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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历史小说《永乐何极》老保安值晚班写的[第2页]

作者:冬日暖阳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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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敬临朝时,得知皇帝已经下诏用李景隆替下耿炳文,深为忧虑,因碍着李景隆的面皮,忍住未发。将近晌午,就来兵部见齐泰,开口便道:“李景隆不会用兵,耿炳文才付十三万人,却付五十万大军与李景隆,一旦溃败,莫说你我性命不保,就连皇帝恐怕也是生死难卜!”齐泰看着案上堆积的文书,心中烦乱,说道:“还不至于一败至此罢,你切莫大言骇人!”卓敬冷笑说:“有人觉得我稍知卦象,便认定我说的话都是算出来的,视同虚妄。我实话与大官人说,我不是打卦算出来的,是察看近年形势推断出来的。齐大人,你是朝廷重臣,皇上信着你,你真得多番劝说皇上,万万不可换下耿炳文,若真个换下了,燕王在北平会欢喜之极。”齐泰见卓敬说得如此恳切,因道:“我再去面圣,但皇上已经定了下来,估计不会更改。”卓敬也预感皇帝不会更改主意,但心绪难平,说道:“朝中虽无傅、冯、蓝这等名将,但兵部难道找不出几个跟着太祖皇帝过江的旧将麽?他们再不济也比李景隆会用兵。”齐泰道:“耿炳文是我推荐的人,首战就败了,皇上不知兵事,我也不便再荐。这回皇帝听信了黄先生的话,恐怕要换下他来。”卓敬叹息说:“你明知道皇上用人不当,却不能让皇上醒悟,由着他去,这是天意麽?满朝宿将不为用,如瞿能父子,都是当代猛将。早在洪武年间,故都督佥事瞿通之子瞿能曾以四川都指挥使之职,跟从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蕃,立了战功,也学到了不少蓝玉用兵的本事,后来又挂副总兵帅印讨伐建昌判酋月鲁帖木儿,大破双狼寨,这样的人为何不能作平燕的主帅?他们都会怏怏不得志的。”
    齐泰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卓敬道:“瞿通父子能战,但都是蓝玉的旧将,太祖皇帝不曾以蓝党问他们父子的罪已是万幸,皇上哪里会放心用他们。”卓敬生气地说:“蓝玉谋反,本是冤屈,瞿氏父子都是忠良,如此猛将不用,却用李九江!”齐泰道:“如果曹国公又败了,再说罢。”
    卓敬转身要走,又站住了,低头轻声道:“皇上深居宫中,年纪轻,经历可远不及他爹,论用兵用人更不能与他的四叔抗衡。燕王将来以弱胜强,以区区藩国之兵大败朝廷堂堂官军,一直打过江来,我们买棺材都会来不及,就等着旁人替我们收尸罢。”齐泰惊问道:“你真个觉得燕王能打过江来?还不至于此罢?”卓敬说:“齐大人,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岂容二君!我不与你争执,就等着看日后分解罢。我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只可惜皇帝的一盘好棋呵。”卓敬说完就离开了。齐泰想着卓敬的话,发怵许久。

    卓敬临朝时,得知皇帝已经下诏用李景隆替下耿炳文,深为忧虑,因碍着李景隆的面皮,忍住未发。将近晌午,就来兵部见齐泰,开口便道:“李景隆不会用兵,耿炳文才付十三万人,却付五十万大军与李景隆,一旦溃败,莫说你我性命不保,就连皇帝恐怕也是生死难卜!”齐泰看着案上堆积的文书,心中烦乱,说道:“还不至于一败至此罢,你切莫大言骇人!”卓敬冷笑说:“有人觉得我稍知卦象,便认定我说的话都是算出来的,视同虚妄。我实话与大官人说,我不是打卦算出来的,是察看近年形势推断出来的。齐大人,你是朝廷重臣,皇上信着你,你真得多番劝说皇上,万万不可换下耿炳文,若真个换下了,燕王在北平会欢喜之极。”齐泰见卓敬说得如此恳切,因道:“我再去面圣,但皇上已经定了下来,估计不会更改。”卓敬也预感皇帝不会更改主意,但心绪难平,说道:“朝中虽无傅、冯、蓝这等名将,但兵部难道找不出几个跟着太祖皇帝过江的旧将麽?他们再不济也比李景隆会用兵。”齐泰道:“耿炳文是我推荐的人,首战就败了,皇上不知兵事,我也不便再荐。这回皇帝听信了黄先生的话,恐怕要换下他来。”卓敬叹息说:“你明知道皇上用人不当,却不能让皇上醒悟,由着他去,这是天意麽?满朝宿将不为用,如瞿能父子,都是当代猛将。早在洪武年间,故都督佥事瞿通之子瞿能曾以四川都指挥使之职,跟从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蕃,立了战功,也学到了不少蓝玉用兵的本事,后来又挂副总兵帅印讨伐建昌判酋月鲁帖木儿,大破双狼寨,这样的人为何不能作平燕的主帅?他们都会怏怏不得志的。”
    齐泰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卓敬道:“瞿通父子能战,但都是蓝玉的旧将,太祖皇帝不曾以蓝党问他们父子的罪已是万幸,皇上哪里会放心用他们。”卓敬生气地说:“蓝玉谋反,本是冤屈,瞿氏父子都是忠良,如此猛将不用,却用李九江!”齐泰道:“如果曹国公又败了,再说罢。”
    卓敬转身要走,又站住了,低头轻声道:“皇上深居宫中,年纪轻,经历可远不及他爹,论用兵用人更不能与他的四叔抗衡。燕王将来以弱胜强,以区区藩国之兵大败朝廷堂堂官军,一直打过江来,我们买棺材都会来不及,就等着旁人替我们收尸罢。”齐泰惊问道:“你真个觉得燕王能打过江来?还不至于此罢?”卓敬说:“齐大人,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岂容二君!我不与你争执,就等着看日后分解罢。我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只可惜皇帝的一盘好棋呵。”卓敬说完就离开了。齐泰想着卓敬的话,发怵许久。
    御前论兵

    建文皇帝不知李景隆用兵之才,想面试他,在华盖殿召见李景隆。景隆身着公侯冠服,神态颇像一个儒士。皇帝心里高兴,心想他就是古人说的儒将罢。
    李景隆近前要跪拜,皇帝忙起身道:“免礼,免礼,请坐,请坐。”就与景隆对坐在御案旁边。一个宫女捧着紫檀木盘,上面放着两只五彩描金缠莲手杯,另一个宫女捧着一只青花云龙盘,上面堆着时新果品。皇帝端起茶杯道:“曹国公,请吃奶茶。”李景隆缓缓地端起手杯,浅浅地喝一小口,说道:“谢陛下。”就轻轻放下手杯,手抚长须,闲静地看着皇帝。皇帝笑道:“曹国公真有儒将风度呵。”李景隆微微地笑了笑,淡然道:“陛下见笑了,臣略读过一些兵书而已。”
    皇帝说了几句闲话,就问:“耿炳文是我朝老将,身经百战,如何接连败了?请曹国公分说一番如何?”李景隆沉吟片时,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佚书,相传是齐国孙膑的兵书,唐人传下来的抄本,臣平时秘不示人。那书上说,大将领兵,兵败有二十种缘由。”皇帝闻所未闻,十分好奇,忙问:“哪二十种?”李景隆背书道:“一曰不能而自能,二曰骄,三曰贪于位,四曰贪于财,五曰重,六曰轻,七曰迟,八曰寡勇,九曰勇而弱,十曰寡信,十一曰寡谋,十四曰寡决,十五曰缓,十六曰怠,十七曰恐,十八曰贼,十九曰自私,二十曰自乱。”皇帝问道:“那耿炳文败在哪一条上?”李景隆脱口道:“他一败在不能而自能。老了不服老,如今早不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光景了。二败于重。他领十三万大军,行军迟重,燕王不过数万,用兵迅疾。三败于恐。前面小败之后,十多万大军都怕燕王那几万军马了。”皇帝又惊又喜,齐泰与黄子澄都不知道耿炳文如何败的,曹国公却能说得分明,若不是知兵善战的人,哪里能说得如此明白,赞叹道:“你说得好,我看正是这几个败因。”
    李景隆愈加自得起来,说道:“陛下,臣看历代兵书时,曾在《魏武帝注孙子》上看到引文,‘孙膑曰:兵恐,不投之于死地也’,就是说兵将害怕了,就不能将他们投到死地与敌军争胜负。若强行投去,就会大败,成了敌人的俘兵。”皇帝拍手道:“你说得正是,在那条小河边,燕兵才千多人,就将几万官军打败,在河里还淹死不少人,真是兵败如山倒,全是败在一个‘恐’字上呵。”说时连声叹气。李景隆手抚长须,矜持地点点头,引着古人的话来回答皇帝道:“孙膑早就说过,兵恐不可救。”
    皇帝叹服孙膑,不由也叹服李景隆,期望他就是皇明的孙膑,于是满面春风,一扫适才的忧愁之色,神情如云开日出一般,因道:“曹国公,朝廷要付你五十万大军,你且说说平燕的主张。”李景隆道:“臣近日都在想这件事。《吴孙子》军争篇说得好,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我领兵出京后,一路上调集河南、陕西、山东各路军马,屯兵于河间府 ,先要稍加整治,训练士卒,鼓足三军的锐气。”皇帝觉得耿炳文兵败,就是训练少,兵将相互不熟悉,问道:“你如何整治?”李景隆怕自己的话说出来太轻,又搬出《司马法》,说道:“春秋时的名将司马穰苴行军时讲究‘严位’。”皇帝不明其意,怔怔地望着李景隆。景隆解说道:“严位,便是严整阵形,士卒站位要妥当。司马错说,凡战之道,位欲严,政欲栗,力欲窕,气欲闲,心欲一。便是说士卒站位要严,当前则前,当后则后,政令要令士卒畏惧,拼力厮杀时要敏捷,将士临战要沉静,军士与将帅同心。耿老将军仓促进兵,想必是位不严,政懈力虚,气躁而上下不同心,哪里能取胜。”
    皇帝问道:“军士训练停当后,又当如何进兵?”李景隆道:“如果燕军南下,臣便领兵‘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是孙武说的‘此治力者也’,说得是治军的本事。如燕军离开北平去攻打其他城池,臣则领兵直抵北平城下,北平城守不住的话,便可将北平攻下,捉了世子和王妃,燕军失了北平,便进退两难了。这便是用兵的虚与实。孙武谈用兵虚实说得好,‘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皇帝被李景隆这一番大话折服了,大赞道:“当年太祖皇帝推荐你时,我还有些不信,今日听你这一番分说,我便信你也是当世名将,定会立下平燕的大功。为壮军士们的锐气,我要在午门外为你设拜将坛!” 李景隆十分意外,老将耿炳文出征时,皇帝都不曾拜将,却要为自己拜将;皇帝如此期待自己大胜而归,万一出师不利又将如何?他拜谢皇帝时,神情里却不见喜悦。皇帝不知道他的心思,反而觉得他为人持重。
    皇帝不知如何拜将,就问方孝儒。方孝儒平时饱读经史,但于兵事并未用心,也不甚知,只是听过说古时候君王行捧毂推轮之礼,这个礼的出处也是元朝的书,并不可信,大致就是出征之时,大将军坐在战车上,君王扶着车子送行。皇帝总觉得方先生博学,他说得不会错,立即采纳了。初更时分,通政寺又呈来奏章,是程济所奏。皇帝忙来看,程济在奏章中劝皇帝不要换将,耿炳文身经百战,定会先败后胜。皇帝心想程济算准了燕王起兵的日子,推算耿炳文先败后胜也未必不准,心里犯难,又来咨询黄子澄。子澄却说,燕贼兴兵故意应着程济推算的那个日子,让天下觉得他起兵是应了天数,实是燕贼的诡计,不足为据。皇帝就打消了不要换将的念头。
    拜将坛设在午门之外,坛的四周插满旌旗,案上烧着香烛,摆着御酒和果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都来了。李景隆头戴凤翅冠,身披铠甲,腰佩宝剑,与副将和随行文臣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瞿能、高巍、钱芹、张伦十数人站在坛前。皇帝大赞李景隆一番,赐一条通天犀带,文武百官向李景隆等人行礼。皇帝亲自为李景隆等武官斟酒,君臣对饮。次日,李景隆领兵出征,皇帝与文武百官到大江边饯行。宴毕,内官邱忠捧出一只锦盒,皇帝取出里面一道卷轴,解开锦带,徐徐展开,上书“休尔祖祢,忠孝不忘”八个行楷。李景隆双手接了,跪拜谢恩,就登上马车。皇帝右手扶在车轮上,推了数步,边推边说:“等曹国公凯旋归来,我再来江边迎接”
    高巍拜别皇帝时,皇帝说道:“高先生,我早就知道先生的声名。洪武初年间,先生的母亲病逝了,你蔬食守墓三年,以孝行闻于朝,太祖高皇帝将你从太学生中选拔出来,试用前军都督府左断事,你也算是一员武将了。”高巍道:“陛下容禀,臣在家尽孝,在朝尽忠。臣虽作过都督府的官,但实是一个儒生。”因出于感激,突然心生一念,问道:“臣有一事,想面奏陛下,不知在这临行时节可使得?”皇帝道:“先生请说便是。”高巍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这是古制。诸王中有的行为失当,还有的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则朝廷纲纪不立,削了则伤亲亲之恩。贾谊说过,‘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如今何不按贾谊说的施行,切不可行晁错削夺的计谋,而是要效仿主父偃推恩的主意。在北方的诸王,子弟都分封到南方;在南方的诸王,子弟都分封到北方。如此则藩王的威权不削而自削。臣又愿陛下昌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都差使者去馈问亲王们。诸王中有贤明的则下诏褒赏,有骄逸不法的人初犯时宽容他,再犯时赦免他,如仍不改前非,三犯的则告太庙废除他,倘若陛下如此行事,藩王岂有不顺服的麽?”
    皇帝寻思起来,未及回答。高巍接着道:“臣这番随大军出征,想单骑先去北平,愿意披忠胆,陈义礼,晓燕王以祸福,感之以亲亲之谊,请他休兵归籓。若能不战能屈人之兵,上之善者也,请陛下准旨。”皇帝见高巍言语雄壮,心想燕王真能听从他的劝说,那真是最好不过,连声说道:“好,好,烦你先去北平。如果能说动燕王,你一人便立了旷世奇功。”高巍再次拜谢。

    书生报国

    耿炳文在真定闭城练兵之际,京城来了两个宦官,召集众将校,宣了皇帝圣旨,顷刻间解除耿炳文的兵权,所属军马由李景隆节制。程济仰天哀叹道:“天命呵!”耿炳文谢皇恩之后,跪在地面发怔好一会。儿子扶他起来,径回城中寓所,着手收拾行李。
    耿璿问道:“爹爹,谁将消息告诉了皇帝?又是谁在皇帝面前谗言?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呵,爹爹要不要上书皇帝?”耿炳文长叹一声,心里抚慰着自己——他们是叔侄之争,不论成败,江山都是太祖皇帝子孙的,我们耿家何必强求,说道:“我明日便回去,不上书。”耿璿知道父亲说的是气话,也有些不甘,埋怨道:“爹爹,当日你老用了儿子的主意,大军直抵北平,或许能大败燕军。”耿炳文道:“休要再说了,我们明日起程回京,再也不用出征了,解甲归田。若燕王成了事,我们耿家能保全性命便是万幸。”耿璿惊问道:“爹爹觉得燕王会做皇帝?他不是以周公自譬,只是要清君侧而已麽?”耿炳文道:“他若不想做皇帝,会这搬拼死厮杀?清君侧不过是塞天下之口罢了。皇帝来日若罢了齐、黄的官,你看他会收兵不?”
    高巍出京后就在构思如何上书燕王。九月中旬,大军到了德州,高巍在行军帐中草拟上书文稿,随军到了真定城后,就将上燕王书抄好,差人送到北平。过了十余天,使者回来了,说信已经送到燕王府,却不曾得到回复。
    李景隆得知高巍上书燕王,是皇帝所准,不便阻碍,但心里觉得可笑,说道:“你若用一封书信便能说回朱棣的心,那皇上付我五十万大军作甚?你虽是忠义,但上书无益,若真个要写,容我用刀枪蘸着他们的血,写在他们的身上,或许能让燕王迷途知返,向皇上请罪。”说话惹起高巍的兴致,笑着说道:“大将军是要‘剥皮为纸,刺血为墨,以髓为水,析骨为笔’罢?但在刀兵之前,我还是想亲自去北平上书,当面晓以朝廷大义。自古以书信劝降成功也是有先例的。”李景隆心想高巍真是一个书呆子,不识今日的形势,不是做实务的人,因道:“北平你休去了,万一燕王赏识你的才学,强留你在燕府教世子读书,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燕王若强留,我只有一死以报圣恩,绝不会为燕王所用。”高巍不甘心地说,“燕王或许不在北平,还不曾收到信,因此没有回复。”李景隆问:“你还想再写 不是?”高巍道:“临行时,我禀报了皇上,他准我写信与燕王;燕王若不听,朝廷也不失先礼后兵。” 李景隆无奈,冷笑道:“你恁固执,那你就再写罢。”

    第六章

    李景隆兵临北平城  南北军恶战郑村坝



    取大宁

    李景隆一路传檄河南、山东等地,在河间聚集兵马,号称五十万。消息传到北平,城中有些富户举家南逃,以避战乱,留在城中的富户备足了许多菜和米面,穷人无处可投,只得留在城中。燕府的人也慌乱起来。
    燕王得到各路探马的消息,召集诸将商量用兵之策;为了安抚诸将之心,轻蔑地说李九江的军马虽然号称五十万,可他哪里是一个将才,领五万军马都不行,他来不是祸而是福。他不过是一个膏粱竖子,寡谋而骄纵,色厉而内虚,从未临阵用过兵,新君初次用他,便付他五十万人马,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朝廷五十万大军。
    张玉问道:“我们尚未与他交战,殿下如何这般轻视他?”燕王未答,朱能抢先答道:“殿下担心我们怕那五十万大军。我怕他个鸟,大不了一死!”燕王伸出左手,右手的手指一个个点着左手的手指,点一下,弯一个指头,数道:“兵法上说过五败,李景隆都犯了。为将政令不修,上下异心,一败;北平早寒,南军穿着葛布夏衣,不能耐寒,再者兵无余粮,马无宿草,二败;他不辨险易,深入趋利,三败;他不善治兵而贪功,智信不足以服众,气盛而自负,仁德与勇猛都不曾有,威令不行,三军易挫,四败;军中喧哗,金鼓无节,喜听阿谀奉承的话,身边无一个真谋臣,专任小人,五败。李九江五败都有了,你等放心便是,他打不过我们!”张玉道:“殿下说得有些道理,但说他兵无余粮,马无宿草,切不可小视了他。据臣以知,河南、山东等地奉旨供给粮草,冬衣也会送到河间来。”燕王道:“他若领五万人出征,粮草冬衣都能及时供给,但他一个膏粱竖子,却领着五十万大军远道而来,粮草与冬衣必然不济。当年魏国公攻取大都之前,在山东备足了数月的粮草,才敢进兵。李九江的将才不及魏国公之万一。”张玉点头道:“殿下这般分解,我们便不怕他五十万军马了。”朱能欢喜道:“我们看来死不了哩。”张玉道:“要死也轮不到你。”朱能笑道:“你想轮到自己麽?”张玉瞪他一眼道:“你这杀才!”
    燕王得知镇守辽东江阴侯吴高与耿炳文次子耿瓛、杨文领兵围住永平城,城池早晚难保。诸将请燕王分兵前去增援。燕王道:“我在北平,李九江不敢来。我们去援永平,放出消息让李九江知道;他得知我军马出城,必来攻北平,我们再回师截击。试想北平坚城在前,我们大军在后,必能大败李九江。”张玉问道:“我们出城后,北平城中的守军便少了,如何是好?”燕王道:“城中的军马,出战则不足,守城则有余。我们出兵在外,奇变随机而用,不是专为了永平城,只是诱李九江来北平就擒!吴高胆怯,但为人细密,得知我们来援必定逃走,一举便能解开永平之围,且能大破来窥探北平的李九江。”诸将虽不敢尽信,但燕王此前料事都准了,又有些相信。张玉并不放心,说道:“北平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城子,万万不可失守,城中要留一员大将。”燕王道:“我早想好了,千户梁明守城,世子成年了,也可以协助指挥,道衍师也留在北平,仪宾李让等人协调城中各个衙门,你们放心便是,我都安排妥当。”张玉道:“殿下,道衍师足智多谋,梁明善战,城中有他们在,我自然放心,只是世子与王妃等殿下的眷属都在城中,万一有失,殿下得留心则个。”燕王道:“你放心,量李九江用兵的本事,必定不能攻破北平;倘若真个城破,李九江也不敢杀害我家眷属,待我们回师,便可救出他们。”朱能心想燕王不怕自己的眷属被捉,笑道:“殿下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出发前,燕王反复吩咐世子与妻子,若李景隆大军来攻城,坚守城池,不可出战,又托付道衍和尚协守。九月十九日,燕王领着六万军马去援永平城。张玉请燕王派遣军马守住卢沟桥,截断李景隆进兵之路。燕王却笑说正要李九江困在北平的坚城之下,如何拒他们于桥外。朱能手摸着头盔,大呼道:“我又犯浑了,不知殿下是如何安排的。”燕王说:“十月间天寒水冻,随处可以过河,单单守住卢沟桥如何拒敌?就偏生不守,让李九江的心骄纵起来,由着他的大军深入北平坚城之下,这便是兵法上说的‘利而诱之’。”朱能道:“臣信又不信。”燕王道:“你过些日子来看便知。”张玉道:“殿下不说,我想不明白。殿下这麽一说,我便信了。”朱能道:“我跟着你也信了。”燕王道:“跟着旁人盲信也不好,要从道理上去信才是。”
    燕王领兵马日夜行军,疾速来到永平城外;吴高不敢迎战,弃下许多辎重,领着一支人马退保山海关。燕军追袭,一路上斩首数千。燕王觉得吴高虽胆怯,行事却很慎密,而杨文有勇无谋,只要吴高离开,杨文不足为虑。燕王写了两封书信送给二人,盛赞吴高而贬低杨文。杨文将此事报知皇帝,皇帝以为吴高与燕王暗中有来往,恐怕他早晚投降燕王,削了吴高的爵位,迁到广西,独命杨文镇守辽东。副将耿瓛数次建议杨文攻打永平,借以威胁北平,杨文不答应。
    初冬十月,北地早寒,积雪盈尺。燕王并不去增援永平,却领兵去大宁 ,诸将愈发不知此行之意。早在洪武年间,燕王奉旨巡边时曾至大宁,与弟弟宁王相见甚欢。燕王那时就知道镇守大宁的朵颜诸卫,多是北元的降兵,向来骁勇善战。燕王一行人到了大宁城外,张玉才明白此行不是为保永平,却是为了借兵。此前建文皇帝怀疑宁王与燕王暗中串通,削了宁王三个护卫,但大宁城内外驻守的官军甚多。燕王早就写信与宁王,接着就领着军马兼程赶来。谭渊说:“刘真镇守松亭关,那里险要,仓促间不容易攻取。李景隆兵多势盛,不如还师救北平,以为后图。”诸将都赞同谭渊的话,燕王却说:“如今从刘家口直趋大宁,不要几天便可到达。大宁将士大多都聚集在松亭关,他们的家属却在城中,城中多是老弱居守。我们大军来了,不日可以攻下。城破之日,抚绥他们的家眷,松亭关的将校们就算不降,也会逃散大半。”张玉问道:“殿下就不想着北平世子的安危了麽?”燕王笑道:“我早说过,就算攻破北平,李九江也不敢将我的家眷怎地。再说了,你莫小看道衍师傅和梁明,有他们二人在,即使李九江有百万之众,也不容易攻取。我要他们顿兵在坚城之下,回师时内外夹击,便如摧枯拉朽一般!你们只管放心跟着我向前走,不要担心。”诸将都悬着心,生怕燕王失算。

    却说李景隆探知燕王率大军北征大宁,就断定北平空虚,领二十万大军直取北平,想一鼓作气攻入城中。行经雄县、新城、涿州、固安几座城池时,以为燕军会出城抵挡,谁知数城皆是空城,城中只有些老弱和妇幼,并无燕军把守。李景隆越发认定燕王胆怯,缺兵少马,早就逃跑了。数日后,大军来到卢沟桥。李景隆心想前面数城皆无人镇守,卢沟桥是进入平北平必经之地,定会有重兵把守,正要调兵攻取,却得知此桥周围数里皆无一个燕军,心中纳闷。雄县等城不守,或许是燕王军马不足,卢沟桥竟然也不守,用意何在?就与将副瞿通瞿能父子、张伦、俞通渊、滕聚等人骑马来看,桥两头插满了官军的旌旗,军士们得意洋洋,李景隆用马鞭指指点点,与身旁的副将们道:“燕王连卢沟桥都不差人把守,我就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都督瞿能却有些顾虑,说道:“大将军,莫不是燕王诱兵深入?我们从真定发兵,一路上到这里,竟然一战都不曾打,天下哪里有这般好事!”李景隆冷笑道:“燕王心虚,先就向北面逃了,将一门老小留在北平,知道皇上不会让我们伤他们性命。”张伦道:“我们这一路兵不血刃,就能直抵北平城下,恐怕恶战在后头。”俞通渊、滕聚二人也说这必定是燕王的计谋,他不在北平,却去大宁,莫不是向宁王借兵?李景隆断然道:“皇上早先就削了宁王三卫,就算宁王还有些军马,会借与燕王谋反麽?燕王如若反事成了,宁王又放在何等地步?他将来不也要削宁王的藩国麽?因此宁王定不会借兵与燕王,何况宁王也没有多少军马!”高巍见主将和副将见识不同,就说:“曹国公说得是,燕王早逃了,我们尽快攻下北平,将世子和妃妾都捉了,送到京城,由皇上发落。”李景隆道:“传我将令,今日直抵北平城,在城外安营,明日攻城!”
    此时燕王领着军马来到刘家口 ,前面两山夹道,树林丛密,既险且窄,只容人马单行经过。道上设了关隘,筑了高墙,关门紧闭。燕王派出两个精细军健,从道旁攀树附岩而上,探得守在刘家口的军士不过百多人,而且多是老弱。朱能说付他五十员精兵,霎时攻取。燕王却道:“你们去攻,他们则弃关走报大宁,反而惊动大宁的守军。”朱能问道:“殿下有何妙计?”燕王说:“我们将旗帜卷起来,差一队人摸到后山上去,先断绝他们的归路,再差人从前面攻打,便可将他们全数捉了。”朱能叹服。燕王命郑亨领健卒数百人从后山上去,朱能领兵从前山攻打。不足半个时辰,就夺下刘家口,守军一百二十七人全数被擒。四日后,燕军急行军直抵大宁城外,守军不知燕军来得如此疾速,闭门拒守,仓皇应战。燕王并不下令攻城,与张玉、朱能等人骑马绕城,察看虚实。到了城西南面,看见城墙有一处崩塌,笑道这是天意,为我们留了一条进城的路。黄昏时,燕王令大军从正面佯攻,城中守军大部都在正面抵挡。燕王则指挥勇士们从西南崩坏的城墙处先登,夺取城头之后,后面大军蚁附而上,城中大乱。燕王差一队军士,先去护住宁王府,外面的人不准进,里面的人不得出。燕兵捉了都指挥房宽,燕王令他号令全城军民归降,城中渐渐安定下来。谭渊来报,大宁都指挥朱鑑战死城头,卜万尚关在监狱中,要不要劝降他。燕王想起当年北征时,卜万不服他的节制,擅自用兵,是一个不可信任的人,冷笑道:“卜万还活着麽?”谭渊不知此话的意思,正发愣时,燕王将手掌向下作刀斩之势,谭渊会意,立即领军士去狱中将卜万杀了。
    邱福推着一个人来见燕王,说他是宁府左长史石撰。燕王连忙施礼,说道:“石先生,你是我十七弟的属官,如何也上城厮杀?”石撰仰着头,白眼向天,并不正视燕王一眼,冷淡说道:“大宁既是宁王的国都,也是皇上的江山,你想篡位,我理当为皇上和宁王守城。”一个篡字让燕王觉得刺耳之极,万分恼怒,却按住性子,陪着笑道:“你是有臣节的人,如若顺从小王,保你全家老小安享富贵。”
    石撰斜视燕王一眼,说道:“我不是从逆的人,你好生向皇上请罪,我还可以求宁王为你说情,不然,你身死在哪里都不知道。”燕王大觉扫兴,咬着牙,踅了几步,问道:“宁王还有多少军马?朵颜、泰宁、福余三卫的军马现今由着谁节制?”石撰冷笑道:“我都知道。”燕王忙近前道:“请说。”石撰大嚷一声:“呸。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这个逆贼!”张口吐一口浓痰在燕王前胸。燕王面皮铁青,十分恼怒,看着邱福道:“你的解腕尖刀不能让他说麽?”邱福道:“能!”抽出腰间的短刀,上前在石撰的右脸上划一刀,血流如注。邱福喝道:“你快快告诉殿下,免受皮肉之苦。”石撰大怒,喷了邱福半脸血。邱福也怒了,将尖刀在他面颊上乱划。石撰大骂:“你这从逆的猪狗,都会不得好死!”邱福笑道:“那你先不得好死。”割下石撰右耳,扔在地面,踩上一脚,又割下左耳。石撰骂声不绝。邱福将尖刀插入石撰右眼,挑出眼球,砸在地面,弹起一尺多高,一脚踩平,又挑出石撰的左眼,也砸在地面踩了。石撰大骂不停。邱福将尖刀插在石撰嘴里乱搅动,折断几枚牙齿,又切断半截舌头。燕王也有些不解,说道:“你不说的事我都会知道,你拼着性命与我来斗,图个甚麽事?何苦来着!”石撰仍含混地骂着,燕王似乎听见他在骂“燕贼哪里知道忠义二字”。
    邱福将尖刀在石撰前胸上划着字,先划一个忠,再划一个义,直划得皮肉卷起。此时大雪纷纷扬扬,雪花沾在凝结的鲜血上,如缀满一片片雪里梅花。燕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想用他的鲜血消解自己的怒火,怒火渐消,心里却疑惑起来。邱福挥刀将石撰双臂砍断,石撰仍在含糊地骂。燕王厌倦了,嘀咕一声“了断罢”。邱福说声“是”,才将尖刀狠狠插入石撰的左胸。石撰高昂的头低垂下来,邱福心中闪过一丝敬畏,说道:“你也真个刚烈!”
    燕王放走都督陈亨的家奴,让家奴给陈亨报信。陈亨、刘真担心家眷们的生死,立即领兵赶来;许多军校拖家带口,都听说家属们无恙,也无心交战,相继逃到燕王行营中来,忙着与亲眷们相会。陈亨当年随燕王北征,觉得他最像太祖皇帝。自从他起兵以来,用人有方,用兵若神,屡次以弱胜强,好像要与建文皇帝争天下。如今燕军势力越来越大,自己若与他们厮杀,早晚会败,与其来日兵败身死,何不此时投靠燕王,少不了封妻荫子。七月间借燕王离间计将卜万关在狱中,就想投奔燕王,因刘真之故,未能领兵去投。陈亨将得失利害想得明白,这回决意去投,就与心腹部将营州中护卫指挥徐理、右护卫指挥陈文商量,说近来观天命人心,成败可以预见,燕王早晚会做成皇帝;若与他厮杀,没有胜算,不如从顺他,平生富贵功名不可限量。二人早有归顺之心,立即赞同。陈亨说手下的兵马少,没得见面礼,得将刘真的军马招来。夜里二鼓时分,与徐、陈二人领兵突袭刘真行营。刘真以为燕军来了,一时营中大乱。刘真单骑逃至辽东广宁。陈亨收纳刘真的残部,当作献与燕王的见面礼。
    兄弟情

    燕王脱下盔帽,解下佩剑,骑上一匹马,王勇、张猛、赵广与四个壮健的步卒相随,要入城中去见宁王。朱能等人忙来劝阻,担心城中有变。燕王说你们放心,大宁已破,城中多是我们的兵士,还有一半军马在城外安营,哪里会有变。你们在城外等着就是。
    宁王府门紧闭,几百燕军守在府外,街道上无一个闲人。燕王下马,轻敲府门数声,门内并无动静。燕王又敲门多次,过了好一会,旁边小门才开。燕王与门内的人说了几句,过了片时,正门吱呀呀大开,宁王从府内奔跑出来。燕王疾步上前,说道:“十七弟呵,我来看你了。”宁王呼喊道:“四哥哥,四哥哥。”二人双手紧握一起,都哭起来。燕王拭着眼泪说:“十七弟呵,曹国公大军要攻北平,北平早晚会破,我们全家老小都会死。弟弟若不向皇上上书,请求皇上赦免,我也会死!”说着以袖遮面,竟然嚎啕起来。宁王心中慌乱,忙道:“小弟即刻草表,乞请皇上赦免。”燕王破涕为笑,说道:“还是亲弟弟好呵。今日攻城,十七弟受惊了。我着人守在府外,不曾毁坏府上器物罢?”宁王忙道:“多谢四哥照拂,合府只是受了惊吓,闭门不出,并不曾损坏器物。”燕王道:“那为兄放心了。”宁王道:“只是左长史石撰先生昨日早晨出府门后,至今不见下落。他是长平人,学行兼备,时常为我出主意,我最钦敬他人品学问。请四哥得便时差人去城中寻觅。”燕王爽快答应道:“好,好,找到即刻送石先生回府。”兄弟二人把臂进入正门,宁王召集妻妾儿女与家将仆人等,都来拜见燕王,又令人杀牛羊准备酒席。
    当晚,燕王与宁王说起新君削藩的事。宁王也很感慨,说道:“皇上担心愚弟与辽王和四哥结交,诏令我们回京,我知道凶多吉少,没去,皇上就下诏削了我三个护卫,我召集能调遣的兵卒不过六七百人。”燕王道:“不知大宁诸卫的军马有多少人?”宁王道:“有三四万人,但小弟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全由大宁都指挥使节制。”燕王道:“都指挥朱鉴前几日战死城头,如今不知归谁节制。”宁王道:“按爹爹当年的旧例,若国中出现变乱,都指挥战死,暂由小弟节制。”燕王心中窃喜,面色上却不露一丝痕迹,眉宇间锁着愁色,就换了话题,说起小时候兄弟们在宫中的趣事。
    燕王在宁王府住了三日,兄弟情意甚欢。燕王劝说宁王去北平,宁王说家里有事,脱不开身,容日后来拜。府上一个心腹家将过来,在宁王耳边细声说,城中燕军大多撤到城外,却又有一些人来到城里,据说是燕府的官属;石撰先生当日被燕军刀割而死。宁王十分惊骇,看一眼燕王,燕王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花茶盏,用盖子轻拔着茶片,若无其事。宁王不想让燕王起疑心,对家将明说道:“燕王特地来看我,这几日叙说的都是亲亲之情。当日攻城时,燕王特意差人守护在府外,才不受乱兵扰乱。有燕王在,你放心便是了。”
    次日,燕王告辞,宁王要在府上设宴饯行。燕王道:“贤弟若要饯行,请改在郊外,自古祖帐饯别,都是在郊外道旁,如此方能壮行色。”宁王不知燕王何意,有些犹豫,说道:“郊外风雪大,恐怕菜凉酒冷。”燕王笑道:“这又何妨。”宁王就到郊外设帐饯行。帐外风雪呼号,帐内热气蒸腾。酒过数巡,菜也上齐了,燕王仍坐在交椅上,却不见告别的意思。宁王焦躁地等了许久,不见燕王起身,就离席叩拜燕王,说道:“愚弟不耽误四哥的行程,就此告别了。”燕王起身扶起宁王,笑道:“就此作别了?”宁王劝道:“天寒地冻,四哥宜早上路才是。”燕王问道:“贤弟真个不与我去北平麽?”宁王叹息道:“此番不能相助四哥,心中惭愧,且容日后来拜。”见燕王神色异样,心里有些惶惑,再次说道:“愚弟就此作别了。”就掀帐出来,与同行十几个亲军回城。才走十几步,风雪里突然涌出许多兵士,将宁王随行的几十名卫军隔开。宁王觉得有异,忙回头高呼道:“四哥,他们想做甚麽?”
    燕王近前来,挥手喝退宁王身边几个军汉,却任由着其他军汉将宁王十几名卫军推到远处。燕王握着宁王的手道:“十七弟呵,四哥是迫不得已。曹国公领着五十万大军来打我,北平早晚会被他打破,我全家老小性命难保。我手上才三五万军马,如何能抵挡得曹国公五十万人。弟弟呵,你忍心看着四哥死麽?”宁王问道:“四哥,你想怎地?弟弟能相助的,定倾力相助。”燕王道:“我这回来大宁,是向贤弟借兵。朵颜三卫多是骑兵,据说带甲八万,战车六千,人人骁勇善战。北方平原辽阔,正是骑兵征战的长处,弥补了我的短处。我烦请贤弟与我去北平,靖难之后,贤弟再回大宁来。”宁王道:“四哥,你要借兵,我可令朵颜三卫的兵跟着你,我就不去北平了。我的一门老小久住大宁,都习惯了。”燕王道:“为兄都是为你长远着想,贤弟的妃妾儿女还有家丁护卫人等,这回都接了去。贤弟颇通经史,深知古今成败治乱,向来善谋,就做我的军师罢。将来大事成了,为兄不会亏待贤弟。”宁王讪然笑道:“我再会善谋,也不及四哥呵。四哥且说说怎地不会亏待?”燕王附在宁王耳边轻声说:“倘若大事成了,我们兄弟二人中分天下如何?”
    宁王怔了,心想四哥做了皇帝,还会让自己平分天下麽?说道:“四哥说这话,分明是来赚愚弟的!”燕王道:“我寻思已久,算是我的许诺。”宁王不敢轻信这个许诺,暗地里后悔,自负聪明半世,竟然中了四哥的圈套,眼下已经身不由己,只得说:“愚弟不敢与兄长中分天下,但得他日贤兄不要负愚弟便是了。” 当即写了手谕,差人去招朵颜三卫军马及宁王府护卫军士,他哪里知道三卫的军官早就收受了燕王的金银,已经领着各卫军马在前路等候了。宁王懊恼,只得回府将金银财宝等物品装箱入袋,用十几辆马车拉着,带着王妃、儿女以及家奴们,跟着燕王大军投北平而去。大宁城为之一空。
    北平城下

    李景隆领大军来到北平城外,令军士们在九门外修筑营垒,架设攻城器具。次日清晨,李景隆亲领五万大军攻打丽正门。因云梯不足,大军都聚集在丽正门外,登上云梯只有数百人。快近城头时,城上守军用长木叉将两架云梯推翻,其他数架云梯上的兵卒被射落大半。城头上闹腾腾,男女声吵嚷一片,乱石如雨,许多躲过弓箭的兵却被石头砸伤。有些兵身上挨了砸,虽然痛却伤得不重,抬头来看,原来是城上许多妇女在扔瓦片,掷青砖。南军许久攻不上城,渐渐乱了起来,都不听李景隆号令,缓缓地从城门前后退。
    城上有人大呼道:“李九江,别看你有五十万大军,也休想一兵一卒进北平。”李景隆问道:“你是甚麽人?”那人答道:“老子是燕府护卫千户梁明。”他指着旁边一个肥胖的人,说道:“认得燕世子麽?还不下拜!”李景隆冷笑一声,忍不住问:“那个妇人是谁?”梁明道:“那是燕王妃,你眼瞎了认不出,还不下马来拜?”李景隆倒持着宝剑,向城上拱手。梁明又指着旁边两人道:“这位是得道高僧道衍师傅,这位是仪宾李让,你还不快快下马来拜!”李景隆说道:“我奉诏前来平燕,你们若明事理,早早出城归降。不然破城后,将兵杀到城中,刀枪无情,我也约束不住了。”梁明笑道:“你就做白日梦罢。量你一个纸上谈兵的人,有何德何才可以领五十万大军?燕王虽小胜耿炳文一回,但还怕他几分,得知朝廷换了你来,我们欢喜不得了哩。”李景隆受了这番羞辱,恼怒起来,令人放箭,弓手不敢近城,箭多落在城墙下。
    李景隆原来以为燕王带了许多精锐军马去大宁,城中兵少将寡,想必多是老弱,却不曾想到五万人打不进丽正门。瞿能劝他暂缓进攻,多造攻城器具,让数万人同时登城,城中必窘于应付。李景隆就令瞿能等人督造攻城器具。几天后,李景隆得到消息,燕王已经离开大宁城,正赶向北平。他细察看地图,揣摩燕王进军的路径,估计他们会从通州经过,就令张伦、俞通渊领兵去打东面的通州,阻断燕军来援北平。李景隆则领着大军来到城东二十余里郑村坝,安置了九个营寨,号令各营为战,未受命不得出兵,交战时相互援助,各营以逸待劳,要与燕王大军决战。
    南军暂停攻城之时,朱高炽问梁明道:“梁千户,今日守住了城,明日敌军四面来攻,不知有何良策?”梁明道:“将兵卒在各道城门前分布,再留两千人应急,哪一门危险增援哪一门,坚守一些日子,燕王就会回来。”世子又问道衍和尚道:“师傅,今日打退南军,明日怎地是好?”道衍说道:“今晚三更时分,可选几百条勇士缒下城去,趁着夜色扰袭几处小营寨,敲打锣鼓,大呼小叫,让南军夜里受惊吓,若他们慌乱出逃,便会自相践踏。若不出逍,也让他们整夜不得安睡。夜夜如此,消磨他们的精力。你再令李仪会同北平布政使司衙门李友直、郭资、吕震等人,去调征百姓来,令他们多送些砖瓦石头树木上城,城中青壮汉子都上城来做几天军。我们坚守十余日,那时燕王大军就回师北平了,李九江必定分兵而去,北平便无忧了。”世子有些犹豫,说道:“师傅,我爹反复吩咐我们不得出城迎战。”道衍笑道:“你爹是让你们不要开城出战,怕打不过,反而被南军趁机涌入城中。选些精锐之士趁着夜色从城上缒下去,不算迎战,只是扰敌而已。”朱高炽即刻请梁明选出五百六十名勇士,又令李仪会同衙门大小官吏去征调青壮汉子,发动全城百姓送砖瓦石头树木上城。
    二更时分,夜色深沉,城外远处营垒中只有零星灯光。五百多名勇士悄然缒下城来,摸到营垒几座行军帐外,先是大声呼喊,接着冲入帐内乱砍乱刺。附近帐内的南军以为燕王大军来袭,一时连营惊散,人马声杂沓喧腾。到了三更之后,天色将晓,勇士们才悄然回城。次日晚上,五百多名勇士们又下城去,围堵一个小营,杀伤数百人。南军不知虚实,整夜披甲持枪,都不得安睡。李景隆无奈,只得下令移营十里,以避燕军夜间扰营。
    三日后,李景隆又挥兵来攻顺城门,在城门下堆放许多干柴,引火来烧。火才燃烧起来,城门上倒了一缸水,即刻将火浇灭。李景隆下令强攻。朱高炽见顺城门危急,忙调千户梁明和燕府仪宾李让领兵去拒守。城头交战半个时辰,南军未能攻上城头。李景隆攻顺城门时,都督瞿能与父亲瞿通领着一千二百人去攻彰义门,这千多人都随瞿能出征多年,勇猛擅战。此次出征以来,他给李景隆出了好几个主意,都不被采纳,觉得许多事都不顺心,很想最先攻入北平,抢下第一桩大功。
    瞿能领着几百人抬着巨木,齐声呼喊着号子,沉沉地向城门移来。城门上乱箭与砖石齐下。瞿通指挥数百名弓手们,跟在巨木两旁,向城上射箭。城上许多人都是从城中征来的民夫,砸下砖石后,往往探出头来看,就被射杀。兵士们将巨木抬到城门下,随着瞿能的号令,巨木重重地撞向城门,城墙都震动起来。城上许多守军跑下城,有的持着长枪,有的搭着箭,一排一排地据守在城门内。瞿通见城上兵少,立即架起长梯,令军士登梯上城。城上守军仓促无措,南军数百人攻上城头。瞿通呼儿子道:“我们攻上城了,你快快去请曹国公领大军来,从彰义门杀入北平。”瞿能狂喜,立即上马,奔向顺成门报信。
    巨木缓缓地撞开城门,城内城外乱箭齐射。城上又赶来了许多燕军,南军拼命厮杀,想守住城头。瞿通在城下高呼道:“援兵霎时便到!援兵霎时便到!”正说着,瞿能驰马而至,瞿通见他身后无兵,惊问道:“大将军何故不来?”瞿通气咻咻地说道:“他……他让我传将令,即刻停止攻城!”瞿通问道:“为甚麽?”瞿能道:“他说城中守备甚严,要等大军一同进发,方能攻下北平。”瞿通大怒,骂道:“真是蠢到了家!”他不敢违抗将令,见城上军士渐渐不敌,死伤甚多,不得已鸣金收兵。瞿通领着残兵退回时,与儿子说:“你不知道,他是怕我们率先攻入城中,抢了他的大功。”瞿能愤恨地道:“他身为大将军不能激励将士拼死向前,却顾忌他人立功,这样如何能取胜!我们恐怕早晚会被他害死。”
    次日清晨,李景隆与瞿氏父子同领着五万大军,再次攻打彰义门。瞿能照例领着几百兵士抬着巨木去撞城门。巨木撞上城门后,抬木的兵士被震翻几个,觉得双臂发麻。他们哪里知道,昨晚城内守军已在门后面砌满石头,又浇了水,水凝结成冰,石头生硬如铁,任由巨木不停撞击,城门浑然不动。瞿能才知守军加固了城门,又气又恨,心想李九江真是一员蠢将,朝廷如何令他来统领大军。李景隆自知失算,也恼怒了,令军士架起云梯攻城。城墙上凝结着一层薄冰,云梯架在城墙上,守军用长枪稍微一拨,云梯便滑倒;有一队兵士率先攻上城头,谁知城垛也覆盖一层冰,兵士踩在城垛上,脚下凝冰滑溜,人站不稳,守军轻易就将他们推下城来。
    瞿通看见云梯与兵卒都在城墙上滑落,来见李景隆,说道:“大将军,兵机已失!贼兵连夜在城上浇了水,都凝结成冰!不便登城呵。”李景隆不服,说道:“元朝时北平有十三道城门,如今还有九道城门,你不要总想着攻打彰义门!”瞿通问道:“来日要攻哪一道门?”李景隆已经得到消息,燕王领兵正赶回北平,心有怯意,又不得与诸将说,因道:“你们鸣金收兵,军士们好生歇息一晚,准备明日再次攻城。”
    瞿能不服,来找郭英论理。郭英得知后十分生气,惦量着跟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资历,来找李景隆,直言大将军攻城失策,贻误战机。李景隆心想论起爵位来,你是定远侯,我是曹国公,公比侯大一级,你凭着老资历便不将自己这个总兵官放在眼中,就说:“那请你来指挥攻取北平如何?”郭英没有胜算,不敢赌气答应。李景隆道:“据探马报来的消息,燕贼正从大宁回兵,我得领兵前去截杀。”郭英生气,说道:“大将军失了攻取北平的战机,如何让我来收拾残局?”李景隆听了此话便恼,只因郭英是自己父辈那一代人,又曾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军,不便发作,却道:“哪里失了战机!只是北平城高,贼兵们又泼水成冰,还将城门砌死了,如何攻得进?燕贼正向赶来北平,当从喜峰口进来,我们当领兵去北平东北二三十里安营,在那里迎击他们。他们走了老远的路,一路疲惫,我们以逸待劳,定能大破燕军。但愿老将军能立下大功。”郭英问道:“那北平城就舍弃了麽?”李景隆道:“我请你去攻北平,你老不愿意,且留几万军马付与瞿通父子,不让城中贼兵出城便是,我们大军都去截杀燕贼。”
    郑村坝

    十月十九日,燕王领着近十余万军马来到会州 ,一路上雪中行军,声势浩大。燕王看着绵延数十里不断的军马,心想攻取天下当自大宁开始。此前都是以弱抗强,不过是想自保,如今多了朵颜等三个卫的鞑靼骁骑,可以与李景隆的大军争胜负,进而抢回理当属于自己的皇位。
    燕王在行军路上,一直想着如何整兵治将。父亲当年将大都督府改为五军都督府,五军互不相属,皆受命于皇帝。此前军马少,可以笼统节制,如今有了十余万大军,还是囫囵指挥,如同大锅熬粥,勺子难以转动,想将十万大军分为中军、前军、后军、左军、右军,各军听令于主将,主军听令于自己。一支军马战败则其它军马未必战败,一支军马叛乱则其他军马未必叛乱,因此平时相互制约,战时相互照应。他与宁王商量,宁王心里生气,不想再为四哥献计,只说极好。燕王又与张玉商量,张玉说势在必行。燕王就令张玉为中军主将,郑亨、何寿为中军左右副将,朱能为左军主将,朱荣、李浚为左军左右副将,李彬为右军主将,宋理、孟善为右军左右副将,徐忠为前军主将,陈文、吴达为前军左右副将,降将房宽为后军主将,和允中为后军左副将,毛整为后军副将,初步定下五军的体制。大宁归附的兵卒都勇猛擅战,燕王为避免隐患,不能让他们再自成一军,都分派到各军之中。
    大军休整一日,次日入松亭关。此时天寒地冻,大军沿路只攻取一些小城,四处搜粮寻衣,迁延半月余,冻死数百军士,才到达孤山 。此处位于松亭关以南,相距不过三四十里。燕王大军入喜峰口后,急行军两日,哨马来报燕王,李景隆屯大军于北平城东南二三十里处,那里有一处地名郑村坝,他们想在城外截杀我师;又有游骑来报燕王,说白河 水还在流澌,尚未结冰,近日大军渡不过;又有游骑来报,李景隆在白河西岸安营。燕王得知各路消息,与五军诸将筹划用兵之策。可是白河一直未能结冰,大军过河受阻,燕王有些心焦。
    次日,燕王早早起来,掀开帐篷看天色。大雪初霁,眼前旷野一片白茫茫。他步出营帐,呵了呵手,闭着眼睛,向着西北方默祷:“天若助我,白河结冰。”宁王道:“天气这麽冷,河水很快就能结冰,不消多虑。”燕王道:“但得如贤弟所言呵。”入夜之后,燕王下令起营,雪地有夜光,便于行军。张玉说白河未结冰,移营不能过河。燕王说上天会助我们,明日必定结冰。行军数里,遇到游骑来报“河冰已合”。燕王很是惊喜,下令急行军,天明时,大军很快从河面过去,安营休整。军士们做饭时,燕王与张玉等人饮酒,说起从前光武中兴汉室,要渡滹沱河时,河水很快结冰。如今殿下翦除奸雄,以安社稷,白河结冰也是如此快,这是上天相助,同符千载。燕王不忘鼓动地说,你说的极是,白河结冰定是天意相助,我们大事必成。
    李景隆遣都督陈晖领万余骑兵,来探燕王大军的去向,因两军错道,未能相遇。陈晖下午来到白河边,看到雪地人马的痕迹,得知燕王上午大军已经渡河,但未走远,领兵从后面追赶。燕王探知陈晖领骑兵来追,亲自领着两万精锐骑兵回师白河,伏在树林中,南军从河面过来时,即令冲杀。陈晖骑兵见燕王兵马多,慌忙挥兵退回白河东岸。军马奔聚在一块,河冰不堪承重,忽然开裂多处,溺死许多人马。燕军不俘南军,只捕战马,获得二千余匹,陈晖单骑逃走了。燕王的游骑来报,北平城外的南军虽有十余万,但缺少冬衣,许多人还穿着布鞋,十个兵士冻僵七八个,未冻死的人手也僵硬,拿不得兵器,只得隔着衣裳抱着长枪,全无斗志。燕王心知自己衣厚粮足,与朝廷大军交战,必定胜机更多,与诸将说李景隆违犯天时,白白让那些小兵送死,我们不消拼命厮杀,就可打败他们。燕王率大军列阵前进,远远看见南军聚集成一团,都在雪地上跳动,如作欢迎之状。燕王笑道:“我们要取他们性命,他们还欢喜地迎接我们哩。”张玉不解燕王的意思,说道:“他们不是迎接我们,军士们耐不得寒冷,跳动是为了驱寒。”燕王道:“两军相对,就是冻死也不得乱动,军士混乱叫嚣,哪里还有心思交战。可见李九江治军无法,我们可以即刻出击!”
    燕王令朱能领着朵颜的精骑作先锋,自己领着大军跟在后面。朵颜的精骑果然厉害,连破官军七营,燕王领着五路军马横冲李景隆的军阵,绞战在一团。自中午到酉时,燕王领着骑兵左右冲击,宦官狗儿、三保、保儿等人也跟着冲杀过来,一面呼喊,一面挥着兵器乱砍乱刺。官军大败。燕军斩首数万级,白茫茫的雪地都染红了,缀满无数颗人头。官军逃奔不及,数万人跪在雪地投降。因无冬衣和粮草供给降军,燕王下令散遣他们,由着他们自寻生路。
    天色昏黑时,燕王下令收兵回营。其时夜寒逼人,燕王喝了些酒,在帐中坐卧都不自在,学着北军御寒之法,在帐中跳跃,笑道:“今年六月间,我装着怕冷还要烤火,其实热得人死。眼下却要冷死人,却没得火烤。”宦官三保道:“殿下要烤火不难,我们也想烤火哩。”就从帐中拿出一副旧鞍,在燕王的帐外点燃了,又到营外砍些小枯树枝,扔在火上。燕王蹲在火堆边,伸着双手取暖,与朱能、狗儿、三保等人说话。几个披甲的小兵,瑟瑟缩缩,也想来烤火,又不敢太近前,几个人挤在一堆,看着燕王,都有些拘谨。亲军护卫王勇挥手道:“走开些,你们回自个营帐去!”燕王回头看见几个小兵,忙挥手制止,说道:“不要赶,他们都是壮士,打仗全靠着他们,来,来,来,都过来坐地向火。”几个小兵才慢慢靠近。燕王说:“饥寒切身,最难忍受。我身着重裘还觉得寒冷,他们衣单,我恨不能都让他们来向火,你们如何忍心斥责哩?”王勇忙向燕王谢罪。赵广道:“这也是为着殿下想,火堆小,人太多了。”燕王说:“多几个人火堆就不热了麽?我们向火时,兵士想来向火,由着他们来,不要再驱赶了。”王勇等人连忙答应。燕王问张猛道:“皮壶里还有酒麽?”张猛道:“只有小半壶了。”燕王说:“拿将来,军士们一人喝两口驱寒。”
    燕王与军士们轮流喝着酒,烤着火,说着闲话。燕王见三保身长七尺,背圆腰粗,说话声洪亮,与众人略有不同,就问道:“三保,你是哪里人?就没有姓麽?”三保恭敬回答道:“奴婢祖上是回回人,小时候家在云南,本姓马,小名叫三保。”燕王又问道:“你如何到宫中来的?”三保道:“当年傅友德和蓝玉征云南,搜到了许多童男童女,要送到宫中来做勾当。奴婢才十三岁,就便被带来京城来。童男想在宫里做勾当,就要净身。奴婢自小家里穷,为的是图日后能过好日子,就自愿净了身。后来傅帅和蓝帅奉诏镇守北平,奴婢记得那年是洪武十八年,我被调遣随军侍奉军官们的家眷。到了北平后,被选到燕邸中当差了。”燕王道:“原来是恁样呵,你今年多大了?”三保道:“奴婢今年二十八。”燕王道:“正当壮年。你跟着我多年,我看你是一个伶俐的人,也能上马征杀,将来要图一个出身,如何没得姓名哩?郑村坝这一场好厮杀,你与狗儿、保儿都出了大力。古时候很多人没有姓,就依地取姓。商朝有一个人名叫篯铿,后来封在彭城,就姓了彭。今晚在郑村坝地面,我就赐你一个郑姓,你就叫郑和罢。”三保十分惊喜,忙叩头道:“多谢殿下赐给奴婢姓名,我从此就叫郑和了。”
    次日天明,游骑来报燕王,昨夜李景隆挥兵南撤,舍弃了许多辎重。燕军收得战马三万余匹。燕王不知李景隆退军的意图,问了几个未及离开的残兵。他们说曹国公怕殿下来攻,令军士日夜戒严,军士们持着枪站在风雪中,异常辛苦,都不得休息,冻死许多人,还有许多人手指都冻断了,哪里还能厮杀。曹国公怕再次失利,就撤军南奔了。朱能得知此情,请作先锋,要提两万军马去追杀李景隆。燕王心想天寒时节,两军厮杀死伤甚多,自己军中冻伤的人也不少。李景隆节制着数十万大军,追杀他们未必能胜。燕王因道:“归降的人都放了,他们既然南逃,也将他们当作降军一般放了。目下天气严寒,冻死饿死的人多,我们军中也有不少伤亡,暂且收兵,明年来战。”

