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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历史小说:《永乐风云》(已出版)[第2页] |
作者:江汉逸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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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澄一时语塞。这诸王之罪,本就只是个削藩的由头,若要往实了究,还真不好说出口。 齐、黄二人与朱棣争论之际,方孝孺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见子澄被问住,他觉得有必要挺身而出,否则局面将陷被动。想了一想,孝孺沉声道:“王爷此话差矣!国有国法,三王过错,自有朝廷命付有司,按律处置。王爷身为藩王,自当谨守藩臣之礼;藩国以外之事,实非王爷所该过问!” “尔是何人?”朱棣面带疑惑问道。方孝孺在洪武年间一直为京外小吏,朱棣倒没见过他。 “臣翰林侍讲方孝孺。”孝孺不卑不亢地答道。 “原来尔就是方孝直!”方孝孺名满天下,朱棣岂会没有听过。略一思忖,朱棣突然笑道:“方先生乃理学名臣,只是方才的话本王听来,却是极没道理!” “小臣不知有何无理之处,还望殿下赐教?”孝孺有些愠怒,他方才之言本就是据理而言,却没朱棣斥为无理,孝孺实在无法接受。 朱棣却是气定神闲,侃侃说道:“洪武二十二年,太祖改大宗正院为宗人府,以二哥为宗人府令,三哥与本王为左右宗正。其后两位皇兄相继薨逝,先皇与皇上均未命人填补其位,如此说来,本王便为宗人府之首。今齐、代二王均为宗室,方先生说朝廷命付有司,可有命付宗人府?若命付宗人府,本王身为掌印,又为何未参与定罪?既然宗人府未预其间,那又叫何命付有司,按律处置?” 朱棣一语道毕,方孝孺目瞪口呆。原来这宗人府设置后,一应官职皆由亲王掌领。但亲王们各在藩国,又哪顾得着宗人府之事?其后秦、晋二王相继去世,这藩王掌领宗人府的职责便也名存实亡。不过朱棣眼下将此事重提,方孝孺却也反驳不得。毕竟朱棣的右宗正是太祖亲命,而藩王之事于宗人府确实是管的着的。此时齐泰、黄子澄二人已是满脸通红。原来他二人谋削齐、代二王时操之过急,莫说宗人府,就连让建文发道敕旨命诸王议罪的程序都给免了,因此正被朱棣抓住把柄。 |
朱棣见他三人无话可说,心中暗喜。却又转对建文哽咽到:“陛下!皇考在世之时,多以友爱孝悌训诫儿孙,极重亲族人伦之道。陛下昔日多受太祖教诲,如今怎可因一二外臣不实之言便加害亲叔?如今父皇尸骨未寒,陛下便连黜三王,父皇得知,其在天之灵又岂能安?这又岂是尊重先皇之道?何况长兄如父,臣身为诸王之长,明知诸王冤屈,又岂能不为诸位弟弟申冤?今日之事,实乃臣心不能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话可说,是谪是囚,任由陛下处罚!”说着,眼中竟挤出两滴泪来。 建文一时乱了方寸。方才一番唇枪舌剑,自己倚重的三位大臣竟都被问倒。现在朱棣向自己发难,他一时之间实不知该如何应付。建文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决之人,削藩之中也时有犹疑,唯恐一旦逼迫太过,会落得个残害亲族的名声。幸而齐泰、黄子澄二人时常劝谏,坚其心志,这削藩大计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眼下这位四叔端起长辈架子,口中左一个先帝、右一个皇考,抬出太祖来责备自己,建文实在是无法作答。况且,朱棣虽明着说任由自己处罚其登殿不拜之罪,却又偏偏摆出一番因为弟弟打抱不平而义愤填膺的架式,把自己装扮成一腔热血的忠勇之臣。如果真因此而降罪燕王,自己岂不成了不听忠言而残害亲叔比干的商纣王? 建文说不出话,朱棣却毫无退却之意,睁着一双虎眼直逼建文,一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誓不罢休的样子。建文被朱棣瞪的心中发毛,无奈之下只得干笑一声道:“四叔远在北平,于朝中之事或许不太清楚。诸王之罪,并非空穴来风,朕亦屡次辨查,实是确有其事。”见朱棣面露怒色,建文忙又安抚道:“四叔为诸王大兄,关心诸弟自是本分;殿前失仪也是护弟心切所致,朕岂能怪罪!而齐、代二王之事,事先未知会四叔,实是朕一时疏忽,违了礼制。朕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便先就此事给四叔赔个不是了!” |
皇帝竟公然向藩王认错!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不大惊失色。齐泰听得建文此言,又惊又急,忙大身奏道:“陛下!燕王殿前不拜,实乃大不敬之罪!岂能置之不问?至于齐、代二王之事,实乃臣之疏忽。臣受陛下之命,审理两案,其间所有过错,俱臣办事不力所致,臣甘愿受罚。但陛下切不可将二者相混淆,燕王之罪,实不可不问,请陛下按律处置!”齐泰一直视燕王为朝廷心腹之患,今日他拼着自己受罚,甚至齐、代两案推倒重审,也要把燕王拉下马来。 “齐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朱棣还未说话,位列右班的后军都督府左都督王宁却先站了出来道:“此事本乃皇家内务,如今陛下都已说了不问罪,尔身为外臣,怎能一再相逼,强要陛下处罚亲叔?天家之事,自有天子决断,何劳尔操这心?”王宁是太祖第六女怀庆大长公主的驸马,正牌子皇亲国戚。他的话对于此类皇家事务还是很有分量的。 齐泰见王宁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气的肺都要炸了,当即骂道:“王宁,尔素来勾结燕藩,今日又颠倒是非,到底是何居心?” “勾结燕藩?”王宁一下也火了,当即回敬道:“当年太祖屡次训诫,命亲族之间务须和睦友爱。本驸马也是皇亲,秉太祖教导交结藩王有何过错?莫说我,就连这朝堂上的诸位勋戚,又有几位不与藩王交往的?此都乃太祖所倡,为何到尔嘴里就成了勾结?” “众卿家不许再争!”御座上一阵响声,建文已拍案而起。齐泰与王宁二人相互一瞪,方默默归班就位。 |
建文此时已搞明白了:这四叔进京,名为祭扫孝陵,实则蓄意生事。今日之局,燕王已占了上风。若再争论下去,不但削藩一派大臣要吃亏,就连自己也下不来台。计议已定,建文果断打断争执,目光威严的扫视群臣一眼,方对朱棣柔声道:“四叔友爱之心,朕已悉知。四叔不愧为我朝之贤王!今日朝堂之事便且罢了。此刻还请四叔随朕进宫,一叙亲情。” 朱棣见建文并无为三藩翻案之意,心中未免有些失望。不过他是个知进退的人,今日自己势压群儒,成功地将削藩之策定性为佞幸奸计,已是将公论拉了过来。而建文降尊纡贵,亲自道歉,更显自己之正确。有此收获,已不枉其冒险一场!而且,在朱棣的计划里,今日之举,不过是给建文的一个下马威罢了。接下来,他还有更厉害的后手,看他建文如何接招! 终于,朱棣再也不摆皇叔架子,而是带着三个儿子行了稽首大礼,方恭恭敬敬的回道:“臣遵旨!” |
第九节 徐家的魏国公府位于南城大功坊内,因徐达死后追封中山王,京师百姓亦通称其为中山王府。这一日中山王府前的徐府街鼓乐齐鸣,刻着朱元璋御笔亲书“大功”二字的牌坊下,世袭魏国公徐辉祖、中府都督佥事徐膺绪与右府左都督徐增寿兄弟三人依序而立,一起迎接徐达之婿、燕王朱棣的到访。 方过己时,燕王朱棣的舆驾便已远远行来。朱棣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穿红色盘领窄袖袍,标准的亲王常服打扮。高炽、高煦、高遂三兄弟依次跟蹑其后。待车舆停下,徐府三人便欲行礼,朱棣伸手虚为一托,随即笑道:“今日特来拜会,怎劳三位内弟如此兴师动众,倒让为兄觉得生份!” 徐辉祖却并未领情,只是淡淡说道:“使长乃亲王,我等身为臣子,虽有亲戚之份,却不能忘朝廷礼节。”说完也不等回话,直接行了见亲王之礼。 朱棣微微一愣。燕王登殿不拜之事早已传遍京师,朝野上下可谓说什么的都有。徐辉祖此番言论,无疑是暗讽燕王无人臣礼。朱棣又岂能听不出来?一时场面顿显尴尬。 徐增寿见朱棣僵立不动,心中暗道不好。增寿知道自己这个大哥是个死忠朝廷之人。建文削藩以来,京城内的诸多王公贵族因和藩王关系密切,大都只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而徐辉祖则不同。这位世袭公爵一直坚定拥护削藩之策,甚至数次为削藩一事向建文建言。此时眼见辉祖寥寥数语,竟使朱棣脸色尴尬,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增寿觉得有必要出面救一救场。 略一思忖,增寿展颜笑道:“大哥这就不对了!姐夫此番是来叙亲情,又不是办公差,何需如此郑重。”说着,增寿笑嘻嘻地对朱棣一让道:“还请姐夫移步!” 朱棣见增寿出面解围,遂一笑将心中恼怒掩过,昂首入府。 |
