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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小说]子胥出奔[第2页]

作者:须弥山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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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7、消息
    
    
    多年以后,我和孙武率吴兵伐楚,攻破郢都,痛快淋漓地为我报仇雪恨。后来因为申包胥站在秦庭哭了七日七夜,求得秦国援兵来救楚。那时候吴王阖闾的弟弟夫概又乘机作乱,要夺位称王,阖闾急忙派使者叫我和孙武领兵回国。我对孙武说:“楚秦两国还不知道吴国内乱,你自己说过,‘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所以此时撤兵,机会正合适。”
    孙武说:“这样平白无故地撤兵,他们一定很奇怪,只道我们怕了秦国,会被人嘲笑。”
    我问:“那怎样才能体面地撤兵呢?”
    孙武说:“你忘了芈胜吗?拿他作借口就是了。”
    这倒真是个好台阶,对我来说,芈胜这个人真是用在刀口上了。正好申包胥写了一封威胁我的信来,说我曾发誓要灭楚,也差不多做到了,他曾发誓要存楚,如今该让他来履行诺言了。
    我写了一封回信:那时你放我逃走,还为我保守秘密,我心里一直非常感谢。如今你有这个志向,我当然要成全你。可是楚国弄到如今这个模样,是因为平王杀我的父亲和兄长,还要杀世子和我,我只是报仇雪恨,不是想夺取土地自己称王,这个你也知道,而且我也已经全部做到。但有一个人还没有摆平,我始终不能放心,那就是已故世子的儿子芈胜,作为平王的后代,至今还在吴国寄人篱下,没有寸土可以安身。如果楚国能够隆重地接他回去,使已故世子的香火不绝,那我还留在郢都作什么?
    孙武称赞我这封信写得好,有理有节不亢不卑。我派人送信去后没多久,就得到楚昭王的同意,派人来告诉我,愿意封给芈胜一块大地盘。这样,我和孙武带兵回吴,楚国使者到吴国迎接芈胜。
    后来我才听人说,迎接芈胜回国的事,楚国群臣曾有过激烈的争论。令尹子西说:“已故世子客死异国,非常令人难过,分封他的儿子,也是很要紧的。”
    但大臣沈诸梁强烈反对,说:“那个世子早就已经废掉了,他后来一心想进攻楚国报仇,在郑国搞小动作,这样才被郑国杀了,也就是说,他实际上成了楚国的仇人,也就是说,他的儿子实际上是楚国的仇人。我们把仇人接来干什么?再封他一块地盘,只会有一个结果,就是养虎贻患。”
    子西说:“像芈胜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花头?根本用不着担心。”
    就这样,子西用楚王的名义同意迎接芈胜归国。也就是说,楚王本人并不知情。
    不过芈胜后来真的被封为白公,住在白公城。我年纪大了,不能总是看着他,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要像他父亲那样野心勃勃,那样轻举妄动。被离给他看过相,说像他那样的才能和人缘,治理个把白公城是绰绰有余,但如果像他父亲那样不知天高地厚,想谋夺王位,只怕会死得比他父亲更惨。被离说,从他的鼻子看,他有豺狼之性,从他的额头看,他不得善终。不知道芈胜的命运会不会给被离说中了,在我的晚年,有时梦里我也替他紧张。
    日子过得可真快,我时常想起在吴市吹箫乞食时的光景。随着官越做越大,行人、大夫、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心里也越来越不满足,总是怪大王不肯听我的话。自古以来总有许多聪明的臣子抱怨君王不肯听话,这样抱怨其实有很复杂的心理,一方面想流芳百世,让自己的名字编进诗歌里面,传唱万代;一方面又恨不得将君王踢到一边,自己坐在那个位子上,实现自己的治国理想;还有一方面是不敢轻举妄动,怕破坏了传统秩序,惹动众怒,招来杀身之祸。
    我的府邸总是箫声不断,不过大多数时候已不是我在吹箫,而是我的侍女。我将我的歌教给她们,练熟了,就让她们在院子里吹箫唱歌,我听着心里感慨万千,可也对自己越来越满意。当年我孤身一人从楚国的城父逃出来,如今已威震天下,日子过得豪华富贵,比我的祖上显赫多了。
    可我还是经常想起吴市乞食时的那段短暂时光。那时前景一片迷茫,梦想着各种各样的奇遇。奇遇果然降临了,我从一个逃亡的传奇走向一个统帅的传奇,可是令人颤栗的血腥,对传奇来说是重要组成部分,对我这个传奇主角的生活来说,却不过是偶尔的点缀。我喜欢这样的点缀,我内心深处更喜欢这种平常日子,可那样奇丽的梦想却也失去了,有过那样的奇遇,以后的任何遭遇都不再有意思,因为往日的所有期待,都已经不必期待。
    在少年时代,我还有过披着白袍驰骋沙场的梦想。带着吴兵在沙场上身经百战,我却从来没有穿过白袍。可是每想起这个梦想,我都会露出温柔的微笑,让侍女吹箫给我听,还会让我的儿子和着箫声唱歌:
    
    伍子胥,
    伍子胥,
    轻车赴敌,
    风梳白衣,
    日暮途穷,
    倒行逆施,
    斩关略地,
    鞭尸雪耻!
    
    孙武回山隐居时,曾邀请我一起去。他说楚国是吴国的世仇,已经被我们糟蹋成这模样,吴国的仗也就打完了,只要不去招惹越国。可是既然到了全盛时期,已没有必要再留下来了。孙武是个澹泊的人,在人世间留下一个光彩照人的名字,就回山中去了。我却不想走,正因为仗打完了,我们也该过好日子了。这不是我一直盼着的吗?
    在苦难的日子里,我总是盼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害怕乱世,害怕报仇。在太平时期,我却又怀念起那种富有悬念的生活,怀念浴血枕戈的日子。
    初到吴国,当了几天大夫,对我来说是一次奇怪的遭遇。人们常说,大隐隐于市,我本来想的是大隐隐于朝,可是吴国内部的争权夺利让我无法隐于朝,只好退而辞职,隐于山野耕田。但这一次亮相,已惊动了楚国,实际上也惊动了天下,到处流传的是我将借吴国军队踏平楚国郢都,以应验我父亲临死的预言:“子胥逃走了,楚国君臣从此多灾多难,不得善终。”
    流言又从各处传回我的耳朵,我的压力越来越重。我不想多事,只想找到能睡个好觉的地方。可是我不能把这样的打算说出来,让天下人笑话,只好经常吹箫,唱着复仇之歌,逢人抹泪诉冤,发誓报复。这种言不由衷的表演,让我感到心力交悴,有苦无处说。有时真想抛弃富贵梦,抛弃我的贵族身份,变成一个平民,杀猪屠狗。
    没有人能明白,报仇其实不过是我想过安稳富足日子的一件外衣罢了,让当道者以为可以利用我心中的冤气,替他们办事。这件外衣在郑国时我曾穿过,如果不是世子芈建的荒唐打算,可能我会一直穿下去,至今还穿着。可是在吴国穿这件衣服,却这样沉重!
    我确实穿错了衣服。因为郑国与楚国力量相差太远,人们不会对我有太多奢望,而吴国跟楚国力量相当,人们就指望着我能借助吴国伐楚。
    更让我痛苦的是,公子姬光把我要向楚国报仇这个假象牢牢握在手里,作为要挟我控制我的手段,让我替他流血卖命,牺牲我在吴国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专诸,真是骑虎难下。我殚精竭虑地为他谋划夺权,做的种种事情,跟世子芈建在郑国做的事有多大的区别?可是我必须一直做下去。这样的后果是把为我报仇的压力同时施加到公子姬光身上,让他以后反过来压迫我带兵伐楚。
    这样一环扣一环,让我理不清头绪,晚上恶梦交织,白天神思恍惚,那段时间,我比当初扮疯子时更像疯子,常常坐在石头上,手里拿着箫怔怔地出神。
    要不是那天九月下旬一个惊人的消息突然传来,我很可能就这样痴痴傻傻地下去,然后在悒郁中死去。别人会以为我为报仇无路而死,会在宽宏大量地同情我之后,尖刻地评价我是一个窝囊废。不过那时我已经死了,何必计较别人的评价?
    这个惊人的消息是:楚平王熊居得暴病死了。
    
    
    38、痛哭
    听到这个消息,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天下若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我愿意拿头来换。
    如今,那种种逼迫我报仇的流言,那千千万万双想看热闹的眼睛,都可以像用抹布似的从我面前抹去了。我不是为报仇而生存的人,为什么非要我为报仇而生存?我只想做一个看似非凡的平凡人,为什么非得做一个真正非凡的人不可?如今,你们总不能再自说自话,要求我这样要求我那样了吧,我要找来报仇的不是楚平王的儿子,而是楚平王本人,楚平王可已经死了。
    楚平王几乎是被吓死的。吴楚两国为了楚国已故世子芈建的妻子,发生了一次战争。楚国觉得她有点危险,要将她杀掉,吴国则应芈胜的要求,要把她接到吴国来。战争的结果是楚国打了败仗,吴国军队攻下了楚国的两座城市。楚平王年轻时虽然喜欢打仗,自己当上楚王,也是凭一刀一枪,从蔡国打到楚国,兄弟间经过自相残杀,浴血奋战出来的,但人到老年就特别怕死,一受惊吓就落下了病根,太医想尽办法也没能治好,到三年后的九月份死掉,并不是什么暴病。
    他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这个消息是公子姬光告诉我的。我傻了半晌,心里非常想纵声大笑,可是我不敢笑出声来,怕泄漏了心中的秘密,被姬光瞧不起。我木木地坐在姬光面前,盘算着怎样表态才好。我想说他该死,可是这样的死每个人都会遇到啊。
    我突然放声痛哭。
    我用力捶打着胸口,仰天大哭,口里大声叫唤着:“苦啊苦啊!为什么啊!老天不长眼睛啊!”这样叫了几声,虽然有点哭腔,却没有流出眼泪,样子不大像,只是一阵干嚎,所以赶忙低下头去。
    我的双臂在桌子上像耕田的犁似的,直直地伸开去,脖子折下来,脑袋深埋在双臂中间,冲着地面吐了几口唾沫,接着大声哭嚎,几乎响震屋瓦,灰尘都能从椽子上震下来。我知道我的哭声极其难听,比狼群嚎还要碜人,可在这种时候,哭得越难听越好,哭得越难听,越能够感染别人。
    这种声泪俱下的嚎哭,我在郑国,早已跟世子芈建经过了专门的训练,虽不能像世子那样炉火纯青,但也学得像模像样,外行人难辨真假。我低着头,涕泗交流,一时间难以抑制。我牢记世子的教诲,一边哭着,一边想着这辈子最让我伤心痛苦的事情。我想世子做别的事虽然差劲,但是哭中高手,幸亏那时他督责得严,如今派上了用场。可是我学得不够到家,能发不能收,在我认为哭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却已经停不住了。
    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姬光给我递了好几次毛巾。我忽然想到,我这样的哭法,伤心到这种程度,倒像是比楚平王的儿子还孝顺,变成真正的哭丧了。这样一想,我再也哭不下去,抽噎着将毛巾捂在脸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姬光看着我把毛巾放在桌上,又在我脸上看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像记得这个楚平王……他不是你的仇人吗?他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应该庆祝一下……为什么……反而哭得那么伤心?”
    我叹口气说:“我不是哭熊居这小子,我是哭自己。”
    姬光说:“哦,哭自己?”
    我说:“楚平王熊居暴虐无道,亲信奸慝,杀害我的父亲和兄长,跟我仇深似海,恨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可惜我没能够亲手杀了他!唉,他既然已经死了,我从此再也没有机会报仇了!老天啊,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斩了他的狗头啊!”这样说着,我应该再流下眼泪来,可是眼泪不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忙拿起毛巾,又捂住了脸。
    姬光黯然说:“唉,是啊,这是最让人不解恨的。”
    “人算不如天算,唉,命该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我说。我不能接着哭下去,不能再责怪老天爷,因为当初是姬光阻拦吴王僚给我报仇的,如果我再怨下去,就是怨姬光了。怨当然是要怨的,不过要怨得恰到好处,让姬光心里挺难受,觉得挺对不起我,可是绝对不能让他觉得我对他心怀不满。
    相对坐了很长时候,姬光等我的情绪完全平静了,才低声说:“如今时机已差不多成熟了,我们的计划也可以发动了。”
    我说:“时机成熟?”
    他说:“是啊,楚平王死掉了,楚国朝中肯定一片混乱,正好有机可乘。我是这样想的,上朝时我向他提个建议,我们去攻打楚国。”
    我不禁大怒,气得脸都红了。他日夜想的只有自己的事,什么时候把我的事放在心上?虽然我要报仇只是一件外衣,但是他如果当我是朋友,总得为我想一想,总得在楚平王还没死掉前,做做样子去对付一下楚国吧?楚平王已经死掉了,还对付什么楚国?
    我不过是一个逃难来的楚国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当然知道,我不能自以为是他的朋友。可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愤怒,不是因为他不让我报仇,而是因为他不留一点面子给我,在楚平王活着时不打楚国,在楚平王死掉后,却立即打楚国。如果一定要打,也得迟两年,等热点转移,人们不再纷纷谈论我和楚平王的仇怨的时候再说。
    可是愤怒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只能深埋心中。我又抽噎了两下,深深吸口气说:“去攻打楚国,总得有个借口吧,我们用什么作借口向楚国宣战呢?”我这句话还是有点责怪姬光的意思。
    他自然听明白了,笑了笑,说:“前些日子,楚国边境上一个农妇,到我们吴国的桑林里偷桑叶了。”
    “这……果然是个借口。”
    姬光哈哈大笑,说:“然后我推荐掩余啊、烛庸啊、庆忌啊带兵。季子德高望重,我如果有什么动作,他一定反对,所以事先要支开他,越远越好。”
    我说:“请他出使晋国,过去吴国夹在楚国、晋国中间很难做人,现在晋国衰落了,楚国又打了几次败仗,该吴国兴旺的时候了,所以应该派他去中原一带研究形势。”
    “对对,说得有道理。这样一来,他的心腹爱将和兄弟都出去打仗了,身边空虚,就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我说:“如果他要你带兵伐楚呢?你还需要有一个不能出征的借口。”
    姬光说:“不能让他提出来,我要自告奋勇,愿意亲自率领大军南下伐楚,还要说得慷慨激昂,嘿嘿。等他同意后,第二天我去校场点兵,假装从车上掉下来脚脖子骨折了,然后再推荐别人。”
    我说:“这个办法好,他就不大会起疑心了。”
    姬光问:“疑心?什么疑心?”
    我说:“如果你不自告奋勇要求上战场,他就要怀疑你建议攻打楚国的真实目的;如果你不从车上掉下来不能带兵,他又要怀疑你手握重兵有什么意图。你这样一折腾,他两种怀疑就全消除了。”
    姬光嘿嘿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伍子胥果然聪明,我的计策瞒不过你。”
    我说:“瞒过了他就足够了。”
    姬光冷笑着说:“瞒不过你也就瞒不过他。”
    我心里很不痛快:凭什么我得跟吴王僚一样傻?可见姬光对我还是不够看重。也许因为我长得高大魁梧,所以他觉得我应该被他当成杀人的武器,不是算人的头脑。
    姬光接着说:“不过他如今踌躇满志目空一切,不会这么快猜破我的计策的。等到季子走了,那三个家伙带兵出去了,他就算明白过来,也不可能再反悔了,哈哈哈。”他笑够了后,又说:“如今时机恰好,只是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专诸。”
    
    
    