    次日天明,游骑来报燕王,昨夜李景隆挥兵南撤,舍弃了许多辎重。燕军收得战马三万余匹。燕王不知李景隆退军的意图,问了几个未及离开的残兵。他们说曹国公怕殿下来攻,令军士日夜戒严,军士们持着枪站在风雪中,异常辛苦,都不得休息,冻死许多人,还有许多人手指都冻断了,哪里还能厮杀。曹国公怕再次失利,就撤军南奔了。朱能得知此情,请作先锋,要提两万军马去追杀李景隆。燕王心想天寒时节,两军厮杀死伤甚多,自己军中冻伤的人也不少。李景隆节制着数十万大军,追杀他们未必能胜。燕王因道:“归降的人都放了,他们既然南逃,也将他们当作降军一般放了。目下天气严寒,冻死饿死的人多,我们军中也有不少伤亡,暂且收兵,明年来战。”
    第七章

    上书札高巍献愚诚  斥来使朱棣泄怨愤



    上燕王书

    燕军来到北平城下,直攻官军城外营垒。世子朱高炽得知父亲领兵回来,立即令守军从城中杀出。南北两军厮杀到黄昏,才渐渐收兵。
    翌日,张玉、朱能、丘福、谭渊等领着各部军马,接连攻破四座营垒。瞿能得知李景隆在郑村坝兵败南奔,已投奔山东德州,于是舍弃城外九座营垒和几千石粮草,也投德州而去。朱高炽与道衍等人迎燕王入城,在府上设酒宴。诸将趁着酒性,大赞燕王有神算且有神助。燕王却说:“能守住北平,真是托李景隆的福呵。如果他听信了瞿能父子的话,攻破彰义门,那北平便失守了。你们可知道,瞿能当年跟随蓝军出大渡河西征,立下了许多战功,决不是李景隆可比。朝廷如果任瞿能为总兵官,我们也是凶多吉少呵。”
    张玉道:“臣等此前请殿下先破李景隆,然后攻取大宁,可是殿下睿智神谋,制胜料敌,无一不准,为何都能这般神明?”燕王知道收集大宁精锐骑兵之后,方才有与李景隆抗衡的底气,但要与侄儿争天下,还远着哩。虽连胜了几回,并不敢大意,不免担心诸将骄纵轻敌,因道:“偶然罢了,无足欢喜。诸君说的都是万全之策,我未用诸君之策,是大宁有可乘之机。倘若不这样行事,我们兵马不足,哪里敢来北平与李九江大战。我不会时常都这样用兵,但日后你们还要献计献策,不要有顾虑,如若计策可行,我都会采纳。将士们辛苦,这回到北平了,我要大赏诸军。”
    燕王与众人酒饭后,都来东殿歇息,殿中的地龙里冒出热气,众人都脱了袄子和帽子。燕王与道衍坐在罗汉床上,张玉等武官们列坐在旁,喝着茶,吃着果品,说些闲话。潘安想起一事,说道:“殿下出城时,有人上书了。”燕王问道:“是甚麽人?”潘安道:“一个自称国朝处士姓高名巍的人,近日又上了 ,不知殿下看不看?”燕王笑道:“不知是甚麽鸟人,竟然两番上书,不看我也知道他说些甚麽,无非想劝我罢兵。”潘安问道:“那就不看了?”燕王道:“如何不看?闲着无事,你把来看看。”潘安即刻出门,将两封信拿来。燕王道:“我疲乏了,你读与我听,列位一起来听听,看他如何游说我,权且当作消遣。”
    潘安念道:“国朝处士高巍再拜上书燕王殿下:太祖上宾,天子嗣位,布维新之政,天下爱戴,皆曰‘内有圣明,外有籓翰,成、康之治,再见于今矣。’不谓大王显与朝廷绝,张三军,抗六师,臣不知大王何意也。”道衍说道:“开笔直言正事,这个高巍深得文章之道。”燕王点头道:“师傅说得是,我觉得写得好。”潘安接着读:“今在朝诸臣,文者智辏,武者勇奋,执言仗义,以顺讨逆。胜败之机明于指掌。皆云大王‘藉口诛左班文臣,实则吴王濞故智,其心路人所共知。’”
    燕王呵呵笑了起来,侧身卧在罗汉床上,翘起二郎腿,说道:“胡言乱语!”说着却笑了起来。道衍也笑了。燕王道:“接着念,写得有趣。”潘安念道:“巍窃恐奸雄无赖,乘隙奋击,万一有失,大王得罪先帝矣。”张玉问道:“奸雄是说谁?后文中有‘大王’二人,定不是说殿下是奸雄罢?”燕王说:“奸雄不是你张玉,便是朱能,能称奸雄者,自然也是大英雄也。”说时呵呵大笑。张玉也笑,说道:“我可不敢负奸雄之名,曹孟德才称得上呵。”道衍说道:“依老衲看,高巍说的奸雄,就是说殿下,只是说得婉曲罢了。”燕王道:“还是师傅说得对,接着念。”
    潘安念道:“今大王据北平,取密云,下永平 ,袭雄县,掩真定。虽易若建瓴,然自兵兴以来,业经数月,尚不能出蕞尔一隅地。且大王所统将士,计不过三十万。以一国有限之众应天下之师,亦易罢矣。大王与天子义则君臣,亲则骨肉,尚生离间。况三十万异姓之士能保其同心协力,效死于殿下乎?”燕王问道:“你们都不会效死麽?”朱能道:“他在放屁,我们哪个不是拼死厮杀,起兵以来死了许多人。高巍那厮真是书呆子!”
    潘安接着念道:“巍每念至此,未始不为大王洒泣流涕也。愿大王信巍言:上表谢罪,再修亲好。朝廷鉴大王无他,必蒙宽宥。太祖在天之灵亦安矣。倘执迷不悟,舍千乘之尊,捐一国之富,恃小胜,忘大义,以寡抗众,为侥幸不可成之悖事,巍不知大王所税驾 也。况大丧未终,毒兴师旅,其与泰伯、夷、齐求仁让国之义不大迳庭乎?虽大王有肃清朝廷之心,天下不无篡夺嫡统之议。即幸而不败,谓大王何如人?”燕王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我要上表谢罪去,谢罪去呵。我们由着奸贼发落,遂了他的意,成就他的忠臣孝子的旷世功业。”众人默然。潘安顿了顿,见燕王不再说话,接着读:“巍白发书生,蜉蝣微命,性不畏死。洪武十七年蒙太祖高皇帝旌臣孝行。巍窃自负: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巍至愿也。如蒙赐死,获见太祖在天之灵,巍亦可以无愧矣。”
    燕王问道:“他说赐死?莫不是他在北平?”潘安道:“是,这回他亲自来北平上书,住在旅馆里等殿下回复,不知殿下要不要召见。”燕王冷笑道:“不回复,回一个字都是徒费笔墨,也不召见,见着他也是徒费口舌。我们留着心思想着如何对付李九江罢。”道衍说道:“殿下不答理高巍,但不可不再次上书朝廷,且将上书公布天下,让天下百姓知道殿下出师有名。”燕王抚额道:“师傅说得是,即刻请人草拟上皇帝书。”说着,借着酒兴,手指轻敲着桌面,慢悠悠地说道:“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就看着道衍,道衍随口应道:“国乱民愁,王不出头谁是主?”燕王惊喜之极,看着和尚道:“师傅捷才呵。”
    高巍在北平客舍等了二十余日,时常到燕府门前问有没有回书。将近年末,高巍见城中百姓怡然自乐,仿佛不曾有战事,城中都弥漫着辞旧迎新的喜气,颇觉客舍寂寥,心想自己一介书生,想用笔墨立功,谁知燕王既不召见,也不扣留,连一句话都不托人转与自己,深受冷遇,就想回京去。他在客馆吃茶饭时,见了许多军官也在酒店吃酒,见着一个军官拿出一张纸请识字的人与他解说,十分好奇,就前去看,看见第一行“燕王殿下告谕众将校曰”,就站在一旁听着,默记在心。次日,高巍怅怅地离开北平。
    此时正值十二月中旬,北地极寒之时,燕王却要亲领数万大军去征大同 。诸将多劝燕王暂且息兵,燕王却说李九江在德州调集诸路重兵,意欲明春大举兴兵,我们当先取大同。张玉不赞同,说官军将要来攻北平,我们当为守备,如何能舍北平而去。燕王说我们征大同,大同必告急于李九江以求援兵。北方是苦寒之地,南军脆弱,哪里耐得寒冷,正要让他们疲于奔命,他们劳苦则受冻饿,冻死饿死人多了,就有许多人要逃,我们诱战,让李九江穷于应对,如何不可?诸将无话可说。出征之前,燕王令诸将选出军中忠义勇智之士,在宫中召见他们,设酒饭款待,说出征大同,我都要依赖着你们。这些勇士都明白,是要他们在厮杀时守护着燕王。
    燕王身披着朱红色的战袍,行进在大军的前列,几面军旗迎着逆风,旗上绣的“燕”字在风中飘扬,大雪纷纷扬扬,行军急迫。大军来到紫荆关 的时候,张玉仰见燕王朱红色的战袍上现出花纹,那是路上雪花所聚。张玉与朱能、谭渊几个人说:“你们看燕王战袍上的龙纹!”将士们都顺着张玉的手望过去,那朱红战袍上雪花凝成白花,如同刺绣的龙纹。朱能道:“这是吉兆呵,取大同必胜!”就拍马追上燕王,指着他战袍上的雪花,说是天绣龙纹,来年必作天子。谁知燕王听了,却变了脸色,忙摆手道:“不要胡说。这不过是冰花偶然凝聚,岂可等闲便说是嘉应?行军路上,正是戒慎的时节,万万不可大意!”张玉等人都知道燕王的意思,忙说:“我们也想鼓舞军士们的士气哩。”
    六日后,燕军来到广昌 ,正准备攻城。守将汤胜看见燕王骑着马,立在大雪之中,他身后站着许多人马,白茫茫一片,心中惊叹,立即开门献降。
    正月初一,天下百姓正是喜迎新年之际,燕王却领兵来到大同东面数百里外的蔚州。城池防守严密,数日不曾打下。城中指挥李诚绰号冲天李,到城外巡视时,被燕军发现踪迹,他急忙藏匿在水沟中,被燕军搜了出来。燕王劝说一番,就释放了他,他说愿意献城自效。回城后,他劝降诸将,王忠、李远等诸将不从,将他囚禁起来。燕王等了数日,不见李诚的消息,再次攻城。城中守备森严,燕军估计十余日打不下,恐怕将士们的士气受挫,就暂缓攻城。燕王意外发现城外旧有一座退敌台,台上有楼屋,以前可以驾设飞桥连接楼屋与城头,军士可以在楼屋中攻打城下的敌军,如今飞桥和楼屋都毁了,只有土台还在。燕王窥出破绽,凭借高台作隐蔽,令每个军士背着一布袋的土,从台上扔下来,不消一日的工夫,积累的沙土与城墙一样高;燕军又用霹雳车向城中抛掷巨石,城中军民一片慌乱。守将王忠、李远等人自知守不住,由李诚领着他们一同开城出降。
    燕王攻取了蔚州,沿路散布要攻大同的消息,大同守将果然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从德州领兵来援大同,向西北进发,出紫荆关后,探知燕王大军并未奔袭大同。其时燕王也探知李景隆军马出了紫荆关,此关与蔚州距离北平的路程相近,担心他引兵攻北平,就领兵从蔚州向北行进,绕到居庸关回到北平。茫茫雪野,人迹罕见,李景隆不知燕军的去向,在冰天雪地里来往行军,许多军士手指冻伤,拿不得兵器,还冻死不少人。各路探马报知燕王,雪地上看见许多刀枪和盔甲,还有许多掩埋兵士的坟堆。燕王心想年初扰袭官军,大损他们的士气,明春大战便多了几份胜算。

    高巍面圣

    高巍从北平回到京城,已是建文二年正月下旬。他在京城外驿站歇息时,听说今年正月间皇帝下诏天下官吏来朝,不要他们朝贺,也许皇帝觉得燕王反叛未平,新年实无喜事可贺。高巍又打听曹国公是否有捷报到京。驿丞说曹国公出征后,有几个使者回京时曾在驿馆里换马,却未听到有送捷报的人经过,只说蔚州城不战而降。
    高巍进城后,立即入宫求见皇帝,奏报燕王告谕众将校手谕的大意。皇帝有些悲伤,过了一会,说道:“去年末,燕王曾上书与我,高先生请看。”就将一本奏章让宦官邱忠转递高巍。高巍急匆匆来看:

    盖闻天下之至尊至大者,君与亲也,故臣之于君,子之于父,必当尽其礼者,盖不忘其大本大恩也。故臣之于君则尽其忠,子之于父则尽其孝,为臣而不忠于君,为子而不孝于亲者,是忘大本大恩也,此岂人类也欤?若然,则君亲之大本大恩,为臣子者不可以不报,君亲之雠,又岂可不报乎?

    高巍看了这几行,觉得文章间交织着寒气与杀气。燕王如今将起兵的借口说成为君父报仇,当今皇帝竟然成了杀父仇人,这是谁替燕王拟的上皇帝书?燕府真有擅长文章的人,遣词命意远在自己之上,闪了这个念头,又接着细看:

    礼曰:君父之雠,不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 。今我太祖高皇帝子也,君亲之雠,可不报乎?但念父皇存日,因春秋高,故每岁召诸王或一度或两度入朝,父皇谓众王曰:吾之所以每岁唤尔诸子或一度或两度来见者,何也?我年老,虑病有不测,弗能见尔辈也,岂不知尔辈往来匍匐之劳苦?父皇康健之日尚如此,矧既病久,焉得不来召我诸子见也。不知父皇果何病也,亦不知服何药而不瘳,以至于大故也。
    礼曰: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今忝为父皇亲子,分封于燕,去京三千里之远,每岁朝觐,马行不过七日,父皇既病久,如何不令人来报,俾得一见父皇,知何病,用何药,尽人子之礼也。焉有父病而不令子知者?焉有为子而不知父病者?天下岂有无父子之国也邪?无父子之礼者,则非人之类也。况父皇闰五月初十日未时崩,寅时即殓,不知何为如此之速也。

    看到此处,高巍抬头看了看皇帝。皇帝的神情十分不自在。燕王竟然质疑太祖皇帝的死因,将不准他赴京奉亲之事归罪于皇帝,而不说这是太祖皇帝的遗命,理由很堂皇,言外之意让天下人猜测是这个侄儿下毒,他急着想做皇帝。亲侄儿竟被亲叔叔说成杀父仇人,燕王看来不是要“清君侧”,而是要“清君”,心里惊惶起来。

    礼曰:三日而殓,俟其复生。今不一日而殓,礼乎?古今天下,自天子至于庶人,焉有父死而不报子知者?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丧者也?及踰一月,方诏亲王及天下知之,如此则我亲子与庶民同也。又不知父皇梓宫何以七日而葬,不知何为如此之速也?
    礼曰:天子七月而葬。今七日即葬,礼乎?今见诏内言“燕庶人父子”,岂葬父皇以庶人之礼耶?可为哀痛!……
    伏自父皇宾天,闻齐泰等奏定礼仪,凡朝几筵,揖而不拜,及小祥节届,祭不亲与。差百户林玉、邓庸等奏事,辄被囚系,棰楚锻炼,令诬王造反,云擅自操练军士,造作军器,必有他图。
    齐泰等明知《皇明祖训》兵卫内二条:“凡王教练军士,一月十次,或七八次、五六次,若临事有警,或王有闲暇,则遍数不拘。”又云:“凡王入朝,其随侍文武官员,马步旗军,不拘数目,若王恐供给繁重,斟酌从行者,听。其军士仪卫,旗帜甲仗,务要鲜明整肃,以壮臣民之观。”
    想惟太祖高皇帝以诸子出守藩屏,使其常岁操练军马,造作军器,惟欲防边御寇,以保社稷,隆基业于万世,岂有他哉?其奸臣齐泰等不遵祖法,恣行奸宄,操威福予夺之权,天下之人,但知有彼,不复知有朝廷也。七月以来,诈令恶少宋忠、谢贵等来见屠戮,为保性命,不得已而动兵,宋忠、谢贵俱已就擒,已具本奏闻,拱候裁决,到今不蒙示谕。
    齐泰等又矫诏令长与侯耿炳文等领军驻雄县、真定,来攻北平。重为保性命之故,不得已而又动兵,败炳文所领军马,生擒驸马李坚、都督潘忠、宁忠、顾成、都指挥刘遂、指挥杨松等。奸臣齐泰揭榜毁骂,并指斥太祖高皇帝,如此大逆不道,其罪当何如哉?十月六日,又矫诏令曹国公李景隆等总兵领天下军马来攻北平。躬率精锐,尽杀败之,李景隆夜遁而去。若此所为,奸臣齐泰等必欲杀我父皇子孙,坏我父皇基业,意在荡灭无余,将以图天下也。此等逆贼,义不与之共戴天,不报此雠,纵死不已。

    高巍看到这里,越发觉得燕王不是寻常之人,真是有太祖高皇帝与陈友谅争雄时的模样,甚麽话都敢想敢说,不由失声道:“矫诏?他这不是胡言乱语吗?”忙看皇帝,皇帝的眼睛似乎湿润了,像是受了叔叔一番训斥,心里委屈。高巍道:“燕王罔顾事实,陷齐大人于不法。天下人都知道,这是陛下发的诏书,如何成了矫诏? 齐大人何时指斥太祖高皇帝了?都是莫须有的事呵。”皇帝轻声说道:“四叔不便直说我的不是,才说齐先生发的矫诏。他想让我自治齐先生和黄先生。”高巍道:“齐大人和黄大人都是当朝的忠臣,陛下万万不可听信燕王的话。”皇帝点头道:“我知道。”高巍接着看:

    今昧死上奏,伏望愍念父皇太祖高皇帝起布衣,奋万死不顾一生,艰难创业;分封诸子,未及期年,诛灭殆尽;俯赐仁慈,留我父皇一二亲子,以奉祖宗香火,至幸至幸。不然,必欲见杀,则我数十万之众,皆必死之人,谚云:一人拚命,千夫莫当。纵有数百万之众,亦无如之何矣。愿体上帝好生之心,勿驱无罪之人死于白刃之下,恩莫大也。
    傥听愚言,速去左右奸邪之人,下宽容之诏,以全宗亲,则社稷永安,生民永赖。若必不去,是不共戴天之雠,终必报也。不报此雠,是不为孝子,是忘大本大恩也,伏请裁决。

    高巍心想如果按燕王所言“去左右奸邪之人”,他退了兵还好,如果除去了齐、黄等人,燕王仍挥师向南,直逼京城,岂不是要与侄儿争天下?不知皇上知道燕王的图谋,又不敢明问,因此叹息道:“陛下,燕王最初只有几千军马,后来攻取了蓟州、遵化、怀来、居庸关等地,有了数万军马,但从他攻取大宁后,便有了十几万人,说数十万人是夸大其词,但也不可小视。臣请殿下拿定一个万全的对策。”
    皇帝愁苦地说:“我遣五十万大军出征,还不能取胜。高先生,你有甚麽好主意?快快说与我听。”皇帝眼神焦渴。高巍为着不让皇帝失望,寻思一会,说道:“臣不知兵事,也出不了好主意。只是听人说耿炳文虽然初战败了,但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人,反败为胜也未可知。又听军中人说瞿通父子有将兵之才,陛下何不用他们二人?”皇帝摇头道:“耿老将军年迈了,瞿通父子却是蓝玉的旧部,蓝玉谋反时,有人供词里还说到瞿氏父子,我不敢用他们。”高巍也不知蓝玉谋反案的事情,见皇帝不纳,因道:“臣两番上书燕王,他都不回复,如今臣胸中茫然,已无一策。”
    黄子澄得知朝廷大军在郑村坝大败的消息,十分震惊,几乎不敢相信燕军斩杀、俘获官军多达五六万人。自己执意要换下老将耿炳文,举荐李景隆为总兵官,谁知他首战亦是大败,如何禀报皇上才好哩,心中焦虑不安,一直在想着如何回答皇帝的疑问。晚朝后,皇帝散朝后,在奉天殿外问黄子澄道:“黄先生,我听外间传言出师不利,不知实情如何?都恁久了,竟然没捷报来。”黄子澄答道:“陛下,我听说曹国公先前小胜了几回,但近月天寒,军士们不堪寒冷,想必有些损伤。大将军暂时回到德州,待来春天气转暖,再去征剿燕军。”皇帝叹息道:“天寒地冻时节,端的不便用兵。军士多是南人,不耐北边的寒冷。曹国公这番想必也吃了苦,不能不奖赏他,拟加他太子太师,差内官送金币、御酒和貂裘去,不能亏欠总兵官。”黄子澄心里叫苦,李景隆接连吃了败仗,皇帝不知情不说,还要厚赏他,日后会被朝野笑话;若劝皇帝不赏,却不能让朝野知道曹国公征战之苦。他权衡利弊之后,就未劝阻皇帝的慷慨,只盼着李景隆能先败后胜。皇帝差的内官要上路时,黄子澄也差一个心腹人去告诉李景隆,兵败的事先按下不报,待打了胜战再报。
    次月,皇帝得知燕军攻下大同,攻大同的军马都是原蔚州守将王忠的部属。官军只顾自身安危,见着燕王一时得势,就都归降了,全无廉耻;皇帝又得知鞑靼可汗差使者向燕王献礼,愿意出兵来打官军,心里焦急,盼着曹国公开春后再次出兵攻打燕王,就令高巍再次去李景隆军中,请他尽快出兵,早日凯旋归来。三月,高巍来到德州,向李景隆传达皇帝的口谕。四月间天气转暖,李景隆自山东德州领二十万大军北伐,令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等自真定出兵,会师于白沟河,令都督平安为先锋,要与燕军大战一场。
    燕王得知平安作了先锋,有些吃惊。平安是滁州人,力大能举数百斤,擅使一条大铁槊,骁勇善战,如今做到右军都督佥事。他爹平定曾跟随太祖皇帝起兵,攻元朝大都时战死,太祖高皇帝就将平安收作养子,只因这种恩义所在,他是一个拼着性命也要护着建文皇帝正统的人,绝不会归降自己。他曾经跟随自己出塞,颇知自己用兵之道。诸将得知平安为先锋,也都有些担心。燕王与诸将议事时却说,平安一介武夫,有勇无谋。以前跟着他到塞外打鞑子,知道他如何用兵。但你们可知,自古兵无常形,我们这回要先破平安的军马。
    出战前,燕王不放心降卒,怕他们临阵倒戈,偶然听朱能说他们中有四个人曾经在凤阳守皇陵。燕王很惊讶,心想朝廷能召集五十万大军,还差几个守陵的人麽?就让朱能将四个守皇陵的小兵唤来,站在其他降卒前面。燕王说:“如今俘降的人太多了,有愿留着从军的,都由着你们,不愿意跟着我从军的,可以即刻回家去,也可以去投曹国公的大军。我起初不知道朝廷大军中竟然还有凤阳守皇陵的小军。我那侄儿皇帝年幼,不以祖宗陵寝为重,连守皇陵的兵都调来了,朝廷的军马本来就很多,难道还少这几个人麽?”说时,拈着衣袖擦拭眼睛,神情悲伤。过了一会儿,燕王唤来朱能道:“你差人取些军粮来,每人资助三斤米,各人再给两百文钱。”又转身对几个小军说:“我们的军中钱粮耗费甚大,这些钱粮你们莫嫌少呵。”四个小兵连忙跪地谢恩,有人还感激地哭起来。燕王扶起他们,说道:“请起,请起,我们家的皇陵都还好罢?那里的树木也还茂盛罢?”一个小兵天真地说:“树木好多,小的们守在那里,百姓们都不敢来皇陵砍柴放牧。”燕王道:“烦劳你们了,你们明天大早就动身回凤阳,继续守护皇帝陵。”燕王又令人给其他降卒发微薄的盘缠,打发他们回家去。

    燕王怨愤

    夏月风暖,朝廷大军免去严寒之忧,李景隆自以为得了天时,与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的军马会师于白沟河,就着手平燕部署。燕王得知官军会师消息,亦领大军向南。燕王知道李景隆避开寒冬,意在初夏大战,自己不再独得天时,就请道衍和尚随行,以便随时向他问计。
    李景隆率领大军来到河间,以都督平安为先锋,付他军马十万。燕王早探知官军有意求战,领兵马渡过玉马河,在苏家桥安营。四日后,在河侧遇到平安的大军。平安早安排一万人隐藏在河侧的草树中,意欲伏击燕军。燕王与诸将商量迎战时,军士进帐来报,说曹国公差总旗魏再兴送书来了。燕王道:“把来我看。”
    燕王匆匆看毕,冷笑说:“书信里言词如此骄横,却想让我们息兵,哪里有半点真心!”就递与道衍和尚看。和尚念道:“你们听听,‘尚书齐泰、太卿黄子澄已屏窜遐荒,天理昭明’,就凭这一句想让我们退兵麽?谁都知道皇帝正宠信着他们二人,哪里舍得将他们‘屏窜遐荒’。”燕王早就收到潘安转来的密信,是宫里两个内官所寄,皇帝明着罢黜齐、黄二人,暗中却任用如故,就知道建文君臣不剿平自己决不会罢休。朱能要接过来看,被张玉先截了过去,边看边骂:“李九江这厮是讨死,说甚麽‘造祸嗜杀,圣贤所戒’,‘周王不遵成训,狂作妄为’,要将我们都逼死了,还说是狂作妄为,直是放屁!”朱能说道:“惹张老将军恁大火气,我看看他写了甚麽屁话。”匆匆看毕,说道:“李九江说话端的无礼,且将那个总旗魏再兴杀了祭旗。”燕王摆手道:“自古交兵,不斩来使。若杀来使,我岂不成了无道之人!——带他来见我!”
    道衍笑道:“你们道是李九江写的?依贫僧看,李九江还不敢恁样说,估计是皇帝差翰林学士拟的稿,借李九江的身份说出来。”燕王点头道:“师傅说得是。我前后上书皇帝三次,他一次也不回复。这次就权当是皇帝的回复。李九江不过是一员庸将,不值得我们生气。我亲笔回他 ,看我如何斥责他!”道衍说:“殿下亲笔写信最好,名为回复李九江,实则回复皇帝。”
    两个亲军带着魏再兴来到行营,他见了燕王不拜。朱能大怒,霍地站起来,揪住魏再兴要打,燕王喝道:“且住!”朱能才收住拳头,被张玉拉了回来。燕王道:“你是来使,如同李景隆亲临,可以不拜本王。今日我有话与李景隆说。”燕王低着头,来回踱步,沉思一会,转身看着魏再兴,手指着他的鼻子尖,说道:“李九江,你近日差总旗魏再兴来送信,我看了你二月十三日的书子,辞意简率,全不见半点诚意,想必不是出于你的心你的口,为何?你的祖父重孝道,你的父亲也重孝道;你出于孝子之家,岂肯如此妄诞?必定是奸臣借你的话来搪塞我。”道衍微笑点评道:“殿下这番话说得极好,极有身份。”
    燕王得到道衍的赞赏,有些得意,转过身去,背对着魏再兴,仰望着天,缓缓地说:“我与你以家来论,我辈分居长,以朝廷来论,我的爵位是亲王,你都不应当如此相待。”道衍激励道:“殿下这等居高临下的气度,寻常人学不来。”燕王看道衍一眼,说道:“谢师傅谬赞。”接着斥责道:“此前李九江以总兵之职来到汴梁,害我弟周王,又被齐泰等奸臣矫诏令你佩征虏大将军印,总领天下军马,来北平围攻九门,又来屠我一家人。你在信中不是说‘尚书齐泰、太卿黄子澄已屏窜遐荒,天理昭明’麽?我且告诉你,若以我的太祖公法论之,必定让你首足异处,夷灭你的九族。你说皇帝已经将齐、黄二人屏去遐荒,我想他们不出两三百里地,一两日间便能召他们回来,仍作朝廷重臣。这话不过是蒙骗我们罢了,真为可笑之极!”道衍笑道:“殿下这番话说得好。”燕王道:“你来信中所谓‘造祸嗜杀,圣贤所戒,今日造祸嗜杀,端的谁是邪谁是正?我只因图保性命,不得已兴兵,除残去暴,体天地好生之心。我爹患病时,都不让儿子辈知道,我爹升天时也不报我们知道,还不令我们奔丧,一两日内就收殓了,七日便下葬,葬礼未毕,便拆毁宫殿,掘地五尺,至今我都不省得爹爹得了甚麽病就恁地死了。何况又杀我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要坏我太祖高皇帝的基业,分明是要图谋天下。我今日要为太祖皇帝复仇,不是小怒,是老子大怒,也是天人之所共怒。你说削藩是为着全宗亲骨肉的大义,可笑不可笑!”燕王手先指着南面,戳了几下,又指着魏再兴的鼻尖,怒眼圆睁,越说越激昂。
    “那年,我弟周王被奸臣诬害,你说是‘大义灭亲’,与今日所说的话大相违背。去年我三次具本上奏皇上,全无回音,想必为奸臣蒙蔽,使下情不能上达,我真是无可奈何呵。今日我亲笔写信与你,你好生细看,你若不思量我太祖高皇帝亲亲之心,想与奸臣亲密,再总天下军马列阵来战;你要知道太祖皇帝之仇,令我有死之心,无生之乐,此怨不雪,就算瞑目了也不会罢休!”燕王说到此处,声音十分响亮。道衍和尚闭眼合十,似乎不忍见燕王悲怆之情。诸将都看着燕王,有的手握着拳,有的手按在剑上,心里早被燕王搅得翻江倒海,恨不得一剑砍下魏再兴的人头。魏再兴怔怔地站着,神情茫然。
    燕王斥责道:“如今你成了社稷安危的重臣,当要思量我父皇太祖高皇帝创业时的艰难。社稷是太祖高皇帝的社稷,诸王的老小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些不必多说,但我还有几句话,憋在心里难受,今日都说出来,李景隆,你好生听着——”
    “我的第二十五弟病了,奸臣们不与药吃,死了便焚尸,捡了他几根遗骸,竟然扔在江里。我父皇宾天时,骨肉未冷,便将周、齐、湘、代、岷五个王破家灭国。我是他们的至亲,岂不痛苦!我不只是为五王痛苦,是痛苦我们这些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竟然是如此下场。你如今又领兵来灭我,道理说得过去麽?
    “你差魏再兴送来文书,为求息兵,你说的话有一句是实话麽?随即便军马来犯边境,杀害良民,虏掠子女,又运粮草兵器,调集军民筑城,如此岂能让我信你!我们数战之后,双方的军马都有消耗。近来我听说你将老弱的人都悉数征来了,强驱他们上战场,天可怜见。我在北平时,与谢贵、张昺等人茶饭后说闲话时,他们曾与我说了几句实情,说齐泰等人在太祖高皇帝时位居下僚,不得重用,战战兢兢过日子,生怕朝不保夕,心中有积愤。如今少主不太熟知政事,正是齐、黄、方之辈得志的时节。他们只怕有我们新王的藩屏在,放纵不得,于是同心协谋,以灭诸王,他们方能永享富贵。他们说诸王里面,只有我难图,想先去了我这个难对付的,余下的王就容易削。行事机密,用小勘合调天下军马,不用大将军印,恐怕惊动我们,先起了警觉。奸臣们令张昺作北平布政,将太祖高皇帝赐与我的果园、田地、护卫官以及人匠等剥夺了,将他们全数遣散,故意要激怒我,好找借口问我的罪;我不上当,都由着他,并不过问这些事。奸臣们又令谢贵为北平都指挥,令都督宋忠来北平,以操练军马为由,共同来谋害我的性命。宋忠并没有大将军的印信文书,却能擅自调动各都司的人马。黄子澄曾经对谢贵等人说,谁先捉了燕王,便与他王做,——魏再兴,你听说过麽?”
    魏再兴摇头,淡然道:“不曾听说。”燕王道:“谢贵、张昺争功,扰乱北平。我赖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冥冥之中保佑,告知我要先动手,才捉了谢贵、张昺,接着兵临怀来,一战便擒了宋忠,如此方才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时机。那个宋忠是优伶的儿子,轻薄狡黠,奸臣用此恶少,便想诛灭我们这些亲王,实不足虑。李景隆,且说你爹岐阳靖王,也算是国家的至亲,太祖高皇帝委任他作总兵,必令他佩大将军印信,如今你并无大将军印信文书,却来领兵杀我?”魏再兴道:“殿下,那是皇上下诏令曹国公出兵的。”燕王冷笑道:“不是皇上的主意,全是奸臣们的主意,少主哪里有甚麽主意,你休来赚我。你送来李九江的书,我本想不理,但心里怨愤太多,忍无可忍,不得不答,便将你当作他,先说与你听,你见着他,可以将我的话说与他听。你记不全不打紧,我会修书一封付你。此后教李九江不要再调弄笔舌,我只怕南北战事不歇,致使边境寇盗频发,保不住朝廷安危便是大事了。我说要的话太多,许多事一时还来不及说,就与他说这些。魏总旗大官人,你传我的话与他听,着他好生理会!”燕王直说得身上出汗,就将衣襟敞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声嚷道:“憋屈我一年多,今日说得痛快也!”
    当晚,燕王坐在灯下,伏案走笔如飞,写了三千多字,足有十几页纸,将一肚皮的话都写在信中。信装入封套后,并不封缄。次日早上,燕王来见魏再兴,笑容满面,拉着他的手道:“魏总旗,昨晚我是一时兴起,指桑骂槐,让你当了一回桑,休怪。”魏再兴见燕王这样打趣他,就说:“燕王心里有怨气,小的理会得。”燕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得是呵,谁遇到这等祸事,心里哪得不怨恨。我昨日将积压一年多的怨恨全发泄了,周身上下痛快淋漓,实不是说你,是说李九江。若不是朝廷要削藩,依你的才干,我早唤你到塞外一同巡边去了。”魏再兴见燕王说话如此坦诚,与昨日激愤全然不同,不免有些动容,轻声道:“殿下,后会有期。”燕王说道:“来来来,我略备了些饯行酒饭,一起来吃。”拉着魏再兴进入一处大帐。帐中坐着两个年轻后生,衣裳华贵,不比寻常人,旁边还站着一个军官。燕王引见道:“这是我的老二和老三,那位是指挥耿孝,我着他们领着军士去郑村坝收拾战死的军马。”魏再兴忙致意道:“二郡王,三郡王,耿指挥,在下有礼了。”三人连忙答礼。
    燕王拉着魏再兴入座,狗儿端来几碟菜,斟了数杯酒。燕王递一杯与魏再兴,叹息道:“郑村坝一战,双方厮杀得惨烈了,死了十多万人,许多骸骨都不曾掩埋,伤了国家的元气呵。我特地差他们领着些军士去收拾残骨,不论是我的军士还是朝廷的军士,都一并收拾了,聚葬在北山下面。我还写了一篇祭文哩。”魏再兴道:“殿下有仁心。”酒饭后,燕王将书信交与魏再兴,令小军牵来他的马,看着他离去。

    燕王拉着魏再兴入座,狗儿端来几碟菜,斟了数杯酒。燕王递一杯与魏再兴,叹息道:“郑村坝一战,双方厮杀得惨烈了,死了十多万人,许多骸骨都不曾掩埋,伤了国家的元气呵。我特地差他们领着些军士去收拾残骨,不论是我的军士还是朝廷的军士,都一并收拾了,聚葬在北山下面。我还写了一篇祭文哩。”魏再兴道:“殿下有仁心。”酒饭后,燕王将书信交与魏再兴,令小军牵来他的马,看着他离去。
    第八章

    白沟河成庸将死地  护身符借亲王冠服


    三壮士

    魏再兴来见李景隆,郭英、吴杰、胡观等数员大将在座。魏再兴呈上燕王亲笔信,说燕王斥责他许久,直将他当作总兵官大人在骂。李景隆问道:“他骂了些甚麽?”魏再兴见旁边有人,不敢明说,含糊道:“与信上写的差不多。”李景隆看了信,面皮上露出几分讪态,似笑非笑。郭英问道:“大将军,燕王说了些甚麽话?”李景隆不理会,冷笑道:“朱棣看来要反到底了,两人纸上斗口舌无益,看来一场恶战免不了。”他从案上拿起一柄斧钺,在手中晃动,问魏再兴道:“你知道这是甚麽?”
    魏再兴近前觑了觑,有些惊异,问道:“莫不是皇上所赐的斧钺?”李景隆目光扫视郭英、胡杰等人,得意地说:“前几日,皇上差内官邱忠赍来玺书和斧钺,助我专制征伐,倘若有人不听从号令,我可以先斩后奏!”魏再兴道:“恭贺大将军。”郭英听出话外之意,嘀咕道:“那先斩我罢!”李景隆装作没听见。中午饭时,魏再兴与郭英、吴杰等人一同吃酒。吴杰说:“我听那个邱忠说,皇帝差他送来玺书和斧钺,过江时雷电大作,接着刮大风下大雨,船受了雷击,起火后就沉了,皇上的玺书和斧钺都沉到江里。内官被人救起,又回宫报信。皇帝再赐内官玺书和斧钺,几日前才到德州。”魏再兴问道:“竟然这样?不知是凶是吉?”吴杰说道:“不好说。”郭英笑道:“大将军有了这两件宝贝,自是多了威权,起初他怕我们这些人不服他,如今我们就怕着这个宝贝哩。”
    四月初,燕王回到北平,调整了城中军政事务,祭告天地,又率师南下。大军到武清,安下行营,燕王派遣六七个探马,去德州、真定打探官军的虚实。朱能带了三个军士来大帐见燕王。狗儿和马云告诉他燕王出营了。朱能问有谁跟着,狗儿说只有潘大人。朱能怕燕王有意外,立即唤上那三个人策马来寻。
    朱能一行四人来到营外一里开外,在一座小山上看见燕王。朱能来到燕王马前,说道:“殿下出营,只带着一个老潘,万一遇到官军和山贼,如何是好?”潘安拍了拍腰间的刀,问道:“你道我这刀是吃素的?”朱能道:“你一人再有本事,总是一双手,一颗头。我为殿下选了三名壮士,三头六臂与你一起护着殿下。”燕王道:“我命在天。”潘安打量着三个壮汉,说道:“朱将军想得周到。”朱能与燕王道:“殿下,德州这一战,敌众我寡,战场上杀机重重,我为殿下选了三个善使枪射箭的好汉。”燕王问道:“你怕我死在战场上?”朱能道:“殿下,恕不才实言,你在,千军万马都在,你不在,千军万马霎时便灰飞烟灭,莫说我等日后的功名富贵,就是性命都不能保。因此殿下安危便是三军的安危,不才不得不用心。耿炳文、李景隆不敢伤殿下,可是那个平安手中的大槊却不认得殿下。”燕王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他们三人本事如何?”朱能指着前面身量高大的汉子道:“他名唤王勇,擅使一条铁枪,人称铁枪王,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下当知那个平安手中的那条大槊,长约一丈八,槊头能刺能砍,在马上使唤,锋利难当,殿下厮杀时不得不防。平安若拍马近前来刺殿下,王勇便可抵挡。”又指着一个瘦削的汉子道:“他名唤赵广,擅使枪,又擅射箭,有百步穿杨之能,人称赛李广。如若战场上遇到平安,他还未近前时,赵广的箭可将平安射落马下。”又拉着一个黑面短须的汉子道:“他是张猛,绰号猛张飞,擅使一把大刀,若北军围攻殿下时,他这把大刀砍去,七八颗人头登时落地。殿下在战场上厮杀时,这三条好汉护在前面与左右,以保殿下安危。”燕王看着三条汉子说道:“当年太祖皇帝马前马后有张焕、郑泊两个小先锋,我如今却有三个英雄相助,将来成了大事业,少不了你们功名富贵。”

    朱能一行四人来到营外一里开外,在一座小山上看见燕王。朱能来到燕王马前,说道:“殿下出营,只带着一个老潘,万一遇到官军和山贼,如何是好?”潘安拍了拍腰间的刀,问道:“你道我这刀是吃素的?”朱能道:“你一人再有本事,总是一双手,一颗头。我为殿下选了三名壮士,三头六臂与你一起护着殿下。”燕王道:“我命在天。”潘安打量着三个壮汉,说道:“朱将军想得周到。”朱能与燕王道:“殿下,德州这一战,敌众我寡,战场上杀机重重,我为殿下选了三个善使枪射箭的好汉。”燕王问道:“你怕我死在战场上?”朱能道:“殿下,恕不才实言,你在,千军万马都在,你不在,千军万马霎时便灰飞烟灭,莫说我等日后的功名富贵,就是性命都不能保。因此殿下安危便是三军的安危,不才不得不用心。耿炳文、李景隆不敢伤殿下,可是那个平安手中的大槊却不认得殿下。”燕王说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他们三人本事如何?”朱能指着前面身量高大的汉子道:“他名唤王勇,擅使一条铁枪,人称铁枪王,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下当知那个平安手中的那条大槊,长约一丈八,槊头能刺能砍,在马上使唤,锋利难当,殿下厮杀时不得不防。平安若拍马近前来刺殿下,王勇便可抵挡。”又指着一个瘦削的汉子道:“他名唤赵广,擅使枪,又擅射箭,有百步穿杨之能,人称赛李广。如若战场上遇到平安,他还未近前时,赵广的箭可将平安射落马下。”又拉着一个黑面短须的汉子道:“他是张猛,绰号猛张飞,擅使一把大刀,若北军围攻殿下时,他这把大刀砍去,七八颗人头登时落地。殿下在战场上厮杀时,这三条好汉护在前面与左右,以保殿下安危。”燕王看着三条汉子说道:“当年太祖皇帝马前马后有张焕、郑泊两个小先锋,我如今却有三个英雄相助,将来成了大事业,少不了你们功名富贵。”
    夜雨浸营

    探马来报燕王,李景隆大军已经过了河间,前锋已到白沟河;郭英等人领军马过了保定,与大军会于白沟河。燕王令大军驻在固安城,大军营设在城南马驹桥。李景隆有三十万人,燕王军马不过十几万,张玉、朱能等人有些忧虑。
    燕王召集诸将商量迎敌。道衍说:“贼兵多而我军少,虽有一场恶战,但实不足虑。”燕王听道衍和尚如此说,心里惊喜,说道:“请师傅细说。”道衍说道:“李九江志大而谋疏,性自负而专横,往往违背众将之意。兵法上不是说上下同心者胜麽?郭英虽能用兵,但老迈了,安享几十年富贵,临阵厮杀,不免退缩;平安虽猛,却不免刚愎自用;瞿氏父子有勇无谋;胡观骄纵难驯,往往不将总兵官放在眼中。那个吴杰懦弱寡断,不是将才。依老僧看,恁几个人都是些平庸之将。兵马多而调配不当,大战时易乱,攻其前后则两处都不知情,攻其左而右不及照应,攻其右而左不能相助,他们兵马多了有何用处?白白做了我们的降兵,我们也无暇顾忌降兵,到时都得遣散。因此上殿下不必深忧,诸将也不要畏惧,拼死向前,早晚会成大事!”
    诸将觉得他的话十分在理。燕王拍掌道:“师傅说得正是。李九江志大才疏,专横违众。郭英已不复当年之勇了。平安、胡观、吴杰、瞿氏父子都是有勇无谋,他们兵马虽多,粮饷虽足,恰恰是为我们准备的。”张玉道:“道衍师与殿下说得极有道理,只是他们数倍于我们,将士们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呵。”朱能道:“一对一,我们不怕,二对一,我们也不怕,如今他们三四倍于我们,军士们都有些怕,不是怕死,是怕殿下打不过他们。”谭渊也说:“殿下,不才觉得我们要分兵在四处游击,不能聚集全数人马与他们的全数人马列阵厮杀,如此才有胜机。”
    燕王心想不但你们担心,自己何尝不担心,但决不能露出丝毫的怯意,不然会乱了军心,于是大声道:“我们休要担心打不过他们,我早有胜算在胸。他们的将校政令不专,纪律不严,还记得郑村坝那一战麽?我们人少,他们人多,最终是他们大败。大将为三军司命,大将志衰则三军之勇不奋。列位要好生秣马砺兵,出征时听我号令,拼命厮杀便是。兵法上说得好,识众寡之用者胜。我计较了许久,不是怕打不过他们,而是怕你们杀人过多,你们要谨以为戒!”这话说得诸将面面相觑,许多人做起鬼脸。
    黄昏时,燕王与诸将定下了用兵之策,决定明日移营。大军渡白马河,在苏家桥安营。天黑之后,燕王与几员大将巡营,回来后又与道衍说了许久的话,到了二更时分,燕王才回大帐歇息,却辗转睡不着,先想着倘若被李景隆打败后,自己是先逃回北平,还是到几个城池去搬兵;又想倘若此战取胜,一直打到京城,如何面对那个侄儿皇帝,又当如何处治那些执意要削藩的朝臣。转念李景隆虽然兵多,但他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皇帝将生杀大权都集于他一身,不免有些骄纵,自己还是颇有胜算。
    帐外起风了,将帘幕吹得呼喇喇地响,闪电透过帷幕,发出幽艳的光,仿佛如同燕王闪烁的神思。到了三更之后,隐约听到军士在敲打刁斗声,渐渐地睡去。朦胧中燕王感觉右脚底发凉,就醒来了,听见帐外大雨声响,悬在行军床外的脚浸在水中,就用脚试探水底,积水竟然有二尺多深。燕王忙起身下床,到帐外来看。王勇与两个内官狗儿、郑和站在水中。他们见了燕王出来,连忙问安。燕王问道:“下恁大雨,积水这般深,你们为何不唤醒我?”王勇道:“小的本想唤醒殿下,但心想殿下醒来了,雨也不会少,积水也不会退,就让殿下多睡一会。”燕王听了十分欣喜,说道:“你能这般想,是处事有主见的人。你们整夜都站在帐外守护麽?”王勇道:“我与狗儿、三保还有赵广、张猛几个人轮着值守,一个时辰更换。”燕王点头道:“你们生受了。不消恁多人守着我,贼兵杀不到这里来。”王勇道:“这是朱将军吩咐的,他说一怕归降的兵晚上作乱,二怕小队贼兵暗中摸到行营里来害殿下。”燕王笑道:“朱能真是恁地心细呵。营地涨了大水,张玉、朱能他们不曾出帐来看麽?”王勇道:“张将军和朱将军都来了,想禀报殿下。小的说殿下正睡着,就算知道了大雨积水,一时也退不了水,半夜又不便移营,何不等到天亮再说。他们觉得有理,在营地巡视一番,增添了几处哨兵,又进帐歇息了。”燕王拍了拍王勇的肩膀,笑道:“你真是有勇有谋呵。大雨将营寨都浸泡了,将士镇定不乱,都还能鼾睡,不怕我们打不败李九江。王勇,你和狗儿、三保都回帐去歇息,养些精神。”王勇却道:“再过一刻,赵广便来接替我。”燕王道:“狗儿,三保,那你们去睡一会。”二人应答着,就进入旁边的营帐。
    燕王去探视道衍。他坐在床铺上闭目念经,床下积水数尺。燕王道:“师傅生受了。”道衍道:“大热天里下大雨,正好趁凉,这唤作大雨洗兵,胜机在前。”燕王听了高兴,说道:“小王想请师傅回北平,助世子守城。”道衍说:“贫僧不能提刀上马厮杀,留在营中也无多用,回北平也好。”燕王安排数十名精锐骑卒,即日护送道衍离开,托道衍传话,让他三个儿子都守着北平,不要擅自出城。
    道衍辞营后,燕王与王勇去各处营垒巡视,看见远处有军士持着灯笼在水中巡营,各个大小营帐里十分安静,并无异常,又回中军大帐,积水又涨了数寸,浸及床边,燕王将水中一把交椅提起,放在床上,就坐在交椅上,想着许多事,渐渐地天亮了。燕王披挂出来时,雨已停了,云层里不时闪动电光,雷声在天空上滚动,发出低沉的声响。张玉、朱能等人来见燕王,燕王问道:“你们都听见雷声,看见天上的火光了?”张玉等人答道:“听见了。”燕王大声说:“这是胜兆呵!你们去告诉军士们,这是上天预示的胜兆呵!”张玉道:“小将理会得。”燕王领着他们巡营,看见许多军士都站在泥水里吃早饭,有的军士吃了饭,就在泥水中操练,溅起阵阵水花,口中齐声嚷着“杀杀杀”。燕王说:“真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李九江的军士略无纪律,我们虽然兵马少,但人人有斗志,也不惧怕他。”
    燕王回大帐后,探马来报燕王,皇帝担心李景隆轻敌,差遣魏国公徐辉祖率领京军三万人为后援,星驰赶到德州。燕王得知后心思重重,却不将此事告诉诸将,还让探马不要走漏消息。午间议事时,燕王并不提及三万援军的事,却令人用土石草木设祭坛。
    清晨祭祀。燕王跪拜天地,洒酒祭奠战死的将士,再次说自己不得已才举兵,事已至此,绝无退路,只有拼死向前。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天清地远,万象皆为宾客,如此江山,谁才是主人,想一想就心潮激荡,觉得刀枪之间都充盈着志气。
    清晨祭祀。燕王跪拜天地,洒酒祭奠战死的将士,再次说自己不得已才举兵,事已至此,绝无退路,只有拼死向前。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天清地远,万象皆为宾客,如此江山,谁才是主人,想一想就心潮激荡,觉得刀枪之间都充盈着志气。
    亲王冠服