进府后,朱棣并未入主厅,而是直奔徐家家庙而去。在那里,他以女婿的身份,恭恭敬敬的向徐达夫妇的灵位行了一跪三叩之礼,高炽三个也跟着一阵跪拜。待行完礼,一行人才返回主厅。 待回主厅坐下,朱棣又堆起满脸笑容,对几位内弟嘘寒问暖。辉祖对燕王前日之事十分不满,本想借着今日私聚的机会,对这位姐夫旁敲侧击一番;可此刻朱棣有意避开公务不谈,尽拣着亲情话题相叙,辉祖虽心中有结,但也不好强言。过了好一阵,辉祖见时辰已差不多,方起身笑道:“饭菜现已备好,还请王爷移步!”众人经他一说,方觉时候不早,便一起向餐厅走去。 上桌之前,却又是一番折腾。朱棣是亲王,又是徐家兄弟的姐夫,他自然是坐上首。但这下首之位如何就坐,徐家三子与燕王三子却又是一阵推让。按身份,燕王三子都是皇族,应比徐家高贵,辉祖便请高炽等人坐在下首上位;而高炽却是坚决推辞。他的道理也很简单:徐家三人皆为其舅父,自当位列其上。众人你推我劝,闹了好一阵子,直到朱棣发话,命两拨人分左右而坐,不分高下,方才了此乱局。待众人坐定,朱棣忽开口问增寿道:“妙锦今日不在么?怎未见她出来?” 增寿尚未答话,辉祖已先插口道:“回王爷话,是臣不让她过来。妙锦一介女流,上不得台面,不便出迎贵客!” 朱棣听了一阵窝火。本来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但不让妙锦出面,这徐家摆明了是像招待普通外客一样对待自己父子四人,又哪有半分亲家的意思?膺绪满脸尴尬,增寿暗暗摇头,朱棣一想便知,此必是辉祖这个徐家爵主的一己之念。而他满口的“王爷”、“臣下”,更是清楚的透露出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冷漠! |
场面顿时冷清下来。就在朱棣琢磨着如何应付辉祖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女声:“咿呀!大姐夫今日来我家,为何不先告诉我,连吃饭也不让我知晓,天下哪有这等道理?”说着,一个影子闪进屋来,众人一瞧,正是徐妙锦! 妙锦的出现让辉祖大感意外。他本已严令家人,不得告知妙锦燕王造访一事,谁知还是她还是得知消息赶到前厅来。 朱棣却是大喜,他当即招招手道:“这便是妙锦妹子吧!四年未见,竟已出落得这般水灵!方才还和你大哥问及你,这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岂不是巧!” “还是大姐夫记得我这个妹子!”妙锦嘟着嘴道:“我这三个哥哥,把大姐夫要来的消息瞒的死死的。若非我逮着徐得问了个究竟,还以为是平常外人到我家来哩!” 徐得是增寿的贴身家奴,妙锦一说完,辉祖便朝增寿一瞪眼。增寿倒也泰然,只是哈哈一笑道:“妹子既然来了,就快入座吧,咱们肚子可都饿得直叫了!” 按辈分,高炽等三人都是妙锦的外甥,此时便起身让座。妙锦却只一摆手,自从旁抬了把椅子坐到下席直对朱棣处,方没好气的道:“左右也就是蹭你们一顿饭吃,还兴这些虚礼干什么?快上菜吧!” 众人哂笑。说话间,菜便上来了。 明初物资匮乏,太祖朱元璋又是讨饭出身,更是身体力行讲究节俭。正所谓上行下效,官场之上也多讲究“筵不尚华”。此宴虽是中山王府所设,却也算不得奢侈。不过毕竟是招待亲王,筵上虽无山珍海味,金陵土产倒是一应俱全:打头一道主菜便是名满京师的清蒸花鲢。这花鲢实是鳙鱼,金陵人惯将鲢、鳙混为一种。此鱼乃徐府自家塘内所养,头大身微、鳞细肉腻,其味鲜美无比。其后的湖池莲藕,其状巨如壮夫之臂,却甘脆无渣;烤板鸭外酥内嫩,皮脆肉滑;就连个清炒水芹,亦是初春上品。以上均为金陵名菜,朱棣父子久在北方,哪里吃得到这等鲜嫩美味?一时俱都频频举箸,大块朵颐。 |
菜过五味,下人们又端来主食,却正是京师流行的面点小吃:馄饨汤、状元豆、桂花酒酿小元宵等等,实是让久别金陵的燕王父子过足了家乡瘾。 酒足饭饱,朱棣方拭嘴笑道:“许久未尝金陵美味,今日得诸弟妹款待,得以一饱口福,实是快事。” “酒席是他们几个摆的,和我可没半点关系。我和侬一样,都是来沾光的哩!”朱棣话音方落,妙锦却用帕子拭拭樱唇,阴阳怪气的一阵哼哼。徐家三男,尤其是辉祖听了愈发窘迫,只得一阵干笑。 高煦方才一顿海吃山河,此时听众人叙话,遂也放下筷子对着朱棣道:“儿臣也极为嘴馋,只可惜回了北平便吃不到了。儿倒真想使京师与北平易个位置,也好随时品得这天下美味”说完便是一阵大笑。 徐辉祖并不喜欢朱高煦。昔日高煦在京师大本堂读书之时,便极尽刁滑之事,并数次被太祖责罚。辉祖当时便对这位外甥没有好感;方才进餐之时,高煦又不顾礼仪,吃相甚为饕餮,毫无金枝玉叶的风度。辉祖看在眼里,更是心生不快;眼下高煦大放厥词,竟说什么将京师与北平易个位置,这其间隐含之意岂又了得?想到这儿,辉祖不由冷笑一声道:“高阳王这话不对!使京师与北平易位,恐非妥当之言;你若爱极这金陵美食,不如奏明圣上,长留京师,岂不遂了此愿?”他是有意想借此机会压压高煦,顺便挫挫燕王的风头。 高煦听了一怔,方觉得于此风口浪尖之时说那些话却是不妥。不过他对徐辉祖也是一向厌恶,此时明知说错,但却不肯认输。待得脑子一转,高煦忽然嬉皮笑脸的回辉祖道:“大舅爷这话却也是不对。外甥我就算不能易得京师之位,恐也无法长留金陵。我乃太祖亲封的高阳王,若真自请留京,岂不违了太祖封建藩国的本意?大舅爷以前总教我要遵守朝廷制度,怎么今日却想着让我违制呢?”说完眨巴眨巴眼睛,直等着辉祖作答。 |
自顶 |
增寿见他二人又有抬杠之势,忙又出来和稀泥道:“大哥也是,高煦也就随口一叹,你又何必说的如此严重?倒失了家人亲近之意。”随后又对高煦笑骂道:“你这小子实在是口无遮拦,这话哪是人臣说的?幸亏这是家里,若是让那些御史们听见,恐又给你父王惹一身麻烦!”增寿与高炽兄弟也是熟悉的很。高煦虽然讨厌辉祖,但对增寿这位小舅爷倒是十分尊重,因此听了只是嘿嘿一笑,却不再如方才般反驳。 朱棣见辉祖接二连三找机会隐刺自己,心中已是十分不快。不过他素有城府,不愿于此做无用之辩驳,顿时哈哈笑道:“煦儿不知深浅,随口胡说,辉祖你不要和他计较。”为避免徐辉祖又横生枝节,他遂支开话题,转对妙锦笑道:“前段日子增寿给你大姐去信,说妙锦妹子这几年师从高人,练得一身好武艺,去年还在卢妃巷救下一名官妓,一逞侠义英豪,可有此事?” “咿呀!四哥告诉大姐夫了?”妙锦兴奋叫道。她本就以侠女自诩,从教坊司人手中救下玉蚕,是她平生最得意的事迹之一。此时朱棣问起,她顿时来了精神,也不管这位姐夫爱不爱听,当即眉飞色舞的把当日情景复述一遍,末了还意犹未尽地道:“当时若不是增寿哥哥拦着,我非打的那几个狗差役满地找牙!” “哈哈哈哈……”朱棣大笑道:“教训得好!教训得好!此等恶奴,正需你这等侠肝义胆之人去管教,别说只是吓吓他们,就是抽上几鞭也是应该!” “侬也这般想?“妙锦又惊又喜。一直以来,对她练习武艺,即便是平日里最亲近的徐增寿,也都是不置可否,至于其他家人就更不用说了。而她推崇的任侠仗义,在辉祖他们眼里,说白了就是这位刁蛮千金无事生非,四处滋事的借口而已,只是拿她没办法,只能由着她罢了。家人的不以为然,让妙锦常有生出受挫之感,心中甚为憋屈。今日朱棣不但不说她有失名门千金的体面,反对她的举动大加赞赏,妙锦欣喜之下,竟生出得遇知音之感,当即得意地对着辉祖哼道:“侬当日还说我无女儿家模样,怎么样,王爷大姐夫可说我侠肝义胆来着,二哥侬这下无话可说了吧!” 妙锦特地点出“王爷”二字,自是借朱棣的身份来给自己撑腰,由此可见,她平日可少没受辉祖聒噪,此番一朝得势,顿时扬眉吐气。高炽等人见她如此,心中暗暗好笑,增寿也是不禁莞尔,只留下辉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面色甚是尴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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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以前与妙锦接触不多,这几年间更是少闻她音讯。今日相聚,见其纯真之余又带着几分率直,言行做派虽出人意表,然却毫无娇柔造作之感,反倒显露出几分巾帼风范,心中顿时大感惊奇,当即脱口而出道:“虎父无犬女,妹子颇有老泰山之遗风,若是男儿,必为我大明一员虎将!” “真的?”妙锦闻言大喜,从椅上一蹦而起,直跑到朱棣身旁原先徐老夫人的位子坐了,一把拽住朱棣的袖口说:“那大姐夫带我去北平吧!下次出塞,我也披挂上阵,和侬一起杀鞑子!” “这……”朱棣一时语塞。他不过随口一赞罢了,哪知道妙锦这小妮子却异想天开至此,居然蹬鼻子上脸想到这么一出!一时之间,朱棣不免有些发懵,不知该如何回话。 “放肆!”就在朱棣茫然无措时,徐辉祖的话帮他解了围:“出塞击胡,国之大事,你一个小姑娘,胡乱瞎扯些什么?” “我哪有瞎扯了,我确实是想打仗嘛!”妙锦不服气的咕哝道。这位小侠女倒确实是英雄心性,不爱红装爱武装这句后人之语用到她身上还真合适不过。以前他窝在京师这太平世界里,也不过小打小闹,逞点小家子能耐罢了,此番见着以沙场武功闻名天下的燕王大姐夫,且又受其以家父徐达相比之语的激励,妙锦顿时似发现了另一片天地,竟对万人敌的功业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冲动。 “好了好了!”就在辉祖训斥妙锦之时,朱棣已想到了脱身之法,他呵呵一笑道:“妹子巾帼不让须眉,正是我大明第一将门的家学渊源!不过出塞击胡就免了,此乃国之大事,可不是想打就打的了的,何况你就是真要从军,也得皇上首肯才是,我这个大姐夫可没这能耐,私自带你出征!” 妙锦这下无话可说了。她现在被建文下旨软禁,连中山王府的大门都出不了,至于出塞击胡,更是天方夜谭,不管什么时候,建文也不可能让她这个丫头去上什么沙场,这点自知自明妙锦还是有的。 |