    39、紧张
    
    
    这些日子来,我差不多已忘记了专诸。专诸确实应该回来了吧。上次听说他的手艺已学得差不多了,吃过他烧的鱼,谁都会上瘾。
    果然,就在这个时候,专诸真的从太湖回来了。
    专诸在太湖边上学烹调,鱼烧得非常鲜美。我想那时他如果到别的国家去,找个热闹的城市,开一家饭店,不出三年就会成为大富翁。可是专诸答应了公子姬光,又接受了姬光的那么礼物,就要为公子姬光卖命。所以他没有去开饭店,回来见公子姬光了。
    我在姬光家里见到了专诸,他还是那样精神,块头却好像又大了些,穿着也比过去干净多了,他说因为当厨师,打扮就要干净些,免得倒了吃客的胃口。
    握着专诸的手,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见到他实在是让人高兴,一是因为他是我的老朋友,二是因为他来了,我就不用担心姬光让我去当对付吴王僚的刺客;担忧的是他究竟有没有想明白,是我杀了他的母亲?不过他看见我也很高兴,说明他已经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没有怀疑到我。
    我们还当着姬光的面又掰了一次手腕,这次还是没有分出输赢,两个人的额头都绽出青筋,脸都发红。姬光看我们势均力敌,双手捧住我们两只手,笑着说:“真是勇士啊,我得到你们两个,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我知道他说这句场面话的目的,一是为了让我们停止,二是为了让我们感动。我心里有些不快,觉得被他看轻了,专诸却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我们不好再比手劲,都撒了手。
    姬光哈哈笑了两声,说:“专诸先生的手艺学成了,我有一个很冒昧的请求,不知道先生能不能答应?”
    专诸当即下厨,烧了十二道鱼给我们吃。他还详细解释了每一道鱼烧法的不同和味道的区别,他好像爱上了这门手艺了,看上去又专业又开心,活像一个真正的厨师。吃了这顿鱼以后,姬光和我就念念不忘,找借口让专诸又烧了几次,边喝酒边吃鱼,每次都吃得大醉,差不多把姬光窖藏的老酒喝光了。
    我怀疑姬光不舍得让专诸去死了,这样的鱼以后再也吃不到,确实让人遗憾,所以他拖延着不肯实现自己的计划。这个事情,我也不好开口,好像巴不得专诸早些死掉似的。最后还是专诸过意不去,自己提出来了,他说:“能够烧一手好菜的人很多,能烧鱼的人也不少,公子以后总能找到几个,可是能刺杀大王的人,却很难找到。”
    专诸的计划是,让姬光请吴王僚吃饭,说有个太湖的厨师来了,烧鱼的功夫一流。吴王僚既然最喜欢吃鱼,当然会答应。吴国人都知道大王和姬光有点儿心病。如果他不肯来吃鱼,倒像是怕了姬光,这个脸一个国王是丢不起的。所以,倒不怕请不动吴王。
    吴王僚接到邀请,果然答应前来赴饭局。
    姬光叫我去,派给我一百名精锐的家兵,在大厅隔壁的厢房里准备着。他自己带我去看了看厢房,让我熟悉一下。
    这是一个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的房间,只靠一条地道进出。右侧的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好像是造房子时忘记封上了。爬上窟窿可以直接看到请客吃饭的大厅,可因为这个房间黑,外面却看不到你。到时候我带兵从这个窟窿里跳下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姬光说,他还有一支伏兵,人数比较多,不方便埋伏,所以躲藏在地下室里,专诸一发动,就会冲出来接应。
    对付一只瓮中之鳖,这样的准备工作简直充分得过分了,我想。
    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的场面会这样惊心动魄。
    吴王僚对姬光早就心怀戒备,说不定他早就猜破了姬不光的一系列阴谋,但他不能不来吃饭。他这次来的声势之壮,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从王宫到姬光的府上,整条大街都密密麻麻地陈满卫兵,一眼望去层层叠叠,都是头盔和枪戟,卫兵脸上非常严肃,看上去好像都写好了遗书似的。相连的巷子,也填满了士兵。还有巡逻队,骑在马上,一刻钟有三次哨巡。
    平常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多,但这天,行人非常少,偶尔有人走过,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气都不敢喘一口,更不敢东张西望,似乎随时都有一把刀劈中脑门。街上的店门也都已关得严严实实,窗子紧掩,好像狂风暴雨来了似的。
    我让一百名精兵躲在左首一个僻静的厢房里,自己走出来,绕到门前。一路经过多次盘问,幸亏不少军官认识我,知道我在大王手下当过大夫,大王还准备替我伐楚报仇,这样,我才能走近公子姬光的府门。
    姬光的府邸门外到门前石阶,也站满了人,看上去个个孔武有力,杀气腾腾,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从没想到吴国竟还有这么多精壮汉子,还都长得差不多。每一只飞虫经过府门,都要被一百双怀疑的眼睛盯上半天。那些飞虫简直承受不了那些眼光恶狠狠的压力,似乎飞过门口就会从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昏死过去。
    府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死寂死寂。终于传出一阵音乐声,咿咿哑哑的,听起来也非常单薄,薄得像剑竹叶子,丝丝作响,劈开空气,我感到一股寒意逼上身来。
    从窗口张望了一下,我心里就怦怦直跳。
    大厅里,有数百人密密匝匝地坐着,几乎腾不出地方让那些女孩子唱歌跳舞。堂下是一群侍卫,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能看得到脸的那些人,面无表情,似乎连眼珠变成涅白的,上面能结蜘蛛网,这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声音:都像石雕一样。
    再过去却是一些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一个个虎背熊腰。这些人平时在街上怎么也看不到,可能是吴王僚收罗的风尘异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吴王僚也收集了那么多异人。他们不大遵守纪律,总是嘻皮笑脸的,还偷偷地在搞小动作,可是他们的小动作搞得心不在焉,可能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那端吴王僚和姬光的桌子上。
    在酒桌边上,围着吴王僚和姬光吃饭的,全都是吴王身边最精悍的卫士,有几个我还在吴王出行的时候见到过,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是万中挑一身怀绝技的好手。他们有的瞪着姬光的头发,有的瞪着姬光的脸,有的瞪着姬光的双手,有的瞪着姬光包着白布的双腿,有的瞪着姬光啃过的鸡骨头。当然,还有更多的卫士,眼光像毒蛇似的上下左右游走,所以被看过的东西,好像都会烧焦一层皮。
    一个送菜的厨师进来,两名侍卫在他身上仔细搜索了半天,然后拖着他,让他用膝盖着地而行,一步步走近酒桌,将菜肴送到桌上。旁边闪出一名卫士,握住小厮的下巴,让他张开嘴先尝尝菜。接着轻轻一脚将他踢了下去,像看一只鳄鱼似的看了他半天,挥挥手让他回厨房去。
    这个过程中,姬光和吴王轻轻地说着什么,脸上都带着笑容,好像没看见这些似的。
    吴王僚和公子姬光这对堂兄弟,聚在一起吃一顿鱼,就是这样的场面。与敌国首脑见面,也不可能这样防范啊,这跟撕破脸面骂街有什么区别呢?呸!真丢脸。
    这样的阵势,公子姬光的那点儿准备,真像是鸡蛋碰石头,蚱蜢腿弹石廊柱。我紧张得赶紧找个僻静角落蹲下,抚着胸口连连干呕。
    
    
    
    40、鱼肠
    
    
    
    先要想办法关上大门,防止外面的人送进来,造成更大混乱。说不定也有像公子姬光那样的人,躲在暗处,想乘机混水摸鱼呢。
    我回到厢房,把侦察的结果说了,指派了十个人,让他们到时专门负责去关门。他们说关门的事,事先没有经过排练,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爬上木楼梯,坐在一块木板上,轻轻抽出剑,搁在腿上,窥探大厅内的动静。
    姬光和吴王的神态非常亲昵,微笑着互相敬酒,交谈,有时会忽然一齐大笑,他们看上去相处非常融洽,有很多话要说,仿佛将会一直谈到天亮。他们这对堂兄弟,长期以来各怀鬼胎,好久没有这样倾心交谈了吧。
    大厅里又响起音乐声,一名侍女低低地唱歌,旁边还有一名小丑表演滑稽动作。可是大厅里那么多人,竟没有人发笑。歌声和小丑的动作渐渐僵硬起来,不久就草草收场了。
    我垂下去的脚被敲了两下,接着听到有人说:“不好意思……你刚才打呼噜了。”
    “你活见鬼了,我怎么会打呼噜?”我喃喃骂着,向厅里张望,我的眼睛就睁圆了。
    专诸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低垂着眼睛,还赤着双脚。木盘里盛着一条好大的鱼,有两尺长,上面洒着一些齑末。两个卫兵开始搜索他的全身。专诸的个子太高,他们搜索他的头发时,站在凳子上才够着。他们从专诸的头发中找到一根针似的什么东西,对着天光看了半天,没看出名堂来,就扔在地下。
    另外过来两个卫兵,用脚踢踢专诸的膝弯,专诸愣了一下,就跪下了。卫兵一人一边挟住专诸的胳膊,想拖他进去,不料差点将木盘子弄翻,专诸的手腕转了一下,才拿稳了,看上去真是训练有素。
    这次卫兵动作温柔了一些,挽住专诸的双臂。可是专诸长得粗壮,身子太重,卫兵拉了两下竟没有拉动,还是专诸用膝盖顺势走了两步。这样走毕竟不大方便,所以边上又过来两个卫兵帮忙,一齐用力。五个人看上去扭成一团,拖泥带水地向前。
    我差点儿笑出声音来,急忙咬住嘴唇,嘴唇一阵剧痛,不知道有没有咬出血。我向后作了一个手势,让大家都准备好。
    到了吴王桌前,四个卫兵小心轻放,慢慢放下专诸,八只手还虚虚的在他肩头扶了一会儿,好像他是一只大鸟,一不小心就会张开翅膀扑腾起来,打翻桌上的碗盏。等他们一齐退下后,另有四名卫兵从两旁闪过来,在专诸后面站了两个,左右各一,手握短戟,目光炯炯地看着专诸。
    专诸两手端着木盘,在空中举了一会儿,轻轻放在桌子上。我眼力好,可以看到鱼涅白的眼睛毫无神采。吴王微笑着看着鱼,很好奇的样子,嘴唇动了动,不知在说什么。专诸脸上陪笑,也说了两句话,好像在解释什么。他用双手摆弄一下木盘,放正了,小心地剔除鱼上的齑末,将盘子轻轻地推向吴王僚。
    突然我眼睛一花,专诸手里寒光一闪,他低吼一声,一把短剑倏的插过去。要不是我眼力够好,几乎看不出是短剑,倒像是专诸一拳打在吴王胸口。吴王身子向后一仰,溜出坐垫。
    接着专诸的背部就插上了四根短戟,喷出了一股股血箭。
    接着无数刀剑都砍在专诸的背上,好像剁肉馅子似的,只看见血肉纷飞,刀都染成红色,他们还不停止,显然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暴起伤人,慌乱中不知所措了。
    吴王垂下头,似乎睡着了。专诸伏在桌旁,也没有动一下。
    就这样结束了?
    厅上一片大乱,人们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跑来跑去,好多人都撞到一起。这时我才发现,公子姬光已不知到哪儿去了。专诸进来时,他好像早已不在厅上。接着我想到,专诸当然是姬光叫来的,如果姬光也在厅上,混乱之下,不就玉石俱焚了吗?姬光的心思真是细密,计划得丝丝入扣。
    我头脑晕晕乎乎的,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我该干什么,抓起剑在半中划了个圈,从墙上跳下来。我心里还比较清醒,知道接着会有一百个人从墙上跳下来,所以忙和身向前一扑,腾出空地,同时右手挥剑横扫,嗖的划破了一个卫兵的喉咙。一股血腥气直逼入我的鼻孔,我精神一振,一剑卸下一名卫兵的胳膊,回剑又砍在另一名卫兵的脸上。卫兵们见我凶猛,赶紧退开去。
    我抢到专诸边上,用力拉他的手臂,他翻了半个身,我看见他圆睁着双眼,猩红的嘴还滴着粘稠的血液,胸口也是一大滩黑乎乎的血迹,衣服褶痕处,还积着血,来不及渗进衣服里。
    厅上的场面已混乱不堪,上千人在混战,砍出去的刀不知道是砍在敌人身上,还是砍在自己人身上,只是一个劲砍着人,然后被人砍倒。姬光藏在地下室的人马,也早已冲进来加入了混战。这批人更彪悍,一定是姬光最得力的一队人马了。
    大门并没有被关上,我正想责骂,发现外面的人倒没有冲进来,里面的人却在纷纷逃出去。当时如果关上大门,这场血战一定还要惨烈得多。
    吴王仰躺着,脚搁在坐垫上,屁股已离开坐垫两尺多。是专诸那雷霆一击,将他击了出了那么远。他眼睛半张着,脸上还保留着一种饶有兴趣的神色,显然是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已经断气了。
    吴王的胸口上也是一滩血迹,还留着一个紫红色的柄,那是姬光交给专诸的利器鱼肠短剑,正中他的心口。我还是不放心,用手摸摸吴王的口鼻,早就没有气了。我抓住剑柄用力一拔,却没有拔出来。
    我背上一阵剧痛,猛回过头,看见一个卫兵的长戟已从我背上拔出,戟尖上还有血珠的亮光,那是我的血啊。我大喝一声,一剑劈开了他的脑袋。
    我被那个卫兵刺了一戟,反而刺醒了,才明白这样混战下去不是办法,应该早些结束战斗,就冲着大厅用尽力气大吼一声。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吼声会这么响亮,连自己的耳朵也差点震聋了。见那些人还糊里糊涂地在砍砍杀杀,就又大吼一声,高声叫道:“反抗有罪,投降不杀!”
    这句话我只是随口喊出来的,竟马上发生意想不到的作用,许多人开始高呼:“反抗有罪,投降不杀!反抗有罪,投降不杀!”起初不过几个脑袋瓜还没有混乱的人,顺着我的口气试着喊,几声下来就整齐了,喊成一片,听上去让人心旌荡摇,威慑力极强。
    吴王的部下已经没有什么斗志,估计是因为知道吴王僚已死,都想着此刻即使反抗,也不知道为谁反抗了,所以听到喊声,都扔下手中的武器,蹲下来抱住后脑勺。有几个虽然扔下了武器,但也被姬光的部下收手不住砍飞了脑袋。
    我看到大局已定,记挂着插在吴王僚心口的那柄鱼肠短剑,心想这柄剑如今名声十分响亮,以后当然更是天下名剑,价值连城,如果卖给古董商,够我一辈子挥霍了。我右手握住剑柄,左脚蹬在吴王僚的肚子上,喝一声,双臂用力,剑光一闪,终于拔了出来。剑上竟没有一丝血迹。
    那盘鱼倒还没有打翻。我用剑挑了一点鱼肉,放在嘴里,最后一次尝尝专诸精湛的手艺。不过只尝到一股腥味,不知道是鱼腥味还是剑的铜腥味。
    姬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笑嘻嘻地接过我手中的鱼肠剑,划破吴王僚的外衣,露出一层铠甲。他嘴上啧啧啧地响着,划破一层铠甲,又露出一层。像传说中的那样,吴王僚竟真的穿着三层铠甲。
    姬光冷笑着说:“三层狻猊甲,难挡鱼肠剑。”
    他把鱼肠剑插在腰上,说:“我们赶紧入朝,安排大事要紧。先得向群臣晓谕王僚破坏传统、背约自立的罪名,再出告示安抚百姓。”他拍拍专诸的脑袋,笑着说:“专诸这次立下头功,得好好表彰才是。”
    我心里挺疑惑:专诸奋力一击,刺死了吴王僚,这跟他去太湖学烹鱼有什么关系?他不去学这门手艺,这一剑不也照这个样子刺出去的吗?
    
