯南手:
    “我叫张有福,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武汉人,有机会到武汉来,一定记得找我,我一定会带你逛遍所有景点,把所有武汉好吃的都吃一遍。”
    那是钟凯南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名片”这种东西。他把那小小的纸片接过来,瞅了一眼,上面用黑体字写着“湖北省武汉市XXX烟酒分公司”,职位一栏填的是“经理”。他完全不敢兴趣,把名片往衣兜里一塞,眼睛重新望向舞台的方向。
    今晚大礼堂的演出无疑非常精彩,那些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明星,什么关牧村,成方圆,程瑛,毛阿敏,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一个从舞台口转出来,登台献艺,放声高歌。穿插其间的,还有表现浓郁异域风情的舞蹈,日本舞,印度舞,俄罗斯舞,非洲舞------,整个舞台始终都被五彩斑斓的颜色包裹着,灯光啊,服装啊,道具啊,就像一条条流动的、跳跃不息的画,在观众面前变幻着,交织着,吟唱着。那一晚上,涌进大礼堂来观看的人们,面对东方歌舞团热情洋溢的表演,犹如置身天堂。
    不出意外,那位老哥也是陶醉其间,不错眼珠地观看舞台演员的一举一动,生怕一眨眼,就留下终生遗憾。
    钟凯南就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
    节目还没进行到一半,一种强烈的孤寂感,就如同一团冷气钻进他的心脏,像是要强行把这颗心给撕裂开;那恼人的回忆,也一遍一遍侵入他的脑髓,把积存的那点欢乐喜庆驱逐了出去。钟凯南又一次想起夏梦荷那娇嗔的语气,可怜的眼神;上次她也是坐在他旁边,也是兴奋异常;可是看着自己最喜欢的歌剧《卡门》,她竟然睡着了,为此自己还跟她发了一通火。但如今看来,他倒宁愿她此刻像只跑累了的小鹿,乖巧地睡在他身旁,也不愿听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男子,为某位明星的歌声或精彩的舞蹈,在旁边大呼小叫。可是,他这只可爱的、乖巧的、活泼的小鹿,如今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勉强坐了一会儿,钟凯南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痛苦的煎熬和折磨,跟刚认识的那位老哥说了一声,让他不要着急,留在这里慢慢欣赏,自己则很无趣也很无聊地默默退出人民大会堂,转眼,便消失在依然喧闹拥挤成一团的人群里。
    @兰蕙伊祁 2022-10-09 21:52:21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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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兰蕙伊祁支持!
    @宣娇2018 2022-10-10 09:42:24
    晨读欣赏,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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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宣娇!
    @李八师2022 2022-10-10 12:58:17
    《玉楼春·和吴见山韵》宋,吴文英
    阑干独倚天涯客。心影暗凋风叶寂。千山秋入雨中青,一雁暮随云去急。霜花强弄春颜色。相吊年光浇大白。海烟沈处倒残霞,一杼鲛绡和泪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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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李八师2022!
    《秋晴》清,陈懋鼎
    几分风雨杂阴晴,白帝行秋若有情。蚀断虫枝开翦伐,啄余鸟果算收成。熟衣厌后生衣代,白发多边黑发明。千古骚魂只无赖,始教哀怨属商声。
    @慕容余华 2022-10-10 18:16:30
    支持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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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慕容!
    @海州书生 2022-10-11 22:15:51
    精品佳作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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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海州书生点赞!
    @静心客1 2022-10-12 12:42:14
    赏读佳作,学习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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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静心客1支持!
