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小说]子胥出奔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小说]子胥出奔[第1页]

作者:须弥山主人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1、吹箫
    我一生都在吹箫。
    一生都鼓足丹田之气,吹箫。我不能泄半口气,不能让箫声中断,只要有人认为我还撑得住,我就不能垮。我不知道垮了之后会怎样,所以我更害怕垮掉。不知道会怎样总是最可怕的,知道了结果,能撑就撑着,不能撑也可以死心了。
    太阳照在身上真暖和啊。我懒洋洋地半躺在街角的石阶旁吹箫,人们匆匆而过,很少停下来听我吹箫唱歌,只有几个人把同情心丁丁当当地丢在我身前的破碗里。
    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疯子,吹着箫,形貌怪异。但这个人心里有一团怨愤之火,差不多已烧焦了自己。总有一天,我心中的火会烧焦整个楚国的国土;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名扬天下,让那些往他的碗里丢过铜子的人也因此感到无比荣幸,向他们的子孙讲述我的传奇。
    从梅里到吴市,已不知吹了几天箫了。我赤着脚,两条裤管用石头磨破,还撕裂一个口子,露出大腿,披头散发,脸上用烂泥涂上两把,心里恶心,神情却装得若无其事,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我就这样半躺着,蜷起一条腿,把箫举到嘴边吹。
    传说秦国有一个叫箫史的人,箫吹得特别好,结果成了秦穆公的女婿。但他当官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作为,从来不参与朝政,最后和老婆弄玉一起失踪了。我的箫吹得不够好,当然没有像弄玉那样的女人看中我,要不然我就不用到这里来吹箫,直接可以凭借秦国的强大来完成我的使命。
    我的使命真让我烦心哪。使命就是那种不得不干的事,或者是放不下的事,像我,其实不是一定要肩负这种使命的,一方面是形势所迫,一方面,也是自己找出来,就再也放不下了。可是我如果从吹箫开始,完成了我的使命,那也就是说,我的箫吹得比箫史好。这与艺术无关,而与功业的成就有关。
    我是在梅里决定吹箫讨饭的,因为我发现到了这里,我连人们说话都听不懂,想要找一个地位高的人更加困难无比,看门的人没等弄明白我说的话,就会卖力地驱赶我,以示克尽职守。
    梅里是个小地方,城墙低矮古旧,如果发生战事,自然是不堪一击。可是如今这太平日子,舟来车往,市面很热闹,似乎预示着一个城市即将诞生。在这种地方,一个吹箫的疯子是不会太引人注目的,因为每天都有许多新鲜事吸引人们的视线,人们的好奇心被惯得不是太强就是太弱。好奇心强的人,蜂拥着去看更新奇的事物去了;好奇心弱的人,对周遭的变化视若无睹反应麻木。这两种态度都对我不利。所以我呆了几天后,看看情形不对,就带着芈胜离开梅里,来到了吴市。
    吴市地方比梅里要大,看上去也比较安静,甚至有鸡伸长脖子到我的讨饭碗里来啄,人们生活得也有规律,在市场上他们总会遇上几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吹箫,就显得比较怪异,我就是要让人觉得怪异。
    三个衣着干净的小孩远远地站着听我吹箫,用手指指点点,忽然就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稚嫩清亮的声音带着恶意,显得特别纯粹。他们开始嘻笑着互相推来攘去,一边还偷偷向我张望。我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抢我碗里的铜子,还是要学着我的模样作即兴表演,以便让我显得可笑,让我出丑。
    这类事小时候我也做过的,有个叫接舆的人,每天“疯啊疯啊”的唱歌,我们跟在他后面也拍着手“疯啊疯啊”地唱,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总是拔高他的形象,说他在唱“凤啊凤啊”,真是滑稽。有两种人会在市头上遇到这样的尴尬事,一种是疯子,一种是落难的英雄,因为英雄落难时就跟疯子差不多。像我此刻,既是落难英雄,又扮成疯子,所以如果没有小孩子来招惹,不能说我虎威尚在,相反,只能说我扮得不像疯子。
    我看到其中一个小孩点点头,捡起一块石子向我扔来。接着别的小孩也开始向我扔石头,而且小孩越来越多,扔过来的石头也越来越多。不过小孩扔石头没有什么技巧和劲力,我一边吹箫,一边用箫尾将石头一一拨落,心里竟产生一点得意,似乎是在两军阵前显示武功。我想我居然已变得这样无聊,真得好好反省一下才是。
    一颗人头连带着半条胳膊从一家店铺里伸出来,冲孩子们高声呼喝,孩子们就飞也似地走散了。那颗头似乎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并没有看我一眼,很快又缩回头去。我想,刚才我露的那一手,是不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连那些小孩,也没有注意到?
    事情总是这样的,这些市井小人,注意到了又怎样?
    吹了一段箫,我开始唱歌:
    
    伍子胥,
    伍子胥,
    从宋到郑,
    跋山涉水,
    此身无依,
    辛苦凄悲,
    父仇不报,
    何以生为!
    
    如果我能让芈胜一起来就好了,我吹箫他唱歌,我就可以省不少心,讨饭也会顺利些儿。芈胜在郊外一所破屋里呆着,从梅里到吴市,我总是把他安置在郊外的破屋里。他年纪还小,身份又高贵,可不能跟着我来讨饭,否则将来被人知道了,我的名声就会变臭。
    我得爱惜我的名声,否则就无法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知道,衣衫褴褛,扮成一个疯子躺在地上讨饭,并不影响我的名声,相反,将会传为佳话。当年百里奚何等落魄,还是秦穆公用五张黑公羊皮换来的,他也没有成为世人的笑柄,反而因为辅佐秦穆公成就霸业而名垂青史。我好歹是自由清白之身,并没有当过奴隶。在梅里,我就是举百里奚的例子,说服自己上街讨饭。
    将来我总要再次名扬天下的。
    
    2、被离
    扮成疯子就是我准备再次名扬天下的第一步。我不知道这样干对不对,因为一方面我想让人认出我,另一方面却又扮成疯子,似乎成心要韬晦。这样干的理由是,我事实上是把自己扮成了“风尘异人”,而风尘异人总是有机会引人注目的。
    一个衣着破敝的中年人就在城门边斜着眼看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名叫被离,他出现在这儿,是为了成为我的一块阶石。
    那时我看见他这样注意我,脸上还露出很惊奇的样子,我就有些触动,心里微微发痒。
    我出身贵族,但知道很多有本事的人都隐身在市井之中,我们总是称这些人为“风尘异人”,关键时刻,风尘异人的力量不可小看,用得不好,有推卸责任的余地,用得好,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甚至历史的进程。
    风尘异人因为有用,所以我们喜欢结交,并不嫌他们地位低下。我们给风尘异人“知遇之恩”,风尘异人就会为我们卖命。
    其实“知遇之恩”有狗屁用?可是他们却十分看重,会因此感激涕零,不惜把性命交在我们手里。这就是风尘异人“异”的地方,让我们暗暗发笑。他们最多只是想要成名,有时甚至连成名也不想,只要你把他当风尘异人就可以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个衣着破敝、斜着眼看我的人名字叫被离,也是风尘异人中的一个,而且是一个特殊的风尘异人:风尘异人对当权者来说,是隐身在普通百姓之中的,而被离这个人,是隐身在风尘异人中的人,他因为算命看相的水平出色,被吴国公子姬光派来做风尘异人,以便物色真正的风尘异人。
    事情是这样的,吴国有一个传统跟别国不一样,就是王位相传,兄终弟及。姬光认为,前吴王诸樊死后,他的弟弟余祭、夷末都当过了吴王,该由季札继立,可是季札要做圣人,不肯做王,那么王位就应该回到诸樊一房。姬光是诸樊的长子,自然该姬光即王位。不料夷末的儿子倚仗他父亲这座靠山,早就培植了势力,竟自立为王了,这就是当今吴王僚。
    姬光当然气不过,暗中处心积虑,网罗人才,想争回王位,被离就是一个被他网罗的人才。可是吴王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自己的生命和地位珍惜着呢,据说他身上每天穿着三重铠甲。就拿被离来说吧,他在吴市四处走动,吴王僚就派人监视着。
    被离当时发现我半卧在街头吹箫,在边上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他的脚踩着石板地面,像踩在草地上似的无声无息。他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响。我心里竟有些紧张,觉得有什么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只好低下头,装作没注意到他的样子,其实我一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已屏得眼眶发热,眼前金星直冒。
    “你跟我来。”他轻轻地说。
    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可是他竟这样说了,“你跟我来。”不是命令,不是邀请,不是对话,仿佛只不过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且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竟然低着头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现在我是一个讨饭的疯子,一个假扮的风尘异人。我低着头也比他高得多,所以我低头的姿势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他矮似的,这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起身前对着那个破碗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带上。这一迟疑使我感到无比窝囊,只能偷偷地叹息一声:讨饭数十天,我已经销蚀得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堕落真是容易啊,低头真是容易啊。
    他走进堂前,就脱下外衣,同时有人送上一件干净衣服帮他换上。他叽咕了两句,就有仆人过来,打手势让我往里面走。我被带到浴室。离上次洗热水澡的时间已太遥远了,腾腾冒出的热气几乎烫伤我的眼睛。
    我摸着自己硬实的肌肉,直摸到脑袋上,不禁悲从中来:这大好头颅,好几次都差点丢了,不知道最终会落到谁的脚前,溅出一摊淋淋漓漓的鲜血?
    换上新衣服,不禁精神一振,但衣服太新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没出息,连穿新衣服也怕难为情,越来越老土了。被离背着手在客厅里看窗外。我不知道怎么招呼他,讨好似地冲他的背影笑了笑。我知道我笑得十分狼狈,可是当时我除了冲他的背影笑笑,也没有别的看起来比较合适的事可以做,好在并没有旁人看见我的尴尬。
    “我听说楚国有个伍子胥在逃亡之中,”被离对着窗外说,“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杀掉了。我想你一定是那个伍子胥。”
    我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是说……是说……”
    被离摇摇头说:“你坐吧,我不会害你的。”
    我想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窗外,也像他那样从从容容地说几句听上去挺有把握的话,这样,我就显得镇定自若些,弄点英雄气概出来。可是我此时英雄气短,在侧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还不敢随便挪动屁股。我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
    被离回头冲我笑笑说:“我知道他们就会得到消息,可是他们来得真快啊。”
    看到我愕然不解的神情,他补充说:“大王派人来请你进宫朝见。”
    果然,一个仆人进来低声向被离说了几句话后匆匆出去,接着进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人,和被离又说了几句话,被离笑吟吟地送他出门。然后招呼仆人,让他赶快告诉姬光他遇到了我,同时也没忘了跟我寒暄:“这一路过来,挺辛苦的吧。”
    我说:“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条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被离点点头说:“看样子你不必再走啦,总不成天下人都瞎了眼睛,浪费子胥的绝世才华吧?哈哈哈!”他笑着说,“大王叫我请你过去。”
    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我心中稍安,觉得他这种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不受拘束。唉,我竟然遇到人会有拘束的感觉!真是活见鬼了。
    就这样,被离作为我的一级台阶,完成了他作为风尘异人的使命。
    在这不到两个时辰之中,虽然他们用的都是吴地方言,但我已从他们闪烁的言辞中揣度出,被离是姬光的人,而姬光与吴王僚不和。阴谋和算计已经填满了吴国市井,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我又穿上新衣服了。
    
3、白衣
    在我的感觉中,上次穿新衣服,是在两年以前了。这个感觉是不确切的,因为后来我还多次穿新衣服,直到离开郑国,我的包里还有两件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呢。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两年前我开始逃亡时穿上的那件新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的袍子,用质料上佳的缎子,是我的朋友申包胥请郢都最好的缝衣匠做成,托人带给我的。
    那时我年少浪漫,对未来充满奇思异想,时常想象自己穿着一袭白袍,手执一柄长戟,站在战车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每次战斗,披着白袍出去,裹着血衣回营,出战时乱发飞舞风神潇洒,归来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后我会得到一个绰号叫“白袍将军”,所到之处敌人望风而走。
    申包胥就是叫我白袍将军的,我和他都希望从他开始的这个绰号,将来会传遍天下。父亲在郢都时,我和申包胥总是在一起玩,骑着马带着随从穿越大山溪谷,手中的箭从弦上嗖嗖飞入丛林寻找猛兽。回来的路上我喜欢向他讲述我的梦想。我很钦佩申包胥的才能,他虽然有一种文人气质,但与我一样果决勇猛,而且办事有一股韧劲。如果他想活,即使阎罗王派出全部勾魂使者,也勾不去他的魂。
    父亲到了跟世子芈建来到城父,我和哥哥伍尚也在这个北疆小城住了下来,就这样与申包胥分开了。
    那天我们出发离开郢都去城父,比世子芈建走得晚些。有很多刚送走世子的人没来得及回城,就顺便又来送我父亲,也有很多人来送我哥哥,但只有申包胥是来送我的。虽然有许多我和我哥哥的共同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哥哥而来的,因为我哥哥才是我们家的合法继承人。我爷爷伍举生前有直谏的名声,对国家的贡献不小,他死后,楚王熊居倒也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封我父亲于连,别人就叫他连公,封我哥哥于棠,别人就叫他棠君。我是小儿子,可没有这样的名份,所以别人送别我哥哥时,只是附带向我告别,我也不怪他们,只怪我自己生得比我哥哥晚。
    申包胥和我是莫逆之交,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练武。他是唯一一个特地来送我的人。在郢郊,别人都向我父亲、我哥哥敬酒,唱着歌相送,只有申包胥和我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相对饮酒,旁若无人。
    我记得那天申包胥穿着一身紫色缎袍,腰间束一条大红的宽带,挂着一柄长剑。开始我们大笑,唱歌,看上去很豪迈的样子。但没多久,气氛渐渐有些改变,他举着酒出神半晌,问:“你一直想做一件白袍,做好了没有?”
    我笑笑说:“走得匆忙了,没能顾上。”
    申包胥说:“我担心城父没有像样的缝衣匠,还是我给你做来吧。”他又出神半晌,说:“希望边境太平些,等白袍给你带到了再发生战事。”
    我低下头说:“我年纪还小,又没真的带过兵,打仗也未必会让我去。”
    申包胥抬着头,傻傻地看着天,说:“总之你有机会的,你有机会的。”
    说真的,那时我有点不耐烦,因为在我的想象中,申包胥送别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各自满斟一樽酒,重重一碰,一饮而尽,将酒樽向后一摔,听到当一声响,然后抱抱拳,两人的眼中就唰地飞下串串泪水,我一甩乱发,掉头不顾,跳上马飞驰而去,申包胥也转身回城,两人不再回头看一眼。
    可是这样的英雄主义的送别场面并没有出现,相反,申包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也许他心里想的却是我有机会出兵打仗建功立业了,他却还没看到希望;也许他想跟我一起去城父,我们有机会并驰沙场,破关斩将。
    临别时,申包胥又婆婆妈妈地说:“真希望你第一次上阵,能穿上白袍。”他说这句话时,我正跟在我哥哥后面跨上马车,仆人们也正使劲把别人赠送的东西往马车上塞,场面比较乱,所以他的话显得特别迂腐可笑。我怕他还要唱起“岂曰无衣”这样的歌来呢,幸亏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不协调,讪讪地笑着退到后面,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无辜,那样脸色苍白。
    到申包胥让人把白袍给我送到城父时,我以为我的第一次临敌,真的会像想象中那样浪漫而威风,面对楚国的敌人,浑身散发出爱国主义的纯洁光芒――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穿上白袍,正是我踏上叛逃之路亡命天涯的开始,面对的敌人是楚国的军队。
    我遭到了袭击。
    是楚王熊居派遣来的两百名精兵,由大夫武城黑带着,偷偷从郢都赶来,想杀我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从郢都到城父,隔山隔水相距千里,想要袭击我也太夸张了。袭击我的不是武城黑带领的兵马,而是武城黑带领的兵马来袭这件事。这件事表明,我的父亲和哥哥已遭难了,他们已被狗贼的楚王熊居杀了!
    所以我立即穿上申包胥带给我的白袍,准备逃走。我不怕武城黑,他的武功我知道,到战场上不过是一员平庸的将领;我也不怕他带来的两百名精兵,砍翻一二十人,他们马上就会作鸟兽散。问题是这里是楚国的地盘,楚兵只会越杀越多,我却只有一个,不会多起来,所以只好逃走。
    我知道,就算我的父亲和哥哥还没有被杀掉,我这一逃走,他们的性命也一定不保了。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如果束手就擒,被他们抓到郢都,也不过是多死一个人而已,我为什么要去陪死?陪葬也是陶俑的事情,不是儿子或弟弟的事情。
    这时我想起我的妻子贾氏,我得杀了她再走。我不能留她在世上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我带不走她,带着逃命等于是不想逃命;二是她是我的妻子,当然不能留下来给别人;三是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只会坏事,只会害人,这样说虽然不公平,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可以说是被女人害死的。
  
  4、女人
    孟嬴刚踏上旅程时,一定以为只是去作一次春游。到了春天,春风吹得人心里痒痒的,深处宫庭的女子就会有出门远足的冲动,漫山遍野的花草是理由充足的借口。
    在我的想象中,虽然孟嬴被告知她要离开秦国,嫁到遥远的楚国,给楚国的世子芈建做妻子,而且带着一百车陪嫁,数十名宫女,但在最初的一段路中,她看到的景色与往年春游的情景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身边还有侄子嬴蒲护送。只有那个说话口音难懂的楚国世子少师费无极来到她面前时,她才会觉得有些烦乱,心里发慌,因为费无极这个人每次出现,实际上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命运就这样定下来了,将成为楚国世子的妻子,以后成为楚国王后。她想:山高水阔,大批随从跟着,浩浩荡荡地在路上行走,怎么感觉上却没有雍城里小户人家娶妻热闹呢。
    在我的想象中,孟嬴也许并没有猜想楚世子芈建的长相和年纪,因为她生长在宫廷,明白作为王家的姑娘,结婚是政治的一部分,她的哥哥把她嫁到楚国去,不是因为她年岁渐长,需要嫁人了,而是因为她哥哥在与楚国的关系上需要有一种表示了。
    我听说费无极第二次向孟嬴请安,闹出了一个笑话。他们到雍郊三十里外,辞别秦国送客的大臣时,费无极向孟嬴请安,看到了孟嬴的脸。在雍城第一次请安时,费无极可不敢仔细看孟嬴。这时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孟嬴美丽的容貌,吃了一惊,忙向后退了两步,不料郊外地面不平,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当时就有一句话在迎亲队伍中流传:“秦女美貌,少师跌跤。”
    那个时候,费无极一定十分气恼。他觉得为一个不喜欢他的世子娶回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实在窝囊。
    其实,向楚王熊居提出为世子芈建向秦国求婚的正是费无极,他的目的是向芈建卖好。
    芈建的太师是我的父亲伍奢,所以芈建和我父亲是费无极的上司,但两人对费无极都挺讨厌。问题是楚平王熊居这小子,看见费无极就眉开眼笑,像爹爹看见儿子似的。费无极仗着熊居这小子的威风,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连为熊居立下大功的大将斗成然也死在他的手里,所以芈建心里很恨费无极。芈建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缺心眼,常常公开向别人说斗成然死得冤,弄得费无极心里害怕,千方百计想讨好芈建,免得熊居死后芈建继位,他吃芈建的苦头。
    在我的想象之中,孟嬴进入楚宫时,就像回到家一样,一路车辚辚马萧萧,已把她折腾得疲惫不堪,她心里想必松了口气,说了句“总算到了”,只想早些上床休息。她一定没有想到,她已经进错了门,本来已经成为大家想象中的那种生活,却被人在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另一种样子;本来她应该前往世子芈建的府第的,却进了楚王的内宫;本来楚王熊居应该是她的公公的,却成了她的丈夫。
    她当然想不到,一向身处内廷的她这一出嫁,造成了楚国的一次宫廷阴谋,造成了楚国士兵积尸如山流血成河的惨烈场面。
    她当然更想不到,一向身处西方的她这一出嫁,使远在东方的吴国兴盛起来,成就了一代霸业――因为她的到来,迫使我千里逃亡,最终投奔吴国。
    我们总是把一些坏事情推到女人的头上,因为这样做,可以为尊者讳,算起账来也方便些。这是女人对历史的重大贡献之一,即使像董狐这样的太史,想必也不忍心一笔抹杀吧。发明这个方法,对以后肯定有巨大的借鉴作用。反正女人如果想说话申辩,也没有人会认真听。
    从北向南,一路上与其说风尘仆仆,倒不如说是游山玩水。但时间长了,孟嬴越来越疲惫厌倦,对楚国产生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她因为厌倦而萎糜,终日在马车里睡眼惺忪,对眼皮底下发生事懵然不知。侄子赢蒲年纪幼小,对费无极的诡计当然更不明了。
    听父亲说,孟嬴的侍女中有一个女孩,也长得十分漂亮。原来她父亲是齐国人,在秦国当官,就把女儿送入宫中,宫里都叫她齐女。那天晚上在一个驿栈里休息,齐女被费无极叫去。当时齐女心里很紧张,不知费无极会拿她怎样。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费无极竟会让她李代桃僵。
    
    5、计谋
    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齐女进入费无极的房间时,心里充满了种种猜测。她是孟嬴陪嫁的媵人,所以有一种身不由己、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凄迷感。
    费无极对齐女说:“我别的水平不怎么样,看相的水平挺好的。”
    齐女低着头,心想:他是不是要给我看相呢?他想怎样给我看相呢?不知道我们这些侍女,是不是一个个都被他看过相了?
    费无极又说:“我看你的相貌应该是个贵人啊。”
    齐女心想:他这种花言巧语,说得倒顺口。
    费无极悄悄关上房门,又看看窗外,连窗户也关上。齐女的心怦怦直跳,四面张望,想找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可是又想到在别人的房间里,就算躲起来又能怎样?只不过是像闭起眼睛一样,用自欺躲过了自己,怎么躲得过房间的主人?
    她见他走过来,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她听到费无极走到她面前,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正想往后躲,却听他低声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能保密呢,富贵不可限量;你不能保密呢,那也由得你。”
    齐女听见他突然说话,吓了一跳,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要我乖乖上钩吗?恐怕不那么容易,总得有什么说话的余地罢。
    费无极嘿嘿笑着说:“其实你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听从我的安排就可以了,别的事都不用管。我有心要抬举你,让你做世子的正妃。”
    齐女在宫里的日子久了,明白的事可不少,听到这几句话,心绷得像一面牛皮鼓,几乎连气也喘不出来。她知道费无极准备发动一场难以启齿的阴谋,她只有乖乖听从安排的份,如果不慎走漏半点消息,第一个死的就是她自己,而且脑袋掉到地上的声音,还不如丢一块石头响亮。所以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费无极沉着声音说:“你不说话就对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清楚,也不用我多说。”
    齐女听他的口气阴森森的,觉得也不用她去走漏消息,只要心里动一动念,费无极腰间的刀就会唰的一声抽出来。所以她低着头退出费无极的房间,直到回到自己的床上,还不敢抬起头来。
    这个齐女后来就成了芈建的妻子,也就是在我逃亡的后半程,与我时刻不离左右的那个孩子芈胜的母亲。
    
6、扒灰
    费无忌在熊居那里实在没有花多少时间。
    他乘快马比新娘子早一天到达郢都,入宫见楚王熊居,告诉他送亲车队已到达郢郊百里开外,明天就可入城。熊居这小子从小是个色鬼,劈头问道:“你看见过新娘子吗?长得漂亮不漂亮?”――他就是听听新娘的相貌也能过干瘾。
    这句话问得费无忌心花怒放,他立即变成了一个诗人,出口成诗:“啊,我看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吧,从来没有见过像孟嬴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别说大王你的后宫之中没有,只怕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听说过去有一个妲己,还有个骊姬,美丽非凡,但毕竟徒有其名,现在都已变成了白骨,而且还是有两个,能比较能相提并论,算不得美艳绝伦。可是这个孟嬴……真是无双无对,难以形容,似乎天下美色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熊居听得眯起双眼,脸涨得通红,想了半天,望着屋檐不说话,然后慢慢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唉唉唉……我虽然称为楚王,统治着泱泱大国,连周天子的命令也可以不听从,却没有遇到这样的绝色……这样的绝色,真可以说是……可以说是……虚过一生啊!”
    费无极咳嗽两声,提高声音,说:“大王,有句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熊居点点头说:“好吧,什么话?”在边上侍候的宫女听了,就悄悄避了出去,她们当然是训练有素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消失。
    费无极说:“孟嬴长得这样美貌,马上要到手边了,为什么大王不伸一伸手?”
    熊居叹口气说:“说好了给儿子做老婆的,我自己拿过来,可不是乱伦了吗?”
    费无极赞叹说:“大王果然是仁厚无比,可就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不过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大王可以如愿,世子也不会落空。”
    熊居突然睁大眼睛,倒把费无极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熊居俯过身来问:“什么方法可以……两全其美?”
    费无极说:“接她来时虽然说是给世子的,但现在又没有送到东宫,根本还没有当世子的妻子,大王自己娶她过来,谁敢说三道四的?”
    熊居说:“别人不敢说三道四,但世子他……怎么甘心?”
    费无极笑着说:“放心,我早就打算好了。我看见孟嬴的侍女中,有一个齐女,她爸爸是齐国人,在秦国当官,身份也不低,而且她才貌也很不错,不会辱没了世子。我虽然对大王忠心耿耿,但身为世子的少傅,对世子也不能委屈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先把孟嬴接进宫来,再把齐女冒充孟嬴,送到东宫,来一个调包计,可不是皆大欢喜?”
    熊居不放心,说:“秦国派了公子嬴蒲来,怎么对他说呢?”
    费无极说:“这个更简单了,只要告诉他,楚国的习俗是这样的,要入宫先见公公婆婆,再举行婚礼,想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知道什么?”
    这事再机密,也早晚要发作,这谁都知道。可是熊居这小子色迷心窍,高兴得坐不住,跺着脚叫费无极快快去办,当然他也没忘了叫他保密。
    费无极肯保密吗?当然不会。因为他用美人计的目的可不是讨好熊居那么简单,他要间离熊居父子的关系,让世子芈建当不成世子。所以他一边用心操办,一边通过各种渠道把内幕悄悄地泄露了出去。
    他知道,从此孟嬴成了他的护身符,在楚王熊居有生之年,芈建再也害他不得。他此后要做的是,靠着孟嬴这个名字,除掉世子芈建。这现在已不是很难了,首先,以后如果要往芈建头上栽脏嫁祸,一提起孟嬴,什么事情都容易解决――只要说芈建为了孟嬴心存怨望,芈建是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连熊居自己也不得不相信。其次,熊居对芈建内心有愧,只好把他从身边赶走,免得每天看见他脸上尴尴尬尬的。有的人对谁心里有愧,就会痛恨谁,费无极自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知道熊居恰好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楚王娶媳的事,在郢都很快就传遍街巷。
    费无极继续按计划行事,接下去是要让芈建离开郢都。他对熊居说,晋国之所以能称霸天下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地处中原,占有地利,所以楚国北疆的城父对楚国来说,是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重镇,要派得力的人去守。这个人选当然非世子芈建莫属,他能力强,又是世子,不可能生异心。
    熊居说:“城父这个地方虽然重要,但不过是偏远小镇,怎么能让世子亲自把守?”
    费无极悄悄对熊居说:“大王和夫人生活幸福美满,是楚人的福气;世子到了城父,生活也许也会更加幸福美满呢。大家都方便了。”
    熊居这才恍然大悟:可不能让世子知道了调包计,把他远远打发了才好。这样,世子芈建出镇城父,让东宫司马奋扬还是跟世子去城父做司马。临行熊居对奋扬说:“你给世子当差,要像给我当差一样。”
    这事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很生气对我和我哥哥说:“一定是费无极这狗贼捣的鬼,天下哪有让世子去边境守门的事?我得去向大王说明白。”
    不过费无极料事如神,知道我父亲身为世子太师,一定不会甘心让世子受这样的窝囊气的,他就抢先对熊居说:“伍奢这个人是世子太师,对世子非常忠心,所以让他一起去城父,大王也可以放心些。”
    就这样,我父亲带着我和哥哥一起来到了城父。
    
    2、被离
        扮成疯子就是我准备再次名扬天下的第一步。我不知道这样干对不对,因为一方面我想让人认出我,另一方面却又扮成疯子,似乎成心要韬晦。这样干的理由是,我事实上是把自己扮成了“风尘异人”,而风尘异人总是有机会引人注目的。
        一个衣着破敝的中年人就在城门边斜着眼看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人名叫被离,他出现在这儿,是为了成为我的一块阶石。
        那时我看见他这样注意我,脸上还露出很惊奇的样子,我就有些触动,心里微微发痒。
        我出身贵族,但知道很多有本事的人都隐身在市井之中,我们总是称这些人为“风尘异人”,关键时刻,风尘异人的力量不可小看,用得不好,有推卸责任的余地,用得好,可以改变我们的人生甚至历史的进程。
        风尘异人因为有用,所以我们喜欢结交,并不嫌他们地位低下。我们给风尘异人“知遇之恩”,风尘异人就会为我们卖命。
        其实“知遇之恩”有狗屁用?可是他们却十分看重,会因此感激涕零,不惜把性命交在我们手里。这就是风尘异人“异”的地方,让我们暗暗发笑。他们最多只是想要成名,有时甚至连成名也不想,只要你把他当风尘异人就可以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那个衣着破敝、斜着眼看我的人名字叫被离,也是风尘异人中的一个,而且是一个特殊的风尘异人:风尘异人对当权者来说,是隐身在普通百姓之中的,而被离这个人,是隐身在风尘异人中的人,他因为算命看相的水平出色,被吴国公子姬光派来做风尘异人,以便物色真正的风尘异人。
        事情是这样的,吴国有一个传统跟别国不一样,就是王位相传,兄终弟及。姬光认为,前吴王诸樊死后,他的弟弟余祭、夷末都当过了吴王,该由季札继立,可是季札要做圣人,不肯做王,那么王位就应该回到诸樊一房。姬光是诸樊的长子,自然该姬光即王位。不料夷末的儿子倚仗他父亲这座靠山,早就培植了势力,竟自立为王了,这就是当今吴王僚。
        姬光当然气不过,暗中处心积虑,网罗人才,想争回王位,被离就是一个被他网罗的人才。可是吴王僚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自己的生命和地位珍惜着呢,据说他身上每天穿着三重铠甲。就拿被离来说吧,他在吴市四处走动,吴王僚就派人监视着。
        被离当时发现我半卧在街头吹箫,在边上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他的脚踩着石板地面,像踩在草地上似的无声无息。他站在我面前,一声不响。我心里竟有些紧张,觉得有什么事情真的要发生了,只好低下头,装作没注意到他的样子,其实我一动也不敢动,屏着呼吸,已屏得眼眶发热,眼前金星直冒。
         “你跟我来。”他轻轻地说。
        没有人敢这样对我说话。
        可是他竟这样说了,“你跟我来。”不是命令,不是邀请,不是对话,仿佛只不过是一句自言自语,并且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竟然低着头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现在我是一个讨饭的疯子,一个假扮的风尘异人。我低着头也比他高得多,所以我低头的姿势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比他矮似的,这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起身前对着那个破碗迟疑了一下,不知该不该带上。这一迟疑使我感到无比窝囊,只能偷偷地叹息一声:讨饭数十天,我已经销蚀得不再是从前的我了,堕落真是容易啊,低头真是容易啊。
        他走进堂前,就脱下外衣,同时有人送上一件干净衣服帮他换上。他叽咕了两句,就有仆人过来,打手势让我往里面走。我被带到浴室。离上次洗热水澡的时间已太遥远了,腾腾冒出的热气几乎烫伤我的眼睛。
        我摸着自己硬实的肌肉,直摸到脑袋上,不禁悲从中来:这大好头颅,好几次都差点丢了,不知道最终会落到谁的脚前,溅出一摊淋淋漓漓的鲜血?
        换上新衣服,不禁精神一振,但衣服太新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我没出息,连穿新衣服也怕难为情,越来越老土了。被离背着手在客厅里看窗外。我不知道怎么招呼他,讨好似地冲他的背影笑了笑。我知道我笑得十分狼狈,可是当时我除了冲他的背影笑笑,也没有别的看起来比较合适的事可以做,好在并没有旁人看见我的尴尬。
         “我听说楚国有个伍子胥在逃亡之中,”被离对着窗外说,“他的父亲和兄长都被楚王杀掉了。我想你一定是那个伍子胥。”
        我吃了一惊,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说:“你是说……是说……”
        被离摇摇头说:“你坐吧,我不会害你的。”
        我想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窗外,也像他那样从从容容地说几句听上去挺有把握的话,这样,我就显得镇定自若些,弄点英雄气概出来。可是我此时英雄气短,在侧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还不敢随便挪动屁股。我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
        被离回头冲我笑笑说:“我知道他们就会得到消息,可是他们来得真快啊。”
        看到我愕然不解的神情,他补充说:“大王派人来请你进宫朝见。”
        果然,一个仆人进来低声向被离说了几句话后匆匆出去,接着进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人,和被离又说了几句话,被离笑吟吟地送他出门。然后招呼仆人,让他赶快告诉姬光他遇到了我,同时也没忘了跟我寒暄:“这一路过来,挺辛苦的吧。”
        我说:“辛苦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条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被离点点头说:“看样子你不必再走啦,总不成天下人都瞎了眼睛,浪费子胥的绝世才华吧?哈哈哈!”他笑着说,“大王叫我请你过去。”
        他的笑很有感染力,我心中稍安,觉得他这种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不受拘束。唉,我竟然遇到人会有拘束的感觉!真是活见鬼了。
        就这样,被离作为我的一级台阶,完成了他作为风尘异人的使命。
        在这不到两个时辰之中,虽然他们用的都是吴地方言,但我已从他们闪烁的言辞中揣度出,被离是姬光的人,而姬光与吴王僚不和。阴谋和算计已经填满了吴国市井,让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不管怎么说,我又穿上新衣服了。
    
