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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连载小说《情荒》中篇【完本】[第2页] |
作者:凡二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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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草海竹屋(3) 夕阳西沉,两人沿着湖边缓缓而行,微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远处的村落升起炊烟,一派平静安详。 梓蓁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那只钗跟了她这么久,已经成了某种情感寄托,她一时意气把它丢在湖里,会不会后悔?她一个人居住,还有那只钗子陪她,现在钗子不在了,她又会不会孤独?她把钗子丢在咖啡馆,我们还能给她送回来,现在她丢在湖里,便再也回不来了。” 昱子望着她眼神中的忧伤,安慰她说道,“她把过去的情感全部丢掉,才能去寻找新的爱情。那只钗子蕴含了太多过去的情感,与现实中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复杂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它是情感的起点,也注定了最终的结局。你还记得落情崖的故事吧,她把这份情感丢在了这片湖水中,也是想把它埋葬在心底深处。” 他把目光投向湖面,又接着说道,“她不是会害怕孤独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在这里独自一人生活,深邃的群山、平静的湖水、跳动的夕阳、飘摇的芦苇都是她创作的灵感,也是这世间最温柔的陪伴。” 梓蓁看了他一会,“你也是个不害怕孤独的人,如果有机会,你是不是也想过起她那样的生活?” “但是对我来说,你才是最温柔的陪伴。只要有你在,什么样的生活都会充满温暖和美好。如果没有你,我就像那只沉入湖水的钗子,永远被冰冷和孤寂包围。” 听着他的话,那双仍然溢满忧伤的眼眸中也不禁涌起一丝温柔,她望向湖面,这冰冷的湖水中又蕴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深情。 他们回到住处,众人已在二楼的露台支起烧烤架,萧艾正忙着烧烤,其他人坐在长桌旁聊天。看到两人回来,萧艾笑着招呼道,“你们可回来了,送个东西反而把你们送丢了!” 昱子解释道,“送到了,那女子又邀请我们去喝茶,她便是那个在草根上建屋子的人。” 绿绮好奇地问道,“真的能在草根上搭屋子?” 昱子坐下来详细描述了竹屋的情况,他讲完后,若木忽然问道,“你们把钗子送回去她是什么反应?” 梓蓁撇了他一眼,说道,“她很诧异,好像并没有想到我们会把它送回来,或许她是故意丢在那里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若木皱眉沉思,不再说话。 荇淑默默地听他们聊天,灰暗而又呆滞的目光不断地在他们之间徘徊。 萧艾把烤好的肉串放到桌上,也坐下来,众人边吃烤肉,边喝起啤酒来。萧艾说起第二天的安排,“明天去落情崖,可以站在山崖上俯瞰湖水。” 若木说道,“当地有很浓厚的殉情文化,那一片崖头大概是很多情侣殉情的绝佳之地。” 昱子十分惊讶,“殉情文化?” “不错,下午你们离开后我们去了当地的一家民俗馆,想了解些当地的民俗风尚,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种神秘的殉情文化。” 梓蓁问道,“是什么原因呢?” “这片土地曾是纳西族的聚集之地,纳西族是母系氏族,奉行婚姻自由。而到了清朝时期,大量汉人涌入,随之带来的还有外界的制度和文化,婚姻逐渐沦为父母包办,年轻男女们刻在骨子里的恋爱自由和失去自由的婚姻相互冲突,导致了无数殉情的悲剧。后来由于殉情过多,甚至形成了一些神秘的传说,传说因殉情而死的魂魄不会消散,而是在山间湖畔到处游荡,诱惑着沉浸于爱情却不可得的恋人们。” 众人吃过饭后又闲聊了一会,便各自回房休息。昱子烧了一壶滚水,泡上一杯茶,正想着明天和梓蓁去镇上的事,忽然听到敲门声,他忙走过去开了门,只见荇淑垂着头站在门口,他没想到来找他的会是荇淑,惊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尴尬,“荇淑,有什么事情吗?” “我能进来吗?” 他只好侧身把荇淑让到屋里,又在廊道上扫了一眼,才把门关上,荇淑径直坐到椅子上,一直垂着头,彷佛在想着什么心事。 他给荇淑倒上一杯茶,也坐下来,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荇淑终于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中蒙着一层悲伤,他又想起曾经捕捉到她眼神时的羞涩和喜悦,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悲伤,只有最纯净的快乐。 “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吗?” 昱子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关于逝去的悲凉感,她让他想起了那个过去的梦境,唤起了来自于遥远回忆中的美好与心动。虽然这一切都与眼前的女孩再无关联,她却仍沉浸在这逝去的梦境中。 “曾经的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 “从来没有开始过,又怎么能说是过去了?” “我们有过去,那时候我看到你的身影便会喜悦,看到你看我的眼神便会心动不已,我不会忘记那些感受,但它们已经随着时光逝去,再不复回了。” 她那双悲伤的眼眸中忽然涌起温柔,“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我不需要说,因为你心里懂得,我也懂得,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成了回忆了。” 荇淑怔怔地望着他,“回忆也可以变成现实。” 昱子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脑海中的回忆都是片面的,记得的总是些美好的片段,但它还包含了当时所有的心境和情绪,这些是无法复现的。” 荇淑喃喃地说道,“认识她之前,我们都很好。你告诉我,是不是喜欢上了她?” 昱子看了她一会,缓缓地点了点头。 荇淑又垂下头去,忍不住抽泣起来,昱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走过来轻拍她的肩膀,她忽然靠过来,把头埋在昱子身上。昱子感觉到她身子剧烈的颤抖,心中愧疚,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过了半饷,情绪终于缓和下来,她坐直了身子,用手背拭去泪水,接过昱子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站起身来,“我该去了。” 走到廊道,她又用略显红肿的眼眸深深地望了昱子一眼,便转身离去,幽怨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坚毅。昱子把她送走,关上房门,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不忍心却又无可避免地伤害了这个对他倾心相待的女孩。他们曾经互有好感,却从未说起过各自的心事,等到终于可以诉说心意的时候,这份情感却早已淡去,再也寻不回来。 已近午夜,他心事重重无法入睡,便披衣起身,来到二楼露台上,想看着月色下的湖水来平复心情。他刚踏上露台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倚着栏杆望向远方。他心中涌起一阵温暖,走过去轻轻唤起梓蓁的名字。梓蓁回过头,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她泪眼婆娑的双眸,他不禁抓住她的手,那种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心也流淌起来,“你怎么哭了?” 她抽出手,转过头去望向湖面,“你为何要来管我?” 他心中忐忑,便寻些话语来安慰她,但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一概不予理会,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要罚我,也该告诉我罪名吧,不然死了也是糊涂的!” 她终于开口,情绪颇有些激动,“你说了半天,也没自己承认,那我就告诉你。我刚刚想去找你,却听到你屋里有女生哭泣的声音,你别告诉我那是听错了。” 昱子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把荇淑来找他说的话,以及两人之间曾经那种微妙的关系都向梓蓁和盘说出。 梓蓁听着他的讲述,低头拭了拭泪水。 昱子心中激荡,忍不住说道,“那是只存在于过去的好感,只剩下一些遥不可及的记忆片段,就像是在溪水中生长的鱼,见到了大海的浩渺广阔才知道往昔生命里的浅薄。而你便是我的那片大海,浸润了我灵魂深处的所有角落。你定义了我生命中所有与情感有关的意象,幸福、痛苦、孤独、回忆,甚至是死亡,没有你,这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梓蓁听他说得深情,积攒了一晚上的委屈也有所缓解,“你说得好听!” 昱子望着她被月光精心雕琢出的脸庞上挂着泪水,颤抖的话语仿佛来自于一颗痴情的灵魂,“我的内心有一个世界,你可以让它充盈着柔风细雨,也可以让它天翻地覆,你可以让它温柔到漫漫的边际,你可以让它荒芜到时间的尽头。即使是轻轻唤着你的名字,也能让它震颤不已。”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神中饱含着复杂的情绪,那里有哀伤、矛盾,还有某种无法抑制的爱意。 黑暗的湖面上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缓缓移动,那是一只小船,正朝着冷湖居的方向靠近。等它靠得足够近,才看出来那正是白天载着他们去到湖中竹屋的那只小船。向着小船招手,小船上也有个人在回应着,他们下了小山,来到岸边,小船已经在岸边停靠着,船头站着一人,正是汀兰。她向两人招手,他们踏上小船,船舱里支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一盏灯。 汀兰将船向着湖心划去,昱子问道,“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 汀兰笑盈盈地说道,“我们去湖上。” 说完拿出一瓶清酒,朝着两人晃了晃。 梓蓁惊讶地问道,“去湖上喝酒吗?” 汀兰点点头,“只有酒,没有菜,只能用清风和明月来下酒!” “还有星空和湖水!” “不错不错,我这酒都是多余的了,这些都是能醉人的酒。” 她把船划到湖心,四面望去皆是湖水,已看不到湖岸,只在朦胧的月光中隐约能看到远山的轮廓。汀兰把船桨放下,盘膝坐下来,把酒瓶放在碗里烫了片刻,又取出几个杯盏,都斟满了酒。 昱子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口感软绵却又带着一股劲直冲上脑,梓蓁只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杯盏。 汀兰把杯中酒饮尽,又斟满,如此饮了几杯,才开口说道,“我看今夜天朗云淡,便想来湖上饮酒,又想着独饮无聊,便来冷湖居看看能不能找到你们,没想到你们已经在等着我了。” 梓蓁说道,“我们也是碰巧没睡,你常常夜晚独自来湖上喝酒吗?” 汀兰把目光转向湖面,“也没有。” 昱子问道,“你是怕那只钗子在冰冷黑暗的湖水中孤独,所以来陪陪它吗?” 汀兰盯着湖面看了良久,“我又想念它了。” “这湖水中曾埋葬过无数的情意,冰冷黑暗的背后尽是柔情,它是不会孤独的。” “但他的爱与其他人不同,没有人能理解,即便是在这片湖水中,它仍然会是孤独的。” “你丢掉的是你的情感,不是他的。” 她愣了一下,昱子接着说道,“你心中不舍不是因为那只钗子对他很重要,而是因为他对你很重要。他把钗子送给你也是因为你对他很重要,他才愿意把他的爱送给你。他的爱在他心中,你的爱在你心中,与那只钗子无关,所以重要的不是那只钗子,而是你丢掉它的行为。”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所以我丢掉的只是心中的情感。” “所以你才会心有不舍,但这都会逐渐淡去。” 她又饮了一杯酒,笑了笑,“不管我丢弃的是什么,都不会再回来了,就像今夜这月色下的湖水,过了今夜就再也看不到了,逝者如斯,要及时行乐。” 她凑到梓蓁耳边说道,“梓蓁,你看你男朋友挺会安慰人的,你很幸运嘛!” 梓蓁愣了一下,撇了昱子一眼,说道,“是啊,他便是擅长安慰人,哭泣的也能安慰得破涕为笑!” 昱子知道她在拿荇淑在房间哭泣的事情奚落自己,但她却并没有否认汀兰关于两人关系的称呼,慌乱中却又忍不住有些喜悦。 汀兰又饮了几杯酒,不禁有点微熏,她把手肘撑在船舷上,手掌托住脸颊,歪着头看天,在灯光笼罩中的星辰有些黯淡,“灯夺了星星的光,我要关灯了。” 听她说完,昱子和梓蓁也仰起头来,头顶的夜空像是笼罩着一层光雾,在灭掉灯的一霎那,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忽然从朦胧的光雾中冒出来一般,与此同时那光雾便消失无迹。 “这天空也像是一片湖,我们便是在这星湖里徜徉。” “我想起两句诗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我却没有清梦,只有满船的清愁。” “梦轻而愁沉重,莫把这小船压翻了。” 梓蓁听他二人言语中颇有醉意,不禁问道,“为什么梦轻而愁沉?” “梦就像云朵,变幻莫测,漂浮在脑海中。愁却像云间的雨滴,落在湖中,沉入心底。所以它们本是同源,梦是未尽的愁,愁是破碎的梦。” 他的话语像滴滴雨水落在梓蓁心中,她痴痴地望着夜空,仿佛在那星空和银河间也凝聚着无尽的梦絮和愁丝。 |
第六章——殉情树(1)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刚吃过早饭,汀兰便来到冷湖居寻找二人。昱子跟众人解释道,“是昨天认识的那个女子,定要拉我们去镇上寻一个朋友。” 荇淑冷冷地说道,“才来了不到一天便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萧艾撇了她一眼,说道,“那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们作别后便往外走,下了石阶,只见汀兰着一袭碧裙,伫立在数杆翠竹间,正笑望着他们,“昨夜醉倒在湖上,有没有说什么醉话?” 梓蓁也笑着说道,“有呢,你看着湖面上星星的倒影,嚷着要下去捉。” 汀兰瞪大了眼睛,“没骗我吗?下去了岂不是上不来了!” “真的呢!都怪他,他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份逝去的情感,你便想去捉一颗来看看。” 汀兰笑着撇了昱子一眼,“原来是你在谋害我!” 昱子也笑了,“我好冤枉啊!我们都醉了,只好由着她说了!” 汀兰引着他们在镇子里穿行,跨过一座石桥,来到一片古村落,青石板路两侧林立着古朴的砖瓦房,凹凸不平的土墙胚,划痕累累的木窗棂,散发着古老的生活气息。 汀兰边走边说道,“昨天晚上我让那位朋友帮忙打听了你父亲的事,他让我到这里来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 “你们可知道这里的殉情文化?” “昨天听他们说起过。” “这里曾发生过无数殉情的事,相传殉情人的魂魄不会消散,而是在生前居住的地方游荡,为了保护生人,也为了慰藉这些伤心的魂魄,人们生起一支日夜不熄的篝火。有一个守护篝火的人,也是在守护着那些用生命换取的爱情,我们要去找的便是她。” 他们沿着路走到尽头,面前有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最下层仍是砖土屋,上面两层却是木屋,中间连接的地方凸出一圈瓦片,看上去像是两座房子拼接而成。汀兰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望着面前的小楼,“这座小楼叫做殇情楼。” “殇情楼?” “祭奠那些逝去的爱情,慰藉那些不甘的灵魂。” “或许他们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殉情而死,并不会心有不甘。” 汀兰走上前去敲了敲门,不一会木门在吱嘎声中打开,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子,异常瘦削,形如枯槁,眼睛里似有一团死灰,仿佛生命中所有的情感都已燃尽。昱子心中惊讶,守护着无数殇情的人却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已心如死灰之人。 汀兰问道,“我们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那女子打量了他们一会,点了点头,侧身示意让他们进来,似乎是把他们当成了游客。屋里光线暗淡,陈设朴素,中间有一木梯可通向二楼,靠墙有一壁炉,炉内燃着火,火势虽小却极为稳定,有绵长之意,想来便是那日夜不熄的长情之火。 梓蓁忍不住问道,“这火真的日夜都不熄灭?” 那女子说道,“不错,木柴上涂抹了特殊的松油,一根木柴便可燃一个日夜。” 她虽看上去形槁心死,语气却颇为温和,想来曾经也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却在这殇情楼中消磨尽了所有的情感。 昱子问道,“这火已经燃了多久?有没有熄灭过?” “不记得了,不过它有没有熄灭过并不重要,因为它总会再燃起来,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殉情之事。” 一阵沉默后,汀兰说道,“其实我们来这里是想打听一个事情,我这个朋友,她父亲许多年前曾在这镇上生活,想问问您是否认识他。” “她父亲?” “他叫李子衿。” “李子衿。”她楠楠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彷佛这个名字勾起了某些遥远的回忆。良久后她叹了口气,说道,“我认得他。” 说完她又仔细地打量起梓蓁,“原来他有了女儿。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听他的事?” 梓蓁说道,“他在我刚出生不久便去世了,我母亲又嫁了别人,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他是我父亲。” 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眼睛里那片平静的死水似乎也泛起波澜,“他去世了,去世了?” “他遇到了海难,落入了海里。” 她张开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半饷后,她终于又闭上了嘴,咋闻噩耗引发的波澜又逐渐消散在那滩生命的死水中,“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情?” “他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一只长笛。” 那女子闭上眼睛,良久后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去楼上喝杯茶吧。” 说完她引着众人上楼,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音。二楼是她的起居室,却更为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生活仿佛成了某种飘荡在这空屋子里的游魂。她让众人坐在桌前,又备了茶水,枯枝般的茶叶沉在杯底,饮上一口,苦涩的味道穿过口喉,流入回忆深处。 喝了会茶,她缓缓地开口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我那时才十三四岁,有个大我几岁的姐姐,她常带我去街上逛铺子玩耍。那时候镇里还没有这么多外来人,冷清的青石板街旁只有一家米铺,一家肉铺,还有几家杂货铺。后来有一天,在靠着山角的那一条街上,开了一家乐铺,卖着各色乐器,开铺子的是个从外地来的生意人。走在大街上,从铺子里飘出悠扬的曲子,我们被声音所吸引,先是隔着街道听,又在铺子外面听,最后终于忍不住走进铺子里。 吹曲子的是个少年人,手里拿着一个形状奇特的乐器,粗布麻衣却掩盖不住面容的清秀,温柔的眼眸里似也有乐曲在流淌。我们的到来并没有打断他,一直把曲子吹完,他才放下手中的乐器,微笑着向我们点头。姐姐问他这是什么乐器,他说是陶笛,又向我们介绍了店铺里的其他乐器,他态度热情,谈吐有趣,我们很快便熟悉起来,原来他是乐铺老板的儿子,他父亲常外出,便由他来看铺子。后来我们便常去乐铺,听他吹曲子,他会吹奏各种乐器,由于从小接触到各种乐器,时间久了便无师自通。他常常不依谱子,随着心意吹奏,也从不记录自己的创作,有的曲子奇妙婉转,却是一遍而绝,事后便再也吹不出来,他说这些曲子并不是刻意吹出来的,而是心中情感以曲子的形式流淌出来。随着接触日久,我能感受到,他的曲子逐渐变得情意缠绵,姐姐看向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温柔,一种无可抑制的情愫在空气中蔓延。 姐姐当时却已经订了婚,对方是一个镇上的青年,和姐姐门当户对,这门婚事是父母订下来的,姐姐识得那人,也颇为欣赏他的外表和人品,便没有反对。爱情没有来的时候,没有人能想象到它的力量,似乎一切世俗的枷锁都不容置疑,可它一旦来临,便会明白那是高于一切的力量,没有什么能阻止它。在姐姐的爱情来临之际,虽然已是别人的未婚妻,心中的情感却没有因此而有所收敛。他们开始频繁约会,在山间的每一道山谷,在湖畔的每一片芦丛,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在群山间的一个谷底,有一片花海,遍野都是格桑花,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之处,置身其中,美得恍若不在尘世。一弯河水穿过花海,流向深山,河畔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木,盘根错节,枝叶茂盛,我们当地称之为殉情树。传说殉情而死的游魂大都心有不甘,并不会离去,而是在山间寻找着年轻男女,诱惑他们,把他们引来这颗树下,让他们看到梦幻般的景象,那是殉情后的世界,是由无数爱情堆砌起来的美好幻境。 白日的山谷风景美得不可胜收,一到夜晚却是风声鹤唳,仿佛是无数游魂的呜咽之声,殉情不是爱情的延续,而是用生命来对爱情进行无尽的哀悼。 姐姐问他,‘你相信殉情的事吗?' 他摇了摇头,‘与其放弃生命来殉情,为什么不用生命进行抗争?' ‘但是有时候抗争是无效的,必须要在生命和爱情中做出选择。' 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语气柔软得仿佛可以融化掉最坚硬的心,‘生命对我而言只是个假象,对你的爱情才是我真正的生命,没有什么能让我放弃它。' 她扑倒在他怀中,在满是花香的暖风中亲吻他。他送给她一只竹笛,教她吹奏,她吹得并不好,但他却从她吹出的曲子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情意。他心中爱意涌动,创作灵感也随之而来,无穷无尽,与其说是在创作,不如说是在向她倾诉衷肠。他创作的曲子常常没有结尾,随意而止,仿佛缠绵婉转的爱情没有尽头。 虽然爱情没有尽头,但美好的时光却总有尽头,随着婚期的临近,姐姐越来越无法割舍这段感情,她决定要向父母摊牌。有一天她向父母提出想取消自己的婚约,父母在惊诧之余探问她取消婚约的原因,她向父母解释,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和一个不爱的人结婚会让自己一生不幸。得知她爱上了一个外来人的儿子,惊诧变成了愤怒,父亲向她咆哮,他绝不允许背弃婚约,更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不明来历的外人。姐姐不惧父亲的威严,也决绝地向他表明,决不会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愤怒的父亲举起手臂,终于心中不忍,又放下手臂,他将姐姐关在家里,不再允许她出门。母亲来到她的房间安慰她,并仔细询问了他们交往的经历。听她讲完,母亲叹了口气,告诉她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嫁给父亲,而且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爱的感觉,但真正的爱情是细水长流,一时的激情是无法持久的,时间像一把筛子,会把激情筛掉,留下的才是无可置疑的爱情。 母亲说,‘那个男孩子是个外来的,他父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也会跟着父亲离开,到时候你难道也要跟着他们一起,抛弃家乡,抛弃我们吗?他只是一时吸引了你,但其实你并没有那么了解他,等到激情褪去,生活只剩下柴米油盐,你能拿爱去生活一辈子吗?我们给你找的这个未婚夫是镇上的孩子,长相和人品都很不错,你们自小便相识,知道根底,这样的人才可以托付终身。' 姐姐沉默地看着母亲,她知道母亲说的这些她都无法反驳,但爱情不就是那种甘愿用一时的生死浓情来换取一生平淡的执念吗! 母亲看到她脸上毅然的表情,知道她态度坚决,不会轻易放弃,心中不禁难过,几乎用恳求的语气说,‘你听我一句吧,只要嫁了过去,熬过这段时间,会一生都平安幸福,就像妈妈这样。' 姐姐看到母亲祈求的样子,也忍不住心软,但她最终还是说道,‘可是,我并不想过起妈妈的生活。' 母亲知道劝服无效,便黯然离去。 在父母的软硬兼施下,姐姐并没有屈服,反而被激起了倔强之心。另一方面,无法见面让他们心中的思念灼烧,他们开始给彼此写信,而我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信使。在信中他们互诉相思之情,看他们拿到信时那炙热的目光,便不难猜出信中的内容,他们找到了另一种宣泄爱情的途径,心中的爱意转化为一行行文字,又在另一颗心中激荡起更浓的爱意,爱情的风暴便在这来回往复的振荡中愈演愈烈。不知从何时起,夜晚在窗外开始扬起笛声,不管是温柔的月夜还是凄婉的雨夜,笛声从不间断,有时思念,有时哀伤,有时又充满绝望。姐姐的心情也随着笛声跌宕起伏,有时欣喜,有时哀怨,有时又暗自垂泪。他独自一人在原野上吹笛子,引来了无数游魂,笛声中仿佛也掺杂着呜咽之声。 信中的文字到了一种表达的极限,夜晚的笛声穷尽了所有的旋律,心中的情感却仍似不断涌动的湖水般绵绵无尽,想见到彼此的渴望越来越迫切。他在那些曾渡过无数欢愉日子的旧地游荡,思念和渴望压在胸口难以排遣,殉情树上错综复杂的枝节启发了他,他用芦苇和树皮搓成一条牢固的长绳,顺着屋子攀爬上了姐姐的窗子。姐姐看到他在窗前出现,惊诧迅速被欣喜取代,她打开窗户把他放进屋子,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他们各自诉说着心中的思念,多日来被压抑的情感得到宣泄,没有什么比久别重逢更能体现爱情的力量。在那段日子里他们沉浸都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蜜意中,心中的爱意蔓延到顶峰,彼此间已无法分离。 |