    6、重逢
    钟凯南再次获得夏梦荷的消息,已是在春节以后。
    那时他已在社科院工作了一月有余,家里面的生活暂时也算安稳,仿佛以前所有的不安定都已成过往,他开始学着适应没有夏梦荷的生活。可就在那天下班回家,英子告诉他,一个叫刘媛媛的白天来过电话,说她刚得到夏梦荷现在的工作地址,如果他还念念不忘的话,可以按这个地址找她。
    随后,英子把一张纸条递给钟凯南,那上面仅有简单的一行字:大兴县黄村小学。
    钟凯南当时的感觉,就像他是一个已沉入无边海底,即将溺水而亡绝望的人,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把他救出海面;又像是一个久陷黑暗的盲者,忽然看到光明的一瞬间,意外之后涌来的那种欢欣、喜悦、兴奋。钟凯南当时也顾不及细想夏梦荷为什么会跑到偏僻的农村,还跑到一个小学校去;他只知道,将近半年以来,不,这整整五年漫长的思念和等待即将过去,他和她终于又可以面对面相见了。
    第二天一早,钟凯南匆匆向单位请了假,兴冲冲就坐上开往大兴郊区的长途车。
    北京的郊区,在他去过的XXX医院就发现,比城市中心真的要荒凉十倍都不止,即便是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斜照下来的阳光也是冷冷的,冷得像一股清亮亮透着白光的寒江,在光秃秃的树梢间,在冻裂的田滕路上,躁动着,涌流着。车上坐的农人,大多裹着露出一身白絮的棉袄,有的怀抱着流有清鼻涕的孩子,有的拿着大箩筐、铺盖卷、棉花褥子;小孩哭,大人叫,拉拉扯扯,骂骂咧咧,吵得不成样子。他很难想象,夏梦荷,一个从小在城市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会与这样一群农人生活到一处。
    好不容易挤过衣服邋遢、脏的要命的乘客,下了车,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小镇,虽则不似城里繁华,却也有水果店、饭店、理发店,自行车修理铺,一门一户地在狭窄的石板路旁立着,有一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味道。钟凯南问了一个穿着简朴的妇人,很容易,她就把黄村小学的位置指了出来,原来,这个镇上只有这么一所像样的学校,她们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学,是矣,是除了自己家再没有比那里更熟悉的地方。
    钟凯南越是走近黄村小学,就越是紧张;等到那白底黑字的牌子亦步亦趋地跳进他眼帘,他的一只脚踏进校园的一瞬间,他几乎要停止呼吸,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这是一个规模不算大的校园,左右和前方三面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平房,黄墙灰瓦,屋宇俨然,中间是平坦而阔大的操场,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挂在操场中央一根高高的旗杆上。一进入宁静整洁的校园,就感觉自己来到一个世外桃源,汽车的铃声,小贩的叫卖声,嘈杂的人语声,统统被一堵青灰色围墙挡在了外面,唯一能听到的是从教室里传出的,孩子们清脆的琅琅读书声。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久违了的感动,在钟凯南全身血液里流淌,就像时光倒流,历经磨难回到了家,回到自己最初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
    他就像生怕打搅这梦中仙境一般,踮起脚尖,沿着教室门口行走,按照看门老大爷的指示,在写有“三年级一班”的小牌子底下站住,推开一道细细的门缝,怀着十二分的忐忑和不安往屋里张望。
    教室内已坐满学生,他们每个人都双手背后,腰板挺直,目视前方,一丝不苟注视着前方。前面讲课桌前站着一个女老师,背对着自己,手里拿一根白木条做的长长的讲解棍,往黑板上点戳着什么。尽管看不见她的正脸,但从她留着的齐肩短发,一件棉马甲套着娇小羸弱的身影,和像银铃一样清脆标准的普通话,钟凯南再清楚不过这位女老师的名字。等她终于转过身形,那熟悉的一双大眼睛,面颊两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以及两排编贝样雪白的牙齿,统统展现在钟凯南面前,如果不是有许多学生在场,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扑过去,一把将这个失踪半年之久的小妮子拥抱于怀。
    但那一刻,他只能强烈地控制自己,远远地望着她傻笑,那一刻,时间好像都停止啦。
    夏梦荷似乎也发现了钟凯南,因为她的眼光扫过教室门口那一霎那,也是一愣,但很快,又把诧异的目光转过去,重新回到那些充满渴求知识的孩子们天真的脸上,继续她的讲课,仿佛对方是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钟凯南忽然有些害怕。
    事隔五年之久,莫非自己的面孔已变化那么大,大到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吗?或者是带给她的伤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她会继娄心月、应小珉之后又一个弃他而去的女孩子吗?站在教室门口,钟凯南望着夏梦荷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神情,内心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恐惧。
    回到教室外的操场,觉得学校的操场显得格外空旷,尽管已是初春,一排围墙前的白杨树上,已结出一串串紫褐色的花穗,白亮亮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暖的,可钟凯南的心却如同跌进数九寒冬的冰窖,感到锥心刺骨的寒冷。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欢蹦乱跳跑了出来,刚才还静寂得可怕的操场,一下子被孩子们欢乐的潮水给填满,操场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孩子们可爱天真的声音。不时有学生从他面前走过,扬起稚嫩的笑脸朗声叫道:
    “老师好!”