    3、白衣
        在我的感觉中,上次穿新衣服,是在两年以前了。这个感觉是不确切的,因为后来我还多次穿新衣服,直到离开郑国,我的包里还有两件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呢。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两年前我开始逃亡时穿上的那件新衣服。那是一件白色的袍子,用质料上佳的缎子,是我的朋友申包胥请郢都最好的缝衣匠做成,托人带给我的。
        那时我年少浪漫,对未来充满奇思异想,时常想象自己穿着一袭白袍,手执一柄长戟,站在战车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每次战斗,披着白袍出去,裹着血衣回营,出战时乱发飞舞风神潇洒,归来时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后我会得到一个绰号叫“白袍将军”,所到之处敌人望风而走。
        申包胥就是叫我白袍将军的,我和他都希望从他开始的这个绰号,将来会传遍天下。父亲在郢都时,我和申包胥总是在一起玩,骑着马带着随从穿越大山溪谷,手中的箭从弦上嗖嗖飞入丛林寻找猛兽。回来的路上我喜欢向他讲述我的梦想。我很钦佩申包胥的才能,他虽然有一种文人气质,但与我一样果决勇猛,而且办事有一股韧劲。如果他想活,即使阎罗王派出全部勾魂使者,也勾不去他的魂。
        父亲到了跟世子芈建来到城父,我和哥哥伍尚也在这个北疆小城住了下来,就这样与申包胥分开了。
        那天我们出发离开郢都去城父,比世子芈建走得晚些。有很多刚送走世子的人没来得及回城,就顺便又来送我父亲,也有很多人来送我哥哥,但只有申包胥是来送我的。虽然有许多我和我哥哥的共同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哥哥而来的,因为我哥哥才是我们家的合法继承人。我爷爷伍举生前有直谏的名声,对国家的贡献不小,他死后,楚王熊居倒也没有忘记他的功劳,封我父亲于连,别人就叫他连公,封我哥哥于棠,别人就叫他棠君。我是小儿子,可没有这样的名份,所以别人送别我哥哥时,只是附带向我告别,我也不怪他们,只怪我自己生得比我哥哥晚。
        申包胥和我是莫逆之交,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练武。他是唯一一个特地来送我的人。在郢郊,别人都向我父亲、我哥哥敬酒,唱着歌相送,只有申包胥和我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相对饮酒,旁若无人。
        我记得那天申包胥穿着一身紫色缎袍,腰间束一条大红的宽带,挂着一柄长剑。开始我们大笑,唱歌,看上去很豪迈的样子。但没多久,气氛渐渐有些改变,他举着酒出神半晌,问:“你一直想做一件白袍,做好了没有?”
        我笑笑说:“走得匆忙了,没能顾上。”
        申包胥说:“我担心城父没有像样的缝衣匠,还是我给你做来吧。”他又出神半晌,说:“希望边境太平些,等白袍给你带到了再发生战事。”
        我低下头说:“我年纪还小,又没真的带过兵,打仗也未必会让我去。”
        申包胥抬着头,傻傻地看着天,说:“总之你有机会的,你有机会的。”
        说真的,那时我有点不耐烦,因为在我的想象中,申包胥送别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各自满斟一樽酒,重重一碰,一饮而尽,将酒樽向后一摔,听到当一声响,然后抱抱拳,两人的眼中就唰地飞下串串泪水,我一甩乱发,掉头不顾,跳上马飞驰而去,申包胥也转身回城,两人不再回头看一眼。
        可是这样的英雄主义的送别场面并没有出现,相反,申包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也许他心里想的却是我有机会出兵打仗建功立业了,他却还没看到希望;也许他想跟我一起去城父,我们有机会并驰沙场,破关斩将。
        临别时,申包胥又婆婆妈妈地说:“真希望你第一次上阵,能穿上白袍。”他说这句话时,我正跟在我哥哥后面跨上马车,仆人们也正使劲把别人赠送的东西往马车上塞,场面比较乱,所以他的话显得特别迂腐可笑。我怕他还要唱起“岂曰无衣”这样的歌来呢,幸亏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不协调,讪讪地笑着退到后面,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无辜,那样脸色苍白。
        到申包胥让人把白袍给我送到城父时,我以为我的第一次临敌,真的会像想象中那样浪漫而威风,面对楚国的敌人,浑身散发出爱国主义的纯洁光芒――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穿上白袍,正是我踏上叛逃之路亡命天涯的开始,面对的敌人是楚国的军队。
        我遭到了袭击。
        是楚王熊居派遣来的两百名精兵,由大夫武城黑带着,偷偷从郢都赶来,想杀我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从郢都到城父,隔山隔水相距千里,想要袭击我也太夸张了。袭击我的不是武城黑带领的兵马,而是武城黑带领的兵马来袭这件事。这件事表明,我的父亲和哥哥已遭难了,他们已被狗贼的楚王熊居杀了!
        所以我立即穿上申包胥带给我的白袍,准备逃走。我不怕武城黑,他的武功我知道,到战场上不过是一员平庸的将领;我也不怕他带来的两百名精兵,砍翻一二十人,他们马上就会作鸟兽散。问题是这里是楚国的地盘,楚兵只会越杀越多,我却只有一个,不会多起来,所以只好逃走。
        我知道,就算我的父亲和哥哥还没有被杀掉,我这一逃走,他们的性命也一定不保了。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如果束手就擒,被他们抓到郢都,也不过是多死一个人而已,我为什么要去陪死?陪葬也是陶俑的事情,不是儿子或弟弟的事情。
        这时我想起我的妻子贾氏,我得杀了她再走。我不能留她在世上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我带不走她,带着逃命等于是不想逃命;二是她是我的妻子,当然不能留下来给别人;三是她是一个女人,女人只会坏事,只会害人,这样说虽然不公平,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可以说是被女人害死的。
    
    4、女人
        孟嬴刚踏上旅程时,一定以为只是去作一次春游。到了春天,春风吹得人心里痒痒的,深处宫庭的女子就会有出门远足的冲动,漫山遍野的花草是理由充足的借口。
        在我的想象中,虽然孟嬴被告知她要离开秦国,嫁到遥远的楚国,给楚国的世子芈建做妻子,而且带着一百车陪嫁,数十名宫女,但在最初的一段路中,她看到的景色与往年春游的情景没有多大的区别,而且身边还有侄子嬴蒲护送。只有那个说话口音难懂的楚国世子少师费无极来到她面前时,她才会觉得有些烦乱,心里发慌,因为费无极这个人每次出现,实际上都是在提醒她:她的命运就这样定下来了,将成为楚国世子的妻子,以后成为楚国王后。她想:山高水阔,大批随从跟着,浩浩荡荡地在路上行走,怎么感觉上却没有雍城里小户人家娶妻热闹呢。
        在我的想象中,孟嬴也许并没有猜想楚世子芈建的长相和年纪,因为她生长在宫廷,明白作为王家的姑娘,结婚是政治的一部分,她的哥哥把她嫁到楚国去,不是因为她年岁渐长,需要嫁人了,而是因为她哥哥在与楚国的关系上需要有一种表示了。
        我听说费无极第二次向孟嬴请安,闹出了一个笑话。他们到雍郊三十里外,辞别秦国送客的大臣时,费无极向孟嬴请安,看到了孟嬴的脸。在雍城第一次请安时,费无极可不敢仔细看孟嬴。这时他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孟嬴美丽的容貌,吃了一惊,忙向后退了两步,不料郊外地面不平,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当时就有一句话在迎亲队伍中流传:“秦女美貌,少师跌跤。”
        那个时候,费无极一定十分气恼。他觉得为一个不喜欢他的世子娶回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实在窝囊。
        其实,向楚王熊居提出为世子芈建向秦国求婚的正是费无极,他的目的是向芈建卖好。
        芈建的太师是我的父亲伍奢,所以芈建和我父亲是费无极的上司,但两人对费无极都挺讨厌。问题是楚平王熊居这小子,看见费无极就眉开眼笑,像爹爹看见儿子似的。费无极仗着熊居这小子的威风,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连为熊居立下大功的大将斗成然也死在他的手里,所以芈建心里很恨费无极。芈建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缺心眼,常常公开向别人说斗成然死得冤,弄得费无极心里害怕,千方百计想讨好芈建,免得熊居死后芈建继位,他吃芈建的苦头。
        在我的想象之中,孟嬴进入楚宫时,就像回到家一样,一路车辚辚马萧萧,已把她折腾得疲惫不堪,她心里想必松了口气,说了句“总算到了”,只想早些上床休息。她一定没有想到,她已经进错了门,本来已经成为大家想象中的那种生活,却被人在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另一种样子;本来她应该前往世子芈建的府第的,却进了楚王的内宫;本来楚王熊居应该是她的公公的,却成了她的丈夫。
        她当然想不到,一向身处内廷的她这一出嫁,造成了楚国的一次宫廷阴谋,造成了楚国士兵积尸如山流血成河的惨烈场面。
        她当然更想不到,一向身处西方的她这一出嫁,使远在东方的吴国兴盛起来,成就了一代霸业――因为她的到来,迫使我千里逃亡,最终投奔吴国。
        我们总是把一些坏事情推到女人的头上,因为这样做,可以为尊者讳,算起账来也方便些。这是女人对历史的重大贡献之一,即使像董狐这样的太史,想必也不忍心一笔抹杀吧。发明这个方法,对以后肯定有巨大的借鉴作用。反正女人如果想说话申辩,也没有人会认真听。
        从北向南,一路上与其说风尘仆仆,倒不如说是游山玩水。但时间长了,孟嬴越来越疲惫厌倦,对楚国产生一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她因为厌倦而萎糜,终日在马车里睡眼惺忪,对眼皮底下发生事懵然不知。侄子赢蒲年纪幼小,对费无极的诡计当然更不明了。
        听父亲说,孟嬴的侍女中有一个女孩,也长得十分漂亮。原来她父亲是齐国人,在秦国当官,就把女儿送入宫中,宫里都叫她齐女。那天晚上在一个驿栈里休息,齐女被费无极叫去。当时齐女心里很紧张,不知费无极会拿她怎样。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费无极竟会让她李代桃僵。
        
    
    哈哈,我不为网络写作,是写出来后,贴着玩儿。
    5、计谋
        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齐女进入费无极的房间时,心里充满了种种猜测。她是孟嬴陪嫁的媵人,所以有一种身不由己、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凄迷感。
        费无极对齐女说:“我别的水平不怎么样,看相的水平挺好的。”
        齐女低着头,心想:他是不是要给我看相呢?他想怎样给我看相呢?不知道我们这些侍女,是不是一个个都被他看过相了?
        费无极又说:“我看你的相貌应该是个贵人啊。”
        齐女心想:他这种花言巧语,说得倒顺口。
        费无极悄悄关上房门,又看看窗外,连窗户也关上。齐女的心怦怦直跳,四面张望,想找到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可是又想到在别人的房间里,就算躲起来又能怎样?只不过是像闭起眼睛一样,用自欺躲过了自己,怎么躲得过房间的主人?
        她见他走过来,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她听到费无极走到她面前,默不作声地站了半晌,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正想往后躲,却听他低声说:“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你能保密呢,富贵不可限量;你不能保密呢,那也由得你。”
        齐女听见他突然说话,吓了一跳,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要我乖乖上钩吗?恐怕不那么容易,总得有什么说话的余地罢。
        费无极嘿嘿笑着说:“其实你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听从我的安排就可以了,别的事都不用管。我有心要抬举你,让你做世子的正妃。”
        齐女在宫里的日子久了,明白的事可不少,听到这几句话,心绷得像一面牛皮鼓,几乎连气也喘不出来。她知道费无极准备发动一场难以启齿的阴谋,她只有乖乖听从安排的份,如果不慎走漏半点消息,第一个死的就是她自己,而且脑袋掉到地上的声音,还不如丢一块石头响亮。所以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费无极沉着声音说:“你不说话就对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清楚,也不用我多说。”
        齐女听他的口气阴森森的,觉得也不用她去走漏消息,只要心里动一动念,费无极腰间的刀就会唰的一声抽出来。所以她低着头退出费无极的房间,直到回到自己的床上,还不敢抬起头来。
        这个齐女后来就成了芈建的妻子,也就是在我逃亡的后半程,与我时刻不离左右的那个孩子芈胜的母亲。
    
    6、扒灰
        费无忌在熊居那里实在没有花多少时间。
        他乘快马比新娘子早一天到达郢都,入宫见楚王熊居,告诉他送亲车队已到达郢郊百里开外,明天就可入城。熊居这小子从小是个色鬼,劈头问道:“你看见过新娘子吗?长得漂亮不漂亮?”――他就是听听新娘的相貌也能过干瘾。
        这句话问得费无忌心花怒放,他立即变成了一个诗人,出口成诗:“啊,我看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吧,从来没有见过像孟嬴这样美丽动人的姑娘。别说大王你的后宫之中没有,只怕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听说过去有一个妲己,还有个骊姬,美丽非凡,但毕竟徒有其名,现在都已变成了白骨,而且还是有两个,能比较能相提并论,算不得美艳绝伦。可是这个孟嬴……真是无双无对,难以形容,似乎天下美色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熊居听得眯起双眼,脸涨得通红,想了半天,望着屋檐不说话,然后慢慢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唉唉唉……我虽然称为楚王,统治着泱泱大国,连周天子的命令也可以不听从,却没有遇到这样的绝色……这样的绝色,真可以说是……可以说是……虚过一生啊!”
        费无极咳嗽两声,提高声音,说:“大王,有句话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熊居点点头说:“好吧,什么话?”在边上侍候的宫女听了,就悄悄避了出去,她们当然是训练有素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消失。
        费无极说:“孟嬴长得这样美貌,马上要到手边了,为什么大王不伸一伸手?”
        熊居叹口气说:“说好了给儿子做老婆的,我自己拿过来,可不是乱伦了吗?”
        费无极赞叹说:“大王果然是仁厚无比,可就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不过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大王可以如愿,世子也不会落空。”
        熊居突然睁大眼睛,倒把费无极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熊居俯过身来问:“什么方法可以……两全其美?”
        费无极说:“接她来时虽然说是给世子的,但现在又没有送到东宫,根本还没有当世子的妻子,大王自己娶她过来,谁敢说三道四的?”
        熊居说:“别人不敢说三道四,但世子他……怎么甘心?”
        费无极笑着说:“放心,我早就打算好了。我看见孟嬴的侍女中,有一个齐女,她爸爸是齐国人,在秦国当官,身份也不低,而且她才貌也很不错,不会辱没了世子。我虽然对大王忠心耿耿,但身为世子的少傅,对世子也不能委屈了。所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先把孟嬴接进宫来,再把齐女冒充孟嬴,送到东宫,来一个调包计,可不是皆大欢喜?”
        熊居不放心,说:“秦国派了公子嬴蒲来,怎么对他说呢?”
        费无极说:“这个更简单了,只要告诉他,楚国的习俗是这样的,要入宫先见公公婆婆,再举行婚礼,想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知道什么?”
        这事再机密,也早晚要发作,这谁都知道。可是熊居这小子色迷心窍,高兴得坐不住,跺着脚叫费无极快快去办,当然他也没忘了叫他保密。
        费无极肯保密吗?当然不会。因为他用美人计的目的可不是讨好熊居那么简单,他要间离熊居父子的关系,让世子芈建当不成世子。所以他一边用心操办,一边通过各种渠道把内幕悄悄地泄露了出去。
        他知道,从此孟嬴成了他的护身符,在楚王熊居有生之年,芈建再也害他不得。他此后要做的是,靠着孟嬴这个名字,除掉世子芈建。这现在已不是很难了,首先,以后如果要往芈建头上栽脏嫁祸,一提起孟嬴,什么事情都容易解决――只要说芈建为了孟嬴心存怨望,芈建是没有办法为自己辩白,连熊居自己也不得不相信。其次,熊居对芈建内心有愧,只好把他从身边赶走,免得每天看见他脸上尴尴尬尬的。有的人对谁心里有愧,就会痛恨谁,费无极自己是这样的人,而且他知道熊居恰好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楚王娶媳的事,在郢都很快就传遍街巷。
        费无极继续按计划行事,接下去是要让芈建离开郢都。他对熊居说,晋国之所以能称霸天下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地处中原,占有地利,所以楚国北疆的城父对楚国来说,是一个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重镇,要派得力的人去守。这个人选当然非世子芈建莫属,他能力强,又是世子,不可能生异心。
        熊居说:“城父这个地方虽然重要,但不过是偏远小镇,怎么能让世子亲自把守?”
        费无极悄悄对熊居说:“大王和夫人生活幸福美满,是楚人的福气;世子到了城父,生活也许也会更加幸福美满呢。大家都方便了。”
        熊居这才恍然大悟:可不能让世子知道了调包计,把他远远打发了才好。这样,世子芈建出镇城父,让东宫司马奋扬还是跟世子去城父做司马。临行熊居对奋扬说:“你给世子当差,要像给我当差一样。”
        这事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很生气对我和我哥哥说:“一定是费无极这狗贼捣的鬼,天下哪有让世子去边境守门的事?我得去向大王说明白。”
        不过费无极料事如神,知道我父亲身为世子太师,一定不会甘心让世子受这样的窝囊气的,他就抢先对熊居说:“伍奢这个人是世子太师,对世子非常忠心,所以让他一起去城父,大王也可以放心些。”
        就这样,我父亲带着我和哥哥一起来到了城父。
    
    7、怨望
    其实心存怨恨的人并不是世子芈建,我听说心里最不满的是孟嬴。宫闱秘闻和朝廷争斗陆陆续续传出来,这些传闻传得风快,人们津津乐道,我在城父、在逃亡路上、在所有的暂住地,到处都能够听到。
    孟嬴起初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早已中了费无极的调包计,兴冲冲来到楚国,一心以为会嫁个小伙子,没想到嫁了个糟老头,而且是一个当了很久太平王、酒色过度缺乏活力的熊居,因此,她生活过得就很失色,整日不高兴。过了一年,孟嬴生了个儿子,熊居十分开心,把这个儿子当作了珍宝,就取名叫芈珍。直到芈珍周岁那天,熊居才对孟嬴说:“你嫁给我,我也对你不错,封你为夫人,我还把原来宠幸的蔡姬打发走,一心一意对你好,可你却每天愁眉苦脸的,脸上连笑影儿也从来没有过。”
    孟嬴可不敢说她想嫁的是小伙子,只好说:“我哥哥叫我嫁到楚国来,本来我以为秦楚两个国家也一样强大,你跟我自然也年岁相当的。来了以后,见大王年富力强,只是我命不够好,生得太晚了。”
    熊居大笑着说:“婚姻的事是前世注定了的,我年纪大了,你嫁给我虽然有些晚,但你当王后可已不知早了多少年呢!”
    孟嬴听得这句话十分蹊跷,不敢问熊居,只好偷偷盘问宫女,才弄明白,她原先应该是嫁给世子的,如果她嫁给了世子,自然要等熊居死后世子即位,她才能当上王后,现在她嫁了现任楚王熊居,直接当上了王后,可不是早了好多年么。
    弄明白其中的曲折,孟嬴想想自己青春年华白白浪费在一个老头身上,真是冤枉,可是她想不出什么办法改变处境,只好每天偷偷哭泣。熊居知道对不起她,想尽办法讨好不了她,最后使出一招:答应以后立芈珍为世子。孟嬴这才感到心里有些平衡。
    世子芈建心存怨望的消息却不断从费无极的口中传入熊居的耳朵。费无极口才好,知道怎样编织长长的故事,一步步演进,让熊居慢慢相信。所以渐渐地,芈建心存怨望的程度似乎越来越深,变成有谋反之心,变成已里通外国,勾结齐国晋国等等。
    在熊居听来事情是这样的:世子芈建因为老婆被自己的父亲抢走,恨恨地离开郢都到了城父,终日诅咒自己的父亲,处心积虑想办法报复夺妻之恨,最后连爱国之心也全部丧失,堕落成为卖国贼、楚奸,要借外国的兵马来夺回妻子,顺便争抢楚国的王位。
    在费无极编织的谎言中,我的父亲是世子芈建的同谋,在北方边境手握重兵,厉兵秣马,准备杀奔郢都。他见熊居将信将疑,最后哭着跪在熊居脚边,请求辞职,说:“大王如果不先下手为强,我先告别大王,逃到别的国家去,免得被世子杀了!”
    熊居见他说得真切,好像世子的兵马已到了宫廷门外似的,害怕起来,而且本来就答应过孟嬴,要立芈珍为世子的,就扶起费无极说:“唉,想不到这小子一向老实,却会为了一个女子,对父亲也这样心狠手辣!我马上传令下去,废了他的世子再说。”
    费无极说:“世子在外手握兵权,这样传令下去,只会激得他早日反叛,大王又没作好应战准备,只怕不妥当。我的想法是,既然太师伍奢是主谋,先召他来捉拿了,然后再暗暗派兵去抓世子,这样,一场大祸就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听说要召见我父亲,我就觉得这是个阴谋,理由有三点:一,如果楚王熊居想要了解城父的防务和治理百姓的情形,可以让我父亲写报告,也可以派人来查看;二,如果熊居想要了解世子芈建的生活和身体情况,应该召见世子本人;三,世子芈建和齐女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叫芈胜,熊居作为爷爷,一面也没见过,如果不是心怀恶意,怎么也得带上芈胜,让孩子去认认爷爷吧。所以我劝父亲还是别去郢都自投罗网了。
    可是我父亲认为做臣子的,要杀要剐也得听大王的,所以没有犹豫,向我们诀别后匆匆走了。我爷爷有直谏的名声,遗传到我父亲身上,也是草包脾气,见到楚王熊居,听熊居问起世子芈建有反叛之心,他也不考虑后果,大声说:“大王,你做扒灰佬,把儿子的老婆抢来给自己,已经十分可耻了,现在又听奸人的谣言,竟想对骨肉下毒手,你胸腔里长的究竟是不是人心?”
    熊居恼羞成怒,命人将我父亲按倒在地。费无极在边上叹息说:“伍奢,连你也这样说了,可见世子怨恨大王之心,一定更深了。事情闹到这地步,只怕再也难以收拾。世子听到伍奢被抓,知道机密败露,能不发动叛乱吗。听说世子已偷偷与晋国齐国勾结,这两个大国的兵马,怎么抵挡啊!”
    我父亲连看也不想看费无极一眼,对熊居说:“可笑啊可笑,人家说疏不间亲,大王倒宁可相信小人嚼舌头,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
    熊居内心慌乱,对费无极说:“得派人去杀掉小畜生,得派人去杀掉小畜生!”
    费无极对熊居说:“如果派人带兵去袭击,世子一定会听到风声,一样是激得他反叛,所以还不如让城父司马奋扬趁其不备一刀杀了,干净利落。”
    
    原来前面六节都已合兵一处,我却又贴了一遍,斑竹帮忙删一下行吗?
    这是我的山庄,常来喝茶常来玩。
    http://bj3.netsh.com/bbs/111088/
    8、奋扬
    杀世子芈建的任务,落到了城父司马奋扬的肩上。
    那天傍晚,我在奋扬的官邸,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兵法。奋扬很有点军事才能,又有点傻气,所以才当了司马,我觉得他用兵也比较拘谨,少了些杀气。我们正在争论时,下人急急通报,郢都有人快马来到,带来大王的旨意。
    我理当回避,但父亲在郢都,算日程也刚到不久,就有人从郢都来,想必发生什么变故了,不能不关心,所以就躲入屏风后面去偷听。我听到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想不到熊居这小子手段那么狠毒,竟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肯放过。郢都来人说:“大王有令,乘世子没提防,快快杀了世子,受上赏,如果世子逃走,你就是死罪!”
    我的心怦怦直跳,脸上发烫。事情到这地步,我的人生已彻底改变。连世子都要杀掉,我父亲自然性命难保,说不定此时他的脑袋就已不在脖子上了。我想成为白袍将军、扬威疆场、建功立业什么的都成了泡影。
    奋扬问:“太师伍奢已杀掉了吗?”
    郢都来人说:“大王还没决定呢,也许就这两天吧。”
    奋扬说:“好吧,我去换件衣服,马上带人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奋扬的官邸的,好像是从边门溜出去的,在街上乱走,脑袋一片蜜蜂和蚂蚁。等我清醒过来时,天已黑了,我发觉自己绕着我家的围墙在兜圈子,伸着两根手指,划着墙壁的砖头,像一个百无聊赖的孩子,手指已经磨得发麻。我想我应该马上逃走,又想应该再等等消息,又想是不是通知哥哥一起逃走,又想星夜赶到郢都去营救父亲。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遭遇变故,是我最心乱的时刻。
    忽然我想到世子芈建,他的处境最危险,奋扬随时会带人来杀他,应该先通知他赶快逃走。
    有一个比较实在的想法,让我心神有些安定下来。可是我赶到世子芈建的府第外,却看见一大群士兵举着火把吵吵嚷嚷,也刚刚到达,前面骑马的人,在火光中看来就是奋扬。我想我身材魁梧,从门口混进去目标太大,不容易成功,只好绕到后院去翻墙。
    世子府第是城父最高大的房子,不过围墙不算太高,但要跳上去还得有一个助跑的过程。我退了十来步,昏暗中看准灰白的墙头冲过去,刚刚起跳,就看见墙上冒出一颗黑乎乎的头颅。我心里一慌,差点摔倒,急切中攀墙头的手马上变成抓,揪住那颗脑袋,将一个活人揪出了墙。他的怀里掉出了一些什么东西,是一把青铜酒壶和几块玉,还有一小袋珍珠。
    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奋扬的家奴。
    我以为他是听说楚王要派奋扬杀世子,所以抢先来世子府上偷东西的。其实他是奋扬派来通知世子逃走的,趁世子家忙乱,顺手偷了点东西。他说,世子已坐着马车,带着妻子和儿子,连夜逃走了。
    “逃到哪儿去了?”
    “去吴国了,他们说要去吴国的。”
    “你不用骗我了,你的眼睛贼忒兮兮的乱转,就是在说谎!”
    “不敢说谎……”
    “你认识我是谁吗?”我用力捏住他的肩,听到骨头喀的一声响,紧接着听到他一声惨叫,大概肩胛骨已被我捏断了。我不禁对自己的手劲感到满意。
    这样,他告诉我世子其实逃去宋国了。他还努力要我明白,因为我是伍子胥,跟他的主人奋扬是好朋友,所以他才决定告诉我的,并不是看在我手劲大能捏断他的肩胛骨的份上,换作别人,把他的肋骨全部捏断,他也不会说的。
    奋扬对世子倒也忠心,我想,他宁可断送自己在楚国的前程,也要私自放世子逃走,我说他傻气是没有错的。可是我想不到他傻的程度会那么深:让他手下的士兵把自己绑起来,用囚车将自己押送到郢都,这还不如自杀来得干脆呢。可是奋扬傻人有傻法子,傻人也有傻福气,竟有办法让熊居免去他的罪,仍旧官复原职,回城父来当司马。
    楚王熊居当然勃然大怒:“话从我的口中出,从你的耳朵进,难道那句话自己长了翅膀会飞,飞到世子的耳朵里去了?”
    奋扬说:“我自己跟他说的。大王曾对我说过,‘你给世子当差,要像给我当差一样。’我当然要听大王的话了。我想如果有人叫我来对大王不利,我一定向大王告密,大王叫我对世子像对大王一样,所以有人要对世子不利,我也得报告世子。后来想想,是大王要杀世子的,我没做到,罪不可恕,只有死路一条,后悔也来不及了。”
    熊居说:“你私自放掉世子,还敢来见我,胆子真够大的!你不怕死吗?”
    奋扬在关键时刻是不傻的,他想熊居既然问他怕不怕死,那就是还有活着的可能,所以必须装孙子,逃过一劫。他说:“不能执行大王第二个命令,是一条罪;如果怕死不来向大王请罪,是两条罪了。而且世子现在也没有反叛的迹象,实在没有什么罪名可以杀他,如果大王的儿子能够活下来,我死了……我死了也就罢了。”
    熊居听他说得可怜,心软下来,说:“算了算了。反正那小畜生逃也逃了,世子的位置总算空了出来,可以让我的宝贝儿子阿珍来顶这个缺,你办事不力我也不追究了。”
    
    
    9、送死
    不追究奋扬,不等于不追究我父亲。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哥哥问我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我懒得回答他,只是说:“如果大王杀了父亲,你打算怎么办?”
    哥哥黑着脸说:“你这乌鸦嘴,从来说不出吉利话!父亲好好的,大王怎么会杀他?”
    我叹了口气,说:“世子已经逃走了。大王让奋扬杀他,他听到风声,已经连夜走了。”
    哥哥说:“那奋扬呢?他是不是一起逃了?”
    “不知道,奋扬没那么聪明吧。”
    奋扬获得赦免的消息传来,我哥哥还挺高兴的,以为我父亲也可以逃过杀身之祸。可是过了几天,鄢将师驾着驷马送来了我父亲的亲笔信。
    鄢将师在朝中当右领,又是费无极推荐给楚王的人,我父亲别说身在狱中,就是还在当世子的太师,也不可能差得动他,所以这信当然是楚王熊居派他送来的。鄢将师说他先到我哥哥的封地棠邑去,打听到我哥哥在城父,又赶到城父来了。
    我父亲的信是这样写的:“书示尚员二子:我因为向大王进谏,弄得大王不大高兴,现在身处监狱中待罪。大王因为我们家世代对国家有功,免去了我的死罪,要让大臣召开一个听证会,决定我的处罚,再改封你们的官职。一收到这封信,你们兄弟星夜赶来郢都,如果迟了,会加重我的罪名。”
    哥哥读了这封信,一声不响,就递给了我。
    鄢将师对我哥哥说:“你们家世代忠臣,大王当然不会忘记的。大王对我说,他冤枉了世子,所以很内疚,现在已准备升你父亲的官,拜他为相国,你们兄弟都封侯,你封为鸿都侯,你弟弟封为盖侯。”
    哥哥说:“封侯什么的,我也不敢想,只要我父亲性命能够保住,我就心满意足了。”
    鄢将师说:“这是大王说的,难道还有假吗?你也不用客气了。”
    “那么……这是真的了!”我哥哥伍尚是个文人,人们都说文人的肠子要比不是文人的人多转几个弯,其实文人是最容易受骗的,因为他们只会研究别人话中的破绽,不明白越是骗人的话破绽越少。鄢将师几句话,就说得哥哥满脸笑容,心花怒放,连忙招呼下人准备酒菜,宴请鄢将师。这一顿,我喝了个大醉。
    第二天,哥哥到我的房间里来,见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打理,就催我赶快收拾。我说:“你相信鄢将师的话?”
    哥哥说:“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觉得他真是愚不可及,只好分析给他听:“大王连世子也要杀了,怎么会赦免父亲?如果真的像奋扬那样赦免了,那可是莫大的恩典,为什么要给我们两个封侯?你有什么功劳?我又有什么功劳?这是诱骗我们两个去送死的,去了就别想活。”
    “可是那封信确实是父亲的亲笔信,父亲怎么会这样骗我们?”
    “父亲这个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他是一个草包,草包只知道愚忠,愚忠就往往不顾亲情。”我说到这句话,心里一酸,双眼发热,想在我们这个显赫的家庭,我也不过落得衣食无虑,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封赏,现在却要我去为这个家庭送命,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接着说,“依我看他是怕他被杀掉后,我们两个要找大王报仇,所以还是大家一起死了干净,省得以后我们闹得天下大乱。”
    哥哥却还是往好处想,说:“你这不过是自己的推测罢了。万一父亲信里写的是真的,我们如果不肯回郢都去,岂不是害死了父亲?”
    “你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我大声说,“如果我们在外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王心里有所顾忌,就不敢杀父亲了;你如果去了郢都,只能让父亲死得更快。”
    “唉,如果事情真的已到了这一步,我还是要去郢都的。”他说了必须去的三条理由,“即使是父亲的最后时刻了,我也不能让他感到绝望;做儿子的,为父亲而死,也是理之当然;只要能见上父亲一面,死了也甘心,万一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父亲,这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我想,哥哥靠着爷爷的余荫,算是封过了爵的,他要死就去死吧,我也不想阻止他,反正他是长子,这样去死也是他的义务。我可不想死,我没得到过我家的什么好处,一身本领也还没有施展的机会,既没有名垂后世的资本,也没有真正享受过荣华富贵。
    这世界,什么好处总是长子先得着的,封赏是这样,继承权是这样,就连逢年过节搞个仪式,也是长子出风头,沾光,次子只能做做跟屁虫,即使是跟屁虫,做得成做不成也要看别人高兴不高兴。长子是父母一夜欢娱的结果,次子也是父母一夜欢娱的结果,可是这两个结果所产生的结果却如此不同,我一直不喜欢这种制度。
    所以,我没有跟哥哥一起去郢都,而是向他拜了四拜,算是诀别。我坚持认为,和父亲一起去死很不值得,倒不是怕死,而是不值得。哥哥不明白我说的不值得是什么意思,擦着眼泪问我要到哪里去。在这种时候,我当然得说得嘴硬一点,别让他觉得我其实一直心中怨气冲天,免得他死不瞑目,我说:
    “谁能替我报仇雪恨,我就跟谁。”
    为了加强语气,我又补充了一句:
    “从此我只做一件事:复仇。”
    我的话说得哥哥泪流满面,握着我的手说:“弟弟,我的智谋不及你,武艺也不及你。那么就这样了,我们各走各的路,我回郢都去殉父,是死孝,你逃到别的国家去,将来报仇雪恨,是活孝。从此一别,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了。”
    他的话说得我有些难受,觉得自己一向心胸太狭窄。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走到马车边,和鄢将师相互揖让,他说:“我弟弟不愿封爵,也强迫不了他,由他去吧。”
    鄢将师朝我家的大门看了一眼,就扶着我哥哥上了那辆驷马驾着的大车。车子慢慢地辗过黄泥路,向城父城的南门驶去,车驶得很慢,一点灰尘也没有扬起,倒像是行驶在草地上似的。这样慢的速度,以我的阴暗心理推测,估计也是一种阴谋,鄢将师也许是希望我在最后一刻挡不住封侯的诱惑,跳上车去呢。
    我想,现在把哥哥追回来还来得及,现在还来得及……不过杀掉个把鄢将师是易如反掌,我对自己说,要劝哥哥跟我逃走,那可就难了。
    我知道如果我父亲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那就是我回郢都去。我回去的结果,一是死,一是活,以我的推测,活的希望只有两成。我的境界可没有那么高,也不是像奋扬那样的傻瓜,怎么能冒这么大的险,以我的大好头颅,去换取我父亲和哥哥那点渺茫的希望。
    父亲对我的评价是又勇又忍,勇是我一直在刻意塑造的自我形象,忍,真是说到了点子上,父亲其实也不完全是草包一个。
    