第六章——殉情树(2) 有一天,他采了一大束格桑花送给她,她嗅着花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谷底的花海。在他攀爬下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蓦然发现在房屋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那人正向他走近。他认出来那是她的父亲,望着父亲愤怒的目光和紧握的双拳,他脸上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父亲在离他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开始向父亲倾诉对她的爱慕之情,并表明如果能娶到她,他绝不会离开此地,而是留在这里用自己的余生来照顾她一辈子。父亲长久地审视着面前的男孩,目光中的愤怒逐渐褪去,这些日子他也看出了女儿对爱情所抱有的坚定决心,重新有了自己的思考。 良久后他表情肃穆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离开此地三年,这三年的时间里我不会把她嫁出去,但你不能再见她,也不能和她有任何联系。如果三年后你们的感情仍然如此可靠,我便把她嫁给你。' 听父亲说完,他心中不禁欣喜,但又想到这才短短几天见不到她便已度日如年,又要如何熬过三年甚至连信都无法写的漫长时光! 父亲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由喜悦转为忧虑,便又说道,‘你可以考虑考虑。我说到做到,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便不要再来找我,也没有什么能再阻止她的婚约。’ 说完父亲转身而去,只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当地,他抬头望着窗子,里面透出橘色的微光。他心中想象着她正把格桑花一枝枝地插在窗边桌上的花瓶里,沉浸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中,她离他是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回去后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想着父亲的话。三年,为什么是三年,如果真的分离三年,思念的煎熬如何忍受,澎湃的情感如何宣泄,更可怕的是,时间会不会让思念褪去,让情感淡泊,三年间又会发生些什么。他忽然对未来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不是向外而是向内,他的心坚定如磐石,但却预感到在时间的侵蚀下,再坚硬的磐石也会逐渐松动,最终他悲哀地意识到,没有任何爱情能隔上三年的真空,时间会把爱情送入坟墓。 父亲既已说了那番话,便不再把姐姐关在家里,姐姐欣喜地去找他,却看到他眉宇间的忧伤。他把那番话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开始忧伤起来,‘三年,为什么要这么久!' 对于恋爱的人来说,三年的时间就和一辈子一样长。 姐姐问道,‘还有没有可能再短些时间?' 他摇了摇头,说道,‘我能从你父亲的态度上看出来,那是他的底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他是想告诉我们,没有爱情能抵御住时间。' 姐姐默默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破裂,他不是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动摇,而是对爱情本身产生了动摇。 他们重新开始约会,每天都在涉足之前从未到过的山间角落,仿佛要用有限的日子穷尽爱情的所有感受。他们再没提起过分离三年的事,在他看来,这种选择无异于失去爱情。随着姐姐婚期日渐迫近,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他们身边,落日仿佛成了末日的绝景,遍野的格桑花带来了大地上最后的狂欢,山风中的幽灵在凄吟呐叹,世上又要多一对伤心的恋人。 终于有一天,姐姐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我无法和你分开,甚至想起这件事都让我无法忍受。' ‘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绝不允许你离开我。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里,我曾跟着父亲到过很多地方,我们可以去那里生活,我们会过得很幸福。' 姐姐望着他,眼神逐渐暗淡下来,良久后她摇了摇头,‘我们山里的人从来没有谁会离开,抛弃了这片山,这片湖,我想象不出爱情的样子,也想象不出生活的样子。' 他看着姐姐的眼睛,那双温柔的眸子里却有种不可动摇的坚定,他终于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试图说服她,‘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姐姐不说话,眼睛却看向那颗殉情树,他蓦然间懂得了她的想法,她把他带到这里来用意其实已足够明显,他语气颤抖着,‘你是想说…' 姐姐用一种幽怨到极点的语气打断他的话,‘据说殉情的恋人们,魂魄会留在这山中,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宁愿做这样一只游魂,陪着你在这山谷中日夜游荡,永生永世也不分离。' 他感受到她话语中浓浓的痴意,心中又是叹息,又是感动,他把她抱在怀中,胸中充斥着满腔的爱意,几乎就在同时他下定了决心,为了她心中那份深信不疑的关于爱情的美好憧憬,或者说是为了那个执着的念头,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们既已做了这个决定,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担消失了,爱情将不会再以一种他们无法接受的方式逝去。她变得兴奋而痴迷,给他讲着一个个凄美的故事,她把生命和爱情交织在一起,把现实和未来混淆在一起,以此来抵抗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恐惧。对他而言,生命成了爱情的祭品,他为爱情的力量而惊叹,又为这种虚幻的美好而叹息。 他们约定了日子,甚至准备好了绳结,在约定日期的前一天,他们漫步在山坡上,夕阳格外绚烂,迟迟不肯落下,仿佛充满了对生命的留恋,他们深情地望着彼此。他们之间已经勿需言语,从一个眼神中就能捕捉到对方的想法,但他还是说了一句话,‘我希望还有来世,来世我们还要在一起!' 我想就是这句话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终于明白,在他心中即将迎来的不是爱情的延续,不是爱情的永恒,而是最终的结束。她蓦然领悟到他的深情,他是在用生命来满足她的一个幻想。她望着他,眼神中的黯淡又转为浓浓的深情,痴迷的目光中仿佛蕴含着永生永世都无法消散的情意。这一次,沉浸在爱情中的他没有捕捉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那丝黯淡。 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和我讲述起他们的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她有时激动得难以抑制,有时又低落到轻吟抽泣,最后她终于平静下来。她告诉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爱情,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她交给我 ,我很奇怪地问她为何不亲手交给他,她说有些话说出口的时候,不忍心看到他的样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做他们的信使。我离去的时候她很不舍,在走廊里目送着我一直到我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我从没想过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在她活着的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我没有在房间里找到姐姐,我去乐铺找了他,姐姐并不在那里,他脸上带着一种忧伤的宁静,仿佛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心绪波动,但是见到我他还是流露出了惊讶。 他问我姐姐在哪里,我告诉他,‘姐姐一早就出门了,我还以为她来了这里。另外,她还让我转交给你 。' 他痴痴地盯着信封,楠楠自语道,‘今天为何会给我写信,又为何托你来给我送信。' 在拆信的过程中他的手不觉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最后甚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把信纸打开,他反而平静下来,那娟秀的字迹里有种让人沉静下来的神秘力量。我看着他读信,也看着他的灵魂被一点点抽走,最终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曾经的热情和执着都离他远去,再也没有回来。 他瘫坐在椅子上,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张信纸,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门外跑去,我紧跟着他跑出去,他一路飞奔,穿过小镇,越过山坡,最终来到那片满是格桑花的谷底,那颗殉情树仍旧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花海之中,只是这一次,树枝上还悬挂着一个更为孤单的身影,碎花的裙子在风中摇摆,仿佛是尘外的仙子在花间曼舞,但她再也摆脱不了那颗树,那颗埋葬了无数爱情的树。他把她抱下来,跪在地上,泪水喷涌而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泪水,仿佛要把这片花海埋葬掉,埋葬在他的泪水中,埋葬在他的爱情中。 我看过那封信,信里说她背了约,没有等他,因为她要让他活下去,带着他们的爱情活下去,‘你愿意放弃生命来爱我,我却愿意用爱来让你活下去。你要把生命变成爱,我却要把爱变成你的生命。你要记着,只要你活着我们的爱便不会结束,只要我还在这山间,便不会停止爱你。我不说再见,因为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姐姐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他不再出现在镇上,有人看到他在山脊上抱膝长坐,有人看到他在山涧里孤身行走,夜晚常从山里传来笛声,时远时近,夹杂在风的呜咽声中,仿佛是曲中的悲伤让无数幽魂哭泣。 有一天晚上,我忍受不了曲子的悲伤,顺着声音找了出去,笛声时断时续,我也在不断寻找着它的源头,最后我在一片山坡上看到了月光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我远远地喊着他的名字,他颤抖着转过身子望向我,我走近跟前才看到他眼睛中衔满泪水,正当我想开口说话,他忽然张开手臂把我抱在怀里,我吓了一跳想挣脱开,却听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唤着姐姐的名字,不知为何,我心中柔软下来,不再挣扎,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良久后他终于松开了手臂,怔怔地看着我,像是逐渐认出了我,炙热的目光黯淡下来。他坐在地上,我也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对刚刚的失礼行为道歉。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想姐姐了,我也在想念她。' 他向我倾诉道,‘你知道吗?我后悔了,她父亲曾经给过我一个选择,让我先离开她三年,如果三年后仍然爱她,便可以娶她,而我竟然错过了这个选择。我原本以为隔开了三年的感情会逐渐淡去,但是我错了。我现在才明白,有些感情一辈子也无法淡去,更何况只是短短的三年。' 那时候他们刚刚从思念的刻骨煎熬中缓过来,三年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一生那么长,而现在他心里明白他注定在思念和悔恨中熬过这一生,三年却反而很短暂了。 我安慰他,‘或许父亲只是权宜之计,他并不想把姐姐嫁给你,那只是让你知难而退。'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确是知难而退了,假若我当时迎难而上,便不会是这种结局了。我本已决定和她一起赴死,但她却又要让我独自活下去,没有她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他心灰意冷的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她要你带着她的爱好好活下去,不是要让你一直因思念她而消沉下去,而是要让她的爱融入你以后的生命。你不要忘记她,但更重要的是,你要好好生活下去,这才是她想看到的。' 他呆滞地望着脚下,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知道他心中的悲伤不是语言所能排解,便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陪着他。过了一会,他开始回忆起往事,‘我曾经也像现在这样,夜晚在山里游荡,吹起竹笛,但那时候我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能够听到我的曲子,感受到我的心意,那时的思念是有根的,是充盈的,回想起来,被思念和焦灼充实的感觉是那么幸福。而现在,思念如同浮在空中的碎片,无法连续起来,打断它的是发自心底的绝望。甚至连曲子都吹不成一个,吹到半截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像是生命戛然而止,等恢复过来便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声。’ ‘那你下次试着把曲子吹完,冥冥之中或许她也能听到呢,如果她真能听到,她想听的也是你的温柔和爱,而不是悲伤和痛苦,不是吗?'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望着远方深邃的群山,‘我相信,她能听到的。' 从那以后,他仍然在山里游荡,我每天去山里找他,有时顺着笛声找,有时便去那些旧地找,大多数时候都能找到他,但也有找不到的时候,或许那是他躲着不想见我。我总是默默地陪着他,他有时会和我讲起姐姐的事,有时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陪着我,但我是个心如死灰的人,老是跟我在一起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 我很诧异,他从来不和我说这些话,‘为什么这么说?’ ‘你要找到一个你爱,并且他也爱你的人,勇敢地去追求爱情,不要像我们一样,不要用我们的方式。' 但爱不是刻意寻找便能找到的,它总是不期而遇,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就已深陷其中。第二天我再去山里寻找,却再也找不到他,我在山中四处奔跑,找遍了每一道山谷每一条山梁,最终却一无所获,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在群山中回荡。接下来的几天仍旧如此,我心里逐渐明白,他不会再来了。夜晚恢复了安静,不再有笛声响起,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笛声。我去到乐铺找他,他果然已经离开了这里,什么也没有留下,便就这样离开了,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消息,原来他已经去世了这么多年。” 在她讲述时,眼神中流露出久违的温柔,待她讲完,那温柔却又逐渐散去,仿佛随着遥远的记忆一起远去。她机械地摆弄起茶具,眼神也重新变得空洞起来。 梓蓁沉浸在她的讲述中,久久地沉默着。 汀兰叹着气,仿佛也在为这段凄惨的爱情叹息。 昱子打破沉默问道,“您一直在等他吗?” 她摆弄着茶具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在一瞬间变得炙热如火,“不错,我一直在等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他走后,我继续去山里寻找,尽管我知道这是徒劳,但我还是在一直寻找。我的内心空虚而失落,只有在寻找中才能缓解这种情绪,我想起那些默默陪伴在他身边的日子,不禁诧异为何直到此刻才领悟到那些无数个平凡日子的非凡意义。如果当时就意识到这一点,我会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把每次离别都当成永别。 寻找,不过是对过往的怀念,是对还未到来便已结束的爱情的缅怀。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不曾停止寻找,寻到的却总是失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失望的情绪逐渐转移到寻找这件事本身,就这样我的人生被失望所弥漫,再也走不出来。 我不只一次来到那颗殉情树所在的山谷,谷里的花被逝去的爱情所滋养,开得越来越盛,树下还遗留着几块凌乱的石头。我仿佛看到了姐姐把绳圈套在脖子上的场景,不禁猜测当时她心中想到的是对生命逝去的悲伤,还是对爱情无保留奉献的喜悦。我又想起他来,他离开后过起了什么样的生活,是忘记姐姐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还是心中怀着悔恨渡过残破的一生。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生命不过如此,爱情也不过如此,一旦逝去,留下来的便只有悔恨和痛苦。我看着那棵树,知道它在诱惑着我,无论是借助着虚幻的美好,还是真切的痛苦,它都只有一个目的,它埋葬了姐姐,埋葬了她的爱情,也同时埋葬了我的爱情。我长久地看着它,看着枝桠上一道道深切的划痕,那里刻下的是一个个凄惨的故事。我又想起他说的话,追寻自己的爱情,不要像他们一样,不要用他们的方式。蓦然间我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我回家取来一只长斧,朝着它的树干直砍而去,我不停地砍它,累了便休息,休息好了便继续砍,终于它摇摇欲坠起来。当我砍下最后一斧,它缓缓地倒下来,枝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仿佛无数哀吟声,我砍断的是无数已逝的爱情所遗留下的最后痕迹。” 汀兰惊讶地叫出声来,“所以那颗殉情树已经不在了?” “虽然那颗树不在了,但殉情却没有消失匿迹,我后来想明白了,殉情不是源于外部的阻碍,而是源于爱走了迷路,它在执着的情绪中越陷越深,最终到了无法自拔的境地。但它那醉人的美好不也正是源于这些执着而又固执的情绪吗!” 昱子说道,“殉情源于对爱的绝望,尤其是无法相守的绝望,但爱并不是一定要相守在一起。我认识一个开唱片店的老板,他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但他从不绝望,因为这种等待本身便是爱。” 她楠楠地说道,“永远也等不到的人,他比我幸运,因为他知道这一点,而我呢,不过是在这座小楼上蹉跎岁月,怀着一丝虚幻的希望。后来父母给我安排了婚事,但我坚辞拒绝,有了姐姐的先例,他们不敢过于逼迫,最终也只是扼腕叹息,或许有我们这样的女儿,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悲哀。再后来我便搬到这座小楼里住,为已经逝去的恋人们守护着他们的爱情。” 过了一会,她又望向梓蓁,问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梓蓁说道,“我妈妈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人,后来她因父亲发生意外的事跳了海,她跳海的时候便带着那只长笛。” 她把目光转向桌面,叹了口气,“他爱的人都是这种结局吗!” “但我知道妈妈不会后悔,你姐姐也不会后悔,无论她们的想法是怎样的,她们都是愿意为爱放弃生命的人。”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便再不说话。 |