    子胥出奔
    
    第五章
    
    
    41、珍宝
    
    我老糊涂了。
    虽然我一辈子经历丰富,生活的主题又非常明确,表面上看来是一辈子为了复仇,实际上是一辈子想逃避复仇。这样的生活,如果有一个好的讲述者,就会讲得引人入胜十分精彩。可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又差,近年来还变得非常爱唠叨,事情就讲得颠三倒四,又乏味又混乱。我常常想,我的故事如果让伯嚭来讲,一定会无比生动。
    如今情况跟早年大不一样了,伯嚭已我和势同水火。自从阖闾死后,他深得吴王夫差的信任,当上了太宰,还到处散布谬论,说阖闾的死责任在我,因为我在同越国的战争中没有保护好,逼得我豁出性命跟随夫差打败越国。
    许多年前,他来吴国投奔我时,又是另一副嘴脸,对我非常敬重,好像我是他爷爷似的。我清楚地记得他痛哭流涕地讲述他父亲的事情,如何被费无极设计害死,如何被囊瓦灭门。那次他讲得非常成功,我常常希望我有他那样的口才,向人回忆我的一生,让我自己的故事能够流传下去。
    伯嚭最大的仇人是囊瓦,一直在楚国当令尹;第二个仇人是费无极那小子,也就是我的大仇人。伯嚭的父亲伯郤宛之死,跟楚王可以说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如果一定要说有关系,那就是楚王让囊瓦当令尹,让伯郤宛只当个左尹。可是依我看,伯嚭是将楚王也当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了的,每次说起来都咬牙切齿。这一点他比我强多了。
    在我心目中,我的仇人是费无极,是他的毒计和谗言害得我家破人亡的。我家三代都在楚国做臣子,我父亲又是辅佐世子建的,所以我虽然心里恨楚王熊居,但还是觉得没有资格拿楚王当仇人,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我更痛恨费无极,不过费无极这个人作恶多端,没有好下场:囊瓦因为听了他的话,杀掉了伯郤宛,在国内支持率大幅下降,为挽回这个局面,只好将费无极杀了,顺便也杀掉了鄢将师。因此,囊瓦实际上是替我报了仇,我虽然不能手刃仇人,将费无极千刀万剐,这口气毕竟也平了些。我不喜欢记仇,人都已经死了,还计较什么?
    我知道伯嚭跟我的想法不同,所以对攻打楚国的事,他比我热心得多,时时打听楚国的情况,估计他派到楚国去的间谍,比吴国的情报部门派去的还要多。那天,我在和被离一起喝酒,他一直从我家找到被离家,目的是想给我讲楚国令尹囊瓦的事情。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伯嚭坐在我的对面,嘻嘻笑着开始讲故事。他最近蓄了胡须,大概自己觉得这样子挺好看,总是用手去摸,“我们大王的湛卢剑丢了以后,竟出现在楚国,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大王还杀了不少人,如今我们都有些不记得了。”
    他说,楚昭王得到湛卢剑后,非常开心,通知属国和友邦,让他们都来祝贺,因为传说这柄剑到了哪里,哪里就要发达。当时唐成公和蔡昭侯也亲自去楚国朝贺。蔡昭侯的贺礼非常贵重,是一只羊脂白玉佩,一副银貂鼠裘。他自己还留着一只羊脂白玉佩和一副银貂鼠裘,每天都穿裘带佩,十分光鲜,在前来朝贺的众多宾客之中大出风头。唐成公也有宝贝,是两匹名叫肃霜的马,一色儿白,没有半丝杂毛,驾着车又稳又快,唐成公在车上喝酒,从来不会泼出半点。
    囊瓦对收藏财宝的兴趣比谁都大,他既是楚国的令尹,看着他们有这样的宝贝,当然眼红。他的脸皮也比较厚,派人去讨。不料唐成公和蔡昭侯也是财宝收藏家,心思一样,一口拒绝了囊瓦的要求。囊瓦恼羞成怒,诬赖他们名为楚国属国,暗中私通吴国,将他们软禁在旅馆里,派出一千名士兵守卫。
    唐蔡二君心里知道囊瓦不过是要报复,却都认为财宝比自由重要,也比国家重要,宁可被他软禁,也不肯让步。结果一住就是三年,唐蔡两国的官员着急了,偷偷把羊脂白玉佩、银貂鼠裘和肃霜马送给囊瓦,就当作是遇到绑票的匪徒了。
    囊瓦倒也不要脸面,东西到手,立即放人。
    伯嚭说:“这个囊瓦,又贪财又霸道,真是无耻。蔡侯气不过,向晋国求兵攻打楚国,不料晋国虽然连络了十七路诸侯,但晋国带兵的荀寅……”
    “荀寅?这个名字好熟啊,”我打断伯嚭的话说。
    伯嚭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说:“可能你在郑国时见过他吧?”
    我想起来了,说:“见倒没见过,只是世子间接死在他手里了,要不是他出馊主意,世子也不会做那种蠢事,弄得被郑国杀掉。”
    被离忽然开口说:“从芈胜的面相推测楚国前世子芈建,做事一定是靠不住的,唉。”
    我说:“那个荀寅怎么样呢?”
    伯嚭说:“他对蔡侯说,你有羊脂白玉佩和银貂鼠裘送给楚国的君臣,不知道为什么晋国却没有?我们十七路诸侯的兵马,走那么多路来帮你,你一定有所准备了吧?我倒想打听打听是什么礼物。”
    我大笑着说:“哈!又是一个厚脸皮。”
    伯嚭说:“蔡侯说得也巧妙,他回答说:大夫带兵来,助小国灭强楚,到时荆楚方圆五千里的地盘,全都是送上的礼物,大夫一定满足了吧?荀寅不好意思再讨,心里不快,想想跟楚国拚个你死我活,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就借口天气不好雨太大,索性带兵顾自回国了。另外十六路诸侯的兵马,一看这情形,当然也纷纷撤兵回国。”
    我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不贪财的人也还真少见。”
    伯嚭说:“据我估计,蔡侯不会这样罢休,很可能会派人来吴国请兵伐楚,这样我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报仇?”
    “是啊,大王因为湛卢剑的事,至今心里不痛快,巴不得有一个借口能出兵。”
    我知道伯嚭心中的想法,在阖闾心里犹豫不决的时候,要有个信得过的人表态,他就是想让我出面去坚定阖闾的决心,然后他再推波助澜,达到目的。我估计他心里一定已盘算好,吴国能得到多少好处,我和他又能得到多少好处,有充足的理由发动战争。也许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是,我对攻打楚国这桩事,实在毫无兴趣。
    伯嚭见我不说话,不安地挪挪身子,说:“蔡侯那边就放心好了,不要说他对囊瓦怨气冲天,就是没有一点儿怨气,也会叫他毒火攻心。不瞒两位,他约了唐侯,此时已经在路上,还准备让他的第二个儿子作为质押。我已经答应替他们出力……”他似乎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缩住下半截话。
    我正愁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他,听了这话,阴沉着脸说:“你去活动,那是最合适不过了。像我就不行,容易让人误解。”
    伯嚭诧异地看着我说:“误解?怎么会误解?”
    我说:“这个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因为替大王效过一些劳,大王总是记挂着,我心里十分惶恐。如果我去替唐蔡说话,大王虽然不会在意,别人却会说我的坏话,认为我仗着一点儿小小的功劳,向大王讨价还价,达到报私仇的目的。这样,不但我的名声会坏,连大王也会被人说三道四的,所以提出伐楚的议案,最合适的还是你。”
    我的话一下子堵住了伯嚭的嘴巴,使他脸色发黑。
    伯嚭走后,被离摇头叹息,半天才说:“你真该改一下你的臭脾气,伯嚭虽然地位不算高,说话也还没有多少份量,可是会钻营,爱记恨,你即使替他灭了楚国,把仇人都押到他面前让他亲手处置,在他心里,帮他再大的忙也抵不过这几句话。”
    我无话可答,只好请他估计阖闾会不会被伯嚭说动。这个问题问得很弱智,所以被离冷笑着说:“不会。”
    当然不会。阖闾要打楚国,存心很久了,自然不用伯嚭去说。唐蔡二君的到来,让阖闾很开心,因为他们都愿意作为先锋。我不明白的是,他们损失的不过是两匹马,一块玉佩,一副貂裘,虽然都是宝贝,可是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值得冒亡国的风险去报复吗?太平日子不过,自己又没有力量,却还要兴风作浪。
    他们有没有计算过得失?攻不破楚国大家倒楣,他们依靠的大国损兵折将,他们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攻破了楚国,不管出兵的是晋国还是吴国,都会抢走所有的战利品,他们自己的军队却冲在前面,跟楚国拚得死伤累累血流成河,惟一的好处不过是出了一口恶气。他们以后还要不要过日子呢?
    他们的想法跟我差距太大,我觉得我一生的幸福比为死去的人报仇更重要,他们却认为两匹马或者一块玉佩比国家的安危重要。当然,他们会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他们捍卫的是国家的尊严和荣誉,所以灭族亡国也在所不惜。
    这些我虽纳闷,也不怎么关心。问题是我也得听从孙武的调度,冒着枪林箭雨,冲锋陷阵。和别人单打独斗我也不怎么怵,因为我这几年勤练武功,没怎么耽搁;可是一到混战时候,万一有个闪失,我岂不成了牺牲品?我一生向往着过太平日子,经过多年浴血努力,总算达到了大隐隐于朝的目的,却因为有武勇和复仇的名声,终于还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不是太冤枉了吗?
    囊瓦半夜里偷袭吴国军营的计策太老套,早就被孙武识破,痛揍一顿。他的运气实在不好,逃回去的路上遇上的两支伏兵,正好是唐侯和蔡侯带领的。他虽然低下头,还用袍袖遮住了脸,但还是被他们一眼就认出来了。两个人一看见囊瓦,哈哈大笑。蔡侯对唐侯说:“你看,这个狗娘养的也有今天!”两人连忙将双手在嘴边卷成筒形,对囊瓦高喊:
    “囊瓦,还我肃霜马!”
    “囊瓦,还我玉佩貂裘!”
    可是打仗时候,士兵的呐喊声乱七八糟,把他们的叫声都淹没了,不知道囊瓦有没有听见。他们商量了一下,就传令下去,让士兵齐声高喊。他们也没有排练,只是说了说口号的内容,传令官举着小红旗指挥,只听见一阵打雷似的巨响,山鸣谷应,几里路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囊瓦,还我肃霜马!”
    “囊瓦,还我玉佩貂裘!”
    
    
    
    42、破楚
    
    
    我坐在战车上,远远的望见郢都的城门,心里竟有些激动。城头上飘着吴国的旗帜,雉堞上伏着吴国的士兵。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忽然怀念起我的朋友申包胥,他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一定能写出一首非常抒情非常复杂的诗,甚至可以广泛流传,还能传之后世。我逃亡的路上,申包胥曾放过我一马,我发誓要报仇,这些我都不会忘记。如今我如愿报仇,申包胥在哪儿?我希望他不要在乱军中丧命,他是我少年时代惟一的朋友。
    当年我离开这里,一心想上沙场痛杀外国兵将,为楚国建功立业,申包胥也满心希望我能这样,还送我到城外。此时我回来了,却是带着外国兵将,杀败楚国军队,将楚王赶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打败囊瓦后,吴国军队兵分三路进发。我分配到攻打麦城,虽然也算是一个军事要地,但攻打起来比较容易些。因为这个城市的名字取得不好,叫“麦”,守城的楚国将领又叫斗巢,姓得也不好。斗巢带兵出来迎战时,我没有跟他在阵前决胜负,只是装样子冲了两次锋,暗里却使用驴子拉磨的战法,高筑营垒,七骗八拐,又派人混进城里,半夜偷袭,使尽了种种下三滥的手段,将这一斗麦子碾碎了。
    孙武进攻纪南城的方法是水攻,引了漳江水,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纪南城虽是郢都的屏障,却没能挡住大水,也没能挡住吴兵。孙武看到随手就有便宜可以捡,就带兵顺水而进,长驱直入,楚王和文武百官吓了一跳,来不及带家眷细软,急急的顺水而退。孙武军队进入郢都,除了有十来个士兵掉下竹筏被竹片刺破肚子外,没有别的损失。
    他的仗打得这么容易,让我挺羡慕的。
    伯嚭显得兴高采烈,带着一些吴国将领在城门口等我。他说大王已经进城了,我们得商量一下报仇。
    我心里有些奇怪,我们痛快淋漓,轻轻松松地将楚兵打得大败,攻破楚国的国都,作为楚国的叛臣,仇已经报到家了,还想干什么?难道将郢都再攻打一遍?
    可是伯嚭觉得这样远远没有出够气,他说:“我们在楚国失去的是什么?仅仅是你和我的幸福生活吗?还有我们的亲人,我们亲人的家园。你想想我们是怎么离开楚国的?除了一身烂衣服,还有什么?”
    “你有什么办法呢?”我问,“楚王算是你的仇人,可是他已经逃走了。”
    伯嚭牙齿咬得格格响,说:“是啊,他逃走了,我会想办法逮住他,食肉寝皮!可是你的大仇人已经埋在地下,再也逃不走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我该用什么表情呢?我只好装出茫然若失的样子,叹口气说:“是啊,他死了,我永远无法报仇了。”
    “你就这样放过他?他的坟墓还在,他死得多安稳啊。”伯嚭冷笑着说。
    他身边的吴国将领哈哈大笑,说:“对啊,伍将军,我们都会帮你的,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我已经明白,伯嚭用心深刻,一心想抓住楚王,来个乱刀分尸,又怕别人说他以臣弑君,就事先找个垫背的,让我去挖楚平王熊居的坟墓。熊居那小子死有余辜,不过挖坟墓却总是很过份的事,以后别人就是要谴责,也只会针对我,不会针对他了。他为了做有损名誉的事情,先让我坏了名声。
    他带了一帮人在城门口等我,根本不是因为我和他遭遇相似,同仇敌忾,急于跟我庆祝攻破郢都。他是想在众人面前将我挤兑住,一是让我不能推托,二是让我不能反悔,三是要把掘墓的事情传开去。
    我知道我落入他的算计之中了,只好说:“先见了大王再说。”
    伯嚭笑着说:“是啊,大王和军师都在等你呢,取得这样前所未有的胜利,他兴致很高。”
    我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个自然,北方那么多国家,跟楚国打了多少年仗,从来没有讨得便宜,我们一举攻下郢都,从此威震天下。”
    伯嚭说:“伍将军这样英勇善战,当年却伤在女人手里,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女人?什么女人?”我心烦意乱,心里想着伯嚭让我去掘熊居的坟墓的事,问出这句话才想起他说的是秦国的孟嬴,“是啊,费无极弄了个秦国女人来,结果会是这样,谁也想不到。”
    伯嚭嘻嘻笑着说:“听说孟嬴美貌无比,年纪也不算老,正当盛年,脸上只怕还没有一点皱纹,大王见了一定会喜欢。当年楚平王为了她,不惜除掉世子,还害得伍将军家破人亡,所以她实际上也是你的仇人,所以你如果将她献给大王,是一举两得的好主意。”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说:“美貌小姑娘固然好,美貌的女人,经验丰富,更过瘾!伍将军愿意将她献给大王,也是对大王一片忠心,为国争光。”
    我干笑两声,心里早已经勃然大怒,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伯嚭这个狗娘养的,他只想借我的手来满足他阴暗的心理。好吧,我让你得到最大的满足!
    我破罐子破摔。
    吴国大军攻入郢都后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令人发指,人神共愤的。这些事情并不是乱兵失控,经过孙武的整顿以后,吴国军队的纪律是当时天下最好的。那些事情,其实都是我建议阖闾干的。我虽然心狠手辣,可是也根本不想这样干,都是因为还有一个更心狠手辣,也更阴险狡诈的伯嚭,是他激我干的。我性格虽然也比较阴沉,可是从小练武,暴躁起来常常不顾后果。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我不想替自己辩护,可是我更不想替伯嚭背黑锅。
    见到阖闾后,在我提议之下,吴国士兵首先在郢都大掠十天,抢劫百姓财物,强奸良家妇女,都一律不予追究。按照惯例,军队攻克一座城池,如果没有紧急军情,一般是大掠三天。纵容士兵大掠十天的事,还从来没有过。这也算是一个纪录。
    我建议阖闾夜夜宿在楚宫,先让楚王的夫人和他做爱,然后将楚王的众多妾媵一个个睡过来。楚王的母亲,就是从秦国嫁过来的孟嬴,既然是绝色,当然不能放过,我极力劝阖闾赶快享用,我发现这使我有另一种邪恶的快感,比我自己去奸污孟嬴更痛快。可是孟嬴最后还是保持了贞节,不是因为我保护了她,而是阖闾自己良心发现。孟嬴关了门窗,拿着剑随时准备自杀,并用周礼上的大道理责备阖闾,他脸上过不去,只好派兵保护孟嬴的房子。阖闾后来很可惜地说,当国王其实也很受约束,要照顾一国名声,如果我不是国王,早就强奸了她。当时我心里后悔得要命:真不该建议阖闾去干,我应该自己去干。
    楚国百官都没能带走家眷,所以我和孙武、伯嚭带着几个高级将领,一家一家搜索过去,让随从抢财宝,我们自己专门找官员的妻妾姐妹女儿奸污。我有一种做禽兽的快乐,一种渲泄的快乐。
    楚国富足强大,楚人又天性浪漫,所以历代楚王都荒淫无道,几乎个个是寻欢作乐的高手,这在天下是有名的。可是郢都建城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规模浩大地淫荡过,从来没有像这样,在大白天,全城都充满性交的呻吟和叫喊声。
    尽管孙武跟我关系一直很好,在打仗时,我们配合得也不错,可是为了楚国的宗庙,我们竟然在阖闾面前吵了起来。我这些天头脑发热眼睛发红,照镜子看到自己简直像一条恶狗,所以说到楚国宗庙,我要求全部拆毁,孙武却还保持理智,坚决反对。
    孙武的看法是这样的:楚平王废世子霸儿媳杀忠臣用奸人等等,终于得到了这样的报应,这是老天的惩罚,如今我们要做的是,将前世子芈建的儿子芈胜从吴国接来,让他接替楚国王位,楚国人想想芈建那么可怜,一定会支持芈胜,楚国就会社会安定,不会发生动乱;芈胜当了楚王,自然也会感恩图报,会向吴国世世朝贡,楚国从此就成了吴国的属国,这样既有名又有实,将来要到中原去称霸,不过是举足之劳。
    我当时满心是被伯嚭激发出来的怨毒,报复雪恨的愿望竟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像火一样烧我的心,虽然一向爱护自己的名声和面子,这时却顾不得了,我大声说,灭掉楚国如今只是举手之劳,将楚国的版图归入吴国,吴国就成了最大的国家,即使要取代周天子也指日可待了,还要建立霸业干什么?我认为,孙武的魄力不够大,对旧秩序没有足够的认识,甚至还有些怀恋,没有树立不破不立的思想,而我们要进行的是全新的事业,不能用周朝礼仪来规范。
    一场架吵下来,阖闾批评我说,我这样说话有些过份了,会让别国诸侯怀有戒心。但他也觉得我的想法比较伟大,也比较刺激,就下令将楚国的宗庙一把火烧掉了。放火烧宫殿宗庙,是有悠久历史的光荣传统,这倒不是我们首创。
    这件事充分证明,灭亡楚国的事业,普天下只有吴国能够办到。
    唐侯和蔡侯,从囊瓦家里找到了玉佩貂裘和肃霜马,都献给了阖闾。我估计他们出了这口恶气后,从复仇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对形势作了判断,害怕阖闾看中他们的宝贝,所以抢先献给阖闾,免得到时候又遇上囊瓦一样的人索要,反而被动。这也让他们的报仇显得正义一些。他们领兵回国后,我还是算不清那笔账:他们冲锋在前,享受在后,夺回的宝物又转手送给了阖闾,那他们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这些日子,我体力透支过多,非常疲劳。我除了去楚宫见阖闾议事,就都躺在床上休息,也没有去现场看焚烧楚国宗庙,回想这些天郢都发生的事,心里突然一阵惊悸,隐隐的非常害怕,有一种闯了弥天大祸的感觉。楚王这个看上去非常牢固的宝座,竟像陶罐一样易碎,遭到了这样的报应。我觉得我到时候一定也会遭到报应的。
    伯嚭阴魂不散,又跟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来看我。我一听到伯嚭像公鸭似的笑声就觉得恶心:他们一定是来催我去挖楚平王熊居的坟墓。
    