    晨风吹动五色旗向西北飘扬,惹动了燕王的心思。他抬头仰望着旌旗,惹得军士们都跟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一刻旌旗愈加飘扬。燕王手指着旌旗,说道:“列位都看见了麽?这是神灵告知我们方位,此战必有大捷!”
    燕王领着大军出发时,却从西北绕到西南,那里才是南军所在。行军时,王勇、张猛在左右,赵广在后,守护着燕王。大军跟在燕王后面,沿着河道行进。燕王令朱能先领着一百名精锐骑兵,先赶到白沟河东南,放炮惊扰南军。燕王久不见南军前来,到了中午时分,就领着大军渡河。军马才渡过河,尚未稳住阵势,一个探马飞奔来报,平安领着骑兵伏在前面河边的树林子里,约有一万多人。燕王唤着张玉、丘福等人听令,说道:“平安知道我以前如何用兵,但不知道我今日如何用兵。你们跟着我大破平安,要让他心胆俱丧。平安一败,李九江的大军就会胆怯。”张玉劝道:“殿下,由我们二人做先锋便是,殿下时时冲杀在前,恐有不测呵。”燕王笑道:“我命在天,倘若要死,就死在战场上。我不在前,谁会拼死杀敌!”就领着一百多名骑兵向前冲去,张玉等人忙领着军马紧紧相随。燕王接近那一片树林时,平安伏兵从树林中奔骤而出。
    燕王远远看见平安手挺着长槊,一路挑了数员燕兵。后面的旗帜上有一个“瞿”字,那是都督瞿通和他的儿子瞿能,二人领着军马跟在平安军马后面,奋跃前冲,杀了许多燕兵。燕兵势弱,抵挡不住,开始退去。远处突然来了几员燕将,拍马挺枪,领着数千名骑卒奔来相助,一阵恶战之后,抑住了南军的攻势。燕王看见来将竟是内官狗儿、郑和、不花都、添儿、保儿、哈剌帖木等人,想不到这一队没毛毛(造字:毛+几,毛+巴)的人,厮杀起来不顾性命,莫不是在床上不能御女为乐,就在沙场杀人见血为乐麽?正当这一彪人马与南军绞杀在一起,张玉、朱能领着两万骑兵,从另一面横冲平安的骑兵。燕王见战机稍转,立即领着数百名骑兵,绕到平安的骑兵后面夹击。谭渊匆忙赶到燕王前面,横枪挡住去路,说道:“殿下万一有个闪失,群龙无首,由小将去他们的后面夹击。”燕王道:“我不亲自厮杀,让你们去拼命,如何能服众?我有三员猛将护在身边,又有祖宗神灵保佑,不会有闪失!”谭渊劝不住,只得领着军马跟着燕王,一同从后面夹击。平安与瞿氏父子的骑兵首尾难以兼顾,散成数段。许多南军胆怯怕死,趁乱跳下马,人都躲在草丛中。
    到了申牌时分,张玉与朱能来报,斩首五千多人,生擒都指挥何清,获马三千余匹。燕王备酒饭款待何清,问李景隆到底有多少军马。何清说李景隆、胡观、郭英、吴杰等人合军共计六十万,号称百万,去年冻死几千人,在郑村坝等处死伤近十万,还有许多人逃亡,如今不足三十万人,又分别守在各地的城池,如今交战的人不过十三四余万。燕王心想自己的军马就有十二万,想必不比李景隆的人马少。酒饭毕,燕王说道:“你家老小都在京城,我若用着你,恐怕奸臣不会放过你家老小,还是放你回去。”就令人牵来一匹马,何清很意外,十分感激,说道:“殿下不杀小人,还酒饭款待,要放小的回去,大恩何以为报?”燕王含恨地说:“我要你报甚麽恩哩。我是不得已才起兵,只为保住全家老小性命,实是被奸臣逼得无奈呵。”说时哽咽起来。何清被燕王的话打动了,擦着眼睛,迟疑半晌才说:“殿下……小的还有一个机密的事要说……”燕王忙道:“请说。”何清轻声道:“皇上多次差内官来军中传话,交战时不得伤了殿下,免得他有杀叔之名。”燕王问道:“真是这样?”何清说:“小的说的是实。皇上不止一次差人与曹国公这般说。”
    燕王低头沉思起来,这个侄儿皇帝真是有仁爱之心,虽然要削了自己的藩,却不忍伤自己的性命,一时百感交集,微微地叹息一声,牵着马的缰绳,递与何清,扶何清上马,说道:“他日战场上相见,请何大官人就放过小王。”何清道:“小的报恩还来不及哩,哪里敢伤殿下一根寒毛。”燕王扶他上马,目送他离去。回到大帐前,唤道:“狗儿,你在哪里?”内官狗儿从旁边的营帐中跑来,恭敬道:“殿下,奴婢在。”燕王说:“你去把我的亲王冠服拿来。”狗儿立即到辎重帐里取来亲王冠服。燕王脱下盔甲,将九旒王冕戴在头上,又穿上宽大的青衣,下着浅红色的纁裳。燕王穿戴完毕,笑问道:“狗儿,你道我这一身装束如何?”狗儿打量一会,说道:“殿下穿了这套亲王服,像一个天神。”燕王高兴地说:“托你的吉言!赏你半壶酒。”就从挂钩上取下一只皮囊,递与狗儿。狗儿双手接了,连声道谢,燕王道:“你在燕府多年,从未见你厮杀,如何你也上战场了?还有恁多的兵马跟着你?”狗儿道:“殿下都不顾性命,冲杀在前,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人哪里敢居后。千户华聚、谷允说我是殿下身边的人,因此都愿意跟着我。他们手里有军马,不然我哪里有。”燕王点头道:“我们军中真个无一个闲汉,不怕打不过李九江。”狗儿离去时,燕王唤住他,笑道:“你说我穿了冠服像天神,像哪个天神?”狗儿本是信口胡诌,见燕王追问,灵机一动,说道:“很像北方的玄武神。”燕王欢喜,笑道:“那我便是玄武神转世哩。”
    二人正说着话,张玉、朱能、丘福等人进帐奏事,见燕王如此穿戴,以为他要祭祀天地和祖宗,燕王却说征战是大事,要穿这一身冠服去厮杀。张玉等人不解,劝说这身亲王冠冕难避刀箭,还是换上甲胄。燕王却说自有祖宗神明保佑,两肩各绣着一条金龙,它们也会护佑着我,贼兵的刀箭伤不着自己,你们休要担心。张玉等人反复劝说,燕王直是不听,心中纳闷,心想莫不是要让南军知道他是燕王,不敢伤害他的性命。
    自題

    生罹浩劫,豈期欣遇昌隆;長依湘江,何幸淹留體制。閑多談藝之情,間發懷古之想。貪多獲寡,迄今諸事無成;有始無終,疇昔萬念俱廢。漫檢野史,編撰虛構之書;濫充稗官,補綴實錄之闕。傲俗客以白眼,十有九人;慚書生之青衿,百無一用。

    上面是骈体文。

    白沟河

    燕王领着各部军马出战,远远看见李景隆的军马密集如蚂蚁一般,微微地涌动,十分混乱,全无行列。燕王呼道:“诸将官都跟着我来,冲入敌营中。”领着数十员精锐骑兵直人南军阵列中,张玉、朱能、丘福、郑亨、谭渊、何寿、梁明、朱荣、孟善、卢振、李彬、宋理、徐忠、陈文、吴达、房宽、陈亨、省吉等人领着各部军马,如潮水一般冲向南军,马蹄声、嘶喊声震天价响。征尘冲天数十丈,与天上的云接在一起,沉沉地覆盖着原野。
    两军混战一起,死伤无计,一直杀到天黑,分不出胜负,也分不清彼此,有时自相厮杀。南军发射火器,昏黑中闪烁光亮。燕王大呼道:“哪里发光就杀到哪里!”南军的火器映亮附近南军的铁甲,燕军都冲过去,杀了许多南军。燕王领着几队骑兵追着火器所在之处,马蹄声杂沓之际,耳边响起蜂鸣声,正疑惑时,前方草地上蹦出一连串火光,惊翻数十员骑兵。燕王大呼道:“小心,草地上有火器!快快避开引线!”正说着,南军又点亮了远处草地上的引线,火光如一条金蛇在游动。燕军听见燕王的话,都避开引线所在的方向。草地上的火器名唤一窠蜂、揣马丹,燕王先前都见识过。这些火器装在铁罐里,埋在草皮下,用引线连着,估算着对方的骑兵快接近时,就点着引线,引爆火器,炸翻骑兵,有时铁砂能将人和马都击穿。燕王提醒相随的军马,因此除了几十匹马惊翻外,并无人员损伤。燕王知道官军都认得自己这一身亲王冠服,他们的刀枪如同长了眼睛,稍稍避开燕王,但地下的火雷却不管他是谁,一律无情的爆炸,就大呼道:“你们向前冲,我来断后!”许多军马冲在前面,相继引爆地面许多响雷,炸死十几个骑兵。响雷过后,燕王冒着硝烟冲了过去,大无畏地高呼:“你们跟着我来,我来作先锋!”
    夜色深重,天上无星无月。燕王在前面跑得太快,回头看身后的军马,都不见踪影,只有王勇、赵广、张猛三人跟着。王勇道:“殿下,我们快快回营,万一遇到官军大部人马,便逃不出了。”赵广拍马从燕王马后来到马前,弯弓搭箭,左右看顾。忽有一人骑马挺枪,直奔燕王,身边跟着七八个骑兵,手持着火把,大呼“燕贼休走”。赵广一箭将前面那个骑卒射落马下,王勇与张猛挡住其他的骑兵。燕王调转马头,向林树昏黑处奔去。王勇三人很快追上燕王,见无人追来,就问燕王如今身在何处。燕王看着天上的星辰,因夜云浓厚,看不清北斗星,说他也不知道。几个人又放马走了数百步,仿佛听到河水声。燕王听不真切,从马上下来,伏在地面细听,果然听到不远处有河水声响,循声找到河流。燕王手指点着河流道:“我们从西北面来的,河水向东流,逆着河水走便是西面。”赵广向河中射了一箭,听到箭触石头的声响,估计河水不深,就拍马从河水中先过去,燕王等人随后过河。远处有数人大呼“燕王殿下”。王勇忙前去探视,原来是张玉差遣的六七名骑卒在寻找燕王。
    燕王令军马在白沟河北安营,此处与南军隔了一条河,借此作缓冲之用。军士们做了晚饭吃,又喂了马,早早歇息。初更时,胡骑指挥省吉来报,有鞑靼头目领了三百人来投,燕王有些睡意,想起太祖皇帝当年让降兵做宿卫,以示信任不疑,就让省吉领着他们做宿卫,都睡在自己营帐的周围。到天明时,朱能气匆匆赶来见燕王,说道:“殿下,省吉那厮禽兽不如,昨晚让降兵都解了甲,卸了兵器,半夜里却要将他们三百人全杀死!”燕王大惊,令朱能带省吉来见。省吉身上沾着许多血迹。燕王责问道:“我让他们作宿卫,你为何杀了他们?”省吉道:“我怕他们人心不齐,有人乘夜生变,行军仓卒,来不及请命,已经杀完了。”燕王大怒道:“他们既然来降,理当诚心接纳,岂可妄杀。你借口怀疑他们不诚心,要杀光他们方休,他们还有许多人未降,你岂能杀尽?倘若有人逃走了,说我杀降,将来谁人敢来投奔?当年李广杀降,终生不封侯,后人都替他惋惜。省吉,你日后就别指望功名了!”省吉道:“小的为殿下除去祸患,将来没得功名也心甘!”朱能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这回就饶了他。省吉说他的祖辈征战时经常屠城,都是被逼的,有时心生仁慈,许多人常被城中遗留的军民杀害。”燕王说:“省吉你坏了我的声名,不杀不行!”省吉道:“殿下要杀我,我也心甘了,有三百多人陪着我哩。”
    燕王召集众将,说本来心里快活,谁知省吉那厮昨夜杀了三百多个降兵,令他心里郁塞。他不得不将省吉杀了,谁日后擅自杀降,我便杀谁。明日大军渡河,要与李九江大战一场。经过昨日那一战,我看贼军如同儿戏。如今贼兵虽多,估计不到中午,定当大破他们。燕王令中军张玉、左军朱能等人各领一万五千骑兵先摧贼军前锋,其后马军步卒一同跟进,都指挥丘福领一万精兵冲杀贼兵的中坚。大军渡河后,燕王站在山上,看见南军横亘数十余里,立即令马军步军列阵。南军看见北军时,燕王令诸将按事先约定变化阵势。南军见北军阵势一开一合,变幻无常,不知是甚麽阵法,都站住不动。燕王立即令诸将领兵冲向南军,各部军马踊跃争进。后军房宽领着兵马与南军交战,渐渐不支。陈亨看见平安的旗帜,挺枪直奔过去,大呼道:“平安快快下马受降!”平安大怒,喝道:“反贼休要猖狂!”挺丈八铁槊猛刺过来,陈亨持长枪来挡,枪短槊长,被长槊刺中左肩,陈亨负痛而走。燕王见势不好,立即率三千精骑来助,与房宽军马汇合一处,同平安军马厮杀起来。
    平安看见乱军丛中,有一人衣冠鲜明,认出是燕王,大呼道:“杀燕贼有赏!”挺着长槊直冲过来,连挑前面数员北军骑兵。燕王失声道:“不好。”转马要逃,平安追上来,将长槊从空中拍下,燕王低头躲闪,眼见槊头落在燕王头上,却见旁边一条铁枪挺出,格挡住长槊,只听见铛的一声。谁知平安力大,槊势未收,仍向下落,在燕王的右肩拍了一下,只是气力弱了许多,燕王甲厚,像是受了一棍。燕王回头来看,王勇、张猛正与平安厮杀着。赵广引弓搭箭,朝平安射去。平安眼疾,低头躲过一箭。此时又来了一枝人马,旗帜上有一个“瞿”字。
    王勇等三人护着燕王,逃出重围。房宽拍马近前,说道:“殿下,来将是瞿氏父子。”燕王道:“便是上回险些攻破北平城的人麽?”房宽答道:“正是。”燕王道:“谁替我取他们首级?”话音未落,王勇道:“小将不才,愿去!”拍马挺枪,直取瞿通;瞿通挥马来迎,打了两三回合,瞿能来救,被赵广一箭射落马下,瞿通来救儿子,被王勇一枪挑下马来。燕军步兵涌上去,将瞿氏父子砍死。
    前面又来了一枝人马,旌旗上有一个“李”字。丘福知道李景隆领着精锐军马来了,立即领兵前去交战。两军混战一起,相持不下。燕王窥探到一处破绽,领着精骑数百人,从左面突入南军阵中,将阵势撕开一道血口,南军渐渐向后涌退。丘福趁机追上去,张玉、朱能也领着军马一同奔来,军士们奋勇争先,呼喊声如潮,北军士气大振。燕王环顾战场,遥见阵后尘土卷起,失声道:“不好,贼兵绕到我们后面来了!”忙领着身边七十余骑前去迎敌,远远看见前面阵势如一段长云,茫茫地横在原野上。王勇劝道:“殿下,贼兵太多,我们才七十个人,快快避让。”燕王见南军阵中先冲出来几十人,后面的大军未能跟上,说道:“我们马快,且先杀了前面几个人再说。”就直冲南军。燕王挥马砍翻两个南军骑兵,王勇、赵广、张猛也杀了南军骑兵四五人,就勒马回转,跑了几十步,南军几十人间距渐渐大了。燕王突然回马,与王勇等三人驰入南军阵前,又杀死十几名骑兵。四人且进且退,来回几十回合,杀了三十多名南军。
    朱能领着几百名骑兵追上,一同冲杀南军。南军飞箭如雨,偏偏射不中燕王,都射在他的马上。燕王从马上跌落,朱能立即将他救起,让一个骑兵将战马让与燕王。燕王一连换了三次战马,都被南军的箭射伤,身上却不着一箭,朱能与军士们都暗自吃惊,莫不是燕王真有天神相佑。南军射不中燕王,燕王却能射中南军,一箭射中一人,很快就将箭囊中的箭射尽,就拔出宝剑,左右砍杀。南军只有招架,却不能取燕王性命.燕王砍杀得兴起,将剑锋都砍残缺了。许多南军追上来,如潮水渐渐逼近,嚷着“活捉燕贼”。朱能见势不好,挡在燕王前面,说道:“殿下先走,我来挡!”燕王听见“活捉”,不免发慌,拍马向堤上奔去,堤下河水汹涌,马不能渡过,就立马在河堤上,眼睁睁看着数万南军逼近。燕王急了,恨不得河堤下有自己的千军万马,心生一计,忙转身向堤下挥手,装作召唤堤下伏兵的模样。南兵以为堤下有伏兵,都一齐放慢脚步,不敢逼近河堤。
    过了一会儿,李景隆未见堤下有军马出现,知道燕王使诈,挥起宝剑,喝令军马向燕王扑去。朱能大呼“殿下快走”,与几百骑兵挡在燕王后面,战战兢兢,徐徐后退。燕王见身后都是南军军马,心想这回真个要被李景隆生擒了;又担心平安冲过来,他一槊便会坏了自己的性命,愈加惊慌。正在绝望之际,忽有一彪人马冲来,将南军军阵冲开一道缺口。前面一员大将赶到燕王面前,竟是次子朱高煦。燕王惊问:“你如何来了?”朱高煦道:“省吉在远处看着贼兵将父王逼到堤上,就唤儿子领着人马赶来了。”燕王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威武的儿子,心里高兴,说道:“我杀得累了,你与省吉领着人马去杀贼兵罢。”朱高煦道:“得令。”燕王看一眼省吉,向他拱手致意,就拍马离开。朱高煦领着张玉、朱能、省吉等数千兵马,一字排开。朱能看到省吉,问道:“省吉,你不是死了麽?怎麽还活着?”省吉笑道:“我若死了,谁来救殿下?”朱能道:“我道是殿下如何会杀你,你将功补过罢。”省吉道:“这不消说了,我的命是殿下给的。”
    南北两军相持着,都不敢率先进击。燕王心想自己不领兵进攻,不能大破贼兵,就领着省吉几百劲骑绕到南军后面,直冲南军阵中。南军阵势松动了,前面朱高煦见势领着军马也冲了过去,南军被前后夹击,一时阵势大乱,军士们都撇了兵器,四散奔走。南将俞通渊和滕聚领兵来挡,被乱箭射死,部属立即溃散。平安领军马来救,朱能领兵前去截杀,将平安马军打退。
    李景隆听见军士呼号连天,马蹄杂沓,退败之声雷鸣,势如山倒,心中震惊。燕王立即集合各部军马,追杀到李景隆的行营。此时刮起旋风,将南军大旗吹断,不知谁传言这是兵败的凶兆,惶恐传染得飞快,军士们更加慌乱。燕王觉得杀人都来不及了,下令纵火,火比刀快,借风烧营,一时烟焰涨天,火凭借风势,连营都烧将起来,半边天都烤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人肉和马肉香,惹得饥饿的北军直流口水。郭英等部溃退向西,李景隆大部溃退向南,委弃的辎重器械和马牛牲畜,不可胜计。燕王趁火后追杀,斩首十余万级,河中浮着无数溺死的南军。燕军在中军大帐里搜寻值钱的宝贝,捡到一件形制怪异的物事,谁都不认识,就送到张玉那里。张玉认得,又送到燕王那里。燕王在手中掂量着,笑道:“这是皇帝斧钺,说是赐于李九江的,原来是送给我的。”
    燕王令大军追至雄县月漾桥,南军过桥排挤,落水溺死几百人,被杀数千人,战马的铁蹄又蹂躏许多伤残的人,一路上南军死伤数万,横尸百余里,降者十余万。燕军一时收管不了降兵,都遣散了。此战北军杀南军精锐万余人。燕王寻找李景隆的下落,探马来报,李景隆在几十名亲军护卫下,向德州逃去。
    北军打扫战场。两军士卒积尸遍野。燕王令人收聚一些无名小卒的头骨,打磨成珠,赐与军中内官去念佛,超度亡灵早日进入轮回;又看见有一个无名小卒的头颅异常宽大,就令军匠割了下来,将一半的头盖骨做成碗,装着净水在行军帐中供佛,名唤天灵碗。

    北军打扫战场。两军士卒积尸遍野。燕王令人收聚一些无名小卒的头骨,打磨成珠,赐与军中内官去念佛,超度亡灵早日进入轮回;又看见有一个无名小卒的头颅异常宽大,就令军匠割了下来,将一半的头盖骨做成碗,装着净水在行军帐中供佛,名唤天灵碗。
    建文元年正月初一日,新皇帝朱允炆驾临奉天殿,在矜持与拘谨之间受百官朝拜。因太祖皇帝薨逝之故,朝贺时停奏音乐;文武两班静立着,殿宇间不免有些冷寂。初八日,皇帝与群臣在南郊大祭天地,其后祭祀太祖。大行皇帝的余威仍然如同寒冬重积的云一般笼盖着皇明的江山。
    以上是小说开篇的修改稿。
    @常山渐青 2022-01-26 08:26:54
    支持老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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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好的长篇小说是细致反复打磨出来的。


    第一章

    兴文治幼君初理政  献谋略直臣独上疏



    新年气象

    建文元年正月初一日,新皇帝朱允炆驾临奉天殿,在矜持与拘谨之间受百官朝拜。因太祖皇帝薨逝之故,朝贺时停奏音乐;文武两班静立着,殿宇间不免有些冷寂。初八日,皇帝与群臣在南郊大祭天地,其后祭祀太祖。大行皇帝的余威如同寒冬重积的云一般,依旧笼盖着皇明的江山。



    ——这是第一章开头的修改稿。总觉得开头太简单,无深味。这样改后,自我感觉好多了。
    第九章

    守济南铁铉用智谋  攻辽东燕王设诡计



    南奔

    燕王得知李景隆逃向德州,下令乘胜追击。张玉担心白沟河大战猛烈,将士们没有休整,士气不振。燕王却觉得眼下三军士气正旺,不得停歇,要借势攻下德州,那里粮草充足,守军不多,听得李景隆大军溃败,必无守城之心。燕王领兵追杀时,得知徐辉祖奉诏领兵殿后,两军厮杀时,他按兵未动,李景隆败退时,徐辉祖也不去截杀燕军,只是领兵跟在李景隆残部后面。燕王知道自己的军士疲惫,不敢与徐辉祖大军交战。
    燕军一路南下,沿途收拾一些小城池时,都不见南军抵抗。来到德州城下,从城外百姓那里得知,五月七日夜许多军马出城,向南奔去。德州已是一座空城,只有几百老弱伤残的军士。燕王命张信、陈亨领着几千军士进入德州,核查吏民,验收府库,官仓里还有数十万石存粮。燕王告诉诸将,德州存有这麽多粮草,全是铁铉的功劳。铁铉是洪武年间国子生出身,太祖皇帝授他作礼科给事中,后来调他作都督府断事。他可不是等闲之辈,当年都督府曾经出了一桩盗窃疑案,其他人都断不下来,他却很快查明真相,太祖皇帝高兴,见他有名无字,赐字鼎石。如今他以山东参政之职,奉诏为李景隆大军筹集粮饷。他恪尽职守,从未延误,谁知李景隆接连兵败,这些粮饷大多送与自己。倘若朝廷令铁铉替换李景隆,我们也不会这麽快打到德州来。这样的才干之臣若能为自己所用才好。
    张信为博取燕王的欢喜,给城中的老军老民送银子,托他们去买些酒和牛肉,去城外拜谒燕王。燕王以为是城中军民感念自己的恩德,心中欢喜,向军民们致谢,只尝了一杯酒,不受牛肉;下令军士们不得在城中侵掠,违令者斩。第二天,张信又令城中老年军民向燕王进献昨日未受的酒和牛肉,络绎不绝;燕王不好意思再次谢绝,按市价将酒肉买下。他告诉诸将,如今粮草足,士气高,李景隆正在济南收集残兵,我们今乘胜追袭,他们势必瓦解。次日,燕王亲率大军去济南,令大将陈旭镇守德州。
    燕军来到禹城北面二十五里,将近中午,燕王下令安营造饭,饭后又令大军歇息。到了黄昏时,燕王令全军起程,倍道行进,疾促行军一夜,清晨来到济南城外,探知李景隆集残部十余万人,在城外仓促布兵。燕王骑着马,王勇等三人护在身边。张玉与朱能拦住燕王,劝他不要靠近城池。燕王说迅雷之下,其势不及掩耳。我们先大败了李九江,如今不可缓兵,等他布兵停当了,便很难攻破,于是领着大军直冲李景隆的行营。南军仓促应战,很快就被打散,将士四散逃奔。燕军杀了万余南军,获马一万七千余匹。李景隆逃向济南,余部都投降了。燕王遣散降兵,领兵去攻打济南城。

    李景隆路过临邑 县,得知铁铉与山东都指挥盛庸、右都督陈晖在城中,正为大军运送粮草,匆忙入城。
    铁铉等人来城门口相迎。李景隆一行只有数百名军士相随,行色仓皇。李景隆告诉铁铉,朱棣大军追杀来了,请立即备战。铁铉见李景隆如此狼狈,丢了许多粮饷,心里不快,说道:“你休慌张,我自有理会。”就不再看李景隆一眼,目光却被乱军丛中一个人引住,那人有几份面熟,蓬头垢面,像是一个流民,细看却是故人高巍,忙前来问候道:“高先生,有幸在这里相遇。”
    高巍面有愧色,低头叹息道:“老拙无能,当初真不知时事深浅险恶,在皇上面前自荐,去北平劝说燕王。我多番上书,他都不理会,执意刀兵相见。我原以为朝廷五六十万大军能平定祸乱,谁知交战之后竟然一败再败。我真个无面目见皇上呵!”就大哭起来,故人的哭声不由惹动铁铉家国之悲,握着高巍的手,也痛哭起来,说道:“先生忠义之心,令铁某钦服,也让燕王知道荣耻二字。我虽不才,高皇帝赐我小字为鼎石,我就是死了,定不负此二字!”李景隆在一旁站着,满面窘态,许久,才小声地说:“我们在路上还不曾吃饭。”
    草草茶饭后,铁铉、盛庸以及城中诸将都登上城头,调遣军士守住各处城门。李景隆不再以总兵官自居,与随行的几百名军士也登上城头,任由铁铉和盛庸调遣。铁铉等人巡城毕,就坐在城楼里。李景隆一直在城头张望,望见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以为是燕军追杀而至,忙来见铁铉和盛庸,让他们分辨是不是燕军的先锋。盛庸坐着动也不动,冷笑道:“前秦时苻坚看见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大官人却见烛光灯火,以为燕师将至。那是魏国公殿后的军马,在城外安营哩。”李景隆不敢生气,讪然地陪着笑。
    铁铉请高巍到城楼中吃茶,问起北征的事,问道:“曹国公手握重兵,如何一败至此?”高巍轻声道:“曹国公真不是将才。当年开平王是一代猛将,说自己只能提十万大军横行天下。曹国公若作副将,领一两万人尚可,哪里能将得六十万大军。每次大战时,他总在后面,燕王每回都冲杀在前。他又自以为是,多不听将帅之言,将校中来自各地,仓促集结,又多数不和睦,如何能不败。可惜了六十万大军,如今死的人太多,剩下的人不足二十万。去年冬天,冻死了几万人,战死十几万。燕王总共才十几万人,上下同心,人人都不怕死,我们才会今日一败再败。” 铁铉叹息道:“大军接连兵败,生灵涂炭,恐怕社稷不保呵!”不由泪水盈颊。高巍道:“我誓与朱棣不共戴天,只得以死相报!”铁铉劝道:“皇上不应当换下耿老将军,若是耿帅在,想必不至于此。燕军近日会追到临邑来,临邑是小城,军马不过数千,我们要去济南,我早在那里准备了足够粮草,济南城内有数万精兵,可与燕王一战。高先生,你不要太伤心,大事还有转机。”
    次日,铁铉、盛庸等人领着一千余军马与李景隆等人离开临邑,奔向济南,经过禹城县时,晚上在城中歇息。黄昏时数百名军士来投,原来是济南北面济阳城的守军。他们说燕军追到济阳,怕济阳城守不住,得知铁参政和盛指挥出了临邑,前来投奔。高巍从一个百户那里得知济阳教谕王省的消息。燕兵来到济阳城外,一队游兵见王省要进城中去,见他是一个秀才模样,就问他是甚麽人。他说是济阳教谕,教书生们读书,向那些军汉们说了古时许多典故,如周公辅政、七国之乱。军汉们听得厌烦,就放了他。他进城后,来到县学的明伦堂,击鼓召集诸生,问众人道,你们知道此堂何名,今日君臣之义何在?慷慨说了许多话,就大哭起来,诸生中许多人跟着哭,忽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王省撞死在梁柱之下。吓得诸生都不敢再哭。
    高巍听了大为震颤,官军虽能连败,但皇帝还在,王省为何以死报效,莫非要激励诸生与将士们的忠义之气?还是他早已预见败局,无力回天?又想起“王省”之名,莫不是皇帝要自省?越想越觉得总不吉利。王省是江西吉水人,洪武五年中了乡试。到京城参加会试时,皇帝下诏免他会试,直接命吏部授他官做。王省竟不做官,却乞求回家赡养年老的父母双亲,令人不解。后来朝廷以文学之名征召他,太祖皇帝亲试他的才学,授浮梁教谕,后来调到济阳。高巍觉得王省的履历与自己十分相似,自己游说燕王未成,文不能辅君,武不能杀敌,跟着李景隆仓皇南奔,心中愧悚。

    高巍听了大为震颤,官军虽能连败,但皇帝还在,王省为何以死报效,莫非要激励诸生与将士们的忠义之气?还是他早已预见败局,无力回天?又想起“王省”之名,莫不是皇帝要自省?越想越觉得总不吉利。王省是江西吉水人,洪武五年中了乡试。到京城参加会试时,皇帝下诏免他会试,直接命吏部授他官做。王省竟不做官,却乞求回家赡养年老的父母双亲,令人不解。后来朝廷以文学之名征召他,太祖皇帝亲试他的才学,授浮梁教谕,后来调到济阳。高巍觉得王省的履历与自己十分相似,自己游说燕王未成,文不能辅君,武不能杀敌,跟着李景隆仓皇南奔,心中愧悚。
    守济南

    盛庸得知燕军已到了济阳,心想燕王定是日夜行军,要抢先到达济南。盛庸与铁铉商量后,连夜领兵出城,直奔济南。李景隆早就睡了,推说明日五更天色便出发,也来得及。盛庸说那便由着你。二更时,铁铉与盛庸领着几千军马急奔济南。军马才出城,李景隆一行人也急切追了上来。
    次日早晨,官军来到济南。晌午过后,城外征尘四起,燕军已经来到济南了,立即将济南城围住,早就准备了攻城的云梯,一时架设起来,四面同时攻城。济南城中守军不过三四万人,多是从白沟河兵败后来奔的伤残军士,许多人曾被燕军俘获后放归,更无斗志。他们见参政铁铉与都指挥使盛庸等人领兵来了,才增添些士气。城中军民上下同心,多次将燕军从城头打退。燕王心想大军日夜兼程,又加上攻城艰险,都有些疲乏,下令在城外安营,休整了两日,又挥兵继续攻城,仍未能打上城头。燕王知道济南是南北交通要道,想要进兵京城,不打下济南必有后顾之忧,但一时性急又攻取不下,就写了一封劝降书,射入城中,想不战而取。
    城头守军中有一个诸生,名叫高贤宁,此人是王省的学生。王省死后,他与诸生们从济阳城投奔而来,听说燕王射书进城招降,一时心生感愤,即刻写了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婉劝朱棣要学周公,辅政而非执政,请燕王退兵。铁铉觉得写得好,让人将信射到城外。燕王看后,冷笑几声,说双方都白写了,只不过让城中守军歇一口气,用刀枪得不到的东西,玩笔墨更加得不到,令将士们吃了晌午饭,就立即攻城。
    城头守军中有一个诸生,名叫高贤宁,此人是王省的学生。王省死后,他与诸生们从济阳城投奔而来,听说燕王射书进城招降,一时心生感愤,即刻写了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婉劝朱棣要学周公,辅政而非执政,请燕王退兵。铁铉觉得写得好,让人将信射到城外。燕王看后,冷笑几声,说双方都白写了,只不过让城中守军歇一口气,用刀枪得不到的东西,玩笔墨更加得不到,令将士们吃了晌午饭,就立即攻城。
    城上乱箭如雨,积尸无人收拾,两日间便腐臭起来。城墙下积尸越来越多。京城两个使者来济南,在三五里外便被尸臭熏晕一个,呕吐不止。燕王正挥兵攻城,听说有一个使者是尚宝司丞李得成,就让他到阵前相见。燕王见了李得成,就说:“你亲眼看见了我们正在攻城,济南早晚要打下。你从京城来,不说我也知道你为着甚麽事,你是想劝我退兵。”李得成看见许多兵从云梯上掉下来,城下的兵仍拼命登梯向上冲,都不知怕死似的,十分惊异,陪着笑劝道:“殿下,不才……不才奉圣上之命前来讲和,圣上说……说燕王想怎地便怎地,恳请殿下息兵,凡事好商量。”燕王笑道:“我想怎地便怎地?真个如此麽?”李得成还未回答,燕王用战袍拭着剑,厉声道:“我身为藩王,下天子一等,可以说是富贵已极,还有何求?只因奸臣乱国,要坏我们全家老小性命,逼不得已才起兵清君侧。奸臣要我如何才息兵?你且听着,让我罢兵,易如反掌,杀了奸臣齐、黄二人以谢祖宗 去除新政,恢复太祖成宪,释放诸王回到旧国,罢了天下之兵,不要再窘逼我们。倘若如此,我便罢兵,仍愿守在北平旧国,你道是皇上能答应麽?”
    李得成知道事体重大,不敢妄答,说道:“殿下说得几件事,小的都记在心里,回去便禀报圣上。圣上若依了殿下所言,不知殿下会不会退还北平,罢战收兵?”燕王心想皇帝真个杀了齐、泰二人,将他们的人头送来,让羁押在京城的诸王都放回旧国,罢了北征的兵马,自己真个愿意退兵,仍在北平做一个燕王麽?不由在心里笑了起来,说道:“我得先看朝廷的主张,你能做得主张麽?”李得成道:“不才做不得主张,回京后由圣上定夺。”燕王道:“好,你先在济南留三五日,看见我们打下济南后你再回京,顺便给圣上报个信。”说着,指挥着军士们抬着更长的云梯去登城。城下军士如蚁,城头木石与箭羽齐飞,许多燕军不断从云梯上掉下来,惨叫声凄厉,有如鬼泣一般。李得成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劝道:“殿下,太惨烈了,都是朝廷的军马,如何这般相互残杀呵。”燕王回头看他一眼,说道:“都是奸臣逼的,你今日见识了奸臣的毒害了罢?”
    城下军士如蚁,城头木石与箭羽齐飞,许多燕军不断从云梯上掉下来,惨叫声凄厉,有如鬼泣一般。李得成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劝道:“殿下,太惨烈了,都是朝廷的军马,如何这般相互残杀呵。”燕王回头看他一眼,说道:“都是奸臣逼的,你今日见识了奸臣的毒害了罢?”
    攻城三日,燕王仍无一人登上济南城头,不由焦躁起来,令人砍更多更大的树,在城下赶造更多更高的云梯。到了半夜,城中放出一队骑兵,趁着燕军不备,放火将城下的树木和正在制造的云梯烧了,一时火焰映红了夜空。此后数夜,盛庸选出精锐骑卒在三更时分出城,大呼小叫,搅得燕军营地不得安宁。过了十几日,燕军既不能架设云梯,晚上又睡不安,总怕城中的军马出来偷营,愈加焦躁。燕王与诸将商量攻城之计,却计无所出。
    黄昏时,燕王策马围着城池闲行,看见城外有几条河,虽不宽大,但河水也有数尺深,就令军士堵塞河道,让河水灌城。李得成见燕王杀红了眼,全不顾城中百姓生死,就来劝说燕王。燕王说他只想尽快攻破济南,不是要淹死城中的老百姓。李得成跪地乞求赦免城中百姓。燕王不听,下令全军运土石将河道堵塞,半日间河水四溢,缓缓地向城墙流去。
    三日后,河水泛滥,济南城下河水有两尺深,河水从两道城门中涌进去。燕王告诉李得成说,不出十日,城中必乱。到了第六日清晨,城头上许多人头顶披着白布,身穿麻布衣,放声大哭。张玉来见燕王,说道:“殿下,水不过两尺,灌入城中也淹不死人,如何有人在城头上哭?”燕王与众将骑马来到城下一箭之外,细听城上的哭声,笑道:“这不是哭,这是干号,他们装出可怜相,是想博取我们的怜悯。”又过了一日,城下积水三尺许,城头上每日都有人在哭。李得成每日都来劝燕王,燕王不听。李得成无奈,请求南归。
    到了第十日,辰牌时分,城头上有人摇动白旗,过了一会,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军士淌水出城,水齐腰髋,约有一千余人,都未带兵器。为首的军官来见燕王,哭诉道:“为是奸臣不忠,才使燕王爷爷冒着酷暑来为社稷解忧。诸王子谁不是高皇帝的儿子,我们谁不是高皇帝的臣民。济南城中的残兵败将与愚民们,向来不知战事,见王爷大军攻城,他们只见着厮杀,都不解王爷要安天下和黎民的用心,以为打进济南便要屠城,十分害怕。”燕王道:“你叫甚麽名字?在军中任甚麽职?带着千多人来归降麽?”那军官道:“小人姓言名须,表字定之,现职济南卫百户,奉铁大人之命来见殿下,是商量受降的事。”燕王道:“你若愿跟着我,我让你做指挥使。”言须答道:“多谢殿下,小人今后便跟着殿下,谋取功名富贵。”燕王问道:“你领着千多人出城,铁参政定有大事相托与你罢?”言须道:“铁大人让小的转达王爷,请王爷领着军马入城受降,铁大人领全城军民夹道相迎。”燕王笑道:“看来这河水真能成大事呵,铁大人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能为全城的百姓安危着想,趁早献城实是明智之举。言百户,你先领着这一千兵回城去,请你转达铁大官人,明天午前我领兵进城受降。”言须道:“殿下,这千多人是先来归顺的,是铁大人示诚的意思呵。”燕王笑道:“言百户有所不知,我军中的存粮只能支撑三日,你这一千多人来了,没得粮吃,你先带回城去。”
    次日将近午时,燕王身着亲王冠服,与五百骑兵进城去受降。一行人来到吊桥前,城上的军士高呼“燕王千岁”。燕王抬头来看,城上军士欢呼雀跃,铁铉、盛庸、李景隆都站在城上,向燕王拱手致意。燕王缓缓经过吊桥,城门洞开,里面站着两队军士,手中都无兵器,敲锣打鼓,十分热闹。燕王缓缓进入门洞,十几个护卫亲军跟在后面。一行人才进入门洞,突然门洞上落下一道铁板,砸在燕王的马头上,那马倒地不起,燕王在地面翻滚几转,立即向门外跑,抓住一名亲军的马缰,那亲军将燕王拉上马,门外的亲军护送着燕王出城。吊桥缓缓拉起,亲军早来到吊桥上,因为人马沉重,吊桥一时未能拉高。那个亲军载着燕王,急匆匆地从吊桥上跃过城濠。
    盛庸在城上大嚷道:“燕王不要走,我们等你受降哩。”那个亲军攀住马,燕王在马上转身,手指着城头说道:“你们这小小伎俩,休瞒得了燕王殿下,你看我是谁?”盛庸定神细看,那个燕王模样的人竟然不是燕王。假燕王道:“小小奸计,能骗得了燕王麽?你们等着,明日燕王必定破城。”原来盛庸设了这个计策,让言须到外纳降,引诱燕王到城中来,那一千人都是精锐之士。盛庸心想一旦捉住燕王,就领兵从城中杀出,那一千人从城外呼应。谁知城上的军士早了一刻放下铁门,让假燕王受了惊,并未将他截住。当时铁铉气得直跺脚,要斩杀那个放铁门的兵士,得知燕王是别人假扮,气也消了,心想燕王哪会轻易上当。
    次日,燕王领着大军又来到城下,架设十门大炮,同时向城头和城内开炮。火炮打在城墙上,一时砖石乱飞,城头上炸出几道缺口;许多火炮飞入城内,炸坏许多民居,死伤数百人,连街的屋舍燃起大火,浓烟压城,百姓一片慌乱,哭号震天。盛庸见城上军士们也十分惊慌,生怕火炮落在城头,就来见铁铉,说道:“燕贼这样放炮,不出三日,城中必乱,哪里还守得住城。”铁铉在城上察看城中的房屋,沉吟好一会,才说:“我有一计,可以让燕贼不敢再向城中放炮。”盛庸忙问甚麽好计,铁铉道:“我写一行颜体大字,便可止住炮火。”盛庸问了端详,苦笑道:“天底下没有这般便宜的事罢。”铁铉道:“盛大人有所不知,皇明开国以来,太祖高皇帝一直推行以孝治国。燕王目无新君,但断然不敢目无太祖皇帝,倘若他犯此大忌,来日如何面对天下人?”盛庸道:“他想做皇帝,甚麽事做不出!”铁铉道:“其他人做得出,燕王断然不会,不然他所谓清君侧则无名了。”盛庸叹息道:“事到如今,大官人只可一试了。”
    次日上午,燕军照例要向城内开炮,城头上树起许多木牌,军士们以为城中用木牌挡炮,细看时却认得上面写着一行颜体大字。张玉、朱能等人都疑惑起来,与几个军官一同来见燕王,问要不要开炮。燕王忙出大帐来看,那一行大字写道“太祖高皇帝神位”,十分诧异,不免犯难了。父皇在世时就推行孝治天下,皇后的陵墓如今称作孝陵,真个对着父皇的神位开炮,就算攻下了济南,天下百姓也会说自己是一个不孝之人,人心难以收拾。朱能不服,说是铁铉那厮擅设的太祖灵位,想让我们不开炮,休中他们的奸计。燕王低头寻思好一会,无奈地摆摆手,说道:“不用炮,就攻不下济南城麽? ”
    燕王与几十名亲军骑马在城外巡行,走在一条小道上,两旁杂树丛生。突然从草树中窜出一人,奔向燕王的马前。王勇、赵广等人都吓着了,以为有刺客,正要拍马赶来,却见那人抓住燕王的马缰,大呼道:“燕王殿下,我要投军!我要投军!”亲军们见他手无兵器,只是背着一张弓,就放心了。燕王问道:“你是甚麽人?为何在这里拦马投军?”那人跪下道:“小人姓纪名刚,是临邑人。得知殿下攻打济南,前几日在营前来投军,军士不知我的底细,将小人赶走了。小人不心甘,就一直在城外等着殿下,天可怜小的,今日总算见着殿下了。”燕王问道:“就你一个人麽?”纪纲道:“还有一个同乡,名叫穆肃。”他招了招手,穆肃从草丛中钻了出来,拜倒在燕王马前。燕王问道:“你背着一张弓,看来会射箭?”纪纲道:“小人略知一些弓马,也在县学里也读了几年书。”燕王笑道:“看来你还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喽?露一下你的本事罢!”纪纲取下弓,身边无箭,燕王让赵广给他一枝箭。纪纲弯弓搭箭,四处看了看,见天空有一群鸟飞,手一松,念一声“着”,一只鸟中箭坠地。燕王笑道:“看来你的弓箭娴熟,军中自有你的用武之地。你说在县学里读过书,你的先生可有知名一方的人?同学里有甚麽好秀才?”纪纲欢喜地道:“有有有。小人的先生中有山东名儒王省先生,同学中最好才学的当属济阳高贤宁。”燕王有些惊讶,立即想起城中射出来的一篇《周公辅成王论》,作者便是高贤宁,说道:“我也听说你这个同学的才名了,将来你将他召来,我要重用他。”纪纲忙答应着。燕王道:“你们跟着我回营罢,来日交战时,你们好生厮杀,少不了你们日后的功名富贵。”

    使者归来

    六月间京城天热,齐泰心神不安,日间更觉得闷热。他日日等着李景隆的捷报,却得到大军接连溃败的消息,立即差人请黄子澄来兵部。黄子澄得知李景隆屡败,惊骇失色,含恨自责道:“我悔不该举荐景隆,误了大事,真是死罪!”齐泰道:“如今他们都在济南,不知济南守得住否。若济南守不住,金陵便危急了,这事得即刻报与皇上知道。”
    二人商量了一会,同去文华殿见皇帝,解缙正在为皇帝讲解《诗经》。皇帝得知李景隆兵败,十分沮丧,怔了好一会,才问道:“二位先生有甚麽好主意?”齐泰说:“先差人去讲和,让燕王缓兵,我们召集四方军马来守京城,再差军马去增援济南。”解缙觉得此计瞒不了燕王,很想劝说几句,但素知自己因为话多惹事,就忍住了。君臣商量一番后,皇帝仍命尚宝司丞李得成等人去与燕王讲和。李得成才出城一日,齐泰收到济南送来的军情,铁铉、盛庸领兵与燕军打了十几日,燕军死伤甚多,未能攻下济南。齐泰立即将捷报送到皇帝那里,皇帝大喜,总算听到取胜的消息,与齐泰和黄子澄商量一番,下诏升山东参政铁铉为山东布政使,盛庸替代李景隆为平燕大将军,以右都督陈晖为副将军,并命李景隆还京。
    十几日后,李得成回到京城,立即入宫面圣,恰巧解缙又在为皇帝讲《诗经》。他说见了燕王,多番劝他退兵,他都不听,还强行将他羁留军中,到了七月初才让他南归。皇帝以为燕王会回信,得成说燕王没有回信,只是口里诉说一番,他都记得清楚。皇帝于是召集齐泰、黄子澄、方孝儒、练子宁、王叔英以及六部尚书等十余名大臣来华盖殿,听取李得成从燕王那里带回的消息。李得成将燕王的话熟记在心,转叙的时候说得十分流畅,如同背书一般——燕王说他曾经两次上书,陈辞恳切,都不见回复,如今不敢再渎犯天威。你李得成是皇考所提拔的人,想必不会忘记皇考的大恩,你回去将我的话奏报朝廷。自古做皇帝的人只须明断是非而已,但若只听信谗邪佞臣的话,诛杀骨肉至亲的人很少有不败的。我做燕王下天子一等,算是富贵已极,还要求甚麽哩?而奸臣谗言构陷不绝,可谓是积毁销骨,诬陷已极,无端加我弥天大罪,要发兵屠杀我一门老小,我有何辜!因此有死之心,无生之志,不得已才起兵,都是为着自救,可是他仍然觊望着皇上有回旋的余地。今日你奉诏命前来,让他略抱一线希望。自古明主治天下,不会忘他所尊的人,不会怠慢他所亲的人,只有九族和睦,方能天下太平。如今想转祸为福,只在反掌之间,诛杀奸臣以谢祖宗,去除新政,恢复旧章,施恩宗亲,再就是罢兵事,不要再让天下军民劳苦了,如此不只是保全燕王一家,也永保国家无穷的福祉。若陛下一味相信着权奸的话,执意要去除燕王,只恐除掉他而国家仍有危难,乞请皇帝陛下明鉴。
    皇帝听了流泪,六部尚书中有人哽咽,有人冷笑,有人漠然无语。齐泰怒视李得成,问道:“你说燕王要皇上杀了我与黄大人,他就可以罢兵麽?笑话,朱棣之心路人皆知,他要杀到京城,想做皇帝,就算我与黄大人以身殉国,你就信他会罢兵?”李得成道:“齐大人,不才只是转述燕王的话。”黄子澄冷笑道:“谁知你是转述,还是自己编派出来的一番胡言妄语!”李得成道:“同行的张先生也听到了,你去问他便是。”齐泰冷笑道:“你们就不会事先串通好了?”李得成道:“齐大人,那你让我如何说才是?”解缙觉得李得成太冤枉,实在忍不住了,和气地劝道:“齐大人,黄大人,不才……以为李大人……只是信使,若他的话都不相信,那还差谁去好哩?”黄子澄很不高兴,说道:“解学士,我向来敬重你的才名,但这事你就不要插话了。”齐泰冷笑道:“若不是黄大人举荐你,你此时还在甘肃河州充军罢?”解缙大觉羞愧,又十分恼怒,原来自己只是一个陪臣,立朝无足轻重;齐、泰二人向来恃宠自负,实无治国辅君的良策,二人早晚会误国,但为着自己不再贬到边地充军,这话如何能说,只好陪笑道:“不才妄言了,得罪得罪。”
    李得成从华盖殿出来,两名军士上前挟住他,说是奉皇帝旨意,要将他下狱。李得成又恼又恨,大声道:“燕王说齐、黄二人是奸臣,我当时不信,如今我信了!”他第二回奉皇帝之命出使,燕王临别时曾与他说过,只怕奸臣不杀他也会囚禁他。李得成当时不信,笑说他们为何会囚禁我这个作行人的。谁知回来后,齐、黄二人果然要将他下狱。他想不出自己有甚麽罪,齐、黄二人都能加罪于他,那加罪于燕王更不在话下了。

    北归

    燕军围济南三个月,多次攻城,因不再炮击,无一兵一卒能登上济南城头。济南攻城无功,而北平又报来急情,南军猛将平安领二十万大军在单家桥 安营,正想移营到北平御河边,想截断进入北平的运粮船,有窥探北平之势。平安又令五千兵士渡过单家河,想去攻打德州。燕军在德州缴获了铁铉辛苦筹集的粮草数十万石,一时运不走,城中兵少,恐怕抵挡不住。
    世子朱高炽请父王差一枝军马来援北平。燕王想起长子肥胖的形态,就心生厌恶,他如果有第二子朱高煦那样勇武明敏就好了,生怕他失了北平,写一张手谕与他,令他依着自己的妙计行事才是——令第三子朱高燧和梁明领一万余军马出北平,先在彰义门外安营,次日移营卢沟河西,第三日在营良乡安营,做出与自己大军会合的迹象,平安得知后必生疑心,不敢轻进。过了四五日后,再令朱高燧率兵回到北平,敌军必定再来窥探我们大军的去向,如此往返十余天,我们运粮草的船和一些北归的军士早过了直沽,回到北平。燕王怕儿子不明白此计的妙处,告诉他说,这是兵法上所谓“我不欲战,敌不得与我战”的道理。燕王差使者送信去北平,但很不放心。过了十几天,北平来人禀报燕王,朱高炽全都依照父王的手谕施行,平安果然不敢领兵来攻北平,粮船不断进入城中,北归的军士与他们的眷属也到了。燕王才稍微放心。
    济南久攻不下,燕王计无所出,不知是再围下去,还是还师北平,诸将也主意不定。转眼到了八月间,夏尽秋来,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北平来了一个使者,送上道衍的信。道衍在信中说“师老 矣,请暂还北平以图后举”。燕王大惊,又与诸将商量许久,武夫们并无主见,却相信道衍的话。过了中秋,次日大军解济南之围,徐徐北归。铁铉与盛庸见燕王大军移营,立即率兵追击,很快又夺回德州。一时南军声威大振。燕军北退时,陈亨奉命殿后,平安领兵追杀。两军厮杀起来,陈亨受了重伤,燕王令人送他回北平医治。
    有一个孙参军向铁铉献计,说济南居南北要道之中,北兵南来,北平留守的人多是老弱,虽然永平、保定等城叛降燕王,但山东、河南诸郡坚守者仍多。北平城内的官吏多是书生出身,大人如果能出奇兵,令步兵直抵真定,收集朝廷溃散的军马,不过几天便可来到北平。民间豪杰有闻义而起的,大人悬赏招徕义士,充实官军人马,定然可破北平,捉住世子和王妃还京。燕军见北平城破,必然四散。徐州、沛县地面,民风素称骁勇,大人传檄各地,倡导朝廷大义,招集民军,暗地里追踪北兵的归路,集合官兵征讨,昼夜行军。待北平城外的官军向南,南面的官军向北,南北夹击,燕军腹背受敌,燕王之乱旦夕可平。这条奇险之计说得铁铉心动,与盛庸等人商量后,却觉得不可施行,这个参军的许多假设都是一相情愿。铁铉认为军饷在德州全被燕军夺走,济南守城五个月,将士困苦,伤残也不少,再说官军里有很多驽钝之材,多不堪用,莫若固守济南,牵制燕军,使江、淮间的军马能够从容备战,将来以逸待劳,才是全胜之计。
    京城使者带来皇帝的诏书,升铁铉为兵部尚书,替代齐泰之职,赐金币;封盛庸为历城侯,主持平燕诸军北伐,任总兵官。副将军吴杰进兵定州,都督徐凯等人屯沧州。济南军民一片欢喜,都说皇帝圣明。铁铉在大明湖天心水面亭设宴,犒问有功将士,席间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赴席的来宾欢声雷动,仿佛燕王之乱已经平定。但谁也不知道铁铉、盛庸的心思,二人都明白皇帝恩荣有加,是将泰山般的重任托付自己。能不能平定燕王之乱,他们心里并无定算。
    燕军北归的消息传到京城,建文帝喜出望外,原来铁铉和盛庸才是忠勇可用的人,看来平燕也是早晚的事,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虽然应齐泰之请,同意他辞了兵部尚书,黄子澄也不再作翰林学士,但仍在宫中行走,皇帝仍视他们为心腹大臣,大事都与他们商量。八月底,皇帝忽然遇到一件心惊的事,承天门突发大火,烈焰冲天,京城震动。方孝儒为安抚皇帝之心,强说是燕王当灭的先兆。皇帝疑惑了,宫中起火,与燕王有何干系?方孝儒说燕王居北地,北方属水,性寒,宫中火旺,故能灭水而驱寒,因此燕王当败。皇帝竟然信了。但朝臣中譬如卓敬、王叔英等明智之士以为不祥,定是宫中疏于管理。九月初,皇帝依着方孝儒的主张,更改宫中几道大门的名称——改承天门为皋门,前门为辂门,端门为应门,午门为端门,谨身殿为正心殿。连楹劝说皇帝,原名甚好,改名就要重新做门额,耗费不少,这些改制更无一丝一毫的益处,反而授予燕王指责新君妄改祖制的藉口。朝臣中越来越多的人觉得方孝儒真是一个腐儒,在经世治国上全无一策,却计较这些细琐的名称,国家大事恐怕凶多吉少。只因皇帝十分信任方孝儒,朝会上几乎无人出来进谏。
    燕王回到北平,世子朱高炽与道衍和尚、燕王官属等文武官吏出城相迎。燕王握着道衍的手说:“若不是师傅来信点醒,我还在济南围城哩。”道衍说:“贫僧心想殿下久攻不下,必心生焦躁,焦躁则用兵轻率,必被铁铉趁机反攻,不妨少歇,明年出兵再战,必有大捷。”燕王问道:“师傅说得是,兵法上也说兵贵胜,不贵久。只是这数月里苦战,军马死伤不少,不知如何激发斗志才是。”道衍笑道:“这有何难,将士跟着殿下厮杀,还不是图一个功名富贵,殿下若暂无金银赏赐,就升他们的官。建文皇帝升了铁铉和盛庸的官,殿下更要慷慨些才是。”燕王道:“师傅说得是。”
    燕王在宫中大设宴席,请诸将以及有功军士赴宴。宴后,燕王说诸将从征有功,都要升官,都指挥佥事张玉、丘福、朱能、徐忠、李彬、陈文、谭渊、何寿、郑亨、朱荣、李浚、陈旭、孟善、景福、端亮、李远、张安、刘才、徐理、沉旺、张远、徐祥、赵彝、徐谅俱升北平都司都指挥同知,升守永平都指挥佥事郭亮为北平都司指挥同知,都督佥事陈亨升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都指挥同知张信、房宽升北平都司都指挥佥事,济南卫指挥陆荣、济阳卫指挥使纪清、燕山中护卫指挥使火真、指挥佥事王友、王聪俱升北平都指挥佥事,都督佥事顾成升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其余将校皆升一级。燕王还亲祭阵亡将士,在众将校面前流一把涕泪。
    宴毕,燕王领着张玉、丘福、朱能等人去陈亨家。陈亨卧病多日,臀部都长了褥疮,形容消瘦。家人说府里差人请来城中几位名医来治,吃了药,也敷了草药,都说刀伤太深,失血过多,一时难以消除脓肿。燕王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说你军功最大,已经升你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陈亨嗫嚅着,都没有说话的气力,眼中流出泪水,算是答谢。
    到了十月初,燕王领大军出城,在通州安营,放出消息说要攻打辽东。北平使者追来了,与燕王说了一句话,燕王当众放声大哭。诸将都震惊了,以为北平失守。燕王哭了好一阵,有些疲乏了,才抹着眼泪说,都督同知陈亨今日早晨病死了。诸将感叹,心想将来自己战死了,也会博得燕王痛哭,享用着无上的哀荣。燕王亲撰祭文,差燕府仪宾袁容去陈家祭祀,令人在军营中设陈亨灵位。燕王跪拜在灵位前,哭诉着说陈亨本是与我们为敌的人,只因深明大义,归降于我,我用之不疑,他忠勇不二。数次征战中,他都勇悍过人。这番从济南退兵,陈亨领兵断后,与平安军马大战于铧山,不幸身负重伤。谁知他伤得恁麽重,任由北平名医诊治,都不能康复,我如何不伤心。我不会忘记他的战功,升了他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来日在厮杀中阵亡的人,我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功劳。张玉、朱能他们明白,这是燕王在说与他们听。
    燕王出师辽东的用意,只有他和道衍知道。将士们觉得官军近在百十里之内,却劳师远征,有何益处。再说辽东冷得早,兵士衣单,难以耐冷,恐怕出师不利。军士们有些怨言,颇不乐意。朱能来见张玉,说道:“燕王用兵向来稳当,如何远袭辽东,大不合情理。”张玉道:“依不才所见,莫不是燕王声东击南?”朱能笑道:“我只听说声东击西。若他要这般用计,如何也不与我们商量?”张玉想了想,说道:“我们这些粗汉,酒后话多,只要有人走漏半点消息,这话便会长出翅膀,飞到官军那里去,因此谁也不告知。”朱能道:“我不信,我们去问问他。”张玉道:“少间便见分晓,我说的不假。”就与张玉一同来见燕王。
    朱能劝燕王不可舍近征远,兵士们都不想去辽东。燕王请二人坐下喝茶,才告诉他们说,如今贼将吴杰、平安守在定州,盛容守在德州,徐凯、陶铭筑沧州城,想为掎角之势,令我们进入圈套。德州城壁坚牢,贼兵众多。定州修筑已毕,城守粗备,沧州是一座土城,颓败日久了,如今天寒地冻,加上雨雪不停,增修不易。我军当乘他们未备,出其不意,倍道进攻,贼兵定会土崩。我故意说去征辽东,都不告诉你们,是怕走漏一丝消息,也是故意让军士们心生不满,将消息散布出去,让敌军以为我们不会南下,便心生倦怠。我们则由间道行军,直捣城下,一举破城。如若失去今日的良机,不去攻取,等他日几座城池守备完整了,就难于力战。这事机密,不能与众人商量,既然你们来追问,我就说与你们听,你们二人知道便可,不得再与他人说。二人答应着。
    燕王见朱能一直在笑,问道:“你笑甚麽?”朱能笑道:“原来还是老张最知殿下心思。”燕王问道:“这话如何说?”朱能道:“我们来见殿下前,我就说殿下远征辽东,不合常情,老张说是殿下声东击南之计,果然被他说中了。”