第七章——冷湖居(1) 从小楼里走出来,阳光温暖而耀眼,小楼里却依旧阴暗,她的人生也将永远留在阴暗中。 他们想着心事,一路沉默不语,出了小镇,汀兰和他们作别,“我要去写点东西,回头再来找你们。”说完便挥手离去。 沿着湖边走了一会,梓蓁问道,“你说,他爱过妈妈吗?” “他一定是爱过她,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爱上了你妈妈,又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但他心里还有另一份爱,那曾燃尽了他的生命,让他的爱只剩下余烬。” 昱子摇了摇头,说道,“爱不会燃尽生命,只会渗透在生命中,让它变得更加绚烂辉煌。就像夕阳下的晚霞,那是渗透了光线的云层,生命是云层,爱便是光线,云层和光线已密不可分,共同构成了晚霞不可或缺的美。” 梓蓁望向他,眼睛逐渐湿润起来,“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昱子轻轻地牵起她的手,说道,“不错,他是一个愿意为爱放弃一切的人,也是一个值得你妈妈爱的人。” 梓蓁忽然说道,“我想去找找那颗树。” “那颗殉情树吗?” 梓蓁点了点头,“那里一定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或许他在生命结束的时候也在想着那个地方。” “那我们一路问过去,看看镇子里有谁会知道。” 他们回到镇子,沿途问了许多当地人,却没有人知道,有人说,“那只是传说,从来没有谁真的见过那样一棵树。” 也有人说,“山里的每一颗树都吊死过人,每一颗树都是殉情树。” 梓蓁有些沮丧,“或许那真的只是一颗普通的树。” 昱子说道,“或者我们再去殇情楼里问问她。” 梓蓁摇了摇头,忽然灵光闪现,说道,“我想起来一个人,我们去问问他。” “谁?” “冷湖居的老板。” 昱子拍手笑道,“对啊,他既然知道落情崖的故事,或许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准。” 他们先吃了午饭,便往冷湖居走去,穿过竹庭,踏上石阶,走进大厅,却见老板娘正在桌前作画。她极为专注,轻握着一只画笔,勾勒着湖水的涟漪,他们默默地走到旁边观看,老板娘眉头微皱,放下画笔,似乎被打断了脑海中的画面。 她抬起头来,看到二人,笑着说道,“是你们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昱子脸上露出愧色,“抱歉打扰了你作画。” “没关系的,习惯了,要是不想被打扰便在房间里作画了。但我后来发现在房间里作出的画总是很相似,心太静,画里也缺少波澜。在大厅里心绪不定,反而能作出特别的画作。” 昱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有时候创作就是需要波澜,就像有的作家在喧闹的咖啡馆里写作才有灵感,在安静的环境里反而写不出东西来了。” 她笑了笑,说道,“作画本质上是描摹,谈不上创作,只是把内心世界描摹出来。”说完她又陷入了某种极为专注的状态,望向他们的目光也变得渺远而空洞,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们的身体,来到了那片被各种情绪和回忆所笼罩的湖水。 良久后,昱子忍不住打断她说道,“我们有些事情想问问老板,他在吗?” 她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说道,“这个点他大概去了山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话音未落,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冷湖居的老板,只见他笑容爽朗,步履轻巧,“你们是在找我吗?” 老板娘笑着说道,“原来他在这里,刚才楼上静悄悄的,我还以为没有人呢!” 她收起画纸和画笔,说道,“你们聊吧,我去房间里画,我已经看到了它的样子,要尽快把它画出来。”说完便向走廊深处走去。 老板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良久后才转过身来,说道,“她总是如此,一旦作起画来就沉湎其中难以自拔。” 昱子说道,“我们是有个问题想问,你知不道当地有一颗殉情树?” 他愣了一下,说道,“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去过殇情楼,那里住着一个人,她告诉我们的。”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我认得她,也知道她提起的殉情树在哪里,不过那颗殉情树早就已经不在了。” “我们知道它不在了,但还是想去看看。” “那地方不好找,你们等我换件衣服带你们过去。” 厅外有一条小路直通往山里,他们沿着小路穿行,向着远离湖水的方向而去,没多久路到了尽头,就攀着山石树枝而上。如此走了许久,翻越了几个山头,终于来到一处平坦的山谷,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下一片格桑花开得正盛。 梓蓁走得有些气喘,手叉在腰上,弯下身来,昱子抓着她的胳膊,轻轻拍她的后背,过了一会才缓过来。 冷湖居老板说道,“这便是那颗殉情树所在的山谷,但再也找不到那棵树了。” 他们沿着山谷走了一圈,一条溪流穿过谷底,满地都是格桑花,但那树遗留下的痕迹却已丝毫不见。 昱子问道,“她砍倒了那棵树,却连树桩也没留下吗?” “生命便是如此,一旦逝去,就终究会失去所有的痕迹。殉情也是一样,逝去的情感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唯一不变的是这片花海,埋葬了这么多生命和情感,它们却依然开得这么盛,这里没有痕迹,只有美好。” 昱子默然,思索着他话中的意味。 梓蓁神情茫然地望着前方,她仿佛看到了那棵树,看到了跪在树下的父亲,他面前躺着那个女子,面容那么姣好却又那么凄婉,恍惚间那女子仿佛又变成了妈妈的样子,而这一切都在漫野的花海中烟消云散,远去的情感把心底掏空,只剩下了空荡荡的美好。 他们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冷湖居老板低头掬了一捧水湿了湿脸。 昱子问道,“你是如何认识殇情楼里那个人的?” “我妻子曾认得她,那时候她四处寻找作画的灵感,她认为殇情是最好的灵感,便去了那座小楼。” 梓蓁楠楠地说道,“画里的殇情会是什么样子?” “别人的殇情是画不出来的,因为感受是最孤独的事物,是无法传达出来的,那是一张极为复杂的网,真正重要的地方在细微之处,每一根线都影响着整体。有时候你以为与另一个人有了相同的感受,但那只是一种错觉,最终会因细枝末节的差异而分道扬镳。人与人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永远孤独,永远无法靠近。” 昱子想着他话中的意味,“我们在当地认识了一个朋友叫做汀兰,她也有类似的想法,她认为文字的表达能力是有限的,试图用其他方式来表达内心感受。” 他笑了笑,说道,“我认得她的,她总是在寻找独特的表达方式,但那是徒然的,如何能用可理解的方式来表达不可理解的事物呢!” 昱子想到汀兰,又想起她的话,不禁问道,“你曾经在山里修行过吗?” 他默然半饷,说道,“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曾在外面的城市里生活,做着类似于职员的工作。有一段时间我处在一种极为茫然的状态,想努力寻求某种意义而不可得,生活枯燥而乏味,更让人窒息的是,这样的生活中居然也有乐趣,微不足道的某些业绩,生活中的某种休闲,都在心中酝酿出了愉悦和满足,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悲哀和空虚。就像给内心上了一个发条,拨动发条便开始不由自主地释放出空洞的愉悦,它是那么得索然无味,甚至在笑容中咧开的嘴角都已无力收回,最浅层的愉悦其实是最深层的悲哀。我找不到解脱的道路,我意识到那种悲哀正沉入心底,它会被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卑微的快乐和痛苦将逐渐蔓延开来,并将它完全包裹住,到了那时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我,而成了和周围人一样的人,关心着他们所关心的,因为一些事快乐,因为另一些事痛苦。 后来公司组织了一次活动,来到这里度假,我一来便被这里的群山和湖水吸引住了,并不是被它们的美,而是被它们的宁静。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那里没有快乐和痛苦,只有无尽的宁静,它们抚平了我心底深处的悲哀,那些卑微的快乐和痛苦仿佛是暴露在阳光下的水洼被逐渐蒸发殆尽。等我再回到城市,一切都不同了,仿佛是垂死的生命忽然又焕发了生机,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忽然间又变得神秘莫测。我知道这些变化的源头都在这里,远离了这里,生活又会逐渐回复到原来的样子,而那是我再也无法忍受的样子,最终我毅然抛弃了曾经的生活,放弃了那里的一切,来到山中,过起了隐居的生活。 脱离了尘俗的生活,我的心逐渐变得宁静而又充实,但在那曾被悲哀所占据的心底深处却还有种缺憾,我在追寻着某种东西,某种意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能填补由于内心的过分宁静所导致的缺憾。后来我遇到了她,她来山里画画,寻求灵感,她带着充沛的情感作画,触笔皆有情,但她却总对完成的画作不满意,她看不懂那些画作,把握不住其中所蕴含的情感,虽然那曾存在于她心中,那情感是散乱的,稍纵即逝的,她看着自己的画作,空洞而又稚嫩,其中蕴含的灵感也在当时的情绪消逝后变得模糊而又黯淡。灵感是复杂的情绪所孕育的生命,它诞生的时候往往震撼心灵,仿佛占据了整个世界,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逐渐消失殆尽,那种震撼心灵的感受也再不可寻。她来到山里是想把心放空,把画作和情感剥离开,画出世界本身的美,她想画出心中的情感,但需要这个世界的美作为衬底。她抑制着心中的情感,不让它们流露到纸上,它们滞留在心中,把她变得孤独而又敏感。我在她最孤独的时候认识了她,她画中的湖水比世上最美的湖水更美,她心中的孤独比世上最深的孤独更深,我寻到的可以填补内心的那种东西,是对她的爱。我们在最孤独的时候认识彼此,两个孤独的人共处,必然会在彼此的陪伴中得到慰藉,孤独让我们靠近,也让我们相爱。我们结合在一起,在山下开了间小店,过起了平淡的生活。 孤独催生出爱,爱又慰藉了孤独,但它们本是不相干的两种事物,爱可以暂时掩盖住孤独,却消除不了它。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浓烈的爱也会趋于平淡,它逐渐变得可有可无,退守到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们还是彼此孤独的两个人,甚至从来没有走进过彼此的内心。这个世上最深的孤独是爱带来的。” 他望向远方,那是冷湖居的方向,那里有他爱的人,却也有最深的孤独。 昱子心中叹息,爱总会逝去,用爱去填补孤独必然会带来更深的孤独。他早就对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有所察觉,他忽然想起曾经问过老板娘关于冷湖居名字的寓意,当时老板娘让他去问老板,在无意中显露出了他们夫妻间的疏远,此时他忍不住问道,“冷湖居的名字是你取的吗?那有什么含义?” “在她的画中,这片湖水中饱含了所有的情绪,就像她的内心,那里是一片情绪的湖泊。但在我看来,这湖水只是一片冰冷,任何赋予它的情绪都毫无意义,冷便是它的美。” 他愣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或许这便是我们之间的分歧,内心深处的根本分歧。我理解她,但却无法接近她。” 昱子又问道,“你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他默然半饷,说道,“我从未停止过思考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明确的答案,或许永远也没有答案。那是内心最深的需求,它想要被某种东西所占据,要么是悲哀,要么是宁静,要么是爱,可它一旦被占据又会生出新的需求,它仿佛有着无尽的空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填满它。所以我想,我所追寻的或许就是一片空虚。” 山中的时间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日已西斜,冷湖居老板看天色已晚,说道,“我要回去了,你们要一起走吗?” 梓蓁说道,“我想再看会夕阳。” 他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别等到天黑。”说完便道了别,起身离去。 |
第七章——冷湖居(2) 梓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照射下的山坡上,叹了口气,说道,“这么美的湖畔却隐藏着这么多的忧伤。” “痛苦遇上了美,便成了忧伤。”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你说,他们会分开吗?” 昱子想了一会,说道,“我想不会的,他们的爱只是淡入了生活,并没有消失。他着急回去,或许也是受到了内心的某种驱使,他可能甚至意识不到,他心中是深爱着她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他并不知道他所追寻的是什么,那是一种欲望,永远不会被填满的欲望。他内心其实是空的,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受到了妻子的影响,你还记得他讲的落情崖的故事吧,湖水在他心中早已不再寒冷。无论他追寻多久,总会有停止的一天,停止在因爱而生的遗憾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梓蓁楠楠地说道,“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深的欲望!” “内心越空的人,欲望越深,世俗中人的欲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们这种人的欲望则深邃到让人无法理解。” 夕阳照在山坡上,遍野的格桑花闪着微光,梓蓁望着像蛋黄一样的夕阳,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约会的黄昏,心中泛起无以名状的忧伤。 昱子看着她在夕照下柔美的侧脸,仿佛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人生中最后的夕阳会是什么样的呢?” 梓蓁侧过脸来看他,眼睑上长长的睫毛似在微微颤动,“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昱子心中涌起爱意,语气中也溢满了温柔,“你的每个想法对我都很重要,我不敢错过。” 梓蓁看了他一会,忍不住笑了,“每个想法都被你看透了,岂不是没有秘密了。” 昱子也笑着说道,“好像也是,我只想知道那些执着的想法,会伤害到你的那些想法。”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想法岂不都是些执着的想法!” 昱子默想了一会儿,望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梓蓁,我觉得有些很执着的想法隐藏在你心里,我看不到它们,但能隐约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梓蓁垂下头,紧紧地咬着嘴唇,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 望着昱子温柔的眼神,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昱子看着她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沉默下来,眼睛中又漫起如海水般浩渺的忧伤,他不知道这是她心中固有的情绪,还是对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的感触。 “能和自己爱的人看最后一次夕阳,也是件美好的事吧,有多少爱人能一起看最后一次夕阳,又有多少人能记得和爱人看过的最后一次夕阳呢!” 梓蓁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天边被夕阳映红的云朵,眼神里的忧伤也逐渐融化在夕阳的光线里。 他们沿着山路往回走,温暖的余晖照在他们身上,昱子说道,“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梓蓁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我们晚点再回去吧。”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找汀兰,去她的竹屋。” “就是不知道这么晚了,她还会不会在那儿。” “我们去找她,即使找不到也没关系。” 昱子看着她笑了,“好啊,找了就不会有遗憾。我想起来一个古人,某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去寻一个朋友,于是翻山越岭走了许多路,跨过许多条河,终于来到那个朋友居所的门口。但就在他抬起手来要敲门的那一刻忽然感觉索然无味,便放下手来折返而去。别人问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岂不遗憾。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梓蓁听他讲完也笑了,“我听过这个故事,但我还是想找到汀兰。” “我也想找到她,想来那个朋友不够有趣,如果也和汀兰一样有趣,他一定会敲开那扇门的。” 他们来到湖边,沿着湖岸往草海的方向走去,走了许久,终于看到那家咖啡店,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哎呀,她那竹屋在芦苇丛里,我们没有船可以过去!” 梓蓁也停下脚步,“还真是!” 正犹豫间,忽然听到有人叫他们,顺着声音看去,只见汀兰正站在咖啡店的窗边向他们招手,两人喜出望外,快步走进咖啡店。 汀兰笑着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我们本来想去竹屋找你,却想起没有船可以过去!” 他们坐下来,要了咖啡,汀兰说道,“我在那里呆了一个下午,想着喝杯咖啡便去找你们,谁想到你们不请自来了。” 昱子说道,“我们下午去了那颗殉情树所在的山谷。” 她起了兴趣,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找到那棵树了吗?” “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只有遍野的花。” 她摇了摇头,“你们找得不仔细,它一定是变成了一颗花。” 昱子笑着说道,“那岂不是成了殉情花,但它再不能让人殉情了。” 她又摇摇头,“让人殉情的不是那棵树,而是人们心中的殉情树,既然如此,殉情树和殉情花又有什么区别呢?” 梓蓁说道,“那又为何一定要找到那棵树呢?” “找到它,才会在心里长出一棵树。” “为何想要在心里长一棵殉情树呢?” “那颗树是对生命和爱情的思考,她砍断了心中的那棵树,生命和爱情也逐渐枯萎了。” 听着她的话,梓蓁蓦然想到了父亲,有了这样的经历,他一定是对生命和爱情有了更深的理解,或许正是这一点吸引了妈妈,他们的爱情虽然弥漫着哀伤,却一定十分美好。 汀兰啜了会咖啡,忽然说道,“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昱子冷不防被咖啡呛了一口,“为何突然要离开?” 梓蓁也很是惊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汀兰默然半饷,说道,“我只是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等待着,就像殇情楼里的那个人一样,她在那个小楼里并不是在消磨生命,而是一直在等待着,但她最终等到的是爱的破灭,随之而来的还有生命的破灭,等待耗尽了她的生命。我在这偏僻的小镇,每日里喝喝茶,写点东西,看似悠闲,其实内心深处也在等待,我在等待着某种不可能到来的希望,怀着一种误解,心中越是绝望,便越是期待它的发生,因为一旦它发生了,那该是多么地愉快啊!” 梓蓁楠楠地说道,“可是,你已经把那只钗子丢在了湖中。你还是忘不了他吗?” “它不只是在湖水中,也在我心中,心里的东西丢不到外面,只能丢到更深的心底。” “你是不想留下遗憾吗?” “并不是不想留下遗憾,只是不想再让它消磨我的生命,我想找到他,给等待寻找到一个归宿,仅此而已。” 梓蓁怔怔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不舍,汀兰心中感动,牵住梓蓁的手,“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找你们的。” 梓蓁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定要来找我们。” 昱子也颇有些伤感,虽然只认识了短短两天,但和她性味相投,竹屋啜茗,湖上夜饮,古镇寻人,已然如固交旧友一般。 汀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笑着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还有些东西要收拾,我们后会有期!” 两人将她送到湖边,她跳上小船,朝两人挥了挥手,便向着远方浩渺的湖面划去,小船划过的水痕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光,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送走了汀兰,他们又折回咖啡馆,重新坐下来,梓蓁看到汀兰曾在窗边坐过的位子,如今空空如也,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忧伤,“她以前大概是会常坐在那里,今后却再不会了。” 昱子觉察到她心中的伤感,说道,“她来之前,那里是空的,现在她走了,那里又是空的了,但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却滋生了那么多情绪,空也成了一种情绪的回荡。” 梓蓁把目光投向窗外,“她明天就要走,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或许她是怕耽搁久了,心中的想法会改变,毕竟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离开意味着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而这也是需要勇气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去找他,那不是一种徒然吗?” “她的心中生出了一个想法,那就像一颗种子,错综复杂的思绪给它提供了土壤,让它逐渐生长壮大。”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就像爱一样,爱最初也只是心中的一个想法,但它是个很有力的想法,释放出的力量滋养了内心的思绪,而这又反过来增添了它的力量,它只会无节制地生长下去,最终吞噬掉整个灵魂。” 梓蓁边啜着咖啡边想着他的话,“如果内心的想法这么有力量,为什么还担心它会改变呢?如果爱真的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悲伤的故事呢?” 昱子想了一会,说道,“内心的想法虽然不会磨灭,但却会被其他的想法所淡化,它们在头脑中此消彼长,再有力的想法也会被动摇。爱情的力量不是不够强大,只是不够专一。” 梓蓁的眼神中抹过一丝黯淡,“所以爱是一种虚幻的力量。” “它并不虚幻,只是需要找到一个支点,依靠这个支点才能撬动起内心所有的力量。” 他心中忽然涌起柔情,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我能剖析别人的爱,却看不清自己的爱,我只知道你在我所有的想法之外,就这么孤独地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我无法描述对你的爱,因为我无法理解,就像无法理解内心深处另一个独立的灵魂。我对你的爱与内心的力量无关,而是因为你就在我心里。” 梓蓁怔怔地看着他,她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但却隐约能领悟到他的感受,因为她意识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有着他的影子。 |
