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学] 长篇小说连载：《失忆者和他的女人们》[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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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连载：《失忆者和他的女人们》[第5页]

作者:罗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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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少妇东倒西歪怒目圆睁歇斯底里地挣扎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在红色沙发的一端坐下了，确实始终无法坐稳，双脚踩在地板上，使不出力气，踩到的仿佛只是空气，只好用两手手死死地想抓住光滑的沙发表面，身子尽量保持平衡，臀部余身板呈垂直窗台，但都没有成功，只好紧绷着身子，让全身的肌肉保持高度紧张状态，用一只手支撑着身子，另一只手不停地在脖子上抹着，想将血液和气息畅通，不料却导致身体不稳，好几次眼看就要像一只充气娃娃一样掉落到地板上，幸亏她及时抓住了二头的膀子，或者说是二头下意识地伸出膀子，让她抓。二头被抓疼，却没有动弹，肚子里想，这女人还有一把力气嘛。少妇见自己抓住的是二头的膀子，立即像被电击一样弹开，龟缩在沙发另一头去了。当她彻底清醒过来，喉咙疼痛减轻，呼吸顺畅，身轻眼亮，肌肉松弛，浑身有了一点力气的时候，就使劲地躲了几下脚，头一昂，恶狠狠地盯着二头，两只眼球就要射出去了。二头心落到肚子里，以为她没事了，但看她的眼光十分漠然，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含义，就那么木木地瞅着她，就像每天碰着她脸的空气、光线和尘埃。突然，她双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只随便搁在桌子一角的，被击打过无数次，皮毛磨损得几乎见不到的网球，被震得咚地一声掉到地板上，滚到沙发下面去了。二头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女人哭得这么凶暴，感觉不是在哭，而是在嚎叫，比他在恐怖片中听到的厉鬼的嚎叫还要让他感到恐惧。在号哭减弱时，他以为事情兴许就结束了，没想到接着的哭叫让他几乎从沙发上弹射到天花板。他像，要是这里有死火山，也会被她整成活火山，再一整，就喷发了，老子绝对被滚烫的岩浆烫死。女人继续嚎哭。哭声将隔壁租户给惊动了，但他们不敢擅自敲门跟二头打招呼，询问原因，而是找来了房东。房东原本也是在窥视二头两人的动静，听到女人哭泣，脑中一个劲地盘算着，如果事情闹大了，是进去规劝规劝，还是赶紧报警，正犹豫着，房客前来诉苦，他便有了正当理由，来敲响了门。

    少妇一听到敲门声，立即嘎地一声住了哭声，满脸泪水脂粉地抬起头来，像一头母狼坐在土丘上，突然被猎人的枪管惊得停止长嚎一样。她先是惊诧地看了看房间的门，然后望着二头，意思是，有人敲门？谁，谁在敲门？
    二头也被敲门声打断了思绪，抬头却撞见女人眼光，就觉得那样子可笑，又可怜，心想都那么大把年纪了，哭起来就跟吃不了棒棒糖、戴不了大红花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
    少妇从皮包里掏出纸巾，揩着眼睛。
    敲门声越来越大。
    少妇有抽出几张纸巾，这回是揩嘴巴。一边揩又拿眼睛看二头，意思是，你耳朵聋了，还是怕啦？有人敲门哪！
    二头受了少妇眼光的刺激，猛转过身子，就朝门吼去：“你妹！敲什么敲？找打啊？”
    房东脑袋被这一声猛吼给冲撞了出去，眼看就要撞着过道另一边墙壁，却立即又被那声音给吸了回去，一头撞在门上，发生一声沉重混沌的巨响，整个楼层都给震动了。房客中的一个倒退几步，嘀咕了了一声：“哎哟喂，猛男，土匪，外星人，猿人泰山！”见另几个房客都吓得悄悄溜走了，也赶紧给房东一个肉麻的笑脸，一个急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房东将涌上嗓眼儿的口痰吞下肚去，抿抿嘴，双手一前一后地摸了几把脸，定了定神，气儿顺了，才笑眯眯地回答说：“是我，我是房东。你们没事吧？刚才我们都听到了响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妈？”顿了顿，又吞了口唾沫，道，“如果没事，就好，就好。”
    二头道：“有个屁事呀！你走吧！”
    房东点了点头，脑袋几乎又撞在门上。他说：“好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便打算离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走回到门前，道，“有什么事，通知一声！”见没有回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楼上。
    少妇身子朝沙发深处挪了挪，好象那样就能免除这个小男人的威胁和殴打似的。她越这样做，看起来越像一块动画片中的奶油蛋糕，正缓慢地移动着。
    少妇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房东前世就是个窥探迷，到了自己这辈，肯定幻想做个侦探的，不想也就是一个探子，小人一个。”
    二头闷闷地坐着，没吱声。
    少妇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头一甩，继续说道：“我头一次见到你这个房东，就跟到了阴间，见到了鬼一样，之后每次来你这里，就感到整个楼上鬼影幢幢阴风惨惨，冷到骨头里了。你感觉到了吗？你看出来了妈？你没意识到吗？对，他就是一个探子，一个窥探者，一个特务，一个偷听者。我们在屋里说话做事，他就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呢，我敢打包票，每次我来，他都在外面。”
    照旧没有回应。