不过妙锦的垂头丧气并未维持多久,朱棣接下来的话马上又让她振奋起来:“待过两年,你可请准皇上,与几位哥哥来北平走上一遭。河北兵马,素来是枕戈待旦,演习比武也是常事。若你真有兴趣,我这个姐做夫的到时就破回例,让你在校场上畅意一回!” “咿呀,好也!”妙锦蹦起三尺高,一双大眼睛扑哧扑哧的直闪着对朱棣道:“侬不要骗我哦?” “哈哈哈哈”朱棣爽朗的大笑道:“本王带兵多年,一诺千金,你尽管放心!” “那我一定得去北平!”妙锦喜笑颜开的说道。不过过了半刻,她忽又不无遗憾的嘀咕道:“可这校场比武终比不上出塞杀鞑子来劲!” 这一下,不光是朱棣和辉祖,连一旁的高炽兄弟都傻了眼:这个小姨妈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真把沙场搏命看做女儿家荡秋千捉迷藏了?” “有了!”就在众人发愣时,妙锦忽又想起什么,再把朱棣衣袖抓起,一个劲的摇道:“大姐夫,侬给我讲讲侬当年出塞杀鞑子的事吧!哥哥他们只会说爹爹当年的老黄历,我听的耳朵根子都起茧了!” 徐妙锦的要求一个接着一个,来事的本领称得上是无以复加,素来威风凛凛的燕王也彻底没辙了,只能报以苦笑道:“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有甚好说?” “不嘛!”妙锦当场不依:“就讲九年前四哥和你一起出塞的那次。四哥那回好没出息,一出塞就犯了病,只能窝在帐中,连鞑子影儿都没摸着,我要听侬带兵杀敌的那段!” 妙锦话一说完,徐增寿便已羞的满脸通红。原来洪武二十三年,朱棣率明军出塞讨伐鞑靼,当时刚在朝堂崭露头角的徐增寿也奉召从征。可增寿是南人,又是头一次出征,到北方后水土不服,方一出塞便因喝了脏水,染上疟疾,只能在帐中休养。增寿虽然没有上阵,但在帐中也是抱病参预谋划,为朱棣的大胜贡献了不少良策。但身为将军上阵拉稀,这说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好听。妙锦无心机,咋咋呼呼的当着增寿的面儿便抖落出来,把这位素来潇洒倜傥的徐四爷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给钻进去。 |
不过对朱棣而言,妙锦这番略带撒娇的请求倒还是起到了效果。沉吟一番,他终于娓娓将当年那场让自己扬名海内的大捷复述道来: 洪武二十三年二月,北元丞相咬住与平章乃尔不化意欲南侵。朱元璋得报,诏令晋王朱棡和燕王朱棣抢先一步,分别自太原和北平主动出击。谁知西路的朱棡是个绣花枕头,方出雁门关,便顾忌鞑靼势大,一路拖延不进。而在东路,燕王朱棣慷慨誓师,兵出古北口,一路北上搜敌。经过一番侦察,终探知乃尔不花屯兵于迤都。其时晋王西路军久久不至,正巧天公又不作美,竟下起了漫天大雪,一时众将都慌了神,连久经沙场的副帅——颍国公傅友德也建议休整待进。值此关键时刻,方过而立之年的朱棣意气风发道:“昔日李懋雪夜袭蔡州,出其不意,一战功成。此番大雪,敌必不备,正利我军进剿!”在朱棣的坚持下,东路军孤军疾行,朱棣亲率五百轻骑为先锋,竟神不知鬼不觉的赶到乃尔不花驻地。两军接近后,朱棣派已归降大明的北元全国公观童前往劝降。乃尔不花得知明军赶到,顿时欲逃,朱棣当机立断,将五百骑士散开,顺风大呼以做疑兵,乃尔不花以为明军大部已到,又架不住观童苦劝,一时惊疑不定。就这样拖延了一两个时辰,待傅友德率主力赶到,众军将迤都团团围住,鼓噪将进,乃尔不花见大势已去,终不得已归降。这一仗,朱棣有勇有谋,兵不血刃大获全胜,捷报传入京师,顿时满朝轰动。朱元璋见这个四儿子英雄如此,也是大加赞赏。正是这一仗,燕王的赫赫声名传遍海内,朱元璋从此看他也胜过其他藩王一筹。 朱棣叙说的语调十分平和,仿佛这场大捷与己无关似的,但在妙锦听来,却是充满了惊心动魄。尤其当听到鞑子欲逃,而朱棣只有五百骑诈为疑兵时,妙锦竟忍不住惊呼道:“咿呀!侬就五百骑,若鞑子偏不信邪,赶在大军杀到之前硬要突围可怎么办?” “那也只好和他们硬拼到底了!”朱棣淡淡答道。 “那多傻呀!”妙锦叫道:“人家好几万口子,侬就五百人,哪拼的过他们?” |
“那你说该如何?”朱棣微笑着问道。 “当然是逃了!”妙锦想都不想就答道:“先和大军会和,再找鞑子算账!” “可若是逃,那鞑子必然北遁。大漠茫茫,要再找到他们可就难了!” “那也比硬拼强!”妙锦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若大军未到,侬便被鞑子杀了,那多不值啊!” “妹子错了!”朱棣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本王率师出塞,既已遇敌,自当竭力获胜,如此方不辱使命!我若坚持不退,即便阵亡,只要大军赶至,也可将鞑子一网打尽,并兼能为我报仇,如此亦不枉一死。为将帅者,当以胜为先,岂能顾及一己之性命而生畏惧?”说到这里,朱棣脸上充满了坚毅:“何况我乃太祖亲子,大明藩王,岂能因惧鞑兵之势而退?太祖昔日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本王身为朱家子孙,宁死不可辱没皇室威名!” 妙锦呆住了!她在京中接触过无数的勋臣武将,也与好些亲王打过交道,但像朱棣今日这般豪情,她却从来未曾见过。大明亲王的骄傲、大军统帅的职责,为国尽忠的使命感,一往无前的勇气以及坚韧不拔的决心,统统在这位燕王姐夫的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并让妙锦产生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由衷震撼!“这就是英雄么?”妙锦心中忽然产生这样一个疑问。不错,这就是英雄!很快,她自己便在心中给出了答案。朱棣的坚毅、从容、果敢以及豪迈,都与她想象中英雄所应具备的素质不谋而合。而他那副历经风霜洗礼的沧桑面庞,以及颚下潇洒飘逸的长髯,更与豪气冲天的英雄形象十分契合。一时间,妙锦的心被触动了。再看朱棣时,她的眼中已充满了敬仰,而能让她产生敬仰的,之前似乎也只有已过世的太祖朱元璋和父亲徐达。 在朱棣的左下首,徐辉祖也感到震惊。与妙锦的尊敬和仰慕不同,辉祖感到的,是一阵深深的忧虑,甚至些许不安。他忽然想到——这样一个坚忍不可夺其志的统兵亲王,果真会屈服于朝廷的威慑?果真会对削藩之举俯首认命?若他心中不愿,以他的坚毅,以他的能耐,以他的威信,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想到这里,辉祖顿觉背心发凉,心中对朱棣的戒备也更深了一层。 |
“好了!”终于,朱棣打断了徐家兄妹的沉思:“今日得见岳母大人与诸弟妹平安,本王十分快慰。时候不早,便就此告辞!” “咿呀!”妙锦一吓惊醒过来,意犹未尽的道:“大姐夫这就走了么?我还想再听侬讲故事哩!” 妙锦的话惹得大家都是一笑,朱棣乐呵呵地道:“你姐夫值得夸耀的本钱也就这么多了,哪还有那多可供吹嘘?” “那姐夫就不再过来了么?”妙锦忽然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朱棣想了想道:“若再前来,就是辞行了。不过到清明时我想去岳父墓前祭扫,不知到时妹子和诸位弟弟可愿同往?” 增寿一听,忙答道:“大姐夫祭扫家父,我兄弟岂有不同往之理!只是……”他望了妙锦一眼,苦笑道:“只是妙锦妹子恐就不能同行了!”说完,他便把妙锦擅击登闻鼓,惹得建文大怒,禁其出府的事说了。 朱棣听完,先是一愣,后忽放声大笑道:“妹子果然是巾帼英豪,竟敢击鼓鸣冤!不过正可谓父女情深,女儿祭扫家父,本也是人伦孝道,皇上纵有诏旨,也拦不到这上头。到时候妹子便与本王一起吧!” “咿呀!”妙锦一拍手,又惊又喜地叫道:“姐夫真能带我出府?”她受禁足之令已有一月,这段日子熬下来,可把这位活泼好动的徐八小姐给憋坏了 辉祖却是大惊,当即出言阻拦道:“这只怕不妥吧!皇上……” “皇上若要过问,就说是本王的意思!”不待辉祖说完,朱棣便不容置疑的打断他道:“我大明以孝治天下,皇上若真连女儿祭父也要阻拦,便那就请他先治我唆人违旨之罪吧!” 朱棣的眼光冰冷如霜,辉祖瞧得,心中顿时一惊,嘴唇蠕动两下,终把话又咽了回去。 朱棣父子告辞时,辉祖兄弟欲送至大功坊外,朱棣坚决推辞,只让他四人送到大门。待到门口,三兄弟皆作揖恭送,妙锦则又拉起朱棣衣袖,依依不舍道:“大姐夫务必记着,去祭扫家父时,定要将人家带上哦!” “那是自然,哪能忘了妙锦妹子!”朱棣闻言大笑,当即痛快应诺。随即对大家一拱手,乘舆而去。 待燕王舆驾走远,徐家兄妹默默回返。增寿慢慢踱着,忽然心念一动,脑子里顿时蹦出个疑惑:这小妹一向是女儿身子男儿性格,与人说话,自称从来都是个“我”字。可方才与姐夫辞行,她口中怎就娇羞羞的冒了个“人家”出来?想到这里,增寿不由一凛,直呆呆立在院中,许久没回过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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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建文这段时间的心情是每况愈下。燕王进京已有十余日。本来按照事先设想,是先让朱棣父子进得京师,然后再寻机扣之。哪知这燕王一入京师便于殿前生事,满腔悲愤似的为藩王求情,并直指建文不念亲情,从而一举获得了众亲贵的同情。建文没料到他会反将自己一军,一时间乱了手脚。朱棣一招得势,却又得寸进尺。这段时间,这位入朝藩王上窜下跳,从安王朱楹、韩王朱松、沈王朱模等年纪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到临安大长公主、怀庆大长公主等姐妹,以至于魏国公、曹国公、武定侯等功勋大臣,竟被其一一走访了个遍。所到之处,无论主人家是真心接待,亦或虚以委蛇,甚至暗加讥讽,朱棣全部以礼相待,一副一团和气的模样。经过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现,朝廷舆论风向顿生变化,针对削藩的微词一下子多了起来,赞附燕王之声也是大起。 “陛下,三位大人已经到了!”乾清宫答应长随马琪的一声轻唤,将建文从沉思中唤醒。 “让他们进来吧!”建文收拾心绪,下达了旨意。 “遵旨!”马琪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人进入殿内。 “三位爱卿!”待三人行完礼,建文苦笑着指着案牍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这里面又有十来道本子,全是帮四叔说话的,尔等说朕该如何做?” 三人皆面色沉重。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每日上朝,右班的武臣勋贵频频出击,拐弯抹角的为燕王造势,对削藩一议暗加嘲讽;至于出了宫,那就更不得了。眼下京城坊间已经传遍,说齐泰、黄子澄为邀圣宠,不惜构陷亲藩,以为晋身之阶。这种传言自燕王进京之日起便已出现,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势。齐、黄二人听得是又急又怒,偏偏还无从反驳。毕竟,他二人确实是因着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当此燕王主动进京,大表忠心,成功引得士民怜悯的当口,你说削藩之议全是出自一片公心,却又有几人能信?贸然反驳,只能是越描越黑罢了。且一旦闹大,没准儿连建文都会被扯进来,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面君王,这就更让齐、黄投鼠忌器,只得强自忍住。 |