    43、鞭尸
    这次伯嚭带来一个驼背的老头,背驼得像背着一个灌满水的牛皮袋;一身脏兮兮的旧衣服,似乎几十年前穿上后就从来没洗过;头发都白了,也脏得发黄;脸上全是皱纹,我还以为看到了一张从阴沟里捡来的秃羊皮。
    那老头看见我,马上伏到地上叩头,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我皱着眉头对伯嚭说:“他是谁?你找这么个人来干什么?”
    伯嚭嘻嘻笑着说:“你不认识他了吗?他这辈子可是为你活着的呢。”
    老头抬起头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泪水就要流出来了,说:“少爷,你怎么一头白发了?不过还是那么身强体壮,我看着心里真开心。想不到还能活着见到少爷,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
    他说的是地道的楚国话,我听着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听他说话的口气,倒像是我小时候家里的老仆人,可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可能这些年来他的容貌变化太大了。我抬抬手说:“你起来吧,真不好意思,离开这么多年,我认不出来了。”
    老头说:“我是乙曲,一直跟着少爷的,不知道少爷还记得不记得?少爷小时候,最喜欢跟我摔跤了。”
    “哦,哦,哦,”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仆人的一点影子,记得那时他头发还黑黑的,“是你啊,乙曲,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乙曲站起来,说:“少爷,你的头发……你还年轻啊!”
    我说:“我的头发就这样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倒像只白头翁。”
    乙曲侧过身,用脏袖子擦擦眼泪,又回过头来说:“我听说你要去挖平王的坟墓,就急忙赶来了。那个地方,一般人哪里知道?说出来你不会相信,他的坟墓在水下面,在寥台湖下面!他自己作孽太多,就是怕死掉后被人挖出来。他想不到我会费尽心思打听到那个地方。你多叫上些人,我这就带你去。”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慢慢转过身,也不看我,也没有看伯嚭,低着头顾自出去了。
    我看了伯嚭一眼,心想这家伙本事可真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我的老仆,而老仆恰巧又知道熊居那小子挺尸的地方,真是上天安排的。我对乙曲的背影说:“不要急,洗个澡,换件衣服再去啊。”可是乙曲没有理睬我,他可能没有听见。我只好让人多准备些东西,到门外给他;一边传下命令,让兵将即刻集合,跟我去挖熊居的尸体。
    伯嚭乘我忙的时候,匆匆告辞走了。
    乙曲坐一辆马车在前面带路,我引着本部人马,浩浩荡荡出东门而去。路上两旁站满了人,都指指点点,大声议论,我听见他们都在说我要报仇雪恨,去挖熊居的墓。就连我的士兵也还没弄清楚这是去哪儿,那些闲人倒都知道了,我想,这又是伯嚭那小子干的好事,到处散布流言,生怕人家不知道我有多缺德。
    城外连天的衰草都沾满了烂泥,这是孙武水攻留下的,弄得路不像路田不像田,枯树上有几只乌鸦缩着脖子,好像冻得发抖。要不是乙曲,我可能只找得到寥台湖,根本找不到寥台,更不知道熊居的坟墓。
    根据乙曲的指点,在寥台东侧,派一名士兵潜下水去,果然发现了一个石砌的建筑。我忘了叫人在湖边生火,也没有带来被褥,那名士兵上岸后冻得嘴唇发紫,只好派马车赶紧送他进城。
    我站在寥台上,看士兵们往湖水里扔沙包。几万人向湖里扔沙包的场景,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前不久孙武进攻纪南城,也是几万人扛着沙包去拦截漳江的水,那场面恐怕也未必会比这里更大。
    乙曲驼着背,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边。他已换了新衣服,却好像穿不惯,看上去像一只猴子。我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熊居的坟在这里面的,但没有开口。分别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娶妻生子?在我家的时候,他还是个老光棍。我觉得他有很多话要跟我说,但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围在沙包里的湖水快排干时,露出一具石椁,凿开石椁,是一口棺材。用手腕粗的绳索栓住后,数百个人一齐将棺材拉上岸来。我走到棺材边上,士兵才打开棺材。我先捏住鼻子,怕有恶臭,可是棺材里面不过是一大堆衣服和石头。
    在石椁下再揭开一屋厚厚的石板,又是一口棺材,这次没有拖上来,直接打开,还是一堆石子和铜块。清除了这口棺材,又揭开一层厚石板,露出了第三口棺材。凿开棺材板,这次,看见了一具尸体,尸体边上有许多金玉宝贝,倒没有什么尸臭。
    我登上棺材,用脚踢了那具尸体一下,倒还有弹性。揭开一层布,看见熊居那张脸,比我见过的老了很多,可我还是能认出他来。据说他的尸体用水银殓过的,所以能变成木乃依,连皮肤的颜色也没有变化,甚至还有些红润。看上去他睡得非常安详,不像是做过很多亏心事的样子。
    熊居的尸体被拖到岸上。我站在尸体边上,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费了那么大劲弄他出来,究竟有什么意义。老实说,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虽然曾经是我的君王,又杀了我父亲兄长,可是我早就不恨他了。我在楚国,能混到什么样子?不可能比在吴国混得更好,追根溯源,还是熊居的缘故。可是我当然也不会感激他的,因为他的凶残荒淫,我出生入死,吃尽了苦头。我也不想说他对我恩仇相抵什么的,我只是不想跟他有什么关系,仅此而已。
    所以我此时更痛恨的是伯嚭,我的事情,为什么要他插手?事情弄到如今这地步,士兵们出了一番力气后,都在看热闹,熊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乙曲也算对我有功劳,只有我,傻乎乎地对着一具尸体,下不了台阶。
    别人都以为这是我一生等待的时刻。人人都说,我是为了这一刻才活着,才没有跟着我哥哥到郢都陪父亲去死。
    天知道我其实一直都在避免这一刻!
    如今,再也拖不下去了。
    他脸色如生的躺在湖边,如果边上没有我们这群人,看上去倒像是在等待情人。我放了一根草茎在他的嘴边,这样就更像了,悠闲自在,自得其乐,也许应该用一顶草帽斜斜地盖着他的脸。士兵们看见我的举动,都大笑起来。
    我知道很多折磨活人的方法,但怎么折磨一个死人,却一点经验也没有。想让士兵去捉一群乌鸦来啄熊居的肉,可是乌鸦不容易捉,捉来了也未必肯当着那么多人表演啄尸体,乌鸦有乌鸦的尊严。
    幸亏我看见了我的亲兵,他捧着我的九节铜鞭,站在边上。我取过铜鞭,照着熊居的脸狠命抽了一下。他脸上的骨头咯一声折断,皮开肉绽,额头凹了进去,却没有血流出来。我觉得我像一只失去了尊严的乌鸦,开始在众人面前啄食熊居的尸体。
    第二鞭打在熊居的下巴上。他的下巴就向下豁开,好像咧嘴笑着。这张脸变得非常恐怖,凹着额头,张着歪嘴不怀好意地笑着。周围的士兵发出一阵低呼。
    第三鞭打在他的鼻子上。这一鞭将他的脸彻底砸烂,变成一团糊肉,看上去虽然恶心,可是已经不可怕了。有人蹲下身子开始呕吐。我看看我的九节鞭,上面沾着许多烂肉,心想我不能再带走它了,得另外再打造一根。
    接下来我开始打他的胸部,隔着衣服打下去,砰的一声,却没有打断骨头。三鞭下来我已经打得手软了,喉咙痒痒的也想吐。我不能吐。我得计个数,打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收手了。我回头让亲兵给我端一碗水,喝了两口,再让他数着,提起鞭子,从胸口打到大腿,再从大腿打到脑袋,然后问亲兵:“打了几下了?”
    “五十三下。”
    这个数字显然不是一个可以结束的数字。可是我实在不想再打下去,心里恨着伯嚭,就当作接下去的鞭子是打在伯嚭身上的。这样,我照准熊居的胸部,鞭子像鼓槌似的落了下去,直打得额头冒汗。
    亲兵可能发现此时需要一个完整的数字结束鞭打,声音大起来,说:“两百九十六,两百九十七,两百九十八!”
    我这时想到,虽然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我来报仇,总得像个报仇的样子。刚才只想着该怎样处置这具尸体,忘了搞一个报仇仪式。此时处置结束,这报仇演说却不能再忘了。免得让人觉得我做事情缺乏章法。
    因此,最后两下,我分别打在熊居的左右两只耳朵上,接着用鞭梢插进眼眶,将熊居的两只眼珠子捣了出来。然后,我的右脚踩在他那个已经稀巴烂的胸口,用鞭子指着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打你的耳朵,是因为你听信奸人谗言,挖你的眼珠,是因为你看不到忠良。你伤天害理一辈子,报应来得迟了,可是再迟的报应也是报应,你想逃也逃不过。你当年下毒手残酷杀害我的父亲和兄长,没想到你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的演说主题不够深刻,应该有一个升华,就接着说:“你一辈子荒淫无道,多少性命无辜丧在你的手里,今天,我在这里,替楚国千千万万的冤魂报仇伸冤,料你也不敢不服!”说着将铜鞭在熊居的肚子里一插,将他钉在地上。
    士兵听完我的演说,纷纷鼓掌,一时掌声雷动。我吩咐亲兵,将熊居的棺材都拆毁,将他陪葬的东西各自分掉,衣服全部焚烧干净。然后登上马车回去。
    我急急登上马车,是因为刚才对着那具尸体,恶心得很,一进入马车就抓过一件衣服一通狂呕,胃里痉挛了好一阵,才稍稍舒服了一些。
    马车辘辘地往回走,我听到车外踢踢沓沓的响声,好像有人在跟着车在奔跑,但渐渐追不上了。我从车子的小窗口望出去,是乙曲在跌跌撞撞地追我的马车。我正想叫马车停下,载他回城,他却大声喊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非常绝望:
    “少爷,少奶奶的坟墓!少爷,少奶奶的坟墓在哪儿,你不想知道了?”
    我揭开车帘,将包着我的呕吐物的衣服扔到路边,用汗巾擦擦嘴巴,半躺在靠背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多谢:)
    
    44、无衣
    
    
    这些日子在郢都最流行的一首歌是《无衣》,在街头巷尾到处听到有人在唱这首歌,有时半夜里也会有一个尖嗓子从窗外窜进来,声音在营帐内到处游走,不知疲倦,弄得我在睡梦中拚命咬牙,好像有一条细绳子在锯我的耳朵,早晨醒来两耳通红。这首歌非常动人,唱的和听的都会被打动,常常能看到街边聚着一群人,边唱边流泪。这真是一首好歌: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
    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要说我俗气也行,说我大众化也行,我非常喜欢这首歌,它一唱三叹无往不复,有一种沉痛的关怀,有一种一言不发地埋下脑袋,额前飘着一绺头发,暗暗地发狠的决心。
    傍晚,吃过晚饭后,我就从案下盒子中拿出箫,来到帐外,吹着这首歌的曲调。往往就会有几个亲兵轻轻走过来,站在我身边唱。然后在军营外,也会有几个老百姓应和。晚霞渐渐地淡下去,亲兵们的脑袋、肩膀、身体,渐渐地黑下来,黑到夜色里去。我停止吹箫,和亲兵站在露天底下,不动也不响,冷风吹来,老百姓的歌声也一阵一阵传进来。
    这段日子,我出去追过楚王,可是没有追上,倒打听到囊瓦的消息,他在郑国,我就宣扬说要进攻郑国,逼得他自杀身亡。别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事,在郢都混日子,等待阖闾出台新的计划。
    那天阖闾对我们说,要马上颁布一项禁令,让大家执行。他说:“如今有一首流行歌曲在到处传唱,这首歌是从秦国传过来的。秦国已经出兵,要帮助楚国恢复失地,也就是说准备跟我们吴打仗了。所以这首歌是反动歌曲,必须严禁士兵和百姓瞎唱。”
    伯嚭低着头,谁也不看,说:“这首歌题目叫《无衣》,这几天唱的人非常多,我听到过好多次,应该抓上几个治罪。”他也好几次听到过我吹奏这首歌的,他这样说,是不是也想将我抓起来治罪?
    孙武说:“起先大家不知道这首歌是反动歌曲,到处传唱,是因为它曲调好听,所以连我也蒙在鼓里,跟着唱过几句,实在是对敌人不够警惕。我们知道,越是反对的东西,越要披上一件漂亮的外衣,来诱惑和腐蚀。不过我想,治理天下要恩威并用,不知者不罪,过去唱过这首歌的,既往不咎,今后不许再唱就是了。”
    这次伐楚,孙武的功劳是第一,我排在第二。他知道在郢都唱过这首歌的人太多,如果抓上几个,只怕人人自危,说不定士兵会发生哗变,所以自己先挑一部分责任,免得弄出乱子来。阖闾总不好意思抓孙武吧。
    我自然马上支持,说:“想不到这首歌竟然是反动歌曲,幸亏大王明察秋毫,识破了秦国的险恶用心。如今首先是赶紧颁布禁令,其次是想办法对付秦国军队。我们见识不够,应该像大王一样时刻警惕,才能避免被胜利冲昏头脑。”
    阖闾点点头,说:“既往不咎,再犯严惩,就这样吧。颁布禁令的事就让伯嚭来做。不过最新的情报说,我弟弟夫概已与秦国军队接触过了,而且首战不利,已带兵回国。我也得回去看看。这里的事情军师和伍将军先主持着。”
    回军营的路上,孙武跟我走在一起,伯嚭却没有跟出来,他一定跟阖闾还有体己话要说。我想弄明白那首歌究竟是怎么回事情,索性跳上孙武的马车。
    孙武告诉我说,《无衣》这首歌是申包胥去秦国求救兵时,秦伯唱的。申包胥之所以到秦国去,是因为楚王是秦国的外甥,外甥家里有事,当然只好去找娘舅帮忙。他也真能吃苦头,一路步行,穿破了十八双鞋子,最后只好用衣服裹着脚走,脚上血泡全磨破了,将衣服染成一块深褐色的布,这样才走到了秦国,也难为他一片忠心。
    孙武说,秦伯开始理也不理他,只管自己在深宫喝酒取乐。申包胥没有办法,就孤零零地站在宫外院子里,哭了七天七夜,十来只秃鹰在他头顶盘绕着,就等着他倒下,可以吃他的肉。他却没有倒下,衣服也没有换,澡也没有洗,饭也没有吃,水也没有喝,简直是与体能极限挑战。总算见到秦伯了,他将楚国的事情一说,秦伯觉得这个事情推托不了,就唱了《无衣》这首歌,派两名大将带兵来救楚王。
    孙武说,这首歌是秦伯当着申包胥即兴唱出来的,可见他的文学素养和音乐天份都很高。据说他唱的时候非常动情,声音都颤抖了。申包胥先是听着,听得泪流满面,然后也跟着唱起来,他声音沙哑,唱到后来只看见他嘴巴和喉咙在动,听不出一点声音了。唱完以后,他才答应喝水吃东西,然后再洗澡换衣服。看来,申包胥倒也很有艺术家的天赋,而且可以做一个非常敬业的优伶。
    我说:“他一向喜欢文艺,说话酸溜溜的。”
    孙武说,这些情报是间谍从楚国的残余部队里得来的,昨天晚上才快马送到。可是奇怪的是,《无衣》好几天前就已经在郢都传唱了。流行歌曲流传的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真让人想不到。这件事可能并不这样简单,依我看,郢都一定有很多楚国的奸细,每个楚国的老百姓都可能当奸细,因为爱国之心谁都有一点的。他们就等着楚军和秦军到来,大举攻城,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在这种形势下,天时地利人和都已经失去,我们只能体面地退兵,不能再傻等下去,否则运气好的话狼狈逃回,运气不好就只好做俘虏或者战死。
    听到秦国出兵,说不定晋国齐国为了保持均势,也会出兵夹击,事情眼看要闹大了,形势变得这样快,我们都有了退兵之心。
    阖闾回吴国去的路上,就听说了夫概篡位的消息,急忙召我们班师。孙武叫我以芈胜为借口,与楚国谈条件,然后体面地撤兵回吴。夫概叛乱得真是时候,要不是他,说不定我们还得与秦兵打上几仗,这要冒多少生命危险啊。如今,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过太平日子了。
    申包胥当年发誓,如果我灭掉楚国,他一定会保卫楚国。如今看来,我们两个的誓言差不多都实现了。其实他在去秦国前曾派人来见过我的。他听说我将楚平王熊居的坟墓挖开,还鞭打尸体三百下,就写了 来责备我。信上说,平王将坟墓做在水底下,也算怕了你了,你带着外国兵攻破郢都,焚毁楚国的宗庙,如果要报仇,也报到家了,为什么还要挖坟鞭尸?你难道忘了,不但你曾是他的臣子,连你的爷爷父亲都曾是他的臣子。这样过份的人,天下只有你一个。
    我让申包胥派来的人带去的口信说,我们是老朋友了,论朋友交情,我自然应该不让你为难,可我跟楚国的仇不共戴天,我年纪越来越老了,以后还有机会再来楚国吗?正所谓日暮途穷,所以只好倒行逆施了。
    我这样含含糊糊回答,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自己非常厌恶,我实在不想多事,不想真的践誓复仇,都是情势所逼,没办法才走到这一步的。做人就是这么难,当别人都以为你是什么样的人时,你就得做成那样的人,没有别的选择。可是这些话我却不能出口,连对最信得过的朋友申包胥也不能说。
    多年前从郑国逃到吴国,此后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向在吴国养尊处优,过上了一段安定的生活。我说过喜欢这样的日子,因此阖闾叫我们撤兵时,不仅士兵们都欢天喜地的,我也特别开心。
    不必再想出花样来对付楚国了。伯嚭想出来的,或者是伯嚭激我想出来的那种种花样,对付的是楚国,受折磨的却是我自己。虽然楚国是我的老家,可是我并没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我只想离开,从此不要听到楚国的任何消息。在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马车里,用鼻子轻轻哼着《无衣》。
    