    10、杀妻
    我等待一个人,他是我家的仆人,在大夫武城黑到来之前,他赶回了城父。
    在我哥哥出发的前一天,我就已派了这个人去郢都探听消息。仆人带回来的消息使我有些心安理得,因为我说得没错,楚王熊居这小子,就是拿我父亲的性命和爵禄作为诱饵,想让我和哥哥去自投罗网,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大夫武城黑来袭杀我。这个消息说明了两个问题:我不去是对了,没有白白送死;我父亲的死不是我害的,而是熊居和费无极作恶。
    仆人探听到的消息还说明我父亲对我的了解超过了我的估计。在熊居逼我父亲写那封亲笔信时,父亲说:“我的长子伍尚是个忠顺孝义的人,他一定会来的;我的小儿子伍员,智勇双全又自我中心,他才不会管那么多呢,一定不会来。”
    父亲的这句话使我心怀感激,毕竟我是他生的,明白我。所以我不能让他失望,准备逃走。逃走之前,得先杀了我的妻子贾氏。
    妻子看见我穿着白袍,很吃惊地说:“你怎么穿上这件衣服了?你不是要在战场上穿的吗?”不过她是个感觉特别灵敏的女人,冲口说道,“我们准备逃走了吗?那我得赶紧收拾东西了。”
    我说:“不必费心了。”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但真正明白了我们的处境,也就是说,她知道我的父亲和兄长已经死定了,眼泪就流了下来,说:“那也得带些钱啊。”
    我淡淡地说:“我会带的,你放心。”
    她看着我,点点头,擦干眼泪,像横下了一条心似的说:“我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女人,我们得赶路了。”
    女人的那种决绝神色也是动人的,我想。我用右臂扼住了她的喉咙的一刹那,她脸上露出了笑容,说:“别肉麻了,还是……”
    我不知道她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因为我的手臂一紧,她就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双脚被我提离地面,虽然也已做了两年少奶奶,养尊处优,可她的身子还是那么轻,好像刚刚嫁给我的时候那样。我看着她的脸失色变形,她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轻轻地对她说:“不要怪我,我带不走你。”
    然后,我用绳子套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到后房,挂在屋梁上,拉过一张小几坐下,静静地看着她在空中荡了一会儿。她的身子转着圈子,似乎在向上缩。我站起来,把小几一脚踢翻,突然放声大哭,一边把她解下来。
    仆人们冲进来时,我正把她平放在地上。我伏到她身上,抱着她的尸体,把眼泪鼻涕往她身上抹,然后抬起头对仆人说:“我对不起她,我要她跟我逃走,可是她死活不肯跟我一起走,她说……她说,男子汉大丈夫,身负血海深仇,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拖累?她说她给我收拾东西,可是……她……她……”
    我哭得这样凄切,是为了让仆人们通过我的哭声看到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我和妻子是怎样恩爱,怎样相敬如宾,像一对模范夫妻,我妻子又是怎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仆人当着她的面打碎了陶罐,也一定不会挨骂。这坚信我的哭声一定能激起他们的种种回忆,原谅我们的一切过错,夸大我们最微小的好处。
    果然,仆人们一个个也开始抹泪,哭是很能够互相感染的,而且这些天因为父亲和兄长相继被熊居拘囚,家里弥漫着一种不祥的空气,大家都明白好日子到头,所以哭声渐渐大了。可我不能再哭下去,再哭下去就有损我硬汉子的形象,我站起来,擦干泪水,皱着眉头默默地看着仆人哭。等到大家都嚎成一片,已经营造足了悲戚气氛,我开始说话了: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大王已经派遣大夫武城黑到达城外,准备抓我回去治罪。大家知道我并没有罪,我的父亲和兄长也没有罪,只是大王听信奸人的挑拨。可是我如果束手就缚,以后就没有人给我的父亲兄长平反昭雪,所以我得活下去,我得先离开这里,等待事态平息、大王醒悟。”
    仆人们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我接着说:
    “大家也都离开城父逃命去吧。家里的东西,反正也没有人管了,大家随便拿点儿,能变卖就变卖,不能变卖就留着自己用,在我家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们的了。千万别在城父逗留了……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就是我的妻子,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现在心已经乱了……她现在已不能跟我走,可是我也不能让她的遗体留在这儿。”
    当即有几个人满口应承下来,让我放心逃命去,他们一定将我妻子好好安葬,还会保存好秘密,等到有朝一日我回来了,再把我妻子的墓穴指点给我看。我当然不会记得是谁应承的,我感到满意的是,因为交托了这件事,我的自我形象已塑造得差不多很完美,这是无形资产,到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我用很突然的动作跪下,膝盖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听上去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向妻子磕了几个头,并在心里默祷:“你吃亏就吃亏在当了我的老婆,死后变成鬼,千万要安心,别来找我麻烦。”妻子虽然死透了,却也十分配合,躺在地上一动也没有动。
    然后,我躬身向仆人们团团作了一个揖,取出早已打好的包裹缚在背后,将弓挎在肩上,箭袋和剑都挎在腰间,掸掸白袍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大踏步出门而去。
    
    子胥出奔
    第二章
    
    11、张弩
    奔出将近两百里,我喘得气管也几乎被磨穿,像瘟鸡似的靠着路边的一个土墩休息。弓弦勒得我脖子疼,箭袋和宝剑也挺沉的,都摘下来丢在路边。我还是很爱惜我的白袍子的,如果弄脏了,这逃难逃得也太狼狈了,有损我的形象,所以我从边上搬了一块石头来,还抓了一把草擦擦干净才坐下。
    我得静下心想想,该逃到哪儿去呢。
    这时我才发现,逃往哪里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情。这些日子,我日夜都为即将逃亡的事兴奋,可是我缺乏逃亡经验,丝毫没想到逃亡是需要一个方向的,有可能的话,还应该有一个目的地,也许更应该有计划,有步骤,后面有人掩护,前面有人接应,那样才是完美的逃亡,可以载入兵书。
    我想到的第一个去处是云梦泽,那里方圆八百里,树林茂密,随处都是藏身的地方,如果想躲过搜索,只要睡上一觉就可以做到。接着我想到吴国。吴国是楚国的世仇,一言不合就会打得血流遍野,躲到那里去隐姓埋名,楚国是鞭长莫及的。然后我想到北方的众多国家,都是大周的姬姓国,不会很卖楚国的账,楚国要求引渡,恐怕他们也不会花那么大的精力找我。
    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去云梦泽,当年孙叔敖就是避难隐居在那里,他后来被楚国所用,干了几件革故鼎新的事情,名扬天下,想必云梦泽那个地方有些福泽余荫,至少可以让我保住性命。人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迷信也迷信了。反正我打定主意,要做缩头乌龟的了,去他的报仇雪恨,如果不是父亲强出头,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现在我逃跑的方向倒正是去云梦泽的方向。当然我躲藏的地方不能离楚王围猎的地方太近,那地方我熟,当年常常和申包胥去打猎,每棵树的长相我都认得,想起来简直没有可以藏老鼠的地方。
    太阳在西边沉下去,我得找个地方歇脚。
    可是一阵水底雷似的声音隐隐传来。我熟悉这种声音,就好像铁匠的邻居熟悉打铁的声音一样,但我一时又想不起这声音是什么发出来的,听上去像一群牛在远处乱叫。我想这么个荒郊野外,怎么会有那么多牛?难道谁家的牛群也集体逃亡了?所以我爬上土墩,想看看清楚。毕竟一口气奔出一百多里地,我估计当时我的眼睛有点花,耳朵有点聋,连脑子也有点昏,因为我看见一大队马车冲过来,已不足一里地了,就是不爬上土墩,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来追我的。我转身就逃,连滚带爬地溜下土墩,奔出十几步,想到弓箭和宝剑还在土墩的那一边,出门在外,不能不带,而且东西留在那儿,只会给他们做路标,我赶紧猫着腰回去拿。
    
    
    刚转过土墩,就听见他们发喊。他们发现我了。我慌慌张张拿了弓箭就转过土墩逃跑,连宝剑也来不及取。可是我突然发现前面是一片旷野,根本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只有两条腿,他们却有马车,人腿显然跑不过马腿,这我很清楚。
    我是一个聪明人,而且勇力过人,又从来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劲头,这时反而冷静下来,觉得横竖是一个死,应该死得像个人样,好歹也射死他们几个人。所以我咬了咬牙,又爬上土墩去,刚才溜下来的地方,差点让我滑倒,但百忙之中,我还是掸了掸白袍子上的泥巴草根。做什么事,形象都很要紧。
    好在我的手中有弓箭,而且因为我膂力大,用的是强弩,一箭射过去,嗖的一声也挺吓人的。当年楚国有好多出名的箭手,射术最高的是将军养繇基,膂力最大的是令尹斗越椒。后来斗越椒作乱,与养繇基阵中比箭,结果被养繇基隔桥一箭,贯脑而死。我的膂力能不能比上斗越椒不知道,但射术肯定比不上百步穿杨的养繇基,所以我想还是射马比较保险些,一匹马倒了,驷车的别三匹马就只好乱窜,所以我决定先射倒一匹马再说。
    爬上土墩,我先是大喝了一声,一是为自己壮胆,二是吓吓追兵。果然,追兵离土墩已不过六七十步,见我突然冒出来,都吃惊地拉住马。那些马正在急奔中,一时停脚不住,互相撞作一团。我粗着嗓子哈哈大笑一声,瞄好一匹马放箭,心里说:“拜托拜托,千万要射中马脑袋啊!”
    这一箭放出去时,我已经懊丧不已,因为我心里太紧张,手臂乱抖,明显可以感到箭已偏高了。可是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我虽然没有射中马,却射中了驾马的那个黑胖子的心窝。那黑胖子向前一扑,马都惊得乱跳。我的手劲大,黑胖子被箭射了个对穿,一定让楚国兵将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我看清带兵的正是大夫武城黑。
    武城黑这个人我知道,胆子太小了些。所以看见是他带队,我想我有希望吓退他了。其实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的胆子大,我如果被吓着了,只好乖乖的束手就缚;他如果吓不着我,我就有机会吓着他。他们大队人马赶来,幸亏我发现得早,吓着我的时间已经过去,给我缓过劲来,就开始吓他了。
    我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对准武城黑,大声说:“你看见刚才我射箭了吧,我说射什么就射什么,百发百中的。”
    武城黑看见我的箭对着他,跳下车子想逃。我心里发笑,说:“且慢,你也不用逃,你的腿快还是我的箭快,要不要比比看?”
    武城黑只好站住,说:“你要射就射吧,我们那么多人,还怕你一张弓?”他说是这样说,但声音游移,显然心里很害怕。
    我说:“本来我想一箭射死你,但我有话要带给楚王,就让你留着性命吧。你回去告诉熊居那小子,如果楚国有想灭亡,就不要动我父亲和兄长的一根毫毛;如果敢害我父亲兄长,我发誓一定杀入郢都,灭掉楚国,割下熊居那颗脑袋!”
    这是场面话,应该先交代清楚。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这几句话,断送了我父亲兄长的性命,熊居那小子听了武城黑添油加醋的转述,勃然大怒,马上叫费无极将我父亲兄长押赴市曹斩讫。不过我没能预见到这些,预见到了也一样这样恫吓,毕竟我的性命就在此一吓。接下去看武城黑的了。他如果有血性,一定会指挥兵马围住土墩冲上来,我或者杀上几个士兵,然后被乱刀砍死,或者扔下弓箭赶快投降,要杀要剐随他的便,只有这两条路过以走。
    可他胆子小,又不肯用撒腿逃跑的方法示弱,听了我的话,看看我手中的弓箭,跳上马车,指着我说:“好,算你有种,我不是怕你,既然你想要我带话,我这就去告诉大王,你在这里等着,我见了大王以后马上来抓你!”
    他的场面话说得也不错,说完就往回溜,还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放箭。他也不想想,我敢放箭射他吗?射中了倒也可能让士兵们害怕,射不中怎么办?他们不就看出我箭法差劲了吗?那只能是死路一条了。而且他不逃走,别的军士又怎么敢逃?
    所以,看见楚兵乱纷纷地逃走,我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威震楚国,名闻天下,我父亲兄长算是没有白死,总算给我挣了个机会成为名人。
    可我额头上已全是冷汗了,也顾不得爱惜白袍,用袖子猛擦,心中实在快乐无比。
    
    
    12、画影
    眼看云梦泽是不能去了,我觉得还是去吴国比较安全。听说那地方靠海,海上有不少岛屿,要有船才能靠近,到了那里,随便找个地方躲躲就行了。如果我足够勤劳,还可以做个上门女婿,在那儿生儿育女,太太平平过上一辈子。
    我知道武城黑回去后,楚王熊居一定不会放过我,还会派人来追杀。所以我连夜赶路,一刻也不敢停。谁知道一夜逃奔,天亮时又回到了那个土墩,被我射杀的黑胖子还在地上躺着呢,两只死鱼眼睛也圆睁着没有闭上。我胆子大,太阳又暖和,看了他一会儿,睡意渐渐上来,所以倒在黑胖子身边躺下。
    不料黑胖子跟我有杀身之仇,不想和我躺在一起,气乎乎爬起来跳脚骂我,说我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不顾父兄生死,也不顾他黑大胖生死,他爹娘好容易把他生成这样胖大,我却仗着有几分蛮劲,把他的身子射了个对穿,让他哪还有脸到阴间去见爹娘?
    黑胖子坐下来,呼呼地生了半天气,又说:“你口口声声说要报仇,其实一直觉得在家里受委屈,巴不得你老子和哥哥早些死掉,出出心中的气,自己呢只是想逃得性命!天下有这样对自己家里人出气的吗?老实告诉你,这仇你不报也得报,报也得报,你逃得过性命,逃不过命!”
    黑胖子唾沫四溅,脸色凶狠,惊得我跳了起来,挖开眼睛,却看见他死在边上,一动也没动过。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是有道理的,我这次决意出逃,心里其实挺内疚,一合眼就梦见别人这样骂我了。这说明两点:一是我这人是有良知的,内心敢于对父亲兄长之死负责;二是我的心理素质还不过硬,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做了一点点亏心事,还是害怕鬼敲门,所以我需要锻炼,以达到做了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境界。所以黑胖子也算是给我一个锻炼的机会。
    躺在死人边上不大安全,我只好爬起来继续赶路。我早就后悔的一件事是,逃出来时没有骑马,当时考虑到自己的形象,为了让我家的仆人和城父的百姓看得起我,不能逃得慌张,选择了步行,以为走到外面搞一匹马不成问题,不料一路上经过的村子都不过是几户人家的小村,根本没有马。
    一连几日,我穿镇过村,还是没有搞到马匹,穿着的靴子越来越重,脚底板脚掌都磨出了血泡。有一次倒看见有人骑马,可是那人身边围着一大群手拿武器的奴仆,接近他很不容易,我观察了半天也没瞅到空子,只好放弃。
    这匹马没能抢到,让我很不甘心。所以进入下一个小镇时,我也不急着赶路了,想四处找找,务必抢到马匹。可是我发觉这镇上的人很奇怪,总是远远地观察我,等我走近,就急忙走开。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标记,让他们窥破了我抢马的意图?
    事情真是透着稀奇。我走进一家酒店,逮住一个正想逃走的老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抢马的?说!”
    老头急忙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说:“那你看见我为什么要逃?我抢一百匹马也连累不着你啊!”
    老头说:“伍大爷,伍老爷,放开我吧,我这一把年纪,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让我太太平平过完吧。”
    我说:“你这一把年纪,为什么叫我大爷?咦,你怎么知道我姓伍?”
    老头说:“费太师已经把你的样子画影图形,今天早上在街上贴得到处都是,你长得这样……魁梧勇猛,别人一看都认得出来,你还是快快逃命吧……”
    我回头问店家:“他说的是真的吗?”
    店家本来在偷偷看我跟老头说话,没料到我这副凶巴巴的样子会冲着他,吓得两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说:“真的……真的,听说左司马……沈尹戍带了三……千兵马追……追……”
    原来是这样,他们真的要赶尽杀绝,一点也不开玩笑。我说要报仇雪恨什么的,树立自己的形象,不过是想逃得体面些,看来是一大失策,都怪我从小养成吹牛皮的坏习惯。我在城父时是应该悄悄溜走,不该惹人注目,反正我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怎么虚荣心那么强,临走还口出大言给自己找麻烦?真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习惯养成是很难改变的,就是在陌生人面前,不弄点气派也难受得很。我放下老头,冷笑着说:“捉我伍子胥一个人,也用得着三千兵马?嘿嘿!”
    
    
    离开酒店,我连贴出来的图形也不敢去看就离开了小镇,所以也不知道他们画得像不像。只有赶快逃到吴国,否则被他们这样撒开大网捉拿,不出十天我就会被生擒活捉。
    我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那就得先越过楚国国境。可是走不多远,长江就拦在我面前了。我想,要到吴国去,只要一直沿江东下就可以了,但我没有抢到马匹,也逃不了多远,我得先让他们以为我向北过了长江,其实却偷偷东下,这叫做声东击西……叫做声北击东。
    我扯下白袍挂在江边的柳树上,脱下靴子扔在江边,造成游泳过长江的假相。我从背上的包袱里找出一双草鞋穿上,心想我真是深谋远虑啊,连草鞋都准备好了。
    躲在不远处的山林里,我准备先睡一觉,也可以方便观察追兵有没有上当。一觉醒来,太阳已从左手移到头顶偏右了。沈尹戍果然带着追兵赶到,士兵捡到白袍和靴子,交给沈尹戍。沈尹戍对着长江看了好久,又朝长江下游望了望,下马坐在地上,让士兵四处搜索了一番,然后埋锅煮饭。
    这一着真是毒招:他好像知道我就饿着肚子躲在一边似的。好在我意志坚强,没有被米饭的香气征服,一边吞着口水,一边看他们吃饭。为了抵御诱惑,我还脱下袜子拿到鼻子边闻,恶心自己,我从没闻过这种恶臭,弄得三天吃不下饭,所以效果确实挺好。
    他们嘻嘻哈哈地吃过野餐,就开始收拾东西回去。我非常想去把他们倒在地上的剩饭捡来,可是怕他们埋伏,不敢冒险。
    不管有没有设埋伏,毕竟他们已不准备再追赶了,想来沈尹戍找到我的白袍和靴子,基本上可以向楚王熊居交账,比武城黑强多了。这样我按原计划从容地顺流东下,走出十来里路,也没发现有什么危险,心情就快活起来,放下心开始唱歌:
    
    疯兮疯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世,仅免刑焉。
    
    这首歌的原唱是一个叫做接舆的疯子,他因为常常被人叫做疯子,所以每次唱歌总是从“疯兮疯兮”开始。不过他的歌唱得实在好,嗓子是一流的,还能拍着大腿伴奏。这首歌很长,有几句的歌词我忘记了,但整首歌我还是唱得中规中矩的,很少走调。
    
    第二章 13、异人
    
    伍子胥,
        伍子胥,
        昭关难过,
        须眉皆白,
        此身无依,
        惊恐凄悲,
        兄仇不报,
        何以生为!
    
    这首歌我在梅里就已经创作完成,谱的曲子也哀婉凄恻,符合当代审美取向。我吹箫乞食的时候就反复唱着,希望能够找到知音。我在梅里扮成风尘异人,在我想来是一步好棋,能够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因为风尘异人并不罕见,不是每个风尘异人都会有机会出名的。所以我精心创作了这首歌曲,点明我的来历。如果流传开去,成为流行歌曲,我想我的机会即使在睡梦中也会把我叫醒。
    
    我这样做已经不像一个真正的风尘异人了,倒像自己办了个拍卖市场。真正的风尘异人,是偶尔溅来的火花点燃他们生命中的松枝,而我,举着松枝到处寻找火花。
    
    其实真正的风尘异人有两种,一种脑袋瓜好使,可以当谋士,一种武艺高强,可以当勇士。前儿在吴趋那地方,我就遇上一个勇士型的风尘异人,名字叫专诸。当时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用到他。老天让我遇上他,如果不好好用他,实在说不过去。
    
    那天我和芈胜才到吴趋,刚巧看见街头有一大群人在围观什么,人群里还传出饿虎吼叫的声音。这种场面几年前我喜欢,非得挤上去,与饿虎搏斗一番。现在我不喜欢,因为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脱离了险境,热闹的地方,人多眼杂,很容易被人发现。但芈胜是个小孩子,喜欢热闹,一头扎进了人群,我只好跟过去。
    
    我的个子比别人高出一头,所以我的目光很容易就越过了人群,看见里面的情景。一个长得头如石臼的怪人,手提一把杀猪刀,哇哇怪叫着跟一条大汉打架,人们在兴高采烈地劝他们罢手。
    
    这个怪人就是专诸,饿虎般的声音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那大汉满脸涨得通红,看来是被惹急了,闷声不响地撕打着。专诸用一只手跟他搏斗,另一只手提着刀,尽量不碰到大汉,所以看上去有些尴尬。我从小练武,看出专诸确实有绝艺在身。
    
    专诸身后那间屋子的破门帘动了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专诸,怎么又跟人打架呢?”专诸用力把大汉搡开,说:“我不跟你闹了。”就回身进了屋子。
    
    这么一个怪人,看上去也是一条好汉,怎么怕一个女人?我当时就很奇怪,问别人,才知道那女人是专诸的妈妈。专诸虽然天生是个闯祸胚,力大无穷,一不高兴会用肩把人家的房子扛起来扔进河里,但很讲义气,又十分孝顺,即使你当众打他一个耳光,如果他妈妈在场,他也不敢发作。
    
    我马上意识到,今天是遇上风尘异人了。我从小在公立学校里学习过公共关系之类的课程,还写过人际交流方面的论文,知道怎么和风尘异人相处,因此第二天就穿戴整齐去拜访他。
    
    专诸看到我,惊诧地说:“我不认识你啊!”
    “我是伍子胥,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说得直接,我当然也须得爽快,才能博得他的好感。
    “没有。”他冷淡地说,“我向来不关心楚国的事。”
    他一句话就说到楚国,说明是听到过我的名字的,他这样说的意思是,你们是贵族,身份显赫,即使是落难的贵族也是贵族。可我专诸对你们毫不在乎,从来不想结交。这就是说他内心是在乎的,只是不会向我的身份低头罢了。所以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我的来历,还郑重提出要求,要同他结拜为兄弟。我说昨天看到他与人打架,知道遇上了一条好汉,好汉是非结交不可的,否则会老大不痛快,会经常后悔得打自己的耳刮子。这几句话当然要说得豪迈。
    专诸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很激动地搓搓手,喘着粗气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儿,走得脸上红彤彤的,然后好像是终于想到该怎么说话似和,痛快地说:“好啊,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先喝上几杯。”他赶紧打酒,又切了一大盘肉,让老婆去蒸,还没蒸多长时间又一叠连声叫搬上来,妻子说还没熟怎么吃?他的声音更大了,说:“没熟为什么不能吃?”结果就着一盘半生不熟的牛肉喝酒。我虽然逃亡多年,但从小讲究吃,家里的厨子又好,所以这生牛肉吃得我非常恶心,可又不敢显出恶心的样子。
    我们说得投机,就把桌上的酒肉移到一边,开始比试掰手腕。他的手心比我热,但力气和我差不多,两人掰了老半天也没有分出高低,额头上倒都渗出了汗珠子,桌子嘎吱嘎吱响,再掰下去桌子只怕要挤碎了,只好笑笑收场,算是握手言和了。
    他高兴得大拍桌子,把一盆牛肉震得满桌都是,看上去像个孩子。我比他大两岁,当然就做了哥哥。他让我拜见了他的母亲,又叫他妻子出来正式见我。她妻子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生得比我的妻子还要白净,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睫毛长得像扎了篱笆,看上去羞答答的让人心动。专诸这小子虽然是个粗胚,福气倒好。
    在我拜见专诸的母亲时,天突然下大雨了,还响起了一个炸雷。我看见她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好像我长得像鬼怪似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对她来说,我确实是个凶残的索命鬼怪,把她一家搞得家破人亡。我起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但我与专诸结义的事情还是很顺利,专诸也很高兴,还告诉我说,据他的判断,当今吴王僚的才能算是不错的,但比起公子姬光来,还差着一大截,而且姬光看来很可能大有作为。所以不管想当官还是想报仇,都还是投奔公子姬光去比较可靠些。风尘异人一旦与你结交,他可以把整个心都掏出来。
    这样一来,我以后若要用得着他,他绝无二话。风尘异人就是这样傻,贵族的两句好话就可以为你拚命。这其实是因为风尘异人一方面觉得自己身怀绝技,内心十分自负,另一方面因为出身低微,在贵族面前会不自觉地自卑,这种自卑使他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结交风尘异人对我们来说,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这是贵族阶层的秘密。
    从结交专诸这件事上,我又发现了风尘异人的另一种用途,就是可以让我效仿,用以接近手握重权、准备实现野心的贵族。我对报仇虽然不怎么热心,但太朴素的日子实在有些过不惯,大隐隐于市自然是不错的,大隐隐于朝,又可以隐,又可是锦衣玉食,更好。当然,我说的这个隐,不是隐士的隐,而是隐藏的隐,主要是用来躲避楚国的追杀。所以到了梅里,我也扮成了风尘异人,在街头扮成疯子,吹着箫讨饭,希望引人注目。
    我出身高贵,与风尘异人属于两个阶层,所以我跟专诸结拜,专诸的内心深处是把这看作我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了,这一点我很清楚。结果专诸真的给我用上了,他也就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14、出卖
    我是把专诸当作礼物献给公子姬光的,但专诸也把这一点看作是知遇之恩了。风尘异人是甘于成为这种交易物的,他们既是贵族间的交易物,又是贵族和他自己的交易中最委屈的一方。他们出售的是自己,收获的是什么呢?可能像流星一样胡乱发一道光,像昙花一样微不足道地开一次花,总之很少能有可以看到的利益。
    开始被离在吴市发现我,并把我带到吴王僚那里时,我还以为机会到了,就在吴王僚面前诉说父亲兄长遇害的经过,双手紧握拳头,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一样绽出来,说得咬牙切齿,双目火光直冒。我以为我的睫毛会烧起来,那效果就更好了。结果睫毛没烧掉,但说得头晕眼花,鼻子流血,差点昏倒在地。吴王僚大为感动,竟让我做了大夫,答应出兵为我复仇。他好像早就准备了一支专门为我复仇的军队似的,快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吴王僚答应为我出兵伐楚,报我的父兄之仇,可是公子姬光出来作梗了。他在吴王僚面前说,伍子胥只不过是报私仇,一个国家大举出兵,为臣子报私仇,就是国家变成臣子的风尘异人,显然是自甘堕落。他进一步分析说:吴国和楚国打了那么多年仗,结果还是互有胜负。如果这次打了胜仗,高兴的是伍子胥,打了败仗,受到屈辱的却是我们吴国,这样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妙。
    虽然到吴国不久,但有些事情我已经明白啦。姬光这样说,是因为他此时的心不在开疆拓土显扬国威上,而是在夺权上。他知道我是个能够安邦定国的人,他自己要用我,不愿我被吴王僚用,也不愿吴王僚送这个天大的人情给我。他不让吴王僚给我复仇的机会,是想让我帮他夺得王位,再由他给我机会复仇。这是钳制我的方法,他用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即使在我眼里,他也是个高手。
    遇上这种事情,我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样,我可以有借口不复仇了。姬光这样计谋深沉的人在明里暗里四处活动,我在吴国人生地疏的,得小心周旋,更不能和吴王僚搅在一起,以免姬光准备充分发动起来时玉石俱焚。所以我借机会辞去大夫之职,带着芈胜到阳山心安理得地耕田去了。我还得装着鼓了一口气,好像在等待时机,以便不失脸面,让人说我忘了复仇。
    姬光带着粮食和布帛偷偷来看我,问我走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遇到过像我这样的智勇双全的人。他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心腹,在关键时刻为他献身,所以我就说出了专诸:“我算什么啊,我见过的专诸,那才是勇士呢!”
    我把专诸卖给姬光,是因为我讨厌姬光却不得不依靠他。人在矮墙下不得不低头,我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得比谁都快,比谁都低。我父亲曾说我这个人忍,真是知子莫若父,明白我的为人,我的隐忍功夫确实连自己也佩服。
    说实在的,我心里讨厌姬光,为了当上吴王大搞阴谋,害得我不得不辞职,过不上好日子。在多年以后,我对人私下里说我痛恨姬光,我说,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两个人,一个是楚平王,他杀了我的父亲和兄长,一个是姬光,他使我父兄之仇报不了。当然,我只不过为了面子,这样说说而已。
    不过姬光这样倚重我,我多年积累的经验教训就会有用武之地,可以先助姬光夺取王位,送给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自然可以渐渐得到重用掌握权柄,去过幸福的生活。
    可是我是贵族子弟,虽然落魄,也不愿让姬光当作风尘异人来用,弄得没在楚国冤死,却在吴国送命。我一边耕田,一边暗中依附姬光。在傍晚时分,我坐在院子里吹箫,心中想着在楚国时衣食无忧的美好生活。
    我推荐了专诸这个真正的风尘异人,给姬光在关键时刻做牺牲品。而专诸竟也答应了。
    他当然答应,因为他这种人如果不答应,连流星一样短暂的光也发不出来。
    我坐着姬光的马车去看望专诸时,专诸正在街头的水井边上磨刀,准备杀猪。专诸家门户矮小,就连姬光也要低着头进去。姬光进了门,低头就拜,说了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之类的套话,又说早就想来看望了,只是没有人引见,十分遗憾之类的假话,弄得专诸很不好意思,一面还礼,一面请姬光上坐。接着姬光就送上金帛,两个人推来让去搞了老半天,我也加入热闹,劝专诸收下。总之,都客客气气,虚情假意,互相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说的场面话都十分漂亮,听上去好像是要交几十年朋友似的。
    姬光可不是傻子,以为看过一次就可以让别人替他送命了,他得让专诸自己开口,所以就放长线钓大鱼。从此以后,每月送粮食、野味、布帛给专诸,还经常派人来向专诸的妈妈问好,专诸第一次碍着我的脸面收下了礼物,此后当然也不好再拒绝。他心里雪亮,姬光无非是要他去玩命,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再不为姬光去玩命也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一次专诸见到姬光,终于憋不住了,说:“公子这样相待,我却没有什么报答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姬光就等着他这一句话,马上就要求专诸去刺杀吴王僚。
    专诸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吴国的传统,兄终弟及,传位到公子季札,他不肯即位,王位自然应该回到长房,而公子你就是长房的嫡长公子,轮不到当今吴王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公子为什么不让人用先王的遗命,劝当今吴王退位?”
    姬光叹口气说:“如果他能听从别人这样的劝告,当初也不会抢王位了;如果我请人去劝他退位,他反而会先下手为强,把我嚓喀一刀杀了,以绝后患。他抢了我的王位,我与他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没有别的选择。”
    专诸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要我帮你可以,但现在我还不能答应你。”
    姬光说:“哦?这是为什么?”
    专诸说:“这件事的成败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无论是成是败,吴王身边卫士众多,我活着回来的机会却一定没有了,这个我们都清楚的是不是?”
    姬光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专诸说:“我不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只是我的老母亲还在,我又没有兄弟,所以不能答应为你去送死。”
    他这话太有道理了,谁也没法子反驳。
    
    15、暗杀
    姬光来看我时,连仆从也没有带,骑着马,垂头丧气的,把脸皱得像苦瓜一样。他说每天得向王僚磕头,心里特别窝囊,真有点等不住了,恐怕得另外再找个人去对付王僚,但要找一个像专诸一样的勇士,很不容易。他把专诸的话复述给我听,说:“他的话太有道理了,谁也没法子反驳。”
    我说:“专诸的妈妈年纪不大,但身体一向不好,恐怕不用等多久的。”
    专诸苦笑着说:“我看她挺健旺的呢,提着一桶水,一点不吃力。”
    我笑笑,说:“是吗?”
    我猜姬光那天回去,心情一定不好。可是我既然向他推荐了专诸这个替死鬼,不能让他重新打我的主意,让我去当刺客。我如果答应,性命不保;如果不答应,在吴国也待不下去,只好又去逃亡。所以我无论如何要让专诸早些摆脱他的母亲。
    第二天我就去看专诸。专诸看见我很高兴,他现在有姬光资助,生活富裕,房子也大了,桌子也新了,不怕被我们掰手腕时挤碎。菜有七八个,有牛肉、狍子肉、野猪肉,还有果子狸肉,家里又请了厨师,烧得很精致。
    