第八章——梦魇(1) 夜幕总在不经意间降临,前一刻还微光朦胧的天际,后一刻就完全暗了下来,就像生命中的某些感受,还没来得及回味,便已在不经意间隐入了脑海深处。 他们回到冷湖居,踏上二楼的露台,却见萧艾独自一人坐着,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正望着远方的湖水,黑暗的湖面上零星散布着几点灯光。 昱子走近他身边,笑着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酒?其他人呢?” 萧艾看到他们,也露出一个微笑,“他们玩累了,便早回去休息了,你们要不要陪我喝点酒?” 说完他从桌旁的小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递给昱子,又问梓蓁喝什么,梓蓁说喝咖啡,他愣了一下,“这么晚了能喝咖啡吗?” 昱子笑着说道,“咖啡是一个人的酒。” 萧艾撇了他一眼,笑着向梓蓁说道,“你看,他是不是很像李老师,怪不得李老师这么器重他。” 梓蓁冷冷地说道,“我倒是觉得他们不像。而且得到他的器重,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萧艾碰了个钉子,干笑了两声,喝了口酒掩饰过去。 昱子问道,“你们今天去了落情崖吗?风景怎么样?” “风景很不错,你们没去有些可惜,站在山崖上看湖水别有一番韵味,远山层叠,岛屿林立,勾勒出了湖水的形状。它就像是个柔美的女子,侧卧在群山之间。” 听着他的讲述,两人不禁有些神往。昱子啜了一口啤酒,又问道,“现在还会有人在那里殉情吗?” 他点了点头,说道,“山崖边上栏了很高的铁链,还有专人看着,但这也阻止不了,每年都有人从那里跳下去。或许他们也并不想阻拦,因为这种现象本身就吸引着游客,站在别人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感受着别人无奈的痛苦,虽然有恐惧,却也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他脸上忽然流露出奇异的表情,“或许这种吸引力还会产生爱意。” 昱子有些诧异,“什么?”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了,你们今天去了哪里?” “那个朋友带我们去了镇上,后来又去了山里,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 他喝着酒,无意识地点着头,一副有心事的样子,似乎对他们的经历并不感兴趣。 昱子喝完啤酒,和梓蓁对视了一眼,说道,“有些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了?” 萧艾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说道,“你们先去回去休息吧,我再多待会,一会就回去。对了,明天我们去洛神峰,你们也一起去吗?” 梓蓁说道,“我们也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们起身下楼,在楼梯口昱子回头望了一眼,萧艾还在望着湖面,时不时举起杯子饮上一口,身影有些落寞,似乎有着难以排解的心事。 梓蓁问道,“你说他怎么了呢?看起来有些不对劲,绿绮也不在他身边。” 昱子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他这样便是因为绿绮,不知道他们之间闹了什么矛盾。” 昱子把梓蓁送到房间门口,梓蓁笑着说道,“我们夜里再去湖边逛逛吧。” “好啊,你是不是还想见到汀兰?” 梓蓁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但她若是来了见不到我们,岂不是会很失望?” “那若是她不来呢,你不是也会很失望?” “她不来,说明她对离别没有那么难过,那我也会很安慰,我反而担心她来呢。我只期盼下次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出这段感情,只剩下无忧无虑的快乐。” 昱子倚着门,深情地看了她一会,说道,“若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梓蓁幽幽地望着他,说道,“怎么会呢,她说过会来看我们的!” “人生中有多少人都是一旦别过,便再不复见,可能是没有了机会,或者是没有了见面的理由,短暂的相逢错过的却可能是一生,就像那个唱片店的老板,再也等不到偶然邂逅的那个女孩。” “你又惹我难过了!” “我只是想把离别的怀念延续地更久一些,离别不是为了期待再次见面,而是对过去的缅怀。” 梓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他摆了摆手,“那过会儿见吧。” 昱子回房间后洗了个澡,沏了杯茶,瘫坐在沙发上,边啜着茶边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原来梓蓁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他忽然想起江月老师来,江月没有看透这个人,在她眼中,他是个精致而又无趣的人,但那或许正是他想给世人看到的样子,一个人的心若是死了,在心的外围反而会生长出浮华,那是为了将整个世界拒之门外,就像湖水中的月色,明丽而皎洁的月色背后却是冰冷而又空荡的湖水。梓蓁的母亲究竟有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而他又是否真正爱过她呢?或许正像李老师说的那样,她爱上的只是他心中爱的余烬。 夜逐渐深沉,朦胧的夜色中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昱子轻轻地推开房门,走廊如没有尽头般在黑暗中延伸,他轻巧地踏入幽暗的廊道,廊灯感应到微弱的声音亮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他前方不远处的房门也开了,他知道那是若木的房间,他正想退回去,却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房间溜了出来,那人看到他,一时呆立在当地。 微弱的灯光映在她身上,娇媚的脸庞上贴着少许凌乱的发丝。看到那人正是绿绮,昱子愣住了,两人默然对视片刻,绿绮忽然转身关上了房门,沿着走廊向外走去。他一时有些茫然,脑海中涌起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到房间去,但又有一种奇特的好奇心让他站在原地,绿绮走去不远又回头撇了他一眼,他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不由得跟上了她。 他跟着绿绮上了二楼的露台,一眼就看到了梓蓁的背影,她正倚着栏杆望向湖面,湖面上一片寂静。绿绮看到梓蓁,又是一愣,她回头看了看昱子,眉头微微皱起,又随即舒然。梓蓁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却看到了绿绮,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绿绮问道,“这么晚了还没去睡吗?” “睡不着,来这里逛逛。” 绿绮点了点头,拉过一只椅子,面朝着湖面坐下来,一只手抚在身上,另一只手支住脑袋,望着湖面陷入沉思。风从湖面吹来,把她的长发撩到脸上,遮住了那张俏丽却带着苦涩的脸庞。 一阵沉默后,她开口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会去到他的房间,或许在等我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个误会。” 梓蓁望向昱子,眼神中有询问之意。昱子用嘴唇摆了摆口型,梓蓁会意。 绿绮咬着嘴唇说道,“但这不是误会,一切都是你所想的那样,我确实背叛了他。”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显得有些尴尬,昱子说道,“你可以不说出来的,我们也不会告诉别人。” 她低头想了一会,说道,“但是我想说出来,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你们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萧艾吗?” “不错。” 昱子说道,“他年轻有为,风度翩翩,待人真诚,是个近乎完美的人。” 绿绮点点头,说道,“这些都没错,当初我也是被他的这些特质所吸引。但这些都只是某种片面的真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另一个人,那是个可怕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其实我这么说并不准确,他并不是一个口是心非,把龌龊隐藏起来的人。我的意思是,他确实是你们看到的那个人,那些特质也是他真实拥有的,但在他内心深处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甚至意识不到它的存在。那不怪他,但却属于他。” 梓蓁心中涌上一丝不安,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绿绮一个字一个字地吐露出来,声音中难掩颤抖,“梦魇。” 她又接着说道,“每晚一入睡,他就仿佛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所依附,嘴里蹦出毫无意义的词句,急促而又焦躁,有时甚至嚎叫起来,那声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直击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他体内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发泄着各种情绪,痛苦,狂躁,甚至是极度的兴奋。更可怕的是他并不只是在嚎叫,他扭动着,颤抖着,手脚挥舞着,仿佛是在溺水的过程中试图抓取到什么。不,比溺水更恐怖,他的梦境中没有任何场景,他从来没有对梦境的任何记忆,那是无法理解的恐惧,没有形状的恐惧,人生中所有的恐惧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 而这一切还不是尽头,有一次,他在梦魇中翻身而起,扑倒在我身上,我的身体仿佛早就有了提防,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滚到了地上,躲开了他,落地的痛感也掩盖不了心中的恐惧,我忍不住坐在地上抽泣起来。这时他也醒了过来,呆呆地看了我一会,终于理解了发生的事情,他跳下床抱住了我,我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他安慰我,跟我道歉,我一边哭一边问他到底梦到了什么,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在他醒来之前完全是空白的,在那一刻之前,他不是他。这件事击毁了我内心最后的防线,恐惧成了有形之物,我终于明白那恶魔不是被困在他的内心,而是会切切实实地伤害到我。我再也无法入睡,恐惧随着他起伏不断的嚎叫声在心中回荡。” |
第八章——梦魇(2) 在讲述中她的身体也逐渐颤抖起来,黑暗的湖面倒影出那双眸子里深藏的恐惧。 昱子安慰她说道,“那不是恶魔,而是他心中的恐惧,以梦魇的形式流露出来,或许他曾经受过某种刺激,童年有些可怕的经历。” 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他只是把心中的恐惧无意中传递给了你,但因恐惧而生的恐惧是最可怕的,因为那是难以排解无法宽慰的恐惧。” 梓蓁问道,“那他知道这一切吗?” “他知道自己有梦魇,但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恐惧的程度有多深,我不敢和他坦白,因为我害怕它心中的那个恶魔更加肆无忌惮,而且即使他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控制不了它。” “既然你这么害怕,为什么不离开他?” 她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过离开,可我想到每个夜晚他独自面对这一切,在睡梦中疯狂,又在一无所知中醒来,就难以下这个决心。恐惧像是无法宣泄的洪水一般积压在我心底,我内心忍受着煎熬,表面上却仍一切如常。虽然如此,有一个人却看透了我心中的恐惧。” “是若木吗?” 绿绮点了点头,“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目光中没有同情和安慰,只有一切了然的冷漠。我在他面前越来越不自在,举手投足间总想遮掩些什么,却无处可遮,我逐渐明白自己的心是赤裸裸地浮现在他眼前,一切的遮掩都是徒然。我虽然很怕他的目光,但内心深处却又有些期待,他的冷漠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让我心中的恐惧沉寂下来。我忍受着萧艾梦魇的恐惧,心中却想着他的目光,耳畔的哭嚎彷佛成了无聊的呻吟,我在蔑视着它,也在蔑视着心中的恐惧,而他给了我这种蔑视的力量。”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而又痛苦的表情,“迈出那一步是矛盾的,我所有的力量都被他的梦魇掏空摧毁了,完全无法抵抗那种诱惑。那次我们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晚上大家聚起来喝酒,若木那天喝了很多酒,后来我才知道他开会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曾经相识的人。他能看透一切,却唯独看不透自己的欲望,他从不掩饰欲望,却摆脱不掉欲望对他的控制。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我只是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团欲望之火,它赤裸裸地飞窜出来,灼烧着一切甘于沉沦的灵魂。我躲避着他的目光,却又忍不住去寻找,有时候我决心和他对视,但在对视中又很快败下阵来,就像去直视太阳,即使隔着茫茫真空,那股强大的力量仍然过于刺目。 他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心中所想。夜晚的梦魇如期而至,我想起了他目光中的那团火,它灼烧着我心中的恐惧,散发出浓浓的欲望。欲望一旦生出,便会愈演愈烈,对这梦魇的恨意成了欲望的借口,可当真的屈服于它,又生出了羞愧和罪恶。在这种矛盾中我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寒意稍稍驱散了欲望,心中忽然变得有些空荡,恐惧和欲望仿佛已结伴离去。摸起门把手想回去的时候却又有了犹豫,我知道这是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在驱使着,我决定走到他的房间门口,似乎仅仅只是这种意图都让我浑身颤抖。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可当我靠近那扇门,却蓦然发现那是开着的,门内一片黑暗,但门却虚掩着。 我的心仿佛要跳出胸膛,想要转身离开,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在神思恍惚中门忽然被打开了,他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望着我,我想做些解释,张开口却颤抖地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变得热烈起来,我终于能和他对视,在他目光的炙烤下,我心里的某个区域在逐渐融化,我知道那里埋藏着心底最深的欲望。我不记得那是怎么发生的,无论回想多少次那都是一段空白,等空白褪去的时候我已经倒在了他的怀里,承受着他的吻,他是那么饥渴,无数的急吻落在我的脖颈上、脸颊上、嘴唇上,像是一场倾盆大雨落在了我身上,有种浑身尽湿的不安和恍惚。这些感觉很快便消逝无迹,我的整个身体都在融化,欲望如海浪般翻涌而来。 我知道他并不爱我,他只是在找个替代品去灼烧心中的欲望,从而恢复对自己的控制。在激情褪去后,他的目光又恢复了冷漠,甚至多了一丝不屑。我跟他讲起萧艾梦魇的事,向他倾诉我心中的恐惧。 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冷笑着说道,‘所谓的梦魇,不过是掩饰在心底的欲望,他那样的人,通过一层精致的面具,把内心的繁杂遮掩住,甚至连最亲近的人都看不透。但在睡梦中却再也遮掩不住,显露无疑。' 我问他,‘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他又为何要遮掩?' 他说道,‘如果他不遮掩,那他也不过是个像我这样的人,除了一张嘴外一无所有,又怎么能去在蝇营狗苟的世间钻研呢?' 我忍不住说道,‘你是个特例,性子过于张扬,若是能把这些珠玑都用在做学术上,不会比他差。' 他又冷冷地说道,‘那样我只会比他的梦魇更严重,取舍之间道路不同,他那样的人我做不来,我不过是个冷眼人,看一看这个热闹的坟场罢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不知为何,我心中没有悔意,他身上有种要命的吸引力。或许我受够了那些道貌岸然,一个人最正常的秉性,却是人性中最深的掩饰。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我不该这样做,也从没想过这样做,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我曾经爱过的人,她让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我得不到她,却又把对她的爱发泄在了你身上。' 他说得直白,我心中涌起一阵难过,却又羡慕起那个被他爱着的女孩,在他用欲望构建起来的世界中,居然还有爱的一席之地,‘你也会爱上一个人吗?' 他说道,‘爱是沉沦的欲望,欲望是一片湖,爱就是一片深渊,没有任何东西能填满它,我在望着她,也是在凝望深渊,肉体可以跳入其中向下坠落,精神却要永远在这深渊之中沉浮。' ‘你是怎么爱上她的?'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她曾经是我同学,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人,苦苦追求却不可得。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那种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焦虑和痛苦,我看到她孤身一人在深渊中沉浮。恍惚间我仿佛也置身于深渊之中,那是她所有的痛苦在我心中的投影,我在寻找着她,但她却已消失不见。我爱她是因为她心中有一片深渊,而我心中所想也不过是陷入这同一片深渊。’ 我理解不了他的感受,但他的话语中却有着某种温柔,那在他身上是很少见的,我想象着那个女孩,我很想让他也看到我心中的痛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但他在我的脑海中却越来越挥之不去。” 她望向那片黑暗的湖水,目光中似乎也生出一丝温柔。 昱子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也给她带来了一片深渊,因痛苦而生的爱最终也只会带来痛苦。 梓蓁听她讲起和若木亲近的事,垂下头去,脸上涨得通红,久久不能褪去。又听她讲到若木爱上的那个女孩,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荇淑来,她想起若木看向荇淑的目光,或许在他心中那也是一片爱的深渊。 昱子忽然问道,“所以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吧?萧艾知道这件事吗?” 绿绮脸上微微泛红,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他不知道,但我迟早会告诉他,我对他很愧疚,把这一切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能把一切归咎于他的梦魇,但我想,我真的已经不爱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越来越没有耐心,也越来越空虚,背叛只是对抗空虚的一种方式吧。” 昱子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已经知道了?” 绿绮身子一颤,摇了摇头,“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 “或许他想等着你回到他身边,假装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冷笑道,“这种事他也要试图掩饰吗?他还是不是个男人?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他的掩饰。你为什么说他已经知道了?” “我们晚上回来的时候正碰到他独自一人喝闷酒,看上去心情很低落的样子。” 她欲言又止,脸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最后她恨恨地说道,“那他有没有想过那些个夜晚我是如何独自度过的,他从没给我带来过安慰,他带来的只有恐惧。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那他也应该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来自于他。既然他不说,那我也不说,我倒是想看看他能遮掩到什么时候!” 昱子和梓蓁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后,她的心情终于平缓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回去了。”说完便起身离去,纤瘦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吞噬。 梓蓁望着她的背影,也叹了口气,说道,“独自面对那些梦魇,很难想象她的恐惧有多深!” “她的恐惧有多深,爱便也有多深吧。” “你说她很爱他吗?” “如果不爱他,又怎么会忍受这么久!” “那她又背叛他?” “恐惧消耗了她的爱。” “真没想到,若木居然也会做这种事,萧艾和他的关系那么好。” “或许他们两个都从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把那些梦魇全都释放出来,萧艾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若木。同样的,把这些欲望都收敛到内心深处,若木又何尝不会成为另一个萧艾呢?” 梓蓁默想了一会,楠楠地说道,“他爱上那个女孩,却是因为她的痛苦。” “爱总是起源于某一个念头,那个念头像雪球般席卷了所有的思绪,滚满了整颗心。源起的念头可能是某种欲望,也可以是某种想象,甚至可能是某种痛苦。我想爱并不一定与欲望有关,它可能只是一个内心的来客,是被打扰的内心兴起的某种反抗,反抗的是人生中一如既往的寂寞。” “一如既往的寂寞?” “客人来久了,成了寂寞的一部分,人生又会回归到寂寞中。” 梓蓁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道,“这样说来,就没有长久的爱了吗?” 昱子摇了摇头,说道,“有的人在心中激起的波澜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平复,那不就是长久的爱了吗?” “什么样的波澜,才有这么大的力量?” 昱子望向湖面,沉吟着说道,“你看这湖水,无论多大的石子激起的波澜总会趋于平静,而在微风的吹拂下湖面波澜不断,永远都不会止息。” 梓蓁脑海中的灵感蓦然闪过,仿佛领悟了他话语中的意味,“所以这湖水若是内心,微风便是某种无法触及心底的存在?” 昱子点了点头,说道,“沉入心底的波澜总会褪去,爱永远存在于无法触及之中。” 梓蓁凝视着他的眼睛,心中却在想着,“你喜欢我,是否也是因为我心中有你无法触及的地方。” 昱子看到她的目光有些黯淡,想来是听了自己的话,滋生了哀伤的情绪,不禁有些后悔,“她今晚大概不会来了吧。” 梓蓁把目光投向远方,点了点头,“她执着地想要回去找他,也是因为从没触及过他的心底吧。” “有些人宁愿做一颗石子,沉入所爱之人的心底,即使激起的波澜终将散去,也义无反顾。她在乎的只是,那个人的心底有这样一颗石子。” 他停顿了一下,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压低的声音中溢满了温柔,“我也想做这样一颗石子,落在你的心底。” 梓蓁心中先是一暖,又忽然感到一阵沉闷,片刻间眼睛中已满是泪水,她只觉得心中的情愫似要奔涌而出,又被一股冷水浸透,渗入身体的角落再也无力汇聚。 昱子看到她的泪目中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和哀伤,心中的爱怜无以复加,忍不住张开双臂,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她没有抗拒,下垂的手抓着他的衣角,头靠在他的胸膛,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良久后她终于平缓下来,抬起头来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他轻轻地松开手臂,眼神中满是柔情和爱意。 梓蓁用手指拭去泪水,轻轻挣脱开他的怀抱,说道,“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忽然特别难受。” “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 梓蓁缓缓地点了点头,正说话间湖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扑通声,他们向湖面望去,隐约间一只野鸟的影子从水面掠过,月光被云层遮住,它向着被黑暗笼罩的夜空飞去,又仿佛向着晦暗不清却又无法摆脱的未来飞去。 |