    作为食尸魔的人类
    ――读《被涂污的鸟》
    
    1
    泽西·科辛斯基是波兰的犹太人,1933年出生,1957年移居美国,1965年写了他的第一本小说,《The Painted Bird》。这本书的中译者叫莫雅平,题目译成“被涂污的鸟”,共252页,18.2万字。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2月出版,定价5元。
    我是在一家书店里用半价淘到这本书的。译者说这本书有人译作“彩鸟”,不过这两种译法我都不喜欢,尤其不喜欢“被涂污的鸟”。
    书中讲到有一个捕鸟为生的人,名叫莱克,他见不到女朋友,心情狂躁,就用油彩涂染笼中最强壮的鸟,然后到树林中放飞。这只鸟找到同伴,可是同伴认不出它,最后把它啄死。这样的故事似乎在安徒生童话中也看到过一个,不过那只鸟死于人的好玩,死于人的好心情,不是死于人的坏心情。
    这个事情作为题目,是说这本小说讲的是同类相残的故事。小说结尾写到主人公的父母找到他,又提到莱克涂染鸟的事,用来比喻这次回到父母身边。
    作者曾发誓说,他的小说中,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2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7岁的孩子,因为战争,被父母送到偏僻农村,躲避纳粹的大屠杀。可是战争是如此长久,生命是如此脆弱,人与人之间又是如此难以相容,受托照顾他的人很快就死了,他只好不停地在各个村子里浪游,受尽折磨凌辱。同时,为了自保,他手中也沾满血腥,好不容易活到战争结束。
    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转辗,进行了一次地狱历险,好像要检阅所有暴行。这些描写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老巫婆为了给他治病,把他“种”在地里,只露出脑袋,乌鸦成群飞来啄他,而他只能用大声叫喊驱赶,他的叫声显然毫无威力,他被啄得满头血污。但这是最轻的一次。
    磨坊主怀疑妻子与年轻的雇工有私,请雇工来家里吃饭,将他用膝盖顶在墙上,用铁制调羹将他的眼睛轻轻剜了出来,“眼珠像从被打破的蛋中冒出蛋黄一样从他眼眶里一鼓而出”,紧接着又将铁制调羹插入另一只眼睛。猫像玩绒球似的玩两只眼珠,接着磨坊主踩碎了它们。主人公凌晨逃走时,那个雇工还在院子里捂脸呻吟。
    莱克的女朋友是个游荡荒野的疯女人,经常勾引村里的男子,终于,在男人们轮奸她时,妇女们逮住了她,毒打她,将一个装肥料的瓶子寒进她的阴部,然后一脚脚狠踢瓶底,直到她死去。莱克一路跑来相救,却差几步没能在她死前赶到,同时又遭妇女们狂揍。
    
    3
    主人公遭受的苦难更是触目惊心。因为他的一头黑发,到处不受欢迎,被认为是吸血鬼,能施妖法,数了别人的牙齿会让人减少寿数。他在流浪中,几乎没有遇上一个好人,从一开始就被人猜忌、打骂,一次次死里逃生。
    最可怕的是一个叫卡波斯的鳏夫,这是一个有虐待狂的人,常常偷偷溜到他身后突然用鞭子抽他的双腿,半夜里溜进他的房间,在他的耳边突然大喊大叫。他身上柳条抽打形成的伤口,流出黄黄的浓血。卡波斯还牵着大狼狗将他逼到墙上,狗嘴里喷出的热气把他的脸都弄湿了。狗的口水粘在他身上,长出一个个水疮,让一个巫师用烧红的火钳将水疮烙掉。后来,他又被关在一间小屋里,两手抓着天花板上挂下的皮带悬空吊着,让狼狗在地下守着他,只要他的脚一伸直,狼狗就会猛扑过来咬他,他就这样一吊几个小时。
    一次他去教堂,这个11岁的孩子因为拿不动祈祷书而摔倒,被当地人作为吉普赛吸血鬼扔进了深深的粪坑,想淹死他。他逃出来后,发现自己已不会说话,成了哑巴。不久他又被一群男孩扔进冰窟,差点没命。
    
    4
    但是这位孩子也不是好欺侮的,他的报复手段如此毒辣,同样让人心悸。
    一个村子常常遭闪电袭击,一对收留他的木匠夫妇相信他的黑头发能招来闪电,一旦天气变坏,就要把他锁在野外。要命的是一次雷雨因为木匠生病没能送他去野外,他躲进谷仓,谷仓就被雷电击中,燃起熊熊大火。他只好逃了出去,发现一个洞窟里有无数老鼠。他鬼使神差又逃回了原来的村子,木匠痛揍了他,并准备一只袋子,想必要把他活埋或扔进水里,他灵机一动,把木匠骗到那个老鼠洞窟边,并出其不意将木匠拉了下去。老鼠迅速分食,将木匠的身子一会儿浮到上面,一会儿沉到血污翻滚的鼠海下,最后一次浮上来时,已经是木匠的骷髅。
    在一次与孩子们的冲突中,他用大石头把一个高大男孩的头砸裂,当人们浩浩荡荡到收留他的农夫家里逮他时,他引爆了三个地雷,将那户农夫家炸毁,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地雷是战时从森林里捡来的。
    
    5
    人们在黑色的世界中苟延残喘,他们没有任何道德观念,没有希望,生活污秽无比,令人作呕。
    铁匠有周期性的肚痛病。他老婆这样给他配药:
    一只杯子中,放入12只巨大的虱子,捣成面糊状,加入少量人尿和马尿、大量粪肥、一只死蜘蛛和一撮猫尿。
    铁匠喝了“药”后就会呕吐,然后再服食蜂蜜,喝杯温水。如果病还没有好,他老婆会给他另一副药:把马骨研成粉末,和一杯臭虫与蚂蚁混在一起,臭虫与蚂蚁在杯中厮杀时,再打入几个鸡蛋,加一点煤油。铁匠一口吞下这些东西后,能得到一杯伏特加和一根香肠。
    马卡尔一家的生活是这样的:
    马卡尔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常常带一些家畜进他的房间,有时是山羊,有时是兔子。他最宠爱的母兔被他折腾得奄奄一息。有一次孩子偷看了他们一家的性生活的过程。先是一只公羊被牵进来,使它激动,然后让女儿钻到公羊底下,像跟男人一样做爱;接着兄妹俩做,然后马卡尔和女儿做。
    
    6
    苏联军队快要来了,在这些地方引起震荡,为了各自支持的一方,兄弟互斗,父子相残,大家都挥舞斧头,先杀了个不亦乐乎。
    卡尔美克兵是一支骑兵,为纳粹德国卖命。有一次村里冲进了千余名卡尔美克骑兵,开始大规模强奸和屠杀,场面极其壮观,连5岁的小女孩也不放过。他们的暴行因为苏联红军的到来才结束。
    其实在纳粹占领时期,村里人对受害者的所作所为同样乏善可陈。他们没有同情心,没有正义感,似乎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本能是唯一的指挥者,对弱者无缘无故地充满仇恨,在强力面前是怯懦地献媚。这两副不同的面孔,使人伤心地看到纳粹存在的理由和基础。
    人们在谈论屠杀犹太人的事情时,说是因为犹太人杀死基督,上帝正把德国人用作伸张正义的工具,犹太人正在受到公正的惩罚。倒是这个小孩在怀疑,上帝为了自己的一个儿子,是不是必须杀死那么多犹太人?
    主人公因为是黑头发,就经常有人提议将他送到德军那里去,仅仅是为了博得德军的好感。有一次他被送去,一名年老的德国兵受命枪毙他,但还是这名德国兵偷偷将他放了。
    一些铁路边的村庄里的人,常常去捡从火车上扔下来的东西。那些火车上的人,是被送往纳粹集中营,送往毒气行刑室和焚尸炉的。他们偷偷把孩子扔到车外,希望能遇上好人,获得生的机会。可是这一厢情愿的希望无不落空。
    许多孩子在扔到地上时就死了,村里人就剥下他们的衣服,脱下他们的鞋子,把口袋里的照片扔掉,如果是姑娘的照片,就带回去贴在墙上。村里人常常为争夺这些财物争斗。孩子的尸体却留在铁轨旁,等待德军巡逻车过来,浇上汽油烧掉或者挖坑埋葬。
    主人公看到一个被扔出来却没有死掉的男孩,他也没有能找到救星。人们在他死前就开始脱他的衣服和鞋子。等抢光了以后,男孩也已死了,他被拖到铁轨上,以便让德国兵发现。
    另一个犹太姑娘没有这个男孩幸运,她只是扭伤了胳膊。村里人开会决定第二天将她送给德军哨所。但是当天晚上,她就遭到一个村民的强奸,然后被活活折磨死,再把她的尸体搬到铁路边。
    
    7
    在这样噩梦般的童年,他也能看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希望。他拚命积累免罪日的祷告,希望能过上好日子。后来苏联红军来了,这些友善的人是他最依恋的,他们的理论打碎了他的旧希望,给他新的希望。他将基督教的秩序和苏联的秩序作对比,斯大林在遥远的克里姆林宫,深夜还点着灯,像上帝一样关注着全人类。也许在他看来,他找到了一种新的、更复杂的宗教。
    著名的狙击手米特卡为因为战友被当地人杀害,偷偷溜出去射杀了几个村民。他仅仅是为了出一口气,没有也不可能找到杀害战友的元凶。主人公被送到孤儿院去以后,这个复仇故事又一次重演,他在市场上被一个摆摊的农夫狠揍一顿,他的朋友“沉默者”帮他报仇,造成整列运送农夫进城的火车越轨,死伤无数,可是那个农夫并没有死。
    在孤儿们互相斗殴中,他一心希望两个红军朋友接他去苏联,可是等到的是陌生的父母。他在一次滑雪中跌入深谷,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8
    到最后几章,叙述显得越来越草率,也许作者要说的话已说完了,只想交待一下。
    小说从儿童的视角观察世界,充满奇思异想,展现出一个令人颤栗的暴虐世界。各种传说的幽灵徘徊在他身边,使小说弥漫着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氛,然而更恐怖的是现实世界,比地狱更黑暗诡异,吸血鬼、食尸魔的可怕远远比不上人。然而,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艰难无比地搏斗求生,举目都是血腥肮脏,同类相残,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一切变得理所当然,残忍成了人最显著的特征,恃强凌弱成了生存的手段,人性已堕落到这样的程度,使兽性显得无比高贵。
    作者写到那个洞窟中的老鼠:“它们爬到同类身上,疯狂地撕下一片皮肤,咬下一块肌肉。我看见它们在互相谋杀和吞噬。溅涌出来的血诱使更多的老鼠投身于嗜血的厮杀。每一只老鼠都企图爬出这个互相倾轧的群体,它们为冲到上层而竞争,为爬到墙上而搏斗,为一块撕下的肉而拼命。”
    这段话就像是小说的一个缩写。
    细节描写相当细腻,狠狠地逼视这个罪恶世界,使人内心充满恐惧(亚里斯多德)。每一个残酷的场面,都是血淋淋地直陈读者面前。这些场面直接影响了主人公的心理和行为,磨坊主挖出雇工的眼珠,孩子因害怕而逃离时,不时摸摸眼睛,走路更小心,“因为我知道眼珠的根并不牢固。在一个人弯身子的时候,眼球就像挂在树上的苹果一样悬着,会很容易从眼窝里掉出来的。我决定昂着头跳过路上的那几道栅栏,但是我第一次试跳就绊了一下,摔到了地上。我恐惧地抬起手去摸眼睛……”战争使他离开了红地毯和钢琴桌,也使他离开了人间。
    遗憾的是译文的文笔远不够好,非常希望能看到一个好的译本。
    
    
    