    
    不过我们没有掰手腕。专诸说姬光来过了,要他向吴王僚动手,可是他有老母亲在,不能轻身,所以暂时还不能答应。我大声说:“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当然先要报答母亲的恩典,尽孝心是人最起码的本份啊!”
    我的声音太大,惊动了专诸的妈妈,她走出来问我们什么事。专诸说:“没事没事,我们在聊天呢。”
    “不对啊,你一向孝顺,根本用不着子胥教你,他这样说一定是有缘故的。”专诸的妈妈说的是当地方言,可是我在吴国待了这些日子,用心学习,脑子又好使,已基本上能听懂了。
    我说:“伯母,专诸真是个孝子,这是有目共睹的。我刚才只是赞同他说的话,不是教他孝顺,我怎么配教他呢。”
    她笑着说:“哦,他说了什么话呢?”
    专诸说:“无非是瞎扯,没说什么。”
    我说:“这话你还是让我说出来吧,也好让伯母知道你的孝心――昨天公子光来,希望得到专诸的帮助,可是专诸没有答应,说老母在堂,他不能去冒险。虽然他做的是名垂后世的事情,但他不为名不为利,把孝顺放在第一位。伯母有这样的儿子,真是有福气。”
    专诸的妈妈突然收起了笑容,眼睛是浮出一层淡淡的青气,她慢慢挨着桌子坐下,叹了口气说:“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然有点老糊涂了,但公子光的想法还是明白的。照道理说,他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像他那样的人,总得有一大群人替他送命。可是上天生下我们这些人,微贱是微贱了些,但也不是专门给人家做刀剑使的。”
    我看着专诸说:“是啊,父母养一个孩子不容易,穷苦的父母,更不容易,也更懂得珍惜人的生命。人活着,总得讲点人道主义。”
    专诸的妈妈说:“人道主义这种大道理,我是不懂的。如果帮得上,帮帮公子光的忙我想也是应该的,我们穷人生活不容易,不是你帮我我帮你这样才过来的吗?”专诸虽然已成了个暴发户,但她却还是把自己当穷人,还没把公子光赠送的财物当成自己的,她也许心中雪亮,这些东西公子光随时都可以拿回去,“粮食布帛对公子光这样的富贵人家,是小事情;可是穷人家除了性命,还有什么?人再低贱,他的一条命也是性命啊,他们不当我们一回事,我们可不能不当一回事,你说对不对?”
    “太对了!”我说,“对专诸来说就不止是一条命了!”
    专诸忽然哭了。这么高大的男子哭起来的光景特别凄惨,从喉咙底下发出来的声音,就像刀在粗砺的石头上磨着。我想起那天我拜见专诸的妈妈时响起的一声炸雷,那声音跟专诸的哭声倒挺像,磨得人牙根发酸,耳朵发麻。
    这样的效果我一点也没想到。我只是想办法让专诸的妈妈知道,她儿子准备为了公子姬光去拚命,但碍着她还活着,所以不敢轻易付出生命。没想到专诸孝顺过份,使我的计划突然出彩。
    从专诸家里出来,我并没有回去,买了些酒肉在郊外鬼混了半天,看看天色发黑,才回吴趋城里。专诸身怀绝技,我得分外小心才是,让他发现了,别说我的计划,连公子姬光的这许多心血也白化了。
    这座小城好像已经死了,暗沉沉的,一点光亮也没有,连狗叫声也没有。我的身体虽然蠢重,但走路的脚步还是很轻的。毕竟练过多年武功,而且在楚国的山地里上窜下跳惯了的。我爬进专诸家的窗口时,心想,原来我还有做贼的天赋,过去可都浪费了,害得我和芈胜一路逃亡过来,总是忍饥挨饿。
    当然先得听听专诸的动静。幸亏我和专诸结拜过,算是通家之好,在里屋去过两次,知道专诸睡靠西的房间。我摸到门口,刚刚将耳朵贴在门上,就知道自己多此一举,因为房间内的动静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即使是专诸的鼾声也没那么大。那声音像锯新砍木头似的,又促迫又清脆,一阵起一阵落,是从专诸妻子的喉咙里挤压出来的。
    我竟有些不愿离开,心里想着专诸妻子的头发乱乱的,被汗水粘贴在她白生生的脸上,一股湿热的气流就从两个膝盖直往上窜。
    当然,我脑子是清醒的,悄悄后退几步,才转过身,在黑暗中缓缓跨出一大步,又跨出一大步。如果我碰到什么东西发出声响,就学两声猫叫,这个我已想好了的,好像我的胸腔里面藏着一只猫似的。不过专诸现在的家房子不小,一家人又勤于收拾,所以什么也没有碰到,埋没了我的口技才能,让我很失望。
    专诸的妈妈的房门并没有上栓,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里面非常黑,我屏住呼吸,带上门,靠在门后面待了一会儿,才隐隐看出床的方位。隔壁锯木头似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听起来好像在我脚下抛了无数个绳套,要套住我的脚。我正想挪动脚步,忽然听到黑暗中飘来一句话,像一道强光突然照到我的眼睛,如遭五雷贯顶:
    “是伍子胥吗?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会死在你的手里。”
    我连大惊都来不及,扑上去扯起被子就蒙住了她的头。不过还是蒙偏了,没有蒙住她的嘴巴,我听见她说:
    “你也不用急,跟你们贵族结交,不死也得抽筋剥皮,这我知……”
    我明白她是个极端聪明的女人,一定是觉得现在喊专诸起来可能也来不及救她,想用话稳住我,以便说服我不杀她或者另有图谋,所以我不能再让她说话,用胳膊扼住她的喉咙,用力收紧。这事我有经验,当年杀我的妻子我也是这样干的。
    在右手臂用劲的过程中,我才发觉我气喘得像牛。我在阳山耕田的地方养着两头水牛,月亮底下喘得像太阳底下似的。专诸的妈妈两腿在床上乱踢,我想用左手去按住,但有些够不着,按住左腿,右腿就滑出去。等我两条腿都按住了,发现她已不再踢腾,已经死了。对付一个女人也这么费事,我对自己感到挺恼火。
    接下来的事是比较费手脚的。我从腰间抽出一条麻绳,摸着黑把她挂到梁上。挂她上梁不怎么难,摸黑挂也不为难,问题是还要瞒过在隔壁做爱的专诸的耳朵。幸亏我个子高,踏上床就可以够得着屋梁,做起来就比较省力。
    还没完全挂妥当,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我的膝盖打了个哆嗦,脚底板一滑就摔下来,左手撑在地上,痛得发麻。等我明白那不过是专诸他们寻欢作乐发出的声音,一种受辱的感觉差点变成一声痛骂。我不敢再停留,悄悄开门,从原路溜了。一路上我担心床上是不是留下了我的脚印。
    
    
    16、烹鱼
    专诸紧了紧腰间粗大无比的麻绳,用手搓了一把脸,拿过门边的一根细竹子,挑起包裹撂在肩上,对我说:“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吧。”
    我心里有些难过,点点头,说:“一路顺风。”
    他是去太湖学烧鱼的。
    烧鱼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老子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可见,烧鱼就像治大国一样困难。要专诸这样的一个莽夫去治大国,显然是困难的,要他去学烧鱼,可能更困难。可是他偏偏去烧鱼了。
    依照我的意思,专诸根本没必要去学烧鱼,直接冲进宫中去,或者趁夜色混进宫中,将吴王僚一刀杀掉拉倒。但公子光说,要抓住他的弱点,一击而中,不能有什么闪失,因为他的机会其实只有一次,所以他准备得特别充分,而且不再作第二次进攻的准备,甚至不留什么退路。
    我这才意识到,我藏身在民间的时间久了,身份都有点搞混了,以为自己能比较容易地接近王公贵族,专诸这样出身下贱的人也能。当然,我不是自甘下贱,而是平民意识比较浓,是一种朴素的民本思想在起作用。可是我的进步太快,一时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没能跟上我的节拍。
    专诸是个细心的人,他向公子光打听吴王僚有什么弱点可以被他利用。公子光神色阴郁,说,他观察了那么长时间,发现吴王僚一不好女色,二是不贪杯,三不轻信,每天穿着三重铠甲,简直无懈可击,没有多少破绽,要刺杀他真是太难了。专诸说,那吴王僚最喜欢什么呢?公子光说,他对吃菜比较讲究些,可是我们没办法在他的菜里下毒啊。专诸说,一个人总是有欲望的,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嗜好,或者是一个小小的习惯,都可以被我们利用。那么,他最喜欢的菜是什么呢?
    公子光说:“他最喜欢吃鱼。”
    就这样,专诸决定出发去太湖边上学烧鱼了。临行,他要求公子光为他寻找一把匕首,具体要求一是够锋利,要能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二是形制要短小,便于携带和隐藏,但也不能太短,免得刺到第二层铠甲就到柄了,总之,尺把长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太湖学烧鱼,也许那里有一个高级厨师擅长烧鱼;也许他要去考察那里的鱼,哪一种最鲜,以便把人鲜死;也许他希望用鱼刺把吴王僚哽死。风尘异人做这种事,总是有他自己的套路,从不为人所知。反正他走得远了,对我只有好处,他也许会对母亲的死长久哀伤,去化悲痛为力量,努力给公子光当枪使,但离得远了,回忆就会变得纷繁复杂,估计不会对这事情起什么疑心了。
    
    会变得纷繁复杂,估计不会对这事情起什么疑心了。
    我看着专诸的背影一步步远去,包裹在身后一晃一晃的,太阳照着,包裹的影子在他的背上移动,好像在给他做背部按摩。
    公子光这时悄悄出现在我的身边。他没有出面送行,可是一直就在附近。我估计专诸一路上少不了有公子光的人跟随,设法弄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如果专诸想一走了之,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说不定有一天早上从客栈醒来,伸手一摸,会找不到自己的脑袋。这种感觉曾伴随我好多日子。
    “他走了。”我说。
    “他走了。”公子光说。
    “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吗?”我问。
    “是啊,我们也得行动了。”公子光说,“大王身边有三个人不除,只怕专诸再勇猛十倍,也无法得手的。”
    公子光说的三个人,是指庆忌、掩余和烛庸。这三个人是吴王僚的儿子和弟弟。庆忌是吴王僚的儿子,掩余和烛庸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他们个个都是高手,特别的庆忌,一般的刀剑刺在他身上,像刺在石头上一样,天上飞过的鸟,他只要一伸手就能逮住,用的是什么手法,连我也猜不出。而且这三个人都手握兵权,头脑清楚,对吴王僚又忠心,很不容易对付。所以这三个人不除,即使能暗杀了吴王僚,公子光想坐稳吴王的宝座,恐怕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三个月后,公子光告诉我说,专诸快要回来了。从太湖传来的消息,专诸果然在那儿跟着一个老头儿学烧鱼,而且雇了几个叫化子,专门替他品尝烧出来的鱼,每次说得非常详细。公子光派去的人也曾扮成叫化子去尝味道,结果马上被专诸解雇了,说他的品尝水平太业余,根本不懂得吃东西。
    公子光叹息说:“原来我们养尊处优,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以为尝尽了天下美味,谁知道真正懂得品尝的,却是叫化子。”
    公子光叹息完了后,没忘了表扬我,说我向他推荐的人果然对他忠心耿耿,做事情这样仔细认真,他一点也不担心他的事情不成功了。他强忍着笑,似乎对专诸充满了信心,可是我一点不明白,专诸学好了烧鱼,跟端掉吴王僚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关系,那么天下会烧鱼的人那么多,随便找两个来就是了。
    不过我当然不会把我的疑问表示出来,免得我看上去很弱智,而是装出一副洞悉专诸的计划的样子,顺着公子光的口气说:“对风尘异人,我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自己也曾在风尘中打滚。”
    我早就说过,我知道怎么和风尘异人相处,内中要诀,我们这些可能入朝掌权的士大夫子弟从小都在公立学校里学过的,这和地位差不多的士大夫之间相处大不同:跟风尘异人要倾心,跟士大夫相处要留心。
    风尘异人总是在寻找机会倾心,寻找机会热血沸腾,所以你纡尊降贵跟他稍微倾一下心,他们便完全向你倾心,你付出一滴热血,就能收获他们的一腔热血;跟士大夫呢,要留一手,不怕被对方知道你的精明,就怕对方不知道你的精明,因为只有精明强干的人,对方才会觉得,做你的同盟可以用着,你就有机会,做你的对手需要防着,你就不会轻易遭到打击――精明强干的名声,是一件十分有用的铠甲。
    我的朋友申包胥就是做朋友可用、做敌人可怕的人,作为好朋友,我在出逃之时也用过他,在下次相遇时,我们将成为敌人。
    
    让你喜欢可是不容易。呵呵。:)
    啊,冯至弄得你内心成灰了啊!:(
    
    无双:谁是谁?
    有情:这还不到一半啊,真担心你的手掌……虽然第二句话有点……
    不敢。
    
    17、渡江
    
    再次遇上申包胥时,我全身衣服烂得像插在坟头的破布条,风一吹就乱晃,像竹帘似的遮不住什么。一个像我这样死要面子的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不要面子,那就是饿得肚子像一张晒干了的羊皮那样的倒霉时候。所以我从路边跳了出来,暴露在申包胥的目光之下。
    申包胥左右的仆从马上过来拦住我,大声斥责,让我滚开。过去我的随从也经常斥责别人的,现在竟轮到别人斥责我了。我大声说道:“我是子胥啊,我是子胥啊。”申包胥却好像没听见,坐在车上看着我,我甚至能感到他眼中嘲弄的目光。
    本来我是要去吴国隐居的,可是没走出三十里,肚子就叫起来。饥饿让人清醒,我想如果到了吴国,我除了几斤蛮力,又没有一技之长,一时三刻找不到工作,还是吴国世仇楚国人氏,估计一般也不能投军吃军粮,那我还能靠什么填肚子?所以我就停下来了,那一刻我真是沮丧得很,满心委屈,不仅是因为此刻我肚子饿着,而且还看到了将来,我的肚子会一直饿过去,总不成我这样一个人,去乞讨去抢劫吧。
    我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不会自己往火炕里跳,在先要解决吃饭问题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世子芈建。我家三代,都吃芈家的饭吃得挺欢的,吃到我父亲晚年,因为吃错了方向,最后吃不下去了才中断,可是我父亲中断是因为世子芈建吃自己芈家的饭也吃不下去了的缘故。所以,我如果要吃世子芈建的饭还是可以吃的,只要不在楚国的地盘上,他念在我们一家为了他才死的死逃的逃,总会匀点儿给我吃,我当然也不用去卖苦力、服兵役。好死不如赖活,赖活不如好活,我当然要选择好一点的生活环境。与其去陌生的地方艰难地混饭,不如去旧主子那里,容易混些,日子一般也会太平些。
    回头走那些路,心里最憋气。幸亏我体格健壮,步幅又大,虽然两腿发软,头昏眼花的,身上被荆棘扎得满是伤痕,包裹也不知丢到哪儿了,但还是找了二十多里路,找到了渡口,可是没看到船,也没看到人。我第一次到这个渡口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船夫无聊地坐在船头上钓鱼,那时我倒没想到要过江。这个小船夫为什么不等我?他是楚国的暗探吗?如果我上了船,说不定渡到半江,他就会掀翻船逃走呢。
    越是等着,饿得越难受。我只好找个角落蹲下来,一只手紧紧压着肚子。我想着捉鱼、抓蝴蝶、挖蚯蚓之类,可是越想越恶心,反而不觉得多饿了。本来我以为我需要等上一两天,心里正发愁,没想到水声哗啦啦地响过来,一条船从柴草丛里冒了出来,划船的正是那个小船夫。
    我从角落里钻出来说:“我要过江去。”
    小船夫上下打量了我半晌,说:“四十文,你有吗?”
    
    
    “什么四十文?我像是个没钱的人吗?”我气冲冲地说,但一看自己的破衣褴衫,心里顿时泄气,口气也不敢大了,说:“你也别太小看人了。”
    趁着小船夫还没犹豫停当,船稍稍拢岸,我就跳了过去。我对自己的纵跃功夫还是挺有自信的,可是肚子饿了半晌,又没有助跑,大大影响了我的发挥,一纵之下腿就软了。我反应一向极快,双手急向前伸,总算攀住了船舷,半个身子却扑嗵一声落入水中。
    我两臂用劲,身子就提上来,左脚扣住船舷,向船里一滚,却看见一条棍子劈头打来,正打在我的左臂上,麻麻的痛。我又一滚,将棍子压在身下,从腰间抽出剑,指住他,压低嗓门说:“我要过江去。”
    这句话说出来,我对自己感到很满意。虽然当时他站着,我却躺着,但这句话一出口,我就掌握了主动权,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当然,这也靠我的剑增加了我的手臂的长度,要不然他往水里一跳,我又不会划船。
    我用剑指着他,慢慢站起来,说:“四十文钱不贵啊,你还是渡我过江吧。”
    他紧张地看着剑尖,说:“可是我的橹,我的橹被你踩在脚下了。”
    我这才发现,刚才他用来打我的是一支橹。我把橹踢给他,说:“你别再动什么脑筋啦,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伍子胥,”他说,“是卖国贼,楚奸,想投靠外国带兵来侵犯我们楚国。”
    “你怎么知道?”我恨恨地说:“楚王熊居弄得我家破人亡,我难道就不能讨还公道?”
    “你跟楚王的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好了好了,你还是划船吧。”我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在他脖子上轻轻割了一道血痕。与一个小船夫争论这些事情,怪丢人的,所以我决定让我的剑发一次言。
    小船夫偷偷白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开始摇橹。小船在水里摇摇晃晃,我脑袋晕晕的有点站不大稳。可是我心里明白,如果我也跟着摇晃,稍稍露出点儿狼狈样儿,小船夫肯定又要打鬼主意捉弄我,虽然他逃不出我的掌握,但也一定会让我大费手脚,所以我在船舷上坐稳,剑插在船板上,装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让他觉得我有办法轻易制住他。
    船过了江心,我偶一回头,不禁吃了一惊,刚才我离开的渡口已经站满了人,都是楚国的士兵,一面旗帜子半卷着,看不清是谁带队。有人还用箭射过来,可是距离太远,箭都掉在水中。我哈哈大笑,冲着他们做鬼脸。不过他们也看不清楚。
    “你大概不能回对岸去了,”我看到北岸越来越近,心中快意,笑着说,“他们都知道了是你渡我过江的。”
    小船夫扔掉手中的橹,抱着头哭起来,含含混混地说:“我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害我?我怎么回去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有爸爸妈妈,我怎么回去啊?”
    我说:“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他们知道你是被逼的。不过你也不必回去了,他们能放过你,我可不想放过你。”
    小船夫大概吓得够呛,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是我渡你过江的,你为什么?”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话忘了吗?说那些话的人都该死。我跟楚王都能结仇,牺牲一些像你这样的人,你竟还不愿意,哼哼,我让你最先牺牲掉。”我笑着说,一剑刺进他的胸膛,手腕向右轻轻一转,一股血就喷了出来,“我在船板上打滚,很好看吗?人家武城黑带那么多兵来追我,我一箭就吓走了他们,你倒打了我一橹!这一橹那么容易打的吗?”
    我越说心里的火气越大,飞起一脚将他踢入江中,可是船上站不大稳,我自己也晕乎乎的差点摔倒。我看见他的尸体掉入一片水花中,很快沉下去,冒起一大篷泡沫,接着又浮上来,随波逐流地缓缓下去。血水稀释得很快,刚从身上冒出来时还是鲜红的,转眼间就看不见了。
    可是摇船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捡起橹,学着小船夫的样子用力划,船却团团转着,顺水向下游移动,我跟本控制不了。我心里发毛,想,别是那小船夫的鬼魂在作怪吧,他无缘无故地死在我的剑下,心里一定不服,一定想找我的麻烦。可是他要把船推到哪儿去呢?推回南岸吗?我实在应该先付他四十文船钱再杀他,让他死得顺气些儿。
    
    18、饥饿
    船还是慢慢被我划到北岸了。我这时已浑身乏力,抓着一株小竹子跳上岸,一颗心才放下来,看着船木头木脑地漂下去,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等船漂出二十余丈,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心怦怦地跳起来:那个小船夫,我为什么要一脚踢他下水?他虽然身材没我高大,衣服也旧,可是总比我身上这套被荆棘扎成布条的要好,我为什么不剥下他的衣服换上?现在我这样子,可以见人吗?这都是我没做惯强盗的缘故。
    接着我想到:那小船夫在这里渡行人过江,忙着生意,一般不会回家吃饭吃点心吧?他船上一定放着些吃的东西,我竟没想到去找来吃,真是饿死也是活该。想到船上可能有吃的东西,我的肚子开始抽筋,好像布袋口的绳子嗖一下拉紧了似的,把胃里面的胃酸都挤捏了出来,只好爬在江边呕吐,吐出一大泡奇酸的黄水。我看着那么多黄水混入江水里,绝望地喃喃自语:我的肚子更加空了,我的肚子更加空了。
    江上游出现了两条船,看不清船上有多少人。可是我心里紧张,怕船上是楚国士兵,现在随便来两个瘦小个儿,都可以绑上我,我根本没力气挣扎。
    我赶紧离开江边,也不敢走那条满是草丛的小路,在山坡树林里乱钻。我小心不让身上的布条留在地上或树枝上,免得给楚兵留下追踪的线索,可是掉下来的布条太多,我累得都不想动,头上的青筋扑扑跳动着,好像要弹出几粒珍珠来似的。我索性把捡起来的布条一扔,躺倒在山坡上。我的头发已乱得不成样子,伸手一摸像摸着一把草,这时也没心思梳理,草草绾了一个结,还没结停当,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冻醒了,看到天上满是星星。我坐起来,体力好像也没有恢复,肚子饿得难受。忽然听到旁边树丛中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向远处跑去。我赶紧离开,反正也看不到路,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坡,倒踏上了一条小路,走了一段,又觉得不对,很可能他们就埋伏在小路边,就等我自投罗网了。所以我只好离开小路,又荒草树丛里磕磕绊绊地走,身上一定已布满了血痕,火辣辣地痛。
    那树丛中逃走的其实是一匹小野兽,我想,并不是楚兵,我伍子胥竟被一匹小野兽吓得落荒而走,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感到血涌上了脸,脑袋一阵昏晕,只好坐下来休息。
    也许那些树叶可以填肚子吧,可惜我从来不知道哪些树叶是有毒的,哪些树叶没有毒。我在学校里念书时,以为讲动植物知识的课程毫无用处,没想到人落难时,什么都可能遇上。不过反正不吃也是饿死,运气不好吃了有毒的树叶,大不了也是个死,还不如做个饱鬼呢,又没有旁人,狼狈就狼狈吧。
    开始我去扯那长条的叶子,没想到很不容易扯下来,叶子在手心一剺,热乎乎的,不一会儿就粘湿起来。我知道这是流血了,也没什么好包扎的,只好用布条缠下将就了。要是在家里,那些仆人早就争着给我洗伤口,敷药,忙得团团转了,不过如果在家里,我怎么会饿得半死还将手弄出血来?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啊。
    还是折些大叶子吧。我摘下树叶往嘴里塞,嚼了几片,一点感觉也没有,原来我的牙床都已浮肿发麻了。好容易嚼出点汁水,又苦又涩。汁水落肚,更加饿了,可是树叶却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吞不下去。
    听说有些野果子好吃,有些野果子也有毒。可是周围黑咕隆咚的,什么果子也看不见,能嚼些树叶汁已经很不错了。嚼到后来,我发现我的力气似乎真的有些增长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可是往嘴里塞树叶越来越困难,真是奇怪的事,拿在手里的叶子也没有变大,难道我的嘴巴变小了?
    我摸了一下我的嘴巴,不禁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我的嘴巴肿得像牛嘴巴了,摸上去麻麻的,好像隔着好几层羊皮。
    
    
    树叶不能再吃了,否则非毒死不可。不知道已经吃下去的树叶汁是不是已经足够让我死掉。我这时后悔得哭起来,心想倒不如跟着哥哥去郢都呢,也比在荒山野地里毒死饿死来得壮烈。我听见我的哭声,低低的,被压抑着,断断续续,好像狗的呻吟。我想我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压抑哭声呢,为什么不豁出去大哭一场呢?我想着两手在地上猛拍着呼天抢地,这样倒也挺痛快的。下了好大决心,才伸出手来拍地,清清喉咙准备配合,像一个撒泼的女人那样哭。手一拍到地上,一阵刺痛,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手掌。狗娘养的,连哭也哭不爽快!我骂了一声,又咿咿呜呜地开始哭泣,我是不要脸的了,这样哭即使丢人也丢了,又没有人看见。
    我从来不哭的,那是因为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过死到临头的感觉。
    接着我好像晕了一会儿,清醒时天已蒙蒙亮了。我浑身酸软无力,已发了高烧。想着还得赶路,又挣扎起来,心里咒骂世子芈建,他为什么非得逃到他妈的宋国去?他如果逃到吴国,我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到了,毕竟坐船省力气。他是个连逃都不会逃的蠢材。不过如果他逃到吴国,只怕不用吴王说话,就被吴国人割下了脑袋,因为他是吴国世仇楚国的世子啊。这样想着,心里平静了些,辨了辨方向,又向北走。
    得去找个村子才成,好歹弄点吃的,就是被人当作乞丐,也强过饿死。我跌跌撞撞地绕过一个小山,可是并没看到附近有什么人烟,心里一懈,就一步懒似一步起来。我知道这种走法是很危险的,这儿看上去地形复杂,如果一时走不出这些山沟,就会饿死在这里,让野狗去吃饱。我想起昨天晚上那匹小动物,嗦嗦嗦地逃远,似乎很怕我。
    想到小动物,我眼睛亮了一下,亮得我眼前白茫茫的,一阵晕眩。我想我可以用箭射杀一匹小动物,喝它的血。我伸手去抽后背的弓,却摸了个空,那张弓早就被我扔到什么鬼地方,箭袋倒还挂着,但一枝箭也没有了。我只好自我安慰:即使弓箭没丢,我现在还有力气吗?我拉得开吗?
    这个自我安慰却让我又掉下眼泪。可现在是白天了,再掉眼泪就太难为情。我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我还是软弱到底算了,不想活了。我离开家门时是想过一种浪漫的逃亡生活的,可不是像这样饿瘪肚子发着高烧,连走路也只能像跳大神一样东一冲西一歪。
    
    呵呵,别战战兢兢的,弄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啦。
    我是用讲述回忆的方式写的,并不是用此时此景的方式,所谓全知全能,也是基于这一点。所以小说一开头就说:“我一生都在吹箫。”
    所以,我还是要客气一下,不承认。嘿嘿
    哈哈哈!
    19、交情
    村子没找到,倒走上了大路。这是一条杂草丛生的驰道,路边有一只烂鞋子,磨穿的鞋底翻转朝上,露出一只黑黑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我走过去将它踢了一脚,它翻了几个斤斗,还是用那只眼睛对着我。
    我认了认方向,沿大路走慢慢走着,总会走到驿站的。就算被楚兵抓住了,总能弄点吃的,肚子填饱了去死,我也认了。
    好像有车轮声从远处传来,有马蹄声,有脚步声。我想起武城黑,他走得那么近我才发现,差点让我措手不及。我躲进树丛里藏好,想看看是谁,起这么大早就来搜捕我,他一定跟我有仇。虽然说填饱肚子很要紧,但性命当然更要紧,即使像现在发着高烧、嘴唇肿得像牛嘴,我也不想送死。
    旗帜在他头上飘着,发出刮猎猎的声音。他坐在车上,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其实他很可能只是想不起昨天晚饭吃的是什么而已,生活方面他总是三心两意漫不经心的,有时想到了又记不真切,就会用很深刻的表情回忆。我嘲笑他时,他就腾地站起来,很夸张地说:“还有比生活本身更深刻的吗?还有比一饮一啄更深刻的吗?”一副要与我吵架的架势。
    可这个时候我急于弄点东西吃,估计着他不是带兵来抓我的,因为楚王熊居虽然愚蠢,但也没蠢到会让我的至交申包胥来抓我,即使是,他也不会抓我回去,否则他的一世英名就会这样毁于一旦,为升官发财出卖朋友。所以我从躲着的地方冲出来,隔着拦截我的那些仆从大喊大叫。申包胥却坐在车上嘲弄似地看着我,毫无表示。
    我跳到路边叫道:“申包胥,你好啊!你现在不认识我了!”
    申包胥叫那些仆从走开,但还是坐在车上没下来,问道:“你真的是子胥?你的声音倒挺像的,可是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而且连相貌也不一样了,嘴唇厚得像磨盘。”
    “是啊是啊,”我说,“我穿着白袍你当然认识,可是我现在落难了,你不用认识了。”
    他这才跳下车子,走过来仔细看看我,然后回头叫手下在路边找个空地支起帐篷,告诉他们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对我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是跟军队失散了?我没听说楚国跟谁打仗啊,这么快就打了个败仗?不要紧,我们回去好好杀他个痛快。”
    我说:“你先弄点吃的给我,先给我喝点酒。”
    
    
    他说:“啊,看你现在连站也站不稳,先不要说了,休息一下再说吧,反正我也不急着赶路。”
    一袋酒下肚,我感到从所未有的舒服,浑身松散,像要无限地扩展开来。我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去弄几件衣服给我。真他妈活见鬼,我的包裹也不知道丢在哪儿了。”
    申包胥的身材比我小,他的衣服我不能穿。幸亏他有个身材高大的手下,叫他拿几件衣服给我。那个手下长得虽然威猛,却是个小气鬼,听说要拿他的衣服,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申包胥笑着骂:“有你这样小气的吗?你的衣服我花两倍价钱买下来行不行?”
    那人说:“两倍价钱倒不必了,反正已上过身了。可是我回去我老婆要盘问我的。我这些衣服是为这次出差特意做的呢。”
    我在帐篷里洗了个冷水澡,换上衣服。这身衣服穿在我身上虽然不合身,倒也不显得小,问题是这是一身仆人的衣服,样式也难看,袖子又那么窄,系在腰间的带子倒像是一条麻绳。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将就了。申包胥见了,笑着说:“看你穿这样的衣服,还真不习惯呢,待会儿我们找个地方给你立马缝上两套。”
    刚才申包胥看见我灌酒和嚼牛肉干的样子,知道我饿得狠了,早就让人预备了不少酒肉。我盘腿坐在帐篷里大吃大喝,申包胥斯斯文文地陪我喝了点酒,吃了些肉,笑着说:“你先慢慢吃,我出去一趟就回来。”他大概是见我吃相难看,素知我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愿意让他看见我的狼狈相,出去避避。其实现在这个时候,我早就顾不得面子了,刚才连穿着满身布条,赤身露体的样子也都让他看在眼里,还讲究什么吃相?
    肚子一饱,就昏昏欲睡。我的脑袋向里侧一歪,就倒在毡子上睡着了,仆人什么时候收起盘子,申包胥什么时候进来过,我都不知道,只听到有人在水里吐着一串串气泡,咕噜噜响,又看见漆黑的树丛里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瞪着我,接着是一条狗,用湿湿的舌头舔着我的嘴唇,我恶心得直想吐,却赶不走那条狗。
    中午时分我才醒来,这一觉睡得真舒服。我发现我的嘴唇上敷了一块湿毛巾,申包胥说他已让人来看过我的脸了,涂了点药。那药倒是挺灵的,我有肿已消了一大半,摸上去已有了感觉。仆人端进一盆水,让我洗了脸。这样,我才和申包胥说上了话。
    申包胥还是问那句话:“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说:“你去哪儿了?竟然不知道我家里发生的事?”
    他说:“我去宋国出差了啊,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说:“我没收到啊。你去了好几个月吧?在宋国看见世子没有?”
    他说:“世子怎么会在宋国?他不是在城父吗,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我说:“原来你一概不知。这事说来可话长了,楚国发生了巨大的变故,我……我遭到了灭顶之灾,已经家破人亡了!”话没说完,我就嚎啕大哭。我听到我洪亮的哭声,像猪的嚎叫,连我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从来没想到我真的能够放声大哭,甚至可以在申包胥面前放声大哭。可是这个时候我脆弱得一蹋糊涂,恨不得把这些天来遭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这短短几天的剧变,超出了我的想像和估计,简直也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甚至都没感觉到我这样婆婆妈妈有什么丢脸,也没想到这是不是会引起申包胥的反感,或者会破坏我在申包胥心中的形象,我只是想哭而已。
    哭了一会儿,我觉得再哭下去就太碜人了,决定停止嚎哭,收也泪,却发现申包胥坐在对面,也是泪流满面。我想我的哭声可真能感染人啊,以后要好好使用才是。不过申包胥本来就文人气重,看到我长得这么威风的人居然不顾羞耻地嚎啕大哭,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哭。他这么一哭,我们俩得交情就从同欢乐进步到了共患难。
    