    燕王见朱能一直在笑,问道:“你笑甚麽?”朱能笑道:“原来还是老张最知殿下心思。”燕王问道:“这话如何说?”朱能道:“我们来见殿下前,我就说殿下远征辽东,不合常情,老张说是殿下声东击南之计,果然被他说中了。
    第十章

    黄学士议诛李景隆  盛总兵大捷东昌府



    诡计杀降

    十月十九日,燕军在夏店 安营,都指挥徐理、陈旭奉燕王密令先领千余军士去直沽 ,建造浮桥,以备大军过河,作出攻打辽东之势,其实燕王是想先打南面百余里外的沧州。徐理与陈旭都不明白,打辽东如何从直沽出兵,却又不敢问燕王。五日后,燕王领大军再次去通州,路上不断放出攻打辽东的消息,到了通州却传令大军顺运河南下。军士们都不明白燕王用兵意图,明明说了征辽东,却又回师向南,这是为何?诸将来问张玉、朱能,二人也不说,只说燕王胸有全局,听着他的号令便是。诸将便来问燕王,燕王却说,前几日,我看见夜里有两道白气,自东北直指西南,按占书上说,如今只利南伐,不利东征。这是天象明示,不可违抗,于是不去征打辽东,还是出兵南征为上。军士们向来都迷信天象,又深信燕王,于是闷头跟着燕王向南。
    探马来报燕王,说贼将徐凯等人探得我师远征辽东,沧州城果然不设防备,还遣军士前往榆林等地伐木,正昼夜督工修城。燕王领着大军沿着潞河来到直沽,歇息半日,这天夜里二更许,大军起程从浮桥上渡过,一昼夜行军三百里,避开沧州城出来的两队哨骑。次日黎明,大军来到盐仓小镇,又遇到数百名哨骑,躲避不及,燕王令谭渊领兵将他们全部围杀。燕王遥见城中隐约升起早炊的柴火烟,城上只有数名军士巡行,全然不知燕军已经来到沧州城外。军官们正在督促军士们运土筑城。朱能笑道:“殿下,那个徐凯是在替我们筑城呵,不要杀了他,要收降他。我们正要这个埋头做事的呆子。”燕王道:“你休说他呆,他只是自作聪明,以为我们去辽东了。”朱能道:“还是殿下声东击南的计妙。”
    燕军冲到城下时,徐凯才发觉燕军突袭,仓促应战,军士们手无兵器,又不及披甲,都操着锄头、扁担、木棒等筑城器械,乱哄哄地站在城下,十分畏惧。徐凯令军士们不要挤在一堆,分头防守。张玉、朱能等人领着军士从北向南急攻时,燕王令军士们由城东北面低矮的城墙攀附而上,不足一个时辰,燕军攻入沧州。此战斩南军万余人,获马九千匹,城中守军悉数归降。徐凯、程暹等军官领着残兵慌忙南奔,半道上杀出一支人马,原来是燕王令谭渊领兵设伏于此,活捉都督徐凯、程暹以及都指挥、指挥、千百户共百余人。
    城中降兵五千多人,每日要饮水吃饭,还有伺机作乱的隐患,若是遣散,他们又会投到济南等城去,早晚还要来战。燕王令人告知他们,将发放关防文书和盘缠,歇息几日后就全数遣散。降兵们都放心了。过了几日,燕王令人将老弱伤残的降兵都放出城,还剩青壮降兵三千余人。燕王夜间召谭渊来见,问他有何良策?潭渊用手在脖子上一抹,燕王点点头,细声说一个一个来,不要同时下手,以免惊动他们。谭渊领命而去。次日下午,燕王领着张玉、朱能等人要来见降兵们。谭渊带着一身血迹来报说,他们都是壮汉,放回去必成后患,昨晚都杀了。燕王生气道,你勇猛善战,是有功的人,但你擅自杀降,功岂能掩过?我若杀你,你一人之身,能赔偿三千人性命麽?谭渊跪在地面,一句话不说。燕王看着左右军官们,厉声斥责道,我每次临战之前,都告诫你们不要杀降,其他人都能遵守我的将令,只是你好杀不止,难免你的死罪。谭渊惊惶地看着燕王,难道燕王真要杀自己?急切地说:“他们都是各地精选出来的壮士,如今放回去,日后临战时又会来杀我们,好不容易才捉了他们,放他们回去,定会投奔敌营,为害不断,所以小的就领着军士将他们全杀了,今日便埋在城外。”燕王说:“如依着你的话,凡是与我为敌的人,必尽杀才罢休,你能杀得完麽?你竟然如此不仁!”谭渊听燕王口气,似乎不像真生气,忙说小人有罪,请殿下处治。燕王说:“你起来罢,快去善后。下次再如此杀归降的兵,你休想着日后的功名富贵了。”谭渊叩头三响,就站起来,低着头,强忍着笑,转身飞奔而去。燕王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一夜杀三千头猪也是难事,何况杀三千条壮健军汉,还要埋掉,真不知他如何着人下手。

    兵败东昌

    早在九月间,李景隆接到皇帝令他还京的诏书;他因为害怕,迁延多日才启程。十月初,李景隆回到京城,立即进宫向皇帝请罪。皇帝不见他,令他先回府歇息。
    次日早朝前,黄子澄、齐泰、练子宁、方孝儒、王叔英在华盖殿面圣。黄子澄痛哭道:“景隆出师,观望不前,暗怀二心,未能拼尽全力,不诛杀如何向祖宗谢罪,又如何激励出征的将士!”皇帝支吾道:“景隆丧师辱国,论罪是要杀的,但请黄先生念他是我的亲戚,就姑且饶了他。”御史大夫练子宁气急了,嚷道:“坏殿下大事的,就是此贼!臣为朝廷执法,却不能为朝廷除去卖国奸贼,死有余罪!陛下若以亲亲之故,赦免李景隆,必不赦臣,就让臣死罢!”一边诉说,一边痛哭。皇帝愁容满面,十分为难。黄子澄与练子宁都执意要处死李景隆,皇帝总不松口。早朝过了半个时辰,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内站久了,却不见龙辇来,都出殿观望,纷纷议论起来,不知皇帝为何久不临朝。内官小郭子飞奔而来,高呼道:“皇上圣旨,罢今日早朝。列位大人都回值房去。”
    黄子澄与齐泰从华盖殿出来,子澄边走连叹息,说道:“大事已去,我荐景隆误国,万死不足赎我的重罪!”齐泰安慰道:“黄大人不必深责,虽是你举荐,却是皇上诏命的。”黄子澄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唉,这……这莫非是天命麽?”还未散去的文武百官见着齐、黄二人,都上前来打探消息。连楹问道:“二位大人,为何罢了早朝,皇上龙体欠安麽?”齐泰说:“李景隆误国,黄大人和练大人执意要斩他,皇帝却不许,议了许久,因此耽搁了早朝。”连楹道:“李景隆暗持两端,端的当杀。白沟河死了十几万军马,若不是李景隆观望不前,六十万大军哪里会打不过燕王十余万人?这样的败将还不杀,如何祭奠那十几万冤魂呵。”黄子澄有些颓丧,说道:“圣上定了主意,都休再提了。”

    十一月,燕王将在沧州城中所得辎重器械以及降将徐凯等人,从水路载回北平。燕王因德州城中官军多,盛庸也在城中,怕他们出城截杀,率领大军从长芦渡河,转向南面的景州,避开了德州。
    燕军在临清安营,此城距北面的德州一百余里。燕王心想盛庸领着大军聚集在德州,依着御河粮运供给,坚守不敢出战。如今抄了官军的粮饷,他们的粮草不够用,不得已才会出战,定会虚张声势,跟在我们后面,不是想与我们开战,而是想向南面寻找粮食。大家要耐心等着他们出城,回师截击,定会打败他们。燕王就领着大军移营西南面的馆陶,又遣一队轻骑来到南面的大名,截获官军的粮船,将粮饷运回大营,纵火烧了粮船。燕王领着大军自馆陶渡河至冠县,过莘县,上东阿,抵东平,四处游击,借以诱惑官军。
    十二月,又是天寒地冻之时,燕军在雪原疾行,来到两百多里外的汶上,先令一支数百人的游骑来到南面的济宁,探听前路的情形。探马来报燕王,盛庸领着一支人马已经离开德州,燕王又遣游骑前去打探,捕获盛庸运粮百户二人。二人说盛庸的大营现在移到南面的东昌,先锋孙霖领兵五千人在滑口 安营。燕王命都指挥朱荣、刘江、内官狗儿率精骑三千人,半夜袭破孙霖的行营,孙霖等人在亲军护送下逃脱。燕王有些惊异,盛庸用兵之才远在李景隆之上,为何差遣的大将都如此松懈,莫不是官军真是有帅无将麽?燕王与诸将商量,下一步是向南攻,还是向北杀。诸将一致赞同攻打东昌 。但燕王心中有所顾忌,还不曾与盛庸大军交战,他可不比李景隆胆怯,他既不怕死,又颇能征战,恐怕是一个劲敌。燕王来问道衍,出兵东昌胜负如何。道衍脱口道:“出师必胜,只不过要费两日罢了!”燕王十分意外,问道:“两日便可以攻取东昌麽?”道衍沉吟不语。燕王也不便再问,只说:“东昌必有一场好厮杀,为师傅的安危计较,我让高煦、华聚领着一千军马护着师傅。”道衍说:“贫僧于生死并无贪恋畏惧,只是一千军马稍少。”燕王道:“两千如何?”道衍思忖片时,摇头道:“两千也不足,三千差不多。”燕王不知道衍的意思,也就依了他。
    盛庸得知燕师大军从汶上向东昌进发,令人宰牛宴犒将士。宴会上,盛庸请铁铉说一番话。铁铉说燕军能多番取胜,一是敢战,二是将士同心。如今东昌城坚兵多,粮草也还足,守城的火器和毒弩也多,我们以逸待劳。燕兵近来屡番取胜,必然轻敌。我们只要不怕死,不怕打不败燕兵。宴后,铁铉与盛庸誓师,又在城中检阅精锐军士,其后令数千军士背城列阵,准备了大量火器和毒弩,要与燕军大战一场。铁铉密令各路大将,这回遇见燕王,若不能生擒,能射则射,能炸则炸,再不可手下留情。倘若皇上追责,由他一人承担。
    丘福和谭渊领着先锋军马,先至东昌城前,见南军数千人在城外列陈,不再守在城中,觉得正是战机。燕军一字排开,鼓声与呼喊声大作,向南军冲杀而来。逼近南军数十步时,南军火器与毒弩齐发,北军猝不及防,军士成片倒地。丘福、谭渊见势不好,领兵后退。忽然一员大将领兵杀来,势不可挡,原来是平安。盛庸见平安取得胜势,立即领兵出城,内外夹击。燕军难以招架,被打得七零八落。
    燕王见势不好,忙召集精锐骑兵,冲入盛庸的左掖。张玉拍马近前,急切地说:“殿下,不可冒进,容我等去截杀盛庸。”燕王道:“你跟着我来!”说时就拍马前冲,精锐骑兵跟着冲入盛庸的中坚。盛庸的军马源源不断从城中涌出,十分密集,将燕王围了数重。王勇、赵广、张猛三人紧紧护在燕王周围,拼死厮杀。燕王想冲杀出去,却见南军越来越多。朱能看见燕王被围,忙与周长率领蒙古骑兵冲击东北角,很快就撕开一道缺口,南军的阵势开始松散,盛庸立即领着西南面的兵去挡。朱能领着一队蒙古悍骑,直冲南军,就像龙船破浪一样,南军纷纷向两边撇开。朱能大呼:“殿下,跟着我们来!”王勇等人护着燕王,跟着朱能军马冲出重围。燕王觉察到盛庸要取他的性命,不再听着皇帝“不让他有杀叔之名”的话,就跟着朱能远远逃开。张玉看不见燕王的身影,以为燕王陷在南军重围中,十分焦急,领着一队人马又冲入南军阵中。南军如潮水奔涌而来,瞬间将张玉的军马吞没了。一员大将从乱军中冲出来,大呼:“爹爹,爹爹!你在哪里!”朱能来看,是张玉的长子张辅。张辅领着几十名骑兵与北军厮杀,眼看不敌,朱能领着一支人马将他们救了出来。
    盛庸见燕军都纷纷北奔,乘胜追杀,擒斩燕军万余人。燕王与朱能、丘福、谭渊、徐忠、李彬、陈文等人的残兵会合。燕王连声呼喊:“张玉哩?张玉在哪里?”张辅挤上前来,带着哭腔道:“殿下,我爹陷在贼兵中,请殿下救我爹爹。”朱能与诸将四处寻找,都不见张玉。朱能道:“我与殿下突围时,看见张玉也冲出来了,如何却不见人?”张辅道:“我爹本来冲杀出来了,没见着殿下,又冲了进去。”徐忠道:“我见张将军又冲入敌阵中,或许他不知殿下已经突围。”燕王流泪道:“张玉是为了救我呵,我们得救他出来。”朱能道:“殿下,我们快走,盛贼霎时便追来了。如果他被捉了,我们可以换回来。”燕王抚慰张辅道:“眼下两军混战,我们敌不过。不是我不救你爹,不知你爹在哪里。”燕王领着一行人匆匆北奔,来到一处树林茂密之地,朱能道:“我先过去。”就领着几百骑兵冲入林中。忽听一声炮响,林中涌出数千南军,旗帜上有一个大字“铁”。
    燕王看见那人面熟,问道:“你莫不是铁尚书?”铁铉道:“正是下官,殿下要往哪里去?”燕王道:“我回北平去,不打了,请铁大官人放小王一马。我愿用都督徐凯、程暹以及都指挥、指挥、千百户一百三十人请换回张玉,你意下如何?”铁铉道:“张玉?我是见着一个花白长须的主将,五六十余岁的人,不知是他麽?”燕王道:“正是。”铁铉道:“奈何他已经死了,你们差人来领尸首便是。若殿下就此归顺,下官恭候殿下进京面圣,保殿下无性命之忧。”张辅听了就哭起来。燕王哀求道:“铁大人若学忠义关云长,放我们一条生路,小王日后必有厚谢。” 铁铉冷笑道:“我学不了。”燕王道:“莫非逼我们厮杀不成?”铁铉将大刀横在马鞍上,问道:“我这里有两万军马,不知殿下还有多少人?”燕王回顾跟随的人马,不过三五千人,一半负了伤。朱能等大将身上全是血迹,已经力竭。铁铉道:“殿下不知皇上仁慈,多番差使者来,嘱咐我们切莫伤了殿下,不要让他有杀叔之名,殿下今日方能全身到此。”燕王不由脸红,拱手道:“原来恁样。”铁铉道:“你想必也知道圣上这些用意,你因此征战时,一直穿着亲王的冠服,想必借此躲避刀兵罢?”话才说完,北军的将士们都怔怔然,许多人不由地瞥燕王一眼,心里在想原来燕王反复冲入敌阵,刀剑伤不着,箭也象长了眼睛,射杀他的马却偏偏射不中他的人,原来是皇帝事先有吩咐。燕王面有讪态,拱手道:“多谢皇上隆恩。”铁铉道:“请殿下下马,跟着我们回京去。”燕王回头看着朱能、谭渊、丘福、张辅等人,朱能摇头,谭渊双手紧握着大刀,丘福躲在军马后面,暗中拈弓搭箭。
    燕王心想铁铉军马多,自己军马少,就算不怕死,但人马都疲惫了,如果硬拼,必为铁铉所擒。正当燕王进退两难之际,忽然一支人马从旁边冲来。来将还未说话,就直冲铁铉的军马,燕王看见是儿子朱高煦与大将华聚、省吉等人领兵来援,惊喜之极,立即领着朱能等人跟了上去,铁铉领着军马追杀。朱高煦杀开一条路,放燕王等人过去。燕王看见一个和尚趺坐在枯草上,身旁没有一个人。燕王惊问道:“师傅……师傅怎地如此不顾安危?三千军士一个人也不留在身边?”道衍双手合十说:“我自有佛祖庇佑,那三千军马实是为殿下预备着的。”燕王道:“师傅真有先见之明。”
    燕王与道衍并马缓行。燕王问道:“出师前师傅曾说打东昌只费两日,出师必胜,我却不知为何一败如此呵?”道衍原本是想激励燕王,不要惧怕盛庸的军马,才随口说两日,如今燕王大败而还,被他这麽一问,又动了一个心思,说道:“两日,恰是昌字,先败后胜。东昌之后,殿下将会全胜了!”燕王本来有些不悦,听道衍这样圆滑地解说,又心生许多企盼,说道:“东昌不利,我不敢轻易再战了,万一又不利,贼兵一路向北打来,恐怕北平都守不住。”道衍面有愧色地说:“今年将尽,贫僧请殿下明年再战。”燕王于是故作豁达,笑道:“这一战也是两军相当,并不算大败。”道衍说:“东昌二字,还含有一个天机。”燕王道:“师傅请说。”道衍说:“贫僧暂不敢泄露。”
    朱能拍马赶来,感叹地说道:“殿下,若不是高煦来了,我们此番必为铁铉所获。”燕王道:“这是道衍师傅先留了三千预备的军马,我们才躲过这一劫难呵。”朱能忙向道衍合十致礼,细声与燕王道:“高煦勇猛,最像殿下。”这话惹得燕王伤心起来,世子肥胖,腿脚不便,向来不能骑马征战,但他却是长子,若将高煦与他易位,又怕若他人物议,说自己违背祖制,不由叹息道:“你说得是呵,可是……唉……奈何奈何。”朱能道:“古时候择贤任用,也是有先例的。”
    朱能拍马赶来,感叹地说道:“殿下,若不是高煦来了,我们此番必为铁铉所获。”燕王道:“这是道衍师傅先留了三千预备的军马,我们才躲过这一劫难呵。”朱能忙向道衍合十致礼,细声与燕王道:“高煦勇猛,最像殿下。”这话惹得燕王伤心起来,世子肥胖,腿脚不便,向来不能骑马征战,但他却是长子,若将高煦与他易位,又怕若他人物议,说自己违背祖制,不由叹息道:“你说得是呵,可是……唉……奈何奈何。”朱能道:“古时候择贤任用,也是有先例的。”
    燕师败退

    时值年末,百姓们都在家过新年。燕王领着残兵仓促北撤,一路上凄凄凉凉。路上不时有官军截击。除夕前三日,燕王着领残兵向东昌西北奔去,来到一百多里外的馆陶,歇息一日,怕盛庸领兵追来,次日就仓促向深州 退去。
    转眼就到了建文三年元旦。燕王看到沿路的百姓人家,无论贫富,都有些喜气;郊野时闻鞭炮之声,仿佛眼前还是一个太平世界,可自己心中一片萧索,全无一丝喜庆。路上他一直在寻思这次大败的原由——是盛庸擅于用兵,还是自己过于轻敌,或是亲王的身份不能再自保,终究想不出一个可信的理由。一行人继续向西北行进,来到百余里外的威县,路上收集了各路败退的军马,约有七八千余人。镇守在真定府的官军打探到燕军动静,三万余人去北方截击,数千名骑兵作先锋。朱高煦匆忙来见父亲,说道:“爹爹,儿子看见许多骑兵来了。”燕王问道:“有多少人?”朱高煦道:“约有数千人,我们人马也不少,可以与他们大战一番,杀出一条血路,早日回北平。”燕王想了想,摇头说我们新败,士气不旺,不可冒然交战,就唤儿子近前,细语几句,朱高煦点点头,与华聚等人领着数千军马向对面的林中奔去。燕王领着朱能、丘福、谭渊等十余人来到南军先锋军马前,向主将拱手,问道:“敢问来将姓名。”那将说道:“姓祖名季,在此恭候殿下多日了。”燕王乞求道:“祖将军,我们以前常俘获你们的人,随即便放了,还付他们盘缠和食物,这回放我们几个人过去,不要阻拦。”祖季冷笑道:“其他人都可放了,殿下不能放,放殿下如放巨蝎,将来毒害无穷,还是下马受降,皇帝有旨,不得伤殿下性命,我好生款待。”燕王见劝说不动,就回转马,祖季立即领兵马来追,燕王等人奔入树林,祖季不知有诈,领着军马冲入林中,忽听见四面喧哗,朱高煦等人领着兵马围了上来。朱能一箭将祖季射下马,官军无处可逃,都被斩杀。
    正月五日,燕王一行人来到深州,哨骑来报,真定府派出马军和步兵约三万人来截击,燕王与朱高煦、朱能、丘福等人商量应战之策。燕王说要尽快逃,不可恋战。朱高煦说不可逃,若是逃走,他们来追,军士们越发惊慌。我们要选出精锐骑兵千余人,绕到他们后面,父王则可领着精兵数百人冲向敌阵,敌军不知我们虚实,后面的精锐骑兵则冲杀过来,前后夹击,可以取胜。燕王心想是逃是战,都有死伤,再说逃回去会让将士们觉得自己怯战,何不依着儿子的主意,斗胆与官军再战一回。父子二人领兵分头而去。官军来时,还未立稳阵脚,燕王领兵向官军冲去,一马独前,大呼道:“我是太祖高皇帝第四子,谁敢杀我,视同谋逆,满门抄斩!” 官军虽然军马多,却被燕王的话唬住了,都不敢向燕王乱射箭,前军都向后退却,后军却不知情,仍向前面涌,官军的阵势前后挤压,开始混乱起来。朱高煦立即领兵从后面冲杀过去,官军被前后夹击,步兵与骑兵拥挤在一起,不知燕军的虚实,很快就奔溃了,人马都向着真定方向逃去。朱高煦大呼:“杀杀杀!”领着一队精骑,很快就追上官军,一番交战后,杀了官军近千人,生擒监军的内官长寿,还有指挥、千百户数十人,获马三百余匹。受伤的两百多名降卒即刻遣散,四百多青壮军汉都杀了。
    燕军半路上险胜一场,继续向北进发,来到一百余外的蠡县。却见城门洞开,晌午时分城中无一丝炊烟。燕王差人进城,得知城中百姓近年战乱,官军不时掳掠,都逃散出城,城中只有几十名老弱,十分冷落。燕王令人写布告,招集逃散的人回城。三四日间,只有二十多人从山林中回来,形容瘦弱,衣裳破败,神色惊惶,状如野人,见着燕王也不知跪拜,挤在一堆,两只眼睛呆呆地眨着。道衍请燕王在城中施舍几大锅粥,军马不可久留。正月十六日,燕王一行人回到北平。他得到消息,张玉死于乱战中,遗体已经运回北平。
    诸将请罪

    朱能、丘福、谭渊等人来燕府东殿见燕王,都脱了帽子,进宫后站成四排,向燕王跪下请罪。燕王有些意外,连忙示意他们起来,说道:“你们拼死跟着我厮杀,何罪之有?”朱能道:“我等征东昌无功,死罪死罪。”燕王将朱能的暖帽给他戴上,并招呼着后面的人说道:“你们都将帽子戴上,休受了寒。”朱能心中感激,说道:“我们愧对殿下。”燕王道:“东昌一战不利,过失在我,不在你们,是我领兵无方,为何我这麽说?”诸将无人答话。燕王道:“这一路上我总在想,此前每回都打败李九江,为何唯独在东昌大败?”朱能道:“是我们厮杀不力。”燕王道:“非也,罪责在我,我轻敌了。贼兵换了主将,不再是李九江那个懦弱无能的人,是盛庸和铁铉主持军政,这两个人千百倍于李九江之上,虽然贼兵里并无多少大将,但平安和吴杰也不是等闲之辈。盛庸能身先士卒,铁铉能协调诸将,筹集粮草,都有过人之处。我还将他们看成李九江一样,因此不能取胜。”
    燕王看着诸将的神情,见他们即刻如释重负,好像所有的过失都是自己所致,担心诸将减轻负罪之感后便不再拼命厮杀,又严厉地说道:“你们都是忠义之士,骁勇善战。我向来爱惜将才难得,就算有小过都略而不问。譬如父母养子,溺爱忒过,放纵儿子辈所为,儿子辈日久了便不听父母之命,这岂是作儿子的罪?是父母之过呵!自古胜负兵家常事,如今我们与南军胜负相当,算不上大败。你们日后要再立大功,都不可再蹈前辙。若有犯了军法的,我虽然想私下宽恕,但公法难饶,天地神明也是有所不容。”诸将见燕王的话说得严厉,又惶恐不安起来,有几个人哽咽着。燕王叹息几声,劝慰道:“东昌失利也不必太忧虑,来日还大有可图,只是可惜张玉战死了。在这般艰难的时节,失掉了我一只胳膊。”燕王忍不住泪如泉涌,朱能等人放声痛哭起来。
    次日,燕王领着诸将来到张玉家。灵堂设在张玉家的前院,前来祭奠的人太多,都挤到小巷子口。燕王在灵前诵读亲笔撰写的祭文,泪水满面;张玉妻李氏领着儿子张辅、张輗。张軏跪在灵柩旁。燕王焚烧了祭文,向灵柩叩拜三下,诸将无不吃惊,张玉的妻儿以及亲属们都放声大哭,不停地向燕王叩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答谢燕王尊贵的叩拜。燕王站起来,示意张玉妻子和亲属们都起来,他们却伏地不起。燕王双手缓缓上举,摘下王冠,郑重地放在供案上,又脱下身上的亲王服,众人不知燕王用意,都发愣时,却见他将亲王服卷起来,衣角就着灵前的灯火点着了。朱能忙上前问道:“殿下,你这是为何?”张玉的妻小都惊愕地看着燕王。燕王道:“愿我的亲王冠服能为死者御寒。我以后与贼兵交战,仍穿盔甲,不穿亲王冠服,你们休信贼将所说我是亲王他们才不敢伤我,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着我!”

    有内官从京城传来消息,建文帝得知东昌大捷后,在南郊大祀天地,又供奉太庙,向列祖列宗禀报战况,还将齐泰、黄子澄召回宫中,官复旧职,继续参与军国大事。燕王得知这些消息后,心思纷繁,万一从此不振,北平可能守不住,但侄儿不会杀了自己,最坏的结局是自己做一介庶民。倘若再次出战,能否打败盛庸,心中全无胜算,就来问道衍。燕军回京后,道衍回到寿庆寺住,每日念经读书,一心向佛。燕王来到寿庆寺,在一间清静昏暗的禅房里见到道衍。
    燕王问道:“我们守在北平,不知能守得住麽?”道衍手拨动念珠,说道:“若论军马,论粮草,论官属,殿下皆不及朝廷的丰足。倘然只守着北平数城,不敢出战,早晚会被他们平了。”燕王心惊,忙问道:“师傅何以教我?”道衍说:“殿下休歇月余,调集数城的军马,要再去征战。这回征战当以长击短,切不可轻敌。将士们要有必死之心,方有取胜之机。盛庸不比李景隆。李景隆稍败即溃,盛庸当与他久战,从而挫败他。若论战将之多,朝廷不及殿下;若论才智,盛、铁二人亦不及殿下。胜败兵家常事,殿下故先连胜而后大败,大败而后大胜。若要只想接连大胜,一往无前,不受半点挫折,自古想成大事的人也少见如此呵。”
    这一番话说得燕王两眼泛光,斗志激昂,问道:“倘然今年侥幸胜了贼兵,又当如何进兵?”道衍微微一笑,徐缓地说:“殿下如攻取河南与山东,就不必再与四方的官兵纠缠厮杀了——”话未说完,道衍看见燕王那双贪婪的眼神,心想他心里定有十分取胜的执念,再说他命里也注定有八九分成事的机缘,因道:“殿下且想一想,若要将天下郡县都攻取了,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贫僧以前说的那顶白帽子不知是何年何月才能与殿下戴上。”燕王恍然大悟,怔怔地看着他。道衍双眼射出一道幽光,说道:“贫僧此前说过,若殿下攻下山东与河南,大军决不可再与各地军马交战,要立即挥师渡江,直取金陵,取而代之,然后传檄四方,那时官军见大势已去,三尺纸可取天下,看天下军民谁敢不从!殿下切不可因小败而畏惧,守在北平,不见金陵。殿下还得领着军马杀向金陵。”燕王恍然大悟,点头道:“师傅,你这一番话让小王醒悟。”道衍分解道:“上回东昌失利,贫僧说过东昌二字含有一个天机,今日便说与殿下,往东用兵,则昌,这便是东昌二字隐含的意思。”



    第十一章

    沙尘起北兵借风势  征伐急南军寻战机



    河岸射虎

    建文三年二月,北平城天气日渐回暖。燕王多番征求道衍和尚的意见,道衍说寒冬时节,盛庸为避免冻死军士,必定守城不出,难有战机。二月天气,盛庸觉得正是用兵之时,此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更利行军征战,他定会领大兵与殿下厮杀。燕王召集朱能、丘福、谭渊等大将商量出征的事。诸将说闲得心慌,都盼着早日出战。
    二月十六日,燕王身披甲胄,领兵出北平城,四日后至保定。路上遇到一些燕军的残兵,有的人脸被割破,有的人眼睛被挖,有的人耳朵被割,竟无一个肢体完好的人。燕王召集诸将,将这些残兵站在诸将之前,让残兵们诉说遭遇,惹得诸将们无限激愤。燕王见将校心中的怒火点燃了,告诫他们说,你们都怀着忠义奋勇之心,但要每战务求必胜,也是太难的事。去年末东昌那一战,与贼兵才厮杀起来,我们就败退了,几乎前功尽弃。你们要理会,怕死的人死得更快,不怕死的人反而还有生机。想想白沟河那一战,南军先败,因此我们能追杀他们许多人。他们是怕死才逃,一逃便乱了阵脚,坏了士气,最终还是死。从今以后,你们要奋不顾身,才能出万死而全一生,便是我说的不怕死的人必生。如今贼帅已经不是李九江,是足智多谋的盛庸,他才是劲敌。从此往后,我们都不可轻敌,也不可胆怯。在交战时退缩的人,逃回来也会吃一刀,杀无赦!
    燕王与诸将商议向何处进兵。丘福说定州军民未集,城池未固,可以攻取。燕王却不赞同,说野战则容易成功,攻城则难以收效,眼下盛庸聚众在德州,吴杰、平安一直镇定在真定,他们三人领着数万军马互为掎角,我们攻城未拔,驻师城下,他们必定合兵来援。如此坚城在前,强敌在后,难以决出胜负。真定相距德州二百余里,我们在两城之间往来征战,贼兵必出城迎击,西来则先击其西,东来则先击其东。打败贼军一支军马,其余的人就害怕了。丘福说:“二百里不算远,我军分散在两贼之间,如果他们合势东西并进,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朱能却说:“殿下用兵如神,我等只消拼命厮杀便是。”谭渊却道:“在两百里之间来回奔走,军马疲乏,难于东西两面迎战!”燕王说:“你们听我分说,两百里之外,两军势不相及。我们也不会整日奔走,可以走十几里便歇息下来,随处可以安营。再说两军布阵相战,胜负只在于呼吸之间便见分晓,就算是百步之内,都来不及相救,何况二百里哩?你等不必担心,且看我用计攻破他们。”
    燕王领着数万军马在真定与德州之间奔走时,派出许多哨骑,四面打探消息。到了三月十二日,哨骑来报燕王,盛庸驻军在单家桥 ,燕王立即率兵前去迎战,从陈家渡过河后,却不见南军的踪迹,只是在地面看到官军的遗弃之物。春天疏林里烟霭弥漫,正是隐藏的好时光,燕王怕有埋伏,更担心德州与真定的军马南北会聚,北军故意往返渡河数次,虚张声势,仍不见南军的动静,就大为惊异。哨骑来报,附近十里都不见敌军,但据当地村民说,官军曾经到过这里。燕王下令军士们歇息,就地造饭,与王勇等几个随从来到河边,闲行许久,就坐在草地上歇息。燕王轻嘘一声道:“都不要则声,仔细听——”几个人细听一会,嘀咕道:“只听到河水声。”燕王道:“云从龙,风从虎,你们不觉得风声怪异麽?”众人四处观望,忽听一声吼叫,众人受了一吓,腾起跳起来,拨刀在手。燕王仍坐在草地上,说道:“这是虎啸!”手指着对岸,说道:“你看,来了一只大虫。”众人看时,一只斑斓猛虎从乱草丛中懒散地出来,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望着众人,又吼了一声,如晴天霹雳。燕王说:“这是一只饥虎,想吃我们,却过不得河。”话才说完,却见一箭飞出,直射老虎的脖子,老虎狂吼一声,正要逃走,又见一箭飞出,直中老虎的侧颈,老虎吼叫几声,踉跄倒地,原来是赵广射出两箭。燕王赞叹道:“人道赛李广,果然名不虚传。汉朝李广射石虎,明朝赵广射真虎。”王勇道:“我们将虎捡回来,为殿下泡几坛虎骨酒。”燕王摆手道:“将虎着人运到北平去,泡几坛酒,将来让有功将士吃。”王勇问道:“我们都未听见动静,殿下如何早就觉察隔岸有虎?”燕王道:“我平时夜间都不敢睡得深,日间哪得不警觉哩,十几步之内,略有风吹草动,我都会觉察。”朱能嘀咕道:“我们人马喧哗,如何还会有虎来?”燕王道:“一则可知贼兵离去已久,二则是天降吉兆。那个盛庸也是一只猛虎,早晚也会败在我们手下。今晚不会有人来袭营,大家可睡一个安稳觉。”

    @江南毛老四 2022-02-11 12:12:11
    虎年第一个周末,祝您新年妙笔生花,虎威长虹![hu:风中凌乱]
    -----------------------------
    新年好。谢谢。

    不知道有谁在看这个历史小说吗?
    愿听听意见。


    谢谢。
    乱战

    燕王从哨骑那里得知,盛庸大军在夹河 安营,军士们腰间挂刀,左手持盾,正在营中操练。兵士们蹲下后,前面一排排盾牌将人都遮挡了,不知是甚麽阵法。
    北军在距离南军行营四十里外安营。燕王要王勇提着他的长枪来,王勇不知燕王用意。燕王量了长枪的尺寸,就将枪还与王勇,让他手持着,燕王在纸上画出一条枪,在旁边注明尺寸。王勇问道:“殿下莫不是要新创一件兵器?”燕王道:“贼兵要用盾牌阵,我要设计破它。”燕王将图纸改定,付与军中主管兵器的官吏,令他们用残损兵器按图打造枪头,又让军士去砍小树,将打造出来的铁枪头装在木棒上,造了两千多支兵器,很多木杆又短又不直,燕王却说无妨。王勇觉得枪不像枪,槊不像槊,枪头还有倒钩,这如何杀敌,却不敢追问燕王。燕王让诸将领着军士们操练投枪,比试谁投得远,谁投得准。
    燕王告诫将士说,贼兵每次列阵,都是精锐在前,老弱在后,明日我们与他们大战,也用精锐与他们的精锐交战,摧了他们的精锐,后面的老弱军士便怕。我们的中军相距贼兵五六里之外,要早早列阵,我领着精骑先冲杀他们的军阵,接着绕到他们背后攻杀,如关门之势,将他们推向前面,贼兵被我们逼急了,向前疾行五六里,定是气喘力乏;中军等他们过来时,立即出击,我则领兵跟在后面,一同乘势追杀,贼兵必败。万不可正面迎击,不然贼兵会陷死地而图生,定会拼命厮杀突围。
    诸将一直认为正面迎战,然后再出奇制胜,但燕王却不再如此用兵,许多人不明白燕王的用意。燕王抽出一枝箭,在地面画图示意,告诉诸将要如何用兵,方能破敌。诸将看似明白了,但燕王还是担心他们并未理会,到时延误战机,就令中军数千人列队,教他们如何行进,如何追杀,训练了三日,前军、中军和后军才明白燕王的计谋。开战在即,燕王令诸将列阵前进,直扑南军。晌午时分,大军来到夹河边,盛庸也在河边列阵以待。两岸征尘四起,杀气弥天。
    燕王领着王勇、赵广、张勇三人骑马来窥南军阵势,远远看见他们在阵前摆设火车、火器、强弩、战楯等器械,就从阵前掠过。盛庸看北军才四个骑卒,竟敢在阵前张扬,立即令千余骑兵来追。燕王与王勇等人勒马引弓,等北军骑兵接近了,一人射杀一个,将四名北兵射下马来,后面的军士都震住了,即刻将马放缓;燕王一行四人继续向前走,南军见无人来接应他们,又追上来,燕王回身放一箭,豁地又射落一人。南军凭借人多,鼓噪来追,燕王等人一连射杀数人,南军才渐渐停止追击,回马而去。燕王立即领一万骑兵五千步兵冲杀南军军阵。
    两军即将交锋时,燕军步兵攻南军的左掖,南军前列都蹲着,拥着盾牌层层叠叠地隐蔽着,燕军攻不进去。燕王令人将新造的兵器拿出来,这些兵器长六尺许,前端横贯着铁钉,铁钉末端有倒钩,燕军将这些短枪向南军掷过去,都扎在南军的盾牌上,仓促间取不出来,如果用力来拔,动静稍大便牵扯到旁边的人,南军的盾牌阵渐渐松动,不能完全隐蔽,燕军立即向空隙里放箭,南军许多人中箭倒地,有人撇下盾牌向后面奔走。后面操持火器的军士见前面乱了,急忙发射,因两军厮杀在一起,火器都没有烧到燕军,许多火焰落在南军阵中,烧着了南军,一时纷乱起来。燕王领着骑兵乘机攻入,直捣中坚,南军慌乱中都向前奔,忽见一员大将高呼:“临阵逃脱者斩!”话音未落,这员大将手持大刀,砍倒几名逃奔的士兵,溃乱的阵势才稍稍稳住。那员大将身后有人树着一面旗帜,上面有一个大字“庄”。
    中军大将谭渊看见前面征尘骤起,立即出兵迎战。南军中一员大将领军挡住谭渊,那将大嚷道:“庄得在此,贼将是甚麽人,快快下马受降!”谭渊喝道:“老子谭渊,吃我一枪。”挺枪直取庄得,两军兵士也混战起来。庄得年轻力壮,刀法凌厉,斗了十几回合,谭渊不支,被庄得一刀砍下马来,一个部将赶来相救,被南军几个骑兵截住,将这员部将砍死。朱能与张辅率兵来援,正与庄得军马杀得难分难解之时,燕王领着一支精骑冲了过来,与朱能等人相会。南军火器甚多,却因两军混战在一起,不敢轻发。庄得看见燕王的旗帜,大呼:“生擒燕王,赏银一千两!”立即领兵冲来。王勇挺枪前去截杀,赵广勒住马,暗中引弓发箭,射在庄得胳膊上。庄得负痛与王勇打了几个回合,体力不支,被王勇挑下马来,南兵来救,被北兵打退,齐声嚷着:“为谭帅报仇!”都像发了疯一般,乱刀将庄得砍得稀烂。两军厮杀到天黑,相互混战一起,都分不清敌我,各自鸣金收兵。谭渊被军士们抬回来,不久就死了,燕王扶尸大哭,诸将也跟着哭号起来。
    这一场混战,北军丢了一员大将性命,南军的刀箭也不再避让燕王,燕王觉得失了体面。大军安营后,燕王领着数十名心腹骑兵悄然离开营地,向南军营地所在方向驰去。王勇劝道:“殿下,不可靠近贼兵行营,万一被他们发现,就难脱险。”燕王道:“不近虎穴,焉得虎子。今日这一战不分胜负,是我们不知道贼兵的虚实,我们要在贼兵营地外安营,窥探他们军马的动静,如此才能找到取胜之道。”王勇急了,说道:“殿下,不可冒险,万一贼兵涌出来,我们都逃不脱。”燕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如何知道我们在营外?你放心便是!”燕王一行人下了马,将马都系在远处的树上,在林中摸到南军行营附近,远远看见行营里灯火隐约,人影绰绰,隐闻刀兵声、笑语声、叱喝声。燕王伏在草莽间看了半个时辰,就令众人将毛毡铺在草地上,都躺下来歇息,令三个人轮番放哨。燕王双手枕着头,看着天上的星辰,夜空辽远。他胡乱地想着许多事,久久睡不着。
    “殿下,不好了。”一阵急促的声音,惊动了燕王。燕王张眼来看,是王勇在推他,“殿下,贼兵都出营了,四处巡骑,我们四围全是贼兵,如何是好?”燕王翻身站起来,揉了揉眼睛,透过草树的间隙,看见南军行营里军马都在移动。燕王笑道:“你们休怕,我们倘若惊慌,定会被贼兵发觉,那就真个凶险了,都上马!”众人骑马正要回营,不远处响起喧哗声,一阵南军的骑兵呼喇喇经过。王勇等人都紧握着兵器,赵广与善射的亲军已经拈弓搭箭。燕王回头看着他们:“你们都放下兵器,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只顾拍马前行,休理会他们。”赵广道:“我们快走,如果被贼兵围住了,哪里逃得出去!”燕王道:“莫怕,若不被他们认出来,他们如何会来追?都跟着我来!”燕王拍马从前面那队南军骑兵旁边经过,还向他们招手道:“兄弟们早呵。”南军中也有人挥手相答,也有人起了疑心,好像觉得他们的衣裳异常,又不知他们是甚麽人。燕王趁着南军发愣,领着一队亲军疾驰而去。
    太阳升起一丈多高时,晨霞满天,燕王令人吹号角,号声响亮,吹得燕王心襟豁然。王勇还有余惊,说道:“殿下,我们好不容易脱险,如何还吹号角?”燕王道:“便是要让他们来追。”王勇问道:“不怕他们真个追上来麽?”燕王道:“我们人少,跑得快,他们人多,乱哄哄的,哪里能追得上,都跟我来!”燕王领着一行人竟向南军营垒奔去,南军以为是自家军马,都不以为意。燕王一行人拍马进入营间,许多南军好像没有睡醒,任由这一队骑兵穿营而过,都不在意。燕王一行人离营约一里许,隐约看见后面数百骑兵追来,燕王笑道:“他们才知道我来了。”一行人驰入草树间,转眼不见踪影。
    风沙

    朱能见燕王一行人回营,说道:“殿下,早上我们来大帐里,却不见你,都急坏了。”燕王笑道:“急个甚麽?”朱能道:“今日大战在即,怕三军无帅,不知殿下行踪,哪里不急。”王勇道:“昨晚我们与殿下在贼兵行营边上睡,早上回来时,殿下在一丈开外与贼兵打招呼哩,后来我们还骑马从贼兵营中穿过,他们都没有及时发觉。”朱能惊愕道:“殿下不怕被他们捉了麽?”燕王道:“如果能被他们捉住,我便不会去了,谅他们呆头呆脑,仓促间哪里知道是我来了,就算遇着他们的游骑,他们也会误认为是自家人哩。”朱能叹息道:“殿下真是胆智过人,就怕万一有闪失。”燕王淡然道:“我算准了,不会有闪失。经过这一回试探,我又有了大破贼兵的信心!”
    哨骑来报,南军的行营在西南,燕军在东北安营,都在一条直道边上。两军探知对方的位置,各自领兵相向靠近。辰牌时分,两军在直道上相见了。燕王骑马立在阵前,手挥宝剑,呼喊着,将士们踊跃争先。朱能领着奇兵在南军一侧往来冲击,南军阵势被冲断后,在盛庸的指挥下,很快又聚合起来。两军混战一个多时辰,杀得精疲力尽,各自向后退了一百多步,竟然都坐在地上歇息,过了一会,双方喘息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冲上前去相互厮杀,都不退让,双方的乱箭如雨,交织在一起,死伤许多人。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忽然刮起了东北风,尘埃满天,风中夹杂着沙砾,砸到南方军士的脸上,都不能睁眼,只得眯着眼睛厮杀,咫尺之间都看不见燕军,风声,杀声,哭声,刀兵声,嘶叫声,混成一片。燕军却顺着风,军士们得意,乘风大呼起来。燕王令左右军马横击南军军阵,钲鼓之声震地,北兵借着风势,乱箭与风沙同发,南军立即大乱,纷纷败退,许多人撇了兵器逃命。北军各路军马追杀到滹沱河边。南军争相入水,一时溺水以及践蹋而死的人不可胜计,原野上遍是器械辎重。
    北军回营时,仍是风沙满天,数步之外看不清人面。有人急切大呼:“殿下,殿下你在哪里?”“谁看见了殿下?”有人带着哭声在呼喊“大事不好,殿下被贼兵俘去了。”
    “休担心走失了燕王,”一个声音说道,“你是朱能还是丘福?”有人答道:“我是朱能。”有人答道:“我是丘福。”有人答道:“我是徐忠。”有人答道:“我是李彬。”诸将争相回答。各人寻着声音相互走近,人人尘埃满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嘴,面颊上沾满沙尘,都不能辨识。
    “我在这里!”众人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嚷。一个短须汉子来到他面前细窥,问道:“听你的声音莫不是殿下?”那人拈起征袍一角,擦了擦脸,拂了拂长须。短须汉子大笑道:“原来你就是殿下呵。”燕王猜测道:“你的声音好像是朱能。”短须汉子一把抹了脸,说道:“我就是朱能呵!恰才我心想赢了这一战,却丢了殿下,那损失可大了。”燕王道:“天地之大,也没得地方藏我,哪里丢得了。”其他没有面目的军官都近前来,擦了脸上的沙尘,露出眉目和口鼻,是丘福、徐忠、何寿、郑亨、朱荣、李浚等人,众人相互指点着,都大笑起来。
    燕王道:“这次取胜是得了天时呵,倘若风沙朝我们这面吹,我们难免不溃败。”说着,就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向着天上叩拜,拜毕,站起来,说道:“我们有上苍相助,就算盛庸有孙吴之才,也奈何我们不得!你们日后临战时,只顾厮杀,自有老天爷保佑!”这话说得诸将心里十分亮堂。

    燕王道:“这次取胜是得了天时呵,倘若风沙朝我们这面吹,我们难免不溃败。”说着,就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上,向着天上叩拜,拜毕,站起来,说道:“我们有上苍相助,就算盛庸有孙吴之才,也奈何我们不得!你们日后临战时,只顾厮杀,自有老天爷保佑!”这话说得诸将心里十分亮堂。
    露宿

    陈文与几个军士抬着许多物品来见燕王,说是在贼兵营地里搜来的。燕王看见许多金银器皿,还有锦绣衣服。陈文道:“殿下,据几个降卒说,这是皇上赐给盛庸的,他们想在攻破北平城的时节,在城中大设宴会用的。”燕王拿起一只金杯看了看,说道:“等我们打过大江去,便用这些金银器吃酒,算是我那侄儿送与叔叔的。”
    燕王急着将捷报让妻子和儿子们知道,令他们安心守城,更想让道衍师傅知道,让和尚不失所望。谁知使者去了两日就回来了,燕王惊问如何这麽快就回来。使者说他们到了单家桥,一万多贼兵在南岸安营,不能经过。燕王不假思索,立即领一万五千人,赶到单家桥,袭击南军行营,斩首数千级,溺死几百人,南军溃散,使者才从单家桥过去。燕王豪迈地说,古人说家书抵万金,如今这封捷报却抵贼兵几千颗人头。
    哨骑来报,吴杰等人引军马来与盛庸会合,才走八十多里,得知盛庸大败,就退回真定。燕王领大军移营楼子营,召集诸将商量用兵之策。燕王觉得吴杰等人若固守城池,则为上策;若大军出城即归,避我不战,则为中策;若来与我们求战,则为下策。燕王估计吴杰想急于取胜,好在皇帝面前邀功,想必会出下策,定能大破吴杰军马。朱能等人认为吴杰得知盛庸已败,必不敢出。燕王却不以为然,吴杰与平安共同拥兵十万,未能与盛庸聚集,是因我军居中隔离了他们;他们若逗遛不出,有延误战机之罪,还有劳师费财之责。他们虽想急于与盛庸会合,其实怕盛庸先抢了大功。盛庸新近战败,他们觉得争大功的时机来了。燕王认定他们必定会出战,令将士们将军马散开,放出风声说是军中粮草不济,差遣军士们四处取粮,吴杰和平安觉得我们征战久了,人马疲乏,粮草不济,必乘虚而来。我军既出即回,严师以待,他们必中我的圈套。
    次日,北军奉命四散游击,到处寻着百姓家取粮,又让几十名校尉扮着村夫,挑着空担,有人怀里还抱着假婴儿,假装躲避北兵掳掠,三三五五进入真定城,在街坊上说燕军都散开了,到处取粮,营里全无防备。过了些日子,燕王觉得消息差不多传到吴杰和平安的耳朵里,就命都指挥郑亨、李远等大将率骑兵五千人去窥探真定的虚实。郑亨差小军来报燕王,吴杰领兵在滹沱河北安营,距离我军不过七十余里。燕王心想吴杰真是自不量力,急切求战,虽有斗志,却是自寻死路。盛庸才败不久,如今吴杰、平安又来战,这是天意让自己两番打败他们,与诸将商量好用兵策略,令五军渡河。
    此时将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能等人请燕王明日早晨渡河,又担心燕王不听,都指挥陆荣略知阴阳术数,朱能让他算了一卦。陆荣与燕王说今日十恶大败,兵家所忌,全军不可渡河。燕王不信,说道:“我们千百里求战,就怕贼兵不出来,方才千方百计诱他们出兵。如果他们出兵来到真定城外,是贼兵送死的时节。时不再得,兵机易失,眼下时机到了,岂可延缓?如若行动迟缓半日,等贼兵退回真定,城坚粮足,攻城攻不下,求战他们不应,想退又不甘心,才是自作自受。不要拘泥小忌,耽误用兵的大谋。”陆荣被燕王这番话说得面皮通红,再也说不出道理。燕王一挥手,说道:“我先骑马过河,你们跟着我来便是。”
    燕王骑着马,缓缓走下河岸。王勇忙抓住燕王的马辔,劝道:“殿下,这里的水深,骑马可以渡河,可是步军的辎重可能会淹没呵。”燕王看了看河中水势,说道:“这有何难,骑兵由上流渡河,步军辎重从下流渡河。”王勇道:“下流不是上流的水麽?深浅都一样,也运不过辎重的。”燕王想了想,说道:“这又有何难?用沙石将上流的水堵塞,又在旁边掘堤放水,等下流水浅了,辎重便可渡河了。”王勇道:“还是殿下智谋多。”燕王先率骑兵三千人渡河后,沿着河道西进,走了约二十里,遇到一万余南军,燕王不敢轻战,为着不惊动南军,退了回来,在藁城安营。
    南军探知北军有一支人马临近,立即令一支数千人马前去截击,双方交战一个时辰,未分胜负,天色就晚了,各自收兵回营。燕王估计这支南军人马是前来试探虚实,担心他们暗自退兵,就率着九十余骑,暗中接近南军营地,晚上露宿在树林中。次日,燕王见南军未有回师的迹象,仿佛在等着自己前去大战,就回到大营,与诸将商定迎战之策。议了半日,燕王定了三件事:其一,我们大军当敌之前,精兵隐藏在旁边,集中攻其一处;其二,我军人少,敌军人多,不可列阵交战,须游击其间;其三,燕王领兵在后,前面军马厮杀起来,则从后面突击。
    数日后,吴杰令军马在西南方列阵,声势浩大。哨骑来报燕王,说贼兵已经列阵了。燕王领着朱能等人来看,呵呵大笑。朱能问道:“贼兵森严,殿下为何大笑?”燕王用马鞭指着南军军阵说:“吴杰列方阵,却不知方阵最容易四面受敌。”朱能道:“此前我们也曾列方阵,却打了胜战,那是为何?”燕王道:“你有所不知。两军相见,势力相当,可列方阵。如今贼兵不知我军在何处,却列方阵等着我们,以为我们也会在前面列方阵,然后两个方阵靠近相互厮杀,岂有如此一厢情愿的事麽?”朱能道:“那如何攻杀?”燕王道:“传我的将令,集中精兵攻其一面,一面溃败则方阵自溃。”
    丘福、陈文、孟善、景福、端亮、张安六员大将,两员大将同领一支军马,三支军马同时冲向南军方阵的北面、西面和南面,朱能领着精锐军马猛攻方阵的东北角。两军即刻大战起来。燕王领着七八百名骁骑,沿着滹沱河走,从树林中绕到南军阵后,突然杀入南军阵中,大呼奋击。双方箭如骤雨。王勇挺着那一面“燕”字旗,中了许多箭,如刺猬毛一般。
    方阵的东北面有一座木楼,高三五丈,有军士在上面,手里握着旗帜在挥,象是指挥方阵作战。燕王领着精骑冲过来,军士们用刀砍断木楼一只立柱,木楼立不稳,缓缓倒了下来,坠落许多军士。燕王看见军士中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跳下,细看正是平安,大呼道:“平安休走!”北军立即向平安射箭,被南军用盾牌挡住,护着平安进入方阵中,有小军抢了一匹马给平安,他霎时就消失在人海中。忽然刮起大风,掀屋拔树,飞沙走石,南军方阵四面迎战,在风沙中渐渐瓦解,方阵乱成一个扭曲的形状,吴杰鸣金收兵,败军奔向真定城下。北军追上来,又是一场混乱,地面伏尸无数。吴杰、平安逃入城中,关上城门。燕军缴获许多军资器械,将降兵都放了。朱能来报燕王,生擒南军都指挥邓戬、陈鹏等人。战场清理完毕,丘福来报燕王说斩杀南军三万余人,自个儿死伤一万余。燕王说让军中的文书记载,斩首六万余人,我们死伤不要记载。
    王勇举着那面破残的“燕”字旗,在风尘中飘扬着,上面缀满了箭。燕王手抚着旗帜,看了看箭,说道:“这些箭都不要拔下来,好生留着,明日就差人送到北平去,让儿子辈看,好生珍藏着,还留与后世的子孙们看,他们才会知道今日避祸全身是何等艰难。” 次日使者带着这面刺猬旗去北平,八日后回来了,禀报燕王说,夫人、儿子辈和道衍师傅等人都看了旗帜,北平城中的官吏与百姓们也知道这面旗。都督顾成看见这面旗子就哭了,对世子说,他从小从军,经历无数大小恶战,如今老了也未尝见这一战如此惨烈。
    燕王与将士们感慨地说道,顾成老将军今年七十二,饱经沙场,都不曾见过战旗上有恁多箭。他可以想见这一战何其艰难。燕王又问世子如何说。使者道世子说父王真是人中豪杰,以弱敌强,他们做儿子的都要学着。燕王笑了,又问道衍师傅如何说?使者支吾起来,迟疑不语。燕王说你实说无妨。使者才说,道衍师傅说,这箭长了眼睛,此前专射殿下的马,这回专射殿下的旗,决不敢伤殿下尊贵之躯。燕王呵呵大笑。
    @西风教主 2022-02-15 09:28:29
    前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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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节快乐。
    第十二章