第九章——雪落的声音(1) 洛神峰海拔近六千米,山顶被积雪覆盖,恒古不化,山高难行,当地人又奉为神山,数千年来都极少有人上去。后来游客渐多,才开发了旅游景区,又修建了直通山顶的索道。众人吃过早饭,来到山脚下的索道站,准备乘坐索道上山。 昱子留神观察,萧艾似乎与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爽朗的声音里透着自信,昨夜独饮的落寞已没有丝毫痕迹。若木则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心中激起波澜。只有绿绮明显心中有事,从早上起便沉默不语,发丝间微微翘起,面容上有一种憔悴之意。 梓蓁瞅着旁边没人的时候凑在昱子耳边悄声说道,“看来她还没有摊牌?” 昱子摇了摇头,“她其实不需要。” 正说话间,荇淑走了过来,心情颇好,“你们昨天去了哪里?”语气似乎是在问着昱子,眼睛却在望着梓蓁。 梓蓁没想到她会来和自己说话,颇有些惊讶,“跟一个朋友去了镇上。” “便是那个丢钗子的朋友吧?” 梓蓁点了点头。 荇淑又问道,“今天没有约她?” “她离开这里了。” “离开了?为什么忽然离开?她也是来旅游的吗?” “她不是来旅游的,只是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不得不离开。” 荇淑楠楠自语道,“不得不做的事情。”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我们明天就走了,晚上大家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梓蓁听她语气亲切,也笑着说道,“好啊,想不到这么快!我还觉得没玩够呢!” “愉快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说完她笑意盈盈地撇了眼昱子,便转身而去。 索道在云雾间穿梭,恍若置身仙境一般,初时还能看到湖面,在初阳的照耀下粼粼泛光,随着离地渐高,湖水也逐渐被烟雾笼罩,视野中尽是茫茫一片。 梓蓁看着脚下如踏云中,颇有些惧意,手紧紧地扶着栏杆,身子绷得很直,昱子凑近她耳边,悄声说道,“我们其实是身处湖水中。” “湖水中?” “这些雾气都是从湖水中蒸腾起来的,这是天上的湖。” 梓蓁莞尔一笑,“这么说来,我们便是天上的鱼了。” “这湖水中蕴含着这么多的情感和思念,它们随着湖水被蒸腾出来,升到空中,环绕在群山间,又乘着风飘散到远方。”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雾团,“它们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茫然?” “茫然便是它们最终的归宿吧!” 不觉间索道已穿过云雾,山顶近在眼前,出了索道屋,眼前是一派奇景,满山的苍松被积雪覆盖,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摆,众人惊叹一番,“想不到这山顶上还有苍松,竟然如此耐寒!” 萧艾说道,“这山顶上的积雪常年不化,它们一生与积雪为伴,当地人称之为雪娘子。” 梓蓁往围巾里缩了缩脖子,双手环抱住自己,仍禁不住打颤,“为什么是雪娘子?” 昱子走到她身边,帮她挡着劲风,“想来是赞叹它坚守风雪的执着之意,便如雪的情人一般,你看在它们身上覆盖着的雪,像不像情人的怀抱?” “那得是多冷的怀抱啊!” “再冷的怀抱持续上千百年也会变得温柔。” 绿绮忽然说道,“我倒是觉得冷本身就是一种温柔,在温暖的怀抱中度过一生很容易,在冰冷的怀抱中度过一生才难得。” 萧艾望了她一眼,笑着说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看到它被劲风推搡的痛苦,你可知道这些松树的松针为何如此坚硬,因为没有任何温柔能抵抗住持久的冰冷。” 绿绮动了动嘴唇又闭上,裹了裹衣服沉默不语。 荇淑早在不停地跺着脚,忍不住说道,“这儿太冷了,我们往前走走看吧。” 索道屋外有一条下山的路,众人沿路前行,道路蜿蜒向下,路旁皆是积雪苍松,渐行渐低,积雪渐薄,山中也逐渐有了生机,转过一个山角,迎面是一片翠竹,竹上点缀着雪斑,青白之间显得清绝脱俗。 梓蓁感叹道,“这里就像个世外的仙境一般!” 萧艾指着远处,说道,“那里还有一处房屋,怕不是世外神仙的住所吧!” 众人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然在竹林深处有一间屋子,走近去看,却是一处茶室。茶室门口站着一个极年轻的女子,眉目颇为清秀,穿着一袭红袄,在青竹白雪间格外显眼。她正驻足远望,看着众人走近,脸上露出微笑,招呼他们进屋。屋内生着火炉,暖意融融,有几张矮桌,桌子周围铺着毯子,桌上摆着茶具,还有几株插在瓶中的腊梅。 “高山寒冷,要不要喝杯茶暖暖身子?” 萧艾笑着说道,“好啊,这里有什么茶?” “只有竹叶茶。” 昱子问道,“竹叶是就地取材吗?” 她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们喝竹叶茶吧!” 她让众人席地而坐,自己也盘腿坐下,煮茶分茶,手法娴熟,昱子抿了一口茶,清香中带着竹叶特有的涩味,在这高山竹林的暖屋之中,只觉尘俗尽消,心中融通。他望着身畔的梓蓁,被炉火映红的脸庞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那种美融于目下的种种意向,又独立于心间,如果这里是尘俗之外,那她便是尘俗之外的憧憬。 众人对茶的清香赞不绝口,那女子笑着说道,“这烹茶的水便是从竹叶上取的雪,本已浸入了竹的清香。” 昱子说道,“我还喝出了思念的味道!” 那女子有些惊奇地望着他,“什么?” 昱子笑着说道,“我们从山上看到了雪娘子,松树与雪是夫妻,那么这些竹子与雪自然是情人了。落雪与竹叶分离,染了思念,烹茶时却又遇上了竹叶,烹出了思念。” 梓蓁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昱子,笑着说道,“你莫听他的,他又在口无遮拦了。” 那女子也不禁莞尔,过了一会,她望向窗外,楠楠地说道,“你可听过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 “雪落在竹叶上也有声音吗?” 她把目光收回来,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沏茶。 梓蓁问道,“你是住在山下吗?” “我一直在山里住,从没下过山。” 众人都十分诧异,“从没下过山吗?” 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家世代在山上居住,父亲曾说过,山上和山下是两个世界,一旦下了山,便再也回不来了。” 绿绮不禁问道,“为什么下了山便回不来了?” 她笑着说道,“就像雪落下来,便再也回不去了。” 昱子默然思索,她的话语中似乎蕴含了某种深意。 若木忽然说道,“或许不是回不来了,而是不想回来了。” 他又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不是曾有过下山的想法?” 她被他看得垂下头去,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或许曾有过,但我以后再也不会下山了。” 梓蓁问道,“在山上怎么生活呢?” “山里有土地,有四季,怎么不能生活呢?从山下来的人多了,我问过他们,山下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嘛!” “可是山下有许多繁华。” “我知道的,山下有青石的街道,错落的房屋,热闹的市集。” “你不想去看看吗?” “想是想的,可我更不想抛弃了山上的生活。” “去山下看看并不意味着抛弃山上的生活吧?” “就像从竹叶上取雪,一片竹叶上只有少量的雪,要取够烹茶的雪,不知道要寻多少颗竹子,费多少功夫。父亲说过,如果想偷懒,取些落在地上的雪,也能烹出茶来,可一旦这么做了,以后便不会再只从竹叶上取雪,这茶也会失去它的味道。” 梓蓁捧起杯子啜了一口茶,想着这烹茶的水都是她从一片片竹叶上取来,心中不禁涌起伤感。 一阵沉默后,昱子问道,“可是你曾想过下山?” 她低头晃了晃杯子,竹叶悬浮起来,打了几个转又终于落在杯底,她看着竹叶的起伏,叹了口气,开口讲道,“那是去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雪下个不停,我沏好了茶,独自站在门口看雪。岩石,道路,竹林都被雪覆盖,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 我正想回屋里喝茶,却蓦然看到远处有一个移动的黑点,那黑点由远及近向我的小屋靠近,到最后我终于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身影。我又惊又喜,着实没想到这种天气还会有人上山。等他走近我又吃了一惊,这么冷的天他却穿得很单薄,他看到我也是面露惊讶,或许他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住。我看他头发上衣襟上落满了雪,便赶紧让他进屋,他道了谢踱进屋里,抖了抖身上的雪。我给他拿了条毛巾,在他擦脸的功夫,我凝神观察他,他长得干净秀气,眉毛弯成好看的弧形,大大的眼睛中散发出温柔的目光,两颊的酒窝中随时蕴含着笑意,但在这俊秀的面容背后却又隐约间透着一种憔悴的病态。 等他擦完脸,我给他倒了杯茶,问他为何在这种天气独自上山。 他没有回答,只是凝眉看着茶中的竹叶,忽然问道,‘竹叶沏了茶,竹子却还能活很久吗?' 我愣了一下,说道,'当然了,竹子还会长出新叶子来,脱落一些叶子并不会死掉啊。' 他想了一会,又问道,‘竹叶有生命吗?它和竹子的生命又是什么关系?' ‘竹叶也是有生命的,它们互相依托,叶子掉光了,竹子也会死。' 他缓缓点了点头,冲我笑了一下,说道,‘我只是到处看看,去寻找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景致。' ‘所以大雪天跑到这么高的山上?' 他扫了一眼屋里的摆设,问道,‘你是在这里住吗?' ‘我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啊,我从来没下过山!' 他惊讶地看着我,半饷后说道,‘山下有个很美的湖,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雾气散的时候,我在山上能看到它,像是一块镜子。' ‘湖水旁有别样的美,你不想下山去看看吗?' 我说道,‘想去,但我不下山当然有不下山的理由啊,就像你孤身一人跑到雪山上来,肯定也有你的理由对吧。'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不错,所有的事情都是有理由的。' 我又问他去过哪些地方,寻到过什么景致,他便跟我讲述起来。说起来他确实去过很多地方,他去过无人踏足的森林,去过万丈的崖底,去过河流的源头,去过荒芜的沙漠。我对他的经历感兴趣,又因其中蕴含的危险而暗暗心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是想拼命拓展生命的宽度,来弥补它在时间上所剩无多的遗憾。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天色黯淡下来,他起身告别,我让他在这里住一晚,但他坚持不肯。不知为何,我心中颇有些不舍,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晚上躺在床上,和他对坐聊天的场景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睡去。 第二天天气更阴,雪下得更大,我想他一定不会来了,心中也不觉有些失落,我沏了茶坐在桌旁看书,看一会便跑去门口向远方眺望,眺望一会又失望而回。如此几次后我便再无心看书,索性把书扔到一边,只不断喝着茶,看着茶中的竹叶我忽然想到昨天他说的话,或许我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生命中偶然遇到的一片竹叶,即使脱落了也丝毫影响不到竹子,值得哀叹的只是竹叶的短暂生命。我又为这个想法暗暗心惊,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只要一天的时间也就够了。正当我胡思乱想之际,门口传来敲门声,我跳下椅子跑过去,打开门就看到了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愉悦起来,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在脑后。 那之后他每天都会来,有时候带来些山下店铺的小吃,饰物,甚至是湖边的奇花异草,湖水中有一种花叫做水性扬花,径杆全在水中,只有花浮在水面,在水中飘荡,他说那花便如他一般在世间漂泊,无羁绊也无牵挂。如此过了许多日子,我爱听他讲那些在外游历的见闻,虽然听起来危险,却也有不少趣事,听得久了,甚至生出一种向往来。 他看出我眼睛中的光彩,笑着对我说,‘你有没有想法跟我一起去?' 我也笑着说道,‘是很想去,但我只能陪你在这山上。对了,你还有什么计划?还想去哪里?' 他想了一会,说道,‘我想去海上泛舟,找个无人的岛屿住下来。' ‘无人的岛屿,那还能回得来吗?' 他淡然一笑,‘即使回不来那也没关系。' 我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对自己的生命总是有一种很淡漠的态度?' 他的眼睛里泛起浓郁的哀伤,沉默了许久后,他终于说道,‘那是因为我的生命随时都会走到尽头!'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问我,‘你知道癌症吗?' 我摇摇头,他跟我解释道,‘我的身体里长了一些多余的东西,它们疯狂地生长,逐渐摧毁了身体的正常机能,我的生命已是摇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医生告诉我,我还有几个月的时间,那时候我万念俱灰,像是做了一场梦,人生有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摸着汗津津的额头暗自庆幸这仅仅是一场梦,但总有一次,醒来后会发现可怕的梦境竟是真实的,这场噩梦将席卷整个余生。接受自己的生命逝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直到它结束才是真正能接受的时刻,没有任何语言和行为能宽慰即将逝去生命的痛苦。我放弃了正常的生活,去到这些平日里去不到的地方,寻找着某种生命的厚度。然而,直到今天,距离医生宣判我的死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我也并没有找到什么,以后可能也不会找到,这一切不过是一种对生命的哀悼。'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的哀伤像是一团迷雾弥散到我的内心深处,酝酿出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他低下头看我,眼神里的哀伤又逐渐融化在某种温柔里,他抬起手来轻轻拭去了我的泪水,深浅不一的酒窝里又显露出笑意,‘或许我现在已找到了些什么,生命不在于领悟到什么,而在于要做什么。' 我没有理解他话中的含义,难以排解的哀伤在心中飘荡了一会又悄然离去,只留下一片空虚,仿佛它同时也带走了我的生命。我坐下来沏茶,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窗外是一片竹子,漫天的雪花在空中飘扬,最后落在竹子上,‘你听到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了吗?'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也望向窗外,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竹叶上,天地间一片静谧,我摇了摇头,‘雪那么轻,落在竹叶上会有声音吗?' 他笑着点点头,拉着我走到门外,在一颗竹子前停下脚步,雪落在竹叶上,慢慢渗透进去,在堆积的雪花周围形成一片水渍,我闭上眼睛倾听,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雪落在竹叶上是无声的,那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坠落。 ‘你不要闭上眼睛,看着它,用心去感受,就能听到它的声音。' ‘可是,我的心很乱。' ‘是因为我吗?' 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温柔,‘我要走了。' 我的心猛然收紧,‘去海上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来,我会在海边等你。' ‘可是我…' 他笑着打断了我,‘我本来就像是个山上的人,固守着一种生活方式,被命运判了死刑后,被迫下了山,却发现山下的风景也还不错。' 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阵沉默后,他又笑起来,开始讲些出海的事情,他想寻到一个荒岛,在岛上种满花草,在花草间建一个屋子。每个黄昏坐在屋子外面的木椅上,陪着满岛的花草一起看太阳沉落到海里。我想那是他对所剩无几的生命所怀有的最后憧憬。 离别的时候我问他,‘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看我,看了好久好久,雪又落在他的身上,头发上,似乎要将他掩埋在这里,‘我会等着你!' 这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道上,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消逝。 第二天我仍旧期盼能见到他,从日出就开始盼着,盼到日落,盼到雪霁,却再也盼不到他,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已经走了,不会再来了,或许他已经到了海上,泛着一只孤舟,寻找着生命中最后的归宿。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并没忘记他,反而越来越在心中萦绕不去,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看着周边的一切,覆雪的竹林,煮沸的茶炉,空荡的长凳,忽然有了一种抛弃一切的想法,这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及他的笑靥,但随之涌来的便是一片恐惧,我从小在这山上出生,已经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这里是我的世界,山下的一切都像是遥远的故事,虚无缥缈而又无法把握。 恐惧和思念就这样在我心中交织着,有一天黄昏,山间的云层层叠叠,如无尽头,我看着夕阳落在云里,忽然生出了无尽的孤寂,他说过浩瀚的大海就像山间的云海,或许此刻他也正看着夕阳落在海里,感受着同样的孤寂。在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要去寻到他,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收拾了东西,其实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找到他,我决定先去他跟我说过的海边,再去打听他的消息。 但就在我要离开的前一天,我遇到了两个上山的人,他们在我这里喝茶,聊着山下的见闻,其中有一个人说起最近山下死了一个人,‘在一个破旧的旅馆里,好像是生了病,死去好几天才被发现,是个很年轻的人,一个多月前才来到这里。’ 我手中的茶壶跌落在地上,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间不翼而飞,我问起他的长相,声音里的颤抖难以抑制,那人惊异地看着我,结结巴巴地描述了他的长相,又说道,‘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总是穿得很单薄,他们说看到他经常上山来,你是认识他吗?' 我颓然坐下,我知道那就是他,但我心中还有疑问,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他本应该去了海边,为何还会留在这里?我想起他临走前说的那句话,蓦然间明白了一切,他没有离开我,他一直在等着我,他放弃了生命中最后的憧憬,只是为了我。” 她讲到这里,眼睛已经有些湿润,她轻轻拭了拭,又沏起茶来,似乎是想借此来掩饰心中的情绪。 众人都专注地听着她的讲述,梓蓁看着她努力掩饰心情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或许他生命中最后的憧憬只是你。” 几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点了点头,又继续讲道,“我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越来越虚弱,他不想让我看到他虚弱的样子。我还知道他一直想让我走下这座山,他想拓宽我生命的可能性,就像他被迫做到的那样。我看着那条他曾走了无数次的山道,他再也不会从那里走上来。我看着屋里融融的暖炉,他再也不会坐在炉火旁,给我讲述那些他去过的地方。我看着被积雪覆盖的竹林,他再也不会在那里徘徊,帮我取烹茶的雪。 后来有一天,大雪笼罩住整座山,连天都是白茫茫的,我伫立在竹林中,雪落在竹子上,就像思念落在心中。忽然间,我听到了雪落在竹叶上的声音,那种沙哑着渗透的声音,那是即将逝去的生命遇到爱的声音,那么哀伤,却又那么动听。” 她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又想起了初次相遇的场景。 梓蓁看着她的神情,不禁想起父亲的经历,心中也惹起哀伤,“你还会下山吗?” 她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他能为了我放弃生命中最后的向往,我也能为了他放弃生命中所有的可能性,我要在这里陪着他,永远也不会离开。” 梓蓁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只默默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众人离去的时候她站在门口相送,走出去很远,回过头来看她却仍在倚着门框,瘦弱的身影在群山的映衬下更显渺小,漫山的雪是她的爱人,覆盖了竹林,也覆盖了她的一生。 |