    20、毒誓
    我的故事很长,一直说到夕阳西下。申包胥一开始并没有料到我会说这么长,近傍晚才吩咐手下说要在这儿过夜,今天不走了。这多少让我有点不高兴,因为近傍晚他才这样吩咐,说明他原本不想再陪我过一夜的。
    其实我可以用半个时辰就可以把故事讲完的,讲完后我们各奔前程,我去宋国投奔世子芈建,他回楚国当他的外交官。可是我好不容易遇上个老朋友,而且是拜把子的朋友,我可不能错过,能多混一顿饭就多混一顿,毕竟这两天的饥饿是可怕的,想起来都让我不寒而栗,而且前往宋国的路还很长,前面又没有别的老朋友沿路招待。所以我把每个细节都详加渲染,讲得悲切切血淋淋。
    我在讲述的过程中,因为要考虑如何组织材料,如何措词,所以还是比较冷静的。倒是申包胥很快就入戏了,听得泪流满面,连脸都仰不起来,常常忘了擦泪。泪水结在脸上感到很不舒服,就洗一把脸。我数着,一共洗了五把脸。在他流泪和洗脸的时候,我又觉得他是够朋友的,对我的不幸遭遇能够感同身受。这样一想,觉得我再叨扰他一夜也不算过分,就有些心安理得。
    故事讲完了,我们就开始沉默,天就在沉默中黑下来。我现在喜欢天黑,点上一枝松明灯,在帐篷里面舒舒服服地坐着,出奇的安详,我的嘴角甚至露出了笑容。不料申包胥打破沉默,问道:“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任谁都会问的,可我偏偏没有准备,只是说:“去宋国,找世子去。”
    “哦,”他应了一声,看见一个随从在帐篷外徘徊,就说:“先吃饭吧。”
    晚餐准备充分,所以很丰盛。我的饭量本来就大,又刚被饿怕过,所以几乎没有跟申包胥闲扯,一顿猛吃。一边吃一边想着,要是我明天能多带些食物去多好,不知道申包胥想到没有。不过他既然没有表示,我也不好意思提出来。
    申包胥吃得还是挺斯文。收拾好盘盏,他又问:“你有没有比较长远的打算?”
    “现在还没有……”我说,“长远的打算比较麻烦。”
    我是有长远打算的,就是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太太平平地过完这辈子。如果隐居在山野农村,当然好,但生活会清苦些;如果隐居在城市,可能得找个工作,开个小店什么的,日子过得忙碌些;最好是能在离楚国比较远的国家,谋一个闲职,能够领点薪水,又可以过清闲日子,这样的话,我就会快乐些。
    不过这样的打算可不能跟申包胥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都是胸怀大志的,准备要名垂青史,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我如果一遇到挫折就变得心如死灰,只想找个地方做缩头乌龟,倒不是怕他会识破我不过是个胆小怕死的人,而是会让他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人只会在顺境中大言炎炎,在逆境里马上趴下,像一只狗熊。本来做不成英雄就当狗熊,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在老朋友面前,这张脸怎么拉得下来?
    果然,申包胥眼睛就不再看着我,而是很深刻地看着黑乎乎的窗外,不知道是若有所思呢还是意味深长,说:“哦――”
    他拿出这副腔调,我顿时觉得脸面尽失,如坐针毡,脸热得发烫,眼睛都已充血了。这种反应当然也非常丢脸,幸亏我应变能力强,马上作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厉声说:“总而言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想办法报仇,就是借了别国的兵马来,也要杀进郢都,满城屠戮,剁碎熊居这小子,下酒吃了,费无极那狗娘养的,五马分尸,扔进鼎里煮他三天三夜,才能解我心头的大恨!”
    申包胥吃惊地看着我,说:“你真的要这样做吗?我虽然佩服你的胆气魄力,但你的做法我不会赞同的,你一家世代是楚国的臣子,为楚国卖命……”
    我打断他的话说:“卖命可以,胡乱送命我是不答应的。”
    申包胥摇摇头,低声说:“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秩序问题,不是一个仇杀问题,这一点你应该明白吧?你做了楚王的臣子,享受他给你的种种待遇,当然也应该尽到你该尽的义务,除非你不做他的臣子。他做错了事情,你可以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要求他补偿,却不可以和他交易。”
    “不对,过去桀纣胡作非为,也是被他们的臣子杀掉的,熊居那小子的罪状不比他们少:扒灰,抛弃世子,听信谗言,杀戮忠臣。我如果能借兵讨伐,不但是给我的父亲兄长报仇,而且是给楚国反腐败,我自己可并不想取代他当国王。”
    
    
    “你还是没有弄清楚,”申包胥说,“一种秩序存在,有它的理由,也有它的基础,它已经建立起一种相对稳定的结构,各阶层都获得一种固定的利益分配方式。臣子反叛,什么时候都是大忌,因为它必然会颠覆原先的秩序,破坏所有人固有的生存基础,这同样需要条件:一,难以抗衡的外患;二,毁灭性的灾荒;三,官僚体系处于的分崩离析状态;四,君主暴虐到失去理智。这四个条件,对你来说成熟了吗?”
    “我不与你争这些,你是读书人,专门搞理论研究,我不需要理论。”
    “好,那么,我问你,你准备破坏的秩序,正是天下各国赖以维持现状的秩序,这些国家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可以到楚国来掠夺财富,谁会帮你?如果他们足够强大,他们可能不需要你,即使需要你作为一个借口出兵,到时候你能控制局势吗?如果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楚王满足他们提出的某种条件,作为交换,把你送给楚王,你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杀身之祸?”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当然不会轻易出手的,我相信自己的才能。”
    我意识到这已经只是一场意气之争,他用文雅的方式,我用粗悍的方式,各自维持一种可笑的形象,但这种时候又不能退让,而我又想结束这种无谓的争吵,所以我发誓说:“老天在上,如果我伍子胥不能亲手杀掉熊居,灭掉楚国,叫我脑袋被人割掉,眼睛被人挖掉,叫我淹死在江里,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申包胥看见我动了真气,他也生气了,大声说:“好吧,本来呢我也有几条计策,可是我不能给你,因为我是楚国的臣子,不能背叛楚国;但如果一定不让你报仇呢,又让你不孝。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朋友,所以我会讲义气的,保证不出卖你,不向任何人泄漏你的行踪。你明天一早出发,一切好自为之。但是你要记住一点,有我申包胥在,楚国不是你伍子胥为所欲为的地方。”
    他说着也对天发誓:“老天在上,他伍子胥能够灭亡楚国,我申包胥一定能够保卫楚国,他伍子胥能威胁楚国的安全,我申包胥一定能保楚国太平。如果做不到,叫我万箭穿心,肚肠烂断,绝子绝孙,世世辈辈做牛做马!”
    我诧异地说:“你这又何苦?楚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臣子,你怎么把整个楚国的事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申包胥说:“你相信你的才能,我也相信我的才能。你来捣乱,我不让你捣乱,这就是我们建功立业名留后世的机会啊,我正愁机会难得呢,哈哈哈。今天晚上我们睡一个被窝,是天下最知心的朋友;明天我会备好干粮马匹,送你上路。你走之后,下次见面就是敌人,我们就各展胸中才学,比拚个高下。”
    听说他明天会给我准备好干粮马匹,我总算放下心,哈哈大笑着直起身子,高声说:“好,说得痛快,为你这话,真该各自喝上一大觥。”
    申包胥一拍手,大笑着说:“好啊,哈哈哈,来人,倒酒!”
    
    第二章完
    第三章
    
    21、人质
    其实我路远迢迢到宋国来追随世子芈建,也是因为偷懒。我如果想混口饭吃也不难,占山为王好了。可一方面我是贵族户口,当了强盗就很可能被注销。这样高级的户口,即使讨饭,我也不愿意抛弃的。另一方面,当强盗要经常提防着别人来攻打,提防着手下人造反,所以也不够安稳。
    世子芈建是楚王的儿子,曾经当过王储,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时来运转咸鱼翻身,所以宋国还是留几分情面的,拨出点儿接待经费来安置他,他也不至于弄得太落魄。在他身边,不用我多动脑筋多费力气,至少能保留贵族户口,安安稳稳过日子,他吃饭我吃粥,他吃粥我吃糠,总之能混个一日两顿。
    我到商丘几天后才找到世子芈建,吃的第一顿饭是两个干硬粗粝的冷面疙瘩。我被叫到厨房,接过仆人递过来的面疙瘩,放在小方几上,看了半天没动。我想,我到了世子这儿,还得吃这种东西吗?
    并不是食物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我明白世子还不知道是我来了,所以仆人才会拿这种东西来打发我,就像打发一个要饭的。我之所以看半天,是表示我本来是吃不惯粗粝的食物的。这是为了防备仆人以后看不起我,同时也显示了自己的身份。但最后我还是把两个面疙瘩都吃了下去,这是表示我这人好商量,不会计较。
    与世子见面,无非是抱头痛哭,忆苦思甜,大骂他的爸爸不是人。我不喜欢这样,但我还是把我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说明我是经过千辛万苦才找到世子的,可见对世子是一片忠心。最后我还向世子发誓,我要为父亲和兄长报仇,同时也是为世子报仇,替世子夺回失去的江山。我不是说大话,在那种痛哭流涕的场合,谁都会感情冲动。至于世子失去的美人,既然做了他爸爸的老婆,我就没有再说要帮他夺回。
    以后的日子过得容易。客居他乡而且衣食无忧的生活,实在美妙无比。我吃饱了饭没事干,常常去街上遛达。
    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那天我看见宋国国君宋元公的车子气急败坏地从街上驰过,行人纷纷躲避。我忙闪到一边,看见宋元公用袖子遮着脸,好像在哭似的,袖子垂下的一角,被弄得皱皱巴巴,还听见他尖声催促车夫:“快啊快啊!”我这才想起到商丘以来,从来没有关心过国家大事国际形势什么的,就忙回世子的馆舍问宋国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国君气急败坏。
    世子说,宋国局势有点乱,所以他到商丘那么多天,还没能见着宋元公。他差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来宋元公的世子在华亥家里发烧了,宋元公急着去看。
    我这才发现,我们世子混饭的本事并不怎么样,在宋国国内局势这样混乱的时候,他本来正好施展,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以客卿的身份调停宋元公和华氏家族之间的矛盾,他也许会在一夜之间走红,宋国君臣都会感激他。到那时他在宋国,何求不得?可他就这样白白浪费时间,坐在馆舍的屋檐下,怀里抱着儿子,看天下雨,看天放晴。
    当然我本人是不会去赶这趟子混水的。我跟我们世子不一样,他失去的是一个国,我失去的是一个家。我要重建一个家,并不为难,搞一间房子,弄一个老婆就行了;要夺回一个国,像他那样的情况,可不是很容易的,得积蓄力量,树立名声,混成一个政治活动家,战略家,让各国都知道他的才能和贡献,这样才有指望。可是宋国给他提供了活动的场所,他却不好好利用,只能说他本来就没有这种才能。
    如果我哥哥跟我一起逃走,到宋国来依附世子,他一定有所作为,能从容周旋,调停好宋国君臣之间的关系。处理国际关系和人际关系,当使者做说客,都是他的强项,当年在楚国国立学校里读书时,他这几门功课向来考第一名,我自愧不如。可是我哥哥不听我的话,不跟我逃走,却喜欢去送死,那是他活该不能扬名天下。
    宋国的情况也确实古怪得很,国君的儿子成了大臣的人质,大臣的儿子又给国君当人质,这样来互相牵制,达到力量制衡,简直乱套。
    事情是这样的,宋国的望族华氏势力强大,差不多到了国人只知华氏不知国君的程度。国人这个样子,还因为宋元公长得太难看,脸上崎岖不平,五官长得一片混乱,眉毛一条吊起,一条下垂,鼻孔看上去像大猩猩,胆子小的人见了会做恶梦。宋元公拿自己的相貌也没有办法,只好去看不惯华氏,还觉得他们可能会威胁到自己的宝座,很想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最好能够连根拔除,免得留下后患,春风吹又生。他叫了两个公子和向胜、向宁一起来商量,谋划怎样铲除华氏。不料事情被向胜一不小心泄露了出去,以华亥为首的华氏三雄就先发制人,将参与谋划的两个公子杀了,又把向胜和向宁关在仓库里。
    宋元公没有办法,亲自坐车去请求华氏释放向胜和向宁。双方讨论的结果是达成了一个协议,将世子、公子和一个弟弟,抵给华氏当人质;华氏三雄也各送来一个儿子,抵给宋元公当人质。好在君臣互质的事情自古就有,不是宋国首创,因此也不算特别丢脸。多年以前,周平王就把太子送到郑国,给在朝辅政的郑庄公做人质,郑庄公也将世子给周平王做人质,用来达成谅解,消除他们之间的信任危机。
    
    第三章开始啦。欢迎批评。
    
    可是宋元公这个人儿女情长,一天看不见世子,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要和老婆一起到华氏府上,看着儿子吃过饭,才放心回宫里来。所以这次世子生病了,宋元公才会急急忙忙赶到华家来看望。依我看,这个国君真是没出息。
    有时候我逛到华亥家的门口买水果。华亥家境富裕,人口众多,每天消费的水果不计其数,比宫廷里还多,而且都要上好的品种,所以到这里来,往往能买到优质水果,而且卖得也便宜,小贩们做的是长久生意。华家的仆人夸口说,宋国最时鲜的水果,除了果树上结的和运输途中的,就要数华家门口了。我到这里来买水果也爽气得很,从来不挑挑拣拣,所以小贩们都喜欢我。
    运气好的时候,我能看到宋元公的车子。他总是急急忙忙地下车,匆匆进门,出来时往往丑脸上带着笑容,很满足的样子。我觉得他很可怜,一个人当上了国君,在他自己的地盘上总该扬眉吐气吧,可他这个国君却当到这份上,真是丢脸。我也从来没有和他打招呼,因为我们世子还没能见着他,我不能僭越。而且我对现在这种隐姓埋名无是无非的生活比较满意,不想投靠宋元公去改变什么。再说万一宋元公看中了我,也挺麻烦的,宋国弱小,不再是宋襄公时代了,如果被楚国知道我在这里,兴兵向宋元公来要人,估计他肯定急急将我缚了,乖乖地送上,还附带一份厚礼。
    我觉得华家守门的仆人特别有趣。本来这些人要见宋元公一面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但现在他们天天见到了,却对他特别厌恶,每次都表现得很不耐烦,有时甚至连站都不肯站起来,还会偷偷送上几个白眼。我最喜欢看他们的这种表情,窝着一肚子火似的,门前水果摊的小贩们也常常捂着嘴偷笑。幸好宋元公从来不会留意这些,他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他的宝贝儿子。
    国君登门,面子上当然要过得去,不好失礼。所以华家不但那几个守门的仆人,整个家庭都被他弄得烦死,每天要迎送一个瘟神,这日子简直没法子过。有的时候,我就不那么可怜宋元公,替华家感到难受。
    
    多谢褒奖!
    22、乱世
    那天我坐在街边和闲人聊天,主要是因为早上听说宋元公的卫兵刚刚跟谁有过一次军事接触,小小的打了一场,所以世子就派我出来打听消息。话还没说到正题上,轰隆隆一阵声音响起来,远远看见一队马车冲了过来,弄得满街鸡飞狗跳。
    宋国这地方气候干燥,路况又差,所以只要有一辆马车驶过,就会卷起很多灰尘,一队马车经过,肯定是尘土满天,让人呼吸困难,这跟气候湿润的楚国完全不能比。我正考虑着是躲灰尘好呢还是看热闹好,第一辆马车就郭辘郭辘地驶过了我的身边。
    我索性站在街旁屋檐下看热闹。这些马车,有的载人,有的载家具,有的载人兼载家具,好像大户人家搬家。我认出有几个是华家的仆人,大都木无表情。有几辆马车后面,跟着华家的许多家兵,一个个脸上灰扑扑的,挂着几道黑黑的汗迹。接着看见华亥自己从一辆马车的帘子里探出头来,向半空挥挥手。半空里并没有东西,连一只鸟也没有。
    这时我突然明白,与宋元公闹翻打仗的,一定是华家。他们吃了败仗,在商丘立脚不住,只好逃走。我想如果我是宋元公,在攻打华家之前,一定先在城门外伏兵。他们不过是一户大户人家,家兵再多也经不起真正的战斗,不像宋元公手里的士兵,训练有素。如果华家的家兵一个个全被杀死和活捉也就罢了,但总会有几人漏网的吧,一旦逃出城门,全部捉拿归案,否则只怕会有后患。
    正替宋元公盘算着,忽然远远看见一辆马车上,有一个红红的人影在尘土中晃动,车到近处,才看清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丫环,十五六岁模样,长得还挺不错,小嘴小鼻的,还梳着朝天的独角辫子,头发上已罩了一层白灰,身后是几个长得粗蠢的男仆。她大概是在忙乱中来不及钻进车篷里,只好坐在这辆载家具兼载人的马车上。
    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心里不知怎么变得痒痒的,眼明手快,去摘丫环腰间佩着的一个绿色香袋。不料香袋的带子很结实,差点把丫环也拉下了马车,匆忙间手指一用力,竟将带子扯断了。我看见丫环晃了一下重新坐好,脸色陡地一青,很快就转红,扁起小嘴要哭。可是还没等她哭出来,车子已远了。
    我嘿嘿笑着,觉得自己十足是一个市井小混混,心中大乐,笑嘻嘻地涎着脸把香袋拿到鼻子边,轻轻闻了闻。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可是漫天灰尘中,我只能闻到一股灰尘的气息。打开香袋,里面放着几朵枯焦花,不知是哪个男人送给的还是她自己采的。我看着马车轰轰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点伤感:当时我从城父逃亡时,只能孤苦伶仃一个人,他们却可以浩浩荡荡地逃亡,真是天上地下啊。
    不到半天,事情的经过就已传遍了商丘。
    原来宋元公每天去华府看儿子吃饭,弄得华亥忍无可忍,跟人商量说把这个见鬼的世子还给宋元公算了。但当即有人反对,说本来大家都掌握着人质,各有所忌,这样才相安无事,一旦单方面将世子归还,那宋元公就没有了顾忌,一定会找麻烦来,说不定来个灭门。华亥听听有点道理,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谁知道宋元公不知怎么的听说了这事,就不肯干休:眼看我们父子又可以团聚了,但他华亥却又反悔,那我不是每天还得到坐车华府去看儿子吃饭吗?他本来可以在宫里看儿子吃饭的,不知怎么一来,却每天要去别人家看,这不是挺稀奇吗?对此他自己也早已不胜其烦,也早已觉得脸面丢尽,所以再也忍受不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盛怒之下,说:“生死由命,一不做二不休了吧!”命令将华家三子尽数砍头,并传令集结卫兵,要亲自带队去攻打华家。
    华氏三雄听到消息,也将家兵集合起来,要与宋元公干上一场。不过这些家兵毕竟不能跟宋元公的正规部队相比,双方的矛还没有发出碰撞的声音,家兵就慌了,发声喊,四下里乱逃。华亥一看势头不好,觉得把国君的世子当人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就匆忙中派人把人质送还给宋元公,带着家眷家兵,轰轰烈烈地向陈国逃去了。
    本来事情虽然好笑,而且还杀了三个人,但这样平息争端,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宋国君臣间的纠纷,跟我和世子芈建也没有一点儿关系。可是有的事情就是这样,本来与我无关的事情,偏偏会闹到我身上来,比如秦国一个女人长得漂亮,跟我有什么关系?偏偏会弄得我家破人亡。
    
    
    那天我准备去华亥家门口买水果,走了一半才想起华氏三雄已经举家出逃,那里的水果摊也早就散了。所以我闷闷地折回去,在街上乱走,看见别的水果摊也不想买,总疑心不够时新,或者品种不够好。
    忽然我被人狠狠推了一下,差点摔倒,心里很气愤:我长这么大个子,一般人是不会来推我的,显然这个人要找我的碴。我竖起眉头瞪眼看时,却是一个跟班,看上去个子不高,力气却大,能将我推一个踉跄。他走在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边上,给他清道。两个人气冲冲地向前走,根本没看我一眼。
    那个三十多岁的人颇有来头,是当朝司马华费遂的大儿子华驱,那个跟班是华驱的家臣,名叫张丐,听说十分无赖,常常买了水果却不给钱。这两个人我都认识,还知道华驱的小弟华登因为向华亥报告宋元公带兵来攻打的消息,在商丘存身不住,也跟着华亥他们逃走了。
    我想,华氏跟国君闹得分崩离析,华登又跟着华亥叛逃,华费遂本人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华驱也该收敛一些,好好在家纳福,为什么那么冲动,在街上横冲直撞?难道华费遂在朝中也出事故了?好奇心一起,就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走不多远,就看见华费遂的马车慢吞吞地过来了。看车子平平稳稳过来的样子,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想必没有什么热闹好看了。我正在失望,却看到华驱当街一站,张开双臂拦住了车子。华费遂的白头发从车帘子边上伸出来。
    马上就有一大群人围上来。我也杂在人丛里看热闹。
    但是热闹很快就结束了。华驱的跟班本来在华驱身后,这时突然冲上去,一声不响,拔出剑就砍了过去。我想他这一剑准头奇差,看样子怎么也砍不到华费遂,也许是威吓一下罢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却看见张丐的剑已飞快地劈下去,那小伙子突然圆睁双眼,连偏一下头也来不及,只听见喀嚓一声轻响,砍中了给华费遂赶马车小伙子的肩膀,剑用力往下一拖,从肩部把那个小伙子的半个身子劈开了,血像喷泉似的冒出来。
    好快的剑!我暗暗喝一声采。
    旁边的人群哗一声退开来,我也被挤得东倒西歪,脚上被人踩了好几下。等我站稳了脚再去看时,只见那辆马车冲出人群,远远地朝卢门方向去了。
    我又挤进围观的人群,见那个车夫躺在一滩腥气扑鼻的血上面,被劈开的半爿身子压在另半爿身子的下面,脑袋歪在一边,脸上也已涂满了鲜血,眼睛却用力地眨了几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啊,我不喜欢像王小波……我得留意了……
    可能还得过段时间,因为一半还没写到呢。
    23、肥缺
    旁边围观的人说他是华多僚,也就是华费遂的二儿子。我看着倒也挺像华多僚的,只是脸已经变形了。这么说来,张丐杀的是他主人的弟弟了。
    我头有点晕,心想兄弟之间闹别扭,面和心不和也就罢了,不必弄得你死我活,动刀动剑,实在太没面子。这个张丐刚才推了我一下,本来我心里气鼓鼓的,现在发现他是去杀人的,难免冲动,我也就不怪他了。
    不多久来了一帮士兵,把华多僚的尸体抬走。我一路往回走,一路听人都在谈论张丐杀人的事情,有的说张丐和华多僚斗了三百回合,有的说张丐是放飞剑杀了华多僚,总之还没过半个时辰,事情都传得完全走样了。
    回到馆舍,世子已经等我好久了。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兴奋地说:“出大事情了,出大事情了!”
    我从来没看见过世子这样激动,他那张胖脸涨得痛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好像将要登上楚王宝座似的。我好奇地问:“什么大事情?”
    世子说:“华驱的家臣张丐,当街斩杀了华多僚。”
    原来就是这个事情。我没有告诉他当时我也在场,只是淡淡地问:“他们自家人怎么闹成这样?”
    世子说:“不管他们闹成怎么样,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说:“机会?什么机会?”
    世子说:“华费遂现在废了,算是倒楣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样,朝廷里就出缺了是不是?即使他回来,宋伯还会信任他吗?”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怎么样呢!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世子生气地瞪大眼睛。
    我想世子可能掌握了内幕消息,就忙请他平静,说:“这事情我还真没有搞明白,你给我从头讲起好不好?”
    世子在屋里团团转了几个圈,才在小桌旁的毛毯上坐下来,喝了一杯水,说:“好吧,我慢慢分析给你听。”
    我说:“华费遂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闹成这样?”
    世子说:“我们厨房里的老头跟宫里的寺人宜僚家是邻居,所以他知道得比较详细。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司马华费遂的三个儿子不和,第三儿子华登,已经跟着华亥逃走了,这你也知道了。这样一来华费遂日子就不好过,可谁能想到他的二儿子华多僚做了一件蠢事,又去向宋元公秘密告发说,他的哥哥华驱跟逃走的华氏族人其实是一伙的,当时华亥的所作所为,很多是华驱出的主意。华亥现在逃到陈国去了,将带兵来进攻宋国,为华家的三个儿子报仇,华驱留在商丘,还要给他们作内应。”
    我心里惊得跳了一下,气愤地说:“他怎么能这样?”
    
    
    我心惊是因为我听了这话,心情十分复杂。当时我在楚国,因为也是伍家的次子,经常受到不公正待遇,什么事轮到我都是残羹冷饭,虽然心里也不舒服,可也没有这么狠毒,想到要去向熊居那小子告密,说我哥哥与世子勾结什么的。与这个华多僚比起来,我可高尚多了,光明磊落多了。
    其实,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挺妒嫉这家伙的,亏他能想出这个毒招来。如果我当时也来上这么一招,将我父亲和哥哥反咬一口,说不定就不用辛辛苦苦地逃亡了。不过我那么要面子的人,即使能回到从前,这种事也一定做不出来,我可不想每天被人指脊梁骨。总之,华多僚这个名字我一定要记住,他的恶劣行为也要广为传扬。
    世子说:“就是啊,这小子吃里扒外,根本不是好东西,所以他死了是活该。”
    我想,如果我当时去告密的话,就没有人能替我哥哥报仇。
    世子喘口气,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宋元公听了华多僚的告密,就派宫里的寺人去责备华费遂,说他管教儿子不严,已经有一个叛逃了,另一个却还要做内应,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华驱的家臣张丐――这个人你认识吧?”
    “我认识的,那个小个子。”我说,心想不但认识,还亲眼看见他杀人了。
    世子说:“就是他,张丐。他偷听到寺人对华费遂说的话,心里挺疑惑,乘寺人出来时,把他骗到僻静的地方,拿出剑来问他要死还是要活。寺人就吓得把机密都说了出来,说是华多僚告的密。所以张丐才会在大街上杀了华多僚的。华费遂现在也已经被华驱劫持,不知去向。”
    我说:“这个张丐,挺不容易的。对这样的人要礼贤下士,多亲近亲近。”
    世子说:“关键是华费遂被劫持了,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华多僚既然死了,华费遂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叛逃,他在宋国的政治生涯也就结束了,你想想看,宋元公还会信任他吗?”
    我说:“我对这个张丐比较感兴趣,他是那种可以派用场的人。”
    世子说:“张丐?现在问题不在张丐,而是华费遂。你说他还有机会回来当司马吗?”
    我越来越不明白世子的为人,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华费遂的两个儿子互相残杀,华费遂走不了回头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对华费遂倒楣那么开心?难道他来宋国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跟华家结仇了?难道夺走他老婆的不是他爸爸而是华费遂?简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可是世子问我,我总得回答他,所以很快替华费遂盘算了一下,说:“一般来说是没有机会了,除非他提了两个儿子的头回来。”
    “哦,他提着儿子的头回来?”世子的声音中充满失望,有气无力地说:“这倒也有可能,他如果大义灭亲,回来后的地位可能更加稳固了。”
    我不知道世子究竟跟华费遂结下了什么仇恨,只好按情理推测:“可是这不大可能,他也没有机会。第一,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说杀就杀?人总有点儿人性吧?”我说着瞥了他一眼,想到他爸爸熊居那时候就想杀掉他,但他听得很认真,所以我接着说,“第二,他既然被儿子劫持了,当然性命掌握在儿子手里,他就是想杀也杀不了儿子啊。”
    世子在小桌子上一拍,猛地直起身子,说:“对啊!这不就成了吗?”
    我一愣,说:“什么成了?”
    世子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就这样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一辈子了?即使我想过,就能够这样过一辈子吗?哪天他们不耐烦了,断了我的粮,我不是成了要饭的了?”
    我安慰说:“不会不会,怎么会呢?有我在,能让你受委屈吗?”
    世子笑了笑,说:“我在宋国度日如年,哪天不想回到楚国去?上次你说过要帮我报仇的,现在总算有点儿希望了。”
    我很意外,睁大眼睛说:“希望?”
    世子说:“我流亡在外,最想做的是什么?你可能想也想不到。我最想的,不是回去做楚王,因为这要慢慢来,要精心策划,要等候时机,要作艰苦的努力,不是那么容易的。老实告诉你,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司马!”
    “想做司马?”
    “是啊,你想想看,司马兵权在握,又掌管粮草。如果我去宫里活动活动,谋到了这个职位,到时候我想出兵楚国,不是很方便吗?”
    也许是因为刚才被血腥气熏的,我脑子糊里糊涂,根本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方便是方便些,可是也得花些力气呢……”
    “这个当然。但现在机会来了。”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华费遂被儿子劫持了,当然做不成司马了,也就是说现在宋国司马的职位空缺了。我原来是楚国的王储,在宋国当个司马,虽然有点……有点……不大好意思,但我也不会在乎,毕竟我流亡在外。我再推荐你为大将,宋国的兵权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24、张丐
    世子的如意算盘听得我瞠目结舌,心里一片冰凉:原来他以为当官跟当国君一样啊!当国君只要血统正宗就行,当官还得有本事,懂得会巴结人和倾轧人,内要有根基,外要有奥援,这样当官才能当得稳,可是世子他到宋国这么多天,却连宋元公的面也没能见着一次,内无根基,外有强仇,忽然自说自话想当司马,不是太夸张了吗?这些道理他一点不明白,还觉得去做宋国的司马是委屈了,我是连解释都无从解释起。
    楚国一直是南方大国,早年还曾在周天子朝里辅政;熊通称王,周天子也没有办法,因此楚国一向骄傲自大,这一点我是深知的,所以世子的想法会这样白痴,虽然经历了差点被父亲杀掉的惨事,逃亡国外,却没什么长进。
    接着就听说宋元公拜乐大心为将,带兵去抓华驱去了。又听说华驱在一个叫南里的地方死守,乐大心急切间也攻不下来。还听说华驱已派人到陈国,联合早先逃走的华亥兄弟,要一起对抗宋元公。反正各种各样的消息纷纷传来,世子说,现在宋国谣言纷起,眼看就要发生变乱,正是用人之际,是他谋职的好机会。他去拜见了两个军政要人,但都说宋国要乱了要乱了,却并没有心思对付他,只好怏怏回来。
    以后几天世子还是跟我商量怎么谋得司马职位的事,应该怎样送礼,送给哪个能在宋元公那儿说得上话的人等等。我知道这个事是肯定办不成的,只好推说到商丘还没几天,宋国的情形不大了解,认识的人也没几个,所以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这样,世子也不好意思叫我去向宋国的大臣打点了。
    世子见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他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心灰得很,这两天总是拿自己的儿子芈胜出气,动不动就拧他的小胳膊。芈胜哭着说:“你自己没本事,就只会拿儿子出气!”世子就更生气,一个人坐在窗前,嘟嘟囔囔地骂人。我知道他一定连我也骂进去了,无非是说我吃白食,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只好在心里对他抱歉: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你的想法太奇特。
    这天听说来了客人,我就到世子的会客室里去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是张丐,就是那个杀掉华多僚的家伙。我想这个人如果不做人家的家臣,一定是个亡命之徒,做了人家的家臣,也是个闯祸的胚子,他来干什么?
    张丐坐在世子的下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世子聊着他的身世,说他原来是个做小生意的,喜欢跟人家抬杠,所以经常与人打架。不料他的主子华驱看中了他,提拔他,所以他赤心报主。
    我问:“你这次来访,不知道有什么要求?”
    世子说:“对对对,你这次是干什么来的呢?”
    张丐犹豫了一下,说:“世子在商丘这么些日子,一向招待不周,实在不好意思。这次还真的有事情请教,请世子借一步说话。”
    他这句话明显是想赶我走,可是世子对我还是很放心的,说:“没事,你说吧。”
    张丐又开始吹他的过去,说有一个勇士自认为武艺天下无敌,曾经到商丘挑战,结果被他吓走了,怎么吓的呢?约他一起到桥山,爬上最高的柏树,一齐跳下来,谁没摔断腿算谁赢;大家都摔断腿,就算他赢;大家都没摔断腿,再另外比过。那人到了桥山,看见古柏高四五丈,就灰溜溜地走了。
    世子哈哈大笑,说:“如果他敢跳,你也真的跳吗?”
    张丐说:“这个自然,我如果不跳,那不是被人看不起?他可以走掉,我却要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世子看看有我在,张丐是不肯说出冒险来访的真实意图了,就叫我先下去休息。我回到卧室,打算修一下指甲,可心里还是不大放心,想,这个张丐可真奇怪,他杀了人,本来应该逃走,怎么又回商丘了呢?他是跟华驱的人,这次一定是为华驱来的。可是华驱有什么事用得上世子呢?难道他们想逃到楚国去,先到世子这儿来打听一下可以到哪里落脚,可以获得谁的照顾之类的事?这世界真是乱七八糟,楚国人巴巴的逃到宋国来,宋国人却又想逃到楚国去,人才流动得真是频繁。
    我想去窗外偷听一下,可是馆舍里人多眼杂,我拉不下这个面子,也不肯因此让人指指点点,所以干着急没办法,只好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呆。隐隐听到门外人声车声,还有谁在那儿唱歌,唱什么歌倒听不分明。
    朦朦胧胧正想睡过去,忽然听见敲门声。世子派人来叫我了。
    张丐已走了。世子一个人坐在毯子上,两眼直直地看着门口,可是我进来他的眼珠也没动一动。走到近处,看见他两腮的肥肉却在不住地颤动。
    我咳嗽一声,他才惊醒过来,说:“子胥,这个事情……这个事情……难道是真的吗?我不久可以回去了?”
    “回去?回楚国去?”我吃惊地看着他,心想,难道楚国有什么变故?
    他说:“我如果回去做储君,那么你的罪也可以赦免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向父亲求情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消息可靠不可靠?”我心里盘算着该不该回去,总觉得他可以回去,但我却没脸回去,因为我在朋友、仆人面前都发过誓,要为父亲兄长向楚王熊居报仇雪恨的。
    世子咬咬嘴唇,一看就知道是压抑着心里的喜悦,几乎忍不住笑出声音了:“刚才张丐说,华家愿意为我去楚国疏通。他们家在宋国世代为官,也有不小的名声,他们说的话,我父亲可能会听从呢。”
    我问:“他们在这里做官时,对你不理不睬,现在逃命出去,自保还来不及,怎么会替你奔走?这个事情可奇怪了。”
    世子说:“这也有可能,说不定他们自己有好处呢。反正我能回去就好了。”
    “张丐向你提了什么要求?”
    “也没什么要求,只是问了我父亲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亲近的官员是谁,讨厌的官员又是谁。”
    “你都告诉他了?”
    “自然告诉他了,既然他答应替我奔走,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没说别的了吗?”
    “没有了。他还说,到时候他一定会还我这笔人情的。”
    “这可越来越奇怪了!他们替你奔走,倒是他欠了你人情,不是你欠了他人情?如果他们替你奔走成功,你让他们在楚国安身立命,弄个一官半职给他们,那也是你欠他们多一些啊。为什么他要来还人情呢?”这笔账实在难算,我越弄越糊涂。
    “这有什么奇怪的?”世子说:“他们现在走投无路了,我到时候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继续过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们当然要感谢我了。”
    王室出身的人就是不一样,我想,只知道让别人向他感恩,他从来不会想到感谢别人的,现在他回国的八字还还没一撇,他就为自己接受别人的感恩找理由了。可是张丐不过是市井混混儿出身的,却也预先想着感谢,倒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肯定要做对不起世子的事情。
    “我有点明白了……有点明白了,”我说,“他们现在还在南里是不是?宋伯派去的乐大心,还围着他们攻打是不是?”
    世子说:“是啊,他们能守那么多天,真是不容易。”
    我说:“可能是这样的,他们要向楚国借兵救难,他们凭什么借兵呢?第一,先找你打听好了,以便去贿赂你父亲和楚国的大臣;第二,替楚国找一个出兵的借口,借口是不难找的,我们在这里平平安安的,就是一个借口啊;第三……第三,答应把你抓起来,当一笔大礼献给楚国,顺便也把我抓起来献给楚国,让熊……让你父亲了却一笔心事。就是这样!事情很糟糕啊,我们这下子可能性命难保!”
    世子吃惊地睁大眼睛,说:“什么?世上哪有这么阴险的人?”
    我不禁为自己的聪明洋洋得意,说:“这样吧,这两天我们不要睡在馆舍,另外租房子住。如果几个晚上太太平平,没特别的事情发生,你再相信张丐的话,行不行?”
    