“擒虎不成,反遭虎噬!臣等谋划不周,有负陛下所托!”沉默良久,黄子澄首先一声哀叹。局面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认输了。对于此次燕王入京,子澄一开始便存了这样一番认识,觉得燕王不过是虚张声势,试探朝廷态度罢了,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际自投罗网。关于这一点,齐泰、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的存有同感。故而,在议准燕王进京之事时,朝廷的主要布置,都放在防备燕王一旦得知朝廷准奏,即刻起兵造反上头。直到燕王真的入京,大家才又匆忙调转枪头,开始商讨如何与其正面交锋。然则直到这时,大家还都以为,朱棣进京,主要还是向建文摇尾乞怜,希望以亲情感化帝心,以保燕藩无恙。为此,齐泰还屡次激励建文,望他坚定心志,莫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乱了阵脚。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泪,而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打着替弟弟申冤的幌子,并借勋戚之力,在朝野间成功的掀起一股为藩王,尤其是他燕王自己鸣不平的汹涌呼声,并挟着这股舆论强行逼宫,意图使建文迫于物议而不得不就此罢手。此等手段既强势,又巧妙。其强势便在于建文年轻望浅,齐、黄、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进未久,对勋戚们的这阵言论攻势,他们很难强行压制。而说其巧妙,则在于其出人意表。此番朱棣孤身入京,可谓是命悬一线,随时有被建文扣下的可能。处此险境,朱棣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想,竟然反守为攻,刚一入朝便在殿上将了建文一军,其后又连连出招,把个削藩大计描绘成残害亲族的暴行,更把建文君臣架到了道义的火炉上炙烤。若建文这时敢对朱棣动刀子,那他暴君的名声可就担定了,黄子澄等一干削藩干将,也逃不掉助纣为虐的骂名。这种局面,是建文君臣始料未及的。有了公论的保驾护航,即便建文对这位四叔有着天大的不满,也不敢再打什么“扣于京师”的主意。 “奸诈小人!”齐泰终于忍不住,忿忿骂道:“为保一己无恙,不惜有意挑拨朝堂纷争,并大肆污蔑陛下,他燕王的厚黑和无耻也真是千古少有了!”帮燕王造势的多是勋臣,而五军都督府的武职多由勋臣把持。朱棣这一闹,朝中本就不睦的文武关系由是更加恶化,并已逐渐显露出党争的苗头,这让齐泰等有识之士是又气又急。 |
“其实这勋臣滋事也并非全为燕王。他们早就心怀不满,燕王此举,不过是给他们寻了个由头,两方人一拍即合,互为奥援罢了!”齐泰方骂完,方孝孺便干笑一声,颇带几分无奈的接过了口。 孝孺这么说也是有缘由的。其实勋臣们之所以为燕王造势,也都有着自己的算盘:建文命方孝孺改革官职已有数月,眼下已将进入施行阶段。尽管方孝孺等严格保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改制的具体内容也逐渐传了出来。在孝孺的改制方案中,最重要的便是提升文官品级,走的竟是扬文抑武的路子。大明朝以武开国,明初武官地位远胜文官,太祖所封勋臣也多是武将,文官受爵者不过六人。后来朱元璋连兴大狱,屡削功臣。文职六爵中除了诚意伯刘伯温这一支外,其余五爵均因故被削。而武臣虽也屡经屠戮,但仍有许多世爵得以延续。眼下五军都督府的各种官职,多为开国武勋之后人担任。这群世家子们袭着先人爵位,又占据要职,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而文官们饱读经史,又岂能打心眼儿里瞧的起这帮不学无术的粗鄙之人?无奈太祖重视武将,文官终整个洪武朝均是地位低下。如今太祖升遐,建文登基,这位皇帝是个标准的儒家子弟,一上台便大兴文治,所重用的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都是文臣。建文之举固然讨了文官欢心,却让武官们大为不满:大明基业是马上打下来的,凭什么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指点江山?按孝孺改制的内容,文官品级、权力将会大增,武官勋臣们闻得消息,更是愤怒不已。不过以前因有皇帝撑腰,勋臣们虽是暗怒,却不敢明言。此番燕王进京,直指削藩不当,勋臣们暗地里大都欢欣雀跃:削藩与改制乃建文两大要政,削藩若是黄了,皇帝与文官们必然威势大减,这改制失败也就是早晚之事;即便燕王不能一蹴而就,只要他把削藩这汪清水搅浑,使建文身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改制多半也会无疾而终。正是基于此点,勋臣们方会如此积极的煽风点火,为燕王大肆吆喝。对勋戚们的这点小九九,职掌改制的孝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
三位重臣依次陈词,一道清晰的线条终于勾勒出来:朱棣先以孤身入京之壮举博得世人惊叹,继而朝堂发难,把自己打造成仗义直鸣的忠臣义王,赚取世人同情,并趁势挑起公论,既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又给朝廷的削藩大业以及建文本人狠狠泼了一盆脏水,使建文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地;最要命的是,朱棣居然还洞窥朝局,暗中与勋戚合流,搞的建文后院起火。这一连串的精妙布局,可谓丝丝入扣,招招中的。建文计划中的守株待兔,倒头来却成了玩火自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心机何其工也!计谋何其毒也!”将思绪理清后,建文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同时也萌发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正如齐泰所言,这位四叔的权术机谋,实在是太可怕了! “陛下,勋戚阴附燕藩,蛊惑视听,应加以严惩,否则不足以敬效尤!”齐泰恨恨道。对勋戚们的煽风点火,齐泰早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王宁,这个驸马都尉更是一马当先,继奉天殿上为燕王帮腔之后,又到处联络勋戚,对削藩大加诋毁,闹腾的十分拉近,齐泰对他恨得牙直痒痒。 “严惩?”建文一怔,旋又望了望御案上的那一道道奏疏,终苦笑着摇了摇头。对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勋戚,建文何尝不是恨之入骨?何尝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让朝堂从此清静?但这可能吗?眼下舆论已经对己十分不利,若在这节骨眼再拿勋戚开刀,朝局顷刻间就得大乱!而更可怕的是,勋戚可不比文臣,这些人都是将门出身,不仅在京中把持着五军都督府,就是天下卫所将校,也与他们多有关联,势力可谓盘根错节。眼下藩王与朝廷已是貌合神离,要再把勋戚给得罪死了,那万一有藩王举事,建文恐怕连忠于王室的军队都找不出几支!贸然施惩,只能把他们逼到藩王那边,最终将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燕王之所以想到利用勋戚,为自己张目;勋戚之所以敢于勾结燕王,与天子暗中较劲,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他们看准了建文不是朱元璋,看准了他没太祖驾驭臣下的能耐,也没制服自己的本钱!如今这帮人气势已成,别说对整个勋戚集团,哪怕仅对一个招人嫌的王宁,建文也是无从下手,否则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自己的燕王四叔还在京中,天晓得他会不会再来次登殿不拜,“仗义直言”? |