    诉衷情再上皇帝书 拒良言独施离间计


    上皇帝书

    藁城之战后,燕军再次渡过滹沱河,穿越顺德、广平等地,南军都不敢与北军交战。附近州县望风来降燕军。
    闰三月二十四日,燕军来到大名城,城内官吏父老率全城百姓来迎。燕王得到消息,据说皇帝得知燕王接连大败吴杰、平安的军马,又害怕了,再次下诏将齐泰、黄子澄等人罢逐,有人亲眼看见他们离开京城,还差御史籍没他们的家产。燕王听了这个消息,不免冷笑,说真个恁样皇帝必有心悔祸,朝廷大军必退,自己也稍得安心。但他这个侄儿一蠢再蠢,罢逐齐泰、黄子澄不过是装模作样,骗得了谁?以为如此就能让自己退兵,不是天真可笑麽?
    燕王心里还是有许多话要与侄儿说,下笔如飞,一口气写了两千多字,因接连取胜,意气自雄,语气更加严厉起来。其中有他最得意的言辞——“于此之时,冀陛下或有开悟之萌,下责己之诏,引领南望,重增欷歔。未几,盛庸以三十万之众复来见逼,庸本鄙夫,何足算也。夹河才战,一败冰释。吴杰、平安以十万继进,略战藁城,遂尔奔北,前后小大之战,莫知其几,然无一不败之者,何也?盖臣众有必死之心,而无求生之望故也。”燕王仍想劝说侄儿息兵,于是言辞稍微婉转——“夫大厦之倾,岂一木所能独支,鹍鹏扶摇,非一翼所能独运,自古帝王建万世之基者,莫不以惇睦九族,崇重藩屏之所致也。且弃履道傍,尚或收之,而至亲哀穷,宁无怜恻之者乎?故犹不敢自绝,披露腹心,献书阙下,恭望下哀痛之诏,布旷荡之恩,使得老守藩屏,効报朝廷,则基业有万年之安,子孙亦享万年之福矣。二帝三王 大中至正之道,岂有加于此哉!冒渎威严,幸垂矜察。”
    皇帝很快就看到燕王的上书,开篇从二帝三王说了一番大道理,然后仍在诉说皇帝听流言加罪周王,破其家,灭其国,不久又加罪代王,还说起湘王无罪,逼着他阖宫焚死;齐王无罪,降为庶人,拘囚京师;岷王削爵,流于漳州;还说到二十五弟病不与药,死即焚之,弃骸于江。燕王仍将罪责归究于“彼奸臣者,其毒甚于虎狼”。因盛庸与吴杰、平安接连大败,建文皇帝又没有主张,看了燕王的上书,仿佛受了叔叔居高临下一顿斥责,心里怅恨。
    皇帝罢了齐泰、黄子澄的官,知道城中有燕王的密探,想做得像真的一样,令二人离京,但二人离京后并未闲着,暗中奉诏在各地募兵。此时皇帝身边最亲信的人只有方孝孺。他传方孝孺来华盖殿,将燕王来书与他看。孝孺看完,淡然地说:“还是旧调重弹,并无新意。我们正想让他们军备松懈,找不到理由,这本上书来得正好。朝廷各处增援的兵马渐渐会集了,只是云南路远,目下兵马未至。燕军在大名久驻,暑月里大雨为患,不战自困。请陛下先调辽东军马攻打永平,再调德州军马扰乱北平,燕王的根基受敌,他一定会回兵相援,然后我军追击,平燕在此一举,机不可失。再请殿下差使者去报燕王,说我们决意停战,就等他的回信,往返之间,朝廷大军便集合完毕了。”
    皇帝赞同方孝孺的主意,请他草拟诏书。孝孺心中有无限的愤慨,顷刻写成。皇帝看诏书草稿,见他措辞不逊,有些担心,劝道:“请方先生写得委婉些。”方孝孺道:“陛下,燕王在来书中逞强,我们不可以示弱!”皇帝召见连楹与郁新进殿,让二人也看看诏书。郁新说:“若要让燕王退兵,要重新拟诏。陛下说得是,措词宜婉转。”方孝孺很不高兴,生气道:“这岂是浅陋丈夫所能知?”连楹知道方孝孺是皇帝最器重的人,皇帝都劝不动他,其他人如何劝得了,说道:“依不才之见,诏书改不改写,都未必能让燕王退兵。正如卓大官人说的,燕王借口奸臣陷害,实是要兴兵问鼎!”皇帝心想叔叔真个要与自己争皇位,那实无退兵之策了,可怜齐、黄二位先生,一时起用,一时罢免,二人的命途全凭着前方将士的胜败。虽说是他们主动让自己下诏罢逐,抄没家产也是他们自己的主意,意在让燕王信以为真,但毕竟心里愧疚。皇帝怔怔地看着方孝孺,孝孺沉思好一会,颇自信地说道:“我们自有退兵之策!”皇帝睁大眼睛,十分惊异,方先生从来不是说大话的人,他能这样说,定是他有了神机妙算。
    方孝孺其实不过想了一个搅动燕王军心的主意,在诏书中拟了几句浅显的话,说燕王谋叛意在问鼎,致使百姓涂炭,协从者若弃恶从善,投奔官军,一律无罪;捉燕王进京者,赏银三千两。方孝孺心想只要北兵军心一乱,燕王不得不退兵,就命工部着人雕版,用小黄纸印三四千张,差一个使者带着,到了燕王军营,晚上趁四周无人时,在营地里散投,燕军捡到后定会传阅,借以蛊惑军心。只要北兵军心一乱,燕王不得不退兵。若有勇士为着得到赏银,趁机绑缚燕王送到京城,也未可知。皇帝担心不能成事,却连称妙计。
    方孝孺选出的使者是大理寺少卿薛岩,此人机智,又擅辞令。他带着诏书和几千张黄纸片,与另外两个使者一同上路。将近大名时,薛岩却动了一个私念,心想小黄纸片若在燕军营中落地,自己的人头也会跟着落地,这哪里让自己去送诏书,分明是让自己送命,就在驿站里趁同伴睡熟了,将小包袱里的黄纸片拿出来,身上放了几张,就去厨房找驿卒说要烧水泡茶,趁驿卒未留意,将黄纸片全投到灶中烧了。

    @江南毛老四 2022-02-16 20:53:41
    [d:奋斗]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跟读精彩,顶帖支持[hu:风中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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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好。谢谢。
    天使见闻

    薛岩一行人见到燕王,若是在南北两军交战前,天使自是站着宣读诏书,燕王跪着接诏。此时薛岩却双手恭敬地捧着诏书,呈与燕王。燕王一只手接了,在手中晃了晃,笑着对薛岩道:“自古帝王之道,自有恢弘大度,方能发号施令,昭大信于天下,岂可挟着祖宗基业作儿戏的麽?”薛岩最怕燕王笑里含刀,转眼便要杀自己,忙跪在地面,惶恐不安。
    燕王道:“你是天使,起来罢,赐座。”内官狗儿移来一张交椅,薛岩才拘谨地坐下来。燕王匆匆看完诏书,问道:“这诏书言辞严厉踞傲,是不是方先生所拟?”薛岩连声答道:“是是是,其实皇上觉得语气太峻厉,要方先生写得婉转些,方先生不答应。户部尚书郁大官人也劝方先生,说若要让殿下退兵,请重新拟诏,方先生却说郁大官人见识浅陋,皇上也奈何不得。”燕王问道:“诏书上的话不可信,皇上当面是如何与你说的?”薛岩道:“皇上与小的说,他只想殿下罢兵,再来京城向孝陵请罪,则朝廷可以息兵。”燕王道:“如今宗藩凶危,祸难不断,我是为社稷担忧才起兵的,只要捉住奸臣,到太庙里献俘,才会去孝陵谢罪。但我掌执的兵马,是受之于父皇,作为护卫用的,用以防备不测。朝廷制度早就定了,如今难以更改。今日若要我交出兵马,就是让我等徒手等着被捉。这些都是奸臣可笑的小计,竟然想来欺诈我,就算是三尺儿童,也不会被他们玩弄呵。”薛岩见燕王说破了,怔了半晌,才说:“殿下神明,说得极是。”
    燕王问薛岩一些京城的人事。薛岩如实相对。燕王又说起自己被奸臣陷害,不得已才兴兵自保,说话时不由泪流满面,情真意切,逼得薛岩也挤出几滴同情的眼泪;燕王又夸张地说起打败耿炳文、李景隆、盛庸、吴杰、平安等人的战绩。薛岩不敢多言,乖巧地听,不时赞叹着,生怕惹怒燕王。燕王向京城来的使者尽情诉说衷肠,心里痛快,仿佛遇到故人知己。到了晌午,燕王设酒宴款待薛岩,宴后令亲军送他去客房休息。亲军回来禀报燕王说,一路上薛岩眼睛到处看,像是窥探军情。燕王立即令人去搜检他的行李,除日常衣物与盘缠外,并无其他物品。
    晚间,燕王召集诸将,他说薛岩这个人言语谄媚,是怕我杀他,眼睛又在城中到处乱看,是想窥探我们的虚实,回去好交差。我那侄儿哪里是真心想讲和,若要真心讲和,他们如若先退了兵,我次日也会退兵。如此看来,和谈是假,大战还在后面,我们要耀武给薛岩看,他回去后自会将所见所闻说与皇帝听。
    次日下午,燕王请薛岩一行人骑马来到城外军营。薛岩才出城,远远地看见营帐连绵不断,兵甲旌旗,散布原野,步卒与骑兵交错,队伍整肃,营地四周军士们或驰马逐猎,或相与角力,或操练攻杀。燕王说道:“我们在大名城外连营一百余里。”薛岩听说连营一百余里,那得有多少兵马,惊得舌头打结,一时说不出话来。燕王笑问:“我们的军马与朝廷的军马相比如何?”薛岩赞叹道:“殿下的军马威武。以前有人到京,总说殿下的兵马少,不足畏惧。今日我看到却是这般多,人人勇武,真是人言不可信,皇上也被蒙蔽了。若不是小人亲眼所见,哪里知道殿下有如此多的精兵强将。”燕王笑道:“若不是这样,哪里能打败奸臣的人马?”
    薛岩住了数日,燕王放他南归。临行前燕王又设酒席款待,请他转达几句话。燕王说:“我皇考创业,十分艰难,子孙们继承了皇考的基业,要好生保守。如今奸臣造祸,危及社稷,总玩弄诡诈,实在令人担忧。若圣上真的有意想息兵,应当推诚相报,罢了各处军马,我也即刻收兵回北平,永作朝廷的藩辅。朝廷不要再弄虚情假意,免得来日追悔。”薛岩不敢擅自答复,唯唯诺诺,都记在心里,不敢多言。
    薛岩一行人回京后,立即来华盖殿禀报出使见闻,皇帝召方孝孺、黄观、王叔英等人同至。皇帝问薛岩,燕王其人如何。薛岩说燕王高明远见,雅量豁达,军容整肃,上下一心,恐怕难以用计让他们退兵。方孝孺不高兴,说你被他蒙蔽了,他定是向你显耀军威,可你一叶遮目,不见泰山。区区一个藩王,能与朝廷堂堂官军相抗衡麽?薛岩说依他所见,燕军将士同心,我们的军马虽多,但他们骄惰寡谋,各怀私心,恐怕难有取胜之机。方孝孺很生气,斥责他说:“你竟然长反贼的威风,是何居心?”薛岩看着皇帝,皇帝觉得薛岩说了真话,并不想让方孝儒斥责他。黄观看出皇帝的心思,忙道:“薛岩能据实陈情,难得他这一片真心。”薛岩见黄观深明事理,心里感激,接着说:“方先生,我不是盛赞他们,实是他们的军马森严呵。若要取胜,谈何容易。我不敢欺瞒圣上。你们不信,可以问同行的聂先生和张先生。”同行的两个使者都说薛岩说的是实情。皇帝点点头,叹息道:“想必燕军真是薛岩说的,不得已才起兵自保,人人都不怕死,理曲在朝廷呵,齐先生、黄先生的主张恐怕失当,才误了大事。”说时不停地叹息。
    方孝孺见皇帝如此灰心,竟然自认理屈,还怪罪齐、黄二位大人,心里焦急,说道:“陛下,休听薛岩妄言,他是被燕王游说了的,哪里能信!”薛岩争辩道:“方先生,话如何这般说?我是据实禀报圣上,岂敢隐瞒实情!”方孝孺生气道:“你是见着我,若是齐尚书在这里,早将你下到锦衣卫大牢了!”黄观看不下去,劝道:“方先生,使者据实禀报见闻,不能构陷罪名罢?”王叔英也劝道:“方先生请息怒,薛大人不负行人的使命。”薛岩听王学士说他“不负行人的使命”,想起匿藏几千张小黄纸的事,既惭愧又害怕,就低头不语。方孝孺偏偏问了起来,“那些小黄纸片,你如何散发的?”薛岩支吾道:“我……我在燕营暗中散发了。”方孝孺逼问道:“真个散发了?”薛岩慌张地说:“都散发了。”方孝孺冷笑,问道:“你散发后,燕王不知道麽?”薛岩低头不语。方孝孺问道:“燕兵捡到了,没有一个人禀报燕王麽?燕王知道后,不追究小黄纸从何而来?倘若追问了,你为何还能全身南归?”
    薛岩早就想好对答的话,说道:“我是晚间在客馆窗户里向街坊上散发的,燕王领我去军营,都是大白天,四周都是人,哪里有时机散发。”方孝孺喝道:“你一时说在燕营里散发了,一时说在街坊上散发了,哪一句是实话?”薛岩道:“不才被方先生追问急了,言语错乱,我实是在街坊上抛散了。”方孝孺道:“我看你是怕死!你应当趁人不备,行经贼兵行营时,向天上一挥,必有军士捡到。——聂先生,张先生,你们看见薛大人散发了麽?”聂先生说:“薛大人怕被燕王发觉,都丢了性命,事先告诉我们说由他一人散发,就算被捉,由他一人承担罪责。”张先生也在一旁附和。薛岩得到同行的人相助,增加了胆气,说道:“若依着方先生的主意散发,就算不才散发了,也会被人即刻捡走销毁,徒劳无益呵。”黄观觉得薛岩出使已经不容易,还让他散发小黄纸片,实在不是作使者的人所为,劝道:“老薛身为大理寺少卿,作使者出使北地,一路艰辛,能散发出去便好。”
    王叔英不便说方孝孺的不是,却道:“黄大人说的在理。”户部尚书郁新听了许久,觉得薛岩像是被燕王收买了,问道:“你收了燕王多少银子?”薛岩很气恼,说道:“郁大官人,你每天纠缠在银子间,便想着我收了银子!我的行李都放在宫外,你可差人去搜,我身上也可以搜,当着圣上的面,看看我收没收燕王的银子!”皇帝摆手道:“薛大人这一路辛苦,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卓敬临朝时,得知皇帝已经下诏用李景隆替下耿炳文,深为忧虑,因碍着李景隆的面皮,忍住未发。将近晌午,就来兵部见齐泰,开口便道:“李景隆不会用兵,耿炳文才付十三万人,却付五十万大军与李景隆,一旦溃败,莫说你我性命不保,就连皇上恐怕也是生死难卜!”齐泰看着案上堆积的文书,心中烦乱,说道:“还不至于一败至此罢,你切莫大言骇人!”卓敬冷笑说:“有人觉得我稍知卦象,便认定我说的话都是算出来的,视同虚妄。我实话与大官人说,我是察看近年情势推断出来的。齐大人,你是朝廷重臣,皇上信着你,你真得多番劝说皇上,万万不可换下耿炳文,若真个换下了,最欢喜的人莫过于燕王了。”齐泰见卓敬说得如此恳切,因道:“我再去面圣,但皇上已经定了下来,估计不会更改。”卓敬也有所预感,但心绪难平,说道:“朝中虽无傅、冯、蓝这等名将,但兵部难道找不出几个跟着太祖皇帝过江的旧将麽?他们再不济也比李景隆会用兵。”齐泰道:“耿炳文是我推荐的人,首战就败了,皇上不知兵事,我也不便再荐。这回皇上听信了黄先生的话,恐怕要换下他来。”卓敬叹息说:“你明知道皇上用人不当,却不能让皇上醒悟,由着他去,这是天意麽?满朝宿将不为用,如瞿能父子,都是当代猛将。早在洪武年间,故都督佥事瞿通之子瞿能曾以四川都指挥使之职,跟从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蕃,立了战功,也学到了不少蓝玉用兵的本事,后来又挂副总兵帅印讨伐建昌判酋月鲁帖木儿,大破双狼寨,这样的人为何不能作平燕的主帅?他们都会怏怏不得志的。”
    齐泰沉默一会,抬头看着卓敬道:“瞿通父子能战,但都是蓝玉的旧将,太祖皇帝不曾以蓝党问他们父子的罪已是万幸,皇上哪里会放心用他们。”卓敬生气地说:“蓝玉谋反,本是冤屈,瞿氏父子都是忠良,如此猛将不用,却用李九江!”齐泰道:“如果曹国公又败了,再说罢。”
    卓敬转身要走,又站住了,低头轻声道:“皇上深居宫中,年纪轻,经历可远不及他爹,论用兵用人更不能与他的四叔抗衡。燕王将来以弱胜强,以区区藩国之兵大败朝廷堂堂官军,一直打过江来,我们买棺材都会来不及,就等着旁人替我们收尸罢。”齐泰惊问道:“你真个觉得燕王能打过江来?还不至于此罢?”卓敬说:“齐大人,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岂容二君!我不与你争执,就等着看日后分解罢。我人微言轻,死不足惜,只可惜皇帝的一盘好棋呵。”卓敬说完就离开了。齐泰想着卓敬的话,发怵许久。

    御前论兵

    建文皇帝不知李景隆用兵之才,想面试他,在华盖殿召见李景隆。景隆身着公侯冠服,神态颇像一个儒士。皇帝心里高兴,心想他就是古人说的儒将罢。
    李景隆近前要跪拜,皇帝忙起身道:“免礼免礼,请坐请坐。”就与景隆对坐在御案旁边。两个宫女各捧着一只紫檀木盘,每张木盘上都放着一只五彩描金缠莲茶杯,另两个宫女捧着两只青花云龙盘,上面堆着时新果品。皇帝端起茶杯道:“曹国公,请吃茶。”李景隆缓缓地端起手杯,浅浅地喝一小口,说道:“谢陛下。”就轻轻放下手杯,手抚长须,镇静地看着皇帝。皇帝笑道:“曹国公真有儒将风度呵。”李景隆微笑着,徐缓道:“陛下见笑了,臣略读过一些兵书而已。”
    皇帝说了几句闲话,就问:“耿炳文是我朝老将,身经百战,如何接连败了?试请曹国公分说一番如何?”李景隆沉吟片时,说道:“陛下,臣有一本佚书,相传是齐国孙膑的兵书,唐人传下来的抄本,臣平时秘不示人。那书上说,大将领兵,兵败有二十种缘由。”皇帝闻所未闻,十分好奇,忙问:“哪二十种?”李景隆背书道:“一曰不能而自能,二曰骄,三曰贪于位,四曰贪于财,五曰重,六曰轻,七曰迟,八曰寡勇,九曰勇而弱,十曰寡信,十一曰寡谋,十四曰寡决,十五曰缓,十六曰怠,十七曰恐,十八曰贼,十九曰自私,二十曰自乱。”皇帝问道:“那耿炳文败在哪一条上?”李景隆脱口道:“他一败在不能而自能。老了不服老,如今早不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光景了。二败于重。他领十三万大军,行军迟重,燕王不过数万,用兵迅疾。三败于恐。前面小败之后,十多万大军都怕燕王那几万军马了。”皇帝又惊又喜,齐泰与黄子澄都不知道耿炳文如何败的,曹国公却能说得分明,若不是知兵善战的人,哪里能说得如此明白,赞叹道:“你说得好,我看正是这几个败因。”
    李景隆愈加自得起来,说道:“陛下,臣看历代兵书时,曾在《魏武帝注孙子》上看到引文,‘孙膑曰:兵恐,不投之于死地也’,就是说兵将害怕了,就不能将他们投到死地与敌军争胜负。若强行投去,就会大败,成了敌人的俘兵。”皇帝拍手道:“你说得正是,在那条小河边,燕兵才千多人,就将几万官军打败,在河里还淹死不少人,真是兵败如山倒,全是败在一个‘恐’字上呵。”说时连声叹气。李景隆手抚长须,矜持地点点头,引着古人的话来回答皇帝道:“孙膑早就说过,兵恐不可救。”
    皇帝叹服孙膑,不由也叹服李景隆,期望他就是皇明的孙膑,于是满面春风,一扫适才的忧愁之色,神情如云开日出一般,因道:“曹国公,朝廷要付你五十万大军,你且说说平燕的主张。”李景隆道:“臣近日都在想这件事。《吴孙子》军争篇说得好,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我领兵出京后,一路上调集河南、陕西、山东各路军马,屯兵于河间府 ,先要稍加整治,训练士卒,鼓足三军的锐气。”皇帝觉得耿炳文兵败,就是训练少,兵将相互不熟悉,问道:“你如何整治?”李景隆怕自己的话说出来太轻,又搬出《司马法》,说道:“春秋时的名将司马穰苴行军时讲究‘严位’。”皇帝不明其意,怔怔地望着李景隆。景隆解说道:“严位,便是严整阵形,士卒站位要妥当。司马错说,凡战之道,位欲严,政欲栗,力欲窕,气欲闲,心欲一。便是说士卒站位要严,当前则前,当后则后,政令要令士卒畏惧,拼力厮杀时要敏捷,将士临战要沉静,军士与将帅同心。耿老将军仓促进兵,想必是位不严,政懈力虚,气躁而上下不同心,哪里能取胜。”
    皇帝问道:“军士训练停当后,又当如何进兵?”李景隆道:“如果燕军南下,臣便领兵‘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是孙武说的‘此治力者也’,说得是治军的本事。如燕军离开北平去攻打其他城池,臣则领兵直抵北平城下,北平城守不住的话,便可将北平攻下,捉了世子和王妃,燕军失了北平,便进退两难了。这便是用兵的虚与实。孙武谈用兵虚实说得好,‘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
    皇帝被李景隆这一番大话折服了,大赞道:“当年太祖皇帝推荐你时,我还有些不信,今日听你这一番分说,我便信你也是当世名将,定会立下平燕的大功。为壮军士们的锐气,我要在午门外为你设拜将坛!” 李景隆十分意外,老将耿炳文出征时,皇帝都不曾拜将,却要为自己拜将;皇帝如此期待自己大胜而归,万一出师不利又将如何?他拜谢皇帝时,神情里却不见喜悦。皇帝不知道他的心思,反而觉得他为人持重。
    皇帝不知如何拜将,就问方孝儒。方孝儒平时饱读经史,但于兵事并未用心,也不甚知,只是听过说古时候君王行捧毂推轮之礼,这个礼的出处也是元朝的书,并不可信,大致就是出征之时,大将军坐在战车上,君王扶着车子送行。皇帝总觉得方先生博学,他说得不会错,立即采纳了。初更时分,通政寺又呈来奏章,是程济所奏。皇帝忙来看,程济在奏章中劝皇帝不要换将,耿炳文身经百战,定会先败后胜。皇帝心想程济算准了燕王起兵的日子,推算耿炳文先败后胜也未必不准,心里犯难,又来咨询黄子澄。子澄却说,燕贼兴兵故意应着程济推算的那个日子,让天下觉得他起兵是应了天数,实是燕贼的诡计,不足为据。皇帝就打消了不要换将的念头。
    拜将坛设在午门之外,坛的四周插满旌旗,案上烧着香烛,摆着御酒和果品。五品以上的文武官都来了。李景隆头戴凤翅冠,身披铠甲,腰佩宝剑,与副将和随行文臣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瞿能、高巍、钱芹、张伦十数人站在坛前。皇帝大赞李景隆一番,赐一条通天犀带,文武百官向李景隆等人行礼。皇帝亲自为李景隆等武官斟酒,君臣对饮。次日,李景隆领兵出征,皇帝与文武百官到大江边饯行。宴毕,内官邱忠捧出一只锦盒,皇帝取出里面一道卷轴,解开锦带,徐徐展开,上书“休尔祖祢,忠孝不忘”八个行楷。李景隆双手接了,跪拜谢恩,就登上马车。皇帝右手扶在车轮上,推了数步,边推边说:“等曹国公凯旋归来,我再来江边迎接”
    高巍拜别皇帝时,皇帝说道:“高先生,我早就知道先生的声名。洪武初年间,先生的母亲病逝了,你蔬食守墓三年,以孝行闻于朝,太祖高皇帝将你从太学生中选拔出来,试用前军都督府左断事,你也算是一员武将了。”高巍道:“陛下容禀,臣在家尽孝,在朝尽忠。臣虽作过都督府的官,但实是一个儒生。”因出于感激,突然心生一念,问道:“臣有一事,想面奏陛下,不知在这临行时节可使得?”皇帝道:“先生请说便是。”高巍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分封诸王,这是古制。诸王中有的行为失当,还有的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则朝廷纲纪不立,削了则伤亲亲之恩。贾谊说过,‘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如今何不按贾谊说的施行,切不可行晁错削夺的计谋,而是要效仿主父偃推恩的主意。在北方的诸王,子弟都分封到南方;在南方的诸王,子弟都分封到北方。如此则藩王的威权不削而自削。臣又愿陛下昌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都差使者去馈问亲王们。诸王中有贤明的则下诏褒赏,有骄逸不法的人初犯时宽容他,再犯时赦免他,如仍不改前非,三犯的则告太庙废除他,倘若陛下如此行事,藩王岂有不顺服的麽?”
    皇帝寻思起来,未及回答。高巍接着道:“臣这番随大军出征,想单骑先去北平,愿意披忠胆,陈义礼,晓燕王以祸福,感之以亲亲之谊,请他休兵归籓。若能不战能屈人之兵,上之善者也,请陛下准旨。”皇帝见高巍言语雄壮,心想燕王真能听从他的劝说,那真是最好不过,连声说道:“好,好,烦你先去北平。如果能说动燕王,你一人便立了旷世奇功。”高巍再次拜谢。
    上一段错简,接下面:


    卓敬良言

    到了五月间,皇帝得到消息,朝廷官军暗中出兵,截断燕师的粮草通道,燕军一度粮草吃紧。皇帝正期待着官军大捷的消息,却又收到燕王上书。送书人是一个军官,名叫武胜。皇帝听到他的姓名,心里颇为不快,莫不是燕王暗示他早晚会以武取胜。燕王在书中写道:

    闰三月二十四日,为息兵事,遣人上书阙下。蒙遣大理少卿薛岩等至军见报,不敢稽留,即送其回,谨听指麾。未能十日,而彰德、卫辉各处并德州军马邀我运粮官军,杀死数百人,执指挥张彬等,此皆小人逞凶,不欲息兵,固欲结衅,以失信于天下。已尝调兵追捕,后得总兵官四月二十日驿书一纸,促吴杰、平安领兵会合德州见逼。计使臣四月十六日离京,至二十日才五日,又有会合军马之旨,遣使息兵,诚耶伪耶,岂行人之失辞耶,如此岂可凭信?张设机阱,以相掩陷,令人岂能相安,且欲令释兵可乎?不可乎?
    德州、真定之兵朝散,我夕即敛师归国。今兵势四集,网罗方张,不能无畏,是兵决不可离,离则为人所祸,此不待明者而后知也。况钦奉父皇明训,命节制北平、辽东、大宁、宣府军马,夫有所受,岂可委捐?若果以社稷为重,宗藩为心,宣大信于天下,何暇计此芥然之兵哉?以此观之,诚知以计见縻,决无息兵之理,必欲屠灭而后已。
    思惟父皇创业艰难,子孙不保,于此之际,宁不寒心!今兵连祸结,天下频年旱蝗,民不聊生,强凌弱,众暴寡,饿民蠭聚,号啸山林,相扇为盗,官府不能禁制,其势滋蔓,势有可畏。祖宗基业,将见危殆,所谓寒心者此也,抑未知虑至此否乎?
    夫天下神器也,得之甚难,而失之甚易。伏望戒谨于所易失,而持守于所难得,体上帝好生之德,全骨肉亲亲之义。我弟周王,久羁绝徼瘴疠之地,恐一旦忧郁成疾,脱有不讳,则上拂父皇母后钟爱之心,下负残杀叔父之名,贻笑于万万载矣。昔汉文帝称为贤君,尺布斗粟 之谣,有损盛德,至今人得而议焉。诚愿采择所言,矜其恳切,早得息兵安民,以保宗祧,恩莫大焉。

    皇帝看了此书,颇为感动。方孝孺匆匆看毕,说道:“殿下,如今军马从四方来集,不数日必有捷报,不要听燕王的话,他用的是缓兵之计。”皇帝道:“他这封来书还是有些诚意,我不忍心让叔叔如此呵。”方孝孺急了,说道:“陛下,燕王一会示弱,一会示强,又一会示弱,意在动摇陛下的意志,若陛下都是心思动摇,反复说不得让陛下负杀叔之名,那前方将士如何能拼死厮杀呵?他们奉着圣旨,为了不伤着燕王,许多人都白白死了。”皇帝神情悲悯。方孝孺道:“臣请将武胜下狱!让燕王死心!等大军北向,早晚会有捷报,陛下千万不可中了燕王的蛊。”皇帝茫然,一时没有主张,由着方孝孺将武胜下到锦衣卫牢中。
    次日早朝后,卓敬听说方孝孺已将燕王的来使下狱,觉得大失体面,也有悖情理,散朝后忙来求见皇帝。皇帝犹豫一会,才准他来见。卓敬说不知为何将燕王来使下狱,想看燕王的来书。皇帝就让他看。卓敬细致看了三次,大惊失色,说道:“陛下,燕王此番来信却是据实陈情,他也知道未能与朝廷大军久战。只要我们从德州、真定退兵,他定会退兵,不会食言。燕王虽然接连取胜,但自损也不少。他毕竟是一个藩王,哪里能与天子之师久战,他耗费不起呵。陛下,请立即下诏退兵,若燕王不退兵,臣愿以人头谢罪。”
    皇帝问卓敬道:“你为何信他会退兵?我此前多次罢了齐先生和黄先生的官,他都不退哩。”卓敬道:“陛下罢齐、黄二先生的官,随时可以召回,他知道此事不可信。若陛下退兵,示之以诚,他才会相信。依臣所见,燕王本是有心想夺取大位,可经历这一番厮杀,他也未讨便宜,还险些被盛将军生擒,自知争战太苦,就心生退让之心。他如今只要保住藩国,自然会退兵。若真个不退兵,失理在燕王,人心向背分明,再次出兵征讨便是,不必深忧。”这话说动了皇帝的心思,但他还不敢应答,说道:“你的主意甚好,容我再想一想。”卓敬道:“燕王请陛下退兵,是从德州和真定退出,不妨退到镇江边上。万一燕王挥师南来,大军在镇江仍可以截击他。燕王退兵后,招兵买马,积聚粮草,来年会不会再次兴兵,则未可知。但臣请陛下放心,燕王若能暂时退兵,亦是好事,陛下可从容调集天下军马守在河南、山东以及京城内外,再不给燕王可乘之机,请陛下三思。”皇帝道:“你说的极好,容我思考几日。”
    卓敬离开后,皇帝仿佛丢失了自己的主见,无所适从,立即召来方孝孺,说了卓敬的主意。方孝孺很惊讶,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听信腐儒的话,卓敬是误国祸民的主意,如果我们退了兵,必定军心涣散,燕王若长驱犯阙,何以抵挡?万万不可!如今军声大振,估计平燕的捷报很快就会到,请陛下不要被燕王的甜言蜜语迷惑了!”皇帝被方孝孺这一唬,又不相信卓敬的话了。

    火烧粮船

    燕王等了一个多月,不见武胜回来,宫中内官传来密信,燕王才知武胜一行三人都下在锦衣卫的狱中,十分惊愕,心想自己本想一路打到江边去,渡江取金陵,但想得容易,却杀得艰难,做皇帝的欲望渐渐淡下来,这回是真心不想打下去了。皇帝只要令官军退出德州和真定,自己便会退兵。不承想建文君臣却将自己的使者下狱,全无退兵的迹象,看来要彻底打败自己的军马才甘心,那还和谈个鸟,死活都得打下去。
    燕王召集诸将,激愤地说道:“我们军马在这里呆了三个多月,一直在等皇帝下息兵的诏书。今日我才知道武胜久久不归,原来早将他下到诏狱里,奸臣之心真是深不可测。自古敌国之间往来,不能羁押使者,更不能诛杀使者。奸臣捉我的使者便是挑衅,他们是一定要灭了我们才甘心。我们就坐着等他们来灭麽?”诸将都高嚷起来,要跟着燕王接着与官军厮杀。燕王深知与盛庸兵马久战,难以全胜,盛庸用兵远在李景隆之上,又劝说道:“南军多集中在德州,粮草供给都要经过徐州和沛县,令数千轻骑烧了他们的粮船,恁地德州便会馈饷断供,军士必定瓦解。就算他们有求战之心,我们严师以待,以逸击劳,以饱击饥,这是必胜之道,胜了他们后再求和,或许奸臣能听从我们的话。”诸将中许多人其实也不想再打下去,赞同燕王的主意。
    燕军都指挥李远等人率领六千骑兵,前去道路上扰袭朝廷运送粮饷的官军。为了便于接近南军而不被发觉,燕王令他们都换上南军的甲冑。此前多次大胜南军,缴获他们的衣服与甲冑极多。燕王转念一想,倘若两军穿着一样,一旦交战,岂不会自相残杀,又令他们交战前在背上各插一枝柳条,以示区别。李远等人按着燕王的吩咐,领兵来到济宁、谷亭、沙河、沛县,南军见着北军,都以为是官军,全无防备。李远令军士们在南军粮船上纵火,烧了千余艘粮船、百万石粮草,焚烧军资器械不可胜计,将河水都煮沸了,许多死鱼虾都浮在河面。运粮的南军尽散。消息传到京师,皇帝与大臣极为震惊。燕王很快得到消息,德州城中军马粮饷不继。李远等人回师时,盛庸令裨将袁宇领步军三万来袭北军,被李远的哨骑发觉,李远令军士在林间埋伏,仅令数十名骑兵引诱,南军不知是计,大部涌来追杀,李远令伏兵突击,杀南军万余人,获战马三千多匹。南军大败。袁宇等人逃回德州。
    彰德城的守将是南军都督赵清,燕王曾在京城与他有一面之缘,他说话时喜欢插科打诨,似笑非笑,像是一个善于圆通应变的人。燕军每日都有数名骑兵在城外往来奔走,扰袭砍柴的军士,南军出城来追则逃。城中的军士不敢到远处采樵,只得拆百姓家的门窗和家具当柴烧。燕王心想赵清定会焦躁,看见自己扰袭的人少,一定会令军马出城来追,就设伏兵在城外山麓的树林中,仍令数名骑兵到城下诱敌;赵清不知是计,数千军马出城来追,北军几员骑兵引他们进入埋伏,捉了许多南军,其余逃奔的人疾忙入城,不敢再出城来。燕王发现彰德城不是大患,大患却在城东。
    彰德城东面有一个尾尖寨。寨内官军与居民杂居一起,共同守寨。北军诸将担心寨中军民阻断粮草通道,请燕王出兵攻取。燕王看了寨子的形势,尾尖寨道路险窄,只容一个人通行。元末战乱时,数百乡民啸聚其间,而数万官兵不能攻破。燕王不想强攻,免得白白折损兵士。如果不先攻下此寨,攻彰德城时,寨兵定会前来援助。
    朱能找到一个熟悉入寨山路的百姓。都指挥张礼领着千余兵士,乘月黑之夜前去攻寨。夜里下起微雨,山道湿滑,张礼先令兵士在寨下安顿,选取十几条勇士,穿着麻鞋,跟着乡民悄然上山,绕到寨后,捉住两个守关的军士,杀了一个,留着一个引导。张礼才令千余军士上山,摸到寨门外,就令人放炮。夜里响声如雷,寨中军民乱作一团。张礼大呼道:“我是先锋官张礼,大军将寨子围住了,你们归降则生,不归降就死!”寨中军民经不起恐吓,都从寨中出来归降。
    燕王攻取了尾尖寨后,决意攻打彰德城。先差大军围城,然后在城下劝降。守城都督赵清站在城头,见到燕王骑马站在城下,拱手笑道:“殿下恕赵某说句实话,倘若殿下到了京城,只消用二个指头宽的帖子召我,我不敢不至,但今日未敢降与殿下,也不便出城与殿下相见。”燕王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到了京城,做了皇帝,付一张手谕召见他,他就会来。但今日自己还不是皇帝,他要恪守着为建文皇帝尽忠的职守,只要自己不攻城,他也不会出战,就对左右的将帅说:“你们都听见了?赵清说的是大实话,想必建文的官吏都与他的心思一样。”朱能说:“赵清首鼠两端,奸猾!”燕王摆摆手,轻声道:“他不算奸,却是一个圆通的人,算是能识大体。”就对着城头大声嚷道:“赵大官人,你说得好,是大实话,我听了也高兴,那彰德就暂且放过,你也休来追杀!”赵清在城头作揖道:“小将多谢殿下,决不敢来追。”燕王领兵转攻林县,一路上想着赵清的话——他是建文朝的武臣,身负朝廷的重任,倘若自己做了皇帝,天下的郡县长官想必都会认了自己,天下就不战而定了,越想越激动;又转想此时皇帝不与自己讲和,等到兵临大江的时候,便不会给皇帝讲和的余地了。
    七月九日,燕军来到小小的林县,正要攻城,守将知道城小守不住,立即开城归降。燕王欣喜,心想所遇的城池并不要处处攻打,打到大江边上,也并非难事,又陡增许多信心。没过几天,燕王却遇到一件忧心的事,北平使者送来紧急文书,说平安正领大军要攻打北平,现在北平五十余里外的平村安营。燕王大惊,心里念叨着,平安平安,又是平安,有他在北平便不会平安,立即领着三万精锐骑兵前去增援,到了定州 ,又接到世子朱高炽送来的急报,南军已到北平城下,北平危急。燕王知道平安攻城的本事比耿氏父子还厉害,愈加焦急,召来数员勇将,问他们有何良策。刘江慷慨请战,请燕王付他一万精兵,他日夜赶赴北平。朱高煦请求与刘江同去北平,刘江担心处处受他制约,便说兵贵快,不贵多,众人疲于奔走,反而为南军所趁。燕王知道朱高煦向来跋扈,就让刘江领兵去北平。
    临行前,燕王设宴款待刘江,告诉他说,军士们渡过滹沱河后,由小道行军,一路上要虚张声势,多差遣哨骑出去打探军情。若遇到的贼兵少,可出击则出击,贼兵多而我兵少,则避开他们。白天要大设疑兵,多举旌旗,前后连绵不断,夜里便多点火把,敲打钲鼓,将声势闹得越大越好。贼兵一定以为大军回救北平,定会惧怕而不敢靠近,你借此疾速赶到北平。若贼兵来攻打,你会同守城军民打退敌人。刘江说自己拼却性命,也要保住北平。宴毕,燕王走了过来,抓住刘江的一只手,说北平的安危全拜托你了,将一锭金子重重压在他的手心。
    刘江受燕王的重托,不敢怠慢,兼程行军,不多日就来到北平城外,得知平安的行营离城五十里,因粮草不济,正在乡间四处抢掠百姓家的粮食,谁也没想到燕王会立即派军马来援,全然没有防备。刘江让军士们吃饱喝足,趁着夜色出兵袭击。平安的军士晚饭都没吃饱,加上连日行军,十分疲惫,见夜色里四处都是火把,钲鼓声响成一片,以为燕王领兵来了,趁着夜色,一哄而散。平安连斩数人,都呼喝不住,急得大叫。刘江领兵斩杀南军数千,俘获一千两百多人,获马六百余匹。平安与几个亲军向真定城逃去。
    读者晚上好。
    如果晚上有人在看的话。
    离间计

    方孝孺觉得如今河北之兵未解,德州饷道已绝,三军乏食,有溃散之势,十分忧虑。以前假意与燕王商议息兵,不过想牵制北兵,拖延时日。方孝孺不认为自己佯装息兵之计有错,而是觉得诸将出战太早,致使牵制北兵之计未成。他自信平生读书千万卷,临大事时难道真不能出一条平燕的计策麽?不但深负皇帝的期许,也会被朝臣们轻视和失望。
    他连日与门人一同研讨兵书。门人中有一个叫林嘉猷的人,曾在北平燕府里作门客,素知朱高煦与朱高燧与世子朱高炽不和,朱高煦总想取而代之。燕府的宦官黄俨与朱高煦和朱高燧交往甚密,曾多次在燕王面前大赞朱高煦能文能武,身强力壮,是他们兄弟中最像燕王的人。这话触动了燕王的心思,世子虽然有文才,但身体胖重,不能骑射,倒是朱高煦能征善战,与南军厮杀时出力不少,心中曾有一个闪念,万一自己做了皇帝,让谁作太子才好。黄俨觉得燕王早晚会让高煦承袭基业,就成了高煦的心腹。林嘉猷看《孙子兵法》时惊叹《用间篇》的奇思,就想到离间计,与方孝孺说兵家贵在用间,可以设一条妙计,离间燕王父子兄弟。世子向来为人诚实,若被燕王起疑心,燕王必率大军北归,如此我军粮草道路便通畅起来,平燕大事仍可成功。方孝孺悄然心动,但未持可否。
    当日晚朝后,皇帝在文华殿读书,方孝孺求见。孝孺说如今大军劳而无功,胜少败多,德州饷道又断了,形势真令人心忧。此前用罢兵之说引诱燕王,并未成功,当另想一个计策,不可坐等着大军的捷报。皇帝愁眉不展,想了一想,心中茫然无一策,问道还有甚麽好计,方先生不妨细说。方孝孺道,臣有一计。燕世子高炽为人孝谨仁厚,在北平深得官民之心,燕王将守城大事都付与他。他弟弟高燧狡诈,向来嫉恨哥哥,多次在燕王面前说哥哥的不是,燕王虽然不尽相信,但心里总有些疑惑,我们如今用计离间世子与燕王,说服世子背着他的父亲归顺朝廷,削了燕王之后,将燕王的爵位给世子。燕王得知后定会无心交战,担心儿子早晚会献出北平城,必定移师北归,那麽德州粮草途径就畅通了,以后大军日渐进取,最终可以成功。皇帝听方孝孺说了这条离间计,一扫愁颜,仿佛平燕之事就在方孝孺的算计中,十分高兴,连忙说方先生妙计,就是卧龙先生再世,也不及万一,请先生尽快施行。
    方孝孺草了 ,在锦衣卫中选了一个千户张安去送书。张安三十余岁,颇有一身武艺,路上三五个强贼奈何他不得,且他为人机敏,颇擅言辞,准能说动世子。方孝孺召见张安,密语半个多时辰。次日,张安一行三人上路。
    张安等人来到北平,立即来燕府求见世子。宦官黄俨得知有人来见,就到门前来问,得知三个人从京城来,为首的叫张安,便问张安的职事,他说在宫中作亲军。黄俨起了疑心,立即告辞朱高燧。高燧就问府上亲军,有谁知道张安其人。一个老军说他知道,说张安是锦衣卫,不知现居何职。高燧大惊,就让黄俨领着张安去见世子,看看他见世子是为着何事。
    朱高炽坐在小殿中读书,得知京城有人要见他,心中纳闷。妃子张氏正在铺设被褥,高炽就问:“大姐,京城来了一个锦衣卫的千户,却要见我,见还是不见?”张氏想了想,说道:“他从京城来,走了千多里路,还是要见。”高炽问道:“却不知为着何事?”张氏说道:“我是一个女流,想不出为着何事,何不差人去问道衍师傅,他可是见识过人的。”高炽道:“大姐说得是,你这话点醒了我。”接着又说:“我想准没有好事。”张氏点点头,笑说准没好事。黄俨在宫外久候,才见一个小厮出来道:“世子说今日已经黄昏,明日上午再见。”
    次日天才亮,朱高炽差一个心腹小厮去寿庆宫,将京城来使的事与道衍和尚说了。那小厮回来说,道衍师傅说了两句话,一是不可单独见他,要与宫中五七人以上同见;二是他所送的一切物品,当着众人的面收受,但不要擅动,立即差人送到燕王那里。高炽不由惊叹道衍和尚的高明之见。
    辰牌时分,朱高炽召集宫中四五名亲军以及黄俨等三四名宦官,还有侍茶的两名宫女,共有十余人,才令黄俨传张安等人来见。张安一见小殿内人多,心中叫苦,满腹游说之辞如何说出来哩。宾主见礼后,朱高炽问道:“张大人从京城来,有何事要见我?”张安被问住了,迟疑好一会,才说:“小的奉皇帝之命,前来向殿下请安。”朱高炽笑道:“为难你了,走了一千多里路,便为一个请安,这可难为情了。中午多做些菜,大家都来陪着张大人一行人吃酒饭。”说了几句话,高炽道:“我要去读书,就恕不陪你了。中午吃饭时,我再来陪张大人。”张安忙道:“小的……小的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高炽道:“你说罢。”张安看着左右站着的人,讪然笑着,说道:“这里人多,恐怕说话不便。”高炽道:“你有甚麽机密的话不便说?”张安无语,怔了一会,才拿出信,双手呈与朱高炽,说道:“殿下,这是皇上托我送的信。”高炽接了信,看了看封皮,问道:“写得甚麽事?”张安道:“小的不知。”高炽问道:“你莫不是来作说客罢?”张安有些慌张,连忙说:“小的只是作信使。”高炽笑道:“你先说是来请安,如今又说是做信使。”张安讪笑着,周围全是闲杂人等,有话说不出口,只得憋闷在心。
    朱高炽将信轻轻放在几案上,白净圆肥的脸上总堆着笑。张安看世子的面相,有些憨态,觉得他是一个忠厚的人,这样的人心计少,容易说动。朱高炽说道:“张先生,你可知道,自古治天下以孝为先,孝,是天地的常经,人人心里都知道孝的道义。如今幼君听信奸臣的话,灭天理,丧彛伦,随意变更祖法,戕害骨肉,败坏祖宗基业,他就是不孝,做人可以这样麽?”张安听了这几句话,觉得字字都重如铁锤,没想到这个忠厚面相的世子,竟然是一个绵里包着铁,外柔内刚的人,不知如何回答,眼睛愣愣地看着他。朱高炽接着说:“天地神明在上,岂可欺弄!张先生,你带来的信,想必不是甚麽好事,不是游说便是离间,几个奸臣的小计,能瞒得了谁?”张安愈加心慌起来,忙说:“小的只是送信,都不知里面写着甚麽话。”朱高炽面皮上渐渐褪尽最后一丝微笑,显现威严的神色,挥了挥手,说道:“烦请袁焕将军将张安先生一行人都伏侍好了,茶饭款待,明天差人连信与人都送到父王那里去!”张安顿时失色,为着性命担忧。燕府左右的人都吃惊不小,他们从未看见世子这样严厉。
    袁焕是燕王任命的燕府从五品副仪卫,是护卫世子的亲军头目。世子平时与他稍微亲近,因此将这件大事托付与他。但世子不曾预料,当天晚上,朱高燧与黄俨商量一番后,就令黄俨等几个人趁夜出城,急奔大名,抢先向燕王告状。
    @江南毛老四 2022-02-21 11:4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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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您。向您问好。
    第十三章

    还北平文武臣劝进 降沛县颜知府殉难  


    告状

    朱高煦见了黄俨,立即引他去着燕王。黄俨急切地告诉燕王京城来了说客,说动世子归顺朝廷,还送密书与世子。燕王问信在何处。黄俨说信在世子那里,只有他一人看了,不让旁人看。
    燕王焦虑不安,倘然世子糊涂,想归顺朝廷,献出北平城,自己就失去根基;家中父子不和,这战还如何打下去。燕王立即传朱高煦来见,问他在北平时世子有何异常举止。高煦说世子在北平,独居不出,很少与府上的人往来。以前滞留在京城时,他就与皇帝有交情,因此皇帝将他放回北平。如今皇帝见官军打不过父王,才差人写密信与他,要劝他反叛父亲,归顺朝廷,父王千万小心。假若我们丢了北平,京城也打不进,那时有家难回,只有白白等死了。说时竟然哭起来。燕王一夜未睡,思前想后,天微微亮时,他的心却沉沉地黑了。他召王勇来见,将世子意欲反叛的事说了,付他一封手谕,令他领着十名亲军急回北平,见到世子,当众宣读手谕,即刻处死他,北平防务由朱高燧接管,果断处事不得延误。王勇十分惊骇,觉得下不了手,心里为难,又不敢劝说燕王。燕王道,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但你若不果断,等他献出了北平,放平安那厮进来,我们都回不了老家,就是战死了都是野外的游魂。我都敢大义灭子,你还下不了手麽?王勇听燕王这麽说,说道小的定不负殿下差遣。
    王勇与十名亲军急匆匆离开大名,才过一个多时辰,城外数骑飞驰而至,袁焕带着张安一行数人来到城门前,向城上自报姓名和官衔。谁知朱高煦早就下令,凡是北平来使,一律不准擅自放进城来。门吏得知城外来了五品副仪卫,怕耽误大事,就禀报朱高煦。高煦来到南门,见是袁焕等人,说近日北平出了叛乱,朝廷密探多,不准他们进入大名城,有事都在城外说。袁焕与他争执起来。高煦怒了,要令军士们出城捉住他们,下到监狱里。袁焕说愿意束手就擒。高煦转念捉了北平来的副仪卫,消息必定传到燕王那里,说自己去见父王,让他们在城外恭候旨意。袁焕一行人等了半个时辰,却不见燕王召见,就知道朱高煦有意阻拦,意在延误时机,嚷着要见燕王。正争吵时,几个人骑马来到城门前,其中两人是亲军赵广和张猛,他们一行人送别王勇回来。赵广问何事争吵。袁焕说他是燕府副仪卫,是从北平来,有紧要的事要见燕王。赵广道:“那你们跟着我去!”朱高煦还想阻挡。赵广道:“郡王不让他们见燕王,若误了大事,你可担待不起!”
    袁焕见着燕王,说了来由,呈上张安送与世子的信,说世子当众会见张安,并未单独面谈,书信也未开封。燕王如雷轰顶,心中骇然,立即撕开封皮,匆匆看毕,竟然中了朝廷的离间计,说道:“叵耐奸贼,如此狠毒险诈,竟然要借我的刀杀世子!”他质问了张安在北平面见世子的事,与袁焕说得一样。燕王“啊呀呀”大叫起来,相貌凶恶,将左右的人都吓坏了。他恶狠狠地说,你们若再晚来半天,世子就坏了性命。立即传赵广和张猛来,每人各领着五个壮健骑卒,选取快马,分头并进,日夜不停赶赴北平,定要抢到王勇之前见到世子,不然世子会冤死。二人连忙选了几个心腹亲军,都骑着快马,匆匆出城而去。
    燕王手指着张安的鼻子尖,喝道:“正大的事你不做,却想施行这等险恶的毒计,残害我们父子,你能瞒得多久?如果奸贼真个要悔祸解兵,就在反掌之间,何用你们劳心到这等地步?”张安低着头,轻声说:“殿下,这个离间计是方孝孺的主意。”燕王咬牙道:“奸臣可恨!自古交兵,明君贤将不杀来使。你不算来使,你是来施行离间计的,我不能放你回去,留你在北平,也不会杀你。”燕王渐渐平复后,坐下来写了一封付世子的手谕,让袁焕次日带回去,嘱咐世子好生守着北平城,父亲信任着他。燕王虽是如此说,心里却十分踌躇,三子高燧急切告状于大名,次子高炽力阻来使于城外,都想置长兄于死地,全然无一丝手足之情。自己久陷征战之中,将来还得倚仗儿子们,两个儿子都不便多加责罚,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隐痛。
    西水寨