    25、躲避
    
    
    我的话说得满了。世子倒真的被我吓了一跳,紧张了半天,决定权且听我一次。我想租房子目标太大,就用了调包计,在天黑时,悄悄地让世子一家三口住到我的房间里,我住在世子的房间里。如果他们真的来绑架,遇到的是我,想必不那么容易得手,闹得大了,他们当然只好逃走。
    可是连续几夜,都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事,我深更半夜都睁着眼睛看窗外,可是世子却说他们睡得特别香,他连梦也没做一个,他妻子连梦话也没说一句,他儿子连尿床也没尿一次。我听得出世子对我的提议十分反感,好像我要老占着他的房间不肯搬似的,只好马上动手,给世子抱回被铺。世子跟在我后面唧唧咕咕,说我过敏,疑神疑鬼,多半是在出逃时被楚兵吓破了胆。
    他这话我不爱听,让我十分不舒服,所以我反驳说,这几天是没事,可不等于以后也没事,因为华驱困在南里,派张丐悄悄出来不难,但要派数十个人来抓我们,那可不容易,一是南里需要人手,二是宋兵包围着,人多目标大,出不来。世子很不高兴,说:“你这个人长得又高又大,力气是有的,可是没有你哥哥聪明。那也没什么,人都各有所长。”
    张丐潜入商丘和世子谈了一下,也有点好处的,就是世子不再想着去谋取宋国的司马了,一心等待他父亲熊居派人来招他回去,这使我省掉了不少麻烦,至少不用听他一厢情愿的盘算了。
    老实说,他等楚国来人,甚至等得有点儿迷迷糊糊,有时听见我在外面说话,也会以为来了楚国人,急匆匆跑出来问是不是请他回去的人来了,仅仅是因为我的楚国口音。我见过的疯子不少,我们世子变成这种样子,可以说是最轻微的疯子,因此我也不怎么担心。他究竟是想家想疯的,还是想楚国世子这个身份想疯的,我没有仔细揣摩,也不想仔细揣摩。我已经不可能回到楚国去,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身份,就是我的贵族户口,也不是那么容易保住了,我落到了现在这种样子,如果别人不肯承认,我就不是贵族。
    当然,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是不怎么满意,至少没有稳定的收入,也没法娶个女人,无家无室,日子就会过得稀里哗啦。这迟早总得改变,只是我不知道会往好的方向改变呢,还是会往坏的方向改变,因此我只能盼着改变来得晚一些。但天不从人愿,改变来得比我想像得还要快。
    天已经冷了,到十月,宋国依然没有太平。听说华登请了吴国的军队来救华氏,结果被齐宋联军打败,华登带着吴国的败兵,却又打败了宋国军队,形势一下子十分吃紧,弄得宋元公想逃出商丘。幸亏齐国军队再次援手,打败了华氏。反正双方打来打去,没有一个结果,商丘城里人心惶惶,市场上蔬菜水果的价钱也涨了两倍。
    十一月份的时候,一封来自楚国的匿名信交到了我的手中。据我的猜测,是申包胥写来的,他身上有点文人气质,所以难免感情冲动,有的时候会缺乏原则。不过也许我猜错了,也许是某个对薳越心怀不满的人写的,因为信上的字迹不是申包胥的。
    信里说:宋国内乱,华氏派人到楚国求援,大王业已同意出兵北伐,拜薳越为将,率领楚兵数万,已准备出发救华氏。你和世子住在商丘,楚国已有不少人知道,还是赶快避一避,以免发生意外,倒被别人立功。
    我拿信给世子看。世子的鼻子一直是红的,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两手冻得发抖。他犹豫着想说话,但只是嘴唇动了动。
    我说:“楚兵向来善战,如果攻入宋国,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世子红着脸说:“你看薳越不会派人接我们回去吧?我是说,他是不是另有使命?”
    我说:“这个倒不知道,信上也没写。可是如果你父亲想让你回去继续当世子,我想恐怕不会气势汹汹地来,总得另外派人。即使我们离开了商丘,也会得到消息的,因为只要你父亲露出一点点意思来,到那个时候,拍你马屁的人还怕少吗?”
    就这样,我们乘楚兵还没有到,就悄悄地离开了商丘,准备去郑国。世子动身不像我那么简单,带着弓箭和一把剑就行了,所以我们实际上是有五辆马车。我因为曾经在逃亡中饿得死去活来,所以出发前大肆采购,在其中一辆车里装了许多粮食。
    采购粮食这件事,我不怎么拿手,远远没有买水果那么熟悉行情,所以我请馆舍厨房里的老头陪我去买。厨房的老头满脸皱纹,想到是他烧菜烧饭给我们吃的,肚子里就有些消化不良的感觉。他还特别爱絮絮叨叨,主要说的是宫中秘闻,消息来源是他家的邻居宜僚。他对我说,宋元公是庶出的,害死了世子才当上宋伯的,这件事情,倒跟熊居对他儿子干的事如出一辙。他还说,这次对华家发难,本来是看上了华家的财产,没想到华家的财产这么不容易谋夺。他又说到朝廷的人事变动,现在华费遂也走了,司马的职位一般要落在公孙忌手中。这倒是一个好消息,世子再也不用为这个职位牵肠挂肚流口水了。
    老头喋喋不休,看上去已经背时了,其实却已活成了人精,偷偷赚了我不少钱。我们买了粮食回来,馆舍中就有人告诉我,平时每石谷只要二十钱,遇到荒年,或者像现在战乱时候,也不过三十钱,可你付了整整四十钱呢,一定是让老东西吃回扣了。我这才想起来,买谷的时候,他跟粮店里的人说了好长时间悄悄话,还用手比划来比划去的,我当时还以为他又在跟他们说宫里的事情呢。可现在我又拿不出证据证明他吃回扣,也没时间调查,只好盼着晚上吃饭时噎死他。
    世子在宋国混得可真够糟糕的,他竟没有人需要告别,也没有人来送行。他到城父去的时候,送别的人多得像苍蝇,把大路变成了集市,熙熙攘攘的,许多人想跟他说上几句一路保重、后会有期之类的套话也没有机会。这样一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我料想薳越即使知道我们在商丘,也不会想着先来捉拿,一定正愁着怎样对付齐宋联军。吴国的军队没有讨得好去,他当然是知道的。因此我们也不急着赶路,慢吞吞的倒像是游山玩水。可是宋国实在没有什么好景致,一路上旷野光秃秃的,一些树胡乱地远近散布着,枯枝黑得像碳棒似的,几只乌鸦在枯枝上飞起来,“饿啊饿啊”的乱叫。我想,如果下一场雪,可以看看雪景,倒也不错。
    第二天近午,天上果然飘下几朵雪花。我的车子在最后面,正掀起车帘看雪,那么几片雪,一落到地下就变成湿湿的一小块,实在不好看。忽然觉得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神色张皇的仆人跑过来说:“世子叫你过去呢。”
    世子并没有下车,他揭开车帘一角,小声对我说:“前面有人拦路呢,不知道是不是从楚国来的。”
    
    26、请罪
    我早就看见前面路上有一辆破旧的马车停着,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打出的两道雾气,在地上喷出一个湿印子。赶马车的人拢着双手坐着,全身都用破旧的皮衣皮帽裹住了,看不清是谁。车子里不知道有没有别人。
    不过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楚国人,我想现在的楚国,没有几个人有那么大的胆子路远迢迢地来找我的麻烦,这点儿自信我当然是有的。我估计那车子也未必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对世子说:“不会的,楚国有谁敢单身来拦我们的车?我去看看是谁。”
    那人迎面走过来,手里的鞭子一晃一晃的,皮帽压得低低的,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样子。还没走近,就高声对我说:“劳驾,这是楚世子的车吗?我想见见世子。”
    他的声音挺熟的,似乎哪儿听到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世子却像救火一般,已经从马车里跃了出来,说:“是你?张……丐!”
    “世子真是好记性!隔了那么久,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张丐哈哈笑着,大踏步从我身边走过,直奔世子,竟没有再看我一眼。
    原来是他。我气得眼冒金星。张丐这小子,充其量不过是宋国公族世家的一个家臣,身份地位比我家的仆人也高不了多少,而我有堂堂贵族户口,他竟敢对我这样无礼!就算我们世子现在落难了,但还是楚国王子,他有资格跟我们世子攀交情吗?就算我现在落难了,但还是楚国的贵族,如果想跟我攀交情,也得是他的主人来攀!可是他却这样目中无人,眼睛看人低。上次在商丘,他到馆舍来,让世子把我打发走;这次对我又这样傲慢,把我当什么人了?
    世子红红的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跳舞似地动起来,双手用力搓着,兴奋得好像要去迎娶天下最漂亮的姑娘似的。我心里想,那个漂亮的姑娘,早就被你父亲娶过去了。当然我不敢真的说出这句话来。只听世子对张丐说:“你不是在……南里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丐神色似乎诚惶诚恐,说:“我是特地向世子请罪来了,请世子用这条鞭子抽我!”
    世子愣了一下,脸上的肌肉马上僵了,结果腮上鼓起一个疙瘩,像长了一个瘤似的。他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事情……没有办成?”
    张丐叹口气,说:“不是没办成,是没有办。我张丐是个大老粗,直性子,一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宁可跟人家拚命,也从来不会转弯抹角。可是这次却在世子面前耍弄阴谋诡计,真是罪该万死。”
    “阴谋诡计?”世子看了我一眼,想弄明白张丐的意思。
    “事情也是迫不得已,世子是厚道君子,自然不明白小人卑鄙龌龊的行为,就是明白了也不会计较。”他哀伤地摇摇头,似乎对自己的卑鄙行为深为痛惜,“唉,你知道我们华家这次倒足了楣,逃到了南里,可是南里并不是久留之地,迟早要被宋国军队攻破的,所以分头去国外求援,有的去吴国,我去楚国。”
    “啊,果然是去求救兵。”
    张丐说:“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贿赂楚王身边重臣,所以我找世子打听他们的爱好习性什么的。如果这样能顺利求得救兵,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哼哼。”我用鼻孔说。
    张丐叹了一口气,说:“我反正什么都不想瞒你了,都说出来吧。如果这个贿赂的办法行不通,我只好出下策,绑架世子,献给楚国,消除楚王的心头之患,楚国自然不能白白承我这个情,只好替我出兵。”
    “你……原来真的这么阴险!”世子退开一步,睁大眼睛说。
    张丐点点头,一副无比痛心的样子:“是啊,我想出来的办法十分阴损,可是为了报答我的主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干的。”
    世子的脸红得像要喷血,双眼毒毒地看着我。
    我知道因为我很早就猜对了张丐的阴恶用心,显得比世子还高明,所以世子心里不痛快,据我估计,他这时心里最恨的不是张丐,而是我。我只好避开世子的眼光。雪下得大起来了,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
    张丐接着说:“我说过,到时候我一定会还这笔人情的。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是准备好了的。世子对我推心置腹,万一我走投无路,绑架世子献给楚国,我也准备一死,向世子请罪,报答世子的信任。”
    “你一死有什么用?我的性命没有了,你死不死还有什么意思?”世子喃喃地说。
    张丐眼睛望着天,说:“我如果那样对待世子,我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哼哼。”我忍不住又用鼻孔说,斜着眼睛看他。
    “幸亏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现在楚兵已经来了。可是我的计划毕竟对不起世子,所以请世子用这条鞭子抽打,让我稍稍减轻内疚,算是我还世子的人情债。”张丐表情沉痛,将手中的鞭子递到世子手中,脱下皮衣,将一个光脊背露在寒风之中。
    我想,这家伙事情做得这样漂亮,一定有他的险恶用心,如果鞭子在我手中,非得狠狠抽他一百下不可,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弄鬼。
    世子惘然看着张丐黑龊龊的光脊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也是效忠主子,我不打你了。”说着,将鞭子扔到地下,回头钻进了马车。
    世子变得聪明起来了。我猜想这个过程中他想了很多,也许已经发现他身边缺少像张丐那样的人,也许他觉得我到商丘的这段日子,并没有尽我的力量帮助他。按我的理解,他说这个话是给我听的,希望我能像张丐那样为主子卖命。我吃不准的是,他现在对我的期望多些呢,还是对我的失望多些。
    我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恐惧?
    张丐弯腰捡起鞭子。在他面向大路时,我似乎看到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仔细看时,发现他用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咬出一块小小的青痕。
    他直起身子,向世子的马车鞠了一个躬,慢慢地穿好衣服,又慢慢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他回转身子的时候,脸上突然又绽出一个笑容,忙用左手捂住嘴巴,一副轻浮相,又是一副无赖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内疚,倒有点阴森。他在笑世子被他轻易愚弄?还是在笑我被他故意冷落?也可能他另有阴谋诡计,在前面的路上等着我们?
    他的笑容像一道闪电,几乎将我的眼睛都晃瞎了。我看见他的笑,胸腔里就发出“格登”一声响,不禁心惊肉跳,忐忑不安,不知道他笑什么,只觉得这种笑十分邪恶。
    看着他跳上马车,我忽然明白,他刚才不过是演了一场戏。他的计划虽然狠毒,但也根本没有必要到半路上来向我们世子坦白请罪,他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博得忠诚可靠、信义智勇的美名,抬高自己的身价。
    好家伙,让我学了个乖!原来忠诚可靠信义什么的,可以用不忠不诚不信不义不可靠来博取。也就是说,到南方去,一直向北走也可以到达目的地。
    我目光阴沉,看着他的马车在雪花纷飞中渐渐驶远,盼着天上掉下一块陨石来砸死他。
    
    27、要离
    有的时候,我的目光十分阴沉,就像大雷雨即将降临的乌云天,会看得人毛骨竦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一次我不小心在镜子中看到自己这种可怕的目光,吓得我脸上一阵惊痛,像被火炙伤了似的,以为遇到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这种目光并没有给我带来坏名声。我家世代忠臣,所以别人都会把我们往好里想,比如申包胥对我这种目光评价说:“你的眼里充满着忧伤和果决。”老实说,我知道自己这种目光中充满的根本不是这两种鬼东西,而是愤恨和不平,因为在那种时候,我想到的是自己身为伍家次子,在家庭乃至朝廷里低下的地位和因此受到的种种不公平待遇。我不想再回忆这些了,因为一想起来,我的目光又会变得阴沉。
    不过我遇到的一个人,他的目光甚至比我还要阴沉。他的名字叫要离,个子矮小,头发蓬乱,身上带着连北方人也没有的蓬勃膻气,散发着一股非常原始的野性,像剑戟一样张扬,咄咄逼人。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心里有一条毒蛇,随时准备咬人。
    当时我在吴市吹箫乞食,唱着那首歌。唱到第三节时,要离走过来,黑着脸蹲在我左侧的石礅子上,听我唱歌。我感到一种古怪的压力,也许是一种阴柔的吸引力,像要把我吸进一个黑洞里去似的,我心里有些发慌,结果老是走调。这本来是我最痛切的一节,可是那天唱得糟糕透了。
    
    伍子胥,
    伍子胥,
    芦花渡口,
    溧阳溪头,
    千生万死,
    乞食吴市,
    身仇不报,
    何以生为!
    
    要离听我唱完,慢腾腾地走过来,拿起我的讨饭碗左看右看,好像碗沿上有什么稀奇的东西。他这种作派表明是当地专门寻衅闹事的破落户泼皮,像我这样的外路人是得罪不起的。我身材这样魁梧,一般的无赖轻易也不会来惹事,所以我在梅里在吴市一直都很平安。可是要离身上的那股野气还是使我警惕,他看上去就像一心找死、找不着死满心痛苦似的。
    他斜着眼看我,说:“你这歌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想不到他仔细察看的是我的碗,问的却是我的歌,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说:“喂,我问你呢。”
    我咳嗽两声,压低声音说:“我看你不像一般人,所以我愿意跟你说实话,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因为这太丢面子了:我就是伍子胥本人,落难到了吴国。”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传出去?落难就落难,也没有必要装熊样啊。”他把碗轻轻丢在我的脚边,说,“今天我心情好,不会来为难你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甘心总是讨饭,有什么事要帮忙,找我好了,我要离在这地头上还是摆得平的。”
    在这种时候,我只能感激他。平白无故地感激别人,这种事真让人窝囊,可是我不知道要离背后又有着什么。我心里面说不出的讨厌他,非常想嚓喀一刀结果了他,但这样大白天的也不能在街市杀人,否则后患源源不断,恐怕难以抵挡,而且我在吴国境内的所有努力也都会白废,只好再次走上苦不堪言的逃亡之路。
    这样想的时候,我内心的羞耻感又涌了上来:我好像已对吹箫乞食的生活也产生了依恋,虽然我时刻不忘我的贵族身份,可是现在惰性已在我身上蔓延,像毒液一般渗入我的躯体,我感到我正在渐渐变成一个讨饭胚子。
    我到阳山耕田去的时候,感觉还是有点恢复过来,当年虞舜也耕田,而且耕得很卖劲。我自然不敢想像虞舜那样,最后耕成圣人,只要能平平安安没有危险,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就行了。耕田去以前,吴国国王让我做大夫,还要出兵替我报仇。说老实话,我当然喜欢做大夫,但不喜欢报仇。楚国也是个强国,跟吴国结仇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处下风,万一不留神打个败仗,我不死也脱层皮:还有脸回到吴国来吗?又到哪里去容身?
    再次遇上要离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丧事上。我因为当了两天大夫,身份跟在讨饭时就完全不同了,因此也受到了邀请。起初我没有看到要离,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叫做椒丘欣的人吸引住了。这个人是独眼龙,身材简直比我还要魁梧,脑袋上胡乱缠着一块土黄色的帛,看上去精神焕发,说话的声音很大,起初我还以为有人在讲故事,他的一口方言十分难懂。慢慢的我才听明白,他是在讲自己刚刚经历的奇事。
    椒丘欣家住海边,到这儿来奔丧的路上,他的马在江边饮水,被水里的怪物吃了。人家告诉他这个怪物异常凶猛,不是人力能够拿下的,除非上天看不惯了,用雷电来对付它。他却怒气冲冲地说:“别人害怕它,我椒丘欣也会怕吗?”拿着剑跳下水去找怪物打架。结果他下水与怪物斗了三天三夜,才浑身血淋淋地回到岸上,既没有夺回马,也没有杀掉怪物,自己还被怪物挖去了一只眼睛,可是当时很多人看见这场恶斗弄得满江波浪汹涌、天地变色,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把他推举为天下第一壮士。
    那头怪物我也听说过,当时我想带三千兵马用大弓去射杀它的,一来可以除害,二来也为自己树立名声,可以在吴国混得好些。后来因为辞官耕田,就没有顾上。这头怪物出现以来,能从它口中余生的人还从来没有过,所以椒丘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
    奇事讲完后,椒丘欣昂着头,翻着眼皮,说:“你们这儿虽然是国都,吹牛说是英雄聚集的地方,但依我看来,人人是饭桶,没有一个勇士,哼哼,竟让这样的畜牲横行霸道,也不知道羞耻。我如果不是急着要赶到这儿来,非把那怪物斩成肉酱不可。”
    他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我还是十分佩服椒丘欣的,因为换了我,马被怪物吃掉了就吃掉了,犯不上拿性命去冒险。他这样卤莽,除了愚蠢以外,也说明他是个直性子,这种人可以利用。我以后要在吴国混,认识这样的人是很有好处的。所以我暗中打算和他结交,就像跟专诸结交一样。
    可是要离不乐意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没精打采地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把手中的酒碗在桌子上重重一放,看了他半天,嘿嘿冷笑了几声,又看了他半天。椒丘欣圆睁眼睛瞪着他大声说:“你笑什么?”他的声音像霹雳似的,震得满屋嗡嗡响,好多人手里的碗都拿不住,掉到了地上。酒席上一下子没了声音,人人都看着他俩。我心里想,要离这个破落户胆子也真够大的,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这椒丘欣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不像我那么好说话,他竟也敢去招惹。
    要离轻声说:“你的故事真好听,讲完了没有?”
    椒丘欣瞪着眼睛说:“怎么?”
    要离说:“如果你讲完了,该轮到我讲了。”
    椒丘欣气呼呼地说:“怎么?”
    要离笑笑,叹了一口气说:“依我说,你倒真是一个窝囊废。”
    
    
    28、勇士
    
    椒丘欣怎么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吃惊地望着要离,就像看到桌上的腌菜忽然开出一朵牡丹花似的。他搔搔脑门,显然不知道该翻脸还是该说什么话。
    要离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起一根筷子,点着椒丘欣的鼻子说:“喏喏,你一定不服气对不对?我说出道理来,你就服气了。”他用筷子剔剔牙,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长篇大论地说,“老话说入乡随俗,我们吴市这地方,人人都很谦虚的,从来没有人骄傲自大。今天坐在这里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很多勇士都能够轻易杀死那个水中的怪物,只是大家都互相谦让,推来推去的,这样才让怪物多活了些日子。”
    “是这样的吗?”椒丘欣不屑地说。
    要离脸不改色:“是啊,自然是这样的,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到了这里,大家都当你是客人,对你比较容让,这是我们的待客之道。你初次来就抢先动手,那是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大家当然都不会怪你,可你也不能把大家的客气当成自己的福气;可你既杀不了怪物,救不回自己的马,还白白丢了一只眼睛,窝囊到了这种程度,本来应该感到无地自容才是,没想到你一脸傲气,这说明你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倒有点儿傻不愣登。”
    椒丘欣脑子转不过弯来,睁着眼睛说:“你们都互相谦让,让那个怪物在那儿吃人?”
    要离叹了一口气,说:“你连这也不明白?怪物也是一条命是不是?他必须吃了东西才能活下去是不是?他喜欢吃动物是不是?人啊马啊都是动物是不是?都可以当他的粮食填他的肚子是不是?既然这样,我们能不让他吃人吗?”
    “这个事情……怎么能这样?”椒丘欣看上去对要离的逻辑很不信服,但被要离一连问了七句,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是这样啊。我们这里的勇士,不出手也就罢了,只要一出手,还能让怪物逃走吗?如果连马也丢了,眼睛也丢了,这样的耻辱却是不肯受的。可你呢,怪物没杀掉,自己损失这样惨重,打了这样一个败仗,不马上自杀,还有脸到这儿来吹牛皮,不但窝囊,而且无耻,天下真还有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被要离一顿抢白,丢了这样的脸,我以为椒丘欣会恼羞成怒,暴起伤人。没想到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把碗呛的一推,一言不发,就走了出去。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觉得杀不了水怪倒不丢脸,被要离这个小矮子当众羞辱,那才是奇耻大辱。如果换了我,先的拳将要离揍扁了,至少让人看到,我比你这个口齿轻薄的家伙更像勇士。
    那时我以为要离只是活得不耐烦,没想到后来他还真的杀了椒丘欣。当然,他也不是自己动手杀的。
    我听说了要离杀椒丘欣的事,觉得要离这个人有急智,有的时候比武功高强的人还有用。所以,公子光当上吴王后,要解决庆忌,我就将要离推荐给他了。
    庆忌是吴王僚的儿子,他这个人,武功恐怕比椒丘欣还要高,智谋比孙武还要深,是个文武全才,我在他面前也不免自惭形秽。公子光杀了吴王僚,自己当吴王,号为阖闾。庆忌只好逃到外面,招兵买马,结交邻国,想要为父亲报仇,跟阖闾决一死战。所以阖闾就很害怕,弄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天胆战心惊,没多少时间就瘦了一圈。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吴王阖闾手下当差,因为帮助阖闾政变和举荐刺客专诸有功,当了行人,是客卿的身份,接着又当了大夫,成了吴国的朝臣,所以就有义务替吴王分忧。他吃不下饭,我也不好意思喝酒,他瘦下去了,我也不好意思胖着。更要紧的是,如果庆忌带兵打了进来,我就没什么安稳日子过了,不是得带兵去打仗,就是得准备逃走,我实在不愿意打没有把握的仗,很可能弄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更厌倦那种逃亡的日子,一不小心就会饿死。
    有一次他拿着弹弓仰天寻找鸟雀,想打一只下来撒撒火,结果一只也没找到。他恼火地将弹弓扔到地上,说:“见鬼,连鸟也逃到什么地方密谋害我去了!”
    我说:“大王,庆忌这个人确实让人头痛,不过我忽然想到一个能够制他的人。”
    阖闾对我还是比较信任的,所以他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有一个勇士,名字叫椒丘欣,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听说过?”
    “听倒是听说过,他能杀得了庆忌?”
    “如果他活着,能不能杀得了庆忌,估计有难度。可是他已经被要离杀掉了,所以如果派要离这个人去,把握肯定会大一些。”
    阖闾摇摇头说:“要离?没听说过。是吴国人吗?”
    “是啊,就住在吴市,是一个泼皮,我还见过他几次呢。”
    “一个泼皮?对付庆忌这样的人,泼皮有什么用?”
    我把要离和椒丘欣的故事讲给阖闾听,说:“虽然是个泼皮,可是对付勇士,最合适的人选可能就是泼皮了。”
    我听说要离杀椒丘欣的事情是这样的:
    当天晚上,要离就知道椒丘欣要来报复。他门也不关,睡在床上。半夜,椒丘欣果然带着剑闯了进来,将剑架在要离的脖子上,嘿嘿笑着说:“你胆子倒挺大的,门也不关,看见我来了也不逃走。”
    要离说:“我自己家的门关不关,跟你有什么相干?我在自己家里,又没有犯法,为什么要逃?”
    椒丘欣说:“今天的事,是你惹我,不是我惹你,所以我杀了你,你也怨不得我。”
    要离抬起手指着椒丘欣哈哈大笑,脖子在剑刃上磨出了血也不管,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耻?我看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羞愧。今天在饭桌上被我痛骂一顿,你却连一句话也不敢顶,哈哈哈。半夜到我家来,无非是想暗杀,不敢明刀明抢跟我决斗,用一把锈铁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倒过来说我不能怨你,你这样的人还号称勇士,天下脸皮之厚,你算是第一个,我今天倒真是长见识了。”
    椒丘欣忽然仰天叹了口气,流出眼泪,说:“你这是存心不让我活了,我有什么对不起你?我只不过是在酒桌上吹了几句牛,你也不用逼死我。”
    要离哼哼两声,说:“喂喂,我看着怎么是你的剑架在我脖子上呢,我没有拿剑架在你脖子上啊,倒怪我逼你,嗤!”
    椒丘欣说:“唉,我知道我的武功,世上已没有对手,天下勇士也不能入我眼中。可是说到一个勇字,看来还得数你。”
    要离嘻嘻笑着说:“你早有这点自知之明,也不用这样做下三滥的事了。”
    “是啊,我如今里外不是人了,如果就这样杀死你,免不了被天下人笑话,还能在江湖上混吗?如果不杀你,你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我哪还有脸再活在世上?”
    要离说:“那也由得你,杀还是不杀,我都无所谓,可不要说是我逼你的。”
    “就算不是你逼的吧,也是你引起的。我吹我的牛,你较个什么真?唉,这种两难境地,我是第一次遇上,真是难以选择……算了算了,我还是走第三条路吧。”
    椒丘欣说着将剑扔到地上,蹲下身子,两手撑在地上,眼睛看着前面,像只癞蛤蟆似的用力跳了过去,一头撞到石墙上,墙壁虢落落一阵响,塌下了半边。他轰的一声摔下来,两条腿扭来扭去的,在地上蹬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要离的脑袋伸出床,看了他一眼,又躺下睡觉了。
    