“难啊!”建文心中长叹。这是他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一次挑战,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大乱,纷争四起。如此错综复杂的形势,如此诡谲棘手的困局,让年轻天子的内心生出一种茫然无措之感。到底要怎样才能化险为夷,将这忧患泯于无形?建文一时也没主意。 “陛下,何不借力打力?”就在建文左右无计之时,方孝孺口中蹦出这么一句。 “方先生所言何意?”建文忙问道。 “陛下!”孝孺一躬身,娓娓分析道:”当下之困,皆由燕王而起。然燕王孤身进京,所依凭者,亦不过勋戚之力而已。若能将勋戚的声势压下去,那燕王便是孤掌难鸣!谅也不至再掀什么大浪!” “此间因由,朕岂不知?然则勋戚现今物议汹汹,若朕强禁其言,恐适得其反!”建文仍是眉头紧锁。 孝孺一笑道:“皇上勿急,且听臣说完。臣观勋戚所言,皆是指桑骂槐,明指臣与尚礼构陷亲藩,暗里却是对陛下颇有微词。既如此,若陛下出面,自不能泯流言于无形!臣等去劝,更是自取其辱!”方孝孺也明白,建文不是朱元璋,他还没那本事,可以三下五除二的将勋戚一举慑服。而自己这帮文官,早就成了武官勋戚们的众矢之的,妄想出头那更是自找罪受。 建文淡淡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只是既是这样,那你所言之力又从何来?” “臣所言之力,非在陛下,亦非在臣等,而正在勋戚中!”方孝孺沉声道:“皇上可有注意,这纷至沓来的陈情奏疏中,却缺了几个要害之人?” 建文眼光一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略带惊喜地道:“爱卿是说……” “不错” 方孝孺坚定的道:“正是这几人!此皆勋戚中最显贵者。纵然王宁等人来势汹汹,但此数公却一直未有一词陈上,其间深意岂不耐人寻味?若臣料的不差,他们对燕王与众勋臣之举,恐是不以为然,其心亦是忠于陛下。只是碍于大势,不愿明言反对,以免徒招人怨,而陛下也未有要他们相助,故乐得装聋作哑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稍加暗示,让他们出面安抚众勋戚。以此数公之威望,只要尽心而为,必能化戾气为祥和,消祸患于无形!” |
方孝孺的话一说完,众人心中均是豁然开朗。所有勋戚的奏本,建文都有发给几位心腹重臣阅览,此时稍一思索,齐泰与黄子澄的脑袋中顿时冒出三个要员的名字——驸马都尉梅殷,魏国公徐辉祖,曹国公李景隆! 梅殷是太祖第二女宁国大长公主的驸马,其人恭谨而有谋略,素得朱元璋信任,于众驸马中威望最高。朱元璋晏驾前,曾密招梅殷,将建文托孤给他。此等皇亲,其忠诚自是毋庸置疑的。而徐辉祖和李景隆则是京中仅有的两个公爵,位列勋臣之首。若他三人能出面,不管是驸马皇亲,还是那帮世袭的小爵爷,大半都能妥善安抚下来。即便有个把不服,有这三人镇着,应也再掀不起大浪。 “朕怎么把他们给忘了!”建文一拍额头道:“梅驸马是托孤之臣,景隆擒拿周藩十分利落,也必和朕一条心。吩咐他二人自无问题。至于这徐辉祖……”说到这里,建文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不瞒诸位爱卿,数日前,徐辉祖还进宫见朕,言燕王之心不可测,需多加提防!此次勋戚问难,徐家三人也均未有片言附和,按理应是忠于朕的。但是徐家毕竟是四叔的亲家,关系非比寻常;且改制一事,对徐家也颇有波及,其内心究竟如何,朕实不能确定!” 三臣一致沉默。对于徐家的真实态度,三臣与建文一样,也都觉得扑朔迷离。而他们还有一层顾虑就是,若徐家暗中实向着燕藩,那建文再贸然示意其出面压制勋戚恐就大大不妙了。若让燕王和勋戚得了消息,有了准备,到时候梅殷和李景隆下不来台倒还是其次,关键是建文的束手无策也就彻底暴露在了他们面前。搞清楚皇帝色厉内荏的底细,那这帮人还不赶紧的趁热打铁,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 但抛下徐家也不妥。就眼下而言,徐家对稳定朝局太重要了。魏国公是开国勋臣之首,徐家在朝中、军中的人脉和声望也是首屈一指。即便有李景隆这位曹国公出面,但若徐辉祖态度游离,那些勋臣也未必就会心甘情愿的买账。 “陛下!”思忖再三,黄子澄忽猛一抬头,坚毅言道:“臣以为徐辉祖可以托付!” “哦?”建文一瞅子澄道:“黄爱卿认为辉祖可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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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可信,臣不敢断言。然臣可确定,徐辉祖绝不会坏陛下之事!”黄子澄冷静答道。 “此话怎讲?” “陛下!”黄子澄一拱手道:“以臣推断,魏国公密奏,以及徐家兄弟在燕王事中缄言,至少可以表明,他们绝非像王宁那般死心塌地党附燕藩。而陛下所虑,无非是徐家首鼠两端、暗作骑墙之望耳!至于魏国公进宫密奏燕王种种,陛下也是顾及他此举不过是迷惑圣听,暗为己留一自保之道而已。不知臣所言可准?” 黄子澄的话说的很露骨,但建文仍微微点了点头。 见建文点头,黄子澄信心大涨,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其实陛下勿需忧虑!即便徐家果真骑墙,那又如何?骑墙者,左右逢源,两不得罪而已。陛下将此事透于魏国公,以他之精明,岂不知其中干系甚大?岂不知走漏风声,会给陛下带来天大麻烦?果真如此,以其骑墙之心性,纵不愿为陛下效劳,又岂敢把消息透露出去?一旦泄露,陛下定会把他恨到死处,那他将来又能讨的到好?故而,臣敢断言,陛下暗示魏国公,至不济也就是做一徒劳之功罢了,绝不至有泄密之虞!” “子澄兄好见识!”子澄话音方落,齐泰洪亮的声音便已响起:“不错,只要徐家不是铁了心跟燕王走,皇上便不怕他们暗作小人!” 建文也是恍然大悟。子澄这一番关于骑墙的分析可以说是精辟入骨,建文听了顿有茅塞顿开之感。不错,朕不怕他首鼠两端!想到这里,建文的眼光亮了起来。 “而托付徐家,陛下还可得一利市!”就在建文欲出言相赞时,子澄的话音又起:“陛下交待之事,魏国公若尽心办了,那他十有八九是忠于陛下的。相反,若其暗中推诿,则其骑墙观望之态显露无疑,陛下便可暗中戒备,以防其生患!” “好一个利市!”建文一拍御案,隻然而起道:“黄爱卿言之有理,便依方先生之计行事。梅驸马与魏国公,自由朕来说。至于曹国公,黄爱卿你与他相熟,便由你去带话吧!记得点到为止,莫要说的太过!” “臣明白!”黄子澄干净利落的答道。 殿内的气氛一下活络起来。这段时间,朱棣犹如高手出招,把建文逼的是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如今,建文总算也寻到条妙计,能够扳回一城,心中顿觉舒畅不少。不过很快,方孝孺的一句话,让建文的好心情又无影无踪。 “陛下,勋戚之事可了,然燕王该如何处置?燕王在京日夜交结权贵,任由着他下去,朝中恐永无宁日啊!”方孝孺满怀忧虑的说道。 大殿瞬间又恢复了沉默。不错,燕王,这个让人头痛的燕王仍在京中。他的存在,对建文君臣而言可谓如芒在背,谁都不知道这个满肚子权谋的亲王会再耍出什么手段,把好不容易扳回正轨的朝局再度搅乱! “孝直先生认为该如何处置?”建文问方孝孺道。 “择日陛辞,令其归藩!”方孝孺一字一句给出了答案。 “啊!”齐泰大吃一惊,当即叫道:“不可!燕王狼子野心,实乃当代之刘濞,此番若让他归国,必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
“不放又如何?”孝孺苦笑一声道:“莫非尚礼兄还想着扣他?你可有想过,燕王不走,这借力打力又如何行得通?众勋戚为一己之私,本就不愿轻易收手,纵梅驸马与魏、曹二公出面,靠的不过是自家的一点脸面罢了。只是三人之脸面,对付众勋戚或还好使,可若燕王在场,又能派上什么用场?若让燕王继续滞留,其必会暗中奔走,意图重整旗鼓。若有燕王出面相阻,众勋戚得有倚持,又岂会偃旗息鼓?到那时我等又如何应之?” “这……”齐泰一时语塞。其实他也明白,就眼下这形势,能平平安安的稳住朝局,对建文来说已是万幸了。要扣留燕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而孝孺的一番分析,更是把齐泰心中那点“暂且拖延,以待时机”的念想也击得粉碎。由此看来,此时的燕王已成了一股祸水,尽快引出京城,朝廷才能获得安宁。 但即便知道后果,齐泰仍不甘心!燕王进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就这么让他回去,谁知将来还有没有此等机会?” “也罢。四叔滞留京师,终是朝廷祸患!便令他归藩罢了!”终于,不待齐泰再言,建文已阴沉着脸做了决定。尽管心中也颇为不愿,但当此形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陛下且慢!”就在事情已成定论之时,方孝孺忽然又想到什么,忙开口阻止。 “孝直先生有何言?”建文略为奇怪的问道。方才说放燕王的是孝孺,可这时出言相助的又是孝孺,建文倒有些被搞糊涂了:“莫非你又认为四叔不该放!” “非也!非也!”孝孺摆手道:“放燕王归藩,实乃当下不二之选。然则臣却想到了个法子,可让燕王归若未归!” “什么个归若未归?孝直你莫打谜语,径直说便是!”齐泰是个急性子,已迫不及待的出言相催。 孝孺看了齐泰一眼,呵呵一笑道:“其实说来也简单。眼下陛下欲放燕王,又怕其从此不可制;欲待不放,其滞留京师又是祸患。既如此,我等不妨择其中而取之,放燕王归藩,其三子却可暂留于京师。如此既可堵那些勋戚之口,又可钳制燕藩,使其不敢为逆!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建文眼光一亮。方孝孺之言,说白了就是要扣人质在手,燕王就这三个儿子,只要三子在京,燕王纵是想反,也不敢轻举妄动。沉吟半晌,建文又将目光瞄向齐泰。 齐泰放眼一瞅,见建文和子澄都不无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明白他们也都认同孝孺之言了。对燕王归藩,齐泰始终心有不甘,但他也明白,孝孺之言,虽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但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举了。想了一想,齐泰说道:“孝孺之计确是稳妥,只是我等扣燕尚无罪名,其三子又有何名目相留? 方孝孺哈哈一笑道:“这倒容易。五月初六乃太祖一年忌辰。眼下已是二月中旬,陛下可下道敕旨,命其三子留京以待太祖小祥。如此扣上三个月不成问题。三个月之后,视其情况再做计较。” 朱棣这段时间一直借太祖定制说事儿,把建文压的是喘不过气来。如今以祭太祖为名留他儿子,倒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还不怕他挑出理来,建文也可出口闷气。念及于此,建文心情顿时大好,随即笑道:“三个月时间,足可做许多事情。便依孝直先生所言,朕这就下旨给钦天监,令其挑选吉日,让四叔陛辞!” |