第九章——雪落的声音(2) 众人沿路下山,路上积雪渐稀,终至消失匿迹,主路上延伸出一条小路通向一处山崖,崖口正对着湖面。山崖旁有个凉亭,众人坐下来小憩,群山湖水,尽在眼底。 绿绮抬头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山顶,忍不住感慨道,“真没想到,有人居然一生都住在山上,从没下来过!” 荇淑说道,“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方式,不愿意做改变吧!” 昱子想了一会,说道,“我觉得她是在固守着某种生命中的界限,这山上山下的区分本就模糊不清,在下山的途中积雪逐渐消失,但它是从哪里开始消失,又是从哪里消失殆尽,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又比如这烹茶的雪,竹叶上的雪和石阶上的雪又有什么区别呢?”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生命中的界限,很少有人在生命中有这样明确的界限吧!” 萧艾忽然说道,“那是因为越界本就是人的本能。” 若木冷冷地说道,“人性本就没有什么界限,又何来越界?” “善恶之间,生死之畔,在你看来都没有界限吗?” “善与恶,生与死不过是河流的两端,硬币的两面,善中蕴含着恶,所有的善举与割肉饲鹰没有本质的区别。同样的,生死互相蕴含,哪有不死之生,又哪有无生之死!” “河流可中断,硬币也可剖为两半,界限再模糊也必然存在,它分割了两个对立之物!” 两人争辩得激烈,若木的表情自来冷漠,萧艾平日里温和的眼神中却也多了一丝厉色。 绿绮咬了咬嘴唇,望向远处,攥成拳状的手微微颤抖。 昱子忙说道,“她固守的界限与善恶生死都无关系,那是某种她独立存在于世上的感受。” 梓蓁问道,“她固守的是某种感受吗?” 昱子说道,“她在心中画了一条线,夕阳把云层映红,虽然没有任何明确的界限,但在那核心深处却有着独立于世界的存在,那是夕阳所固守的感受。” 梓蓁想着他的话,心中还有不解,“所以她为了他,甘愿放弃那个独立的自己?” “如果夕阳全部融化在云层中,那将是世上最美的景象,就像爱情那么美,但世间却已不再有夕阳。” 梓蓁又问道,“他既然没有离开,又为何只留在山下,却没有去找她呢?” “或许他一直在等着她,让她融入这个世界,看到更多生命中的可能性,这也是他最后要做的事。” “那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呢?” “有些事情只能等待,等一切沉淀下来,才能看清楚落在心底的雪,听到它融化的声音。” 梓蓁沉吟道,“但她却决定再也不下山了,那不是辜负了他的期盼吗?” “再多的可能性也要有抉择,如果从一开始心中就有了抉择,那又何必去凑这个世界的热闹呢。他想让她去看看世界,但她却只想在这里陪着他。如果他没有生病,或许他也会永远留在山上,放弃山下的世界。” 梓蓁叹了口气,“择一人,居一山。如果他不生病就好了。” “如果他不生病,又怎么会遇到她呢?生离死别是一种无奈,却也蕴含着最美好的相遇!” 回到冷湖居已是傍晚,萧艾在附近的饭馆点了些菜让送到冷湖居二楼的露台,又问老板要了一箱啤酒,众人围桌而坐,灯光昏暗,一轮冷月低悬在湖面上。 荇淑啜了一口酒,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还没有玩够明天就要走了。” 梓蓁说道,“呆的时间再久,也总有离开的一天。” 她想起父亲又想起汀兰,心中不禁伤感。 “是啊,总有离开的一天!昱子,我还记得在当年的毕业聚会上,你说过一句话,‘离别是一种相聚'。你可还记得?” 昱子摇了摇头,梓蓁撇了他一眼,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当时和你的反应一样,他解释说,‘感叹离别的都是在未离别时,真正处在离别中,反而羞于说离别,所以让离别真正有意义的是离别前的相聚。'” 萧艾拍了拍昱子,笑着说道,“没错的,是他的语气!所以今夜我们其实是在离别!” 荇淑把昱子的酒杯倒满,说道,“你自己说的话不记得,还得我说出来,是不是要罚一杯。” 昱子看了看她,扬起脖子喝了半杯酒。 梓蓁按下他的酒杯,说道,“慢点喝,你要喝醉了!” 若木举起酒杯,伸到昱子面前,说道,“离别是一种相聚,喝醉便是一种清醒,真正了解醉酒状态的却反而是清醒时。” 昱子只好又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绿绮啜了一大口酒,忽然说道,“梦魇也同样是一种清醒,只有清醒的人才能感受到梦魇!” 萧艾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 众人直饮到月上东山,方才散去,昱子多饮了几杯,只觉得面红耳赤,心底燥热,梓蓁递给他一杯柠檬水,靠着栏杆,看着他酒酣的窘态,笑着说道,“她今晚像是要成心把你灌醉一样,你却也是来者不拒。” 昱子啜了几口水,手抚着胸口,低头望向湖面,“是啊,那天和汀兰一起喝酒,也没有喝这么多!现在只觉得燥热。” 梓蓁抚摸他的脸颊,他感到一阵滑腻的凉意,心中砰砰跳动,不禁抓住她的手摩挲起来,梓蓁笑着把手抽回来,“果然烫的厉害!” “是啊,我都想跳到湖水里洗个澡。” “如此纯静的湖水便这样被你玷污了!” “就像那月亮一样,在湖水里滚一遭。” “那是月亮的影子!” “影子虽然无形,却也有痕迹,无形的事物反而会在心底留下更深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有形之物让心底充实,无形之物让心底空虚,失去的总比得到的更难以忘怀。” 梓蓁想着他话中的意味,他又接着说道,“又或许充实和空虚都是一种假象,内心什么都得不到,也什么都失不去,它只是在虚幻的得失中徒然地消耗着情绪。” 梓蓁望着湖中的月影,在心中默然思索,“在爱情中,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忽然间,玻璃破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原来是昱子把杯子放在了桌沿,杯子滚落在地面上。她忍俊不禁地说道,“你都醉到拿不住杯子了,想法却还这么敏锐吗!” 昱子有些惭愧,“醉了便口无遮拦了,想法就像这杯子,已经站不稳了,破碎了一地。” “破碎的想法依然深邃,那破碎的爱情,破碎的人生呢?” “破碎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本质,爱情不过是其中最美的碎片。” 梓蓁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在那双充满醉意的眸子中看到的却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空虚,由无数直击心底的话语所编织起来的,也不过是一片美好而又温柔的空虚。 昱子回到房间已是深夜,喝了杯茶,仍不解醉意,和衣倒在床上,一阵困意袭来,便已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个身体正躺在自己怀中,衣服不知何时已被褪去,怀中的身体竟也是赤裸的,温软腻滑的触感,幽香扑鼻而来,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欲望,身体的某个部位也涌动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便已将怀中的肉体紧紧抱住,他们贴合得如此紧密,似是要融入彼此的身体,融入一片难以理解的欲望深渊,那是所有情绪的源起之地,一切的美好、欢乐、恐惧、痛苦都交织在一起,糅合成最原初的欲望。他忽然想起若木来,他终于切身体会到那种悲哀,爱不过是欲望的沉沦。等欲望逐渐消退,他终于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一阵难以形容的哀伤席卷了他的内心,就像是秋风拂过枝头,每一片叶子都预感到了即将落下的命运,他的爱情终将逝去。 |
第十章——荒情的秘密(1) 从芦枯湖回来已经几天,梓蓁却还是不愿见他,自从那天夜里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她便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那天早上,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那种极度的哀伤和绝望,被弥漫着的空洞所覆盖,他不禁想起殇情楼里那个心若死灰的女子。他并没有去思考她为何能知晓昨夜发生的事情,因为它既然已经发生,一切便都已不同。前晚当他意识到怀中的女子不是她时,悲哀曾如潮水般蔓延过他的身体,一阵悲哀涌过,又有另一种更深的悲哀涌上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不是她,但却把一切抛之脑后,欲望将一切湮没,遥远的回忆,空洞的美好,还有虚幻的爱。事后的悔恨再深,也无法弥补心中的裂痕,没有什么永恒之物,爱像是在心中层层编织的思绪,却被欲望冲击地支离破碎。 海风来自未知的浩渺之地,吹拂过空荡荡的心头。望着她伫立在海滩上的孤单身影,他心中涌上一阵难以形容的悲怆,人总是从孤独中来,又终将要回归到孤独中去,这世间又有何处才是真正的归宿。他悄然走近,唤了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眼神里混合着复杂的情绪,似怨恨,似哀伤,却又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却又无可置疑的爱意。 盯着他看了一会,她扭头离去。 昱子快步赶上,“梓蓁,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停下脚步,说道,“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昱子欲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想知道你为何忽然对我态度冷淡?” 梓蓁脸颊涨得通红,“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还需要我说吗?” 昱子垂下头,心中惭愧,虽然早知如此,但听她说出来还是打破了仅剩的一丝幻想,“那天我喝了酒,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儿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到我房间里的。” 她的身子颤抖起来,“所以呢,你想说你是被迫的?” 昱子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想欺骗你,我清醒过来时已身不由主,就像是处在欲望的漩涡中,当我试图逃离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她的眼眶已经泛红,转过身去拭了拭泪水,“我没什么可跟你说的,这一切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没有你,我的脑海里全都是你,我的生命里也全都是你。” “但是呢,你却能为了她把我完全地抛在脑后,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哪里?也在你的脑海里,在你的生命里吗?还是在你心底里某个阴暗的角落,瑟瑟发抖地品尝着你欢愉的余烬?” 昱子举起因哀伤而颤抖的手,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梓蓁打断,“你现在不要再跟我说话,无论你说什么,说得再好听,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说完她叹了口气,望向远方,缄口不言。 昱子看了她一会,也把目光投向远方,夕阳在天空中抹上一层红晕,落到海面上的余晖在海浪的翻涌中破碎。两人并肩而立,昱子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触感,两颗心离得如此之近,却终将渐行渐远。 他看到远方海天交际的地方,忽然意识到海和天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它们之间的空间容纳了整个世界,它们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而他们也是一样的,他本以为他们之间只会有爱和美好,却没想到也会隔着一个世界,一个由欲望和哀伤所编织的世界,一个永远再也无法跨越的世界。 梓蓁忽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这片海才是真正的陆地,我所站的地方其实是一片汪洋。” 他蓦然领悟了她的心情,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碎成了千片万片,每一片都碎成了尖刀的形状,又扎入了本已破碎不堪的内心。她的心底深处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如此的隐蔽,又是如此的深邃,让她难以摆脱,无法抗拒,给她带去了无尽的孤独和绝望。而他本可以把爱渗入她的内心,用无尽的温柔和爱意去消解那不为人知的痛苦,却在欲望的诱惑下背弃了这一切,那深入其中的爱成了冰冷的源头,让孤独和绝望向着更深处蔓延而去。 一阵风吹过,满树的梧桐叶哗哗作响,巴掌大的叶子被风卷到空中,又落在窗棂上。 昱子打开窗户把秋风和梧桐叶统统放进来。 荇淑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干嘛忽然打开窗子?” 昱子看着落在教室里的梧桐叶,“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她眯着眼睛望向窗外的阳光,“因为我醉了!” “醉了,所以进到我的房间里来?” “我心里醉了!” 她盯着他那双溢满了痛苦的眼睛,仿佛也被他的痛苦所感染。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在乎她?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她,又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情?” 昱子把头转开,望向窗外,“你知不知道她有多痛苦。” 荇淑提高了声音,“让她痛苦的不是我,是你!” 昱子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又接着说道,“我只是想让你做一个选择,而最终你选了我。” “那不是个选择,而是个陷阱!” “不,你心里有我,所以才会那样做,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对她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你心里其实爱着我。” 他望着窗外的梧桐,“你看那棵树,不知道已经存活了多少年,到了秋天,树上的叶子枯萎了落下来,却仍有新鲜的嫩叶生长出来,但无论长出多少嫩叶,无论这嫩叶多么鲜嫩翠绿,都改变不了枯萎的宿命,它们注定要坠落。” 他的语气从痛苦的愤怒逐渐转成哀伤的落寞,他仿佛预感到了,他和梓蓁之间也必将如这行将枯萎的梧桐般走向一种无可避免的宿命。 荇淑望着他眼神中黯淡的色彩,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对爱情,对生命,对一切她努力想要得到却终将逝去的事物。她垂下头,眼眶中似已湿润,“我很爱你,我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你。” “你看到夕阳落在湖水里,那只是一种幻觉,它只是落在了你的视线之外。”昱子转头看着她,眼神中泛起一丝温柔,“我们有美好的回忆,但不能带着回忆去生活,就让回忆留在回忆中吧!” 她怔怔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这样看着他,她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但他把这些都卷入了过去,卷在了回忆中,这就是爱情,隐藏在回忆背后的其实空无一物。 |
第十章——荒情的秘密(2) 昱子沿着二楼的走廊走到尽头,尽头处有一扇落地窗,窗外是一片银杏林,已被秋意染成金黄,地面上、小径上都落满了银杏叶。窗台上放着一个玻璃瓶,瓶子里插着一只绿萝,窗前还有一株琴叶榕,扇形的叶片在阳光下显得碧绿。小小的旋窗把秋天隔绝在窗外,昱子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哀怜,没有经历过秋的植物就像是没有经历过爱的人,缺失了生命中重要的部分。 窗右侧有一扇门,他敲了敲门,“请进!”房间里传来一个平静而又沉稳的声音。他推开门,屋内的空间不小,靠着窗有一张桌子,李老师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背后是一面书架,摆满了书。李老师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到书上,片刻后,他合上书本,仰头闭目想了一会,才笑着招呼昱子让他坐在长沙发上。 “你明年就要毕业了吧?” 昱子点了点头。 李老师又接着说道,“把你叫过来是想问问你,毕业课题要不要跟着我做?” “老师想让我做什么题目?” “我想让你研究感觉!” “感觉?” “这个世界所有的真实都被感觉所把握,它可能是个连接着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媒介,也可能是个创生物,内心世界利用它创造了一个外部世界。总之,感觉是唯一确凿的真实,其他的不过是它的衍生物。” 昱子想了一会,问道,“您说的感觉和意识是同一个概念吗?” “词语能否准确描述其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不过我想在你的头脑中这两个词语背后的含义还是模糊而有差异的。意识是一种精神活动,这个世界有物质也有意识,物质的世界是一个自洽的系统,意识是物质衍生出来的存在,这是许多人的世界观,也是一套无懈可击的理论体系,可以说没有任何已知的特例能驳斥这套体系。但它有一个问题,关于自我的问题,为什么会存在一个自我,为什么我会是我,而不是另一个人。当然,这并不会与这套体系产生矛盾,这套体系也并非不能解释,自我是大脑这个系统对外界产生的一种功能性的宏观体现。所以,之所以产生关于自我的疑问,其原因不在于这个世界,而在于这本就是大脑对自身的功能性反应。这套体系是站在一种超然的视角,然而,它还有另一种视角,那就是在大脑之内去理解外部世界,理解大脑本身,理解内心世界。这是视角的转换,也是真实在不同维度的投影。感受,是大脑对一切的感受,是真实的源头。” 昱子皱眉沉思了一会,又问道,“可是感受中有很多虚幻,难道这些也都是真实的吗?” “真实本就有多重含义,在从对外部世界是否有影响的角度来看,虚幻是非真实的。但是这些虚幻却在切实地影响着内心世界,虚幻是真实之物。” 昱子在李老师的话中感受到某种深层的矛盾,他逐渐理解到李老师只是选择了另一种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而角度的转换必然会衍生出矛盾。不知为何他想到了梓蓁,他如此地爱她,却又任由心中的欲望去伤害她,他蓦然领悟到或许他和李老师有着相似的内心世界,属于同一类人,爱只有在这类人心中才会浓烈到极致,却又残酷到极致。 李老师看着昱子陷入沉思,说道,“这个事情不着急,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昱子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李老师忽然转了话题,“对了,听说你们几个人去了芦枯湖?” “是的,梓蓁没有跟您说过吗?” 他不答反问道,“你们去过哪里?” “只去了些沿湖的景点。” “你和梓蓁单独出去过?” 昱子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异样,不禁心中一动,“我们结识了一个朋友,她带着我们去过镇上。” 李老师望着昱子,目光仿佛一直穿透到他的内心深处,过了一会,李老师点了点头,缓缓地说道,“其实梓蓁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昱子不禁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早已知晓,却没想到李老师会对他说出来。 “她父亲在她刚出生没多久便过世了,芦枯湖本是她父亲的家乡,她去那里是想寻找些父亲的痕迹,她其实没必要瞒着我,我不会责怪她。” 昱子默然,他又接着说道,“我想她一定是寻到了些什么,关于她父亲。但她却不肯对我说。我虽然不是她亲生父亲,却也是她的养父,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法不焦虑。” 说完他叹了口气,神情中难掩落寞。 昱子盯着他看了一会,说道,“您说得没错,她只是想了解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在镇上找到了一个曾认识她父亲的人,那人给我们讲述了她父亲过去的故事。” 说完他便把殇情楼里那个女子的讲述又向李老师讲了一遍。李老师神情专注,听昱子讲完,他揉了揉眉头,楠楠自语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昱子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选择?” 李老师摇了摇头,“没什么。没有其他事你可以先回去了,有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跟你说的事。”说完李老师又捧着书读起来。 昱子轻轻掩上门下了楼,在银杏林里缓缓踱步,想着心事,忽然他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林中小径旁的木椅上,看着地上的落叶发呆。一阵风吹过,银杏叶被卷到空中,又落在她的衣襟上,头发上,仿佛带着凋零的不甘和哀怨,落到那个女孩的心中。 昱子默然走到她身边,帮她拂去头上的落叶,她抬起头来望着昱子,“你拂去了,它还会再落下来。” “到了秋天有那么多落叶,为什么没有覆盖这个世界呢?” “为什么?” “因为总会有人把它们拂去。” “你把它们都拂到地面上,只会让地面上的落叶更多。” “那会被它们的根系吸收掉,生命的痕迹只有生命才能消除。” 梓蓁看了他一会,楠楠地说道,“生命里留下来的哀伤也只有生命才能承受吧。” 她让昱子也坐在木椅上,小心地拂去他身上的残叶,“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问我想不想跟着他做课题,我没同意也没有拒绝,他让我回来先考虑考虑。” 梓蓁又问道,“还说什么了吗?” 昱子沉默了一会,说道,“他问我在芦枯湖都去过哪里。” 他撇了她一眼,又接着说道,“他跟我说了你的身世,他知道芦枯湖是你父亲的故乡。