    “就此不动”下删一“了”字。
    29、血性
    
    
    阖闾看见要离这副瘦得像皮猴的骨架子,心里很不高兴,再看他穿得邋邋遢遢,一脸漫不在乎的模样,更不满意,转过头来看了我半天,似乎想摸摸我的脑袋瓜有没有发热,说:“你说的勇士要离,就是他吗?”
    还没等我开口,要离在一根柱子边站住,吊儿郎当地斜斜倚着柱子,说:“大王,在吴市认识的人还算比较多,有几句顺口溜,就是说我这个人的:‘二十五岁一个英雄,挑着两只灯笼,还得靠着顺风。’说是勇士,也太滑稽了。不过大王如果有事情要我做,我豁出性命也一定会办妥的,这个请大王放心好了。”
    阖闾哈哈大笑,说:“这顺口溜好,原来你说笑话也有一套,我这些日子真是难得开心,这样吧,你们到后堂来,我们喝酒取乐。”
    我说:“要离恐怕不是给人取乐的人。”
    阖闾瞪了我一眼,厉声说道:“你还想让他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倒不是他把要离当成弄臣,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对我,一直挺敬重我的,没想到为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弄臣,就板起脸对我这样呵斥。他当上了吴王,想对我立规矩了,我也不能就这么跟他翻脸,只好跟在后面。
    到了后堂,我还是不甘心,因为阖闾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他觉得我对他的事不上心,他就会不再看重我,如果我对他的事尽心,就是不成功,他也不会跟我过不去。我想,我现在当了吴国的大夫,想法也不一样了,那时我只想着平平安安过日子,现在还想着讨好阖闾,让自己能够在吴国趾高气扬。
    我说:“大王,我们楚国产的一种马,形体瘦小,但负重爬山却十分有用,因为它重心低,所以驮着东西就稳,爬山也方便。我们不能因为这种马形体小,就以为它没有用,失去了利用它的机会。”
    阖闾说:“你有完没完?别扫我的兴好不好?”
    我想,我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他事后也不能怪我没给他出力,所以就不再开口。
    阖闾等我们都坐下了,对要离说:“你会不会下棋?我们先下两盘棋吧。”
    要离说:“下棋倒是会一点,只怕不是大王的对手。”
    阖闾笑着说:“好啊,我们就下两盘,赌个东道。如果两盘下成平手,我送你一幢房子;如果你输了,我送你两幢房子,外加十个仆人;如果你赢了,打一顿屁股。”
    要离反对说:“我的屁股是不能打的,如果我赢了,大王打伍大夫的屁股。”
    阖闾哈哈大笑,说:“伍大夫是我们国家的栋梁,他的屁股跟我的屁股一样宝贵,是不能打的。这样吧,你赢了的话,我送一把剑给你。”
    “好吧,就这样说定了。”要离欠了欠身,看上去像是打了个呵欠。
    我闲着无聊,看他们下棋。可是这种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拿了一个桃子吃着,想起晏子二桃杀三士的事情,觉得这世上聪明人真多,要混出名气来,得有十分的运气才行。吃完桃子,他们似乎才下了个开局,只好猫在边上打瞌睡。我发了一个梦,梦中看见庆忌逃跑时的情形。
    庆忌看到阖闾带着重兵拦住去路,跳下车就逃,速度比马还快,他一定早就听到了他父亲吴王僚被杀的消息,知道阖闾不会放过他。阖闾赶紧命令军士用箭射,箭到他身后,又都被他轻轻接住,一枝也没射中。
    我取出弓箭,心想我如果不射,这武将也白白当了,阖闾会对我不满;但看庆忌接箭的本领,一定也射不中,这对我的名声可也没有好处,难免让人看轻。稍一犹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咬着牙,双臂用劲,狠命一扯,这张大弓就“喀嚓”一声扯断了。
    大弓断得那么干脆,我心里有点后悔,想如果这一箭射出去,庆忌接不住也说不定。我忙从军士手里取过一张弓,可是庆忌一转眼就逃得没有了踪影。
    突然听到“哗啦啦”一声响,我从梦中惊醒,看到侍女正在收拾棋盘,将棋子捧进盒子里。也不知道他们俩谁赢了。我想做这个梦,恐怕是有原因的,庆忌在外面,对吴国构成威胁,最危险的不是吴王阖闾,而是我。因为我已经说过,庆忌如果带兵来进攻,首先得由我带兵去交战,我实在不愿意与他照面。偏偏我推荐的要离,被阖闾当成了弄臣。
    等侍女走了,要离说:“大王的棋果然下得好,有一种杀气呢。”
    阖闾说:“仅有杀气是不够的,唉!”
    要离说:“大王心里放不下的人,估计是前公子庆忌吧?他逃亡在外,积聚兵马,倒是有点意思。大王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去杀掉他。”
    我听到这句话,突然来了精神。
    阖闾说:“庆忌长得像铁塔,武功十分高强,万夫莫敌,而且身子非常灵活,走起路来像鬼头风似的,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每天算计着我,感觉实在糟糕得很。不过我想你虽然勇敢,恐怕打不过他。”
    “杀人的事情我还是懂一些的。靠力气杀人,那是下等的杀人功夫;靠智慧杀人,才是上等功夫。我不是要跟他单打独斗,而是接近他,瞧机会刺杀,就像割一块煮熟的牛肉那么容易,我看不到有什么困难的。”
    阖闾摇摇头,说:“这恐怕不行,庆忌又不是傻瓜,你从吴国去,他怎么会相信你?怎么会让你近身?”
    要离说:“这样吧,我们来一个苦肉计。”
    “苦肉计虽然是一个办法,可是要他相信,还是不那么容易。”
    “这就要看我的本事了。”要离嘿嘿笑了两声,抓起一个桃子啃着说:“这样吧,大王找上一个岔子,将我的老婆儿子杀了,砍掉我的右臂,这样,事情就会传到庆忌耳朵里,我去投奔,他就不会起疑心了。”
    我吃了一惊,要离原来不但自己不要命,连他老婆儿子的性命也不当一回事,莫名其妙地叫他们全都送死,而且神态看上去还是那么漫不在乎,一点凄厉感也没有,真让人想不到,简直不能算是人。这样的人去对付庆忌,恐怕真的能成功。
    阖闾也吃惊地抬起头来,“什么什么?这个不行,你又没有犯罪,我无缘无故地杀你的老婆儿子干什么?”
    “想达到目的,就要不择手段。”要离说。
    看到阖闾有些为难,我怕他要装仁慈君主却错失了机会,连忙凑过去劝道:“要离说得不错,他为了国家的利益,大王的江山,甘愿牺牲自己年轻的生命,奉献自己家庭的幸福和安宁,这是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事成之后,我们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他的伟大精神,让吴国人民以他为榜样,把我们吴国建设得繁荣富强。”
    我这样说,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就是我从楚国逃出来时,杀死了我的妻子,虽然那时为了逃命没有别的办法,但这终究是我人生履历上的一个污点。如果要离作出这样的牺牲,一定会举世震撼,我那个小小的污点也就不会引人注目了。我恨不得立即代替阖闾答应了要离。
    阖闾想了想,说:“如果你杀了庆忌,我的目的是达到了,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要离哈哈大笑,猛地站起身子,突然间神色变得十分狞恶,两眼放光,一脸邪气,看上去像个恶鬼,笑得束头发的带子也散开了,头发蓬下来,披在肩上。
    他说:“我的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出名。我到处寻衅闹事,不要命地跟人打架,无非是为了出名。招惹椒丘欣,最后逼得他自杀,也是为了出名,可是椒丘欣虽然是个勇士,却住在东海边上,他本身的名气不够大,所以我逼死他,效果却并不理想。”
    阖闾说:“如果要出名,你此刻拔剑杀了我,不也一样能出名吗?不也一样不过是家破人亡吗?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去杀庆忌?”
    要离缓了一口气,握着头发,又用带子缚好,神情又恢复了漫不在乎的样子,“本来杀一国的君主,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可是前吴王呢已被专诸杀了,我算是失去了一个机会。”
    阖闾说:“可是我就在你面前啊,你为什么愿意舍近求远,吃断臂的苦头去杀庆忌?”
    “吃苦头?不吃断臂的苦头,怎么显得我的悲壮?”要离冷笑着说:“我要杀庆忌,是因为他这个人与众不同:他是前吴王的公子,又是吴国出名的武将,武功智谋恐怕比起大王更厉害,如果在战场上,愿意跟大王交手呢,还是愿意跟庆忌交手?依我看,愿意跟庆忌交手的恐怕不见得有多少。”
    阖闾说:“哼!”
    要离不理睬阖闾高兴不高兴,接着说:“如今他又在艾城大举招兵,是举世闻名的人物,连大王也害怕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如果杀了他,这名气就不但能传遍天下,还能够流传后世。不仅仅是因为刺杀事件本身,而且还有一种藐视天下豪杰的勇气,你说我怎么肯放弃杀庆忌,却来刺杀大王?有这种种好处,我失去妻子儿子,算得了什么?就是要我杀尽我的所有亲戚朋友,我也不会在乎,而且死得越多我就越开心。所以大王不必觉得亏欠了我什么,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我怕场面闹僵,赶紧说:“要离说得对,大丈夫或者留芳百世,要或者遗臭万年,默默无闻过一辈子,那可不是白活了吗?请大王成全要离的这番心愿,让他轰轰烈烈地为我们这个大时代作出他的贡献吧。”
    阖闾高兴地握住要离的手,说:“自古以来,多少伟大的哲学家探讨人生的意义,可是要离凭着直觉就发现: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成大事业,和时代的脉膊一起跳动!你们看,要离的这番雄心壮志,竟让我变成诗人了!”
    我笑嘻嘻地看着阖闾和要离握手的动人场面,心想:死光要离一家,保全我们大家,我们需要白痴,时代需要傻瓜!啊,我好像也变成诗人了!
    
    没办法……事多,分身乏术……写得不快。
    30、庆忌
    
    庆忌的亲兵用车子装了庆忌和要离的尸体来投奔阖闾,还带来了要离刺杀庆忌的故事。他们对要离是怎么博得庆忌信任的事并不清楚,但亲眼目睹了要离行凶的过程。
    那时长江上风平浪静,庆忌带着军队坐船顺江而下,准备对付阖闾。要离站在庆忌身边,右臂的袖子空荡荡地晃着,左手拿了一把短戟,对着江面指指点点,笑嘻嘻地谈论杀进吴国打败阖闾夺得王位后的美好时光。庆忌虽然坐在船头,可还是比要离高出一头,他微微低下头,对要离说:“要紧的是安定民心,让老百姓过太平日子,上次父亲遇害,已让老百姓受了惊吓,这次去报仇,也一定会乱一阵子。”
    要离说:“我可没有这样的事业心,只想活得惬意。”他提了一个要求,到时候吴市的地痞流氓都要归他管,他说:“我这人虽然有些才能,但不喜欢当官,最喜欢和地痞流氓鬼混,每天去招惹那些看上去洁身自好的姑娘,打碎两只盆盆罐罐,被人骂上两句,真是有说不出的开心。”
    庆忌哈哈大笑,说:“你这个要求倒也古怪,答应你是没有问题,但你也得答应我,不能做得太过份,比如弄得人家倾家荡产,或者弄出人命来,这我可不答应。”
    要离说:“谁弄出人命来,谁就该抵命。”
    庆忌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有准备?”
    要离说:“准备是会有一点的,可是每天准备着,等于没准备,因为牛皮筋每天绷紧,要不了两天就松松垮垮了,看上去却还是拉紧着呢。”
    庆忌说:“对,我一直在大造舆论要攻打吴国,就是让他们紧极而松,真的到了要紧时候,就紧不起来了。”
    正说着,江面上起来一股怪风。庆忌说:“这股风来得奇怪,是从哪里刮来的?”
    话音刚落,浪就大了起来,风一阵紧似一阵。庆忌坐在船头倒没什么,要离站着,摇摇晃晃的,立足不稳。要离抬头看看天,说:“看样子要下雨了呢。”这句话引得庆忌也抬头看天,要离就在船头高起来时,顺势扑进庆忌怀里。
    两个人贴在一起好久没有动,只听得嗒嗒几声,却不是下雨,是血滴到甲板上的声音,越滴越多,汩汩流成一道血流。亲兵都看得傻了,不知道刚才还聊得好好的,为什么一转眼庆忌就要杀了要离。庆忌这个人虽然勇猛,却不是随便杀人的啊。
    庆忌左手将要离举起来,右手抓住要离的脚脖子,转身从船头将要离浸下水去。这一转身,吓得亲兵都面无人色,惊叫起来:“你的背……你的背……”
    一枝戟的尖刃,从庆忌的背上穿了出来,天光之中,只看到戟尖发亮,竟没有沾上血迹,在贴近甲衣的地方,才有鲜血涌出来,流经庆忌的脊背、屁股、大腿、脚跟,直淌到船板上。
    是要离刺杀庆忌。亲兵们弄明白这一点,头脑反而更是一片混乱。刚才还兴致勃勃要去讨伐阖闾,现在庆忌被刺,还去不去?如果庆忌死了,那还要为谁去打仗呢?
    庆忌浸了三次,又坐在船头上,像抱小孩似的将要离抱在怀中。要离身子上方,短戟的木柄从庆忌的胸口露了出来,染满了血迹。庆忌抬起头,额上绽出汗珠,他笑着对亲兵说:“原来他是姬光派来杀我的勇士,这可真没有想到。我以为要派也派一个身材强壮武功高强的人,他竟派了一个残疾的小矮子来。”
    亲兵这才有点清醒过来,纷纷拔出腰中吴钩想砍杀要离。庆忌抬起右手摇了摇,说:“算了算了,你们也不用难为他了。今天死了一个勇士就够了。”他低头对要离说:“死在你手里,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
    要离头上湿淋淋的,说:“可是我知道我会成功的。像我这样的人,天下本来就少。”
    庆忌说:“是啊,像你这样的人可真难得,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可以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性命都出脱,说你是畜牲,只怕畜牲也不会答应。”
    要离笑着说:“这条苦肉计,你明白得倒快。痛不痛?”
    庆忌说:“痛自然是痛的,可是如今想不痛也不可能了。”他又抬头对亲兵说:“你们不要杀要离,放他回吴国去吧,让他求名得名。”
    亲兵面面相觑,看见庆忌将要离扔到船板上,自己双手握住戟柄,大叫一声,用力向外一扯,一股血哗地喷射出来,洒了一甲板,短戟也拔了出来。亲兵都说,只有在屠宰场才看到过那么多血乱喷乱溅,要离躺在甲板上,像泡在血海中似的。
    既然庆忌说了,亲兵们也想放要离走。因为杀掉要离容易,可以说是举手之劳,但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像恶鬼似的,死了一定是厉鬼,谁杀了他肯定会被他缠上。
    要离看见他们都不想动手,说:“我替那些无亲无故的人办事情,害死我老婆儿子,自残肢体,弄得家破人亡,此时死掉已经太晚了,怎么还能活着回去?你们还是杀掉我吧。”
    亲兵互相看看,说:“你既然想死,我们杀你也没什么劲,不杀不杀。”
    要离坐起来,说:“真的不杀?”
    亲兵都退了两步,说:“不杀。”
    要离坐在甲板上,说:“那我自己死吧。”拿过庆忌手中的戟,在自己的脚上乱戳,直戳得血肉模糊,也没听他哼哼。戳了半天,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双手将戟举起,用力刺入心窝。他这个动作,跟庆忌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方向正好相反。
    阖闾听了亲兵的叙述,开心得手舞足蹈,很快决定在阊门城墙边上,用上卿之礼埋葬要离。他自己到要离的坟前很铺张地祭奠了一番,说:“像你这样的勇士真是难得,从此给我守着城门,不要让敌人打进来。哈哈哈。”
    我站在边上看着要离的坟墓,有些胆寒,怕阖闾以后觉得我没用了,也会这样对待我,让我守城门什么的。阖闾看了我一眼,说:“子胥,你不高兴吗?幸亏要离,我们不用跟庆忌打仗了。”
    “是啊是啊,”我说,“不用跟庆忌打仗了。”
    阖闾说:“你怎么回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想着要讨伐楚国,替你父亲和兄长报仇了?”
    我可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只想在这儿过安稳日子,官当得大一些我不反对,可是带兵打仗的事情,能少干尽量少干,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像庆忌这样出名的勇士,如果他不想带兵报仇,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死在要离这样的破落户手中?可是我若不想从此让人瞧不起,就不能说出我的心里话,只能说朝思暮想地要报仇。我说:“如今大王没有了后顾之忧,也许可以让我复仇了?”
    阖闾这样问是有原因的。要离为了取得庆忌的信任,让阖闾砍掉他的右臂,杀掉他的妻子儿子,这条苦肉计虽好,但还得有人传到庆忌的耳朵里,让庆忌相信他真的激怒了阖闾。于是我们在朝廷上演了一出戏,想来朝中臣子跟庆忌暗通消息的不会没有。
    我先要求阖闾派兵伐楚,为我报仇,接着举荐要离为将。要离一上朝,阖闾就皱着眉头问我:“这样一个小孩子,恐怕还没有断奶,怎么伐楚?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要离气愤地接口说道:“你当上吴王,是谁的功劳?计谋是谁出的?专诸是谁推荐的?现在你坐稳了位子,就不管子胥的家仇了?好没良心的东西!”
    阖闾猛地站起来,拍着桌子骂道:“哪里来的野人!你知道什么国家大事?给我拖出去砍掉他的右臂,看他还能不能当将军!”
    就这样,一出戏演成了。我后来偷放了要离出去,让他去投奔庆忌,阖闾再发一次怒,把要离全家杀了。
    阖闾一定记得要离在朝上骂他的话,又问我:“如果我不发兵助你报仇,我就是没良心的东西是不是?”
    一听这话,我背上就一阵发麻,赶紧说:“国家刚刚安定下来,大王以老百姓为重,让百姓休养生息,那是大王的仁慈,只有无知之徒才会说没良心这样的蠢话。”
    
    第四章
    子胥出奔
    第四章
    
    31、伯嚭
    吴王阖闾跟我说着关于报仇的事时,正好伯嚭也在旁边。我真正注意到他,就是这一次。他听到我们说得勉强,忽然就伏在地上大哭起来,也不怕脏,额头贴在地上,沾满了沙子,引得陪同的官员围过来看他,都以为他跟要离交情很深,劝他节哀顺变。
    阖闾知道他根本不认识要离,所以奇怪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伯嚭说:“大王,我有一肚子心腹话要跟你说,可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说得那么肉麻,大家听得都有些反胃,劝他节哀的人,脸上不禁一红,讪讪地走开了。我感到有人在背后盯着我,背上痒痒的,回头一看,原来是被离。他脸上似笑非笑,看着我对伯嚭扁扁嘴,做了一个大鬼脸。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向他眨眨眼睛。只听到阖闾很无趣地说:“好吧,那就回去说吧。”
    回到宫中,大家又喝了一顿酒,阖闾举着酒说,一是为了哀悼要离,二是为了替要离庆功,三是为了庆祝庆忌死掉,威胁解除。我心里想,庆忌那么容易就死掉,与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大有关系,所以他的忌日就是我们庆祝的日子。这顿酒,大家喝得很开心,醉倒了一大片,只好动用阖闾的卫兵把这些官员一个个送回去。
    阖闾进去换衣服。伯嚭拉着我的手说:“要不是你提起,我也不敢跟大王说,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啊!”
    伯嚭长得比较英俊,每天容光焕发的样子,好像比谁都开心。可是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娘娘腔,所以我并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又跟我说报仇的事,心里烦恶起来,不高兴地说:“我提起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提起!”
    当时我头昏昏沉沉的,只想回去睡觉,但伯嚭一个劲地跟我说着话,我也不好意思抹下脸来。毕竟同朝做官,而且又是老乡。我想他可能心里紧张,所以陪他聊一会儿也没什么的。没想到阖闾传他去说话时,他硬是把我也扯了进去。我实在不愿意,可是拉拉扯扯的样子太难看,只好跟着他。
    阖闾责备说:“你刚才失态了,知道吗?”
    伯嚭说:“大王,我只是想起我家的血海深仇,所以才情不自禁,此刻想起来,确实不成体统,请大王责罚。”
    阖闾看着我说:“你报仇心切,我是理解的。你和楚国的关系,与庆忌和吴国的关系倒有点相似,平时要小心一些。”
    我又不能对阖闾说是伯嚭把我拖进来的,也不能说报不报仇我是无所谓的,只好叹口气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活到如今,惟一目的就是踏平楚国郢都。”
    阖闾低头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再抬起头来看看我,又看看伯嚭。我看见他眼中有一种古怪的凄凉,心里就直打鼓,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一点灰尘从屋顶掉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大概是钻泥蜂钻出来的。他用手轻轻掸去的灰尘,说:“你们的想法我知道了,今天大家都有些累了,明天再说吧。”
    伯嚭回家去,有一段和我是同路。他也不坐车,一路上跟我说话,喋喋不休的,诉说自己如何报仇心切,我也只好陪着他步行。走到一个街角,伯嚭停下来,背靠在马车上,弄出一副哀怨的神情说:“大王对我们不大信任呢。”
    我哼了一声,心想,他对你不信任,难道对我也不信任?
    伯嚭又说:“我看到刚才他眼睛里有一种凄凉的神色,可能是他替你报了仇,大家两不亏欠,你就不肯再为他尽力了。”
    我说:“这是你瞎想的。大王知道我忠心耿耿。”
    伯嚭说:“你是楚国人,英勇善战,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是你如果攻入楚国,扶植了芈胜做楚王,仇也报了,危险也解除了,在楚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还会回吴国来?”
    我不高兴地说:“我留在楚国干什么?”
    他说:“我是假设一下啊。你听我说,楚国与吴国是传统的仇敌,以后当然还会经常打仗,你是与吴国交兵的最佳人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对大王来说,不是去了一个庆忌,多了一个子胥,还不一样危险?你要大王怎么相信你?怎么会放心让你去伐楚报仇?”
    我听了这段话,顿时张口结舌。可是很快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想冒着战死的危险,去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大王不让我伐楚,我正好有借口了。我微笑着对伯嚭说:“那也无妨,做人家臣子的,第一要尽忠。不能尽孝报仇,那也没有办法。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国家利益,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伯嚭说:“你懂,这我知道,可是大王知道吗?大王只知道你一心想报仇,才从楚国逃出来,历尽了千辛万苦。你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就是倾尽国力也要为你报仇。你突然对报仇不再热心,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亏欠了你,再进一步,就觉得你心怀怨望,对他不满,可能会担心你危及他的王位和性命。也许你为人宽宏大量,可以不计仇怨,但是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你再也没有办法推托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心里把他的话又过了一遍,觉得他说得实在有道理。我如果要报仇,阖闾就可能觉得我私心太重,家事连累国事;如果我不想报仇,他说不定就觉得我另有图谋,那就更危险。我这个最不想报仇的人,如今竟已被逼到非报仇不可的境地了。伯嚭这个人,平时倒不显山露水的,看事情却这样明白,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听从大王的安排吧。”我斜着眼看看他,不动声色地说。
    伯嚭从车箱上剥了一条小木棍下来,一边剔牙,一边说:“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吴国有那么一个人,在用兵打仗上能够胜过你,那你的地位就稳当多了,大王也不会害怕你留在楚国,因为你不再那么重要了。即使你不想回吴国,他也会盛情邀请你回来,毕竟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
    我苦笑说:“这样的人哪里去找?”
    伯嚭哈哈大笑,说:“你倒骄傲得很,以为自己是吴国第一上将了。我倒知道一个人,他用兵如神,你跟他相比,差得太远了。”
    我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是吗?”
    伯嚭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个人叫孙武,如今在罗浮山隐居。你不相信我,可是你可以去问被离,孙武跟被离是好朋友。”
    他其实早就谋划好了。他为了报仇,可真是处心积虑,一心想借刀杀人,连借哪一把刀他都找好了。这个人确实不简单。可是我现在没心思去对付他,也暂时没有必要对付他,因为他地位比我低,他能在吴国立足,又是靠了我的关系,总不成无缘无故对我反噬。我只想弄清楚孙武这个人是不是像他说得那样厉害。如果是真的,一定要将他请到吴国来,否则被别的国家请去,说不定就成了我的敌人,我可不想死在他手里。
    我回到家,换了衣服,立即去找被离。
    被离坐在一张竹席上,小桌上放着两杯酒,看见我,笑笑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他这样神秘兮兮的样子,我早就习惯了。我说:“你当然知道。”
    “酒席散后,我看见伯嚭拉住了你,知道你麻烦了。他是一个很麻烦的人,我早就跟你说过。”
    被离一直烦伯嚭,甚至觉得我们以后可能会伤在他手中。
    几年前伯嚭来到吴国找我,正好被离在我家里和我喝酒。那时被离已当了大夫,而且我和被离已经成为好朋友,不再是伯乐和马的关系了。
    伯嚭眉毛很浓,鼻梁挺刮,脸皮也很光洁,但满是风尘之色,前额和下巴各有一道血痕,下巴那一道伤痕浅,估计是刮胡子时不小心弄伤的。他穿得很整洁,坐下去时,还拍了拍坐垫,看来是一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
    伯嚭的口才非常好,肚才想必也是好的。他说他爸爸伯郤宛,因为得到楚王的信任,被楚国的费无极、鄢将师等人设计害死了,他家也被楚国令尹囊瓦用火烧掉。伯嚭见机得快,才逃得了性命,听说我在吴国,得到吴王的重用,所以前来投奔。他的故事讲得非常生动,远远比我讲得好,而且声泪俱下,触动我的伤心处,我听得一会儿毛发直竖,一会儿泪流满面。
    他说:“鄢将师是骗你哥哥回去的人,费无极更是害得你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我们俩一定要报仇雪恨。”
    这样,我将他推荐给阖闾,阖闾也让他做了大夫。不过虽然他也是大夫,跟我还是有距离,没什么实权。被离对此却很不满意,说:“你真的信任伯嚭吗?”
    我其实没想到阖闾会一下子就让伯嚭做大夫,后来还让他做了太宰,我推荐伯嚭,是因为我们经历相同,有共同的仇人,又是楚国同乡,以后万一有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可是这些是我的私心,当然不能告诉被离。我说:“我跟他同病相怜,同仇敌忾,所以挺同情他的遭遇。这有什么不妥吗?”
    被离说:“不妥倒没什么不妥,不过依我看来,这个人长得像鹰,走起路来像狼,是一个贪婪的人,很懂得趋炎附势,做事的手段也残忍,没有人情味,不能亲近他,否则就会被他出卖,也不能受到大王的重用,否则我们都会被他害了。”
    都说被离是神相,看人百不失一,不过他对伯嚭的看法我有保留意见。后来我和被离真的全都伤在他的手里,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
    
    32、孙武
    
    
    我这次到被离家里来,倒不是要和被离讨论伯嚭,而是想打听一下孙武,伯嚭这样推重孙武,总有一点道理吧。孙武的才能究竟怎样,可能像伯嚭说的那样比我高,也可能伯嚭言过其实,才能比我要低些。如果他到吴国当官,对我会有什么影响,这非常难估计。我倒不在乎是不是能继续保持阖闾的心腹这一地位,就怕他才能倒是不高,害人却有一套。这个亏我是吃过的。
    我坐在被离对面,拿着酒,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问了:“你认识孙武?”
    被离吃了一惊:“你问他干什么?”
    “听说他用兵如神,撒豆成兵,十分厉害?”
    被离狐疑地瞪着我,好像我的鼻子上画了一枝花似的,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眼光看过我。看了半晌,才谨慎地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知道瞒不过他,只好老实地告诉他说:“就是伯嚭告诉我的,伯嚭还说他跟你是好朋友。”我还跟他说,孙武这个人既然那么厉害,他一直隐居着,倒也没什么,只怕他心里想隐居,别人却不肯让他隐居,千方百计要他出来当官,如果被别的国家看中了,对吴国可是个不小的威胁,所以,我们只有两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一是偷偷杀掉他,一是请他到吴国来当官。
    被离叹口气说:“多事多事。”
    我说:“既然我能够听说他,别人也能听说他。”
    被离说:“跟你说说也没关系,他确实跟我是好朋友,撒豆成兵的事是没有的,他又不会妖法,但用兵确实神乎其神。不过他性情淡泊,从不想建功立业的事情,只想写一本书流传后世。”
    听说他写书,我心里就有些瞧不起他。在楚国时,我遇到的文人不少,可是只会耍嘴皮子,真本事是没有的。不过会耍嘴皮子的人往往能讨人欢心,得到别人信任,如果他真的性情淡泊,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以给我做挡箭牌,又不会威胁到我。
    “既然他文武双全,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大王爱才如命,我们想办法请他来。”
    被离看着手中的酒杯,说:“我没有向大王推荐,是因为孙武不爱当官,对朋友尊重那是最起码的。”
    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既不是孙武的朋友,又是吴国的臣子,所以,推荐人才是我的责任,推荐孙武更是理所应当了。”
    被离摇摇头说:“你推荐的人,专诸、要离、孙武,个个都能派上用场,只有伯嚭,狼子野心,我们都要小心他。”
    我点点头,说:“那我明天跟大王去说了?他写的那本书,是文学方面的还是哲学方面的?不知道有没有写好,我也应该向大王说说。”
    被离说:“是兵法。共有十三篇。”
    阖闾对孙武果然非常有兴趣,派我带着一对白璧和其他重宝去罗浮山请他。孙武说:“你来请我是什么意思?听说你有大将之才,与楚国结仇多年,如今来请我,是不是因为对报仇的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了?”
    他一句话就点中我的心事,吓了我一跳,只好强笑着回答:“我朝思暮想,何曾有一日忘记报仇的事?只是孤掌难鸣罢了。”
    孙武嘿嘿笑笑。我再三劝说求恳,他终于收拾了行装跟我来见吴王阖闾。
    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见到阖闾第一天,就夸口说打仗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指挥得当,妇女也可以上阵。他这话我最不爱听。我从小练武,当初就是想在战场上夺旗斩将,建功立业,照他这么说,我的武功不是白白练了吗?打仗的时候,都是一刀一枪的来往,女人哪有本事招架?
    阖闾倒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约定第二天凌晨五更时分,去看孙武操练宫女,还派阖闾的两名爱姬做队长。
    我当然了不会错过这场热闹,早早的来到校场,心里想,孙武这个大色鬼,就喜欢混在女人堆里。又想,他可真是艳福无限,才到就见到了阖闾养在深宫的那么多美女。不过阖闾也够大方的,换了我,怎么肯让自己的女人别人操练?
    阖闾站在阅兵台上看孙武煞有介事地指挥那些宫女,三百名宫女都戴盔披甲,要不是腰肢像柳条似的东摇西摆,嘻嘻哈哈乱笑,倒还真像是一批士兵。我站在台边,心情有点儿复杂,一方面想看孙武出洋相,让他的女子上阵论失败;另一方面又不想看他出洋相,因为他毕竟是我推荐来的。但总的说来还是比较担心的,因为孙武的女子上阵论一旦失败,他在朝廷中的威性就荡然无存,自然不可能再带兵打仗了。
    我看见阖闾笑嘻嘻的,好像也没有把这个事当真,他提出让宫女给孙武操练,可能本来就是想看一出滑稽戏。这时我看见阖闾身边站在一个人,心里格登一下,想起了被离的告诫,就有点不快。
    那个人就是伯嚭,几乎是挨着阖闾站着,脸上似笑非笑。我心里想,从来也没有臣子与君王站得那么近的。
    孙武还在那里装模作样,一会儿作报告,一会儿打鼓,一会儿让宫女站队列,一会儿让两个女队长比划手中的黄旗,跟她们走。可是没走出两步,宫女们就笑成七八十堆,东倒西歪,乱成一团。孙武的报告是听不清楚,但宫女放肆的笑声却一直传到台上来了。
    孙武傻乎乎地坐在中军帐前,一动不动,等她们乱过一阵,又开始重复刚才的事情,作报告、打鼓、站队。
    阖闾哈哈大笑,手握着下嘴唇,冲台下吹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宫女们更是弯着腰摸着肚子放声大笑,还纷纷向阅兵台挥手。阖闾回头笑着对我说:“行军打仗从来是男人的事,孙武可真是异想天开啊。这么有趣的事,从来没有看到过。”
    不知怎么的,我却已经不觉得有趣,反而感到索然寡味。阖闾让孙武在校场上操练宫女,说不定因为孙武昨天在朝廷上公然口出大言,因此想侮辱一下这个书呆子。但这时我感到受到侮辱的是我自己。我强笑着回答阖闾说:“是啊,女子怎么能上阵打仗?”说话中,我看见阖闾的手在轻轻抚摸着伯嚭的肩膀,伯嚭闭着眼睛,微张着嘴,一动不动。我的心怦地一跳,肚子里泛上一股浓浓的胃酸,背上出了一阵汗。
    他们以为天色还没有大亮,别人看不见,可我小时候练习射箭,眼力早已练得明察秋毫了。
    孙武显然被那些宫女激怒了,把什么东西往地下一扔,旁边有人高声宣布什么人死刑。随即有几个人冲上来,将两名女队长手中的黄旗夺下,用绳子绑住她们,看上去像要准备开斩。
    阖闾“啊”的短叫一声,忙附在伯嚭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有一句话飘过来:“我知道他会带兵打仗啦。”我冷眼看着他们,倒觉得阖闾像是在吻伯嚭的耳朵。伯嚭疾忙应了一声,磕磕绊绊地奔下阅兵台。这时宫女们也不吵嚷嘻闹了,都安静地看着伯嚭。
    我知道现在收场,阖闾和孙武都还能保存一点面子,孙武当然不会傻到真的会宰掉那两个女子。我想到的是在要离的葬礼上,伯嚭当着那么多人伏地大哭的事,好像是撒娇似的;又想到他曾说过阖闾对我不信任,难道是阖闾无意中向伯嚭流露出来过?
    伯嚭跟孙武两人站在帐前争了几句。孙武的手用力一挥,手下人就将那两个女队长的头当场砍了下来,骨碌碌地滚到地上。
    阖闾脸涨得通红,呼呼喘了一口气,回头就走。
    伯嚭跑上阅兵台,没找到阖闾,似乎想问我,但终于没说话,也走了。
    只有孙武,还在那里像模像样的操练宫女。宫女们这次也不嘻嘻哈哈了,一声不响地排队,跑步。
    我想,孙武这小子,捅了这么大一个漏子,还得我去想办法替他在阖闾面前说好话,免得他的脑袋也被砍下来。
    指挥宫女是怎么回事,他应该早有估计,他要这样做,事先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如今弄得这样被动。当时要离使苦肉计,就跟我商量过,事情就比较完满;楚国世子芈建就因为没有跟我商量,结果在郑国掉了脑袋。一个人思想单纯,或者是书呆子,闹笑话倒是小事,像小孩子似的不知道轻重,闹出大乱子来,还要别人替他擦屁股,真他妈的烦人。
    