    少妇审视了一番两只保养得极好，纤细修长，涂着淡淡指甲油的双手，几乎被它们给迷住了，仿佛它们本身就是故事。她说：“我有个亲戚，以前在某师范学校教书，常给我讲一些她单位上的人事，让我这个当初的优等生大开眼界。优等生就只是学习成绩好，其他的，都谈不上，学校上层的人事，我一无所知。一次，她告诉我，那个什么副校长，就是一个十足的宵小和探子，不管是自己人，还是对手，只要有可能，他就躲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就差在办公室里装窃听器了。但这些都是小儿科，他做得最绝的事——，想不想听？想听我就讲。某年，旧的校长卸任，呵呵，旧的校长，我喜欢我这个发明创造一般的表达和定位。旧校长些人，新任校长人选即将公布，他呢？跑上跑下，串东串西地走了无数关系，钱财撒出去了，渠道也疏通得差不多了，但仍然不敢确认自己就是新的校长，据说他为此焦虑上火，嘴巴长泡，出气恶臭，还得了带状疱疹。身子吃点苦没关系，只要能当第一把手就行。他日日夜夜挖空心思需要知道的是自己人和敌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想来想去，心生一计，便提了一台双卡录音机，一次次地躲在门外或窗下，录下他们说话的内容。”
    二头身子动了动，但表现出对她所讲的东西不以为然的表情，似乎在说，这种人，在社会上多如牛毛，也只有你这种不长脑壳的女人稀罕。
    少妇说：“俗话说得好，久走夜路必撞鬼。某天他正蛤蟆一样蹲在一个对手的门外，将录音机打开，刚录了几分钟的时候，门开了，对手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窝窝头一样的大肚子差点将他顶翻，两道残忍的眼光在他脸上掴来掴去。片刻的惊诧之后，他镇定下来，也回以仇视的目光。原来那对手早发现了他的伎俩。当然，最后，他不仅没当成校长，连副校长都被免了，降为教导主任，那是一个被学校里的人都极为厌恶的角色。”