    盛庸看出燕王用兵意图,燕王想从山东挥兵南下,为着牵制他南下的军马,令大同守将房昭领兵去紫荆关。此关在北平西南,相距约两百多里,疾速行军两三日可到北平。房昭一路上收拾了保定府属的几个小县,移兵至紫荆关东南四五里处的易州。盛庸又令辽东守将杨文出兵山海关,攻破永平后,就与房昭两面夹攻北平。
    易州有一个山寨,名唤西水塞,处在万山之中,道路险峻。房昭令军士纠集山下百姓都上山结寨,青壮汉子不愿上山。军士们说是奉房大将军旨意,倘若不从,就地处死。有一条壮汉逃跑,被箭射死在山溪旁。山下的百姓从溪水里看到他的草帽,都害怕了,跟着军士们上山筑造要塞。此山只有一条石径可以攀缘而上。房昭将粮草军器都囤积在寨中,想据险作为久战之计,协助平安的军马窥探北平。燕王得知房昭出兵谋取保定府,保定府如同北平的南大门,若丢失保定,北平危急。燕王果然下令班师回北平。
    八月中旬,燕军渡过滹沱河,来到易州西南面的完县,此处距离易州才百余里。燕王令都指挥孟善镇守保定,叮嘱他不得有失。燕王回想征战三年以来,据守的大城池只有三处:北平、永平和保定。其他小城攻了下来,很快又被官军收复。每想起此事,心中无限郁闷。一时向南征战,一时向北守护北平,何时是一个尽头,燕王深感疲惫。
    有哨骑来报,真定守将遣都指挥韦亮领兵万余人,向易州运送粮草,以便接应房昭。燕王心想南军凭借西水寨以为进退,寨中不缺饮水,缺的是军粮;如果军粮供给不断,山寨就难以攻破。燕王领着骑兵与步兵精兵约三万人,来到山下寨口。韦谅已经督运粮草进入山寨。燕王令军士围在山下,不让官军再运粮入寨,又命都指挥朱荣等人领五千军马围住真定城。
    转眼到了九月,天气一天凉似一天。如今寨子围得紧,粮草再也运不上,燕王心想真定的守将得知必定来援西水塞。但他们近来多次战败,又有些怯战,就令一队轻骑前往定州,定州在真定东北约一百余里,真定的守军得知,必定出城来截,你们等他们来了,据险以待,自己则领兵杀回,合兵一处攻击,不怕打不败他们。只要打败援兵,寨里的兵势单力孤,又无粮吃,早晚不攻自下,一举两得。
    到了十月初,天气日渐寒冷,寨中比山下更冷。南军的军士多是南方人,本来就不耐寒,加上寨外的补给截断,军士们衣鞋都不足以御寒,军心浮动起来。霜月之夜,燕王在山下向上望,月光洒下一片清辉,照得林表发亮,茂林深处隐约有几点灯火,十分冷落。燕王让诸将去问军士们,谁会唱歌,谁会吹笛,谁是吴越地面的人,都领着他们来见。诸将在军士中找出几十个苏州杭州的军士,有一个军士随身带着短笛。燕王让一人吹笛,另一人用吴音唱歌。笛声嘹亮而婉转,吹得千山静寂,山上山下都惹动乡愁。小军唱的吴歌是一首元曲,燕王改动末一句,先让那军士用吴音唱熟,就让他教其他军士们同唱,一时山下四面响起吴歌:“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征人怀乡秋梦里。”
    朱能来见燕王,笑道:“殿下是读书人,这曲子词太雅,那些军汉们哪里听得明白,不如用我家乡的小曲来唱。”燕王道:“你先唱来听听。”朱能用粗豪的声音吼唱道:“是谁把妹妹窗纸来舔破,背着哥哥眉眼来去送秋波。哥哥怎肯把妹妹的恩情负,只因皇命急来征战多。哥哥今晚恨不得身上长羽翼,一头钻进妹妹香喷喷的热被窝。说不尽相思的话儿今夜长,恁那话儿在妹妹花心里外着意摩。”惹得众人放声大笑。燕王起了兴致,说道:“你只管唱,有甚麽淫词艳曲尽管唱将来听!”朱能见燕王想听,又唱道:“俏冤家扯奴在短墙外,一口儿咬住奴家的粉香腮,双手先摸奴的奶,又急忙忙解奴的香罗带。哥哥等一等,奴家只怕有人来。等夜深人静无人也,裤带儿随你解,花心儿随你采。”燕王呵呵大笑,裤裆里累垂着的却挣扎要硬挺起来,却在军汉们的嬉笑声中,又渐渐地低下头去。
    次日清晨,有亲军来报燕王,说昨晚三更许,寨里有几个小军摸下山来,冷得发抖,说是下山来归降。燕王有些意外,不曾想到有人唱江南小调,就唱得守寨军士想回家了?那几个军士说,昨晚听了山下有人唱“哥哥怎肯把妹妹的恩情负,只因皇命急来征战多”、“一头钻进妹妹香喷喷的热被窝。”将许多人唱哭了,想早日回家娶妻过日子,谁也不想守寨白白丢性命,若不是下山的路险,都想归降殿下。燕王推测山寨被围久了,真定早晚会出兵前来相援,就领一支人来到定州,想在半路截击南面真定的援兵。南军大将花英、郑琦、王恭、詹忠等人果然领着三万人马自真定来援山寨,燕王见南军人马多,连夜率精骑五千人回兵来援。次日将近晌午时分,燕王的军马与围寨的军马会合,南军花英、郑琦等人的马军和步军三万余人早到山下,已经列好阵势。燕王令军士进攻,房昭见援兵与北兵打了起来,即刻领人下山助战。燕王窥探到山寨的破绽,令一队勇士卷起旗帜,悄然登上山去,跟在房昭的军士后面,突然将旗帜张开,鼓噪声一片,南军不知虚实,惊骇四散,在山林中奔走。北军一路追杀,许多南军从崖上坠落。真定援兵以为西水寨失守,都无心厮杀,阵势溃散。北军获马千余匹,斩首万余,生擒都指挥花英等人。房昭与韦谅从山上的小道逃脱。
    燕王还来不及庆贺,北平来人向燕王急报,辽东守军杨文出兵山海关,围攻永平,袭击蓟州、遵化诸县。燕王恨不得有分身法,急令大将刘江领六千骑兵奔赴永平,告诫他说你到了永平,敌兵必定会回到山海关内,就不要追了。但要将回师北平的消息传出去,白天领大军出城,夜晚又回到永平城中。杨文以为你已经回到北平,一定会再来攻打永平,你那时出兵迎击,必有所获。刘江就问,杨文如若不退到山海关内,如何是好?燕王说你是呆子不成,他不退到关内,无险可据,你就直接与他厮杀,还怕打他不过麽?
    燕王回师涿州,离北平只有百余里,悬着的心稍微放下,就得到刘江报来的消息,他来到永平后,杨文果然退回关内,就按着燕王的计策,引诱杨文来攻永平,结果在东南四五十里的昌黎大败杨文军马,杀南军数千,获偏将王雄等人。燕王并无喜悦,永平城只是未失,北平城暂无东北之忧而已。三日后,燕王领大军回到北平,见了王雄等人,告谕一番,无非是说自己被奸臣陷害,不得已起兵自保,说得王雄眼泪鼻涕齐下,连称死罪。燕王道,你是怕我杀你才哭罢?我不杀你,还与你酒饭吃,与你盘缠,放你们回去,你可再去投奔杨文。王雄叩头谢恩。临行时,他想再见燕王一面。燕王问他何事。王雄说:“殿下不杀小人,还送盘缠放小人回去,真是大恩大德,殿下必定能成大事!”燕王笑道:“你却是来赞我麽?王雄道:“小人有一句话想禀报殿下。”燕王道:“你说便是。”王雄道:“如今皇上唯方孝孺是从,其他人的话多不能听取。皇上向来管束宫中的内官甚严,据说许多内官心生怨望,都要密谋拥戴殿下。”燕王问道:“你领兵在外,如何知道宫里的事,莫不是赚我?”王难脸红起来,陪着小心说道:“这是小人听说的,确实不知真假,但小人有一个小心计想禀报殿下……如今……朝廷的军马大多在北面,金陵空虚,殿下先不要再去攻城掠地,何不乘机渡江,据京师而诏命四方,岂不……”燕王惊愕,忙挥手打断他的话,生怕他走漏机密似的,神情端肃地说:“我便是过了江,也是清君侧,惩奸臣,岂有他意!”王雄不敢再说,神色讪然,叩了三个头,辞别了燕王。燕王唤来潘安,让他写信与宫里的几个内官,去验证王雄说的话。
    当晚,燕王来城南寿庆寺见道衍。烛光之下,道衍察看燕王的面容,他颇有些倦色,面皮黝黑,眉宇紧锁,那部胡须又长了一寸,问道:“殿下得胜归来,还郁郁不乐麽?”燕王道:“不瞒师傅说,我不知为何心里总不快活。自起兵以来,虽是胜多败少,但厮杀三年多,死伤的军士不少,可占据的大城不过永平、保定、北平。这回还师来援北平,大名也丢了。南军虽然多番兵败,但他们分布广,人数多,粮草足,也不时有小胜。如若这样厮杀下去,哪年才是尽头?”
    道衍笑了笑,说道:“殿下,依贫僧上回所说,不要再攻打城池了,不然十年也攻取不完,要领精兵径渡大江,疾取京师,然后传檄四方,天下顷刻可定。这是古人所说的批亢捣虚 之计。”燕王心里颇有些犹豫,此计是好,但不知能不能打到长江边上,因此道:“我们军马少,南军处处都有,恐怕疾趋金陵不易呵。”道衍说:“殿下,兵贵神速,不能再从山东南下。先在京城安置内应,然后从沛县、徐州、滁州南下,那里南军兵马少,不足一年,便可渡江,迅速攻入京师。”燕王低头沉吟起来。道衍说:“殿下,目下四方的人心都在观望,以金陵成败为取舍,若再攻取城池,收纳军民,那要让四方军民都归服了才可议根本之计,白白耗费岁月;殿下虽擅用兵,但用兵忒久,以一隅而敌天下,未必终能取胜。殿下若求速战速胜,所急之处在京城,而不是天下郡县。”
    燕王想起王雄“乘机过江”的话,虽然觉得新奇,但是觉得他人微言轻,不过是胡思乱想,信口谈兵,不愿依从,然而道衍和尚也劝他直取京城,他不得不深思起来。
    燕王想起王雄“乘机过江”的话,虽然觉得新奇,但是觉得他人微言轻,不过是胡思乱想,信口谈兵,不愿依从,然而道衍和尚也劝他直取京城,他不得不深思起来。
    劝进

    北平都指挥张信、布政司右布政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等人一直守在城中,没有征战之功,见朱能、邱福等人归来,都成了功臣,无不羡慕。张信觉得燕王最似太祖,起兵与南军厮杀,与太祖当年与天下豪杰争雄一样,虽然兵少地稀,但将士们上下同心,又善用计谋,所以接连取胜。燕王起初用兵是为了自保,但时至今日,仍不依不饶地用兵,显然要与侄儿争天下,但他自己如何会说要做皇帝,理当由着属下三番五次劝进才是,这是自古的旧例。十一月间,张信与郭资等人上书燕王,劝他称帝。
    上书中有云:“臣闻天生非常之君,必赋以非常之德,必受以非常之任,所以能平祸乱,定天下于一,而安生民纳之于仁寿之域也。昔者夏商之季,桀滔淫而成汤放之,纣沉湎而武王伐之,故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比者,幼主昏弱,狎昵小人,荒迷酒色。即位未几,悉更太祖高皇帝成宪,拆坏后宫,烧毁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圣容,丧服未逾一月,即遣阉宦四出选择美女。其所为不道,遂致奸恶擅权,扇殃逞祸,戕害宗亲,图危社稷,汨乱天下。殿下谨守藩封,小心寅畏,而幼主听谗,兴难构兵,四起围逼。殿下不得已起兵,以救须臾之祸,祇奉祖训,诛讨奸宄,清君侧之恶,保全亲亲,奠安宗社,冀其改悔,惇骨肉之义。……臣等伏望殿下遵太祖之心,循汤武之义,履登宸极之尊,慰悦万方之望,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等不胜惓惓之至。”
    燕王看了上书,书中斥责了皇帝,褒扬了自己,许多话都搔到自己的痒处,看来张信等人深知自己的用心;但此时称帝弊多利少,又与此前举兵清君侧之说矛盾,绝不能泄漏半点心思,就召集文武官吏,通报张信上表劝进的事,说我举兵是要诛奸恶,保社稷,救患难,全骨肉,岂有他意?皇帝的宝座不好坐,自己哪里能做皇帝,今日劝进的事真不敢让外人知道,不然白白增加他人的口舌。等到奸恶之徒都清除了,我要行周公之事,为幼君辅政,这才是我的志向,你们自今以后不要再劝进了。
    官吏们都知道,劝进不是劝一回,而是要劝多回,直到被劝的人不耐烦,在埋怨声里快活做了皇帝才罢。过了几日,武将们见张信等文官抢了大功,几个人也联名接着劝。都督顾成与五军总兵官丘福、朱能、李远等人再次上书劝进,燕王固执,还有几分生气,决不答应做皇帝。又过了几日,宁王见文官和武官都劝进了,自己不劝四哥做皇帝,定是失礼,接着上表恳请燕王称帝。燕王觉得兄弟盛情难却,亲笔作书为答,仍然坚决拒绝称帝,大有古时候先贤“屣万乘其如脱”的风采。顾成、丘福这些武夫们一时糊涂了,难道燕王真不想做皇帝麽?但张信和宁王心底下明白,燕王在北平做不稳皇帝,要做皇帝当在金陵登基,自己劝进虽然早了些,但让燕王明白他们心里想燕王之所想,急燕王之所急。
    潘安来报燕王,他收到宫中几个心腹内官的密信,那几个内官证实王雄说的话,内官们大多盼着燕王早日过江,还有一些朝臣在观望,将职事耽搁起来,在官署里无所事事,整日谈着起兵燕王靖难的事。这些消息惹得燕王很亢奋,整夜不得安睡。
    潘安来报燕王,他收到宫中几个心腹内官的密信,那几个内官证实王雄说的话,内官们大多盼着燕王早日过江,还有一些朝臣在观望,将职事耽搁起来,在官署里无所事事,整日谈着起兵燕王靖难的事。这些消息惹得燕王很亢奋,整夜不得安睡。
    鲁国公之后

    淮安是南北之间用兵的重地,正在南直隶的东面,其南面是高邮、扬州。如淮安失守,则扬州难保;扬州有失,则金陵必危。官军正在中原重重堵截,东南稍微空虚,真是应了道衍说的“往东则昌”的话。
    皇帝为镇守淮安选将,想了几个人选,都不放心,最终令驸马都尉梅殷镇守淮安。梅殷算是皇帝家的人,利害与共,而北征将帅们各怀私心,换了皇帝他们照样做官,他们中有的在退缩,有的在观望,都不想尽力平燕,免得白白丢了自家性命。梅殷召募淮南百姓们从军,号称能征战的人有四十余万。燕王知道淮安是一道险阻,难以通过,想试探梅殷是否有商谈的契机,一时却不知找甚麽理由。
    潘安说:“殿下何不说思念皇考,想再去孝陵进香,请驸马都尉大人放行则个。”燕王笑问:“倘若他答应了,我真个进京去麽?”潘安道:“若他答应,定是有诈,不答应才是。”燕王说:“试一试也好。”于是亲笔写信“顷闻驸马都尉大官人守淮安,欲思一见,然南北刀兵之际,虽咫尺而不能也。皇考临终,我未得一见,恨恨,欲取道淮安到孝陵进香,祈请放行为望”。过了十日,使者送信回来,面颊中间和两耳都缠着白纱布,燕王忙问原由。使者说梅殷看了信,说进香一事皇考在世时就有禁令,遵者为孝,不遵者为不孝,就割了使者的耳鼻,放了回来,以示警告,回信中只有两句诗“纵使火龙翻地轴,不容铁骑渡天河”。燕王异常恼怒,恨不得立即领兵攻打淮安。
    十二月,天寒地冻之时,燕王觉得又是用兵的好时节。近月以来,北平城中筹集了充足的粮草和军需,燕王与诸将多番商量,仍让世子朱高炽守北平,亲领大军南下,李远率八百轻骑为先锋。出征前,道衍来燕府送行,话虽不多,却有一句让燕王起意了。道衍说殿下进了京城,建文君定无面目见殿下,如下象棋一般,将帅不能见面。贫僧以为那个方孝孺也不会归顺,请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要杀他。燕王不解,问道:“师傅为何留意他?”道衍说:“方孝孺受幼君知遇之恩,虽无济世之才,却有忠义之心,必定不会归降殿下。贫僧怕殿下一怒之下杀了他,天下读书种子就此绝了。”燕王笑道:“我听从师傅的话,决不杀方孝孺。我虽非量大之人,但容方孝孺一人的气量还是有罢。”道衍合十致谢,说道:“方孝儒那一干书生,自小读圣贤书,记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他们虽无经济实学,但气节却过于常人,贫僧恐怕他们那一干人会激怒殿下。”燕王道:“请师傅赐教。”道衍说:“无他,唯制怒而已。”燕王又问:“制怒难麽?”道衍说:“匹夫匹妇制怒已属不易,万乘之君制怒尤其为难。”燕王心想自己要制怒会有多难。
    燕王挥师南下,来到真定城外,很快就窥探到南军的破绽,城中兵多,城外兵少,许多粮草储仓却在城外,就令人纵火焚烧大军粮草仓。燕军看着冲天的浓烟,听到城头上南军急得嗷嗷叫,知道真定城已无用处。盛庸以为燕王会继续挥师南下,攻打广平府和大名府,谁知燕王却又领大部军马向东北回师,驻军蠡县。盛庸得到消息,认为燕王仍会从山东挥兵南下,将消息报与皇帝。皇帝担心山东军马不足,诏命魏国公徐辉祖率领京军两万余人前去援助山东。燕王得到消息,那一刹那惊喜得目瞪口呆,这是谁的主意?不是天助而是人助,竟然将一座空城留给自己的大军!但他很快转喜为忧,若要耗费许多时日才能打到大江边,打到大江边却又被江水所阻,渡江迟缓,徐辉祖的军马仍会赶到京城,四方的援兵也会源源不断地涌来,不知还有多少恶战在等着自己。
    燕将李远领一支偏师,来到真定东南三五十里的藁城,意在让盛庸分兵去阻挡,从而隐藏燕王大军南下的意图。李远探知德州裨将葛进统领马步万余人,正从城外滹沱河的冰上渡过,等着他们渡河一半,李远下令进击。葛进望见李远的兵少,就退了回来,将马都系在树林里,领着步卒过河来战。李远假装退却,葛进来追,李远另遣二十余兵士潜到葛进的后面,将他们在树林中所系的战马全放了。李远在前面奋战,葛进等人不敌,都退回林中,却不见了战马,更慌乱起来,大败而散。李远斩首四千余级,葛进等数人逃脱。盛庸得知葛进兵败的消息,估计北军很可能会来攻打德州,于是调集许多军马和粮草聚集在城中,等着与燕王决战。
    燕王得到藁城捷报,不承想岁首大捷,真是嘉兆,差人送书到李远军中,有云“将军以轻骑八百,出奇应变,破贼万人,功亦伟哉!自古名将不能过也。所部将士能奋忠効力,建功于岁首,宜加褒宠,前锋交战都指挥下及军校皆升一级。”
    一月五日,燕王令都督朱能率一千轻骑来到衡水县,此地在德州西北,相距一百多路,意在让盛庸相信北军有攻取德州之意。北军在路上遇到一队南军哨兵,只有一千余人,两军厮杀起来,北军斩杀南军七百余级,获马五百余匹,生擒南军指挥贾荣等人。正当盛庸差出哨马打探燕王大军去向时,燕王领着大军已经潜行到馆陶,渡过漳水,将德州远远地撇在身后两百里之外。
    此时天气严寒,有许多军士因饥寒而死。朱能请燕王暂缓行军,哪怕歇息两个时辰也好。军士们太累,马也累了。有人走路时都睡着了,有人病得走不动,就躺在雪地里等死。燕王却说一刻不能停,脚步还得加快。你可知道,贼兵虽多,却行动迟缓,难于调遣,我们兵少而精,而行动却十分迅捷,这便是胜势所在。你们可知道前面要经过沛县,那里的县令是唐朝名臣鲁国公颜真卿的后人,恐怕他不会归顺。盛庸的大军在远方,也救不了他。倘若我们走得慢些,被贼兵窥探到踪迹,早早调遣军马在沛县等着,那还有我们的胜机麽?朱能被燕王的话说得服帖,立即领命而去,督促军士们加快行军。
    燕王看见道旁倒着一个人,近前来看,这人身着青布棉袄,腰上挂着刀,是一名军士。燕王在马上问道:“你怎地了?”那军士十分虚弱,话语声模糊不清,旁边一个士卒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道:“启禀殿下,他得了伤寒症,额头发热,体虚不能行走。”燕王道:“扶他到我的从马上,路上找个郎中,好生医治。”王勇道:“殿下,从马是为你应急用的,哪里能让病卒骑。”燕王说:“人命最重,马岂是比人还贵?病卒不能行走,不用马驮着他,岂不是舍弃他了?厮杀时让他出力,病了就不顾,爱人还不如爱马麽?让他骑着我的从马,他的伤寒病能治救,马也无损,有何不可?”王勇道:“殿下真是好心肠。”就翻身下马,与赵广等人抬起那个病卒,放在燕王的从马上,跟着燕王一同行进。那兵士说不出话,只是眼角溢出泪水。士卒们很快知道了燕王让从马救治小兵的事,都在想跟着燕王争天下,早晚会有出头之日。
    燕王一路轻易就攻取东阿、汶上,来到沛县城外,知县是颜伯玮。建文元年,颜伯玮以贤良之名征召,授沛县知县,为人忠勤爱民,颇有气节。李景隆屯兵德州时,他奉命调遣沛县百姓终年输送粮草。因为他善于安抚和筹划,县城百姓并无怨言。因为山东战事急,朝廷将他的精兵都调去山东,城中剩下的兵士老弱不能战守,城中空虚,他早早纠集五千多老百姓作军,在城中修筑七座堡垒。颜伯玮得知燕王领着大军前来,沛县小城难以坚守,差县丞胡先去徐州告急,请求援兵,可是徐州迟迟不出兵相救。颜伯玮不想亏损名节,坏了颜氏累世的忠烈之名,就将守城的事托付县丞胡先、指挥王显等人,还让舍弟颜伯珏、儿子颜有为赶回庐陵老家,叮嘱弟弟好生侍养父母,托他转达双亲,自己为国尽忠就不能为家尽孝了。当日夜间,燕兵来到东门下,还未攻城,指挥王显突然开城迎降。燕王知道颜真卿死时七十六岁,是朝臣卢杞心怀歹意,刻意向皇帝推荐他前去晓谕叛将李希烈,才被叛将缢杀。自己大军来到沛县,颜伯玮定不会归降,要不自尽,要不死于刀兵之下,成就他的忠义之名,也在沛县留下自己的骂名,就差王勇去城中劝说颜伯玮。王勇来到县衙,才知半个时辰前,颜伯玮在正堂悬梁自尽。儿子颜有为不想舍父而去,又回到县衙,看见父亲悬于梁上,也取刀自刎在旁。燕军捉了主簿唐子清与典史黄谦,因颜伯玮自尽的缘故,燕王想放了唐子清和黄谦,借以弥补心中的憾恨,可唐子清却说愿追随颜公于地下。燕王有些生气,就说那便遂了你的心愿;又令典史黄谦去徐州招降,心想如果他稍存一点心机,在半路上逃走也由了他,可是黄谦竟不愿意去。燕王觉得仁至义尽,也送他去见颜知府。
    燕王的大军向徐州、淮安进发,一路上不见官军出战,燕王莫名地担忧起来。如今官军大部在哪里?就怕他们寻常遇不着,却突然半道杀出来,打自己措手不及,朝廷大军莫许仍在山东德州等城,但又不敢断定,就遣番骑指挥款台领着十二名骑兵前去打探。番骑是指色目人和蒙古人,燕王总觉得他们比汉人更擅骑马。款台最擅骑射,身边的骑兵个个精悍,作为哨骑最为敏捷。十三名骑兵来到山东邹县,此处在济宁州东南百余里。骑兵们看见官道上几千名南军在运粮饷,远远看去,如同一队运送树叶的蝼蚁。款台知道十三人打不过三千人,心生一计,独自拍马冲入运粮军士行列中,大嚷道:“燕贼杀来了,快走呵!”十二个骑兵跟在后面大喊,运粮兵不知真假,都弃了粮车,纷纷逃窜。款台看见两个军官模样的人纵马逃奔,他一边嚷着,一边拍马直追,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先后将两个军官从马鞍上揪下,扔在地面,被军士们捉了,原来是两个千户。从他们口中得知,朝廷大军都在济宁城中。
    款台强征当地几百村夫,让他们向南运粮,十几个骑兵一路押运,运到了燕王有赏。燕王得知快马送来的消息,原来官军的大部人马已移兵济宁,已经远远撇在自己军马的后面;又得知十三个骑兵竟然截获一队粮饷,正押运在路上,更是喜笑颜开,付给村夫工钱。近月不怕没饭吃了,只会吃饱了撑着肠胃,决不会饿着肚皮。但燕王却不曾想到,粮饷里小半是米,大半是草料。
    燕王放心领着大军继续南下,二月二十一日,大军来到徐州城下,守将闭城不出。燕王不想强攻,想领兵直接南进,心中只有一个目标——京城——又怕徐州的军马从后面追来。自己的大军远道南下,没有粮草供给,打到哪里就到哪里取粮,军粮渐渐不足。燕王为着尽快取胜,也不管士卒们如何取粮,是抢是买都由着他们,反正能取到粮食就行。军士们取粮走得分散,多数人成群先回,少数人零星后归,燕王担心城中出兵截杀晚归的人,心生一计,就在城外九里山设下埋伏,又在城外山林中藏着百多名骑兵,令几名骑兵在城下纵马往来,目中无人一般。城中的兵不出城,几个骑兵就停下马,指着城头骂,骂不过瘾,又将城外的几间茅草屋烧了,围着大火起舞,饮酒作乐。可是城中的兵还不出来。骑兵们无奈,来到城下向城上射了几十箭,嘲骂一番,直到天色晚了才离去。次日,几个骑兵又在城下谩骂,城上的兵终于生气,打开城门,涌出五千步卒。燕军几个骑兵按辔缓缓地走,五千步兵一直向前追,骑兵渡河后,追兵跟着来到九里山下,突然响起令炮,伏兵冲杀出来。燕王亲率劲骑奔向徐州西门,切断追兵的归路,北军腹背夹击。南兵一时大乱,争相从桥上退却,桥年久失修,不堪拥挤和负重,中间轰然塌陷,溺死千余人。燕军斩首数千级,其余的人都从东门逃入城中。次日,一个燕军骑卒仍在城前往来叫骂,一连骂了三日,城中的兵再也不敢出来。燕王知道守将怯战,就领着大军绕过徐州,继续南下。
    燕军斩首数千级,其余的人都从东门逃入城中。次日,一个燕军骑卒仍在城前往来叫骂,一连骂了三日,城中的兵再也不敢出来。燕王知道守将怯战,就领着大军绕过徐州,继续南下。
    设伏

    南下又南下,厮杀还厮杀,何日是一个尽头?行军时燕王忧思重重。每一次交战前,他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也做了溃败的设想,每次想到连年征战之苦,心生倦意,但抬头看见天地之大,又激昂起来。他的心思在失望与企望之间移动,虽然贵至亲王,但感觉人生苦多乐少。
    到了三月,天气和暖,又时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燕军直下宿州。燕王命都指挥金铭率领百余游骑殿后,金铭觉得兵马太少,担心阻挡南军不住。燕王告诉他要设计吓阻南军,不要与他们厮杀。南军探知我们大军走远了,会从徐州城出兵来追,见你们才百多骑,必定追袭,你休要害怕,列队缓慢行走便是,因为他们又怕是引诱,必定不敢冒进。我令都指挥冀英先领着七八名骑兵躲在沱河南面的树林中,你们将要渡河时,冀英见南军来追,就会令人放炮;南军担心有埋伏,不敢来追,你们便可渡河。金铭听燕王如此细密安排,就放心了,在大军后面缓行,如同走马观花,果然诱得南军万余骑兵追到沱河边。冀英一行数人接连放号炮,南军不知虚实,立即后退,金铭领着一百多骑兵渡过沱河,与燕王大军在宿州城下相会。燕王得知宿州城中有重兵守护,粮草足,城墙坚,就进兵南面的蒙城和涡河。燕军向南越来越深入,燕王的心一直悬着,将士们也揪着心,生怕南军突然从四面围堵,断了粮草,将他们分割合围,最终全数歼灭。丘福、刘江、徐忠、何寿等人来见燕王,问他是不是要退兵。如果要退,请燕王尽早下令,免得南军都赶来了。燕王很吃惊,问你们从哪里知道我要退兵?是不是你们怕大军深入,心生退意?丘福说他们是胡乱猜测的,如果不退,那便跟着殿下一路杀过江去。
    侦骑来报,平安率四万骑兵和步兵来追,燕王很惊讶,那厮不是在北平麽,竟然也这麽快就来追自己,估计他可能在济宁得知自己军马的动向,先领骑兵追赶过来;如果不趁早灭了平安的军马,就算打到江边,渡江时会被他们抄了后路,但要打败平安,又谈何容易。燕王颇有些踌躇,但依着以前所知,平安虽勇,但少谋略。
    黄昏时,燕王饭后心思郁塞,与几个亲军骑马在四围奔走,仔细察看周围地形,看见涡河边林木丛茂,平安或许担心此地有埋伏,而淝河边地势平,树林少,平安反而不会起疑心,可以埋下伏兵。次日,燕王亲自率领两万骑兵,各人准备三日干粮,到淝河边的树林中设伏,每人还带着三支火把,告诉军士们说,与敌军大战到黄昏时,只要看见一支火把点亮,其他人都将火把点亮,敌军见火把多,便以为我们军马多,必定受到惊吓。如果小战就能打败贼兵,就不要点燃火把了。燕王领兵在淝河边等了三日,不见平安领兵前来,粮食快吃完了,王真、刘江等人有些不安,请燕王回到大营。燕王说再等上一两天。又等了一天,王真与刘江又来请求回师,说不只是兵士无粮,马也缺草料,还没有遇到敌军,自己的军马都已受困。燕王觉得此刻不可松懈,更要忍耐,又不敢发怒,打仗还得倚仗他们,只得和悦地劝说,平安是一员猛将,远来求战,士气正旺,哪里会放过我们。只要打败他们的先锋,便会狠煞他们大军的锐气,你们再忍受几天,我自有安排。王真问道,万一他们不来,又将如何?燕王也不敢确定平安军马会不会来,却固执地说,我想他们会来,你们都忍耐着。他真个来了,你敢去迎战麽?王真被燕王一激,说就怕他不来,不怕打不过。
    燕王令番骑指挥款台带着四五个骑兵趁着夜色前去打探。四更时分,款台回来报知燕王,平安的军马在淝河边安营,夜间听到他们营中的更鼓,估计他们早上会来攻打我们。燕王立即有了主意,命王真、刘江领着一百余名骑兵前去诱战,自己则领着人在路上设伏,你们遇着贼兵就引诱他们进入埋伏地面,我们再与贼兵交战。王真正要离去,燕王唤住他说,且慢,我还怕他们不会跟着你们来,还得想一个主意,又给王真说了一条计策。
    却说平安领着兵马追来,见了王真一百多名骑兵,挥着马鞭道:“这是游骑,快点追杀他们,休要放他们跑了!”就命骁将哈三帖木耳领着一千余骑兵去追。王真立即退走,南军骑兵见燕兵惊慌而逃,马鞍上掉下许多行囊,疾忙追上来,下马争抢行囊,里面却是野草。哈三帖木耳心想北军远道而来,定是断绝的粮草,才在行囊里装着马料,就继续向前追赶。骑兵兵看见前面路上还有许多只行囊,以为里面多少有些米豆或铜钱,边追边抢,一路上人马乱哄哄地。哈三帖木耳十分好奇,看了许多只行囊,除了野草并无值钱的东西,心里纳闷,回头来看,竟然追了二十多里,说道:“不好,中计了,快快回去!”霎时伏兵四起,南军大惊,急忙回走,人疲马乏,几百人下马请降,哈三帖木耳领着余部逃回,王真领着人马去追。平安见哈三帖木耳中了埋伏,令火耳灰领着三千骑兵前去截杀王真。北军的伏兵人少,被南军围了数重,王真挥马连杀南军数十人,体力不支,被火耳灰长枪刺伤。他痛得大呼道:“兄弟们好生杀敌,我不会死在贼兵手里。”丘福、刘江等人要去救,身边兵少,冲不进重围,看见王真将刀在颈间一抹,就倒下了。
    燕王率着一万余骑兵赶来,平安领着三千骑兵正在淝河北岸等着。燕王看见一员大将十分勇悍,颇有些面熟,等他近前时,才认得是平安手下的偏将鞑靼人火耳灰。以前他是燕山府番骑指挥,曾跟着自己出征塞外,向来骁勇,后来被建文皇帝召入京师,在平安麾下做一员大将。燕王看见他时,他也看见燕王,双腿在马腹一夹,持着长槊直取燕王。燕王回头看着赵广道:“不要射人,先射马!”火耳灰相距燕王十几步,赵广一箭射去,被火耳灰躲过,眼见他的长槊就要刺到燕王,忽然火耳灰的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原来赵广身旁的胡骑指挥童信一箭射入马的左眼。燕军涌上去,将火耳灰捉了。他的部将哈三帖木耳见火耳灰被捉,持枪拍马来救,直奔燕王。赵广一箭射入马的右眼,马翻人仰,八只脚朝天。哈三帖木耳也被活捉。平安见军马不敌燕军,怕燕王认出自己,为着躲避追杀,脱下战袍和凤翅盔,穿着骑兵的盔甲,领着数骑逃走。燕王找不到平安,率兵四处追赶。南军大败。
    燕军回营后,军士们一片欢悦。小校来报此战斩杀南军一千多人,获八千余匹马。丘福、刘江、徐忠、何寿、郑亨、朱荣、李浚等人来见燕王,哗剌剌地环跪在地,叩头谢罪。燕王惊愕了。诸将说他们今后再也不敢胡乱猜测要退兵,倘若失却这个机会,罪如何逃得了,请殿下加他们失言之罪。燕王扶他们起来,笑道:“兵机有偶然,常与我们意想时不同,你们也不要自责了。今后你们心里有话想说,还得痛快说出来,万一哪回说中了也说不定哩,我要赏赐你们还怕来不及,如何会加罪你们。万不可因为这次不曾猜得准,日后有话就不敢说。你们要记住,生死安危,我与你们是一样的。”这话说得诸将欢喜,燕王也觉得快活。正说着话,却见军士们抬着王真的尸首回营。燕王疾忙前去,扶尸大哭,诸将也跟着哭。燕王哭诉着说:“如若我们都如你这般奋勇,甚麽功立不了。你若不死,功劳当冠诸将,看谁不服?”诸将听了这话,既悲伤,又难过,好像活人就抵不了死人的功劳,心里不服,但谁也不敢说出来。
    这天晚上,燕王来见火耳灰,逗他道:“你这个华语名字真个怪,在华语里是火烧你的耳朵变成了灰的意思,你可知道?”火耳灰正经地说道:“在我们部落是跑得快的意思。”燕王笑道:“再快也没有马快,你落下马,就跑不掉了。”边说边走近他,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说道:“今日你交战时持枪来刺我,好险坏了我的性命,若刺中了,我此时便不能为你解开绳索。但我知道你是被奸臣差遣出战的,我不怪你!”火耳灰说:“我与殿下素无怨仇,只是奉命出战,不敢违令。今日被捉,就是死也没得冤言!”燕王说:“你可知道,今日厮杀时,我便劝军士们只射你的马,不射你的人,你道是为何?”火耳灰发愣,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燕王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员忠勇的猛将,不忍心你被奸臣驱使,白白丢了性命,将来护国守边还要用你这样的猛将,我如何会杀你?你还是再到燕山卫来做军官罢!”火耳灰感激燕王的诚意,说道:“罪臣愿意归顺殿下。”哈三帖木耳见主将这样说,也说从此愿意跟着燕王。
    燕王即刻授命火耳灰作指挥,哈三帖木耳做百户,让他们都带着刀,晚上兼做自己的宿卫。朱能、邱福、刘江等人都说不可。燕王说他们已经心服,何况我与他们还有旧情,今日不杀他们,他们日后会定图报,我要用之不疑,你们休要担心,我看人向来不差。朱能心想,当年太祖皇帝曾让降将陈兆先与他部下五百军健带刀做宿卫,陈兆先感太祖之诚,后来在攻城时战死。燕王如今也胆敢让降将做宿卫,真是有太祖遗风。朱能还是怕出意外,半夜里悄悄来探看,火耳灰与哈三帖木耳睡在燕王的大帐里,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燕王的鼾声比二人还响亮。

    
    第十四章

    真心窃鼎誓师渡江  假意求和下诏罪己



    齐眉山下

    平安与几个亲军逃到宿州,城中有数千军马。他囤积粮草想作持久打算。燕王心想挥师南下,南军定会从宿州出来追击,是渡江的后患。如果前去挑战,平安又闭门不出。燕军南下深入,粮草难以维持太久,耗费不起时日。
    燕王与诸将商量对策说,我们人要吃粮,马要吃草,南军也是如此,与其交战,不如先断了他们的粮道。诸将一致赞同。燕王命刘江率领三千人马去。刘江犹豫了,燕王分明是将自己置入死地,想起前日与王直领着一百余骑去引南军进入埋伏圈子,见识了南军也有不怕死的军士,有些担心,说道:“殿下,平安手下的军士勇悍,三千人不足用,请殿下付小的五千人。”燕王道:“此前款台领着十二个骑兵便大破三千运粮兵,那些运粮兵多是民夫,向来胆怯,见你们来了,定会弃粮四散。”
    晌午时分,燕王与诸将吃饭时,见刘江捧着木碗在吃饭。燕王问道:“我不是让你领三千人去截饷道,如何还在营中?”刘江低着头,过了一会才说:“小的……小的吃了晌午饭便去。”燕王将手中的碗狠狠砸在地面,喝道:“我在辰时下了令,你在午时还未出发,误了两个多时辰,你知罪麽?”刘江忙扔了大碗,手一抹嘴,忙道:“小的即刻出发!”燕王发怒道:“晚了,来人呐,将刘江拿下!”王勇、赵广两人上前,将刘江左右胳膊揪住。燕王道:“捆绑起来,押到辕门外斩首!”刘江大惊,嚷道:“殿下,小的愿即刻领三百人去!”燕王不答话。张猛拿了一条绳索,将刘江捆绑了。朱能放下碗,跪在燕王面前道:“殿下息怒。刘将军一时糊涂,他现在愿领三百人去截饷道,就让他将功补过罢。”丘福、李远、陈文、陈旭、孟善、景福、端亮等大将都闻声赶来,跪在燕王面前,为刘江求情。丘福道:“刘江是一员勇将,请殿下刀下留人。”燕王见诸将都来求情,斥责刘江几句,转过身去,手一挥,就算赦免了他,喝道:“速领三千军马去!”
    刘江领兵出营后,过了一个多时辰,燕王另遣都指挥谭清领着百余骑兵去断南军粮道。谭清来到徐州,在山路上遇到南军运粮军士,鼓噪出击,南军四散,杀了许多跑得慢的人;又沿着河向南走,到达五河,在河上和岸上烧了许多运粮船和车。谭清回到大店 ,遇到南军一支人马,谭清军马少,被南军围住,一行人且战且退。燕王遥见谭清军马的旗帜,立即引兵驰援。铁铉看见一面“燕”字旗移动,立即领着南军前去相助。燕王领着骑兵直冲南军,斩杀百余人。火耳灰、哈三帖木耳跟着燕王,枪挑十几员南军。南军又敌不住了,谭清引兵突围而出,与燕王骑兵合击南军。南军一直向南逃,燕王领着骑兵在后面追,但有意与南军相距十余里,为着不惊动他们,看铁铉到底要到哪里去。
    燕王遣都督陈文、李远领一支军马去淮河,击退守淮河的南军,便于北军在河上架浮桥。燕王领兵随后跟着南军来到小河 ,与诸将说贼兵接连小败,兵势窘迫,必求一战,我们据险以待。他们向北进,我们扼住他们的咽喉;他们向南退,我们则从背后攻击,几天内可以将他们头目都活捉了。燕王就令都督陈文、内官狗儿在河南架浮桥,让步军辎重先渡河,骑兵随后过河,令陈文领着数百军士守住浮桥,不让南军退回淮河的南边来。
    四月十五日,南军总兵何福沿河列兵十余里,沿河张开左右翼,想包抄北军。燕王率骑兵与南军交战。何福令一队步兵去夺桥,陈文兵少,抵挡不住,杀陈文斩于马下,燕军数百人被南军捉住。混战时平安领兵来战,在山坡上看见燕王,平安大呼道:“燕贼休走!”拍马挺枪,直取燕王。燕王见王冠再也做不了护身符,急得大嚷道:“皇帝有旨,不得杀四叔!”眼看平安冲过来,燕王的马中了箭,倒在草地上,燕王从马鞍滚落,惊恐失措。王勇拍马挺枪,架住平安,两人打斗起来。赵广射死平安身后几员骑兵,张猛刀斩数人,火耳灰、哈三帖木耳与番骑指挥王骐领着数人赶来相救,将平安身旁的军士打退,护着燕王从重围里逃出。
    南军夺了桥,有了退路,士气又高涨起来,从北面截杀燕军,转眼间燕军渐渐溃退,燕将都指挥韩贵战死。燕王急了,突然一队骑兵从树林里奔出,横冲南军人马,原来是朱高煦与都督张武、内官狗儿领着军马来了,与燕王军马会合,将南军打退,斩首一千余人,活捉南军指挥丁良、朱彬。许多南军慌不择路,逃到河中,又溺死许多人。浮尸与浮桥齐平,后面败退的南军人马踩着浮尸过去。
    南军驻在桥南,北军驻在桥北,双方伤亡甚大,像约定好似的,都休战三四天。北军看见桥南的军士们闲极无聊,正在野草地里玩耍,哨骑报知燕王。燕王看见南军不是在玩耍,而是采野菜充饥,立即召集诸将,说南军缺粮,都饿得慌,不得不采野菜吃。但他们在南面,南面没有我们一兵一卒,如果过一两天,粮草从南面运来,他们就不慌了,很难打退他们。于是商定计谋,留一千余人守桥,暗中将诸军辎重移到距南军行营三十里外,到了半夜,引兵从远处渡河向南,绕到南军后面。到了清晨,南军才发觉北军来到他们的南面,平安等人领兵出营,与一南一北的燕军相持着,谁也不敢先出战。燕王正要下令攻打,哨骑来报燕王,徐辉祖领兵三万余人来援了。
    燕王见南军兵马多,平原之间交战恐怕不利,进退两难之际,得知十几里外还有一座山,名唤齐眉山。两山之间形如倒八字,如人的左右眉毛,因此得名。燕军远远避开南军的营垒,移师到齐眉山 下。此山不高,但向南百余里再无高山。燕王担心大军决战时突然溃败,如果有此山作为倚托,万一兵败,可以领兵上山,据高临下应战;如果还不能转败为胜,可以借着树林从后山逃脱。燕王决意背山一战。
    黑黝黝的旷野上,隐约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飘然而至。燕王惊问:“你是甚麽人?”那人笑道:“我是齐眉山的山民,有幸遇着殿下,有几句话想说与殿下。”燕王看了看左右,一个亲军都不见,有些不安。借着帐内昏黄的油灯光,看不清来人的眉目,却见他须发皆白,仙风道骨。老者徐徐地说:“明日两军交战,殿下谨防马失前蹄……”燕王有些生气,说道:“你莫不是神仙!明天的事都被你算准了?”老者笑道:“算不算得准,明天再说。我且问殿下一句,你兴兵发难,是为着做皇帝,还是为着社稷和百姓着想?”燕王道:“自是为了社稷和百姓。”老者问道:“你连年征战,怎地忍心看见军民涂炭,流血遍野?”燕王愈加生气,问道:“你倒底是甚麽人,如何擅自到大军营中来了?”老者笑说:“我进来时无人阻拦,便走了进来。你可知道,灵璧可是圣迹之地呵。”燕王不解此话的意思。老者说:“当年太祖高皇帝做和尚时,在江淮间云游三年,曾到过灵璧。殿下与高皇帝相貌颇有几分相似呵。”燕王疑惑了,难道这个老者见过爹爹,还是故意诳骗自己,问道:“你究竟是甚麽人?”老者道:“我是一介山野草民。殿下明日当令军士四更造饭,吃得饱了,天明时出兵,会有一天厮杀。”燕王问道:“你既然说起用兵的事,我且问你,胜负如何?”老者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但殿下只要心存仁义,将来能保国安民,自有天意安排。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燕王大步去追,步履沉重,却迈不动,急得大呼一声,原来只是一梦。
    燕王再也睡不着了,想着明日的战事。听到营中响起三更的刁斗声,燕王就令军士告知伙夫营,四更初做饭。早饭时,燕王与王勇、赵广等亲军说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老者说我今日会马失前蹄。亲军半信半疑。赵广劝燕王换马,燕王却说自己这匹马骑了多年,人马相习,就不必换了。王勇却说宁信其有,还是换了好,听人说蔚州卫千户李斌有一匹宝马,我去将殿下的马与他换了。燕王本想劝阻,心中忽然动念,就由着王勇去换马。
    次日是四月二十二日,燕军饭毕,各路人马出营。太阳升起时,南军已经在山前列队,北军各队人马一齐向南军冲去,就在齐眉山下混战起来。自午时到酉时,都不吃喝,互有损伤。黄昏时两军都疲乏了,各自收兵还营。蔚州卫千户李斌在乱战中竟然马失前蹄,被南军所擒;他挣脱束缚,力斩数人,被乱枪刺死。燕王得知消息,惊愕万分,说李千户是替他而死,愈发觉得那个梦是神仙所托,自己莫不是真有神明保佑。
    次日清晨,山上山下浓雾弥漫,南军借着大雾退兵,迷失方向,一直绕着山脚下走,大半天却走不出山。将近中午,大雾渐散,哨骑发现南军移营,燕王立即引兵追袭,不到十里,就看见南军的踪迹。南军得知燕军来追,立即掘濠沟作为防守。燕王用马鞭指着南军阵地,笑说:“你们看看,贼兵所到之处,动不动就掘沟筑垒。有时兵士们通宵挖掘,濠沟快挖好了,次日早晨又起程,濠沟都用不着,白白耗费人力,士卒们谁不叫苦,如此用兵,哪里会不败。你看看我用兵,从不设垒壁,只下令分布队伍,在营外列戟,防止敌骑冲营,晚上让将士们睡得早。我每天驻营后,都要与你们骑马看地势,有生地,有死地,营地都不能放在死地。”郑亨说道:“殿下用兵如神,这几年能方能以弱胜强,若不是这样,哪里会有今日。”燕王问道:“这一战如果打胜了,我们可以渡江;如果打败了,又当如何?”丘福脱口道:“打败了,还不是回家,守着北平,等着明年再战。”朱能道:“可不能败呵!”燕王厉声道:“正是!这一战只准胜,不准败。如果败了,我们再也回不到北平。明年某一日就是我们的祭日!”丘福道:“我如果死在这里不甘心,我要死就死在长江边上。”燕王道:“那只有拼死厮杀,方才有生路,只要打到江边上,那后面就容易了。”

    南下或北归

    朱能等人觉得深入南方,四面的城池随意都会涌出成百上千的南军;燕王意在决胜,不容失败,不免有些担心。燕王骑马与几个亲随在营地巡查时,看见诸将在一起说闲话。燕王就站在旁边听,很多人都说不要再向南了,应当向北渡河才是。燕王心想军心已经暗中浮动,如果稍有闪失,大军定会迅速崩溃。
    燕王悄然回到大帐中,正要召集诸将,李远来见燕王,说大军深入南方,暑雨连绵,淮土蒸湿,许多军士染了时疫。小河的东南是一片平野,百姓家多牛羊,麦子将要熟了,若渡河后在那里选一块地面安营,将士们休息几天,看敌情再动,才可以不被贼兵围困。张安、刘才、徐理等大将也进入营帐,劝说燕王不要在这里与贼兵久战,这里贼兵多,我们粮草中断,军士损伤也无法补充,贼兵已经知道我们的去向,正源源不断从北面追来,其他各地也有军马来援。我们悬军深入,又无粮草,如何能再打下去。燕王明白诸将的忧虑,自己也知道深入江淮地面与南军久战,胜负难以预知,然而一旦北归,军心定会松驰,松驰后必定动摇,就再难鼓起士气,说不定会被南军四面围堵,前功尽弃。悬军深入固然是大忌,但粮草勉强可以支撑,只要攻入京城,天下的军马都是自己的军马,此时与自己为敌的人那时都成了自己的臣民,窘迫的大势霎时就反掌过来。燕王认定这个主意,即使战死在大江边上,也不能退兵。
    燕王将得失成败想得明白,严厉地说:“这回用兵有进无退!我们的胜势快形成了。如若渡河向北,三军岂不解体了?你们所见都太拘谨成见。我不是外姓,我姓朱。我若是外姓,悬军深入是自蹈死地,绝无生机,可我是太祖高皇帝第四子,故而蹈死地而后生,这个道理你们理当明白!”任凭燕王如此慷慨演说,只有朱能一人出于情面,勉强赞同南进,郑亨微微点点头,却不知他持甚麽主意。其他人都不说话,显然都想北归。
    静默便是无声抗命,燕王知道他们既想追逐功名,又想保住性命,心中恼怒,但自古法不责众,不能将主张北归的将校都惩罚了,那谁为自己舍命厮杀,于是以退为进,大声道:“这回我不强迫诸位,想渡河北上的人站左边,不想渡河的人站右边!”燕王向右边走几步,眼睛扫视着诸将,神色峭厉。诸将丛中有人相互看了看,有人低下头,脚步缓缓移动,大半来到左边。燕王十分震惊,顿时感到军心动摇起来,仿佛千百斤巨石压在胸膛,脑中嗡嗡作响,一时竟茫然无策;既然话已经说了出来,只是任由着他们选择,如若他们大多赞同北归,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赌气道:“你们都回去罢,让我一个人去厮杀算了!”
    朱能其实也想北归,但见燕王孤立,心中不忍,燕王若真个战死了,必是五军崩溃,大家都无处逃生,早晚会被南军捉了,送到京城斩首,所谓树倒猢狲散,燕王就是这颗大树,霎时明白了利害得失,大步来到右边,大声说道:“列位大官人呵,汉高祖当年十战九不胜,到底还是得了天下,我们已经杀到这里了,岂可退回去!如果一退,大军必定瓦解,我们死都没有得地方葬!”诸将都不做声。朱能道:“你们都不来,我跟着殿下去厮杀!”郑亨左右看了看,犹豫片时,也来到左边。王忠是降将,一直觉得低人一等,他看左边才三个人,右边有十几个人,只剩下他一人站在中间,左右为难。燕王生气地说:“想渡河回去的,悉听尊便。我不会走!死都要死在这里!”王忠见燕王恼怒,怕他更加嫌疑自己,立即向左边走。其他将领慌了,心想燕王执意不回去,他们也找不到生路,很不情愿地挪向左边。燕王暗自松了一口气,身上出了大汗,也不再责怪,恐伤诸将的士气,和悦地说:“从今日起,我们晚上睡觉都不要解甲,兵器放在身边,随时应战!”
    燕军中有人走漏了诸将嚷要北归的消息,被南军打探到了,立即传到京城。方孝孺与兵部几个大臣商量,觉得燕军南下深入,粮草供应不济,不敢久战,才会想着北归。目下京城空虚,没有一员良将,何不将徐辉祖率领的三万人召回。盛庸得知徐辉祖奉诏还京,大为不解,何福也急了。南北两军对垒日久,燕王得知南军的粮草快运来了,十分着急,与诸将说,敌军怕我扰袭粮道,必定派兵护送,乘着他们分兵四出,各部势力薄弱,我们大军攻其一处,他们必定不能支持,就令朱荣、刘江等率轻骑去截击南军饷道,又令游骑扰袭南军砍柴的军士。何福不胜其忧,下令将行营移到灵壁,以便就近取到粮草。
    哨骑来报燕王,南军运粮五万石,因为此前被燕王多次断了粮道,盛庸不敢大意,令猛将平安领着马步六万人护送,运粮车居中,前后都是军马。燕王分派一万精兵去阻断援兵,令朱高煦在林间伏兵,告诉他在敌我双方疲乏时才出击。燕王亲自率领步兵和骑兵迎战,另遣数千骑兵作为两翼。平安引军突至,如一阵狂风卷来,箭如暴雨骤至。平安挥刀砍杀在前,军士挺枪冲刺在后,混战之下,杀死燕兵千余人。燕王见势不好,领着步兵向前冲击,横穿南军的军阵,将南军军阵切开,仿佛将一条蛇斩成两断,前后难顾,南兵渐渐乱了。何福领兵从壁垒中出来,与平安合兵出击,又杀燕兵数千。燕王领着军士力战,已经抵挡不住了,不得不退却,他望着远处树林的方向,高煦如何还不出兵。正在焦躁之时,朱高煦领兵自林间奔出,呼喊声响亮。燕王大喜,立即领兵回来,与朱高煦前后夹击。何福的军马已经疲乏,眼看着稍有胜势,却见燕军又来了一支人马,南军再也支撑不住,士气大损。平安拼命厮杀,看着许多南军溃退,叱喝不住,只得跟着逃了。北军杀南军万余人,杀马三千余匹,将南军输送的五万石粮草全缴获了。何福等人领着残余军马回营,关上营垒大门,坚守不战。
    《永乐大典》是一部类书,简单地说是很多种类的书编在一起,“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定稿,朱棣亲自作序并赐名。全书于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才抄写完毕。