第十一节 建文元年的清明节是二月十九。春分后,上天连赐几场温雨,滋润的大地草木翻绿,万物吐故纳新,一副春和景明之象。按习俗,京师百姓也纷纷在这段日子里出城扫墓祭祖,兼带踏青春游,金陵郊外顿时热闹非凡。 清明节当日。一大清早,一支马队便簇拥着几辆马车驶出太平门,直向城郊奔去。虽然马上骑手皆衣着朴素,但仅从他们胯下高大的骏马便知,这些人绝非普通士民。而为首的中年骑手更是气宇轩昂,颚下美髯飘飘,显的十分潇洒。待马队走远,城门口摆摊小贩中有好事者忽然叫道:“刚才过去的可不是燕王?那日王爷进城,我远远瞅着,便是这副模样!” 小贩话一出口,众人皆恍然大悟:“对,是燕王。后面的那几位正是燕世子和魏国公他们。” “一大清早的,急急出城做什么?”一个路人懵懵懂懂的问。 “这还用问?”一个军士不无鄙夷的望着路人道:“太平门外的板桥村是中山王墓所在,今日清明,燕王和徐家老爷们出城,自是给中山王扫墓去了!” …… 徐达是大明第一开国元勋,其墓地规制之大,自也为天下臣民之首,墓园里松柏苍翠、树木森森,神道两旁石马、石羊、石虎、文臣、武士等石雕亦是一应俱全,虽远比不上朱元璋的孝陵,但也是庄严肃穆。到得徐达墓前,朱棣等人跪拜叩首,除草添土,焚楮锭次,周胝封树,忙活了半日方完。 祭扫罢,众人便开始进食。自唐以后,清明节与寒食节已合二为一,此番朱棣等人所食,也都是所携之瓜果冷蔬,聊以充饥罢了。 食物虽简,但春日郊食,也别有一番情趣。在熙攘都市里呆惯了的天潢贵胄们,难得享受得这一日清新安逸,也是心境颇佳。而众人中,最开心的自非徐妙锦莫属了。 府中禁足月余,妙锦差点没被生生憋出病来。此番得朱棣之助,终有出府机会,妙锦兴奋的几天几夜没睡着。不过她虽得以出府,但毕竟有建文禁足之令在,为掩人耳目,也不敢做的太过分。出城路上,一贯骑马的妙锦被辉祖生生安置在被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并严令其不得挑帘张望。祭扫之时,又是一大堆礼仪,她当然更加不敢胡来。直到进食,气氛终于活络,妙锦才如释重负,开始活蹦乱跳起来。 |
“玉蚕姐,把我那画着‘百蝶闹春’的大风筝拿来!”胡乱往嘴中塞了几块糕饼,妙锦便迫不及待的直起了身子。 “父亲墓园内岂可嬉闹?”辉祖赶紧制止。 “呵呵,放风筝本是清明习俗,妙锦心性好动,由着她放便是,祖弟何必计较这许多?”朱棣微笑一言,便将辉祖的训斥化于无形。 “姐夫说的是,妙锦闹上一闹,父亲地下瞧见,也能少几分寂寞,!”增寿也笑着帮腔。 朱棣和增寿一唱一和,辉祖终于不说话了。妙锦见状大喜,朝着辉祖努努小嘴,随即喜笑颜开的从玉蚕手中接过风筝,欢呼雀跃的跑开去。 待妙锦跑远,辉祖端起酒杯,对朱棣笑道:“相聚未久,姐夫便要归国。此番一别,恐又得数年方能相见,弟不甚遗憾。此番便借这杯水酒,为姐夫践行!”说罢,辉祖头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朱棣淡淡一笑,也将杯中酒喝了,方道:“镇守藩国,乃我辈亲王本份。虽有别离,但也非不能再见,祖弟切勿伤感。此次进京,见岳母大人与诸弟妹无恙,为兄也便安心。待回北平,告与你姐姐,也让她多少缓得些思念亲人之苦!” 朱棣与辉祖欢声笑语,看似亲密无间。但二人心中都清楚,他们之间,已是结下了大大的梁子。 此番进京,朱棣妙计迭出,成功的把朝局搅了个七荤八素。本来,他琢磨着声势上的火候已差不多了,接下来应该再接再厉,直接逼迫建文罢免齐泰、黄子澄,去掉他削藩的主要臂力,从而化解藩国危机。谁知,就在朱棣纠合勋戚,准备正式对二人发起弹劾时,梅殷与徐辉祖、李景隆三人一齐出面,在勋戚间大肆招安。梅、徐、李三人乃勋戚之首,他们的半道杀出,让朱棣一时措手不及。而此时齐泰、黄子澄等人也放出风声,言陛下对勋戚的举动很是不满。得知皇帝已有恼羞成怒之势,而三位勋戚之首也明确站在建文这边,这下许多勋戚心中便犯了嘀咕。毕竟,他们之所以支持燕王,本也是为自家利益着想。如今眼瞅着风向不对,勋戚中的顶梁柱也已站到建文那边,若再闹下去,很可能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权衡利弊之下,除王宁等燕王死党尚在坚持外,其余大半勋戚便借梅、徐、李招安之机顺梯下台,不声不响的退出了燕王的同盟。就这样,几日前还是风起云涌的朝局,一转眼便万马齐喑,又恢复到了正轨当中,留下个朱棣孤掌难鸣,好不尴尬。 |
一个十拿九稳的得胜之局,就这样生生被建文扳了回来,朱棣的气恼可想而知。本来,就这样也不算太坏,反正他此番进京,已成功赚得天下同情,纵不能完全改变削藩之策,但至少也牢牢把道义握在手里,如此也算不枉此行。朱棣倒不像方孝孺所想,准备再在京师搞什么再次串联;一击不得,他已盘算着请辞归藩,再寻他法。可就在这时,建文颁来一道敕旨:燕王择日陛辞,三子暂留京师,以待太祖小祥! 接过敕旨,朱棣犹如吃了个苍蝇般难受。他一直以亲情为名寻建文晦气,没想到建文也依葫芦画瓢来对付自己。不过朱棣没法拒绝:你左一个太祖、又一个亲情,把自己装扮成千古少见的孝子贤兄。那如今太祖小祥,你留三个儿子在京致祭实乃天公地道,看你还敢说个“不”字! 进一趟京,捞了个好名声,又折了建文脸面,但却让三个儿子沦为人质!一笔账算下来,朱棣自己也不知道是赚了还是赔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是无计可施,不认也不行了! 但是认归认,对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朱棣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逼宫失败,败就败在三位显赫勋戚手上。正是他们的出面,在勋戚间造成了分裂,最终导致自己苦心经营的攻守同盟被建文分化瓦解。而这三人中,最可恶的就是徐辉祖!与无直接瓜葛的梅殷和李景隆不同,徐辉祖是自己的内弟,是三个儿子的大舅舅!就算你对藩王无好感,就算你与我朱棣不太合得来,可就凭着这份渊源,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但你也没必要如此卖力的拆我的台啊?从各种渠道可知,此次三人安抚勋戚,徐辉祖的表现是最为积极,这就让朱棣更加忌恨。 不过朱素有城府,尽管暗中已把辉祖恨到死处,但表面上,仍是兄弟情深之状。此刻,对辉祖的假意客套,他也虚以尾蛇的认真应付。 “这离陛辞不是还有几日么?大哥和姐夫怎这早就喝起践行酒来了?”就在二人虚情假意之际,一旁的徐增寿插话道:“姐夫回北平后请转告大姐,三位外甥暂居京师,做弟弟的一定尽心关照。待太祖小祥后,我便奏请皇上,让他们早日归藩,侍奉大姐!” 增寿说完,高炽等人忙起身做谢,朱棣也哈哈笑道:“那就有劳寿弟了!”而徐辉祖听了,却是皱了皱眉头。 |
燕藩三子为何留京,在坐诸人都是心知肚明。以建文扣为人质的用意看,即便太祖小祥过了,他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就回到北平。增寿明知如此,却主动挑起话头,承诺助三子北返,这让支持削藩的辉祖听了很不痛快。 不过很快,辉祖也就释然了。增寿在洪武年时曾数次出入燕府,与燕王关系颇为不错。对此,一直对朱棣颇为警惕的徐辉祖也一度颇为不满。此次受命安抚勋戚,辉祖忌着这层关系,一开始并未知会增寿,直到后来瞒不住了才坦言相告。本来,辉祖以为增寿会出言阻拦,哪知这位四弟犹豫再三后,终是未置一词,也就默认了他的举动。经此一事,再联系到增寿从头到尾都未参与王宁他们的滋事之举,辉祖顿时对这位弟弟大为放心。认为他虽无可能协助朝廷削燕,但至少出于保全徐家自身着想,也不至于与燕王有所勾结。此时增寿之所以主动要助三子脱险,想来也是因着先前未阻拦自己安抚勋戚而心生愧疚,觉得对燕王不住,才有这番补偿举动,这也是人之常情。且上奏云云,最终还是要建文决断,他这么说,多半也还是安慰之言,绝无可能是真要死了力去助燕王。想到这里,辉祖顿时转忧为喜,这位四弟若果真能识时务,不勾结燕王,则无论是对朝廷,还是对徐家自身,都是大大的幸事。 又叙谈一阵,直到时辰差不多了,众人方唤回妙锦,起身回城。 数日后,朱棣在奉天殿朝见建文,行陛辞之礼。相较与上回的面红耳赤,这对叔侄此番却是一片欢声笑语,气氛无比温馨。不过朱棣心中明白,自己虽得一时占了上风,但皇帝削藩之意并未改变,自己走后,建文仍很有可能压制勋戚,再推削藩,燕藩前途依旧渺茫。而就建文而言,他已经亲眼见识了燕王的过人本领,此时心中更加忌惮。这位年轻的皇帝明白,朝廷和燕藩摊牌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