    45、东皋
    
    
    也许是因为渐渐老了,我常常会有一种焦虑,为过去着急。特别是在深夜,经常会从恶梦中惊醒,还常是同样的几个梦,像毒蛇一样缠住我,不肯放过。这些日子我经常梦到的是一张肖像画,画面上一条大汉带着一个小孩。
    这条大汉是我,小孩是芈胜。我的肖像画得非常逼真,连那种阴沉沉的神色也画出来了,作画的人想必是高手。不过芈胜的像画得一点也不像,倒与世子芈建有点相似,他们不知道,芈胜长得更像他妈妈。
    我逃亡时,在昭关的城门口墙上看见过这幅画,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让我至今寝食不安,真是奇怪。
    当年世子芈建打起如意算盘,痴心妄想,要借助晋国势力夺取郑国,结果被郑国识破阴谋诡计,丢了性命。我幸亏见机得早,才带着芈胜侥幸逃走。离开郑国后,我知道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了,那就是吴国。因为北方各国与郑国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因为我这样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开罪一个国家,西方的秦国,路途远不说,跟楚国、晋国都有姻亲,我当然也不能去自投罗网。算来算去,只有地处东南的吴国,一向跟楚国不睦,跟北方各国也没过多交往。
    芈胜人虽小,却明白事理,一路上没有找我的麻烦,路过陈国时,却突然发高烧,满口胡说,哭喊着要找妈妈。我只好找个乡下的郎中看,没等他退烧,又急着上路了。郎中拦着我说,你这样子,一定会送掉孩子的命的。我想,孩子的命虽然重要,我的命可更加重要,万一郑国兵马追过来,或者郑国要求陈国派兵捉拿我,他们有马有车,我怎么逃得脱?所以推开郎中,大步走了。郎中倒在地上,在我的背后大喊:“你还没有付钱!你不要孩子的命,可是我要我的医药费啊!”我没有理他。
    起初两天,芈胜的病情还比较稳定,我走得也快。可是我不懂得照顾孩子,还因为害怕追兵,只好昼伏夜行,还不敢到村子里去投宿,大概又让他受了风寒,他的脸又变得像炭火似的,又红又烫。
    路过一个夹在两山之间的小村庄,我向一个放牛的后生打听附近有没有郎中,后生用手里的小木棒指指前面,说:“这条路走过去不远,有一条向左的小路,进去两里地,大樟树后面住着一个神医。”
    我道了谢,又多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陈国地盘?”
    那后生说:“你离开陈国大约七十里路了,这里是楚国的地方。你一个外国人可要小心,听说前面关上的军队正在盘查一个从郑国来的逃犯,风声很紧。”
    原来已回到楚国,他们又在抓我了。我匆匆告辞,按照他的指点,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一棵大樟树,树后面有一排草屋。我让芈胜站在地上,轻轻敲门,却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是伍子胥吧?”
    我疾忙回过身子,看见大樟树底下,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拄着拐杖站着。他咳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在昭关看到过你的画像。右司马薳越带着大军守关,他们正好张着网,你倒好,自己来了。”
    薳越这家伙居然还活着,当时我和世子芈建在宋国生活得好好的,就是他带兵来帮助宋国平息什么华氏之乱,弄得我们只好逃到郑国去。不过我还是保持着一点警惕,说:“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老头说:“你不用怕我的,你听说过扁鹊的名字吧?”
    我心里想,原来那后生说他神医,是这老头自己吹牛骗人的,就冷笑着说:“你就是扁鹊?我怎么听说扁鹊已经死了呢?”
    老头叹口气说:“扁鹊是我的师父,唉,他早就不在了。我叫东皋,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不中用的弟子,不是名人,你一定没听说过我。”
    东皋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他年轻时做过走方郎中,到过的地方很多,都说他的医术非常高明,比得上他的师傅扁鹊,不少国家流传着他起死回生的奇迹。有一个女人,死了半个月,被他从坟里挖出,医活了;有一个男人,脑袋被割下、只连着脖子上的一张皮,被他缝好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但活了好多年,头还能转动自如。这个传奇人物,如今却在这里隐居。
    我说:“原来是东皋公,刚才失礼,真不好意思。”
    他不回答,一把抱起芈胜进入草屋,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
    既然号称神医,看见有人生病,当然最高兴,他是见猎心喜,给芈胜看病去了,所以我很放心。我走到樟树底下,看见樟树粗大的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个凹进去的洞,四角方方的,看上去是人凿出来的,放着一个草编的垫子。刚才东皋公一定坐在这个垫子上,所以我没有看见。我想在草垫上坐一会儿,可是脑袋撞在树上,我长得太高大,没法坐进去,只好上屁股坐在地上,看这棵被凿了一个大洞的樟树。
    东皋公打开门叫我进去,我看见芈胜在床上睡着了。他也没有提芈胜的病,也没说要多少医药费,只是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这时再不承认自己是伍子胥,就太可笑了,像母鸡不肯承认自己生的是鸡蛋一样,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说:“能有什么打算?看着办吧,走一步是一步。”我心想,如果跟着东皋公在这里隐居,倒也挺好,不过万一走漏风生,连东皋公也性命不保。
    东皋公让我坐下,笑着说:“你还是信不过我,不肯亲口承认自己是伍子胥。我是一个郎中,郎中的职业虽然就是杀人,但你放心,我还是有职业道德的,只凭医术杀人,不会靠告密啊什么的来杀人。”
    我也笑了,说:“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了。我逃亡国外,不是怕死,是要报仇。”
    他微笑着摇摇头说:“报仇什么的我就管不着了。你的遭遇挺让人同情的,不过能逃命当然要先逃命,哪能那么傻自己去送死?别人要你死,你的命已经够苦了,你自己也坚决要求去死,这不是太看不起自己的性命了吗?”
    我心想东皋公可真是我的知己,这几句话可真说到我心里去了。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天下都传着我发誓要报仇,并因此敬重我,万一他只不过是试探一下,看我值不值得人家这样敬重,我可不能让他试出来,不能跟他推心置腹了,就咬咬牙,瞪着眼睛说:“父兄之仇,怎么能不报?我因为你德高望重,才将秘密说给你听的,你千万别泄露出去啊。”
    东皋公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饿了吧?先吃饭,晚上就睡在我的密室里。”
    吃过饭,他领我从后门出去,揭开一堆柴,打开一扇木门,露出一个五尺高的山洞,里面隐隐可以看到一张矮桌和铺着的稻草。他说:“你在这里太危险,只好住在山洞里,这可委屈你了。”说着又关上木门,将柴原样放好。
    我们回到他的草屋,他又说:“你要去吴国是不是?可是你怎么过昭关?”
    我说:“这里有没有小路?我可以从小路绕过去。”
    东皋公摇摇头,没有说话。
    芈胜在床上哼哼两声,身子动了动,抬起头四面看看,说:“我好像不发烧了呢,看东西也没有两个影子了。”
    东皋公很不高兴地说:“你吃了我的药,怎么还会发烧?”他站起来,从矮柜上端来一碗药,坐在床沿上,一手搂着芈胜,一手喂他喝药,同时对我说:“你还带着个孩子,目标太大了,过关确实不容易。你不知道,这几天出关,几乎每个男子都要到你的画像前站一会,比照比照,除非你能扮成女人。”
    我吃了一惊:“扮女人?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扮女人?”
    东皋公说:“你着急什么啊?我老头子虽然聪明,可是要想一个万无一失的计策,也得用些时候。”
    我看过他的密室后,心里就惴惴不安,听他这么一说,一着急就跪下了,手拉着他的腰带说:“我的性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千万要救救我啊!”
    这句话说出来,才发觉自己简直像条癞皮狗一样,特别是当着芈胜的面显出这么一副熊样,实在丢人,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我得想办法弥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我和世子的大仇未报,既不能轻易送掉性命,也不敢浪费时间,真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东皋公生气地从我手里夺过腰带,说:“你真是个无赖,拉我的腰带干什么?你吃我的住我的,兜里又穷得叮玲当啷,拿不出几个钱来,难道要我养你一辈子?我自然想早些送你走,你倒怪我不肯给你想办法!”
    我满脸通红,只好乖乖地站起来,心里恨不得一剑斩下他的脑袋。
    
    快啦快啦!
    
    
    46、白发
    
    
    芈胜的病第二天就差不多好了,可是性格变得出奇的暴躁。他被关在密室里,气闷得绕了无数个圈子,熬到下午再也忍不住,像饿狼似的乱嚎,东皋公不知道在做什么,并不理睬。傍晚时,芈胜开始猛踢木门,我躺在稻草堆里,没有阻止他。东皋公就只好放我们出去了,说:“唉,幸亏这里比较偏僻,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太阳早早落山了,天却还很亮。东皋公坐在那个树洞里,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芈胜双膝踞地,看了他半天,伸手到他的鼻子下面去试试呼吸。我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两步,半侧着身子,装作在看晚霞,眼角余光却瞟着芈胜,看他怎样淘气。
    芈胜从身边拔了一根青草,用右手的拇食二指拿着,偷偷地伸进东皋公的鼻孔里,一边作出迅速逃跑的姿势。可是青草转了半天,东皋公神色不变,一点没有要打喷嚏的意思,芈胜就有些烦,扔掉青草,到树根上去捉蚂蚁了。东皋公还是没有动。
    晚饭吃得有些没情没绪,气氛沉闷。东皋公没有说有什么计策让我们蒙混过关,我也不敢问,芈胜大概玩得乏力了,拨拉着饭碗,嘟起嘴唇,满心不情愿吃的样子,可是我们都一脸严肃,低头不语,他只好闷声不响。我觉得东皋公是有意在折腾我,说不定计策早就想好了,就是不肯说出来。
    吃完饭又闷坐了一会儿,我讪讪地起身告辞,带着芈胜进山洞里睡觉去。东皋公只是点了点头。
    每天都特别漫长,这种日子真不容易过。不容易过的日子,也过了六天了。第六天晚上,我们照例默默地吃完晚饭,回那个狗洞去睡觉。可是我心里怔忡不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闭目想了一会儿,发现有两点不对劲的:往常东皋公坐树洞时,总是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似的,可今天却睁着眼睛;吃饭时他总是低垂着眉毛,今天却老是往外张望。
    这说明东皋公在等人。他等人为什么不告诉我?说明是想瞒我。为什么瞒我?说明想对我不利。
    我可不能束手待毙。这个狗洞说是秘室,其实是用来瓮中捉鳖的瓮。
    芈胜睡着了以后,我带上剑,悄悄地挪开木门,费了老大劲才从柴堆里钻出来,还不敢一下子钻出,怕发出声音被他听见。我攀上后山一棵大树,坐在树杈上打瞌睡,准备看看有多少楚兵来对付我。
    这几天东皋老头几乎不跟我说话,我以为如果他要对付我,一定会将我敷衍得风雨不透,哪想到他用冷落我的方式来麻痹我呢,只用“想计策”这三个字稳住我。倒不能怪我自己太容易上当,而是他对付我的方法太精妙,精妙到粗糙无比。
    东皋老头的门忽然开了,幽暗的松枝灯映出大樟树模模糊糊的轮廓,树冠一暗又亮了,门就关上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去,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有士兵走出后门来,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我悄悄下树,绕到他的窗子下。灯还亮着,有两个人影在晃动。他就约了一个人?还是先来探路的?先得把这两个家伙宰了,免得他们带一大群人来。
    用剑拨开后门的门闩,挨近东皋老头的卧室,每跨出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试探,怕碰到什么。他的卧室门严密得一丝光也漏不出来,一定是经常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右手握剑,左手用劲一推。
    我以为他的门一定闩住了,不料一推之下就哐当一声豁然大开,在墙上嗵的一撞,迅即弹回,噗的一下,左手剧痛。要不是我的左手还没收回,就弹在我脸上了。我疾忙再推开门,剑在灯光下一闪,就架在背对着我的那个人的脖子上了。东皋老头在桌子对面,腾地跳起来,另一个猛回头,他们都还圆睁着双眼,张大嘴巴看着门口,估计还没看见我。
    被我架着剑的人,穿一身蓝袍,坐在那儿,比东皋老头站着还高许多。我看见他们魂飞魄散的样子,笑笑说:“暗算我是不难的,可是也不大容易。”
    东皋老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坐下来,说:“子胥,把剑拿开。你连我也怀疑了?”
    我不说话,瞪着眼睛看他。
    他又说:“这位是皇甫讷,你看他长得像你吧?个子高,面貌也有点像。”
    我移开剑,疑疑惑惑地说:“你说的计策就在他身上?”
    皇甫讷哼哼两声,脸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没有说话。
    东皋公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弄得神神道道的,怕成这副样子。”
    我脸有些发热,将剑插回鞘里,深深地作了两个长揖,很有风度地说:“皇甫先生,得罪了得罪了。多谢两位救命之恩。”
    东皋公示意我打横坐下。
    皇甫讷脸色有些缓和,讽刺说:“算了算了,我哪敢要英雄作揖?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笑着说:“我算是哪门子英雄?逃亡了那么多日子,脚底板的茧都磨破了,可要想遇到两位这样的好人,真是不容易,就变得疑神疑鬼了,实在难为情。”
    皇甫讷也笑着说:“我说呢,明天我说不定要替你挨打,替你关到牢里去,如果先挨你一剑,这些倒都可以免了。”
    东皋公说:“皇甫先生一向在龙洞山隐居,轻易不肯出山的。他听说过你的遭遇,心中很不平,才肯帮忙。他的样子跟你很像,这个问题不大,如果被抓进去了,我可以去作证明放他出来的。但有一个难题,我想了很久才想出办法来。”
    我问:“什么难题?”
    东皋公说:“就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长得像我自己?”
    他说:“是啊,险还是要冒的。我是想把你扮作他的仆人一起出关,他们抓住了皇甫先生,以为抓住了你,一定会混乱一阵子,当然不用再盘查了,这时你就可以趁机出关了。可是你长得太像你自己,你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伍子胥他不是。”
    “啊,是啊,这怎么办?”
    东皋公说:“这几天我在找一种白漆,可以把你扮作一个老人,你驼着背跟他出去,别人就不会注意你了。这种白漆总算找到了,所以我请皇甫先生来商量。”
    皇甫讷嘿嘿冷笑两声,说:“倒要委屈英雄做我的仆人了。”
    我赶紧向他抱拳:“皇甫先生义气过人,帮了我这样的大忙,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将来我有出头之日,一定来报答。”
    皇甫讷说:“没有出头之日呢?”
    东皋公哈哈一笑:“是啊,如果你没有出头之日呢?”
    我瞠目结舌,看了他们一会儿,才说:“没有出头之日,只好永远记在心里。”
    皇甫讷说:“记在心里有什么用?倒害我每天耳朵发烧。”
    东皋公拿过一只牛皮箱子,从里面取出各种各样的罐子,排在桌子上,让我斜着身子坐下,然后在我的头上摸来摸去。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屋里静了下来,只听见松枝灯扑扑的声音。屋外,山上风吹过松树的声音像远处的潮水似的,中间夹杂着咚咚咚的响声,还隐隐有人哭喊的声音。我仔细听了一会儿,才想起可能芈胜醒了,发现我不在,所以着急起来。我不理他,倒是皇甫讷听不下去,说:“我去抱他来算了。”
    皇甫讷抱着芈胜进来时,东皋公已经摸完了我的头发,拿了一面镜子给我。芈胜看了我半天,说:“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我照着镜子,果然一头白发,就像陡然间老了二十岁。我笑着对芈胜说:“是啊,晚上发愁发的,一夜之间愁白了头!”
    芈胜说:“都是我害的你,如果没有我,你早就逃出关去了。”
    我说:“头发白了有什么要紧的?天一亮我们就要走了,这两位伯伯帮我们出关。”
    芈胜想来摸我的头发,我捏住他的手。
    他看着我叹口气说:“可怜的伍叔叔。”
    我想告诉他是东皋公刚才帮我染的头发,刚想开口,这句话又咽了回去。我举起镜子又照了照,这一头白发,像白头翁一般,挺精神的。不知道在吴国,能不能找到这种白漆?一夜愁白头,这种说法我也喜欢,听上去非常悲怆。
    东皋公从旧箱子里找出一套孩子穿的破衣服,扔给芈胜,说:“本来不给你衣服穿的,瞧在你用青草给我捅鼻孔的份上,就给你了罢。”
    芈胜接过衣服扔在床上,说:“这么破的衣服,我不要穿!”
    我拿过衣服交给他,说:“我们要靠这套衣服逃出去呢,你穿上这套衣服,扮成一个乡下小孩子,出关时要紧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要走开,也不要说话。听见了没有?”
    芈胜嘟着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们都穿好衣服,就我的衣服有补丁,三个大人合起来欺侮一个小孩,好意思吗?”
    
    
    