    33、哭诉
    
    
    其实我倒喜欢在郑国过日子的,因为那里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被当作贵宾,不像在宋国,弄得像路边草。
    那个时候,在郑国执政二十三年的子产刚刚过世,郑国老百姓心里惊慌,郑定公更是方寸大乱,像小孩子失去了父母,正感到无依无靠,痛不欲生,我们的到来就像是给郑定公吃了一副镇痛药。因为当时天下,南方的楚国最强盛,郑国与北方邻国结盟,要对付的就是楚国,楚国世子芈建身遭冤屈逃亡在外,自然有不少楚国人同情他,以后万一情势一变,郑国跟楚国开战,芈建就是一个可资利用的人物,至少有瓦解楚兵战斗力的作用。郑定公还对我说,听说我这个人英勇无敌,一箭惊退楚国数万追兵,将来一定会倚重我。
    郑定公的评价,我是很得意的。不过将来是不是真的要派我用场,现在还不用考虑。
    我哥哥最佩服的人就是子产,如果到郑国来的是我哥哥,估计郑定公会更喜欢,因为他俩的作派如出一辙。我哥哥说过,晏子狡诈,子产聪慧,宁为子产,不作晏子。他经常对我说,齐国是大国,晏子的所作所为,有恃无恐,没有什么稀奇的;像郑国这样一个小国家,能这样得体地对大周天子尽职尽责,周旋在晋齐秦楚四大强国中,能不失体面,别人也不敢对郑国失礼,靠的就是子产。做人做到子产这份上,真可以无求无欲了。结果他想做楚国的子产没做成,先做了楚国的刀下鬼。
    我父亲是见过晏子的,和晏子私交不错,常常在家里夸奖他。我哥哥当然不敢当着父亲的面说晏子的坏话,但也不肯附和。倒是我比较随和,听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会应上一句:“是啊,晏子可比我厉害多了,他可以用两个桃子杀掉三个像我一样的勇士。”
    在郑国的日子,最让人怀念。郑定公经常来问寒嘘暖,送来的粮食和日用品都是最上等的,美女也是千里挑一的。我们设酒宴请客,常常高朋满座,因为郑国的官员知道郑定公重视我们,也就更重视我们了。有时郑定公也会亲自光顾,或者派人送来几盘鸡爪。平常的日子,我勤于练武,还研习兵法。如果说我勤于练武是因为我喜欢,研习兵法却完全是装样子的:既然郑定公说过要派我用场,我总得让他感到有用场可以派,这样他才会坚持不懈地将我们当贵宾,我也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荣华富贵。
    我想,我吃白食的功夫倒真的不差。
    世子对这样的日子并不满足,他的志向比我高得太多。一次我跟他两人喝酒聊天,我说:“自从我逃出楚国,这段日子过得最舒心如意了。”
    他反问道:“这样的日子是谁给你的?”
    我说:“是世子。”
    他说:“你不用跟我客气,老实说吧。”
    我说:“是郑伯。”
    他说:“对啊,郑国强还是楚国强?”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有些扫兴,好好的聊着天,怎么又忆苦思甜了?不错,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可是篱笆这样豪华,暂时寄上一阵子有什么关系?既然必须寄上一阵子,就要开开心心地寄,何必老是拿过去不开的的事情,与自己过不去?据我估计,按我们的寄法,不久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因为郑定公迟早要派我们用场,因此会让我们先安心下来,给我们弄一幢房子住,别的还需要什么?世子也算是经受过很多挫折了,却从来学不会及时行乐。
    这样想着,我回答他的话就有些不耐烦:“自然是楚国强。”
    他却不依不挠,继续问:“郑国富还是楚国富?”
    我毫无兴趣地说:“楚国富。”
    他一拍大腿,说:“对啊!郑国虽弱,但有那么多盟国,势力不可小看;楚国虽强,只有些不中用的属国,东方还有强仇吴国。”
    我说:“如果能夹攻,打败楚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世子嘿嘿笑着说:“楚国富,如果有人到楚国,我父亲像郑伯一样热情,他的日子是不是比我们还要好过些?”
    跟我们这一位说话,实在没有意思,既不深刻又不会开玩笑。要不是我们一家跟他渊源深,我早已骂过他十来遍“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了,所以我的回答就有点儿不大客气:“这个自然,不过郑伯没有多少劣迹,你父亲,嘿嘿,死在他手下的亲人,已经不少了,连你自己也差点儿没命了呢。”
    世子倒不生气,摇摇手说:“这个先不要管它。我只问你,郑伯的日子过得豪华,还是我父亲的日子过得豪华?”
    我哈哈笑着说:“你父亲,嘿嘿,你父亲,天下比他豪华的人,只有一个人,就是上一任楚王。”
    世子说:“这说明楚国富还是穷?”
    我几乎忍无可忍,说:“世子,你的话我越来越不明白了,这还用得着问吗?穷国哪能那样过日子?”
    世子说:“我本来是楚国的世子,为什么不能那样过日子?”
    我吃了一惊,忙站起来,说:“世子不忘故乡,时时刻刻记在心上,我可就差远了。”
    话虽是这样说,可我心里在暗骂:你现在手无寸铁,身无寸功,想要郑国帮你夺取楚王宝座,那是千难万难!这不是跟在宋国时想当司马是一回事吗?一点没长进,只会打打如意算盘。你一心想当楚王,只不过要贪图享受,到时候恐怕也当不长。我这样想时,又感叹自己早已没有了昔日雄心,不知道申包胥知道了会不会对我失望?
    世子说:“试试看总可以吧?这事情你得帮我。”
    世子要我做的是和他一起向郑定公哭诉。郑定公身材瘦削,两片嘴唇却特别厚,所以要他开口答应什么就有点难度。世子定下的计策是这样的:每次见到郑定公,我们都把冤屈诉说一遍,当然要说得涕泪俱下痛不欲生,感动他,感染他,不但让他觉得我们的冤屈就是他的冤屈,而且还让他觉得没有他我们就没有任何报仇的希望。
    我们的眼泪攻势就这样展开了。第一次世子做得特别成功,他诉说时我在边上陪着流泪,轮到我诉说时,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直说到在江边忍饥挨饿,才泪如雨下,说不下去。郑定公拍着我的肩不停地宽慰,还亲手拿了一杯水给我喝,让宫女去绞了热毛巾给我擦脸。我擦干眼泪,作了几次深呼吸,却还是抽抽噎噎弄了半天,才开始说到和申包胥相逢各发毒誓的故事。
    郑定公说:“你们俩的深仇大恨,听了果然让人难过。以前我只听说你们被楚王迫害,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曲折。”
    世子一听这话,又大哭着伏地不起,求郑定公作主。我一看这架势,也只好赶紧伏地不起,叩头如捣蒜似的。
    这次郑定公并没有答应替我们出兵,可是回到旅馆,世子大大表扬了我一番,说我装得像,不但感动得他泪下,连郑定公也流出了眼泪。郑定公流泪我没有看见,因为那时我自己在低头号哭,跟嚎丧似的,没顾着看别人的反应。可是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干。我对世子说:“今天可是丢尽了脸面,以后我在人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世子说:“这有什么?只要达到目的,什么手段不能用?”
    我们接着又在郑定公面前进行了几次哭诉,当然已不讲自己的身世了,只说自己如何朝思暮想报仇,如何需要郑国的帮助,世子还说到以后将如何报答郑国。
    世子的哭诉还是非常动感情,但对我的哭诉越来越不满意,觉得我越来越像演戏,他说:“演戏是倡优的事,你难道想当倡优吗?”我只好向世子请教,他在这件事情上是怎样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感情的。世子说,无非是每次哭诉时,都先酝酿感情,怎么酝酿呢?就是开口之前,先在心里想自己最苦难的经历。这照他说的做,果然长进不少,哭诉又有了真情实感。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不同的地方对着不同的人,我还哭诉过好多次,效果都不错,这个本事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问题是郑定公越来越厌倦我们,他再也不给我们倒水,也不给我们绞毛巾,还经常一边听一边闭目养神,有时又突然说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其实他没有赶我们出去还算是客气的,还算留面子了。
    最后,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回去之后,我对世子发脾气了,说像我们这样出丑,结果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真是可笑,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要来找我一起干!
    这话有点重,世子很生气,说:“你不干我自己干,我知道你早就不想管我了!”说着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大概生闷气去了。
    郑定公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你们向我哭诉是没有用的,郑国是个小国家,实力有多大,我自己心里清楚。你们还是找晋国去吧,求晋国出兵,倒可能还有点希望。”
    
    
    什么花,云裳儿?
    34、条件
    
    
    世子真的去晋国了。他对我已失去了信心,也许是对我失去了信任,他走的时候,只跟我说了一句:“我要去晋国,郑伯已经我写了一封介绍信了。”
    头一天晚上,他和他老婆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仆人在整理衣服,他儿子则在门外黑地里独自玩。我走过去,想逗他说话,他却横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小孩子不会作伪,一定是世子和老婆背地里说我坏话时,被他听见了。
    郑国与晋国虽是盟国,但郑定公的介绍信有多大用处,我一开始就怀疑得很。理由就是晋比郑强,如今这个世上,谁不是势利眼?如果是晋顷公的介绍信,郑定公自然会当回事,郑定公的介绍信,晋顷公就未必会仔细看。这是人之常情,也不能怪晋顷公,换作是我也会这样。世子不听我的劝告,还要勉强我去郑定公那里哭诉,而郑定公一句话,他就乖乖去晋国了,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我也不怪世子,只怪我自己比郑定公地位低。
    世子离开的日子,我在郑国做了一件让郑定公高兴的事情,就是帮助消灭了专门绑架人质的萑苻匪徒。郑定公叫游吉派兵去剿灭这帮匪徒时,游吉还有些犹豫,又不能跟别人说,就来找我商量,说:“子产执政那么多年,没有听说发生绑架人质的案件,我代子产才这么些日子,就要兴师动众,对我的名声有影响。”
    我说:“这帮人现在不过是小股土匪,扫除了就行了,别人只会说你坚决;如果让他们势力坐大,扫平就不容易,别人会说你暴虐无用。”
    其实那不过是些无知无识的流民,军队一打进去就散伙了。我坐在车上拿着长矛冲在最前面,嘴里大呼小叫,像在出力奋战似的。当然我也割了很多颗面黄肌瘦的人头回来,割这样的人头实在太容易了。为了这件事,郑定公和游吉都请我吃饭,很感谢我。我自然很谦虚,说:“没有上级正确的领导,我也立不了这小小的功劳。”
    不多久,世子回来了。他看上去很高兴,没等我走近,就主动和我打招呼。不过他打过招呼后就洗澡换衣服,安排酒席请客,却不跟我说晋国见闻。我当然也不会去问,因为萑苻剿匪的事,已使我能够离开世子,独自在郑国安身立命了,我才不会去拍他马屁。
    不知道他是因为兴奋还是觉得拿不定主意,他终于忍不住到我的房间里来,盘腿坐下,不咸不淡地说:“你如今对我的事情已经不关心了。”
    我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我怎么会不关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但你是我的主子,你不开口,我怎么敢问?其实我每天耳朵伸得长长的,等着你叫我。上次出去,那晋国君臣,对你客气不客气?”
    世子微微一笑,说:“怎么会不客气?”
    我看出他有话要跟我说,但又要卖关子,所以也不着急,说:“那就好,那就好。”
    世子说:“什么那就好?”
    我说:“世子没有受委屈,我就放心了。”
    世子嗤的笑了一声,说:“我还见到了晋国权势最大的荀寅。”他对我说,听郑国的大臣私下里说,晋顷公其实是一个傀儡,这一点,他在晋国没有看出来。但他看出晋国六卿之中,荀寅为人最好,经常到旅馆里来看他。别的像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跞,都没有荀寅那么平易近人。
    “你送给他的是什么礼物?”
    “当然要比别人多些,两双白璧。”
    晋国的魏舒和韩不信名声是不错的。可是游吉在吃饭时曾告诉我说,他刚刚代已故的子产执政时,那个荀寅就派了人来向郑国索贿,郑国虽然是小国,他虽然新上任,可也不能由人家欺侮,所以没有答应。总之,世子说的好人,在别人嘴里是坏人,世子说的坏人,在别人嘴里可能是好人。
    世子说:“事情挺顺利的,晋国已经答应帮我了。”
    “他们同意出兵了?”我不能不感到意外,世子这几天的公关,竟收到了奇效?晋国自从上次救郑国时被楚国打得大败,想报仇又不敢报仇,对楚国又恨又怕,现在怎么只恨不怕了?我接着问:“那世子答应他们什么了呢?”
    “灭掉郑国。”
    我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世子的话,半天才说:“你说什么?灭掉郑国……这是晋国提出来的兴兵伐楚的条件?你答应这个条件了?”
    “是啊,”世子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吃惊的,果然吓着了,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我才有些放心,想世子在跟我开玩笑呢,就说:“我是吓了一跳,郑国君臣对我们仁至义尽,我们也不能对不起他们。”
    世子说:“什么仁至义尽?我们求了他们几次?又哭又号,丢尽脸面,他倒好,拉下脸来叫我到晋国去,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我心想,当初他拿到郑定公的介绍信,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怎么眼睛一眨就没有了?原来都变成了满心怨恨。晋国君臣给他一点笑脸,他就感激得要做人家孝顺儿子,这像一个世子吗?真是有奶便是娘。可是我还是要跟他说说道理:“郑伯那是没有办法,上次楚国进攻郑国,郑国丝毫没有抵抗能力,只好拿着羊肉来投降。如今郑国也没有强大起来,楚国也没有衰落下去,他怎么敢跟楚国开战?”
    世子说:“郑伯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这样帮他说话吗?”
    一听这话,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虽然去了晋国,却还是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郑国灭亡不灭亡我无所谓,可是我好容易有今天,眼看着能在郑国站稳脚跟了,他却要来个连锅端,我能答应吗?
    世子说:“你以为郑伯是个好东西?他名义上与晋国结盟,其实暗通楚国,如果楚国派一个使者来,我们马上得钻进囚车,到郢都去掉脑袋。晋国君臣商量好了,我只要在郑国做内应,作好准备,帮助晋国灭掉郑国,他们就会把郑国分封给我,这样我就有了一定的实力,慢慢准备进兵楚国。”
    “这是荀寅的主意吧?”
    “怎么?”
    我说:“这个事情有点古怪,晋国实力雄厚,要灭掉郑国还不是小事一桩?为什么非得要你当内应?我看他们在玩你呢!”
    世子腾地站起来,脸气得通红,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容易就被人玩的?”
    我知道我的话说得过头了,可是还想劝劝世子,好容易有个太平日子过,还是别再冒这个险了:“这个事情太危险,我看还是算了吧。”
    世子说:“我说过的话是放屁吗?我已经答应晋国,当然得办到。此时我虽然不过是一个老百姓,说出来的话没有份量,连你也不肯听,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轻易推翻诺言?你连这个也不明白!”
    我说:“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做内应,一是不做内应。做内应,不说对不起郑国君臣,连自己也有危险,而且即使成功,这地方分封不分封给你也是晋国说了算。不做内应,就什么事也没有,晋国不可能因为这个来向你问罪,让天下人笑话,我们还是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世子听得喘起了粗气,大声说:“太平日子太平日子,你只知道过你的太平日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过这种日子的人?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说着一摔门,走了。
    我算是失去世子的欢心了,以后他再也不会相信我,如果他真的得了郑国,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他要搅乱郑国,也就是要搅乱我的生活,跟我作对,他成功了我固然要丢掉性命,他如果不成功,郑国君臣还能容我再活下去吗?他们只知道我是楚国世子芈建的人,不是郑国人。无毒不丈夫,你虽然是我的主子,我也不会让你成功的。
    
    
    没人看,也翻!!!
    
    
    34、条件
    
    
    世子真的去晋国了。他对我已失去了信心,也许是对我失去了信任,他走的时候,只跟我说了一句:“我要去晋国,郑伯已经我写了一封介绍信了。”
    头一天晚上,他和他老婆闷声不响地收拾东西,仆人在整理衣服,他儿子则在门外黑地里独自玩。我走过去,想逗他说话,他却横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好像我得罪了他似的。小孩子不会作伪,一定是世子和老婆背地里说我坏话时,被他听见了。
    郑国与晋国虽是盟国,但郑定公的介绍信有多大用处,我一开始就怀疑得很。理由就是晋比郑强,如今这个世上,谁不是势利眼?如果是晋顷公的介绍信,郑定公自然会当回事,郑定公的介绍信,晋顷公就未必会仔细看。这是人之常情,也不能怪晋顷公,换作是我也会这样。世子不听我的劝告,还要勉强我去郑定公那里哭诉,而郑定公一句话,他就乖乖去晋国了,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我也不怪世子,只怪我自己比郑定公地位低。
    世子离开的日子,我在郑国做了一件让郑定公高兴的事情,就是帮助消灭了专门绑架人质的萑苻匪徒。郑定公叫游吉派兵去剿灭这帮匪徒时,游吉还有些犹豫,又不能跟别人说,就来找我商量,说:“子产执政那么多年,没有听说发生绑架人质的案件,我代子产才这么些日子,就要兴师动众,对我的名声有影响。”
    我说:“这帮人现在不过是小股土匪,扫除了就行了,别人只会说你坚决;如果让他们势力坐大,扫平就不容易,别人会说你暴虐无用。”
    其实那不过是些无知无识的流民,军队一打进去就散伙了。我坐在车上拿着长矛冲在最前面,嘴里大呼小叫,像在出力奋战似的。当然我也割了很多颗面黄肌瘦的人头回来,割这样的人头实在太容易了。为了这件事,郑定公和游吉都请我吃饭,很感谢我。我自然很谦虚,说:“没有上级正确的领导,我也立不了这小小的功劳。”
    不多久,世子回来了。他看上去很高兴,没等我走近,就主动和我打招呼。不过他打过招呼后就洗澡换衣服,安排酒席请客,却不跟我说晋国见闻。我当然也不会去问,因为萑苻剿匪的事,已使我能够离开世子,独自在郑国安身立命了,我才不会去拍他马屁。
    不知道他是因为兴奋还是觉得拿不定主意,他终于忍不住到我的房间里来,盘腿坐下,不咸不淡地说:“你如今对我的事情已经不关心了。”
    我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我怎么会不关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啊,但你是我的主子,你不开口,我怎么敢问?其实我每天耳朵伸得长长的,等着你叫我。上次出去,那晋国君臣,对你客气不客气?”
    世子微微一笑,说:“怎么会不客气?”
    我看出他有话要跟我说,但又要卖关子,所以也不着急,说:“那就好,那就好。”
    世子说:“什么那就好?”
    我说:“世子没有受委屈,我就放心了。”
    世子嗤的笑了一声,说:“我还见到了晋国权势最大的荀寅。”他对我说,听郑国的大臣私下里说,晋顷公其实是一个傀儡,这一点,他在晋国没有看出来。但他看出晋国六卿之中,荀寅为人最好,经常到旅馆里来看他。别的像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跞,都没有荀寅那么平易近人。
    “你送给他的是什么礼物?”
    “当然要比别人多些,两双白璧。”
    晋国的魏舒和韩不信名声是不错的。可是游吉在吃饭时曾告诉我说,他刚刚代已故的子产执政时,那个荀寅就派了人来向郑国索贿,郑国虽然是小国,他虽然新上任,可也不能由人家欺侮,所以没有答应。总之,世子说的好人,在别人嘴里是坏人,世子说的坏人,在别人嘴里可能是好人。
    世子说:“事情挺顺利的,晋国已经答应帮我了。”
    “他们同意出兵了?”我不能不感到意外,世子这几天的公关,竟收到了奇效?晋国自从上次救郑国时被楚国打得大败,想报仇又不敢报仇,对楚国又恨又怕,现在怎么只恨不怕了?我接着问:“那世子答应他们什么了呢?”
    “灭掉郑国。”
    我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世子的话,半天才说:“你说什么?灭掉郑国……这是晋国提出来的兴兵伐楚的条件?你答应这个条件了?”
    “是啊,”世子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吃惊的,果然吓着了,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我才有些放心,想世子在跟我开玩笑呢,就说:“我是吓了一跳,郑国君臣对我们仁至义尽,我们也不能对不起他们。”
    世子说:“什么仁至义尽?我们求了他们几次?又哭又号,丢尽脸面,他倒好,拉下脸来叫我到晋国去,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我心想,当初他拿到郑定公的介绍信,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怎么眼睛一眨就没有了?原来都变成了满心怨恨。晋国君臣给他一点笑脸,他就感激得要做人家孝顺儿子,这像一个世子吗?真是有奶便是娘。可是我还是要跟他说说道理:“郑伯那是没有办法,上次楚国进攻郑国,郑国丝毫没有抵抗能力,只好拿着羊肉来投降。如今郑国也没有强大起来,楚国也没有衰落下去,他怎么敢跟楚国开战?”
    世子说:“郑伯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这样帮他说话吗?”
    一听这话,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原来他虽然去了晋国,却还是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郑国灭亡不灭亡我无所谓,可是我好容易有今天,眼看着能在郑国站稳脚跟了,他却要来个连锅端,我能答应吗?
    世子说:“你以为郑伯是个好东西?他名义上与晋国结盟,其实暗通楚国,如果楚国派一个使者来,我们马上得钻进囚车,到郢都去掉脑袋。晋国君臣商量好了,我只要在郑国做内应,作好准备,帮助晋国灭掉郑国,他们就会把郑国分封给我,这样我就有了一定的实力,慢慢准备进兵楚国。”
    “这是荀寅的主意吧?”
    “怎么?”
    我说:“这个事情有点古怪,晋国实力雄厚,要灭掉郑国还不是小事一桩?为什么非得要你当内应?我看他们在玩你呢!”
    世子腾地站起来,脸气得通红,说:“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容易就被人玩的?”
    我知道我的话说得过头了,可是还想劝劝世子,好容易有个太平日子过,还是别再冒这个险了:“这个事情太危险,我看还是算了吧。”
    世子说:“我说过的话是放屁吗?我已经答应晋国,当然得办到。此时我虽然不过是一个老百姓,说出来的话没有份量,连你也不肯听,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轻易推翻诺言?你连这个也不明白!”
    我说:“事情是这样的,现在有两种选择,一是做内应,一是不做内应。做内应,不说对不起郑国君臣,连自己也有危险,而且即使成功,这地方分封不分封给你也是晋国说了算。不做内应,就什么事也没有,晋国不可能因为这个来向你问罪,让天下人笑话,我们还是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世子听得喘起了粗气,大声说:“太平日子太平日子,你只知道过你的太平日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过这种日子的人?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说着一摔门,走了。
    我算是失去世子的欢心了,以后他再也不会相信我,如果他真的得了郑国,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他要搅乱郑国,也就是要搅乱我的生活,跟我作对,他成功了我固然要丢掉性命,他如果不成功,郑国君臣还能容我再活下去吗?他们只知道我是楚国世子芈建的人,不是郑国人。无毒不丈夫,你虽然是我的主子,我也不会让你成功的。
    
    
    35、告发
    
    
    萑苻那地方比较偏僻,有一大片沼泽地,最近因为剿匪杀多了人,听说已经开始闹鬼了,一入夜,就会有女人的哭声从沼泽地里隐隐传出来。我在白天独自骑马去过几次,虽然没听到鬼哭,但能够闻到阵阵尸臭,我们上次杀的人可有些多了。
    我骑马去萑苻,不是去练骑术刀法什么的,也不是去忏悔的,而是想去作一个决定。本来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决定,但我上次去剿匪时发现那里的蓍草长得特别好。可是这几次去,都没有找到好的。我想是不是老天暂时还不让我作决定呢?所以我要慎重些,也许,世子会在某一天幡然悔悟,我倒变成了诬告。
    世子这些天都在旅馆请客,请各种各样不同的人,而且还总是分别请,静悄悄的,也从来不让我去陪坐。他还暗中招蓦了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儿和亡命之徒,作为他的家兵。我知道他想拉拢一帮人造反,做晋国的内应。
    我要作的决定就是:该不该告发世子。
    世子怎么说也是我的主子,告发他是很冒险的,我的一世英名就会毁于一旦。不告发他更危险,我的性命就会出脱在他手里,还没地方诉冤,谁叫我跟错人的呢?当时我不逃到宋国来找世子,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吗?世子这个人,这些日子来我对他的了解更深了,他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这种事是不可能办成功的,他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要告发他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问题是我得算一下,如果告发了他,郑定公会不会让我将功折罪,就这样放过我。
    有的时候,我想不必相信什么蓍草,还是直接去见郑定公算了。我在宫门外徘徊了几次,还是下不了决心。万一郑定公留下我,另外派兵去捉拿世子,叫我当面对质,那种场面可非常尴尬。而且连自己的主子也要告发,以后郑定公还会相信我吗?
    我又去了一次萑苻,却一下子找足了五十根长势极旺的蓍草。我躲在房间里折腾了半天,直到深夜,才算出一个同人卦:“同人于宗,吝。”这是一种谴责的口吻,说只附和自己人,对人亲疏有间,心胸狭隘。
    决定终于作出了,我擦了一把汗,心里有些踏实。因为我告发了世子,维护了我的地位,还能得到大公无私的好名声,这种事当然不能错过。
    天亮以后,我坐在门口看人们从早市回来。忽然两驾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跳下几条大汉,扶着一个中年人下车。大汉倒是彬彬有礼,用一种陌生的口音问:“楚国世子是不是在这里歇脚?”
    我估计他们是晋国来的,就点点头,叫人去通报世子。在世子出来迎接前,我已离开了旅馆。
    到了宫门外,我忽然想到,那个卦里怎么没有“无咎”两个字?那是不是说,虽然我有大公无私的名声,但咎还是有的?如果我被斩了头,又得到大公无私的名声,那对我有什么好处?这样,我不惜失去一次抓住晋国间谍的机会,又折回旅馆,躺在床上,准备想一个周全的计策。
    旅馆门口每天都有车马的声音。这天车马的声音特别杂乱,我走出去看,原来世子又在请客了,好几辆马车停在旅馆门外,离门最近的马车,一个小后生车夫半躺在座位上打盹。这么多车子来,他们肯定在定什么计谋,也许跟晋国已经约定日子了。
    我用脚踢踢马,说:“马车停在这儿干什么?挡路吗?”
    车夫睁开眼睛,不情愿地跳下车,牵着马边走边嘟囔说:“又不是你家里,凶霸霸的干什么?”
    我走上前去拎住他的耳朵,说:“不是我家?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我家的,到时候再给你点颜色看看。”
    车夫咧着嘴忍痛说:“现在总还不是你狂的时候!”
    我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照着他的脑袋啪的一下子,说:“还敢犟?你还敢犟?”
    车夫忙捂住脑袋,但血已从他的手指缝里渗了出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跳上马车,一抖缰绳,赶着马车飞奔而去。我看着他走远,将马鞭扔在地下,回旅馆睡大觉去。
    郑定公是第二天派人来请世子的,说是天气那么好,宫中花园的花开得特别鲜艳,叫世子去饮酒游赏。我心里纳闷,那个车夫逃回去,就这样无声无息了?我步行来到游吉家里探听消息。
    游吉胡子花白,鼻子特别短,人中特别长。他对我的态度很冷淡。我甚至听到板壁后面有轻微的金属碰击声,像针在我胸口轻轻一刺一刺似的,让我心惊肉跳。凭经验,那是他暗中埋伏了甲士,也许他在玩掷杯为号的游戏,准备将我拿下。
    我们相对坐着,东拉西扯闲聊一阵。我毕竟坐立不安,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一件事,可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游吉说:“如果不方便说,那还是别说了。”
    我低头沉默半晌,说:“我决定跟你说,可是你不要向别人泄露是我说的。”
    游吉说:“我看你挺为难的,不用说了。”
    我说:“你可以不听,但我还是要说的。我们世子,他勾结晋国人,打算里应外合灭掉郑国,晋国已经许下诺言,要把郑国的土地封给我们世子。唉!”
    游吉说:“我也有一句不方便说的话,你不要听。”他站起来,对着窗外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又回来向着空中说:“这些我们都已知道了。那些人在郑国当官当得好好的,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国家?黑名单已经下来了,有的人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
    我背上呼地热了一下,出了半身冷汗,向游吉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从来不会有一点迟疑。
    外面倒也没有人拦我。
    我脚步大,走得也快。看到旅馆外面还是像往常一样,行人走过时也没有东张西望,就放心了些。接着我看见一个人向我奔过来,那是世子的仆人,他突然扑倒在我跟前,哭着说:“世子被郑伯杀了。”
    我问:“你亲眼见到的吗?”
    他哭得更厉害,说:“没有,我听到他们在里面说……世子谋反,接着有人……有人叫我们进去,我趁他们不备溜出来的。快救世子要紧啊。”
    “我听到的消息是,世子真的被杀掉了。你们赶快收拾东西逃走,再迟一刻,就来不及了。”我的口气非常冷静,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进门,草草打了个包裹背在身上,顺手绰起剑就走。刚走到房门口,一个孩子撞在我腿上。是世子的儿子芈胜,他摸着脑袋看看我,说:“啊哟,你的脚怎么那么硬?”他已经忘记他父母在背后骂我了吗?
    我抱起芈胜,笑着说:“我看见那里有个人,头上长了一个大大的牛角,你要不要看?”
    芈胜说:“要看要看,在哪儿啊?我叫妈妈一起去看。”
    我说:“你看了回来跟妈妈说,不是更好吗?”
    芈胜拍手笑着说:“对啊,妈妈一定没看见过。”
    跨过旅馆门槛的时候,他妈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小胜,你躲到哪儿了?瞧我不打你的小屁股!”
    我听到她娇嫩的声音,心突地一跳,想,如果跟她一起逃亡,倒也风光旖旎。不过我可不是色胆包天的人,只是心里漾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停下来,毕竟性命比什么都要紧。我看见芈胜用小手捂着嘴,眼睛贼溜溜地看看我,偷偷地笑。
    
    36、一夜
    我在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歇下,看着芈胜,心里有些懊丧:我带他出来干什么?这一路上不知会添多少麻烦!按理我根本不会带他出来的,可是当时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抱起了他?是因为我内心深处对世子的死抱愧,还是忠君爱国之心至今未泯?我还在乎这些?我宁愿认为,伸手一抱这个简单的动作,是我多年训练和历经沧桑的结果。
    “那只牛在哪里?”芈胜问。
    “什么牛?”
    “那个长了牛角的人啊。”他嗤嗤笑着说。
    我倚着一棵大树,坐在地上,让他面对着我坐下,说:“我跟你说了吧,没有什么长着牛角的人,我是骗你的。”
    “你说什么?你那么大人还要骗人?你是个坏蛋!”
    “我不是坏蛋。骗人的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因为郑国已经把你父亲杀了,马上要派很多人来抓我们,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所以我们只有逃出来。那时时间已经来不及,我只能带你一个人出来。”
    我还没有孩子,所以对哄孩子是外行。芈胜听明白我的解释后,愣了一下,突然嘶叫一声,变得张牙舞爪,小小的身子里生出无穷力气,本来像黄鳝似的小手臂,忽然变得像木棒一样硬,奋力跟我搏斗,闹腾得没个完。我束手无策,只好抓着他的两只手,任凭他用脚踢我用牙咬我。等他哭闹得精疲力竭,才自己睡着。
    他睡在我的怀里,脸上的泪痕还残留着,结了一层薄薄的硬壳,但看上去很安心的样子。本来我很想在他睡着时偷偷溜进城去,看看世子的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可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留在荒郊野外。
    虫声和风声细细地传来,这个夜就特别安静。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安静的夜。空气里飘动着一种雾,洇在我的皮肤上,清凉潮湿。头发上结起了露珠,手一摸就是一片小小的水迹。
    风和月光漏进林子里来,空间向不同的方向在不断延伸开去,延伸开去的地方,也是一片安静,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人。
    我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一种虚假的感觉从我的两耳散发出来。我用拇指重重地掐了一下食指,也毫无痛感。我想我可能是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在这个世界,虫子是发出声音给听的,不是让人一脚踏死的,树丛是在月光中发亮的,不是躲藏禽兽的。这想法有点像申包胥那小子,他是不是常常深更半夜到野地里遛达,才弄得这样酸不拉叽的?
    穿过树叶的月光,非常琐碎地落在芈胜的脸上。他缩了缩身子。我打开包裹,想给他裹上一件衣服,没想到反弄醒了他。
    “他们会不会杀了我妈妈?”他懵懵懂懂地问。
    “不知道,我想他们肯定不会放过她的。”我说。
    “原来郑国人都是坏人,连女人也不放过。”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让我无言以对。
    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脑袋往左边轻轻一歪,又沉沉地睡过去了,呼吸均匀。我看着他的脸,觉得这样搂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姿势非常古怪,充满了父爱似的,心里就很不舒服。我想,以后的逃亡岁月还长,是不是该减轻些负担?
    右手按在他的脖子上方。我的手慢慢地张开来,它看上去非常大,几乎像一把蒲扇,相形之下,芈胜小得像一只黄毛小鸡,甚至可以听到他叽、叽、叽的叫声,每一声都间隔一段时间,特别孤单。
    手上的肌肉开始绷紧,虎口滑过他的下巴,拇指和食指首先触及他的脖子。他的皮肤非常嫩,手感不错,我对他甚至有点疼爱了。他在我粗大的手掌底下,非常脆弱,似乎不用我花力气,只要我的手搁在那里,轻轻地呼吸一下,就可以致他死命。我的手心迅速热起来,像握了一团火,我在月光中似乎能看到手在快乐地颤抖,简直有一种狂喜。他放心地躺在我的怀里,脸已在树荫之中。
    你真可怜,我笑着对他说,你跟着我会吃尽苦头的。
    我笑的时候,脸上的皮肤像裂开了无数的细缝,隐隐有些疼痛。我抹了一把脸,再去掐他的脖子时,突然改变了主意。
    如果我在逃亡中带着他出现在别人面前,人们只会把我当成赤胆忠心的义士,谁也不会相信我曾向游吉告密,出卖这个孩子的父亲、我的主子世子芈建。这样,我的形象将更完美,成为典范,我将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和尊重。我知道我已闻名天下,这个孩子将使我光彩照人,遮盖我所有的污点。
    我相信我会成为典范,即使到处宣扬要找楚王熊居复仇,别人也不会说我不忠,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楚国的特殊地位。楚国虽然立国比大周王朝还要早得多,但周朝和周天子分封的各诸侯国,并不承认楚国能独立于周朝之外,当年楚国称王,就遭到了众多诸侯国的忌恨,至今还不服气。所以楚国臣子的叛逃和扬言报复,那些诸侯国都拍手称快,并把楚王定性为无道昏君,在道义上给予支持。因而天下舆论对我极为有利。
    但如果我背叛世子芈建的事情被揭发,或者杀死芈胜被人知道,那我就变成彻底的不忠了。原因是,不管是大周天子还是各诸侯国,都要求臣下忠诚,我如果没有忠诚的一面,他们也就不便推崇我了,可能还要反对我追杀我,把我当作反面教材。这样,我就失道寡助,走投无路。
    杀不杀芈胜,对我来说如此重要,关系到我日后能不能找到地方安身立命。我不能光顾了自己的眼前利益,不作长远打算。
    想通了这一节,我就有些安心,轻轻拍拍芈胜的脸。芈胜不耐烦地说:“别碰我。”我被他吓了一跳,看他并没有醒来,不知道在做什么梦。我挪了一下屁股,仰起头靠在树上打瞌睡。一片树叶落下来,从我的鼻尖擦过,托的一下落在芈胜的胸口。
    马蹄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鼓点般密集。他们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着我转圈子,马跑得飞快,像风卷残叶一样绕着我们和大树盘旋着,只有马蹄声,马上的人,都一声不响,只能看见他们发亮的眼睛,晃来晃去。他们的眼光冰凉地灌入我的脖子,惊得我跳了起来。
    好大的雨啊,我睡得太沉,醒来时全身都已湿透了。微光之中,芈胜睁着眼睛看雨,一动不动。我摸摸他的额头,幸好还没有发烧。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已没地方可以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焦躁起来,心里蓦地冒起一股无名火,对着天开口痛骂,雨水灌进我的嘴里,也不能让我停下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堆臭狗屎,靠着你几两臭猪脑髓,就想整垮人家一个国家?靠着你那帮子小瘪三,就想谋夺人家的位置?一堆粪蛆。你真要办事情,没有我伍子胥能成?没有我伍子胥,你就是一条狗,就是一堆狗杂碎!”
    芈胜在我怀里看着我骂了半天,等我稍作停顿,说:“骂够了吗?我父亲既然已经死了,你也不必恨他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觉得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而且比大人还要阴沉些,心里就有点儿发毛,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没有骂够!可是我忽然不想骂了,我们走。”
    我认了认方向,抱着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想,这孩子,长大了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拖得太久了……呵呵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2-01-24 11:54:05  更:2022-01-24 12:08:37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