第三章 兴师靖难 第一节 五月初六乃太祖高皇帝一年忌辰。这一日北平燕王府上下尽皆缟素,燕王朱棣与徐王妃二人率永安、永平等郡主及袁容、李让两位仪宾来到位于寝殿右面的王府宗庙,面对太祖灵位行祭奠之礼。 朱棣行礼时眼泪滚滚而下。在他的带动下,宗庙内一片哀嚎之声,气氛十分哀戚。朱棣之所以如此悲痛,一方面固是孝子哭父的应有之义,更重要的确是因自己前途惨淡而心伤不已。 两个月前,朱棣入京谒陵,借机纠合贵戚向建文逼宫,虽未获全胜,但也好歹把这位大侄儿逼的手忙脚乱。本来,在朱棣看来,有了这场教训,建文纵不就此收手,停止削藩;至不济也会把步伐给缓下来,给自己留下转圜之机。哪知建文看似柔弱,在削藩一事上倒至为刚强。自己方一离京,兵部接连下令:前府都督佥事耿璿练兵山海关;都督徐凯练兵临清;擢锦衣卫指挥使宋忠为都督,以备边为名,率边军三万屯兵塞外重镇开平,并从燕府护卫中选兵跟随。宋忠抵达北平后,将燕山三护卫精锐抽调一空,全拉到塞外充作己用。这些还不算完。齐泰又以京师鞑兵缺乏训练为由,将朱棣手下大将、胡骑指挥观童调往京师。观童是北元全国公,洪武二十二年归顺明朝,其人骁勇善战,甚为朱棣倚重,此番调离,摆明是要剪燕王羽翼。就在观童进京的同时,兵部调令又至,驻扎北平的永清左右两卫分别移驻彰德、顺德。永清两卫久随燕王,也是燕藩嫡系,齐泰将他们调走,自是怕朱棣仗其谋反。 建文连连出招,燕藩军力已被抽调一空,且此时北平四周也被朝廷军队所控,大明燕王几成光杆。 朝廷诸番调动,朱棣是又惊又怒,他终于有些后悔,不该当时一时冲动,让三子跟随入朝。本来,当初在密谋进京逼宫一事时,道衍便对此举极不赞同,只是朱棣认为既然要以赚取舆论同情,便需显的自己真心诚意方可。三子不至,很容易被削藩大臣们说成自己有意留子统兵于藩国,以为后援。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在逼宫大戏中的道义优势就大打折扣。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孤注一掷,父子一齐南下。而如今看来,这招棋却是弄巧成拙。不过此时后悔已来不及了。从宗庙出来,朱棣命诸位女儿侍候徐王妃回宫休息,自己则带了袁容、李让两位女婿至东殿议事。 |
当朱棣踏进殿门时,张玉、朱能、丘福三位武将与道衍已经奉旨在殿内等候多时,同在殿内的还有王府阴阳官袁忠彻。朱棣方至王座坐下,马和便进殿禀道:“葛长史在外面请见,说有急事要禀告王爷!” 朱棣一听急事,便觉心惊肉跳。朝廷送达的各类文书,向来由葛诚负责处理。葛诚说有急事,估计又是对燕藩不利的消息。朱棣想了一想,对张玉等人道:“尔等和道衍师傅一起,去旁边议事阁暂避;忠彻和容儿、让儿留在这里。”袁忠彻是阴阳官,他和两位仪宾不会引起葛诚疑心。 葛诚阴沉着脸踏进殿门,跪下小心启道:“王爷,朝中又生大事!”说完拿出一份刚到的邸报,一旁站着的马和忙接过呈给朱棣。 朱棣接过一看,原来又发生了惊天大事:先前湖广道监察御史弹劾湘王朱柏伪造宝钞、虐杀百姓。朝廷得报,派人至荆州问罪。湘王见建文削藩之刀已砍向自己,而他一内地藩王,无兵无势,也无法反抗朝廷,无奈之下,竟愤然闭锁宫门、阖府自焚!这也是削藩以来第一个毙命的藩王。建文得报,认定湘王必有不轨,方畏祸自尽,竟给其谥了个“戾”字,称其为“湘戾王”! 朱棣将邸报仔仔细细看了个遍,气得肺都要炸了:这个弟弟年方二十,平日温文尔雅,是兄弟间有名的敦孺文士。就这样一个温顺亲王,此番竟落的如此下场,死后还被冠以污名!朱棣脸上顿露一道凶光,正欲发作,突见葛诚在场,忙又敛色一叹道:“不想柏弟竟至如此!” 朱棣读邸报之时,葛诚一直在下面偷偷窥其态度。此番朱棣竟没发怒,却只是一叹,葛诚倒大觉意外,旋即又犯了糊涂:这个竟至如此,究竟是说湘王下场悲惨,还是说他心怀不轨至此?不过他不敢发问,只是埋头敬待朱棣下文。 朱棣却未再做任何表示。过了一会,只脸露倦容道:“尔若无他事便先退下吧,本王近来身体不济,竟有油进灯枯之感,此番还要让忠彻卜上两卦,测测本王阳寿。” 袁忠彻是名道袁拱之子。袁拱洪武年间曾入燕府,深得朱棣信任。后他归返山林,其子忠彻便被朱棣留于府中。袁拱乃阴阳大家,忠彻子承父业,玄学也是十分了得,时常在燕府中占卜相面。朱棣留他于殿内,便是借此说法让葛诚安心离开。 不过葛诚心中却有疑虑:这几个月来,朱棣一直称疾不出,就连葛诚也难得见上几面。方才朱棣见他时倒确是一副精气皆衰之态,让袁忠彻算命也证明其病的不轻。但葛诚是个精细人,方才朱棣阅邸报时那凶光一闪,让他心中一凛:“那绝非久病之人能露的出来的!”不过尽管有怀疑,葛诚也不敢再试,忙行礼退出。 |
葛诚的身影方从殿外大门消失,朱棣便“嗖”地一声挺身而起。道衍等人此时亦从议事阁中走出。朱能当廷一跪道:“使长,朝廷无道,竟逼死湘王!此等行径,实让我等心寒!如今北平四周皆为齐、黄爪牙,殿下已渐成笼中之鸟,再无动作,必将被奸佞所害!还请王爷痛下决心,早作决断!” 朱能声色激愤,其余众人互视一眼,也一溜儿跪了下来。丘福激动的说道:“我等久随使长,忠心不二。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丘福二话不说,立将谢贵、张昺之流剁成两段!”众人纷纷各表心志,齐声相劝,场面甚是激昂。 朱棣此时心乱如麻。经过数月来的接连祸事,尤其是湘王自焚,朱棣已对建文不抱任何希望。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朝廷的削藩大刀便会架到自己脖子上。朱棣半生戎马、实乃枭雄之姿,又岂能就此束手待毙?但他方被众臣说的心中火热,却又似被冷水一浇,一下子凉了下来:三个儿子还在京师,自己反旗一举,高炽三人岂不是立马人头落地?朱棣只有这三子,他不可能置他们于不顾。 众人见朱棣本来神色激昂,却又突然颓然下来,心中顿也明白了原因:三子不归,燕藩如何能反?一时间大伙儿垂头丧气,殿内一片沉寂。 过了好一会,道衍方抬头缓缓道:“世子与两位郡王质于京师,于我燕藩实如梗在喉。眼下太祖小祥已过,王爷可奏请朝廷放三位小王爷归燕。” 朱棣尚未回话,袁容已苦笑道:“小祥云云,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眼下皇上正在谋燕,又岂会放诸位小殿下回来?只怕奏章一上,齐泰等人便会再找个理由相留,到时等到燕藩削了也回不来。” 李让却道:“成与不成都得一试!依儿臣之见,父王不妨上一道奏章,说自己身染沉疴,欲让三子归家侍奉。父疾子归,亦是天理人伦。父王已称病数月,朝廷又有什么理由不准?” “李仪宾说的好,正是成与不成都得一试!”道衍击掌赞道:“其实皇上虽掐了我燕藩咽喉,但他自己日子也应不好过。湘王被逼自焚,亦出其所料,如此惨事,皇室之间岂无怨言?且上月方孝孺更改官制,六部尚书均升为正一品,文官势力大涨,朝中勋贵必然不满。今削藩出了乱子,他们焉能不乘机而动,兴风作浪?如臣所料不差,如今齐、黄、方等人必为朝中勋戚嫉恨,就是皇上,也免不了被人腹诽!王爷此时只需添上一把干柴,朝堂之上必然狼烟四起。而我等正好火中取栗,赚得三位殿下出来!” |
道衍一番分析,让本满脸愁云的朱棣如沐春风,一时精神大振。朱棣兴冲冲的问道:“依师傅所见,本王又该如何添这把干柴呢?” 道衍微微一笑说:“若是王爷自己去添,那岂不是是授柄与人?要成此事,须借他人之手。” 朱棣眼角一跳。他当然明白这个他人是谁。不过此人至关重要,除了道衍和一干子婿,饶是朱能、张玉等心腹爱将,他也从未露得半点口风,因此此时也不点破,只颔首道:“也罢,此事由本王亲自布置!” 朱棣与道衍一番哑语,殿内的文武僚属们皆云山雾绕。不过大家都是久随燕王,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自是懂的。作为燕王女婿,李让心中自是有数,遂沉着道:“既然王爷有计救三位小殿下,那此事可暂且搁下。只是北平这边,眼下张昺、谢贵气焰熏天,城中诸卫皆落入其手,父王若无有准备的话,真到万一之时,恐将措手不及!” “让儿之意,我当如何?”朱棣目光深邃。 “尽快将城中诸卫兵权夺回来!” “如何夺法?” “釜底抽薪!”李让坚声答道。 “釜底抽薪?”朱棣一愣:“如今兵权在谢贵手中,尔莫非想拉他归附本王?” 李让一笑道:“谢贵乃齐泰死党,让他归附,自是绝无可能。不过谢贵虽不可图,但其他将领却就未必。若能将其中一、二关键人物策反,缓急之间或有大用!” 朱棣陷入思考中。李让之言是有道理的。眼下风声已是越来越紧,朝廷若真削燕,自己恐也免不了作拼死一搏了。真到那时,北平诸卫必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可如今北平都司衙门已被朝廷把持,这对自己掌握军权造成了很大麻烦。虽说北平诸卫皆己旧部,将士也都多承己恩惠,可造反不比出塞击胡,若无够份量的大将领头,自己虽有威望,想鼓动大伙儿行此逆天之举也是颇为不易。甚至,若军中将帅皆尽忠王室,那下面的普通将士纵有反心,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朱棣带兵多年,这其中道理自是清楚的很。 “让儿言之有理!”朱棣先是一赞许,继而又道:“只不知尔欲策反何人?”继谢贵任职北平后,齐泰又从外省调了几名大将过来,现今北平都司衙门的要职俱被朝廷要员所掌。这些新来的将领都非北军出身,朱棣对他们并不熟悉。 李让一笑,从容说出一人名字。 “他?”朱棣一怔:“此人久在云南,与我燕藩素无往来。他岂会轻易投效本王?” “家父昔日在云南剿匪,曾与他共事,也算有段交情!” “这有何用?”朱棣当即摇头道:“此等大事,莫说同僚,就是至交恐也担待不得!” 李让笑道:“若仅凭此自是无可能。不过所谓旧交,不过抛砖引玉耳,儿臣自有他法!”接着,李让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 朱棣一阵沉默。过了良久,他方抬起头道:“尔可有十足把握?” “十成肯定没有, 但若处置得当,六七成应无问题!” 又是一阵沉默。一盏茶功夫过去,朱棣终下定决心道:“也罢,便由尔一试!” “遵旨!” “还有!”朱棣又嘱咐道:“此事操办时需仔细掂量,万不可图谋不成,反露了自家马脚!” “父王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李让干净利落的一揖答道。 |