    这部小说后面会写到永乐大典相关的故事。
    灵璧之战

    四月二十九日清晨,燕王下令大军攻打南军灵壁行营,他知道此战事关重大,再次戴着王冠。诸将已经明白了,原来这是燕王的护身符,为的是让南军认得他,不敢伤他性命。燕王因烧了亲王服,身上照旧披铁甲,腰间挂着挥剑,领着诸将登上泥土堆的营垒。军士见燕王与大将们都攀登在前,紧跟在后一起涌上,如同一群蚂蚁。
    南军营垒各道门紧闭着。燕兵放号炮三响,诸军同时攻打南军营垒。炮响之后,南军各道门都打开了,军马从门内涌出,乱哄哄地挤成一堆,堵塞了寨门,外面燕军鼓噪起来,营内愈加纷乱。燕王有些纳闷,我们攻打营垒时,南军自当闭门拒守才是,竟然在自己强攻时开营出战,想必要拼命了。何福也十分不解,自己并未下令放号炮,如何听到三声炮响,军士们争想出门,营中一片混乱。何福焦躁,哪里呼喝得住,抢了一匹马,在一队军士簇拥下从南门逃出。营中出来的步兵和骑兵纷纷中箭,营外濠堑里堆满人和马的尸体。燕军从各道门攻入,大破南军。
    朱能、丘福、郑亨、李远、刘江、陈文、陈旭、孟善等人,都领着数名亲军,押着几员南军军官来见燕王。燕王听见朱能欢喜地大嚷:“王爷殿下,你看看谁来了?”燕王顺着他的声音看去,远远看见朱能推着一个捆绑结实的人,有些面熟,细看竟是平安,不由放声大笑起来,说道:“啊呵呵,平安呵平安,你也有今日,眼下还平安麽?”平安怒目看着燕王。朱能与燕王指认这一队南军军官,有副总兵陈晖、参将都督马溥、徐真,都指挥孙晟等三十七员,内官四员,副都御史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等一百五十员,获马二万余匹,降兵还没有清点完人数。燕王问道:“何福在哪里?”朱能还未答话,却听见平安大骂道:“何福那猪狗早逃了。”朱能欢喜道:“逃了一头猪,却捕得一只虎。”军士们在一旁大呼“杀了平安这贼!”燕王来到平安面前,问道:“平大官人,在淝河那场恶战中,你见着我的马都不停一下,今日如何见着我了?”平安大声说道:“若不是皇上有旨,老子刺殿下易如反掌!”燕王笑了笑,又叹息一声,说道:“高皇帝真个喜欢养壮士!”平安哼了一声。燕王道:“若我不曾记错,你还算高皇帝的养子,如此说来,我们还算兄弟哩。”平安道:“不敢高攀!”燕王道:“蓝玉谋反,高皇帝杀了许多猛将,难得你不是蓝党中人。”平安道:“我不认识蓝玉!”燕王点点头,挥了挥手,朱能等人不解,都看着燕王。燕王温和地说:“将平安放了,将他们都放了,给酒饭吃。”平安原以为燕王会杀了自己,听燕王这麽说,愣愣地站着,任由朱能用刀割开他身上的绳索。
    燕王来到平安面前,笑道:“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从营外攻,你们应当在营中坚守才是,如何都挤出营来,白白被乱箭射死?”平安哭丧着脸,却不说话。副总兵陈晖说:“殿下不知,昨天夜里总兵何福下令,明日早晨听到三声号炮,全军即从营中突围出去,南下到淮河边取粮草。没想到殿下攻营时,也放了三声号炮,军士们误以为是出营的信号,就都打开门出来。”燕王呵呵大笑,说道:“原来恁样,真个是天意自有巧安排。”又来到钦天监副刘伯完、大理寺丞彭与明面前问道:“行军作战,皇上差副都御史和大理寺的大官人来作甚麽?”二人不答。燕王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为的是督战,如有人逃脱,就地定罪。刘伯完你是钦天监副,你来军中作甚?”刘伯完傲气地说道:“奉皇帝之命,为出征诸将看天象,定地形,算凶吉!”燕王笑问:“卯时正放三声炮出营,是你算出来的吉时罢?”刘伯完涨红了面皮。平安骂道:“正是刘伯完这馕糠的夯货坏事,若皇上不差他来,这一战未必是殿下能胜。”燕王笑道:“人算不如天算。我自有上天保佑。”
    燕王令指挥费献将平安、陈晖等人送到北平,令世子和郭资等人好生款待,他日看看还用不用得着。礼部侍郎陈性善、大理寺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这些文臣算是无人之用,全部放归,以示仁义,让京城里的官吏们放心,燕王入城也不会伤他们的性命。降兵太多,粮食不够吃,都放回去。燕王因大军靠近京城,为安民心,第一次下令滥杀人者偿命。
    陈性善是洪武三十年进士。当年唱名时,他沉稳地应答“臣在”。太祖皇帝看见他容止凝重,注视好久,说是一个君子样范。陈性很快从行人司副做到翰林检讨。皇孙即位后,也赞赏他的才德之名,擢为礼部侍郎。有一日,建文皇帝退朝,独留陈性善,赐坐,问他治天下的道理。陈性感激高祖的知遇之恩,将想说的话写下来进呈皇帝。皇帝那时并无执政的主张,见他说的都好,都要采纳。但黄子澄等人认为他的话有些不切实际,却不赞成用。陈性善不高兴了,在朝会上说,陛下不觉得臣不肖,猥承顾问。既然臣叨扰了圣听,圣上许臣的话可行,可是过了几天又不用,处事如此反复,何以信天下?说得皇帝有几分尴尬,觉得他真是一个直臣。燕王起兵后,皇帝改他作副都御史,去监察诸军,谁胆怯畏战就治谁的罪。皇帝托他以重任,官军却大败,觉得无面目见皇帝。在回京的路上,陈性善回想着太祖皇帝与 的厚恩,狠了心,定了主意,就与大理丞彭与明、钦天监副刘伯完说,你们好走,我辱了使命,死罪,无脸见皇上了。二人回头看他。他身着朱红朝服,头戴乌纱帽,跃马投河,淹死了。彭与明和刘伯完也觉得惭愧,有负皇恩,但霑的皇恩似乎不及陈性善多,还没活够,不想就死,脱官服,改姓名,远远逃去,不知所终。
    皇帝采用齐泰、黄子澄的计谋,调十万辽兵到济南与铁铉会合,断绝燕兵后路,等着盛庸、何福杀退燕兵后,前面夹击,一举平定燕军。谁知总兵杨文带着将近十万大军来到直沽,被燕将宋贵截杀,顷刻间十万大军溃散,杨文被捉。十万辽兵无一人能到济南。
    燕兵来到泗州已是五月,天气日渐炎热起来。守将周景初见前军大败,平安等人被捉,开城降燕。燕王见着周景初就问:“我们还未攻城,你就先降了,为何?”景初是怕死才降,但实话不能说,却说:“城中有一个僧伽神最灵,小的等祷告僧伽神说,归降与坚守哪一个吉利?夜里梦僧伽神告诉小的说,兵临城,速降则吉,不降凶,于是就降了。”燕王知道这是鬼话,但心里高兴,赞赏道:“人心之灵,妙于万物,你有先知先觉,所以神灵也会事先告诉你,赏!”当即赏赐周景初十两金子。诸将们见泗州不攻而降,真是有神明相助,打到京城也不在话下了。
    皇帝的祖陵在泗州,燕王来拜祖陵,流泪说横权奸祸害,好险丢了性命,幸赖祖宗神明保佑,才得今日来拜陵下!祖陵附近的百姓听说太祖皇帝的第四子回来了,都来拜见。燕王感激百姓的盛意,赐牛肉和酒,慰劳一番。百姓们吃了燕王的酒肉,逢人便说燕王的好处。
    燕军抵达淮河之前,盛庸早领着济宁数万军马赶到淮河,又调集战舰数千只,列在淮河南岸。燕兵到达淮河边,在北岸安营。燕王没有战舰,不能渡河,令军士砍伐竹子,在岸边编制竹筏,又令军士在岸边扬旗鼓噪,做出要渡河的样子。南军望见了,有些惧怕。燕王令丘福、朱能、狗儿等领着骁勇军士七百余人,向上游行军二十里,晚上借助小舟过河,摸到南岸的水寨边,放号炮三响,南军惊骇,丘福等人领兵进击,南军舍船弃甲,四散乱逃。盛庸正在营帐里闲坐,得知燕军突然过江来了,大为震惊。早上还见他们连几只筏都不曾做好,如何就过了江?岸边的水军难道没有一点警觉,燕军岂不成了天兵天将,斗志全无,慌忙到帐外牵马,好几次脚不能踏进马镫。亲军见燕军冲进营,忙扶着他下堤,登上一条小船,惊惶逃脱。燕王尽获南军战舰,渡过淮河,当日攻下盱眙。
    燕王召集诸将,商量下一步如何进兵。丘福说先取凤阳,阻断援兵,然后从滁州、和阳过去,集合船舰渡江,再遣一支军马西捣庐州,出安庆,占据长江之险。李远说不如以淮安、扬州为根本,再取高邮、通州、泰州,如此渡江方才无后顾之忧。燕王说:“凤阳城防守坚固,就算尽力攻取,也不容易打下,再说怕震惊皇陵。淮安高城深池,兵强粮足,若多日都攻不下,等援兵四集,我们厮杀得疲乏,也不利我们。今宜乘胜直趋扬州,然后取仪真。两座城池势单力弱,我们大军一到,可以招降,得了真、扬二城,则淮安、凤阳军心自懈,我们再集中船舶渡江。若在江北用兵忒久,怕有内变。”次日,燕军来到扬州,燕王遣使者吴玉前去招降守将扬州卫指挥使王礼。
    王礼得知燕王所战多捷,知道扬州守不住,赞同献城,反正是献给太祖高皇帝第四子,天下还是朱家的江山。建文皇帝早就担心守将们不会忠心护着朝廷,因此向各地差遣监察御史。如今巡视扬州的监察御史是王彬,此人是洪武年间的进士,见燕师临城下,披甲提刀,在城上督促守战。扬州镇抚崇刚也赞同坚守。可是盛庸的大军接连兵败,兵无斗志,守将王礼以及部属都商量要举城献降。王彬得知,令人捉了王礼和他的几个部将,下到狱中,二人立即全城布防。崇刚在城中练兵,王彬在城上制作守城器具,日夜不歇。王彬为防不测,身边跟着一个大力士,他双手能举千斤,平时一直跟随着。燕王令人射书到城中,只有一句话“缚王御史降者,官三品。”这一句话惹得许多军士想升官,但怕王彬身边的那个大力卫士。王礼之弟王崇略谢小计,买些鱼肉送给那个大力卫士的母亲,让她唤儿子晚上回家吃饭。王彬不知有诈,准许卫士回家,吩咐他吃了饭快回府来。王彬日间出了一身臭汗,晚上回府后就解了衣甲,脱得赤条条的,站在沐盆中洗澡。王崇领着千户徐政、张胜等人冲进府来,将王彬赤条条捆绑了,又到监狱中将王礼等人放出来,打开城门放入燕师。崇刚被俘,与王彬誓死不降,燕王下令斩首。
    燕军逼降扬州,东南州县震动,不久又攻下六合,高邮、通州、泰州等城见势不好,相继归降。燕军很快攻取仪真,此地距京城还有一百多里。燕军在大江边上安营,将附近江上的战船都收集了。一时堤岸上军马簇集,旌旗弥野,营垒相连,江北战船往来不断。盛庸已经过了江,在江的南面布置水陆两军,日夜防备着燕军渡江。
    早朝散后,齐泰心中不安,觉得有话未说,如骨鲠在喉,就来华盖殿求见。他劝皇帝说曹国公是承平年间的贵公子,征战甚少,不可让他掌兵。皇帝和悦地赐座,虚心请教道:“齐先生请举荐一人。”齐泰道:“耿炳文小败,还是让他继续做总兵官,卓敬说得是,不宜临阵换将。”皇帝心里只装着黄子澄的话,摇头道:“他是太祖的旧臣,小败也不报与我知道,想必眼里没我这个皇帝,还是暂且换下来罢。”齐泰急了,说道:“陛下,若论用兵,耿炳文远在曹国公之上。曹国公在京城掌左军都督府还好,若让他领着五十万大军北征,万万不可呵。当年常遇春恁地骁勇擅战,他也只说领十万大军横行天下,太祖高皇帝也不曾将二三十万大军付与他节制呵。”皇帝心想上回信了你的话,用了耿炳文,出师便败,这回如何也不能信你的话,这些话不便明说,委婉道:“我想先试用他,他也是太祖皇帝推荐的人。燕王的兵虽少,但都会厮杀,不得不多付与曹国公军马。试想七八倍于燕王的军马,总能打败他。几年前,周王在国是做了许多不法的事,我令曹国公领兵袭周府,等闲便捉了周王,曹国公忠信可用。若真不能掌执大军,到时再换下来。”齐泰见皇帝搬出太祖皇帝,就知道如何劝谏也无济于事。除非自己效仿古时候的忠烈名臣,以死相谏,将新皇帝吓住,可是这种激烈而矫情的事自己如何也做不出来。
    After the early morning break, Qi Tai felt uneasy in his heart, feeling stuck in his throat, so he came to huagai Temple to see him. He advised the emperor that The Duke of Cao had been your son during the reign of Chengping and should not be allowed to take charge of the army because he had fought few battles. The emperor graciously offered his seat and humbly asked, "Mr. Qi would like to recommend someone to me." Qi Tai said, "Geng Bingwen is a minor defeat, so let him continue to serve as commander in chief. Zhuo Jing said it is not appropriate to change generals at the last minute." The emperor, only thinking of Huang Zicheng's words, shook his head and said, "He is an old minister of Taizu, and he would not report a small defeat to me. I think he has no regard for me as an emperor, so I'd better change for the time being." Qi Tai was worried and said, "Your Majesty, Geng Bingwen is far above The Duke of Cao when it comes to using troops. The Duke of The State of Cao was in charge of the palace of the governor of the left army in the capital. When Chang Yuchun was so brave and good at war, he only said that he took one hundred thousand troops to run amok all over the world, and the Emperor Taizu Gao never paid two or three hundred thousand troops to his control." The emperor thought that he replied to your letter and used Geng Bingwen, but he failed at the beginning. I can't believe your words this time, so he said politely, "I want to try him first. The king of Yan had only a few soldiers, but they would fight each other, so he had to pay more troops to the Duke of Cao. Imagine seven or eight times as many army horses as the King of Yan can always defeat him. A few years ago, the king of Zhou did a lot of illegal things in his state. I ordered The Duke of Cao to lead an army to attack the house of Zhou and captured the king of Zhou in a moment. If you can't control the army, you can replace it at that time." Qi Tai saw the emperor out of Taizu Emperor, know how to remonstrate to no avail. Unless they follow the example of the ancient loyal and famous ministers, to die expostulate, will frighten the new emperor, but this fierce and sentimental matter how to do it.
    罪己诏

    皇帝总在念叨着这些事——长江天堑能阻隔多久?京城几万军士能守得住麽?燕王真是前来清君侧的麽?他日夜恐惧不安,连下几道诏书,令天下军马速来守护京城,名为“勤王”。朝廷几乎无可以依赖的武臣可用,只得差遣御史大夫练子宁、右侍中黄观、翰林修撰王叔英、刑部侍郎金有声、国子祭酒张显宗等文臣分道去各州县征兵。皇帝心想燕王所指的“奸臣”齐泰、黄子澄早已逐出京城,而燕王仍不退兵,反而兵临大江,也不想继续掩饰,下诏召回齐、黄二人,继续商量拒战之策;又诏令苏州知府姚善、宁波知府王琎、徽州知府陈彦回、乐平知县张彦方等人,领着各府全部军马即刻到京城参与守卫。
    京城许多官吏知道皇帝保不住了,为保住自己性命和家小性命以及家中财产,有的告病,有的全家逃出城外,有的留着后路,向皇帝请求外出募兵,借机出城。如皇帝打败燕王,还可以回京请功;如燕王取代皇帝,是去是留还可以相机行事。这些官吏只要能出城,都带着全家老小和多年积蓄的金银细软出来。百姓中也有许多愚夫愚妇害怕改朝换代,也纷纷出城躲避。最急是皇帝一人,他吃不下饭,睡不安觉,时时盼着齐泰、黄子澄领着天下勤王的军马快来,其次急的人是方孝孺,一是陪着皇帝着急,二是急自己无力回天,但他又不得不做出面临大事的从容姿态,减轻皇帝的恐惧。他安慰皇帝说,长江天险可以当百万兵,谅燕贼近日不能过江。数日之内,各地勤王的军马就会相继到京,请陛下宽心。
    皇帝总觉得自己做错了甚麽事,为了安抚京城军民,想下一道罪己诏。方孝孺心中也无良策,就赞同了,替皇帝拟诏。次日,罪己诏驰报四方,且在全城张贴。诏云:

    朕奉皇祖宝命,嗣奉上下神祗,燕人不道,擅动干戈,虐害百姓,屡兴大兵致讨,近者诸将失律,寇兵侵淮,意在渡江犯阙,已敕大将军率师控遏,务在扫除,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以平寇难,以成大功,以扶持宗社。
    呜呼,朕不德而致寇,固不足言,然我臣子岂肯弃朕而不顾乎?各尽乃心,以平其难,则封赏之典,论功而行,朕无所吝。故兹诏谕,其体至怀。

    罪已诏下了,皇帝恳求四方军马来援,除了用慷慨的封赏为酬外,更无一策,京城愈发呈现乱象。过了三日,皇帝仍不见四方勤王军马赶来,方孝孺也急了,劝皇帝说,事情急迫,只得用缓兵之计,遣人过江,答应燕王割地。只要迁延几天,东南的募兵应当就来了,再说有长江天堑,北兵不擅长水战,我们与他在江上打仗,胜败也未可知。皇帝心中茫然,听从了方孝孺的主张,请母亲吕太后出面,烦庆城郡主——燕王的堂姐——过江与燕王议和,愿意割地分南北而治。
    庆城郡主不敢去,但太后旨意难违,怯怯地过了江,来见燕王。郡主见着江堤上许多军汉、刀枪和旌旗,被那一番气势吓着,心里慌乱,见着燕王就哭。燕王见堂姐哭,自己不哭在礼仪上有亏,也放声痛哭。有些军士见燕王如此有情有义,远远地陪着他们流泪。郡主见燕王哭,心想他不会杀自己,惦记着皇帝的吩咐,渐渐不哭了。燕王见郡主不哭,也一把擦干眼泪,面色如夏雨乍晴,关切地问:“郡主呵,周王和齐王如今在哪里?”郡主说:“妾居深宫,也不知道宫外的情形,早些日子听说周王召回来了,但不能复爵;齐王仍拘囚着,想必都在京城里。”燕王长长地叹息一声,心想在京城就好。郡主又哭几声,才说:“妾听皇上说,皇上愿意割地,请殿下退兵,回北平去便好了。”燕王正色地说道:“我起兵以来,都是被奸臣逼的。皇考分给我的地都不能保,哪里敢指望割地!我只求捉得奸臣之后,拜谒孝陵,朝见天子,恢复旧典章,免了诸王的罪,我立即回北平去,以臣礼奉藩辅,哪里还有其他指望。你说割地不过是奸臣想让我缓兵,等着远方的兵马来援哩。”郡主一介女流,哪里知道这些,被燕王的话吓得不哭了,也说不出话。
    二人呆坐好一会,郡主说要回去报与皇帝。燕王送她,说为我答谢皇上,我与皇上至亲相爱,并无他意,所幸不曾到底被奸臣所惑。再替我传一句话与我的诸弟妹,我这一路南来,好险丢了性命,全赖宗庙神灵保佑,才到得这里,与诸弟妹相见有期了。郡主匆匆回城,因郡主不宜与外臣相见,皇帝在谨身殿见她。她哭着向皇帝说了实情。皇帝让她回去,就匆匆到华盖殿来见方孝孺等几个心腹大臣,将郡主的话说了,急切问道:“如今怎地是好?”方孝孺再无主意,见皇帝又急又怕,只得抚慰说:“陛下休惊,长江自可当百万兵。上个月陛下令都督府将江北的战船与民船都烧了,燕人征集不到船。这边有都督佥事陈瑄率领舟师严阵以待,北师岂能飞渡过江?就算渡过几万人,京城还有二十万军士,足以抵挡。”皇帝愁苦地叹息道:“陈瑄不曾打过仗,又不熟水师,恐怕守不住江口。城中二十万兵多是老弱,恐怕也坚守不住。”皇帝眼睛望着宫外,问道:“四方的军马为何迟迟不来呵?他们是不是都在骑墙观望,就不认我这个皇帝了麽?”方孝孺劝慰道:“陛下请宽心,大臣们出城仓促募兵,还要一些时日,再过几天就来了,臣请陛下再等几天。”皇帝喃喃地说:“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就有兵马来麽?”方孝孺心中茫然,却果断地说:“会有兵马来的。”
    英语版片段:


    Two people sit for a while, the infanta said to go back to report with the emperor. Yan wang sent her, said to thank the emperor for me, I and the emperor loved each other, and did not have his intention, fortunately, never in the end by the traitor confused. Again for me to pass a word with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I this road south, good risk lost life, all depend on the temple god bless, to get here, and all brothers and sisters meet fixed-term. Infanta hurried back to the city, because the infanta should not meet with foreign ministers, the emperor in the temple to see her. She wept and told the emperor the truth. The emperor asked her to go back and hurried to the Huagai Palace to meet fang Xiaoru and other confidants. He told the princess what she had said and asked her urgently, "What's the matter now?" Fang Xiaoru had no idea what to do. Seeing that the emperor was worried and frightened, he had to soothe him by saying, "Calm down, your Majesty. The Yangtze River can be a million soldiers. Last month, your Majesty ordered the imperial Government to burn all the warships and civilian ships in jiangbei, so the Yan people could not collect ships. Here is the commander Chen Xuan led the boat division ready, north division can fly across the river? Even if they had crossed tens of thousands, there would still be 200,000 soldiers in the city, enough to withstand them." The emperor sighed sadly: "Chen Xuan never fought a battle, and not familiar with the water, I'm afraid can not keep the mouth of the river. The 200,000 men in the city, many of them old and weak, may not be able to hold out." The emperor looked out of the palace and asked, "Why are the military horses from all directions so slow in coming? Are they all sitting on the fence and not recognizing me as emperor?" Fang Xiaoru soothingly said, "Your Majesty, please be relieved. It will take some time for the ministers to rush out of the city to recruit troops. They will arrive in a few days. The emperor murmured, "Wait a few more days, wait a few more days for the soldiers to come?" Fang xiaoru was at a loss, but said firmly, "There will be soldiers and horses."
    @江南毛老四 2022-03-16 18: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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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江岸誓师

    六月一日,燕王命都指挥吴庸将从高邮、通州、泰州征集的船舶全集于瓜州,命内官狗儿、郑和和大将华聚为前哨,兵临浦子口。此地与隔江的下关相对,准备横渡大江。
    盛庸早就会集江北诸城的兵马,要在浦子口阻截燕军渡江,下了军令,凡擅自逃跑者一律处死,杀敌多的人论功行赏。燕军分兵高邮、通州等地,还有些军士分散在沿江行营中,浦子口军马不过两万。盛庸领着四万军马冲杀过来,作背江一战,将士们十分英勇。燕军抵挡不住,纷纷后退。燕王见盛庸兵马多,慌忙逃走。朱能追上燕王,问道:“殿下,我们打不过,到哪里去?”燕王以为江北的官军都集中来攻自己这一支人马,一时没有主意,说道:“先到仪真,再到扬州。”丘福领着的人马也被杀退,追上燕王,问道:“殿下,四面都被贼兵围着了,如何是好?”燕王想也不多想,顺口道:“先逃到仪真,与朝廷议和,缓过这一阵,将兵马都集结了,再打过江去!”狗儿向军士们大呼:“都跟着殿下来!”
    军马退散时,忽然来了一彪人马,冲入南军阵中,很快就将南军的气势打退,燕王见是朱高煦,大喜过望,调转马头,将剑指向空中,大呼道:“跟着我杀贼!”江边混战一个多时辰,南军不能取胜,从浦子口退兵。燕王下马歇息时,见着儿子也牵着马过来,盔甲上沾满血迹,颇有些虎步熊姿的气象,十分英武。燕王心里真是高兴,但又不能太显露,暗自遗憾他不是长子,若他是长子有多好呵,手不由拍了拍高煦的背。这是燕王从未有过的举动,高煦有些意外。燕王真不知如何奖赏儿子,不加思索道:“儿呵,你好生努力……世子体胖多病……爹爹渡江就指望着你了。”话虽说得含糊,但朱高煦明白父亲言外之意,仿佛将来做定了太子,心里快活,大声道:“孩儿自当奋勇!”
    朝廷大臣中有人暗中遣使过江,向燕军献渡江以及入京计策。燕王知道这些大臣是为了自保,才向自己献诚,所献的计策都在他的筹算之中,并无新奇。使者过江多了,燕王有些厌烦,自己不见,令军中文书去见。都督佥事陈瑄奉皇帝诏命,本应率舟师去高资港援助盛庸,陈瑄见燕王打到江边,兵锋锐利,大江也阻挡不了,为了仕途计较,与几个部将商量了,要归降燕王。燕王此时渡江的船舶少,陈瑄有许多船,想必会博燕王欢心。次日,陈瑄带着上百艘战船来江上迎燕王。燕王与诸将登上陈瑄献的大龙船,令人抬上用于祭祀江神的酒和牛羊。他亲撰祝辞,祝曰:予为奸恶所迫,不得已起兵御祸,誓欲清君侧之恶,以安宗社。予有厌于神者,使不得渡此江,神鉴孔迩,昭格予言。祝毕,将祝辞投入江中,再向江水酹酒,祭祀的牛羊舍不得仍入江水中,就赏赐诸将吃。
    将近晌午,有人来报燕王,江对岸又有人来投奔了。燕王放下酒杯,来岸边相迎,见前面一人满脸横肉,大大咧咧地走过来,手中提着一只包袱,自报姓名道:“我姓金名旺,现任水师都督,适才杀了兵部侍郎陈植,带来了他的人头,领着兄弟们过江来投殿下。”燕王道:“你们都过来,说说原委罢。”——原来建文皇帝并不放心水师,令兵部侍郎陈植到江边督师,水军中许多人已经暗中密谋,要迎降燕军。金旺劝陈植说,燕王能从北平打到大江边,大江如何能阻断他,不如归降燕王,不但可保性命,功名利禄也不会少。只因陈植不是御史,无权逮捕军官,只是斥责他一番。金旺害怕陈植告发自己,就杀了他,带着他的人头领着部属一百余人过江来投,等着燕王赏赐。
    燕王问道:“金都督,你提来陈侍郎的人头,想要甚麽奖赏?”金旺笑道:“殿下有金银赏金银,没金银升官一级也行。”燕王第一眼看见金旺那副凶顽模样,心中就不喜,知道他杀长官出于私心,他日也是祸患,十分憎恶,冷笑道:“皇上令你守江关,你却这样无情无义的,还要赏赐?陈侍郎不降也就罢了,人各有志,你杀他只是为了邀赏,用心不良!”金旺见燕王生气,连忙跪下说:“小的不敢。”燕王喝道:“来人呐,将金旺押到大江边上,砍了祭江。”金旺以为燕王是吓唬他,陪着笑道:“殿下,小人前来投奔,没有功劳也不会犯着死罪呵?”燕王道:“休要罗皂,拉下去砍了!”几个亲军上前挟住他,向江岸下拖,任由金旺一路大呼饶命。
    第三日,燕王令军士们列在江岸上,准备渡江。燕王拿着一张文稿,当众誓师。文辞是古文所作,军士们大多看不明白,更听不懂,只听清了“秋毫毋犯,违予言者,军法从事”几句话。燕王誓师完毕,军士们发出一片呼喊声。长江南岸上下二百余里都有战船,但都分散在各处江面,只有南岸高资镇的高资港里战船稍多。盛庸令水师集结在这里,严防对面的燕军渡江。此时南岸隔江仿佛都能听到北军雷动的欢呼声。
    燕王下令清晨渡江,江北舳舻相接,旌旗蔽空,刀枪曜日,金鼓震天。江上微风轻拂,江水不波。大军乘潮而渡,战船若履平地。燕王站在一只大战船上,不曾想到大江竟然如此风平浪静,像是天意相助。南军沿江战船上军士们见着这般气势,惊愕万分,只能远远地看着,无人敢动。燕军快近江岸时,盛庸令兵士在岸边整阵以待,燕军的战船靠岸后,数百名精锐骑兵登岸,直冲盛庸军阵。南军上至将帅,下至兵卒,心里都明白在江北都截杀燕王不住,他们渡过大江后,哪里还抵挡得住。燕王攻入京城后,必定要做皇帝,自己战死了在燕王那里是罪臣,在建文皇帝那里虽是功臣却再也得不到封赏,叔侄两边都得不到功名,岂不成了孤魂野鬼。军官们无心作战,士卒们立即奔溃,弃戈抛甲,许多人逃上山去了。燕军追奔数十里,斩首数百余级。盛庸是极少几个拼死也要守住京城的人,却也支撑不了山崩一般的败局。他声嘶力竭地呼喝,军士们谁也不听他的话。江边停泊的北军战船越来越多,燕兵蜂涌而至,盛庸站着不动,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可是他的亲军不愿意,强行簇拥着他逃了。江边南军的战船此前一直停泊不动,见官军败退后,战船都动了,一齐向燕王水师归降。燕王立即下令,归降的军官每人升一级,逃散的官军得知后,纷纷下山归降。

    江边南军的战船此前一直停泊不动,见官军败退后,战船都动了,一齐向燕王水师归降。燕王立即下令,归降的军官每人升一级,逃散的官军得知后,纷纷下山归降。
    第十五章

    朱允炆怒劈徐增寿 李景隆擅开金川门


    群殴

    朱能和丘福请燕王下令,即刻挥师向西杀向京城。燕王却不答应,说京城守卫森严,徐辉祖已领着几万精兵赶回京城,若久攻不下,我军没有后援,四方的援兵赶到京城,我们便前后受敌,必将前功尽弃。镇江是咽喉之地,要先攻下镇江,攻取京城方才无后顾之忧。邱福不明白燕王之意,都打过江了,还去攻东面几十里外的镇江。燕王与他说,若能十日内攻入京城便好说,若久攻不下,南军的援兵从四面云集京城,万一不利,向东可退守镇江。
    归降的战船都张挂着黄旗,在江上往来不绝,镇江城中守军望见了燕军有许多战船,都吃了一惊,京城官军的海船都降了燕王,我们小船如何抵挡。燕王向镇江守将童俊招降,童俊早就气馁,立即率众归降。燕王挥师西向,来到龙潭,距京城不过八九十里。皇帝得知燕军渡江后,收集了江北许多海船,镇江不战而降,焦虑至极,向方孝孺问计。君臣商量许久,无一条退兵之策。皇帝又召见卓敬,此时才信了卓敬当年说的话,很谦恭地向他问策。卓敬说臣去年还有良策,如今想必是神仙都难回天。陛下知道扁鹊见齐桓公田午的故事罢?建文帝急得想哭,问燕人打过江来,卿是去是留?卓敬淡然道,臣去如何去?留又如何留?只有一死。建文皇帝流泪,问道我要如何才是?卓敬正色道,陛下若守不住国门,身为天子,当以身殉国!
    奉天门午朝时,文武百官都愣愣地站着。方孝孺最先出班,来到李景隆面前,一把抓住他,喝道:“坏陛下大事的,便是此贼,请陛下斩他以谢天下!”话音才落,邹瑾等朝臣都嚷着要杀李景隆。皇帝手足无措,慌忙道:“且慢且慢。”李景隆挣脱方孝儒的手,方孝儒踉跄退了两步。大理寺丞邹瑾恼了,朝李景隆脸颊上狠打一拳,户部尚书王钝、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侍郎暴昭、工部尚书郑赐等人早就恼怒了,见势争相上前,你一拳,我一脚,一顿乱打,打得李景隆在地面翻滚,连呼“皇上救我”。皇帝急得站了起来,挥着双手连声道:“不要打了,列位大人不要打了!”群臣在喧嚣声中装作没听见,直将李景隆打得半死;他抱着头,左右翻滚。御史魏冕大呼道:“陛下,臣请斩李景隆!”群臣都响应着,声音十分响亮,李景隆蜷缩在地面,狼狈之极。皇帝茫然失措,过了一会,看了看旁边的内官王钺,王钺会意,与内官周恕扶起李景隆,缓缓走出奉天门。
    刑部尚书侯泰奏道:“臣请陛下幸浙江,召集浙江福建江西军马,再来平燕。”工部尚书郑赐却说:“臣以为去浙江恐怕不利,燕军相距太近,不如间道去湖湘,那里燕军少,可以诏令四方军马前来勤王。”方孝孺奏道:“陛下,臣以为幸浙江,去湖湘,都不是上策。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守城不尽是军士之责,城中百姓也得出力,请陛下下诏,着军士将城外居民驱入城中,令民夫将城外的树木都运进城来,不让燕人制作功城器械。城中坚守十余日,等四方勤王军马来时,看贼兵还能支撑多久?”皇帝道:“依着方先生说的,快快草诏。”诏书一下,军士、官吏、居民和商贾昼夜拆屋运木。此时正值盛暑,军民日夜劳作,十分艰辛,白天在烈日之下死了十几个老弱的人,晚上也热,许多人昏倒在街道旁,不知死活。城外有的百姓心生怨恨,心想拆自家的屋还让自己搬到城上去,一文钱也没有补偿,就纵火将自家的房屋烧了。其他人都学着样,城外许多房屋连日大火不息。凑巧西南城崩塌一段,朝廷督促军民来修,几天后,东北面又崩塌一段,军民又被朝廷强令来修。官吏们为了守城,逼得百姓昼夜不得安歇。百姓知道燕军不是外寇,攻入城中不会屠城,都不怕燕军入城,还盼着燕军早日进来,省了他们日夜劳作之苦。
    皇帝得知城外许多官军归降燕军,担心军官们守城不坚,想令诸王分守城门。御史连楹极力反对,说削藩之后,诸王多有不服,若让他们守城,照样不会坚守,说不定还会开门迎燕王入城。皇帝心中全无主意,觉得诸王都是叔叔辈,应当可以亲信,总比外姓好,乃命谷王朱橞、安王朱楹分守两处都城门。卓敬得知后,狂笑不止,如同发疯一般。有人问他为何发笑,卓敬说皇上如今只相信叔叔们,却不知道燕王更盼着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守城哩,如何不好笑。过了几日,燕王一直未攻城,皇帝心神不定,不知燕王的用意,遣李景隆、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前去龙潭,出城与燕王割地讲和。
    三人来到龙潭燕军行营,见着燕王就伏地叩头。燕王近前几步,俯视着地面三只高耸的屁股,心想几个月前李景隆还是征讨自己的总兵官,是三军司命,十分威风,眼下竟是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了,问道:“朝廷劳烦你们来到这里,有甚麽话说?”李景隆抬头望燕王一眼,燕王见他满眼恐惧,和气地说:“你有话就说,我不会杀你的。你如今屈身做了使者,自古交兵不杀来使。”李景隆支支吾吾说了皇帝愿意割地的意思。燕王收敛笑容,说道:“你们前来作说客麽?起初,我没有一丝罪过,奸臣却加我大罪,要将我削为庶人。古人说得好,大义灭亲,我如今救死还来不及,要地作甚麽?再说如今割地是甚麽意思?皇考裂土分封我,我已经有地了。这分明是奸臣的诡计。我这一路来,是想捉住奸臣,并无他意。你们回去报知皇上,只要捉了奸臣送来,我即解甲,谢罪阙下,谒孝陵,归奉北藩,永奉臣节,天地神明在上,我说的话算数!”
    三人回来报与皇帝,皇帝真将燕王的话当真,又令李景隆再去见燕王,说罪人齐泰、黄子澄已经罢逐出京,等捉住他们后一定献来。李景隆听了,双腿发软,迈出门槛被绊一下,险些跌倒。皇帝见他这个模样,令谷王朱橞、安王朱楹陪着他一同去。连楹劝说皇帝,二王正在守城,若让他们陪曹国公去燕王那里,万一串通献城,如何是好?皇帝只听信方孝孺,听不进其他大臣的话了,执意让二王陪着他去。
    这日是六月十一日,白日当空。燕王见谷王和安王满头是汗,连声说兄弟们劳苦了,扶住二人,不让他们下跪,由着李景隆独自跪在一旁。二人见着四哥,都握着手,不免伤感落泪。几句闲话之后,燕王道:“兄弟们来,一定有话要说。”二人将皇帝的话说了。燕王忍住笑,问道:“二位贤弟,你们且说说,这话是真是假?”谷王道:“大兄看得分明。”安王见燕王不信,因道:“我们有甚麽话说,都是奉着圣旨来传话,岂得已呵。”燕王说:“我这回来,只是要捕得奸臣,不计较其他的事。”兄弟三人说了许久的话。燕王令人设宴款待二王与李景隆。席间劝酒时,燕王借着微醉说:“我们的军马要进城时,请二位贤弟和曹国公看觑着,来日论功,不会忘记贤弟们。”三人会意,微微点头,都未说话。宴毕,燕王送他们回城。
    二王将燕王的话报与皇帝,皇帝在华盖殿召见方孝孺以及六部大臣,再也没有主意,君臣一同大哭。卓敬劝皇帝去浙江,连楹劝皇帝去湖湘,方孝孺却请皇帝坚守京城,以待援兵,万一不利,车驾到四川去,收集兵马,以为后举。卓敬道:“燕王还不曾攻城,这两日去浙江还来得及。倘若燕军攻城,别说四川,就连出城都不能了。”方孝孺自以为是,说道:“城中还有二十万军马,加上百姓有一百余万人,燕王这几日哪里打得进来?”卓敬冷笑道:“我死到不足惜,只是城中人心各异,到时大军来到城下,恐怕有人献城,方先生,你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方孝孺道:“再过几日,援兵一到,里应外后,就可以将燕师赶入江中。”卓敬气急了,说道:“方先生,论文章学问,我等或不及你,若论见识,先生实在看不到隐微处。据不才所知,齐泰、王叔英等人奔广德州,黄子澄等人奔苏州,他们去征兵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倘若有人响应,早就到京。你道为何无响应?此时朝野官吏都在观望,若未分出胜负,他们哪里会来,许多做官的做军的都为着各自私利在计较,还须不才分说麽?”皇帝觉得有理,头顶如浇了一桶冰冷水,绝望之极,有些埋怨方孝孺,但他毕竟是自己称先生的人,话不便直说,叹息说:“这些事都是你们的主意,事到临头,你们都要弃我而去麽?”方孝孺深感羞愧,过了一会,他劝皇帝令魏国公徐辉祖和开国公常升去协助守城。
    徐辉祖觉得城中二十万老弱兵不能用,向皇帝讨了勤王诏书,用蜡丸封裹着,差军士出城送去。城外全是燕军,从城内出来的人一律搜身,将这些蜡书都截获了。徐辉祖等人却不知道,还日夜盼着援兵赶来。燕王觉得京城修筑高大完缮,用云梯攻入不易,还担心有勤王的军马赶来,日夜在作攻城准备。先锋刘保、华聚奉燕王之命,每日在城外巡行。这日他们领着哨骑一千余人来到朝阳门外,察看虚实,报与燕王说朝阳门守备人少,可以从朝阳门攻入。燕王于是令大军向京城逼近,心想攻入京城后,叔侄如何相见?又如何与城中的兄弟和妹妹们说领兵马入京的理由,还是有些顾虑,亲自提笔写了 ,令刘保差人将信射到城楼上。
    奉天门午朝时,御史魏冕当朝揭发左都督徐增寿是燕人的内应,多番将京城虚实送与燕人,早上天未大亮,巡城军士在城上捉了他派出城的小军,小军说是徐增寿差遣他缒城去燕营报送消息。徐增寿脸色苍白,忙向皇帝叩头,连称冤枉。大理寺丞邹瑾上前揪住徐增寿,说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叫屈!”顺手抽他几个耳光。皇帝没有制止。副都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少卿胡闰、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侍郎暴昭、工部尚书郑赐等十七八人都涌上来,一顿拳脚,打得徐增寿一面求饶,一面爬向皇帝。群臣都看着建文皇帝,他坐御座上起身,面色变得狞厉,气得说不出话,大嚷道:“可杀……可杀……”来到大汉将军身边,一把抽出将军的佩剑,狠狠刺入徐增寿的肚腹,拨出来后,又在他的颈间乱砍。徐增寿惨叫几声,就倒下了,血流一地。皇帝浑身颤抖,站立不住,瘫倒在地。邱忠等人连忙来扶。皇帝余怒未消,令亲军将徐增寿尸体扔到宫外。群臣向来觉得皇帝文弱,见他亲手砍杀大臣,都发了怵。
    朝阳门守军接到城外射来的书信,立即送到宫中。皇帝看后,将城中谷王和公主们都召到乾清门前,让他们传阅燕王的信:

    兄致书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相别数截止,天伦之情,梦寐不忘。五月二十五日,有老姐姐公主到说,众兄弟妹妹们请老姐姐公主来相劝我,说这三四年动军马运粮的百姓,厮杀的军,死的多了,事都是一家的事,军马不要过江,回去天下太平了却不好。我说与你们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知道,我之兴兵,别无他事,为报父皇之仇,诛讨奸恶,扶持宗社,以安天下军民,使父皇基业传子孙以万世,我岂有他心哉。
    我自巳卯年兴兵,今已四年,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诛灭,吾想周王无罪,被奸臣诬枉,破其家,灭其国,随即罪代王,拘囚大同,出其宫人,悉配于军,至于湘王无罪,逼令阖宫焚死,齐王无罪,降为庶人,囚系在京,及乎岷王,奸臣以金帛赏其左右,使其诬告,岷王流于漳州烟瘴地面,至于二十五弟,死则焚其躯,拾其骨沉于江……今大兵渡江,众兄弟妹妹却来劝我回北平,况孝陵尚未亲祭,父皇之仇尚未能报,奸恶尚未能获,以尔兄妹之情,度之孝子之心,果安在哉?
    如朝廷知我忠孝之心,能行成王故事,我当如周公辅佐,以安天下花生人,如其不然,尔众兄弟亲王、众妹妹公主及多亲戚,当速挈家眷居守孝陵,城破之日,庶免惊恐,幸审之详之。

    皇帝说:“你们都看了,无论我们如何退让,他横竖是要渡江来。周王、湘王、代王、齐王、岷王在国中,哪个没有大罪?若是寻常百姓,都要砍头三四回了,却被四叔说他们无罪。”皇帝说着就流泪了,拈着衣袖擦拭眼睛,接着说:“两军交战时,我多次叮嘱将士们,不要伤了燕王,不要让我有杀叔之名。他能全身至今,只说是天地祖宗神明有灵,佑护他的忠孝,四叔真个有忠孝心,就理当退兵回北平去。”亲王和公主们怔怔地听着。公主们流泪,亲王流汗,谁都不知道如何劝皇帝,心里只想着燕王破城后各自的安危。
    李景隆被朝臣群殴之后,心里惶恐,生怕有一日朝臣冲到府上打人,为了自保,差心腹家丁去寻找江湖上武艺高强的人。那两个家丁四处打探,有人推荐一个叫蒋阿演的人。蒋阿演祖籍山西,因身负命案,潜入京城,在城北租着房屋住,平时教人刀剑枪棒拳脚为生,收了几十个破落户和青壮乞丐作弟子。弟子们平时无事,就在街坊上吹诩,蒋阿演俨然成了江湖上第一等剑侠。李景隆就唤蒋阿演与他们弟子来府上,要看他的武艺。那蒋阿演让十几个弟子站成一排,就摆出一个架势,双掌向第一个身上推出,竟将十几个弟子都震翻在地。李景隆大惊,但还不放心,让他使枪棒。却见蒋阿演手持一条齐眉棍,让十几个弟子都拿棒来打他。蒋阿演使出浑身解数,将十几个弟子打得棍飞人倒,李景隆才相信蒋阿演有一身本事。平时只要蒋阿演跟在自己身边,朝臣如若要来打自己,七八个人定打不过蒋阿演,就聘请他为武师,住在李府的厢房里。李景隆还觉得人少,蒋阿演又召来二十七个弟子到李府住,每日跟着蒋阿演在后花园演武。
    平时只要蒋阿演跟在自己身边,朝臣如若要来打自己,七八个人定打不过蒋阿演,就聘请他为武师,住在李府的厢房里。李景隆还觉得人少,蒋阿演又召来二十七个弟子到李府住,每日跟着蒋阿演在后花园演武。
    晚上好。
    六月十三日

    燕军来到朝阳门、通济门、石城门、金川门外,正准备同时攻城,担心将士进京城后掳掠,坏了自己的声名,告诫部属将士:入城之日,不许擅入百姓人家,侵人一毫者,功高必斩。
    谷王朱橞与李景隆奉诏镇守金川门,一直住在城楼上。燕军来时,他们仍在睡觉,城上军士们已经乱成一片,忙来禀报。朱橞问李景隆如何是好?李景隆说,若不放他们进来,我们早晚会被奸臣们打死,京城也守不住;放他们进来,我们才有救了,也是将功赎罪。朱橞心神慌乱,全然没有主见,只得依了李景隆,跟着他一同跑下城楼。李景隆令军士们开门迎降。军士们早就不想厮杀,都欢呼起来,连忙打开金川门,燕军如潮水一般涌入。魏国公徐辉祖得知燕军入城,仓促间与常升率着一支人马赶去,与燕军在金川门内的街巷间交战,十分猛烈。两旁的商贩们早得知燕王的告谕,军士不许擅入百姓家,因此沿街的店铺都开着门,客人与平时一样进进出出。城中大小酒楼和茶馆的店小二正忙着招呼客人,没工夫来街旁看热闹。有闲心看热闹是酒楼上的食客们,他们坐在靠街边的雅间里,吃酒吃肉,不时伸出头看街道上两军厮杀,如同看戏一般。京城里出现皇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观——街心两军厮杀得急,街道两旁百姓在看热闹,有人拍手喝彩,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的衣上鞋上溅着了鲜血,才厌恶地骂一声,慌忙后退几步,才想起刀枪不长眼睛。
    燕王担心周王和齐王恐遭变故,令孟善和郑和同领一千余骑去囚禁周王、齐王的宅第外作护卫,不让皇帝情急之下为了泄愤,差人杀了他们。过了半个时辰,燕王听见帐外有人哭,问道:“谁在哭?”话才说完,孟善进帐来报:“殿下,周王和齐王来拜。”燕王立即出帐,看见周、齐二王向自己奔来,纳头便拜。燕王忙扶起二人。周王哭诉道:“大兄差人来护卫我们,起初以为是朝廷差人要杀我们,真不敢相信是大兄的人来了,小弟真如再生。”齐王也哭,说道:“小弟得知是大兄差来的人,才知道这番死不了。”燕王拈着衣袖拭泪,说道:“我们兄弟还能在京城相见,全赖着祖宗的庇护呵。”两旁的军士和百姓见了,有人也跟着流泪。燕王与周王、齐王一同骑马,并辔而行,来到金川门下,送二王入城。
    军士们在金川门内和附近街坊张贴许多告示,百姓都来围观。这张告示是燕王与府中几个文官仓促所拟,因为燕王未曾想到谷王朱橞与李景隆会即刻开门迎降。为着让百姓们都能明白,燕王令人将文字写得浅显: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大明燕王令旨,谕在京军民人等知道:予昔者同守藩封,以左班奸臣窃弄威福,骨肉被其残害,起兵诛之,盖以扶持祖宗社稷,保安亲藩也。于六月十三日抚定京城,奸臣之有罪者,予不敢赦;无罪者,予不敢杀,惟顺乎天而已。或有无知小人,乘时图报私仇,擅自绑缚,劫掠财物,祸及无辜,非予本意。今后凡为首恶有名者,听人擒拿,余无者不许擅自绑缚,惟恐有伤治道。谕尔众,咸使闻知。

    街道两旁许多百姓家的门前插着香花,小几上摆着茶水和果品,有的店面还张挂着红绸,在门外燃放炮竹。许多人夹道迎接成队的军士们,行人脸上多有喜色,好似当年太祖皇帝即将登基前的情形。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在人群中匆匆看了看告示,又看着一队队燕军进城,感叹一声,被看热闹的散乱人群推挤着,向城中走去。京城里已经没有几个人识得小铁冠道人。他上次来京是许多年前的事,如今重来,故人零落殆尽,真是恍如隔世。

    近日大臣们或因公出城,或私自出逃,朝会都停辍了,皇帝每日议事都在华盖殿。燕王进入金川门是辰牌时分,宫禁中一时不知道消息。翰林学士方孝孺、翰林编修程济、礼部尚书陈迪、副都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寺丞邹瑾、御史叶希贤等二十多人照例来到华盖殿,仍在商量守城之策。
    众人正议论着,中书舍人梁良玉、梁中节二人跑进华盖殿。良玉拜倒在地,气喘吁吁地说:“陛下,都给事中龚泰在奉天门城楼上投城了!”皇帝感叹一声,说道:“天可怜见。你们快快差人去收殓,户部官在不在?多拨些银子给他们家去办丧事,好生抚恤家眷。”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忙答应着,与梁良玉、梁中节匆匆出了宫。方孝孺劝道:“陛下,燕人近日会攻入城里来,请陛下更衣出走。”皇帝赌气地说道:“我不走,要走你们走,我还有些家事料理。列位大人,宫里没得事了,你们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们都从便罢。”朝臣们听皇帝这麽说,许多人掩面痛哭,跪地不起。
    君臣们还在商量时,徐辉祖与常升正领着三千余兵在城中与燕军厮杀着,哪里能挡住潮水一般的燕军,三千军士死伤大半。徐辉祖与常升领着残兵退却,二人都回到各自的府中,闭门不出。徐辉祖出于忠义之心,早差两个心腹亲军到兵部和宫中报信。兵部侍郎廖平得知京城失守的消息,立即来华盖殿禀报皇帝,燕军已经进了外城。皇帝惊问:“如何恁地快就打进城了?”他看着方孝儒,孝儒一脸茫然,适才还说燕军近日不会攻入城里,谁知近日却成了今日,脸上如打了一个火辣的耳刮子。又过了一会,按察使王良匆匆赶来,一面哭,一面禀报皇帝,是谷王和李景隆两个奸贼打开了城门,放北军进城的。皇帝恨恨地说:“原来是他们放燕人进城的!当日真后悔不曾杀了李景隆!可恶可恶!”说时狠狠跺脚。方孝孺神色大变,陈迪、练子宁等人都发怔了。程济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并不惊慌,问皇帝道:“陛下有何主意?”皇帝悲凉地说:“我还有甚麽主意?只有死在宫里!”
    方孝孺却不死心,劝道:“陛下……陛下……宫内还有上千名内官,都能操兵器,可以护送陛下从北面玄武门出城!”皇帝冷笑说:“如今出城又能如何?躲到百姓家里,被燕人搜出来不成?”方孝孺道:“勤王的兵马很快就来了。”皇帝有些生气,说道:“方先生,我一直信着你,一天天在宫中等着勤王的兵马。这回我信了,四方勤王的兵马不会来了,就算来了,等着收我的尸罢!”方孝孺第一次听见皇帝这样当众斥责自己,脸皮立即紫胀起来,十分羞愧,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含恨低沉道:“臣无能……臣无能……误了国家大事,臣死不足赎罪呵!”说话声有些哭腔。程济道:“陛下即刻出逃,想必还来得及。”皇帝摇头叹息道:“满城都是燕人的兵,能逃到哪里去?我就死在宫中!”他看着几个内官都侍立在旁,嚷道:“周恕,邱忠,王钺,你们领着内官们四处点火,将大内都烧了,全都烧了,我哪里都不去!”
    皇帝一面嚷着,一面大步从华盖殿出来,先向南走了几步,又站住,转身向北走,要出后左门。程济见皇帝茫然无措,与少监王钺追出殿门。王钺在皇帝脚前跪下来,说道:“陛下,高皇帝宾天时,说宫里有一个铁箧,临大难时才打开,陛下记得麽?”程济听了,猛然一惊,忙装着扶王钺的样子,细声说:“这事关机密,你不要再说。”王钺怔怔地点头。程济来到皇帝身边,轻声问:“陛下,铁箧的事可是真的麽?”皇帝叹息说:“地道和铁箧都有,但是能逃到哪里去?”程济问道:“都在哪里?”皇帝说:“铁箧在奉先殿左侧一个柜子里,地道在柜子下面。”
    “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程济惊叹道。他在绝路中看到一线生机,急切地说:“陛下事不宜迟,快快进地道。”方孝孺、练子宁、黄观三人从华盖殿追出来,方孝孺劝道:“陛下,燕人霎时便要攻入内城,请陛下快快更衣出走。”练子宁、黄观二人也急切地劝皇帝更衣出宫。皇帝转身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请自便罢,我自有主张。”就来到乾清门。方孝孺等人都止步了,因为此门之后便是后宫,外臣不得擅入,都跪下叩头。方孝孺哭着喊道:“陛下……陛下……不可延误呵。”皇帝不答理方孝孺,进入乾清门,让王钺去文华殿将太子朱文奎和次子朱文圭带来。文奎七岁,文圭不过两岁。王钺抱着文圭,领着太子来见皇帝。皇帝带着他们来到坤宁宫,告诉皇后说燕人即将杀入内宫,你尽快了断,莫被贼人玷污。皇后马氏和身旁的宫女内官们都慌乱起来,宫女们哭成一片。皇帝令内官周恕和邱忠领着一干内官去搬些木材来,堆在坤宁宫门内点火。火焰腾腾地烧起来,宫殿太高,只将顶上的藻井薰黑了。宫中浓烟呛人。皇帝急切地嚷道:“多扔些书和衣服去烧,在门窗边上烧!”内官们取来书和衣物,扔在火堆上,火焰虽然旺了些,渐渐将木窗烧着,仍不能烧到宫殿的梁上。马氏在一旁哭道:“陛下,臣妾不会贪生,只是两个儿子年幼,他的叔爷不会将他怎地,就留着他们罢。”皇帝道:“我自有主张,你早些了断。”就匆匆出宫,令周恕等人立即将奉先殿烧了。
    皇帝唤来王钺等内官,先来到长春宫,拜见太后吕氏。母亲不知如何劝慰儿子,二人相对哭泣。皇帝说:“燕王不敢将母后怎的,母后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宫中坐地。”皇帝拜别母后,匆匆来到西六宫之寿安宫。后宫的妃嫔们虽知燕王军马过了江,但不知已经进入金川门。皇帝告诉她们燕人入城了,你们要尽快了断,不要被燕王玷污。十几个妃嫔们都慌乱起来,但谁也不想死,不死又不知如何是好。皇帝驱赶她们进入寿安宫的东耳房,将帘子放下,令几个内官在宫中点火。火在耳房外烧了起来,浓烟充盈殿内,皇帝呛得咳嗽,耳房内哭声凄厉,不忍听闻,就出来赶往坤宁宫,看见便殿的窗棂和宫中杂物已经着火,浓烟从窗户中涌出,直冲半天。皇帝说道:“皇后,我送儿子出宫,你快了断罢。”皇后跪地大哭。皇帝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牵着大儿子,出了奉天门,过了内五龙桥,几个内官在后面跟着。皇帝隐约听到宫外人声喧哗,估计燕军逼近,就站住了,不知要去哪里才好,就将小儿子放下来,叮嘱大儿子说:“你与弟弟在一起,如果有人救你们出宫,你带着弟弟跟着去……”
    大儿子痴痴地点头,一时还未理会。皇帝回头告诉几个内官道:“你们如若得便,就将他们送到宫外,切莫落入燕人手里。”内官怔怔然无语,谁都不能确保会不会落入燕军手中,也不知送到宫外到哪里安身才是。皇帝又看了看两个儿子,心中酸楚,眼中含着泪,转身离开。大儿子突然跑向父亲,嚷道:“爹爹,爹爹,我怕。”他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皇帝于心不忍,牵着他的手,说声“走罢走罢”,疾步进入奉天门,向乾清宫走去。皇帝在乾清门外,看见宫中涌起一道浓烟。周恕匆匆跑来,说道:“陛下,奉先殿烧着了。”
    皇帝进入乾清门,从旁边一道小角门出来,转过几道巷子,抬头看见奉先殿屋脊上冒出浓烟。殿外站着一人,皇帝近前细看,竟是程济。殿门洞开着,可以看见殿内的火光,听见殿内刮杂杂的声响。皇帝吃惊道:“程先生,你如何进了后宫?还不快快出去,燕人霎时便杀进宫来!”程济从容道:“臣在恭候陛下。”
    燕王入京