我便和他讲了殇情楼的事,以及关于你父亲的事。” 梓蓁怔怔地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昱子又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很关心你,你瞒着他去芦枯湖,他似乎因此而伤心。或许你应该试着和他聊一聊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梓蓁打断他的话说道,“有些事情你不了解就不要说!” 昱子不敢再说,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她似乎是对刚才的态度有些抱歉,语气也软下来,“萧艾和绿绮分开了,你知道吗?” 昱子摇了摇头,说道,“我想他们注定会分开的,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带来恐惧,又怎么能长久地在一起呢?” “可是他们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长久的恐惧把爱变成了厌倦,她心中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厌倦,这也是她为何要去找若木的原因吧。” 梓蓁幽幽地叹了口气,“爱总会变得让人厌倦吧?” “厌倦是对深入的无力,爱有两种特质,美好和深沉,最美好的爱在若即若离中,最深沉的爱却蕴含在厌倦中。” 梓蓁想着他的话,她也在厌倦,厌倦他营造出来的一个过于美好的虚幻世界,那把她生命中本已残缺的某一部分放大成生命的全部,或许那里蕴含着一份深沉到她已无力承担的爱。 在她沉思漫想之际,昱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向远处指了指,她把目光投向远方,只见小径上有一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子,正缓缓走来。 来人正是绿绮,他们互相打了招呼,梓蓁见她有些憔悴,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 绿绮向她笑了笑,说道,“挺好的,现在轻松多了。” “可是你消瘦多了!” “你们有时间吗?我请你们喝点什么吧!” 昱子撇了眼梓蓁,说道,“那我们去校园里那个咖啡屋吧!” 午后的咖啡屋人很少,三人找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岔路口零星有几个学生经过,昱子想起曾经和荇淑一起在这里喝咖啡的场景,自从上次向她表明了决绝的态度,他便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在校园的路上和食堂里偶然见到也是尽可能地避开,实在避不过便打个招呼匆忙离去,他不愿意再让梓蓁伤心,却不知她心中的伤痛其实已无可复加。 自那之后,梓蓁从没说过原谅他,却也没有不理他,他们的交往看似一如往常,却在某些微妙之处发生了变化。轻拂脸颊的秋风如同春风般温柔,却在某些难以言喻的感触中蕴含着萧索之意。夕阳如同朝阳般绚烂,却在某些明暗之间蕴含着坠落的哀伤。他们之间的隔阂如同一条裂缝,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扩大成一片深渊,而坠入渊底的是终将失落的爱情。 冒着热气的咖啡杯里有一层心形的奶泡,绿绮垂着头,用小勺把它搅拌成一道道乳白色的长条,又终于融入浓郁的咖啡中,就像爱消散在苦涩的记忆深处。 “从芦枯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或许是喝酒的原因,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奇怪,奇怪之处在于它静地可怕,就像是悬浮在一个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空间。我起身走向房门,从床沿到房门像是隔了遥远的距离,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路,却又在瞬息间走过。我离开的时候他嘴里正不断吐出尖利而短促的呓语,回来时他仍在睡梦中,却异常安静,有他在的夜晚我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安静的时刻。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他不在这个房间里,甚至从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存在过。我重新躺下来,全身酸软无力,却又重获了某种生命力。 正当我沉浸在平静中,忽然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扼住了喉咙,那一瞬间我全身被冷汗浸湿,那双铁一般坚硬的手臂,那么熟悉而又那么温柔的手臂。我挣扎着想逃脱出来,却越来越徒劳,我喘不过气来,一种生命逝去的无奈感如潮水般袭来,泪水溢出了眼眶,那种绝望打破了我对绝望最深的想象。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间空气涌入了胸腔,我大口地喘着气,滚到了地上,靠着墙壁,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语气颤抖地问我,‘你怎么了,我做了些什么!' 他试图扶起我来,我心中充满了恐惧,躲闪着,更紧密地贴在墙上,沉默了许久,我终于说道,‘你又做梦了吧。’ 他点了点头,开始跟我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声音让我恐惧,我打断了他,‘没事了,我想去湖边走走。' 他坐在地上,不再说话,我不敢再看他,快步溜出了屋子。我一直走到湖边,泪水流个不停,腿也已酸软不堪,我坐在湖沿上,风卷起的波澜像无止境的恐惧袭向我的内心深处,我最爱的那个人,他试图把我拉进深渊里。” 她不停的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已经成了一滩暗黑而又浑浊的液体,最初那心形的奶泡已被完全吞噬。 梓蓁听着她的讲述,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怎么会这样做?是梦魇吗?” 绿绮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嘲讽,“或许吧,无论是不是梦魇,那都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那天晚上我在湖边坐了一夜,月轮从远山升到湖心,又隐没在曙光中,他也在房间里呆了一夜,那是我们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回来后我便提出了分手,他试图挽留,态度却并不坚决,我想他也明白,我们之间再无可能,那件可怕的事情像一扇门,把所有的一切都关在了过去。” 一阵沉默后,昱子问道,“若木呢?你们之间…” 绿绮打断他的话,“若木与荇淑在一起了,你不知道吗?” 听她提起荇淑,梓蓁身子一颤,不禁看向昱子,昱子也难掩惊讶,“真的吗?” 绿绮望向窗外,“他很久没来过了。” 昱子想起上次和荇淑来这里喝咖啡,却遇见若木的事。回想起来,这件事并非全无痕迹,若木看她的眼神,对她的态度,都能从中看出端倪,甚至去芦枯湖旅行,也是若木把荇淑叫上的。但他心中不解的是,若木对一切都冷若冰霜,却为何偏偏对荇淑另眼相看。 梓蓁说道,“可他却那样对你。” 绿绮叹了口气,说道,“我早就知道他并不爱我,我只是他一时的替代品,他那样的人,即使有爱也是冷酷的,更何况对于不爱的人。不过我想他们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幸福,他更想的是和爱的人一起陷入深渊。” 昱子想起若木的话,蓦然明白过来,他爱的是她的痛苦,爱可以缓解痛苦,却又因此而消解了心中的爱,这是一份注定无法长久的爱。他又想到了自己对梓蓁的爱,那源于一种凄美,是在孤独和忧郁中蕴含的美好,而当他用浓烈的爱去融化掉她心中的孤独和忧郁,爱也逐渐融入一片虚无,或许爱并不是一种实在之物,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内心感受。 绿绮啜完了杯中的咖啡,“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能睡个好觉,生命像是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梓蓁问道,“离开了他,你会难过吗?” “之前我一直恨他,恨他的梦魇,恨意掩盖了所有的一切,但现在知道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我的回忆中反而全都是他的好,我很爱他,即使这份爱曾被层层恨意掩盖,他的梦魇再也打扰不到我,我会把他的梦魇忘掉,把他对我做过的事忘掉,只记得他的爱,这是一份永远也寻不回来的爱。”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梓蓁喃喃地说道,“失去了才能看到自己心中的爱吗?” 昱子说道,“那是一种对过去的期盼,期盼着曾经占据自己生命的只有爱和美好。” 梓蓁痴痴地看着他,心中却在想着,那或许是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期盼。 |
第十章——荒情的秘密(3) 梓蓁缩在沙发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茫然的目光彷佛看着空气中某个幻想出来的地方。 李常棣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平日里沉静的目光中此刻却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梓蓁,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梓蓁沉默不语,目光仍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你最近和那个昱子走得很近,你们是在交往吗?” 梓蓁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 李常棣站起身,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语气也变得温柔,“今天晚上回家住好不好?” 梓蓁终于开口说道,“我最近学习比较忙,住在宿舍比较方便些。” “家也像心一样,空荡久了,就会冷,冷得久了便再暖不过来了。” 梓蓁垂下头,她想起冷湖居来,想起那对夫妻,他们之间是不是也冷得太久,以致于再也暖不过来了。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忽然问道,“你爱妈妈吗?” 他身子颤了一下,把目光移开,似乎不敢和她对视,“我当然爱她,就像爱你一样爱她。” “那你为什么从不敢提起她,甚至把家搬到远离她的地方?” 他语气变得有些颤抖,“因为在我心中你就是她。” “可我不是她,你不敢提起她是因为你无法接受这一点。” 他沉默着,梓蓁又接着问道,“她坠海不是什么意外,而是她自己的选择,是不是?” 他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不错,我一直瞒着你,是怕你会伤心,我不想让你知道,她是主动离开你的。她之所以这样做,都是因为你父亲,她爱你父亲,胜过于一切。” “我父亲坠海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去过他的家乡,也应该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爱的从来都不是你妈妈,坠海也是他的选择。” 梓蓁皱了皱眉头,想着他的话。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去找过江月老师。” 他点了点头,又说道,“梓蓁,不知从何时起,你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好像有一股力量把你的心拉远了。” 梓蓁默然,他又接着说道,“就像你妈妈一样,虽然我们结合在了一起,却总有一股力量让她远离我,直到永远离开了我。” 他捕捉到梓蓁脸上闪过的一丝鄙夷之意,心中有些恼怒,不禁提高了语调,“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个昱子?” 梓蓁把目光转向窗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心中恼怒更甚,“以后不许你再和他交往!” “以后我愿意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你再也管不了我!” 他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梓蓁,我们需要好好聊一聊,今晚上回家好不好?” 说到后来语气中甚至有哀求之意。梓蓁摇了摇头,“我以后不会再回去了!” 她终于把目光转回来,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又沉静地说道,“我爱上了他。” 这一句话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眼神中释放出一种炙热逼人的光芒,他忽然扑上来,双臂如铁箍般搂住她,无数迫切的吻覆盖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嘴唇上。她徒然挣扎着,口中发出绝望的呼喊,他扯去她的衣服,压在她身上。 “不要在这里,求求你!”她的声音遥远而又陌生,彷佛来自于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承受这一切的都是那个人,而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她看着他在身前起伏,感受着痛楚和陌生,虽然几年前她就熟悉了这种行为,但还是不理解欲望和这种行为之间的关联,不理解爱和这种行为之间的关联。他每次做完都会向她解释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爱,爱是在心中激起的情绪波澜,复杂的情绪波澜汇聚在一起燃起了欲望,欲望通过这种方式消散在身体里,又激起更深的爱。她从不曾理解,她甚至不理解什么是爱,但她不知道的是,爱从来都不是可理解之物。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入睡前的最后一刻在想些什么,因为那是各种思绪涌入静谧的状态,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状态。同样的,爱其实是各种思绪涌入某个内心存在的状态,而这个内心存在便是心中所爱之人。 正当他得偿所愿,伏在她身上微微喘息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破碎之声,他心中惊惧,从她身上翻下来,迅速地穿好衣服。梓蓁颤抖着穿上衣服,无法抑制的泪水,蕴含着心底的绝望和悲伤,顺着脸颊流下来。他轻轻地打开房门,只见窗台下散落着玻璃碎片,在耀眼的阳光下闪烁着,那只绿萝正静静地躺在地上。他又向走廊望去,空荡荡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
第十一章——终章(1) 远方缓缓涌来的海浪,绵绵无尽永不断绝,伴随着海浪涌来的有欢愉,也有哀伤,但这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沉没在海底,唯一留下来的是承载着这一切的涌动,就像生命承载着纷来沓至的各种情绪,留到最后的却只有生命本身。 关于那些流言,他不敢相信,却又已深信不疑。她心中有个哀伤的源头,散发出来的哀伤逐渐笼罩了整个生命,只有深深根植在灵魂深处的伤痕才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看着她渺小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她的生命也像是在不断涌动的海浪,无边无际的哀伤涌上来,又沉积到海底,却没有一个人能懂得这一切,阻止这一切。她转过头来,哀伤的眼神中蕴含着笑意,海风吹拂着衣襟,似乎是要吹走她的哀伤,同时吹走的还有她的生命。他心中涌起无尽的爱意,他爱着这个女孩,胜过于世间的一切,他幻想着做一片长满了花的岛屿,把哀伤阻拦住,让她的生命涌入一丝幽香。 “你那天为什么来海边?” “哪一天?” “第一次在海边遇见你的那一天。” “那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只有大海才能承载心中的喜悦。” “为什么是最重要的一天?” “因为遇见了你啊!” 梓蓁莞尔一笑,“遇见我是结果,不是原因啊!” “原因蕴含在结果中,追寻这件事本就是源自于结果,人总是无法把握结果,才会去追寻原因,却不知道在结果中已经包含了一切。就像爱上一个人,对这份爱无力把握的时候才会去追寻爱的原因,爱本没有原因,所有关于它的概念都蕴含在它自身之中。所以,遇见你是结果,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是那一天存在的全部意义。” 梓蓁默想着他那似无意义的话语,心中不禁起了感触,重要的不是话语的意义,而是话语背后所蕴含的情意,那里有种漠视一切的态度,无论这份爱的原因是什么,无论它如何错综复杂,只有爱本身才有意义,而那也是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起汀兰爱的那个人,他不愿回忆,总是把当下看作某种回忆,或许也是把原因蕴含在了结果中,混淆了时间的流逝。” “时间能带走所有的当下,却带不走回忆。” 提起汀兰,梓蓁的眼神中流露出温柔,“她还说要来看我们的!” “她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来的!” 梓蓁把目光投向远方,“在那个殉情树旁的小山坡上,我是那么地想念这片海。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山坡上,若是能看到这片海,该有多好!” 昱子知道她又想起了父亲,“后来他来到海边生活,或许心中又会怀念起那道山坡,那片湖水!” “我也开始怀念那片湖了,怀念那个搭在芦苇上的竹屋,那个在湖上畅饮的月夜,月朗风清,你们两个却都醉了!” “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已经醉了,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我希望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或许爱就是生命中的酒,可以在微醺中沉醉一生。” 梓蓁幽幽地看着他,“再沉醉的酒也会有醒来的一天,不是吗?” “醒来的那天,便不再属于我的生命,我愿意把生命沏入酒中,让醉意随着生命一起消散。” 梓蓁别过头去,似乎在努力抑制眼眶中的泪水。 他又接着说道,“我曾经做过错事,甚至无法为此遮掩,因为确实是我的心被诱惑着做了那件事。我的内心看似丰富,实际上却像是一片荒漠,漫卷的狂沙终归平息,沙子就是荒芜本身,漫无边际的想法不过是荒芜试图摆脱它自身而依循的徒然。一个荒芜的世界一旦回归平息便会卷起死寂般的痛苦,诱惑不过是痛苦的另一种视角。但是我遇见了你,你就像是荒漠中的一株草,是荒芜之外唯一的存在,狂躁的风沙都在你面前平息,你是所有痛苦的对立面,任何形式的爱都无法表达我内心的感受,那是没有意义的存在中唯一的意义,是这片荒漠中唯一的灵魂。” 梓蓁听着他的倾诉,感受着话语中所蕴含的那种奇特的爱意,她知道他在用语言做着艰难的尝试,用来描述他心中那难以想象的爱意,就像无底的深井底端还有一个更深的井,那深到极致的深度让所有的深度都失去了意义,他的内心不是荒漠,只是对她的爱把它变成了荒漠。 良久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荒漠是不是就像大海!” “大海里有数不尽的生命,结束不了的故事,寻不到归宿的情感,荒漠里却只有沙子。” 梓蓁楠楠地重复着他的话,“结束不了的故事,寻不到归宿的情感,可这些最终都成了一滴滴的海水。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什么她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我终于想清楚了,她不是想结束,而是想延续,延续在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结束,没有了生命,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情感也永远找不到归宿。” “没有了生命,故事还有意义吗?” “意义本就是虚幻的吧,更重要的是感受。” 昱子望着她,脑海中却想起李老师关于感受的解读,感受不能脱离生命而存在,却影响着生命中最后一刻的选择,意义可以被辩驳,感受却不能,因为它深藏在心底,包含着心底所有的情绪。他能理解她的感受,却没有领悟到其背后所蕴藏的含义,那是由生命中所有的哀伤和绝望所凝聚成的期望,可以延续到空间和时间中每一个遥远的角落。 “那一天,我也是这样看着海,你在背后叫我,看到你,我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认识了很久,可明明我们才刚刚相识。” “那是回忆产生的错觉,你把对我的印象延伸到了初次相识。”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所以初见的美好或许也是一种错觉,没有经历过后面的故事,再美好的初遇也会消失在记忆深处。” 昱子望着海面,“我记得见到你的时候,你正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远方的海面,夕阳在你身后拖下瘦弱的影子,海天之间只有一个身影。从那天起,我的心中也就只有一个身影,她望着远海,而我望着她。” 梓蓁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容,“你还说像是来到了我的画里。” “是这么说的,你的画是我生命的背景。” “画不会褪色,但人总会离去,如果我离开了,你要记得我。” 昱子不禁产生了一丝慌乱,一种难以置信的预感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又消失无迹,“为什么会离开,你要去哪里?” “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会去,我会一直陪着你。” 昱子望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睛,被目光中蕴含的柔情所深深触动,不禁轻轻把她拥在怀中,她伏在他的肩头,泪水渗透过衣领落在脖颈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轻触着他的脸颊,他的心敏感得如同被微风拂过的草尖。 过了一会,她站直了身子,轻轻拭去泪水,目光又转向海面,“不知岛上的那个老人怎么样了,那个夜晚过后便没再见过他。” “有的人无论相隔多久不见,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因为他们的人生已经停滞,不会再有改变。” 梓蓁默然不语,心中思绪翻涌,或许自己的人生也早已停滞不前,在多年前的某个记忆中,还未开始便已结束,就像一扇关闭的门,无论渗透进来的爱有多么浓烈,都无法推开这扇门,因为门内总有更浓烈的爱推着它,将它合上,把生命中所有的美好关在永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好想念那个在海滩上看星空的夜晚,落星遥远,银河暗淡,一簇簇流星如烟火般闪过天际。” 昱子心中涌起无尽的柔情,“夜空就在那里,星星永远都在,银河也永远都在。” 望着天空,夕阳失去了光芒,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星空,那道银河,温柔的目光中流露出想说却未出口的话语,“那些永远都回不来了,那晚的星空和银河都将遗落在记忆深处,同时遗落的还有对你的爱。” |