    47、昭关
    
    
    天已经大亮,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尽,雄鸡的叫声仿佛能穿透心脏,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锐利。远远的就能看到一面旗子在城头飘着,还有些士兵来来往往,城下面聚集着不少人。转过几个弯,再次看到那些人,都散漫地站着坐着,身边放着些篮子扁担,是一些等待开门的老百姓。
    我们杂在人群中。城门紧闭着,城头门楼下方正中,写着两个字:昭关。
    皇甫讷穿着一身白衣,看上去挺有风度的。我想如果我穿着一身白色战袍,在战场上左冲右突,一定比他神气得多。这个梦好久以前做过,如今已烟消云散了。
    我在箩筐里摸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垫子,放在地上,请皇甫讷坐好,芈胜从挎着的篮子里取出一块用竹叶包着的发糕。皇甫讷就舒舒服服地坐着吃发糕,我驼着背站在他的后面,芈胜站在我的身边。
    人越聚越多,认识的人互相招呼,大声说笑着。有的人牵着羊,有的人抱着鸡,也有的是一些蔬菜水果,大概是要去市场上卖,也许就是卖给楚国的军队去的。他们一点不用着急,也一点不用紧张,对生活都很有把握。这个冷僻的山区,竟也住着这么多人。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想不到皇甫讷也一个都不认识,没有人过来与他招呼。
    我挑箩筐的不是一条扁担,而是一支长长的竹筒,两头各插着两个短短的竹销子,里面就藏着我的剑。这柄剑从我成年以后就伴着我,是我整个逃亡过程中惟一没有丢掉的东西,本来为了避免危险,想把它留在东皋公的家里的,可是最后还是决定带上它。在某种情况下,它象征着我的身份,比如此刻,我手里握着竹筒,才对皇甫讷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不会感到恍惚。
    人群乱起来,纷纷挑起东西向前走。我也赶紧挑了箩筐,左手拉着芈胜,跟在皇甫讷后面挤入人群。快走近城门,忽然都慢下来,说是士兵在盘诘行人。有人说:“这个万斩万剁的伍员,真害人。”又有人说:“说不定他已经逃出关外了,谁有那么笨会自投罗网?”
    芈胜抬头看看我,压低声音说:“他们在说你。”
    我捏捏他的手,摇摇头。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事,总要表达一下。芈胜也捏捏我的手,好像突然达成了一个默契,又嗤的笑了一声,说:“他们根本不知道。”
    事情要坏在这小子手里,我想,我带着他干什么?真蠢啊。
    挨得近了,我看见几个士兵将每个大人都推到一张画像前对照一下,那些人还与士兵说说笑笑,很熟悉的样子。小孩子则直接放过。我们前面的一个是瘦高个儿,他不等士兵推,直接站到画像下面,笑着说:“昨天看看不像,今天看看不知道像了一点没有。”
    周围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却没有笑,他张大嘴看着皇甫讷,嘴唇发抖,脸色发白,吃力地抬起手,指点着。其他士兵回过头来,看到皇甫讷,笑容都凝固在脸上,吓得往后直退。一名士兵还回头去看墙上。
    皇甫讷扫了他们一眼,低下头,匆匆往外走。这几名士兵们发了一声喊,我也没有听清他们喊的是什么,前面就立即涌来一大群士兵,刀枪戈矛对准了皇甫讷。
    人们纷纷四处逃奔,我被挤挟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口。匆忙中我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张画像,果然画着我和一个长得有点像世子芈建的小孩子。画得倒真像,连我惯常的表情都画出来了,我想,就是这张见鬼的画像,让我担足了心事,还在东皋公和皇甫讷面前低头讨好。
    芈胜的手忽然从我的手掌中滑出,我心里抖了一下,赶紧上前一步,使出蛮力挤开人群,拎住他的后领,夺过他手中的篮子扔在地上,将他装进箩筐里。
    人们并没有逃远,密密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皇甫讷面对一排武器,愣了愣,有点惊谎失措,退了两步,回头就走。刚才盘查行人的那几名士兵早就回过神来,手持兵器封住了他的去路。
    一名士兵对着城楼高声喊道:“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快叫薳将军,截住伍员了!”
    皇甫讷在人群中找到我,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催我快走,就向他眨眨眼睛,挑起担准备开溜,不料担子的一头猛翘起来,竹筒差点砸在我的脑袋上。原来我忘了箩筐中装了芈胜,份量不均了。皇甫讷几乎笑出来,咬了咬嘴唇,对士兵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士兵们谁也不理睬他。
    楼上有人喊:“伍员在哪里?”
    我听出是薳越的声音。
    薳越跟我还是比较熟的,在郢都时,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有一次我跟他比赛搬一块好几百斤重的大石头,说好了赌一块白璧,他力气比我小,可是赌输了就耍赖,白璧至今还没有给我,这事申包胥可以作证。还有一次比赛射箭,赌一匹好马,这次是我赖掉了,我说如果想要我的马,就得先把他输给我的白璧给我。从那以后,他也不要跟我赌,我也不要和他赌了。
    既然薳越出面了,很快就会认出皇甫讷不是我,场面就会安定下来,对我不利,所以我得先走,不能再贪看热闹了。这时我听见薳越大声说:“就是他,赶快押上来。”
    皇甫讷的双手已被反缚在背后,被一大群士兵押着,一步一步登上城去。
    我不敢相信事情如此容易,这么一个插翅难过的昭关,竟轻轻松松过来了,一点不惊心动魄,毫不刺激,甚至谁也没有多看我一眼,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浪费了,可是又想不出浪费了什么,若有所失地傻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挑起箩筐匆匆离开。
    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挑起箩筐,匆匆离开。芈胜“咦”了一声,说:“那只篮子……那只篮子里还有好多吃的没拿来。”
    我低声说:“不管了,不要了。”
    芈胜说:“那个伯伯,也不管了吗?”
    我回头看看,一大群士兵还拥在城头上,看不到薳越,也看不到皇甫讷,城下大路上,还有很多人在看热闹。我对芈胜说:“不管了,老爷爷会救他出来的。”
    芈胜笑着说:“骗人,老爷爷连走路都会自己跌倒,怎么救人?”
    我一边走一边解释东皋公的计策,解释了两句,忽然不耐烦,呵斥说:“大人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危险的不是他们,是我们,你知道不知道?”
    走出几里路,穿过一片树林,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我正想绕开小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啊,这不是伍公子吗?你……你头发怎么全白了?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猛地转过身,箩筐飞起来,吓得芈胜紧紧抓住箩沿。我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一条小路上走过来。原来是左诚,他是城父人,就住在我们家的附 时见面常常打招呼,还曾一起去山上打猎,所以认识。我吃惊地问:“左诚,你家搬到这里来了――你在薳将军的军队里当差吗?”
    左诚不回答我的话,说:“朝廷下了海捕文书,还画影图形,到处捉拿你,你怎么在这里呢?薳将军离郢都镇守昭关,就是为了抓你。”
    我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拿出一个小包,说:“左诚,这是薳将军给我的过关文牒,不相信你来看。我跟薳将军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会难为我?”我右手握着竹筒,准备等他走近,一闷棍打死他。
    左诚却没有上当,只是说:“薳将军义气深重,胆子也大,朝廷下达命令,谁如果私自放了你,谁就全家处斩。他不怕满门抄斩吗?我不信。”
    我说:“不信你来看啊。”
    左诚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说:“伍公子,我没本事抓你回去,立不了功,可是也不想被你打死。”
    他很快消失在树林中。我知道我不能追赶左诚,这里离昭关太近,说不定皇甫讷此刻等不到东皋公来救,已经屈打成招,薳越就会立即带人追上来,我还是赶快离开,不能拖延时间。可是左诚既然识破我想杀死他的心思,这一逃走,肯定会向薳越报告,不能指望他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替我隐瞒。所以,即使皇甫讷没有出卖我,薳越也很快会追上来。我丝毫不能耽搁了。
    我从竹筒里取出剑,将芈胜负在背上,沿大路飞跑。芈胜说:“伍叔叔,这个人是谁?他好像很怕你啊。”
    我说:“他想去报告坏人来抓我们,所以我们要赶快了。”
    芈胜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抓你?就算你得罪了人,也用不着抓我啊。”
    我勃然大怒,骂道:“他奶奶的,都是你那该死的爸爸闯的祸,都是你那见鬼的爷爷不要脸,你这狗娘养的小东西,倒全怪在我头上了!”
    芈胜用拳头在我头上重重敲了一槌,也骂道:“你胆子越来越大,竟连我也敢骂,真是反了天了!就算我爸爸和我爷爷做得不对,我总没有错吧?再怎么说我们也都是你的主子,你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说。”
    我用力捏了一下他的小腿,他大声叫痛,哭出声来。我还是不解气,可惜我此时急于逃命,否则非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不可。
    
    
    
    48、渔父
    
    
    那个老渔父蹲在船头,血淋淋的手从一条足足有两尺长的大鱼肚子里掏出一些鱼肠,啪的一声扔进江里。
    他好像一直在那儿等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淡漠地瞟了一眼,又去洗手中的鱼,一言不发。我的两鬓毛发就都竖了起来,背脊钻上一股寒意,打了个冷战,想:他老得真快!
    来到江边,我心里就格登一下,有一种走上绝路的感觉。薳越带着追兵随时都可能出现,而我却过不了江。这条江仿佛是一种宿命,总是找我的麻烦,总是让我感到走投无路。已经快到中午了,江面上白茫茫一片,只有几只沙鸥在芦苇丛的上方盘旋,忽然又贴着水面迅即掠过,飞向一个乌龟形的江心小岛。
    我将芈胜从背上放下,他坐在石头上,拉起衣裳下摆察看他的小腿,嘟嘟哝哝地说:“这么大人了,一点知道轻重,乌青都给他捏出了。”
    一条船也没有。我的脖子伸得像乌龟,眯起眼睛向上游张望,希望有一条船下来,即使大江被楚兵封锁了,汉水就没有船了吗?可是这里看不到汉水入江口,等了老半天,上游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对芈胜说,除非变作沙鸥飞过江去,才能逃脱追兵。
    我拉着芈胜,穿过一片芦苇,磕磕绊绊地爬上岸边的一块高地。这时,我看见了那条小船,藏在树荫下;还有渔父,蹲在船上。
    他长得非常像两年前在过江的船上被我杀死的那个后生,我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以为就是那个问我要四十文船费的小船夫。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连着补丁,一块青一块黑,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质地。他没有理睬我,顾自掏净鱼内脏,将鱼浸到水里,鱼摆动了一下尾巴,发出泼啦一声水响。渔父的手劲不小,没有让鱼挣脱。
    “我想过江,”我说,“能不能请你摆渡?”
    他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将鱼扔进一个半旧的篓里,用水冲干净船板,抬起头来说:“怎么还不上船?难道还要等我请你吗?”
    我抱起芈胜,跳上船,一再感谢。他解开缆绳,坐到船头,摇着橹,不耐烦地说:“我不渡你过去,你逃得远吗?”
    芈胜说:“老爷爷,我肚子饿了,有没有饭给我吃?”
    渔父说:“鱼要不要吃?在篓子里,你自己去拿。”
    芈胜捧着篓子看了看,伸手进去,又迅速缩回,将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说:“这些鱼都是生的,我要吃煮熟的。”
    渔父脸一沉,气呼呼地说:“我自己还没有吃饭,哪来的闲饭给你吃?”
    芈胜扁了扁嘴,想哭出来,看看我的脸色,见我故意不看他,只好决定不哭,点点头说:“没有饭就没有饭,也不用骂我。”
    船往下游漂去,却没有摇到对岸去的迹象,南岸的山总是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芈胜伏在船舷上,捞着水玩。我回过头,看见船离北岸已有好一段距离了。
    两年前我渡江向北,追兵在南岸射箭,此时,北岸却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左诚看在老邻居的份上,没有向薳越告发我?或者薳越抓了皇甫讷,来不及审问就将他押解到郢都去了?也许拷问出东皋公和皇甫讷让我过关的计策,想想追捕我比较费事,就捉拿了他们两个了事?如果他们要迎头兜截,江面宽阔一目了然,要不让我发现而绕到前面去,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之情形有些古怪,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不过只要我没有被他们抓住就好,别的事,顾不得那么多。
    这个渔父已经老了,好像已没有多少力气,船划得慢悠悠的,太阳已经西斜,船还在江中央漂荡。我想当年我逃出楚国,边学习边划船,毫无技巧可言,也比他快多了。芈胜用手揉着肚子,低声咕哝着饿啊饿啊的,我听得心烦,训斥说:“什么饿不饿的?谁不饿?这位老爷爷也没吃过饭,还要划船,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饿?”
    芈胜白了我一眼,说:“他篓子里有鱼,他自己懒得烧,肚子饿是他自找的。我篓子里没有鱼,我连篓子也没有。”
    渔父咳嗽一声,说:“我船里又没有火,怎么烧饭?”
    芈胜说:“那你上船时为什么不准备好火?”
    渔父用船桨在水里拍了一下,溅起一大片水,说:“你再吵吵闹闹,我捆你去卖钱。”
    芈胜说:“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只有我们捆你去卖钱。”
    渔父哈哈笑着说:“我这个老头根本不值钱,没有人肯出钱买的,你是楚国的王孙,很多人都愿意买;这位伍子胥,价钱更高,卖掉了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我说呀,你还是帮我的忙,捆了伍子胥去卖吧。”
    我吃了一惊,说:“你……你怎么认得我?”
    渔父哼了一声说:“我每天打鱼去关上卖,我又不是瞎子,墙上贴着你的像,楚王悬赏五万石粟和上大夫的爵位,到处抓你,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竟然还肯渡我过江。”
    他没有回答。船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一个沙洲边,他举起桨向前指了指说:“你们!就在这儿等我。”用力划了几下子,用桨搭住石头,手上用暗劲,将船慢慢移近了,停靠在岸边,然后抓起缆绳,跳上岸,在一棵柳树上系好,一句话不说,也没看我们一眼,顾自走了。
    我有点茫然,不知该走掉呢还是该等他。万一他到村上去叫一群人来抓我,那可麻烦得很,可是他辛辛苦苦渡我们过江,没打个招呼就走掉也不太合适。不过真的是为了打个招呼吗?我有点吃不准,不明白不打招呼有什么不合适的,人在逃亡中,本来就顾不得礼节什么的。
    可是我下不了决心逃走,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心里非常不安。
    我拉着芈胜上岸,粗粗看了一遍地形,就钻进芦苇丛里,找个高些的地方坐下,让芈胜坐在我的腿上,说:“你不要吵闹,人心难测,万一他叫来一大帮人,要抓我们去献给楚国军队,那就糟糕了。”
    芈胜果然说话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他是个坏人吗?我没看出来呢。”
    我说:“我还不能确定,等会儿就知道了。”
    芈胜说:“跟着你逃,一点劲也没有,连车也没得坐。”他说着,靠在我的胸口,慢慢地睡着了。我想,他是不是想起和父亲一起逃往宋国的情景了?那时太还那么小,能记得多少呢?
    我听到一阵水声,又听到芦苇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猜想是渔夫回来了,可是为小心起见,不敢出去。礼多人不怪,小心多了,对自己有好处。
    突然听到一个粗大的声音响起:“他奶奶的,你们就死在芦苇中吧,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们,个个都狼心狗肺的?坐了我的船,谢都不谢一声,躲你妈的鬼!再不死出来,我一把火把你们烧成烤猪!”
    我没想到他骂人的声音会这样难听,只好抱着芈胜狼狈地钻出芦苇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不是不放心你,只是因为逃难逃惯了,总是处处小心,见不得风吹草动,疑心病特别重。”
    芈胜已经醒过来,说:“老爷爷来抓我们了?”
    渔父哼了一声,坐在地上,端起碗开始吃饭。他身前放在三盆菜,一盆是鱼羹,一盆是煎鱼,还有一盆不是鱼,是青菜。左边放在一镬子饭和两只碗。芈胜从我怀里挣下来,跑过去盛饭吃,狼吞虎咽的,吃相非常难看。
    我向渔父道谢说:“我伍子胥若有出头之日,一定会报答你的恩典的。”
    他叹了口气说:“听说你一心想报仇雪恨,我真不该救你。以后你如果真的带兵打进楚国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刀兵,唉!”
    我对别人的这种评价,厌烦透顶,叹了一口气,说:“像我这样的人,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还说什么报仇雪恨?这种事我提也不想提起。”
    渔父说:“到时候你出头了,别说你想法会变,你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好人跟坏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芈胜扒了半碗饭,才有空腾出嘴来,说:“是啊,伍叔叔刚才还说你可能是个坏人呢。”
    渔父说:“我是不是坏人,也没有什么的,顶多卖鱼的时候多收人家两文钱。有的人做起坏人来,穷凶极恶,只怕要遭天打雷劈的。”
    吃过饭,渔父将碗啊盆啊都放到浅水中,一边洗一边说:“你们可以走了,向东走二里地,就能找到大路了。”
    我从腰间拔出剑,一边说:“这把剑,是我祖传的,我这一路逃下来,什么都丢了,只有它还在我身边,总算还值点钱,你拿去吧。”
    渔父回过身来,看了看我的剑,又看了看我挂在腰上的剑鞘,笑笑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能没有剑。”
    “当然了,”我一剑插进他的胸口,“你果然明白我的意思。”
    渔父脸色变得墨黑,吃惊地看着我,咬紧牙,但还是痛得呻吟出声,声音嘶哑,说:“原来……你……真下得……了手!”接着一阵咳嗽,蹲下身子,断断续续地说,“埋好……埋好我的……”
    “不用埋了,你何苦这样想不开?”我说着,一脚将他踢下水。看着他的尸体漂下去,我心里愉快起来,刚才的不安烟消云散,我总算不必担心追兵了。
    可是就在这时,我看见江心有数十条船,船上还飘着旗帜。
    