    燕王听说宫中起火了,涌起一道浓烟,阴郁的面皮上才有一丝微笑。他迟迟不进入京城,说是不想惊动圣驾,进京只是要捉奸臣,别无他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等着那个侄儿皇帝了断生死。
    他设想过几种情形,一是皇帝端坐在奉天殿金台上,残存的文武大臣站列两班,由着自己差军士去捉;二是皇帝出逃,自己差人去追索;三是皇帝悬梁自尽。如若是第一种情形,还真不好处置,活生生地将皇帝捉住,逼他逊位,天下必定哗然,亦失信于从征的将士。自己只得差人暗中将他除掉,方能继承大统。第二种情形还好对付,一直差人去寻找,找着了也会暗中除掉他。如若一直找不着总比找着他好。第三种情形最称心意,幼君自尽,自己是太祖第四子,前面三个哥哥都死了,只要群臣再三劝进,自己继位顺乎情理。他围城多日,迟迟不见皇帝自尽;当大军从金川门进城后,终于等到宫中起了大火,皇帝或许自焚了,心中按耐不住无限喜悦,但面皮上却无一丝笑意。
    朱能等人奉燕王旨意,立即领着三百军士从西安门进入皇城,问内官们皇帝在哪里。内官们说或许在坤宁宫。朱能等人进入奉天门,宫中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内官远远地站着。一行人来到乾清门前的横街,听到宫里发出隐约哭泣声,看见宫内屋宇上一道浓烟,就匆匆进入乾清门,乾清宫东面的奉先殿烧起熊熊大火。朱能急切问跪在地面的内官们:“皇帝在哪里?”内官周恕一边哭,一边指着火光说:“皇上……皇上……在奉先殿里……”朱能道:“赶快救火!”叱喝着内官和军士们,在殿旁的大铜缸里取水,一桶一桶泼向火中。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将火扑灭,奉先殿烧了大半,屋宇都倾颓了。朱能等人拿着木棍在木炭堆中拨弄,找到三具烧焦的尸体,全身赤裸,面目全非,其中一具是小儿的模样。内官邱忠说:“皇帝抱着儿子拉着皇后,说要去奉先殿里拜祭列祖列宗。他关上宫门,就放了火……奴婢们一时进不去,都救不及呵,皇上和皇后都烧死了,奴婢死罪呵。”说时伏地痛哭。
    朱能立即策马出宫,来到金川门外行军大帐中奏报燕王。燕王正坐在一张平头案前,与长史阎文、伴读张翱、侍从潘安等人在商量一纸文稿。朱能瞥了一眼,看见上面有许多人的名字,第一个就是太常寺卿黄子澄。燕王抬头看朱能,问道:“何事?”朱能说:“皇帝皇后在奉先殿里自焚了,长子朱文奎也一起烧死了。”燕王缄默一会,才说:“小子无知呵,才到今日这等地步。”朱能轻声问:“殿下,宫中的宫人和宦官如何处置?”燕王思忖片时,低声说:“你差心腹亲军清宫三五日。先问宫人、女官、内官们,他们说说建文皇帝德行如何,倘若说好的,都记下姓名,你知道如何做;说皇帝差的尤其是得罪皇帝的人都留着。”朱能应答道:“臣理会得。”正要转身离去,燕王拉住他,轻声吩咐道:“你细细查明那三具尸首端的是甚麽人,莫被内官们欺弄了。”
    燕王正在商量奸臣名册时,听到帐外有人说话,亲军来报,说兵部尚书茹瑺等人求见。燕王有些意外,才进城大臣们都来相迎了,忙站了起来,说请他们进来。亲军领着茹瑺等人进帐,帐内立即拥挤起来,加上天热,燕王说道:“都到外面说话。”燕王出帐时,看见许多朝臣站在帐外,扑簌簌地跪下来,一片红通通的官服,映着天上的烈日,十分耀眼。燕王心中高兴,这些最先出城跪迎自己的人,将来都是要重用的人。茹瑺向燕王一一引见,有吏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郎刘俊、右侍郎古朴、刘季篪、大理寺少卿薛嵓、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靖、李贯、编修吴溥、杨子荣、杨溥、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礼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国子助教王达、郑缉、吴府审理副杨士奇、桐城知县胡俨。燕王道:“我们就算见过了,你们都不是奸臣,奸臣早逃到城外,早晚会擒拿归案。就不留你们吃饭,今日下午申牌正,我进城来,到时城中相见。”
    正说着话,朱能与两个军士押着一个人,此人身着绯红袍,头上却无乌纱帽。朱能禀报道:“殿下,在户部捉了一个大官。我们进入户部官署时,他都不知道,还埋头在算守城的军需钱粮开支,是一个呆官。”燕王打量眼前这个人,胸前是一幅孔雀补子,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说道:“你这呆官,报上姓名来!”那人说道:“湘阴夏原吉。”燕王问道:“现居何职?”夏原吉道:“户部右侍郎。”燕王眉头一皱,寻思片时,冷笑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皇上曾令你与刑部尚书暴昭等二十四人作采访使,到四方去巡视,名为体察百姓疾苦,实则是来北平打探我的隐情,我没说错罢?暴昭那厮到北平后,诬告我多番向布政使要粮草,可恨那厮如今还不曾捉到,却先捉到了你。我靖难以来,你在户部为李景隆、盛庸的军马筹了不少钱粮罢?”夏原吉道:“这是我的职份。”燕王喝道:“你的职份是算帐,我的职份是靖难,杀奸臣,你这个呆官也无甚用处,来人呐,拖出去砍了。”
    “且慢!”夏原吉叉开五指,伸出右手,大声地说,“请殿下三日后砍我的头!”燕王问道:“为何?”夏原吉道:“今逢国变,我是一个欠死的人,但京城守备费用还不曾算清,我想做一个明白鬼,请殿下借我三日!”燕王惊异起来,说道:“呵呵,说你呆你还真有些夯呆。”说时,手指在旁边的小几上轻敲着,像在杀与不杀之间踌躇。吏部右侍郎蹇义突然跪了下来,叩头道:“殿下,请不要杀夏原吉,他可是皇明的桑弘羊 ,请殿下不要杀他。”燕王问道:“他有甚麽能耐,你且说说。”蹇义道:“夏原吉极善理财,请殿下为国家留人!”燕王看着夏原吉道:“那就借你三天,你仍去户部算帐,算清后却理会。”朱能正带着夏原吉离去,燕王道:“他头上的帽子哪里去了?”朱能道:“在户部摘了。”燕王道:“仍给他戴上。”
    晌午过后,孟善来报燕王,说有一个小军在城中买鞋,身上只有几文钱,扔下就走了,被货主揪住,惊动街坊。燕王问是谁的部属。孟善说是宋理的兵。燕王道,进城前我便有令,不许擅自进入百姓家中,凡侵人一丝一毫的,功高必斩,何况是一小军。孟善道,我这便去取他的人头来。燕王道将此事传示三军,不得有人再犯,谁敢不服我的军令,看他有几颗头颅。
    申牌时辰将至,燕王与府中文官和亲军们进城。北军将金川门内的街道都肃清了,百姓们远远地避开,令店铺关了门。因天气太热,军士们在地面洒了水。燕王骑着高大的白马,来到城门前,就按住马辔,抬头看着城楼,叹息道:“不入此门四年多了。”
    燕王进入城门,两旁有许多百姓跪拜在地,街道旁的小桌小几上摆着鲜花、茶水,青花粗瓷盘里放着果品。燕王面带微笑,挥手向百姓致意。兵部尚书茹瑺、吏部右侍郎蹇义、兵部侍郎刘俊、翰林编修吴溥、杨子荣、杨溥、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濙等二十多员朝臣前来相迎,在街道上跪拜。燕王手心向上,说道:“都请起罢。”茹瑺领着众人簇拥在燕王白马的后边,陪着他一同向皇城前行。来到正阳门外,门内出来两员身着朝服的人,燕王不识。茹瑺在一旁说道:“殿下,左边这位是御史连楹,右边是御史董镛。”二人来到燕王的马前,连楹手按在马辔上,说道:“殿下,我有几句话要问你。”燕王才知二人不是前来相迎,而是有意发难,嘴角露一丝笑,淡然道:“说!”连楹昂着头,凝视着燕王,问道:“殿下,我想问你,以臣篡君,可谓忠麽?以叔害侄,可谓仁麽?背弃先帝分封之制,可谓孝麽?名分纪法荡然,如何训示天下后世?”连楹质问时,食指一时指着燕王,一时指着天地,语声先轻微而徐缓,其后大声而语促,词色俱厉。燕王骤然变了面皮,气色紫胀。茹瑺等人失色。燕王喝道:“典刑官何在?拉下去问斩!”王勇与张猛立即上前挟住连楹。
    董镛呵呵大笑。燕王怒视着他。董镛忽地正色道:“殿下不可杀忠臣。连子聪自为官以来,清正廉明,专于职守,事君无二心,做御史时护法可断头,耿直忠烈,你若杀他,天下军民不服!”燕王转头看着连楹,连楹抬着头,面无惧色。一个官人忙挤到前面,陪笑道:“殿下,连子聪是一个狂夫,为官两朝,至今不过正六品。殿下大气量,且由着他说些狂悖的话,若要杀他,反而有损殿下圣德之明呵。”燕王听这麽一劝,怒气消了许多,忍不住问道:“你是甚麽人?”此人答道:“臣杨子荣,现职翰林编修。”燕王冷笑道:“还是读书人会说话。”就向王勇、张猛挥挥手,二人会意,就放开连楹。连楹突然从袖里摸出一把尖刀,刺向燕王。王勇眼快,左手捉住他的手腕,右手拔出腰刀,连刺连楹三刀,血流满地。连楹踉跄几步,竟然站立不倒。燕王抬脚一踢,将连楹踢翻在地,说道:“你直是寻死!”
    燕王进宫后,在午门前下了马,立即来坤宁宫看皇帝和皇后遗体。三具遗体已从炭灰堆中清理出来,放在三张草席上。燕王看不出皇帝和皇后的面目,但看到了阴茎和乳房,知道是一男一女,叹息道:“痴侄儿呵,你如何这样呵?”说着,拈起衣袖擦眼睛,众人都跪了下来。朱能来报:“殿下,逮住了方孝孺。”燕王道:“唤他过来。”少间,几个军士推着方孝孺近前。燕王瞥他一眼,手冷冷地指着破残的便殿,问道:“你看见了?”方孝孺惊愕。燕王道:“今日让幼君自焚,都是你们这些奸臣所为,你们真个是死有余辜!”方孝孺向遗体跪下,神色凄惶,低声道:“请殿下按礼安葬。”燕王道:“我自有理会。”燕王踅了几步,手指着方孝孺道:“你看你做的好事,先是改官制之名,又改宫殿之名,这些细琐的事你倒是用心。依我看呵,你读蠢了古书,事事求复古,不知通变。你岂不见天下大事坏得极点,奸臣惑乱幼主,你出了一个好主张不曾?”方孝孺好像全然没有听见,呆呆地看着皇帝遗体,不闻哭声,却是泪如雨下。
    燕王问茹瑺道:“葬礼当何如才是?”茹瑺沉吟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就看着身旁的翰林们。翰林侍读王景近前,说道:“殿下,依臣之见,当葬以天子之礼。”燕王点点头,说道:“按天子和皇后之礼收殓了,由礼部主持葬仪。”因燕军初入京城,为避免京城散落的守军闹事,燕王下令酉时关闭各道城门,城中宵禁。
    黄昏时,燕王独自步行去未央宫,众人不解,那先帝妃子碽氏所居的宫殿,不知燕王前去何事,亲军们跟着去,被燕王止住。燕王从未央宫出来,与一行人来到周王宅第,召齐王过来,与二王一同吃晚饭。晚上,燕王在大宅中召见茹瑺等人,列举出建文朝中的奸臣。燕王听了茹瑺等旧臣的议论,与燕府几个文官商定了名录。是夜,燕王睡在宅第中。觉得整夜未能熟睡,万种思绪纠缠一起,总以为从此能够方睡,却兴奋得难以入睡。天微微亮时,燕王就起床了。
    早饭后,燕王心中喜悦,又召集众人议事。茹瑺、蹇义等人禀报他几个消息,他立刻愁闷起来。昨晚关闭城门之后,半夜里四十多个朝臣缒城而去。燕王知道这是建文朝的文武大臣舍弃自己,从此断绝功名富贵之想,只求保命性命而已,恨恨地说:“由着他去。”
    蹇义有些犹豫,听燕王说“由着他去”,就支吾道:“臣……臣今晨还得知一些消息。”燕王冷笑道:“你不说我都知道,有人投水上吊罢?”蹇义不答,怯懦地点点头。燕王道:“哪些人寻死去了?”蹇义道:“御史魏冕,昨日见宫中火起,知道大事已去。臣差人去劝他归顺殿下,他却斥臣一番,就在家中上吊死了。今日早上,他的家仆来宫中报丧。”燕王铁青着面皮,问道:“还有谁死了?”蹇义道:“大理丞邹璟昨晚也自经了。”燕王问道:“这两个是甚麽鸟人?绝不识时务!”茹瑺在一旁道:“殿下,这两个人当日当得皇帝的面殴打徐增寿,骂增寿不能忠君报国,如今大事去了,他们二人只好以死明志。”燕王冷笑道:“也由着他们去死!还有谁死了?”蹇义犹豫起来,嗫嚅欲语。燕王面无神色地道:“说罢。”蹇义道:“殿下,有一个叫程本立的人,据说是宋朝大儒程颐之后,当年官府以他文学优长、守身廉洁荐入朝中,参与纂修太祖皇帝实录,实录修完了,臣拟将他调任江西按察司副使,他还未上任,昨日下午在客馆自缢了。”燕王冷笑道:“竟有这事?升官都留不住他,执意要去寻死?”蹇义低头无语,茹瑺面有愧色。
    二人静默一会,燕王吐一口气,问道:“还有谁死了?”蹇义道:“还有都给事中龚泰。”燕王问道:“他又是甚麽鸟人?”蹇义道:“他是金华义乌人。洪武丙子年间领乡荐,次年入太学读书。他是一个有才学的人,在吏部策试中名列第一,除户科试给事中,五年后做了都给事中。昨日他在家中与妻子诀别,得知宫中起了火,忙来救火,在街道上被军士捉了……”燕王打断他的话,说道:“是他?那天军士捉他来金川门前见我,我曾盘问他,他不是奸籍名册中人,便放了他,将来还打算任用他,后来如何?”蹇义道:“殿下放了他后,他回到宫中,烧了许多文书,就登上奉天门城楼,一头撞了下去。”燕王睁大眼睛,问道:“死了?”蹇义低低地说:“死了。”燕王恼怒道:“岂有此理!我放了那厮一条生路,他却不活,要死与我看,将他的尸首剉了,喂给野狗吃!”
    蹇义领命而去。过了半个时辰,蹇义来报燕王道:“陛下,这事也怪了,他投城后,却不见尸首。”燕王道:“莫不是同僚收殓去了?还是他家里来人抬走了?”蹇义婉劝道:“臣不知道,臣以为人既然死了,就权且罢了。”蹇义都看着燕王,以为他又会说“也由着他去。”燕王却沉默起来,咬着牙,眼晴里泛出愤恨的光,面色很难看。这些人是要死给自己看,让自己知道建文一朝还是有几个有气节的人;他们不做官,也不做民,宁愿做鬼也不愿为自己所用。燕王仿佛觉得受到了莫名的轻蔑和羞辱,不由从牙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可恶!”过了好一会,燕王问道:“还有谁不想活了?”蹇义道:“臣暂时只知道这几个人。”燕王道:“如果还有人死了,你都及时报我知道!就算他们死了,都要吃老子一刀。”
    巳牌时分,周王、齐王来了,领着茹瑺、蹇义、刘俊、古朴、刘季篪、薛嵓、董伦、王景、胡靖、李贯、吴溥、杨子荣、杨溥、黄淮、芮善、解缙、金幼孜、胡濙、方宾、宋礼、王达等文武官吏拜见燕王。周王手捧一本表章,举过头顶。燕王惊愕起来,问道:“你们有何事上本?”周王膝行几步,有些战战兢兢,说道:“臣等……臣等上劝进表……请请……请殿下正大位……”燕王听了,勃然作色,手一挥,将劝进表打落在地,吓得周王脖子一缩。燕王道:“我起初被逼无奈,不得已起兵救祸,发誓要除掉奸臣,安定宗社,想做一番周公的事业。哪里想到少主被奸臣欺蔽,一点也不体谅我的用心,竟然自绝于天。如今奉承洪业,理当选择有才德的人。我才德菲薄,岂堪重负!”
    周王、齐王及文武群臣一同叩头,齐王像背书一样地劝道:“殿下,天下是太祖的天下,百姓也是太祖的百姓。天下岂可一日无君,百姓岂可一日无主。自古国有长君,都看作是社稷的福。殿下是太祖皇帝的嫡嗣,德冠群伦,功在社稷,宜居皇帝之位,使太祖万世鸿业永有所托,天下的百姓永有依赖,不可再让呵。”燕王挥挥手,说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其实众人大都知道,自古劝进不是一次便可成行,非要劝三五次不可。
    周王、齐王及文武群臣一同叩头,齐王像背书一样地劝道:“殿下,天下是太祖的天下,百姓也是太祖的百姓。天下岂可一日无君,百姓岂可一日无主。自古国有长君,都看作是社稷的福。殿下是太祖皇帝的嫡嗣,德冠群伦,功在社稷,宜居皇帝之位,使太祖万世鸿业永有所托,天下的百姓永有依赖,不可再让呵。”燕王挥挥手,说道:“我说不可便是不可!”其实众人大都知道,自古劝进不是一次便可成行,非要劝三五次不可。
    奸臣榜

    燕王与朝臣们多番商量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议了一日,燕王定下奸臣榜。即将发榜时,通政司给燕王呈上郑赐、王钝、黄福、尹昌隆联名上疏,都说他们“为奸臣所累,乞宥罪”。燕王留心这四个人,并未赦免。几日后,京城各道城门边上都张贴着新榜文,京城百姓们都来围观,识字的人指指点点,不识字的人问长问短。有人借了笔墨在抄,想在榜文中找到暴富的捷径:

    奸臣榜

    燕王令旨:左班文臣二十九人——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文学博士方孝孺,副都御史练子宁,礼部侍郎黄观,大理少卿胡闰,寺丞邹瑾,户部尚书王钝,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侍郎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太亨,给事中陈继之,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谢升,前御史尹昌隆,宗人府经历宋征、卓敬,修撰王叔英,户部主事巨敬,以上诸人皆为奸臣,别其首从。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奸臣,为首者升官三级,为从者升二级;绑缚官吏,为首者升二级,为从者升一级。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五日

    辰牌时分,朱能等随征将士来见燕王,上表劝进。燕王先斥责几句,又自辩一番,仍不愿做皇帝,请将士们尽快将奸臣捕获了。
    发榜的当晚,洪武门外甚是热闹。许多军士和百姓们都来门外报功,说捉住了许多逃匿民间的大官人。燕王差郑和等人去受理。郑和很快知得情形,军民所获的人虽在朝廷做官,但都不是奸臣榜上的人,还有人乘机报私仇,擅入官吏家劫财夺货,以告发为胁迫。燕王没有想到小民如此贪利,竟将自己的令旨当令箭,一时胡作非为,京城内外岂不大乱,又忙下令制止胡乱捉人报功,违者同罪。
    吏部与都察院来报,京城以及各地建文朝官吏逃去的共计四百六十三人。燕王心想这些人当年未必不是热衷功名富贵的人,如今连官都不做了,显然是轻弃自己,十分恼怒,但这些人又无大奸大恶,只得令吏部将他们削籍,由着他们去,永不录用。


    第十六章

    奉天殿燕王篡大位  金陵城名臣受酷刑


    登基

    六月十六日,燕王进京第四日。周王、齐王等人早上向燕王请安,同用早膳后,二王再次上表劝进。燕王仍是坚辞不许。下午文武百官来到周王宅第,再次上表劝进。燕王说自己不做皇帝,并不是假意谦让,是想起皇考创业艰难,真想在诸王中推择有才德可以继承宗庙的人来做皇帝;主宰天下恰得其人,是天下人的福分,自己就是北面称臣,也无忧无虑了。这番话说得有些官吏迷惑起来,难道燕王起兵厮杀三四年,真个不是为了做皇帝麽?群臣并不尽信,仍是文绉绉地劝——“殿下德为圣人,位居嫡长,不宜徇匹夫之谦,以虚天下之望”。燕王任由文武百官再三劝进,总不答应。
    茹瑺明白燕王的意思,他早晚要做皇帝,就与户部员外郎宋礼等人准备皇帝衮冕和各色旗仗,操练锦衣卫陈列卤簿,洒扫奉天殿和殿外丹墀,安排帷幄御座,免得到时仓促来不及。有人向燕王告发说,谁做皇帝还不知道,茹瑺却擅自着手登基的事。燕王冷淡地说道:“且由着他!”燕王赦免吏部尚书张紞、吏部郎毛太亨之罪,但不再任用张紞为吏部尚书,每月发给一半俸禄。工部尚书郑赐曾在北平做过参议,后来在河南督军,曾经协助官军与自己厮杀,一时不知如何处置他,就召张紞来问。张紞在建文朝做了将近四年的吏部尚书,想必深知朝臣中的贤愚忠奸。张紞说工部尚书郑赐是洪武十八年进士,当年授监察御史,那时法度严酷,天下郡邑的官吏很多人获罪,谪戍在龙江。郑赐奉高皇帝之命,在龙江管束着谪戍的官吏们。六月天,太阳毒热,那些囚徒们还戴着器械在烈日下劳作,十分疲惫,有人中暑死了。郑赐心生怜悯,让他们脱下他们身上器械,大太阳天就在房间里歇息,还照顾他们饮食,病了寻医捡药。很多谪戍的官吏都活了下来,十分感激他。他任满后,做了湖广布政司参议,也造福了一方百姓,就连苗人都敬畏他。他服母丧后,改作北平参议。他算是一个贤人。
    燕王听茹瑺细说郑赐的履历,想起郑赐在北平作官时,平时话不多,为人十分谨慎。转想茹瑺或许与他有私交,因此多说着他的好处;又召来李景隆,问郑赐当如何处治。李景隆想起当朝群殴自己的人中就有郑赐,十分气愤,说殿下在北平起兵时,郑赐在河南督军,对待军士严厉,郑赐之罪理当排在齐泰、黄子澄之后。燕王将李景隆的话说与张紞听,说郑赐是奸臣。张紞忙劝道:“殿下,若论忠奸,郑赐可是忠臣,李景隆才是奸臣。”燕王问道:“你这是甚麽话?”张紞既怕惹怒燕王,又想救同僚,委婉地道:“臣敢问殿下,臣今后作吏部的堂官,是忠于职事好,还是渎职好?”燕王笑了,却不回答。张紞陪笑道:“殿下呵,郑赐就是忠于职事的人,而李景隆却是渎职的人呵。当时朝议时,群殴李景隆的人便有郑赐。倘若殿下赦免郑赐,他定能做一个忠臣。”燕王微微点头,就召来郑赐,问道:“郑赐,你在北平做参议时,我待你如何?后来如何背着我行事?”郑赐面色端严地说道:“殿下待臣不薄,但臣此前所作所为,只是尽臣之职而已!”
    “你这是实在话,我爱听。”燕王笑了笑说,“刑部尚书少了一个人,着你来做,你意下如何?”郑赐道:“臣亦当尽职。”燕王十分意外,原以为“气节”二字会在郑赐心中作怪,谁知他立即应承下来了,叹息道:“倘若方孝儒、齐泰、黄子澄他们都象你这般识时务便好了,他们虽然都是奸臣,若能改过自新,我也能饶过他们。”郑赐不说话。燕王问道:“你道他们三个人会继续作官麽?”郑赐道:“臣不知。倘若他们三人执意弃官为民,请殿下宽恕他们。”燕王若有所思地说:“我是很想宽恕他们从前的罪过呵。”
    燕王与朝臣议了几日,也等着更多的人上疏乞求赦免,可再也没有人上疏了,于是在奸臣名册中增加徐辉祖、葛成、周是修、铁铉、姚善、甘霖、郑公智、叶仲惠、王琏、黄希范、陈彦回、刘璟、程通、戴德彝、王艮、卢原质、茅大芳、胡子昭、韩永、叶希贤、林嘉猷、蔡运、卢振、牛景先、周璇等五十余人。茹瑺来报燕王,那个周是修即将做翰林纂修,昨日留书与友人解缙、胡靖、萧用道、杨士奇、江仲隆等人,托以后事,就到应天府学里去,竟在尊经阁里自缢,时年四十九。燕王以前不知周是修其人,朝臣里少他一人不算少,生气道:“由着他去罢。”
    第五日清晨,诸王、随征将士以及归附的文武百官第四次劝进。燕王愁苦地说道:“你们三五番来劝,我实不足称道。既然列位如此期许我,我也就只得顺从众人的心意好了。”诸王与百官大喜,劝进一事总算能够停歇。辰牌时分,燕王乘坐马车,由朝阳门进入皇城。许多朝臣在门前跪拜迎驾。燕王驻车门外,示意百官平身。有一个人近前,说道:“殿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燕王觉得他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姓名,就看着茹瑺,茹瑺连忙引见说:“殿下,他是翰林学士杨子荣。”燕王道:“哦哦,想起来了,请说。”杨子荣问道:“敢问殿下,是先入城哩?还是先谒孝陵哩?”燕王心里怪他多事,但他的话众人都听见了;皇明向来奉行孝治天下,只得微笑地点点头,说道:“杨学士说得是,我先去钟山拜谒孝陵。”
    将近午时,车驾从钟山归来,绕到南门入城。燕王看见锦衣卫在奉天门内陈列着卤簿,门外停设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五辆辂车,旁边站着两个侍仪舍人。侍仪司官正抬着举表案进入奉天门。第一通鼓后,身着朝服的百官站列在午门外,通赞、赞礼、宿卫官、诸侍卫及尚宝卿等官鱼贯进入午门。茹瑺领着燕王进入帷幄歇息,燕王看着这些排场,想像着日后帝王之乐,就有着无限向往;转念侄儿自焚不久,自己就要做皇帝,天下百姓将如何议论,不免有些发虚,与茹瑺等礼部官说:“快快撤了卤簿,旌旗也不消打恁多,一切从简罢。”茹瑺道:“殿下,登基仪已经减省了许多,太祖当年登基的规模可比今日盛大得多呵。”燕王快活地埋怨道:“我哪里能与太祖皇帝相比。”第三通鼓后,燕王看见文武百官进入奉天门。一个礼部官跑到茹瑺身边,低语几句,茹瑺就与燕王说:“殿下,通赞、赞礼、天武将军、起居注、给事中、殿中侍御史、尚宝卿等官已经就位,请殿下进殿。”就请燕王登上步辇,礼部官追随着,过五龙桥,入奉天门。步辇来到奉天殿丹陛上,燕王看见侍仪司已在丹墀内道西北安置了表案,二名宿卫镇抚和二十四名护卫百户侍立在各人的位次,虽说排场减省,但眼前的规模仍然远在王府的仪仗之上。
    燕王下了步辇,在殿门外迟疑了一会,总觉得有些惭愧,仍想退出丹陛,装出不想做皇帝的模样,让众人再劝一番,但他看见金台御案上的皇帝宝玺,似有无边的法力在引诱着他。鸿胪寺导执事官向燕王行礼,高呼:“升御座!”燕王如闻号令,脚步不听使唤,大步迈进宫门,径自登上金台。文武百官随后从丹陛依次进殿,分两班站列。殿外大乐鼓吹振作,乐音响亮,燕王的心都沸腾起来。
    燕王一时还不适应眼前的场面,微微笑道:“诸王和群臣都觉得侍奉宗庙的人莫如我,但宗庙的事体重大,我才浅德薄,实不足称;如今多番辞谢,列位都不许,唉,也只好遂了你们的意。”说时轻叹起来,“这个皇帝也不好做呵。”仿佛坐在皇帝位上如临刑一般,顿了顿,又说:“从今往后,请诸王和群臣们都齐心协力,好生协助,来年同开一个太平盛世!”众人参差不齐地答道:“好。”纠仪御史从未听见群臣当朝叫好,皱着眉头,也奈何不得。宫外鸣鞭三响,礼部官引导诸王与百官依次上表,接着向燕王行三跪九叩大礼,同呼万岁。就在草草之间,燕王做成了皇帝。此刻依例要颁发即位诏书,但燕王还不曾找到称意的草拟诏书的人。
    燕王心想数年征战,日日都悬着心,不曾想到登基的时辰竟来得如此迅速,仿佛过了许多险峡之后,便是顺风行船,不必多费半点气力。燕王收了贺表,就开始着手只有做了皇帝才能做的事——与诸王和文武百官议事——令工部恢复更名宫殿的旧名,令礼部革去兴宗孝康皇帝庙号,仍按旧谥号懿文皇太子,迁太后常氏到懿文陵,降封朱标第三子吴王朱允熥为广泽王,第四子卫王朱允熞为怀恩王,第五子徐王朱允熙为敷惠王,恢复周王朱橚、齐王朱榑封爵,追封都督徐增寿为武阳侯。他多次护着自己,暗通消息,算是有功之人。燕王令礼部商定年号,尽快选出草拟皇帝即位诏书的翰林学士。
    五府六部奉燕王之命,将建文时所改换的洪武政令全部恢复旧制,将方孝儒更换的宫殿名称都恢复旧称,工部尚书立即与侍郎将“谨身殿”的匾额抬出来,令匠人换下“正心殿”,又差匠人将“端门”二字凿去,重新镶上石刻“午门”,其他门额都着手恢复旧称。燕王看到“谨身殿”旧匾额时,感叹地说:“方孝儒将心思都放在这些细琐的事上了,真是书生误国。”
    燕王依茹瑺所荐,录用建文皇帝罢黜的朝臣马兴、张得、李谅等人,都到六部中任职。眼下北平按察司官吏空缺,一时不知任用何人为宜。正在寻思时,新任刑部尚书郑赐来报,今日押奸臣尹昌隆赴刑场决斩,他声嘶力竭般大呼冤枉。燕王问他莫不是贪生怕死不成?郑赐说他曾经上奏章,劝建文皇帝让位与殿下,奏牍尚在,可以查核。燕王不信,说恐怕是他想贪恋几日性命,立即令人去通政司查。郑赐领着人来到通政司,将历年文武百官进呈的奏本都查了,果然找到尹昌隆的奏本。他早在燕兵南下时,上书说“今事势日去,而北来奏章有周公辅成王之语,不若罢兵息战,许其入朝。彼既欲伸大义于天下,不应便相违戾。设有蹉跌,便须举位让之,犹不失藩王也。若沉吟不断,祸至无日,进退失据,虽欲求为丹徒布衣,不可得矣”云云。当时通政司按下未报。燕王看了奏本,叹息说:“郑赐果然有些冤屈。我那侄儿若早依了尹昌隆的话,百姓们便免几年的祸乱,我也少了这一番征战的苦。”燕王即刻免了尹昌隆的死罪,任用他作北平按察司知事。
    皇帝下诏到各地布政司以及府州县,令各地官吏一仍旧职。曾在靖难中奉建文诏令与自己厮杀的军官,不论官职大小,也不论现在何处,只要归顺,既往不咎,亦仍旧职。盛庸当日在江边溃败,领着余众潜伏在城外,想等着各地援兵赶来,再出兵相助,谁知燕王入了京城,建文皇帝自焚,燕王很快就做了皇帝,转眼间局势翻天覆地。盛庸看到燕王招抚的圣旨,又得知铁铉也被捉了,进退两难,犹豫几日,就率领余部归降。燕王才做几天皇帝,还有许多旧敌未曾招降,生怕做不安稳,为彰显天覆地载的气量,不记前仇,令盛庸镇守淮安,并付一封敕书与他:“比以山东未定,命卿镇守淮安。今铁铉就获,诸郡悉平。朕念山东久困兵革,惫于转输。卿宜辑兵养民,以称朕意。”
    午后,燕王有些倦意,在华盖殿坐着,闭着眼睛歇息,两个宫人为他扇风。他突然想起一事,问狗儿道:“那个夏原吉哩?我借他三天性命,今儿是第四天了,他算清了账不曾?”狗儿忙说:“他想必在户部,奴婢立即去户部将他捉来。”燕王挥手道:“休再说捉了,说是我召他来见。”狗儿忙道:“奴婢遵旨。”过了一会,狗儿与内官黄俨带着夏原吉来了。燕王问道:“夏原吉,你的帐算清了麽?”夏原吉淡然道:“算清了。”从袖里拿出一本薄册,狗儿接了,双手递与燕王。燕王一面翻,一面说道:“记得恁麽详细,修城用了多少砖,付了多少工钱,城中征用了多少木料,军器库出了多少兵器,每日军马粮草供应,都有数目汇总,还转换成银子。守城十天,就要花费银子九万多两,差不多一天一万两银子在消耗着,若要守三五个月,那要消耗多少钱粮?”燕王合上薄册,扔在几案上,说道:“我若不早日进京,捉了奸臣,国家的钱如何消耗得起!这都是天下百姓的血汗钱!”
    “我的事已毕,告辞!”夏原吉昂然说道。燕王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夏原吉道:“我说过向殿下借三天,今日是第四天,账已算清,我只欠一死!”燕王的手高高举起,向上一挥,说道:“你的死就免了,户部右侍郎还是你做,将来户部尚书也是你做。奸臣逼我靖难,这几年间国家消耗许多钱粮,太仓想必空虚;你若为天下百姓着想,也为着朝廷着想,就仍做你的户部官。”夏原吉不作声。燕王道:“若论实干之才,方孝儒、齐泰、黄子澄三个人加起来,都顶不了你一个人。你就算不为我,也要为国自爱!夏原吉,你听到了麽?”
    夏原吉前日得知建文皇帝自焚而死,痛哭一场,为报皇帝知遇之恩,已经作好殉国的打算,却被燕王这番意外的褒扬扰乱了心思,尤其是‘为国自爱’这句话,令他心生自惜,经过生死、去留两难的片刻思量,拿定主意,低声道:“臣……臣仍去户部当差。”

    夏原吉前日得知建文皇帝自焚而死,痛哭一场,为报皇帝知遇之恩,已经作好殉国的打算,却被燕王这番意外的褒扬扰乱了心思,尤其是‘为国自爱’这句话,令他心生自惜,经过生死、去留两难的片刻思量,拿定主意,低声道:“臣……臣仍去户部当差。”
    篡

    燕王没有想到这麽轻易地选定了户部官,而且是最相宜的人,但选谁草拟皇帝即位诏书最相宜哩?他与群臣在文华殿议事时,群臣不敢轻易议论,都知道事关重大。燕王见群臣无语,说道:“如今内难算是平息了,我想诏告天下,须得文学冠世的人才能胜任。我想了许久,当代儒林中的人物,都恨可以匹配的人少,只有一个大笔可以胜任,你们道是哪一个?”
    杨子荣道:“臣以为解缙知名当世,或许他可以胜任。” 燕王问道:“这是甚麽道理?”杨子荣说:“解缙自小有神童之名,长大后久充翰林,极擅长庙堂文辞。”燕王问道:“有谁赞同?”茹瑺说道:“杨大人说的是,执笔非解缙莫属。”蹇义道:“臣以为解缙能起草。”夏原吉看黄淮一眼,说道:“解大绅能起草,黄大人进士出身,做过中书舍人,也能起草即位诏书。”黄淮一直恨自己官小,趁机说道:“不才是小小的七品中书舍人,人微词拙,实不宜起草皇帝即位诏书。夏先生你不是洪武二十三年中举麽?因才学荐入太学,太祖皇帝选你掌中书省制诰,你更能起草。”夏原吉道:“我只因做不好中书省制诰,才做了户部的书算先生。”燕王笑道:“你们在座的人多是进士出身,都能起草,何止解缙一人。但我想了许久,有一个人最相宜,你们猜猜是谁。”
    众人都在心里猜测,却不敢说出来。燕王静默一会,说道:“方孝孺。”此言一出,众人寂然无声,相互间看着。燕王说:“其一,方氏以文章知名,每有新作,海内争相抄传;其二,方氏素为幼君倚重,声名最著,他如果执笔草诏,天下官民定会望阙风从。”杨子荣有些忧虑,劝道:“陛下,京城里许多文臣能作,不必方氏。”蹇义跟着道:“方孝儒迂腐,草诏不宜。”燕王道:“我其实并不想让方孝孺草诏,但我却想见识一下方孝孺的气节,看他服不服我。”他想起当日领着军马离开北平时,道衍劝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杀方孝孺,倘若他不愿意草诏,也由着他任性,决不坏他的性命,要让天下人见识一下自己的气量。
    内官引着方孝孺来文华殿,燕王看见他身着一身斩缞,满面悲戚,心想他为建文皇帝服丧,也在情理之中。燕王微笑道:“方先生坐。”方孝孺站立不动,过了一会,忽然放声大哭。燕王劝道:“先生不要太难过了,我只是欲法周公辅佐成王罢了。”方孝孺止哭,问道:“成王在哪里?”燕王忍着怒气道:“他……他自焚死了。”方孝孺质问道:“那何不立成王之子?”燕王不甘退让,说道:“群臣都说国赖长君,七岁小儿如何治国!”方孝孺不依不饶,问道:“为何不立成王之弟?”这一句话将燕王噎住了,无言以对,扯淡道:“这是朕的家事!”方孝孺冷笑道:“天下人都知道,殿下起兵便是想做皇帝。”燕王十分恼羞,忍着怒火,说道:“我那贤侄若不自焚,皇帝仍由他做。我起兵是为着擒拿奸臣!自保性命而已。谁知幼君糊涂,心里有愧,竟自焚死了。”方孝孺道:“这话殿下自个相信麽?”
    燕王呵呵笑了笑,眼睛看了看左右。内官狗儿与两个内官抬着几案到殿中,狗儿铺开一张纸,拿起毛笔,恭敬递与方孝孺,说道:“有请方先生。”燕王道:“诏告天下,非先生起草不可。”方孝孺徐徐拿起笔,走到几案前,燕王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手中的笔。方孝孺略加思索,在纸上写了四个字。燕王看时,竟是“燕贼篡位”,触目惊心,霎时怒不可遏,想起道衍临别所言“制怒”二字,忍着声气道:“你就不怕死麽?”方孝孺投笔于地,冷笑道:“死就死,诏不可草!”燕王咬着牙,心里迸出一团火,熊熊烧将起来,出于愤怒之上,已经不可忍受,厉声喝道:“你不怕死,你就不怕诛九族麽?”方孝孺也怒火冲天,全然不去想诛九族的凄惨,负气道:“虽十族何妨!”燕王霍然站起来,将道衍所劝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手颤颤地指着方孝孺道:“好,好,好,我忍了你许久。老子本不想杀你,是你这厮逼得老子杀人。你说诛十族无妨,老子就诛你十族!”方孝孺激愤之后,才想起自己负气取快,却连累家族中许多无辜的人,不免心生悔意,说道:“用不着杀十族,杀我三族,就杀光了。”燕王却不退让,冷笑道:“我可以杀到你方家四族,你不是有许多门生麽,不是还有许多友人麽?尽数抄斩!”这一句话令方孝孺微微地寒颤起来,骂道:“你自比周公,其实心如蛇蝎!千秋万世之后,都会说殿下是篡位!”这个“篡”字再次在燕王的怒火上添油加薪,火焰冲三千丈,势不可遏,大嚷道:“你这厮真个嘴硬,比刀还硬麽?”转头看着侍卫王勇道:“割方孝孺的嘴!”
    王勇从腰间拔出短刀,两个殿前侍卫将军左右挟住方孝孺。王勇将尖刀插入方孝孺口中,先向右划了几刀,又向左划了几刀,刀痕都划至两只耳垂前面,脸上、前襟都沾满鲜血。燕王看着方孝孺那张嘴被割裂得异常宽大,颇有些滑稽,想起古人所谓“口若血盆”,冷笑起来,很解恨地说:“你的嘴比刀还硬麽?”方孝孺忍着痛,吐着血,怒恨交织,却再也不骂了。燕王手一挥,喝道:“下到锦衣卫牢中,不会让你即刻便死!”方孝孺吐着血沫,含糊地说:“拿……拿笔来……我我……我写写写……”燕王不知他索笔要写甚麽,冷笑地问:“后悔了?”示意左右内官。狗儿将毛笔递到方孝孺手中。方孝孺来到几案前,站立着,笔在砚中饱沾墨汁,在空白黄绫上写出四个大字——燕贼篡位。燕王喝道:“你这厮真是不想活了,下到锦衣卫大牢中,斩待决!”两个军士上前,将方孝孺拖了出去。
    数日后,礼部将朝臣拟的年号报与燕王。杨子荣拟年号为“永清”,茹瑺揣摩燕王之意,拟年号为“永安”,其意是他如今做了皇帝,惟愿天下长久安宁,再不用为削藩一事烦恼;有人拟年号为“洪文”,与洪武相应;其他拟年号还有“弘文”、“绍文”、“开文”等等。燕王审视许久,都觉得不甚称意。他心想进入京城,做了皇帝,可谓威加海内,从前征讨自己的官军已经成了自己的臣子,三宫六院里的佳丽从此只侍奉自己一人,这些想必是极乐的事。但自己进入金川门那一刻起,并不曾感受多少快乐。前几日方孝孺写的“燕贼篡位”四个字,仿佛刻在自己的心底,如何也磨灭不了,登极那一日享受的快乐被他这四个字全抵销了,心绪日渐抑郁起来。快乐何其难得。永清也好,永安也好,都不如永乐。建文之后还用弘文、绍文、开文,更是混账。燕王如此一想,就定下“永乐”二字,付翰林学士和礼部官来议,倘若“永乐”二字前朝已经用过,还得再改,要如“洪武”二字一样,不与前朝年号相同。翰林们搜检腹中的学问,无人查出前朝曾经用过此名。
    大理寺左侍丞王高、右侍丞刘端向来钦服方孝孺,时时来狱中看他,多次送来酒肉与他吃。刘端与方孝儒说,今年已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明年建元永乐。方孝孺嘲笑起来。燕人不知道十六国时前凉张重华曾用过“永乐”年号,北宋末方腊起事也曾用过“永乐”,只是为时不长,又处在乱世,后人多不知道。燕人定年号为“永乐”,想必是他心中实为不乐。他心中还计较着两个人——齐泰和黄子澄如今还在哪里?他们找不到,或许还是新朝的隐患。刘端叹服方孝孺的学识,说燕王定是心中不乐,方才刻意用永乐二字。永乐朝想必不会长久。
    燕王想起多次上书的参军断事高巍和济阳诸生高贤宁。那个高巍说过既为孝子,当为忠臣,死忠死孝,是他所愿,觉得他虽有些痴,若能为自己所用,也是一个忠孝双全的人。高贤宁的策论文章写得好,是一个有才学且有胆识的人,就令吏部差人将他们找来。吏部来报燕王,说陛下兵马进京后,高巍得知消息,在驿馆自缢而死。高巍死后不久,在山东济阳找到了高贤宁,昨日已经送到京城。燕王想封他做翰林,高贤宁不受。燕王生气了,就将他下在锦衣卫的监狱中。过了几天,燕王想起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纪纲,他与高贤宁是同学,就令纪纲去劝。高贤宁说兄不自爱,被学校所弃,无一个出身,便跟着燕王造反。他享用朝廷官学的俸禄多年,岂能负义投降,再说也不能辱没王省先生所教。纪纲问,若燕王逼你出仕哩?高贤宁说只有一死而已。纪纲钦佩老同学的意志坚贞,又怕他将自己当年犯了过失被县学除名的事说出来,来婉劝燕王说,高贤宁向来无大恶大奸的事,既然他迂腐得连官都不想做,何不放他回家,以示陛下的仁德。燕王答应释放高贤宁。高贤宁回乡后,隐居起来,亦耕亦读,与世无争,竟活到九十七岁。
    @半塘隐者 2022-04-07 20:09:18
    太厉害了!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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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
    诛十族

    六月二十日,建文皇帝自焚后第八日,燕王与朝臣们按天子葬礼将建文皇帝安葬了。送葬时,燕王免不了再次痛哭流涕,埋怨侄儿不当自焚,逼着自己不得已做了皇帝。燕王令人将建文皇帝的父亲孝康皇帝也迁到建文陵园,仍称懿文太子,夺去朱标皇帝名号。
    过了两日,燕王得到期待已久的消息,故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搜出来了,被当地军民送官,已经槛送京城。燕王心想二人在外募兵,又是朝廷重臣,身边多少有几个护卫,如何就被百姓们捉了,问到详情后,不免为二人嗟叹起来——原来二人在外奔走,为掩人耳目,身边只有两个随从。齐泰在途中得知京城失守,急奔广德 ,听人说建文皇帝不知下落,燕王登基做了皇帝,已向四方发了海捕文书,时局转瞬就变了。建文皇帝的江山如今成了燕王的江山,天下愚夫愚妇大多心向着燕王,都想捕获他换取赏金。齐泰外出募兵时,常骑着白马,沿路的百姓们都知道他,顺口唤作“白马尚书”。起初齐泰还担心百姓们不认识他,募不到兵;自从燕王下了海捕文书,又担心百姓们都认识他,就将白马用墨汁涂成黑马。马行了几日,出汗后墨汁滑脱,黑马又变回白马,被几个村夫认出这是白马齐尚书的马,立即报官,齐泰很快就被捉了。黄子澄在苏州募兵,得知京城失陷,想与苏州知府姚善逃到海上去,在沿海募兵。姚善却觉得此事不可为,与黄子澄投奔已经致仕的袁州知府杨任,都藏在他家,暗中一起商量举事,也被百姓告发,相继被捉。燕王下令将杨任决斩,将他的两个儿子也杀了。
    燕王想试着说降齐、黄二人,倘若二人归顺,则是天下归心。锦衣卫军士奉燕王旨意将齐泰带到奉天门前,燕王从宫中出来,远远看见一人昂然站立,就说道:“齐尚书,我们总算能见着了。”王勇按齐泰下跪,齐泰不从。燕王问道:“你是溧水人,洪武十八年进士,是一个饱读经史的人,想必深明事理罢?”齐泰仰视天宇,目无燕王。燕王有些生气,手指着他,厉声道:“齐泰,你离间我们骨肉,制定削藩奸计,罪过太大了。”齐泰冷淡一笑,说道:“我是有罪,不曾让皇上早日削藩,才有了今日。你逼死皇帝,篡了皇位,若论罪过,我哪里比得上殿下。”
    “放屁!”燕王勃然大怒,看来他断然不会归顺,话说多了何益,岂不白白受他的气,“带下去,下到锦衣卫死牢中!”王勇等人挟着齐泰离开时,燕王不解心中之恨,在他身后喝道:“你一家老小都得死!你还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齐刚,也活不成了!”齐泰昂着头,似若未闻,一言不发,大步向宫外走去。
    燕王又令人将黄子澄带到奉天门前。子澄兀然站立,两眼紧闭,面色如死灰一般。王勇踢子澄一脚,喝道:“快快跪拜陛下。”黄子澄微微睁开眼,见燕王大步近前,还面有微笑,知道他想劝降自己,于是淡然道:“我是待死之人,殿下见我作甚!”王勇见他仍称“殿下”,挥拳要打,燕王挥手制止王勇。左右侍从在一旁讥笑说“你读蠢了书,做了大官连陛下殿下都分不清”。黄子澄回头看了看左右站立的人,冷笑道:“我分得清,他从来只配称殿下。”
    燕王近前,打量着黄子澄,说道:“我记得你是洪武十八年进士,会试第一名,先做翰林编修,其后进升翰林修撰,累官做了太常寺卿。你是一个有才学的人,若随顺了我,功名富贵自是少不了的。”黄子澄呵呵地笑了两声,说道:“我知殿下是用兵力取了富贵,然后慷慨与众人分享。殿下即皇帝位后,竟然还想让我做官,看来殿下是不想以纲常治天下!”这句话惹得燕王笑了起来,说道:“我早听说你博学,颇善读书,不比那个方孝孺执迷不悟,只要你与齐泰悔过,朕将尽数赦免你与齐泰的罪。”黄子澄道:“我腹中的经史文章是治世所用,乱世如何用得着?况且富贵瞬息万变,何足轻重。殿下处事向来悖谬,不可为训,恐怕殿下的子孙里有人将来也会学着你。”燕王问道:“学我甚麽?”黄子澄道:“学你举兵起事,争做皇帝。如果他年真有人学你,实不足为怪!”燕王笑容瞬息消失,变了面皮,厉声道:“我做皇帝是天命所在!听说你想去日本借兵来攻我,可有这事麽?”
    黄子澄道:“当年太祖起义,兵定天下,在征战中生了殿下。太祖也知殿下智勇双全,才托东北大藩,借以永久护卫朝廷,北敌胡尘,谁知殿下却反过来内斗。若我也借着海外夷人来攻中国,与殿下逆谋何异?”燕王道:“内斗都是小人说的,不足为信,我是要清君侧,捉拿你们这些奸臣。”黄子澄道:“你不是捉了我们麽?你说是为了清君侧,如今算是清了,你为何自个做皇帝?”燕王忍着怒火道:“谁知幼君畏罪自焚了,群臣三番五次劝我做皇帝,你以为我想做皇帝麽?你胡言乱语,朕也不因此加罪。——知道魏徵、赵普的事麽?”黄子澄道:“他们二人都是贰臣。”燕王道:“这样的贰臣是唐宋间数一数二的名臣,也是后人仰慕的直臣和忠臣。我虽不及唐太宗、宋太祖,可是你为何不学学他们?”黄子澄摇头道:“我不学他们,学不像。”燕王失望起来,叹息道:“你觉得魏徵、赵普都不值得学,真是太迂腐了!你可不要追悔!”黄子澄道:“我是悔恨,但不为我自身悔恨。”
    次日,朱能来报,江西将黄子澄族人六十五人、妻族外亲三百八十人都槛至京城,听候发落。燕王令他们都到洪武门内来,让黄子澄与他们相见。黄子澄看见数百名亲族都捆绑着,连串在一起,哀号之声震天,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跪地自诉道:“是我无能,害得你们跟着受罪。”内官狗儿、保儿等几个内官从宫里出来,狗儿近前说:“黄子澄,皇帝陛下知道你不为他所用,你当认甚麽罪?都写下来,若认罪好,皇帝会从轻发落,你好生写。”黄子澄道:“拿纸笔来。”狗儿令几个小厮捧来笔砚,移来小条案。黄子澄坐下来,稍加思索,匆匆写道:“湜 本为先帝文臣,不职,谏削藩权不早,以成此凶残,后嗣甚不足法!”就搁笔了。内官狗儿不认得字,令人将手迹送到宫中。
    少间,保儿从宫中跑出来,喝道:“传皇帝口谕,黄子澄手贱,竟敢写胡言乱语来骂朕,断了他的手!”两名军士上前,一左一右牵扯着黄子澄的手,另一名军士左右各挥两刀,从胳膊处砍断黄子澄双臂。黄子澄凄厉地呼号起来,亲族们吓得面无人色,都不知道哭了,呆呆地看着黄子澄倒在血泊中。子澄向苍天翻着白眼,神色枯槁。才过片时,又有一个内官从宫中出来,大声说道:“奉皇帝口谕,黄子澄虽不曾到岛夷之地,但足迹已到海上,仍有不臣之心;他既然说朕凶残,朕索性成就这个凶残之名,砍了他的双脚!”
    黄子澄任由两个锦衣卫军摆布。一个军士连砍十数刀,才砍断黄子澄双腿;那军士将刀锋映着日光,残缺了三五处。此时黄子澄只剩下躯干,如一只冬瓜,人还未死,气息微弱。他或许想起汉朝的故事,吕后砍断戚夫人的手足,将她放在坛子里,称作人豕,其事令人难以置信。他可能觉得戚夫人真是古今惨绝的妇人,如今燕贼也将自己变成人豕,成了皇明惨绝的男人;他或许又想起当初在东角门与皇帝说的话,想起近年为皇帝所献种种削藩的计,竟然一无所成,才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悔恨之极,自身死不足惜,只是连累无辜亲族。他渐渐觉得身体发冷,神思恍惚,不知不觉间就昏死了;灵魂仍然纠缠着他的残躯好一会,最终无所依傍,不得已才脱身而去,时年五十三岁。
    锦衣卫军士将方孝儒从监狱中提出,推到西华门前,他在门前看见弟第方孝友被五花大绑,槛在囚车上,顿时泪如雨下,呼道:“贤弟,愚兄连累你了。”方孝友淡然一笑,摇摇头,竟然轻吟一首绝句:“阿兄何必泪涟涟,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到家山。”方孝儒见弟弟临刑不惧,还能口占作诗,稍慰仓惶之情,微微点头。囚车引到聚宝门外,方孝儒看到同乡弟子郑公智和林嘉猷,心中震惊。郑公智现任御史,林嘉猷现任陕西佥事,因公至京。二人都被人告发是方孝儒门生。又一辆囚车出来,槛着刑部侍郎胡子昭。方孝儒心焦,大呼道:“胡侍郎冤枉,他不是我的门生!我与他无亲无故!”监斩官走到方孝儒面前,冷笑道:“皇帝陛下说了,要让你死得明白。胡子昭确实不是你的门生,但是你亲信的人,你想一想罢。”方孝儒急切地说:“我与他无亲无故,他冤枉!”临斩官问道:“冤枉麽?你不记得了,是你举荐他修《太祖实录》!”方孝儒问道:“我是当朝大臣,为先帝举荐贤能之人,只是职份,他有何罪?”监斩官冷笑道:“你说虽十族何妨,你不记得了?杀他们为的是凑足十族的数目呵,你如今后悔了?”方孝儒无语,看着胡子昭,泪水直流。胡子昭像是认了命,闭着眼睛,由着刽子手去砍。
    燕王执意要诛十族与方孝儒看,但方氏十族的人一时未能全数捕尽,因此在方孝儒面前先斩这四个人,让方孝儒为一时口快而悔恨。方孝儒看斩了四人,面无惧色,仰头看了看苍天,又环视蚁聚一般的百姓,口中喃喃念着昨晚草草写的绝命诗:“……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他向宫城所在的方位跪下,伸出头颅。行刑的人虽是粗汉,也久闻方孝儒的道德学问,心里钦服,无以为赞,就赞他一个爽利的刀法。德庆侯廖永忠孙子廖镛与廖铭曾受教于方孝儒。二人收殓方孝儒遗骸,葬于聚宝门外乱山之上。后来,二人亦被燕王以受业于方孝儒之罪处斩。
    锦衣卫军来到方孝儒故乡,将他的亲族全数搜捕,全槛送京城。孝儒的妻子郑氏与二子自缢而死,留下两个女儿,大的不足十六岁,皆未婚嫁。锦衣卫将二人被逮至京,她们趁军士看管不备,双双投秦淮河而死。
    锦衣卫军来到方孝儒故乡,将他的亲族全数搜捕,全槛送京城。孝儒的妻子郑氏与二子自缢而死,留下两个女儿,大的不足十六岁,皆未婚嫁。锦衣卫将二人被逮至京,她们趁军士看管不备,双双投秦淮河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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