    “老师好!”
    还有一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冲天辫,始终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不时还拿了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钟凯南,好奇地问:
    “老师,您找谁,我帮你去叫?”
    他恍惚一下子从这个小女孩身上,看到夏梦荷的过去,想起她曾经送给自己的那张她小时候的照片。他突然明白,夏梦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会选择到一所小学教书的原因。
    钟凯南正犹豫着,要怎样回答那个小女孩的问题,夏梦荷胳膊肘夹着一摞书本自教室走出,她看了一眼学生,“王佳妮,你去吧,这里没你事了,”又回头一脸严肃地对钟凯南说:“你跟我来。”说着,看也不看他,大踏步穿过操场,往一排平房的后面走去,再看此刻的钟凯南,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战战兢兢跟在她的后面,不敢多说一句话。
    过去习惯了夏梦荷的活泼、撒娇,甚至无理取闹,眼下真要接受一个一脸严肃认真的女友,钟凯南还真不适应。
    他跟着夏梦荷来到一间平房,打开门,走进去,看看周围的摆设没有课桌椅,没有黑板,仅有床、写字台,大衣柜,他猜到这一定是学校给老师提供的宿舍;换句话说,夏梦荷可以一天一天不回家,原来就住在这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
    “好了,凯南,你先在这里呆着,我接着还要上课,不能陪你了。”
    听到她叫自己一声“凯南”,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钟凯南一把拉住夏梦荷的手,忍不住朝她倾诉:
    “梦荷,好久不见,------我是特地来跟你道歉的,我不该犯浑,跟你在监狱里大声嚷嚷,让你走那是我一时冲动,绝不是我本意。------我现在非常后悔,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能怪你,事出有因,全都怪我,------怪我不该把你一个人半夜留在大街上,我如果当时出去找你,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真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找你有多么苦------”
    钟凯南语无伦次地说着,生怕有一句没说到,她转身就走,再一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从此杳无音信。
    夏梦荷没有任何反应,就那么木然地看着他,这五年漫长的时光,似乎已经把她从一个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打磨成一个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女子。半晌,她才冷冷地说道:
    “你的事,我都知道,我当初去见刘媛媛,就已猜到她肯定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当面说清楚。”
    夏梦荷的眼神没有一丝爱怜,透露出的是一种吓人的冷漠。
    “可是,我必须把这一切说清楚,否则,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了。你知道,监狱里呆的这几年,让我更加认识到,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
    “好了,你别说了,我还有课,那些孩子们还在等着我。他们才是我生命里最不可缺少的人。”
    说罢,她转身离开仍处于惶恐不安中的钟凯南,向教室的方向走去。
    变了,一切都变了。
    这个世界不唯环境变了,人心也变了,钟凯南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和沮丧。一个人坐在这间斗室内,感觉自己像是重新住进被囚禁的牢房,在苦苦等待所心爱之人的审判,只是不知道这判决是血雨腥风,还是和风细雨,对于他,当然希望是后者,他祷告着,这判决来的越早越好,免得他还要承受无休无止的煎熬。