第十一章——终章(2) 听闻这件可怕的事是在第二天中午,昱子正在食堂吃饭,绿绮慌慌张张地找到他,眼睛还有些红肿,她抓住他的胳膊,“我有事情告诉你。” 昱子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匆匆把还未吃完的餐碟放到回收处,跟着她走出食堂,来到门外的小树林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绮把目光转向别处,眼睛渐渐湿润,过了一会她颤抖着说道,“梓蓁不见了!我上午去找她,她舍友却说她昨晚就没有回来。” 昱子心里仿佛有什么重物拖着它往下沉,“说不定是回家了?” 绿绮摇了摇头,“李老师也说她昨晚没有回去。” 她脸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良久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听说昨晚有人坠海了。” 他心中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耳畔的声音遥远而又缥缈,骤然间他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忍不住俯下了身子,他意识到那不是真实的疼痛,而是痛苦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攥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头脑中的思绪分裂成了两种互相矛盾的力量,一种力量绝不相信这件事情,而另一种力量却已经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涌上一种意料之内的无尽悲哀。 他想起昨晚在校园小径尽头的分离,他们背向而行,走了一会转过身来,她却也正在看着他,神情中充满了不舍和依恋,又流露出温柔的笑意,伫立良久后她终于挥了挥手,转身离去,他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间小径,他从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 绿绮感受到他的痛苦,安慰他道,“或许那并不是她,或许她去了别的地方。” 他没有抬头,不错,那绝对不是她,她说过会一直陪着自己,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的时候,脑海中忽然闪过她的话,没有了生命,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他的眼眶中瞬间涌满了泪水,真相其实一直都埋藏在他心底深处。 事情已经很清楚,有人在那晚看到一个女子从山崖上坠落到海里,而失踪不见的人便只有她。 最痛苦的不是失去,而是不知道为何而痛苦,痛苦像是头脑中一个独立的存在,没有解释,也没有源头,每一缕思绪都是它的组成部分,它占据着生命中的全部。他独自一人在小径中徘徊,没有目的,也没有希望,黑夜中笼着一层薄雾,一切都很静谧,痛苦的静谧,有任何声音传来,他都缓慢地转过身子,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在茫然中寻找生机。 篱畔的梧桐安静地伫立着,他忽然感到一阵极致的孤独,就仿佛是这梧桐有了灵魂,却仍然只能伫立在原地。没有了她,他就像是有灵魂的梧桐,却被驻留在了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他的满腔思绪都是她,他的痛苦,脑海中的那个存在就是她本身,这一切都随着她坠落在了海水中。他渐渐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不禁向着海边走去,他忽然想起那个执着的老人,直到此刻他才深切体会到那个老人的感受,是无尽的痛苦和孤独让他在岛上守护了几十年,为的只是落入海中那个孤单的身影。 昱子伫立在山崖上,任狂怒的海风吹打在身上,黑暗的海水翻涌着,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泪水无法抑制地喷涌出来,在这黑暗冰冷的海水中,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该如何忍受这永无尽头的恐惧和孤独! 这片山崖曾是她母亲坠海的地方,母亲把她留在了世上,也把最美好的存在留在了世上,但这个世界却辜负了她的美好,对美好的回馈是无尽的痛苦和哀伤。他心中涌上一种亘古不变的绝望,那是深深刻在时间里的绝望,时间沿着单一的方向冷酷地行进,绝没有任何哀求和悔意能让事情回到未发生前,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但在事情发生前,却有着无尽的可能去避免事情的发生,他多么希望这一切能重来,他会走进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带走那里的痛苦和哀伤,用爱,不错,只有爱才能做到,他曾经离她的内心是如此之近,他几乎就要做到了,就要挽救这一切,但却在诱惑面前背弃了本心,终于把她推到了深渊的边缘。 借着远方道路上微弱的灯光他看到一个老人的身影,佝着背,步履缓慢,向着这片山崖走来,等那人走近他才蓦然辨认出那是李老师。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直挺的肩膀松松垮垮地耷拉了下来,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再不可见,他见到昱子似乎楞了一下,呆滞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波澜。他茫然地走到涯边,望向黑暗下波涛涌动的大海。 昱子看着他幽暗模糊的侧脸,曾经对他的尊重都转化为满腔的愤怒,忍不住向他吼起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良久后他终于说道,“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这一生注定得不到爱。” 昱子嘲讽般地反问他,“你爱她?” “我爱她就像爱她母亲一样!” “但你却伤害了她,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那些流言蜚语害了她!我对她只有爱,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 昱子默然。 他又把目光投向大海,从激动中平复下来的表情里透出一丝温柔,仿佛陷入了回忆,他缓缓地开口讲述道,“二十多年前,从我遇见小雅的那天起,我的生命便不再为自己而存在,她占据了我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是我生活的全部目标。但她并没有爱上我,却爱上了一个只会给她带来不幸的人。那个人我见过他几次,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心中另有所属,他爱的不是小雅,从来都不是。爱总是卑微的,她以为他能爱上自己,她甚至以为他其实已经在爱着自己,但那不过是徒然和幻觉,他心中的爱早就已经死在那个湖畔,剩余的不过是爱的余烬。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走在了一起,还有了梓蓁。 后来,他遇上了海难,小雅绝望到极点,我想如果不是顾念着梓蓁,她当时就会追随他而去。我又重新涉足到她的生活里,我对她的爱从不曾消失过,而是在时间的酝酿中愈演愈烈,她终于嫁给了我,虽然我知道她之所以嫁给我,更多的是因为梓蓁,但毕竟她还是嫁给了我。我们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幸福就是和心爱之人过起平凡的生活,但这种幸福是不对等的,她心中某个地方已经死了,对她而言,这些时日不过是在虚度光阴。她很少笑,或许只有在看着梓蓁的时候,她才会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我对梓蓁很好,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那是我们之间维持这样一种融洽关系的唯一方式。但我心中还有不足,爱在不断攀升,幸福却停滞不前,当一切我视之为幸福的平凡之事发生了无数遍,而在想象中更美好的事却不可得的时候,心中就产生了不足,曾经拥有的幸福成了某种理所当然,我越来越渴望能拥有她的爱,而不仅仅是她的生活。 后来有一天她从一个目击者那里得到了些片面的信息,对当年那场海难中关于她前夫的坠海表示怀疑,她开始质问起我来,言语激动而又愤怒,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在怀疑我,她怀疑是我把他推到了海里。最让我痛苦的不是她的怀疑,而是这么些年过去之后,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之后,在她心中,我丝毫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她可以弃我如弊履,只要是为了他,她心中那份爱虽然已死去十年之久,却从来没有消散,甚至值得她用生命去守护。我不愿对她提起当年的事情,只是坚持说他是失足落到了水里,我知道她并不相信,怀疑已经植根在她心中,再也无法释怀。但我从没想到她会用那种方式,如果我知道她如此决绝,我什么都不会瞒着她,和她的生命相比,我的爱算得了什么,这个世界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他停顿下来,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直直地流下,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望着海面,沉浸在那无可挽回的回忆中。 良久后,他又继续讲道,“我曾经失去过她一次,但那一次我知道她就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她的存在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虽然我和她隔着遥远的空间距离,但她一直以一种独立的形象存在于我的内心深处,我爱的是我内心深处那个独立的灵魂。可是这一次,这一次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内心深处那个深爱着的灵魂也失去了独立性,她仍旧在那里,但不会再给我带来慰藉,只有无尽的孤独和寂寞,一切都是虚幻的想象。 她离开了,却把梓蓁留给了我,我知道她的心意,她希望我能照顾好梓蓁,这也是她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唯一信任我的地方。这些年来,梓蓁长得越来越像她,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与她如出一辙,最要命的是那双眸子,忧郁而又哀伤的目光,我甚至以为那就是她。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带着梓蓁去海边玩耍,她站在那里望着远处,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忽然她转过头来看向我,在那瞬间,我的心被重新填满,仿佛再次失去她后,我又一次重新得到了她。这本是永恒的失去,模糊了生死,让生活陷入绝望,而现在这一切却能被挽回,这是无可抵挡的诱惑。” “所以你为了自己的欲望,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昱子打断了他,语气颤抖着,似乎在努力抑制心中的愤怒。 “她在逐渐爱上我,虽然这样的转变很艰难,但我能感受到,在她心底深处复杂的情绪中蕴含着对我的爱,她无法离开我,也不愿离开我。” 昱子沉默着,不禁想起梓蓁曾经提出过关于爱的疑问,“那不是爱,只是痛苦的衍生物,是绝望中的稻草,是内心的自我欺骗。她不爱你,只是在用一种类似爱的情绪来缓解心中的痛苦。” 听着昱子的话,他神情茫然,望了会海面,又接着说道,“可是我该怎么办?该拿我心中的爱怎么办?它切切实实地存在于我心中,没有爱的生命我宁可舍去。” “她不是小雅,你只是把她当作了小雅的替代品,你爱着小雅,却不愿忍受由爱带来的痛苦,你背弃了心中的爱。”昱子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而且你伤害了她的女儿,你如何对得起她?” 他的面颊又痛苦地抽搐起来,“不错,我背弃了她,伤害了她的女儿,我把家搬到远离海边的地方,也是愧于见她,我常常梦见她,她不说话,就那样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如一道道尖刀般刺穿着我的心。” 昱子看着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悲哀,爱可以让一个人做出最深情的事,却也可以让一个人做出最恶毒的事,它可以带来难以想象的美好,却又可以带来永无尽处的痛苦,它是生命中最单纯却又最复杂的存在。 “当年那场海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梓蓁的父亲没有活下来?” 李常棣又把目光投向远海,“那一年学校组织活动,小雅因为照顾梓蓁没有去,她的前夫却在船上。回来的时候遇上了台风,船行驶到一片暗礁区域,触了礁,船上有些救生艇,但远远不够,救生艇人满之后,剩余的人便只能上些小的橡皮艇,甚至是救生圈。有个救生艇被风吹得撞上了大片礁石,落水的人不断哀嚎,其他艇上的人却视若无睹,甚至远离而去,那种场面真是让人刻骨铭心。 我和他上了同一个橡皮艇,由于我们的艇太小,在台风的猛烈吹击下很快远离人群而去,我心中慌乱,只觉得自己难逃此劫,但他却神情淡然,似乎毫无畏惧。忽然间小艇撞到了什么东西,应该是一块礁石,猛烈的撞击把他翻出了艇外,下意识的瞬间我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小艇在水中打着转,我却并没有放开他,就在那电光火石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只要我松开手,小雅便再也见不到他,而我也有了能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在这种想法的诱惑下,我甚至就要去付诸实际,但很快我心头又涌上一阵难以消除的哀伤,那不是我自己的哀伤,而是小雅的哀伤,我知道我的手一松,她的余生都将生活在哀伤之中。 最终我将他拉了上来,他倒在地上,喘了几口气,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似乎没想到我会救他上来,我想他一定是从我的神情中读出了我心中的犹豫。我此刻无暇顾及,因为我发现橡皮艇开始漏气,一点点的扁了下去,我往气阀里吹气,却赶不上它漏气的速度。 他看了我一会,忽然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帮我好好照顾她们!’ 我一愣之下,他已经一跃而起,跳到了海里,我看着他向远方游去,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讲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多么希望当初跳下去的那个人是我,今天的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昱子沉吟着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小雅这些事情?如果你告诉了她,或许她便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不想让她知道是他主动放弃了生命,放弃了她们,我宁愿让她认为那是难以避免的意外。” “他为什么要把活下来的机会留给你,就因为你救了他?”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他早已对这份爱感到疲惫,对生命感到疲惫。” 昱子忽然想到了那颗殉情树,那个为他殉情的女孩,“或许他看到了你是在用生命爱着小雅,你救他是为了小雅,你把她的哀伤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尊重这样的爱,因为他了解这种爱。” 听着昱子的话,他的眼睛逐渐湿润,情绪也渐渐失控,过了一会他跪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对不起她,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该活在这世上!” 昱子默然看着他,无论他心中的悔意有多深,梓蓁都再也回不来了。那个他深爱的女孩,曾经伫立在这里,就在他脚下所在的地方,毅然跳入了黑暗的海水中,在黑暗中不断翻涌的恐惧不足以阻止她,因为她心中有比这更恐惧的存在。海水吞噬的不只是他的爱,还有生命中无可挽回的全部美好。 |
第十一章——终章(3) 时间的流逝让逝去之人逐渐融入某种沉寂的境地,初时的悔恨和痛苦也随之沉寂下来,但同时陷入沉寂的还有他心中的某些地方,那是爱的源头,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那里散发出来的爱的气息充盈着全部的内心,以至于难以寻到那个源头。随着她的逝去,他心中的爱逐渐收缩回那片区域,其他地方皆已死去,他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唯一留下的是那片爱的余烬。 他夜不能眠,闭上眼睛就想起站在山崖上面对着黑暗海水的那个瘦小身影,只有来到海边他才稍稍心安,他的心死了,却并不是远离了爱,即使在那片死去的余烬中,也蕴含着足以燃尽一切的火种,生死之隔改变了爱的形状,却无改于它执着的秉性。 海滩上星光暗淡,若隐若现的银河安静地躺在夜空中,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孤独的星星依旧孤独,他忽然想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在浩瀚的宇宙中看来也不过是一颗孤独的星星,失去她的哀伤在整个宇宙中都无人知晓,这是宇宙间最孤独的哀伤,那么这些星星上呢,或许也尽是哀伤,星星的一闪间或许就有无数的哀伤划过,划向无人知晓的命运,划向无可慰藉的时间深处。 冬日的校园被积雪笼罩,窗外的雪花漫天飘落,在灰蒙蒙的天空的映衬下,看不出其从何而来,也不知要落往何处。树枝上也覆盖着积雪,很难想象几个月前那一片金黄的繁盛景象。这些银杏树来年又会发出新芽,到了秋天又将是一片金黄,但那个在银杏树下伫立着的孤独的身影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昱子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茫然地看着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对面的女孩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爱可以存在于记忆中,流逝的是时间,而不是爱。” “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淡薄,越来越遥远。” “但它却永远不会消逝,你的爱会消逝吗?” 昱子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永远都不会。” 那女孩垂下头,叹了口气,说道,“没想到那一次离别居然是永别!”语气中已经有些哽咽。 昱子想起那次离别,那是在芦枯湖畔的咖啡馆,他、梓蓁、还有汀兰。眼前的女孩正是汀兰,她信守自己的承诺来看望昱子和梓蓁,却得知梓蓁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对相聚的期盼是对离别的慰藉,不再有相聚的离别又该如何慰藉! “那天晚上她还提起过你,说是想念在湖上一起饮酒的夜晚。” 汀兰眼睛渐渐湿润,她拭去泪水,啜了一大口咖啡,就像喝酒一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昱子向她讲述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汀兰望着他,专注地听着他的讲述,时而蹙眉,时而叹气,时而又难掩愤怒。 听他讲完,汀兰忍不住愤愤地说道,“所以,是她的养父,对她做了那种事情?” 昱子痛苦地闭上双眼,点了点头。 “他既然深爱着她的母亲,又何以忍心对她做那种事情!” 昱子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被积雪覆盖的银杏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树下看到梓蓁的场景,那时候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那纤瘦而又孤独的女孩心中,居然隐藏着这么深的痛苦。 “他心中有一种对失去的深深恐惧,他以自己的感觉为核心构建了一个内心世界,在那里几乎有着外部世界的一切,所有的规律,所有的情感,唯独缺失的是自我的缺席。他没有意识到,失去其实也是一种拥有,就像梓蓁的父亲,他在湖畔失去了那个女孩,但却在余生中拥有着她的爱。” 汀兰思索着他话中的意味,不禁被戳到心事,楠楠地说道,“失去其实是一种拥有,所以拥有过的永远都不会失去。” “失去是虚幻,拥有也是虚幻,爱不过是虚幻中的拥有,却足以在虚幻中执着一生。” 汀兰沉吟了一会,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见到他了,就在那家咖啡馆,在那个靠窗的位子前,桌前摆着永远不会喝下去的咖啡,他表情平静,时不时地望向窗外,仿佛是在等待着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或许他在等着你,他看到你是什么反应?” 汀兰的脸上流露出某种奇异的表情,“我没有进去,只是在窗外远远地看着他,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最后我离开了,从始至终都没有走进那家咖啡馆。” 昱子诧异地望着她,“所以他不知道你来过?” 汀兰望向窗外,缓缓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没见到他时,觉得他很遥远,总是期盼着能见到他,可真的见到他时,却感觉他更遥远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心中的爱,已经成了一种关于遥远的期待,它在那片遥远的湖水中,而不是在这个咖啡馆里。我从千里之外回到这里,本应该走进去,坐在他对面,问问他别来安好,但我却无法迈出脚步,那种感觉,就像是被美好的回忆环绕,却无法走向过去。” 昱子默然半饷,说道,“人总是无法走向过去,却也走不出过去,过去是既无法摆脱又无法触及的存在。或许爱也是如此,它是在互相远离中蕴含的张力,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回忆,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哀伤。” 汀兰看向他的眼睛,在那溢满了哀伤和怀念的目光中,她看出了另一种情感,那里蕴含着生命中最坚定的执着,是执着燃成的烈火,她蓦然想起殇情楼上的那个女子,在某些难以捕捉的瞬间,也曾在那枯槁般的眼睛里燃起同样的火。她不禁预感到,眼前这个伤心之人,也将用余生来悼念这份无可挽回的爱情。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覆盖世间的一切,他的目光越过白茫茫的世界,又看到了伫立在海边的那个孤单的身影,雪花落在海面上,落在她的发梢间,也落在他们的心底深处。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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