    少妇打住了话头。屋子安静下去，少妇突然对这死一样的寂静感到不安和害怕。
    浴室里水龙头的水一滴一滴地滴着，使得安静的房间显得就跟与世隔绝似的，又像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或者深埋在底下，某天被发现，被挖掘，散发着一股浓浓霉味的墓穴。浴室水龙头出问题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但二头偷懒，没有通知房东，就凭水那么有节奏地，不急不缓，一小滴一小滴地滴着。
    某次少妇说，该修的，一定得修，长久下去，要浪费掉多少水。
    二头说，就这点前列腺病人死挤也挤不出几滴尿液的水，就算浪费？我喜欢这种慢节奏的水滴。
    少妇说，滴多滴少，只要没有利用，就是浪费。
    二头说，不浪费，它们的价值更体现不出来。
    少妇说，哪来的歪理？
    二头说，浪费有浪费的好处，让人感觉到自己富有。
    少妇扑哧一笑，歪理歪到头了，倒成了真理。
    二头说，真理不敢说，但听到水那么一会儿死一会儿活似的滴着，跟用尖刀扎自己的肌肉一样，拥有无穷的快感。
    少妇说，说水就说水，说浪费就说浪费，怎么扯到刀子上去了？你可不兴自残。
    二头说，不知道是哪天晚上做梦，梦见我拿一根铁钉，刺穿了肚脐眼，好像碰到了肠子，好像什么也没碰到，只碰到肚子里的臭气，醒来一看，原来一只虫子整窝在我肚脐眼里，它咬我呢，又痛又痒，我一指头把它摁死在肚脐里。
    少妇说，又血腥，又肮脏，你有病。
    二头说，白天一整天肚脐眼都痒，去看医生，医生说，没感染，没啥，弄点盐巴在里面，就没事了。
    少妇嘴角一撇，道，真没事了？
    二头说，真没事。
    但少妇实在受不了手龙头水滴的声音，说，都说水滴石穿，我看是穿人心。少妇也是个有心人，某天掏出手表，要看看水滴之间的时间，结果她得出结论，每隔四秒钟，水就滴下一滴。两人相视大笑。

    少妇见二头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又窝火，又伤悲，便改变了策略，嘴里砸吧了几下，懒洋洋地说：“人家都快被你小东西放干了血，都不想活，眼看就要死了，即使马克思不想见我，阎王爷却猴急猴急地要见我的，可你没心肝没良心的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即使是一根木头，被泪水一湿，也会动心，生根发芽的呀。你们男人，果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哼，还掐老娘的脖子，往死里搞，黑心肺，狠心肠。”
    二头拿起火机，啪地一声，潇洒地点燃一根香烟，再抓起一听雀巢咖啡，手指轻巧地一提一拉，便将拉环起开，优雅地喝着冷冷的咖啡。
    少妇眼里的火花越来越柔和，气色也愈加平顺。她带着不同于任何一个经历过夫妻生活的女人的眼神望着二头，嗲声嗲气地说：“黑心肝的，就你一个人喝呀？”
    二头嘴里发出满足感极强的嘶嘶嘶的声音，吐出一口青色烟雾，说：“你没有长手吗？”朝沙发背后的桌子上翘了翘脚趾头，说，“自己拿。”
    少妇眼里的火花闪了几闪，就跟火、一堆火要熄灭，突然又被风一吹，火星又被扇着，碰到可燃物，又燃烧起来一样，使得她暧昧的眼光带着火焰和青烟的双重意味。只见她嘟着嘴巴说：“讨厌，讨厌死了！我就要喝你那听，我就要嘛。”
    二头看也不看少妇，道：“你要啥？”
    少妇眼里的火花猛地一窜，似乎发出轰地一声响。响声未绝，她就用更嗲的口气，半喊半呻吟地说：“哎呀，好讨厌，我要，就要嘛，哎呀，你没良心的，我就要你喝的嘛。”