    环顾夏梦荷住的这间屋子,陈设很简陋,靠墙是一张单人床,一条浅黄色印花被,被整齐地叠成豆腐块,旁边摆着深栗色单开门大衣柜,还有一张写字台,两把靠背椅,写字台上除了要批改的一摞作业本,一盏乳白色罩子的台灯,还有一个螺钿镶嵌的木制笔筒,里面放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毛笔。屋子最醒目处是正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镜框,李铎写的“大道无门”四个浓墨重笔的字,把钟凯南一下拉回至以前快乐的时光,想起夏梦荷神神秘秘向他展示战利品的情景。只是与当时不同,如今在镜框两边又多出一幅对联,看那工工整整的应是隶书,上联是“捺住一步终是苦”,下联是“撇开一步即人生”,题款写的“夏梦荷”三个字。
    看来这小妮子,五年不见,书法已大有长进,字迹饱满,古朴苍劲,最主要是这句对联的意境,颇有看破红尘、淬火重生的涵义。
    是了,过去她不止一次提起,一旦跟自己结婚,一定会远远离开那个糟乱恶劣的胡同,离开家,去寻一处极清静、极美丽的地方,自由自在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如今,她的心愿已经达成,混迹于淳朴善良的农人之间,身处在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之间,完全忘记过去,彻底与给她施加不好影响的“地痞”、“流氓”告别;尽管这样美好的生活里并不包括自己,但自己也算是得偿所愿,无怨无悔,可以放心踏实地任由她去啦。
    中午,夏梦荷下课休息回来了一次,她忙碌紧张的程度超乎钟凯南想象。她去学校食堂帮他打了一份饭,两个人就在窄窄的写字台上吃了,一路也是无话。等吃完,她又忙着批改摞作业,把煤炉里的炭火点燃,做上一大壶热水,嘱咐钟凯南水开了以后灌一下暖壶,渴了,抽屉里有茶叶,可以沏一杯热茶来喝。忙完这些,她几乎脚不沾地,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又匆匆上下午的课。
    她走了以后,钟凯南开始有些恍惚:看她手脚麻利、风风火火的样子,这还是那个娇滴滴、什么活都不会干的小女生吗?尤其看她异常熟练地把煤炉点燃,做上水壶,一股淡淡的白烟从烟囱中冒出,转眼就消融进蔚蓝的天空,完全不似第一次到她家,她手忙脚乱,弄得煤炉没点着,反倒满屋子冒青烟的情景。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而自己呢?自己在这五年的时间是否也变了呢?也许吧,但这颗执拗而痴情的心,永远也不会改变。
    @百财2019 2022-10-12 22:34:39
    支持佳作!
    -----------------------------
    谢谢百财2019!
    @宣娇2018 2022-10-13 09:21:15
    早上好,支持好作品
    -----------------------------
    谢谢宣娇!
    @雄声 2022-10-13 10:52:31
    送鼎。
    -----------------------------
    谢谢亚宁老师!
    @慕容余华 2022-10-13 14:42:56
    支持佳作
    -----------------------------
    谢谢慕容!
    7、鸳梦重温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的铃声响起,十几间教室的门全部打开,那些背着小书包的孩子们,就像一股股快活、清澈的溪水,从一个个门洞奔涌而出,它们在偌大的操场上跳跃着,欢叫着,打着旋儿,向学校大门口汇聚;那里早已有挑着担的、骑着车的、背着竹筐的淳朴而健康的农人,等候着,纷纷俯下身去,掬了这一捧清甜爽口的溪水,脸上溢满幸福和满足的笑容,再把这幸福,传递到这座小小城镇的各个角落里去。
    这天晚上,夏梦荷没有再去食堂打饭,而是在校门口附近一家“为民饭馆”,请钟凯南吃了顿正餐。后来钟凯南才知道,她们学校食堂只负责早上和中午两顿饭,随着孩子们放学,校园又变回空空荡荡的黄昏,食堂便不再生火。平时,夏梦荷要解决晚饭问题,都是简单冲包方便面,或者跟门卫的老大爷一起搭伙。只在嘴馋的时候,她才会偶尔跑到县城大街,找一家不错的饭馆,狼吞虎咽打一下牙祭。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吃呢?这里坐车一个多小时,白塔寺怎么也到了。而且,你父母也盼着你回家住呢。”
    钟凯南有些心疼她的处境,刚回到宿舍,就把最大的忧虑全盘托出。
    夏梦荷没有说话,只顾埋头整理明天上课用的教材、粉笔、作业本,又坐到办公桌前,翻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龙飞凤舞忙着往上写着什么,根本没把钟凯南说的话听进去。
    等到外面的天空黑了下来,夏梦荷才丢掉手中的笔,懒懒抻了一下腰,带着慵懒的口气说道:
    “来,快帮我按摩一下脖子,好长时间不动,我这脑袋酸胀得像要掉下去了。”
    “行,行!”