    
    49、真相
    追兵就像苍蝇,最惹人讨厌。我不相信上天祖宗总是会保佑我,让我能靠运气将薳越吓走,他可不是武城黑。所以看见北岸过来的船队,我赶紧拉起芈胜想溜。不料芈胜一下子摔脱我的手,嘴唇翘得可以挂油瓶。我说:“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发什么脾气?不想逃命了吗?”
    芈胜走到水边,手里拿着一枝芦苇,说:“你不是很能干吗?你不是万夫不当吗?有本事你不逃试试。”
    我叹口气说:“可是我要照顾你呢,我不能让人抓住你。”
    他说:“好吧,我逃走,你替我挡住追兵,将追兵杀光,总没有人抓我了吧。”
    我说:“这个时候你跟我赌什么气?”
    “那么,”他目光又亮又冷,“你如果承认你是一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恶人,我就跟你走。”
    我耐着性子说:“我怎么忘恩负义了?我如果忘恩负义,还会带你逃出来吗?”
    “你不用骗我,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用芦苇指指水面,“那个老爷爷怎么得罪你了?他给我们摆渡,给我们吃饭,你为什么杀掉他?”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这小家伙,长得像扫把一样细溜,不知天高地厚,倒想表现得有独立思考能力,这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我说:“你以为他是好人?那些船是怎么回事?都是他叫来的!”
    “不是!”他大叫说。
    我想起不能留着那条小破船,以免让人起疑,忙走过去解开缆绳,按住船头两侧,用力向两边摇晃,最后猛一使劲,将船掀翻,覆在水面上,让它向下游漂去。
    “好吧,我跟你说,”我抱起他,一边说,“他为什么死?你以为是我杀了他?他是个好人,我怎么会杀他?”
    沿江顺流而下,就可以到达吴国。到了吴国以后,再也不必怕楚兵追踪了。只要在吴国境内,躲在乡下什么角落里,就可以安心过日。所以我必须快走,与楚兵赛跑,谁先到达吴境谁就赢了。
    芈胜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如果是个坏人,就会在饭中放毒药,毒死我们,拿去换钱。”
    “是啊是啊,这种事他是不肯做的,”我只想作些似是而非的分析,引开他的注意力,别跟我捣乱,“他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没有他,我们就逃不过江了。”
    “那你为什么杀他?你恩将仇报!”
    “不是的,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跳水自杀的。”
    “你还要骗我!”他尖叫一声,“你以为我不懂事,我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
    他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所以就给我惹麻烦。我得想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说:“有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你懂得的事情确实很多了,可是如果往深里想,会懂得更多。”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他捂住双耳,用力摇头,“你是坏人,所以才会杀好人!”
    “不对,正因为我是好人,所以我必须杀掉他。”
    “那你还是说他是坏人?你刚才说过,他是个好人。你又想骗我!”
    “我是个好人,他也是个好人,所以我才必须杀掉他。”我说,“如果我不杀掉他,他被楚兵抓住了,发现是他渡我们过江的,那楚兵会怎么样?”
    “楚兵是坏的,当然也会杀掉他。可是……”
    “对啊,楚兵杀掉他就够了吗?还要杀掉他的爸爸妈妈、杀掉他的妻子儿女,我想,他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被楚兵杀光。我杀掉他,楚兵以为他是要抓我们,所以才会被我杀掉,这样就不会难为他的家人了。”
    “可是他一定会被抓住吗?他可以逃走。”
    “他能够逃走,他家里人呢?他村里人呢?他们逃不走,还是要被连累的。”
    “这……那你不会救他们?”
    “我如果能救他们,我们也不用逃来逃去了,我们逃了多少日子了啊。”我总算可以自圆其说了,擦擦额头的汗。
    他出神半天,说:“他非死不可吗?那不是我们害了他吗?”
    “可以这样说,是我们害了他,可是这笔账应该算到楚国头上,算到楚王头上,是他逼得你爸爸逃出楚国,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结果将老爷爷害死了!”
    “但总之是你杀了他,”他说,“你用剑杀死他的,你赖也赖不掉。”
    “我没有想赖。”
    “所以你是个坏人。”
    “我如果是个坏人,他怎么会救我?好人怎么会救坏人?他救了坏人,不是说他也是坏人了吗?”
    “不对,他救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个坏人。”
    “可是你是个好人对不对?”我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我从郑国救你出来,如果我是坏人怎么会救你?所以我是个好人。”
    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地,我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坐在路边的草地上休息。芈胜坐在一边,我问他想不想喝水,他也不理我,用那枝芦苇轻轻敲着膝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还是穿着一身补丁衣服,如果不是皮肤白净,看上去倒真的像一个乡下孩子。我想,如果我在乡下安居,他以后就要耕种收割,娶个村姑当老婆,生下的孩子一辈子做农活,他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
    当时我坐在路边,感到说不出的厌倦,心里非常迷惑:我的生命是不是值得我这样艰辛劳苦,是不是能推算出一个计算公式,证明我的生命的重要程度。一条命不过是一条命,虽然是一条贵族的命,却也看不出有多少昂贵,与那个被我一剑杀掉的渔父,根本差不到哪儿去。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就连君王的命也像割草似的,很容易结束了,我这条命却弄得九死一生千转百回,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这种想法是比较危险的,特别是在最后关头,眼看着吴国要到了,我不能功亏一匮,总得咬咬牙。至于到了吴国以后怎么办,那是另一桩事了,与我两年来的逃亡生活有着质的区别,此时不必考虑。
    我从芈胜手里拿过芦苇,剥去叶子,用剑尖镂了几个孔,做成一支箫的模样,试着吹了两下,吱吱两声,发出的声音非常难听。芈胜倒很喜欢,要过去吹了很久。
    天黑了,月亮挂在天上,异常苍白。我疲惫不堪地站起来,趁着月色再走一段路吧。这时我听到芈胜又在问我:“伍叔叔,我觉得我们还是对不起那个老爷爷。”
    “别想了,”我将他背在背上,心里还在想着生命的计算公式,顺口说,“这种事越想越糊涂。”
    “那个老爷爷既然是个好人,我们害死他,已经对不起他一次了;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还以为他是个坏人,那我们不是冤枉他了?我们就对不起他两次了!”
    “所以你不要跟人家说是我杀掉他的,”我忽然发现我刚才说渔父自杀,还是很有道理的,“你要告诉别人,他是自杀的,因为他不肯泄露我们的行踪。”
    “为什么?”他问。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准备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从这条路走的。老爷爷说,你放心,我不会泄露机密的。说着他就跳江自杀了。”
    芈胜用手扳过我的脸,在月光下看了看,说:“你还是想骗人,我想你肯定是个坏人。”
    我说:“你不明白,我们这样做,是为他好。因为他对我们的遭遇很同情,所以渡我们过江,这说明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有正义感的人,这样的人是一个好人,对不对?”
    “对啊。”他轻声说,没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说。
    “后来,他为了不泄露我们的行踪,能够让我们放心逃走,宁可跳江自杀,这说明他是一个有牺牲精神的人,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肯损害别人,这样的人非常了不起,对不对?”
    “对啊。”他又说。
    我似乎越来越明白该怎么讲述这件事情了:“当时我叫他不要泄露我们的行踪,他觉得我还是不够信任他,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他自杀了,因为我有点……有点冒犯他的尊严,也就是说,他的人格非常完美,不容别人冒犯,因此他是一个伟大的人……当然,这样说,别人就会说我做得不对,可是为了报答他,我可以委屈自己,对不对?”
    “这个……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老爷爷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对不对?”
    “对啊,他是个好人。”
    “我们这样说,你想以后会怎么样?”我越说越兴奋,“如果让别人知道,他的故事就会到处流传,他就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好人,很有名的了不起的人,很有名的伟大的人,这是我们对他的最好报答。所以我们要将这些告诉别人,让别人都佩服他,赞扬他,你明白了吗?”
    “我……我想你说的话很好,可是事实上是你杀了他。”他犹豫不决地说。
    “我说的话很好,是因为我们为老爷爷做了一件好事。所以你要记住,老爷爷是一个伟大的人,为了救我们,牺牲了自己,他是自杀的。这是事实,是真相。”
    “老爷爷是自杀的吗?”
    芈胜年纪太小,这些道理一时想不清楚,我只好一遍遍重复讲给他听。我明白,这个故事已经向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将成为一个新的故事。我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个新的故事会让我更有面子,因此我喜欢这种故事。我只要不断重复,芈胜最后会忘记我杀死渔父的事情,将我的讲述当作事实,他还是个孩子。可是我说得口干舌燥,两颊酸痛,芈胜却已经睡着。
    后半夜起风了,我找了个背风的山坡躺下,脱下衣服盖在芈胜身上。我闻到芈胜身上散发出来的汗酸味,不禁愣了。他是我的小主人吗?我当时带着他逃离郑国,只不过要让别人以为我是一个忠诚的人?这样的话,我付出的代价也太昂贵了。为什么我总是在付出代价?如果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不是还会将他从郑国带出来?会不会在半路上就扔掉他?
    这个问题在多年以后似乎得到了解答。我在吴国娶妻生子,人入老境,处境却越来越糟糕,明白最终会被伯嚭暗算,所以偷偷将儿子送到齐国,想保留伍家的一点血脉。可是我还是不能确定,年轻人的想法和老人是不一样的,年轻时总觉得什么苦难都可以熬过去,老人却常常生活在恐惧中,生怕熬不过某一个夜晚。
    杂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直深入我的睡梦之中。我在梦中就明白,这一夜我又睡不安稳了。多年的逃亡,一种焦虑已经种植在我的骨髓里。
    
    
    50、入吴
    我没有想到会在溧阳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低着头在桥下洗绵纱,裸露的手臂和小腿粉嫩,身材苗条,就像芦苇一样。夕阳越过桥身照下来,将水分成明暗两部分,水底被照亮的沙子晶晶发光。她将纱浸入水中,就只剩下水面一圈圈水波,偶尔会闪出几片金光。
    我坐在桥头休息,一直看着她。芈胜靠在我身边,在吃一个饭团。
    她站起来,用力绞干绵纱,放在木盆中,然后端起木盆,磕在腰部,用左手扶着木盆外沿,轻轻地从我面前走过。她的神态看上去有些老成,显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长得非常周正,脸上皮肤光洁细腻,身材婀娜。
    我拉着芈胜,悄悄跟在她身后。过了桥,就拐入一条小路。走了半里地,她进入一个竹林。我们跟进竹林,看见她正在几间草屋前的空地上晾晒绵纱,一根麻绳的两端系在两棵树上。看见我们,她的脸一红,就进了房子。
    一会儿,一个脸上有很多麻点的老妇人出来,问:“你们有什么事?”
    我弯弯腰,笑着说:“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肚子饿了,想讨碗饭吃。”
    老妇人又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你长得牛高马大,怎么会养不活自己?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讨饭的人,怎么落到这地步?那边有很多户人家,为什么到这里来讨饭?”
    我低着头,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说:“唉,就是因为从来没有讨过饭,所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开口。”
    “进来吧。”老妇人犹豫了一下,让我们在堂屋坐下,端出两碗饭和几个菜,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家里不宽裕,你们就将就些吧。”
    我站着请芈胜先吃,芈胜刚吃过一个饭团,有点吃不下去。我轻声说:“快点吃吧,等会儿还要走远路呢。”
    老妇人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说:“这是我的主人,所以要侍候他先吃完。”
    芈胜慢慢扒着饭。我看到屋角放着两只水桶,出去挑水。老妇人阻拦不住,只好给我指点水井的方位。
    等挑好水,芈胜也吃完饭了。可是那个美丽的女子始终没有出现,使我非常失望。我坐下吃了三大碗饭,天色已经昏暗,有点不甘心,走到门口,开始帮她们劈柴。芈胜站在我对面看着,我叫他离远些,免得碎柴片溅起来,落到眼睛里。
    他忽然捂着嘴不怀好意地笑笑,悄悄说:“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姑娘,想做她们家的女婿?”
    我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说:“我想让你做她们家的女婿!”老实说,在这里住下来,我倒是挺愿意的,又安静又舒适。
    进入吴国境内,我以为我会狂喜,会大哭,会一蹦三丈。我们终于越过楚国和吴国的边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回头看着来时的道路,那不过是黄泥地和杂草。我想,在边境并不安全,楚国军队也可能越过边境追捕我们,然后再向吴国道歉,求得凉解;吴国知道他们不过是追捕逃犯,可能会大加谴责,却不会随便挑起战端。不过这种解释没有说服力。
    我忍不住去想以后的事。如果我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种种地,打打猎,就可以打发掉这一辈子,什么复仇,什么扬名天下留名后世,都可以不管。
    可是我会不会甘心这样?我过得惯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吗?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人都在猜测着我的去向,预测我的计划。他们喜欢看热闹,无论我是成是败,他们都可以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为什么要满足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空等一场?
    这时老妇人又走出来,说:“客人,不用干了,你们是走远路的人,没有那么多时间的。”
    她想赶我们走。可是我装作不明白她的意思,涎着脸说:“天色晚了,能不能在你们家门口屋檐下,让我们过一夜?”
    老妇人脸一沉,说:“你不要想歪了。我们过惯了清静日子。桥那边有很多屋檐可以让你过夜。”
    我脸皮发热,说:“好吧,我只是想报答你的赐饭之恩,你既然这样说,我们不好意思再要求留下了。”说着和芈胜走出了竹林。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桥下安顿下来。我坐在那儿出神,想着刚才那个女子还在桥下洗绵纱,现在桥还在,我也还在,她却不在了。
    芈胜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特别丢脸?”
    我气愤愤地说:“我们是去讨饭的,还怕丢脸吗?”
    他说:“天下也没有你这样性急的人,见了人家一面,就想要她当老婆。我给你出个主意,我们在附近住下来,你找个事做,赚点钱,常常去看看那户人家,慢慢的就熟了。”
    我想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睁大眼睛说:“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逃离楚国的了?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我没有忘,”他说,“只怕你已经忘记了!”
    “我怎么会忘记?你闭嘴!”我一巴掌打过去,打到中途,改变方向,重重拍在地上。
    这是我一生中最丢脸的事情。
    我这样一个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在逃亡路上,竟然会这样没出息,对一个下等女子动心。我想当时我确实厌倦了逃亡生活,这段日子虽然只有两年,却漫长得没有尽头。如今我老了,那段日子却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那时不知道到达了吴国,是不是到达了逃亡的终点,担心又会有麻烦事等着我。
    这种事总是在不断重复,像是一种宿命。在楚国,莫名其妙地卷入那场跟我毫无关系的宫闱事变;在宋国,我以为可以安顿了,可是那里忽然发生了内乱,引来楚国的军队;到了郑国,世子又生出野心,弄得死无葬身之地,我也只好再一次逃离。如果在吴国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踏入吴国的地盘,就像踏入绝地,这种害怕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所以我才会做出这种丢脸的事,被那个老太婆奚落。我是不能丢脸的。其实那时我悄悄离开溧阳,也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丢过脸,可是那不过是两个女人,这口气我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向竹林。我想着我用力一巴掌打在那个年轻女子脸上,打得她嘴角流血,心里就有一种快感。我悄悄绕到草屋后面,用力推开窗户爬进去。不料草屋不够结实,窗台忽然塌下,我一跤摔在地下,膝盖一阵疼痛。
    我还没有爬起来,左厢的木门一声响,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什么事?你为什么不点灯?”
    右边噗噗几声,果然点亮了灯,那个老妇人的声音说:“不知道,什么声音?好像有人爬进来了。”她走出来,手里倒没有拿灯,却拿着一根扁担。
    我再也压抑不住怒气,抽出剑直砍下去,一下子将老妇人劈成两半,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让我精神一振。
    那女子吓得哇哇乱叫,冲上来向我乱抓,说:“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无赖!”
    我嘿嘿笑着,一剑刺进她的腹部,左手抓住她的头发,说:“我会给你编一个美丽的故事的,你放心。”
    她渐渐软倒,终于瘫在地上,乱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我叹了一口气,在她身上擦了擦剑,傻傻地看着她,说:“我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我坐倒在地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难过。”
    她呼出一口气,我听到她低声说:“你……是个……恶鬼。”
    我是个恶鬼,我知道我是个恶鬼。
    事情怎么会这样?我并不想杀掉她们,我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认识我。她们只道有一个大个子似乎想沾她们的便宜,除此之外她们对我一无所知,也许她们每年要应付好几个像我这样的人。
    对我来说,也只是似乎被她们羞辱了一顿,想给她们找点麻烦,或者打她们一顿,出一口气。可是我竟杀掉了她们。我虽然会杀人,杀过不少人,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杀掉这样两个女人。
    我坐在她身边,低声抽泣。其实我不是因为觉得被老妇人奚落了,才让我满心羞愤,而是两年来的逃亡生活,两年来一心想隐姓埋名的屈辱,使我心中积聚了太多窝囊气,积聚了太多怨愤,使我的心理越来越狂野扭曲。我只是想发泄罢了。
    深夜,一个陌生的国度,幽僻荒凉的独家村,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破破烂烂的低矮草屋,昏暗灯光照在墙壁上摇曳变幻的黑影,两具血淋淋尸体夸张的姿势,一把凝结着血珠的利剑,还有我,一个著名的楚国流亡勇士,头发蓬乱坐地哭泣。这样怪异的情景,让我感到无比虚假,脑袋晕淘淘的,意识扩散到遥不可及的远方。
    “我们走吧。”一个声音传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见芈胜,怯生生地站在半塌的窗外,不知道他站了多久。我忙站起来,心想,他奶奶的,我这副模样怎么能被他看见?我心里骂出这句话,吓着了自己,因为我心里竟然又起杀机,想杀掉芈胜。
    他又说:“我们走吧。”
    我走进老妇人的房间,用她点着的松枝灯点着了蚊帐。火很快就燃烧起来。我跳出窗口,拉着芈胜的手,站在院子里,看火势必必扑扑地吞没草屋。
    “我知道,她们是自己不小心失火的,不是你放的火。她们也是被火烧死的,不是你杀的。”芈胜信心十足地说。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可是我从他眼睛中看到一种恐惧。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中微微颤抖着。我想抱起他,他浑身哆嗦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让我抱了。
    我一言不发,抱着他离开竹林。
    芈胜犹豫不决地说:“其实,她是投水死的,她本来给她的丈夫送饭去的,可是因为同情我们,结果给我们吃了,她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她丈夫,所以投水自杀了,对不对?”
    他没有等到我的回答,又说:“其实这里根本没有发生过火灾,我知道。”
    他心里害怕,所以不停地说话,一边观察着我的神色。
    我冲他笑了笑,说:“你说得对,你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说:“伍叔叔,我一定不会乱说的,我已经懂事了,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轻轻挪开他的胳膊,替他擦着眼泪,温和地说:“你放心,我怎么会杀你?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以后我们要想法子一起过上好日子。”
    他点了点头,抽咽着说:“我真的已经很懂事了。”
    我将脸贴在他湿湿的小脸上,说:“我知道,你一直很懂事的。不要害怕,”我走过桥,继续往前走,没有向桥下看,“我们已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吴国。”
    
    结束。
    得去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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