    二头将喝了大半的咖啡递给少妇，又从桌子上拿了一听来，啪地一声打开，仰脖就是一大口，比先前粗鲁多了。少妇眼前一黑，咖啡的香味很快就消失了，心里骂道，这小杂种居然稳得起，没有记忆的杂种，老娘白疼你了。
    少妇轻轻啜了一口咖啡，说：“咖啡不能当水喝，要品，要细品，才有味儿。”
    二头重重地吸了一口香烟，再重重地吐出去，意思是，你以为你是贵族？你那样子像贵族吗？西方贵族再横，喝的咖啡还不是从非洲弄过去的。你装什么装？
    少妇幽幽望着着听装的咖啡，嘴一抿，眼睛一斜，终于露出一个经历丰富的女人才有的那种傲慢和慢条斯理的口吻说：“只有你这样的小子才喝速溶咖啡，你最霸道，喝的还是易拉罐咖啡。人家大学超市里买的条状速溶咖啡，是为学生哥哥学生妹妹们学习配制的，使用，方便，便宜，但档次，显而易见地低。现在倒好了，老娘脚边的帅哥，竟然跟纯消费者的学生比档次，哎呀呀，我可得骂骂自己了，我可真高看了你小子。喝咖啡嘛，那可是一门学问，一门艺术，一种修养，一种养生形式，一种提高身份意识和自我满足的玩意儿，你小子懂得太少，真还得好好学学。不扯远了，就说单说喝呗，只要稍微懂得咖啡艺术的行家，都清楚，最好，最低程度，还是亲自煮咖啡，那才是享受，真正的咖啡文化，纯正的咖啡味儿，最高级的人生情趣，最美妙的品尝。”又轻轻喝了一小口，厌憎地咂了咂嘴巴，单仍然做出莫测高深的样子，道，“要懂得品，才是咖啡的味儿。”
    二头看着从自己嘴巴鼻子里喷出去的烟雾，后者不停地翻滚着，拉抻着，蜷缩着，纠缠着，撕扯着，飘曳着。
    少妇径自说去：“就跟爱情一样，要品，要欣赏，要懂得珍惜，那才是爱情！”

    二头用手势潇洒地将烟灰轻轻弹落到烟缸里，乜了一眼少妇，道：“你有爱情了？”
    少妇翻着白眼，道：“说的什么话，谁没有爱情？谁没有过？想不到你小子人不大，嘴巴倒是大，毒，纯粹就是毒辣。你看着我，你是不是在诅咒我？”
    二头将叼在嘴上的香烟拿下来，又轻描淡写地将烟火弹落到烟灰缸里，手腕一扭，小臂一个弧度极小的移动，夹在两根指头间的半截香烟又准确无误地被送到不薄不厚的两片嘴唇之间，并从两边嘴角处呼出两股青烟，青烟里混杂着话语：“你又不是我七大姑八大姨中的一个，不是我老师和上级，又不是我婆娘，我诅咒你干啥？”
    少妇道：“那你那话是啥意思？”
    二头说：“就是你有爱情了的意思。”
    少妇说：“有种的你把话说得更清楚点。”
    二头说：“我说得很清楚啦。”
    少妇抢白道：“你说清楚了吗？啊，你能说清楚吗？你敢说清楚吗？”
    二头说：“我说什么了？”

    少妇将易拉罐放在茶几上，身子轻轻地弹了几下，好像有一股气，不是要被充进身子，就是要放出身子，在别人看来，十分怪异，但少妇却感到极其优雅和舒坦，身子就跟软体动物原地扭动似的，只是二头要么没注意看，要么是看见了，也没看明白，这让女人一时间极其不爽，那股气最终不是放出去了，而是囤积在肚子里，眼看就要胀破肚皮了。她气咻咻地说：“你小子说话难听，我不跟你计较。但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我不求你回报，但看在老娘现在气鼓气胀，就要被你气死的份上，你就不晓得说几句贴心话吗？是谁叫你这么冷心冷肠的？”
    二头说：“说那么多，有个屁用。抽烟？”
    少妇道：“点上！”
    二头迟疑了一下：“医生说，女人抽烟，要得妇科疾病的。真抽？”
    少妇道：“去你娘的，点上！”
    二头将一支烟含在嘴里点上，然后将烟嘴朝前，递给少妇，说：“香烟好，提神，让人忘却烦恼。”
    少妇吸了一口烟，感觉确实好多了，肚子里却道，你小子咋不说抽烟让人失去记忆，连你爹你妈你祖先都记不得了呢？
    少妇一时间被香烟带进了半晕眩半沉思的境地，等她清醒过来时，二头歪倒在沙发上，睡得死沉死沉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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