    长期的牢狱生涯,出来之后的世态炎凉,长时间最心爱的人的避而不见,使钟凯南早已磨没了当年的冲动和激情,也从不敢奢望能与夏梦荷重温旧梦,再续前缘。这一趟来到大兴能够见到夏梦荷,已经让他的心愿了结一半;剩下来的他只求昔日的情人能跟他说说话,哪怕露出一点妩媚的微笑,他再无别求。
    因此,当听她说出这样的话,钟凯南就像得到皇帝的“免死金牌”似的,忙将双手按向女友柔软白皙的脖颈,一下一下,毫不惜力地按摩起来。
    “你别小看我们郊区的小学老师,你不知道有多少家长想把孩子往学校里送,都进不来呢。”
    “我哪里敢小看。”
    “你不知道,我这一天有多忙,白天上课,最多的时候一天要上五节课。晚上回宿舍,还要批改作业,写教案,备课,写上半学期的工作总结;这还不算要参加教师等级考评,应付上面区教委下来的检查,还要随时准备校长和别的老师,来班里听我讲课,你说我忙不忙?累不累?”
    “忙!累!”
    “但是再忙再累怎么样?”
    “怎么样?”
    “我高兴啊。因为我每天守着这么多孩子,只要每天看到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我就什么样的烦恼,什么样的劳累就忘得一干二净。记得春节前,我去到县城百货商店买一块布料,你猜我看到谁了?看到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见了我就恭恭敬敬地给我鞠躬,还说:‘老师好!’我当时都愣住了,后来她自我介绍,我才知道,她是我过去教过的一个学生,现在都已经成大姑娘了,她还说,等开学就来学校看我呢。过去人们总说‘桃李满天下’,我现在才算真正明白‘桃李满天下’的真正涵义。”
    钟凯南隔着夏梦荷的一头乌发,无法看清她的正脸,他相信她说这话是发自肺腑,而且,在说的时候,一定有盈盈的泪花在眼眶里晶莹地闪耀。
    “我发现你当了老师以后,越来越会说话了。”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过去不会说话?”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学过中文以后,当老师又讲了这么多节课,比以前能说了,也更有逻辑性。这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行了,你别拽文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高材生似的。哎呦,你慢点,揪着我头发了。”
    “这样行吗?”
    “对,对,就这样,要轻点慢点,一下是一下。”
    钟凯南依照夏梦荷所指的穴位,放缓了节奏,在她脖颈或捏或揉,时拍时捶,她的身子坐得直直的,脖子挺得耿耿的,从她一呼一吸的气息中,能感觉得出她很享受。
    “你知道吗。我一个人每天要教四年级三个班的语文,还兼任班主任。我那个班还好,被我管得很严,他们上我的课都不敢乱说话,做小动作;可那两个班就不行了,一个比一个乱,他们的班主任都镇不住。其中三班有个男生出奇地闹,老师在前边讲课,他能下位子到处乱跑,揪那个一下,推这个一下,学校的老师都管不了他。可他怎么样------只要上我的课,却非常听话,坐的比任何一个同学都笔管条直。不仅如此,下了课,还主动擦黑板,搬作业本,帮我干这儿干那儿,从不惜力。弄得别的老师都很奇怪,问我:他怎么跟谁都不行,只跟你那么好?”
    “是呀,这是为什么?”
    “这你就不懂孩子们的心理了吧。小孩子嘛闹点正常,而且,他们这样闹无非是要引起人们注意,你越是说他,他越来劲儿,不信,你把他扔到后面一个角落,让全班同学都不看他一眼,他就老实了。”
    “你还真有办法。”
    “那是, 我是谁呀,三年的中文系不是白读的。”
    “你还没说那个特闹的男生,为什么只跟你好?”
    “这很简单。你如果想干上老师这个行业,必须得真心喜欢孩子,如果不喜欢,你就千万不要勉强来干。就拿那个孩子来说,他是有点闹,但本质不坏,他身上也有肯干、朴实的优点,我就经常在课上表扬他,还让他当了这个班的班长。他们班其实有班长,但我跟他们说,你们班的班长,那是你们班主任任命的,可只要你们上我一节课,他就是你们班的班长,你们都得听他的。你知道,那小孩听了怎么样吗?特感动,在班里表现的非常好,就是我没有他们班的课,他也常跑到办公室主动干活儿------”
    夏梦荷一说起学校的事,就滔滔不绝,兴奋异常,钟凯南早已经结束对她脖颈的按摩,她还在那里动情地跟他说着;似乎全然忘记他们已有五年没有相见,过去那些争吵,不堪的场景也全都没发生过,两个人好像就从来没分开过。
    钟凯南突然有一种扑上去,将她拥抱于怀的冲动。
    “真想不到,一个小时候数学仅得十几分的主儿,有一天会拿起教鞭去当老师。”
    钟凯南的一句话,让夏梦荷咯咯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他来这里一整天,第一次看到她露出笑脸。
    “谁说不是。我把当教师的事跟刘媛媛学的时候,她非常惊讶,因为我们从小在一起上的学,她对我的过去再清楚不过。她当时说的话,跟你说的简直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带错的。”
    “是吧,我都怀疑,以你这样的水平能把孩子教的好吗?”
    钟凯南看准机会,进一步逗她。
    夏梦荷愈发笑得厉害,捂着个肚子,差点没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你这叫什么话,我也是学中文的好吧,教数学不行,教语文还是没问题,再者说了,你怎么保证数学不及格的人,她教出来的学生就不会考上清华北大。游泳队教练,有的还不会游泳呢,但并不妨碍他培养出优秀的游泳运动员,这就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懂吗?”
    “不懂,不懂,你厉害,还是你厉害。”
    夏梦荷笑得更加灿烂了。
    夜已经深了,返城的汽车早已错过最后一班,其实,钟凯南本身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外面的操场一片寂静,听不到一点嘈杂的声响,这里到底是农村,夜晚不仅来得早,也来得格外漆黑。真不知道这几年漫长而寂寥的夜晚,夏梦荷一个女孩子,孤单单是怎么过来的。
    钟凯南安排她在床上就寝,自己搬了一把椅子,趴在写字台上,准备就这样将就一个晚上。已经褪去外衣的夏梦荷,突然从被窝里伸出一个雪白的臂膀,幽幽地说:
    “要不你就上来跟我挤一挤吧,趴在桌上怪难受的。”
    钟凯南当时真有点受宠若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战战兢兢上了床,跟夏梦荷在一个印花被下来盖,碰到她火热得发烫的胴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这时,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个女孩子的轻声软语:
    “凯南,这几年你想我了吗?”
    “想啊,无时无刻不在想。”
    “那你哪儿想了?”
    “我哪儿都想。”
    “这儿也想吗?”
    夏梦荷一双软绵绵的纤手在被子底下蠕动,嘴半撅着,眼睛里是他所熟悉的谜一样的妩媚。
    “当然。”
    久别重逢,鸳梦重温,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亲热的程度,比往日任何一回都要激烈狂热。
    夏梦荷穿了一件猩红色的丝绸睡衣,摸起来如玉一样滑腻,再加之,她睡衣半裸,乌发散乱,猩红衣服映衬着她娇嫩的肌肤,如雪似玉,中间还有两颗红樱桃的点缀,只是看过去就让人目醉神迷。夏梦荷也一改白天的冷漠,时而抱着钟凯南的后背,扭动细腰;时而又跨坐在男友的腰间,匍伏颠簸,如同一名好猎手在驯服一匹冥顽不化的野马,嘴上还不停喃喃自语:
    “今天,我要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那天晚上,他们颠鸾倒凤,恣意狂欢,缠绵悱恻,连着大战了三个回合,似乎是要把漫长五年欠缺的东西,一下子补偿回来。直到人困马乏,精疲力竭,实在是体力不支,才双双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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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5-11 17:20:36  更:2022-10-17 13: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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