第二节 时近傍晚,张信拖着疲惫的身躯,从燕山左卫的军营中走了出来。这已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三次巡营了,每巡视一次,他的心便沉重一份。 张信本是云南永宁卫指挥佥事,长年在云南征剿蛮夷,积功升为云南都司都指挥佥事。朝廷收北平军权,齐泰知张信有勇有谋,且其久在云南,与燕藩素无瓜葛,遂将他也调任北平,成了北平都司的都指挥佥事,协助谢贵掌兵。张信知事关重大,上任后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马虎。随着朝廷削燕日急,张信身上的担子也重了起来。作为朝廷安插在北平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他被谢贵授予整肃行伍,收服军心的重任。 张信在云南时就久闻燕王善于统兵,在军中威望甚高。来北平之前,他便知这活不好干,但直到真正接手开始整兵,他才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每次巡查,军中将校表面对自己十分客气,但一旦自己稍加笼络,绝大部分便都顾左右而言他。将校还只是虚以尾蛇,至于到普通士卒那里,就连面子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北平诸卫久随燕王,兵士长年承其恩惠,谈起这位英勇善战的王爷更是一脸景仰之色。对朝廷罢燕王军权,兵士们很是不满,言语间对他张信乃至谢贵均是十分不屑,认为他们根本就没法和燕王相提并论。每次检阅士卒,看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张信心中甚至有些发虚:就这种军队,一旦有事,真能指望他们向燕王动刀?眼瞅着朝廷与燕藩翻脸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张信心中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将军,是回都司衙门还是回府?”就在张信心神不宁时,前面牵马的老卒问道。 张信抬头一看,已到了分岔路口前。稍一思索,张信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去衙门。今天就先回府歇息吧!” “好嘞!”老卒中气十足的一声吆喝,随即领着张信和他的亲兵们折而向左,朝一条小巷中穿去。 望着老卒的背影,张信不由一阵感叹:偌大个北平府,自己真能信的过的本地土兵,也就只有这个一步三摇的老马夫了。而之所以能收服这个老军,也还是自己首次探访军户住所时,正巧撞见他刚死了儿子,当时自己善心一发,扔出三贯铜子,使其得以体体面面的将儿子入葬,才有了他的感恩戴德,忠心报效。想到这里,张信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当了近半年的都指挥佥事,看的见的收获竟就只有这一点点,他这个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削燕将军可谓失败之极! |
走了一会,张信忽然发现不对,遂对老军道:“老孙头,尔带错路了吧?回府不是该走铁匠街么?” 老军听得,回头憨憨一笑道:“错不了!昨日不是下了场暴雨么?铁匠街那片地势低洼,一到下雨天就积水三尺,没几日功夫退不去。要从那边过,将军身上肯定得沾上一身泥。小的带您老走这平章胡同,全是青石路面,干爽的很,也只需多兜个小圈儿,耽误不了几多功夫!” 张信不说话了。北平是前元旧都,街巷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张信到北平半年,也就是把大道摸了个差不离,具体到这背街小巷和胡同,实就是两眼一抹黑了。好在这老孙头是个老北平,他带的路自是错不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张信张目一望,这条巷子十分幽邃,一眼望不到头。巷子两旁,都是近一丈高的院墙,其间有不少坍塌处,从外头向里面望去,一片漆黑,只听得树叶被风吹的嗖嗖直响,显的十分吓人。张信知道,院墙后面,都是昔日元朝权贵的府邸。元朝亡后,主人们或死或逃,宅院也就破败下来,成为乞丐或者前元宫娥、内官们的栖身地。因无人料理,数十年下来,昔日的王谢高堂如今已成北平百姓口中的闹鬼之所,且时常编排出女鬼僵尸之类的段子,作为吓唬小孩且互相逗乐的谈资。 张信当然不怕鬼。但这种幽暗深邃的环境,仍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就在他准备催老孙头快些时,忽然几个魅影飘过,待张信一干人反应过来时,前后通道已各被几个蒙面黑衣人堵死。 “混账!尔等是何人?前来送死么?”被人截击,张信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敌,而是感到愤怒。这里不是野外,而是重兵镇守的北平城内!他张信更是堂堂的从二品将军!拦路打劫打到他头上,张信简直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家主人请将军过府一叙,我等奉命迎客,还请将军勿怪!”打头的一个蒙面人淡淡说道。话虽客气,但从语气中可知,他对张信是志在必得。 “将军”二字一出口,张信便知这些人是专门来对付自己的。他手按剑柄,前后一望,敌人总数是前六后四,一共十人。 搞清对方人数后,张信心下稍安。眼下他身边共有四名亲兵,加上自己和老孙头一共六人。这其中除了老孙头不中用外,四名亲兵都是自己从云南带来的贴身近卫,长年随己征战,功夫都是一流,至于他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想到这里,张信心中有了底,遂冷笑一声道:“无知鼠辈,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着,他拔出佩剑便要前冲。 “啊……” “哎呀……” 就在张信准备冲关时,后方忽然传来几声惨叫。张信回头一望,惊骇的发现四名亲兵俱都倒地,正捂着膝盖满地打滚。 “砰!“只听得一声闷响,张信顿觉右手钻心的疼,本来紧握着的剑也恍然落地。正在这时,两旁的院墙处嗖嗖作响,六名手持弹弓的蒙面男子跳落于地,拔出马刀指向自己。 “老孙头,快冲出去,找谢都司来救我!”张信忍住痛大声叫道。 老孙头一愣,急往前跑,先前说话的领头男子哼的一声,上前便是一掌,老孙头颈部受击,当即昏倒在地。 “张佥事,走吧!”领头男子嘿嘿一笑,随即拿出个小壶向张信脸上一泼,张信顿觉一阵清香扑鼻,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当张信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独身一人躺在一张卧榻上。一动手脚,发现并未有绳索束缚,张信心下稍宽,忙爬起身来看个究竟。 这是一间密室,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石墙,墙角处是一扇铁门。铁门紧锁,屋内除自己外再无旁人--不用问也知道,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吱……”就在张信满腹疑惑之时,铁门终于打开。紧接着,一个年约二十、衣着华贵的青年公子在两名黑衣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透过昏暗的烛光,张信发现眼前公子似有几分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世伯安好!下人们没惊扰到您吧?”青年公子笑嘻嘻地道。 “世伯?”张信先是一愣,待走近两步一瞅,方大悟道:“原来是李申的小崽子!” “让儿参见世伯!”李让微笑着作了个齐眉揖道:“世伯来北平半年,让儿一直未有拜访,实是罪过。今日便向世伯赔礼了!” 搞清楚眼前人身份后,张信已隐约猜到今日为何被擒,心中顿时一阵紧张,不过面上仍是一冷哼道:“你现在出息了,成了燕府仪宾,哪还把我这个世伯放在眼里!” “世伯这可错怪侄儿了!”李让又一笑道:“世伯现有重任在肩,侄儿若登门拜访,让张、谢二位大人知道,恐与世伯脸上不好看!无奈之下,只得想出这么个法子!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说吧,抓我来所为何事?”张信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便直问道。 “世伯真是个爽快人!”李让抚掌一赞道:“其实今日请世伯过来,实是父王欲结纳世伯,侄儿不过穿针引线罢了!” “燕王?”张信心中一惊:“他来了么?” “父王现在身染微疾,下不了床,只得由我代为招待!” 听得朱棣不在,张信心下稍安,口气又硬了起来:“使长若要见我,直接相召便是,何必行此下三滥手段?” “哈哈哈哈!”李让一阵大笑道:“世伯身负朝廷削燕重任,要灭我燕藩,又岂会独自进府见驾?” 张信浑身一震。他调任北平的真实目的,燕王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张信也是心中有数。但削燕毕竟还未实施,眼下双方都只是在暗中角力而已,现李让竟当着他的面将毫无忌讳地直接说出,这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见张信目瞪口呆,李让从容一笑道:“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父王是仰慕世伯英武,希望您能弃暗投明,入我燕藩帐下。事成之日,父王自不吝封爵之赏!” “燕王要谋反了!”张信顷刻间便意识到这一点。对燕藩谋反,张信早有心理准备,他来北平就是防朱棣这一手的。可真当这一消息得到确认时,张信仍是震动不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
“世伯!”正当张信忐忑不安时,李让又说话了:“如今朝廷无道,齐、黄奸党横行,视藩王如仇寇,已弄的天怒人怨。父王乃众王之首,有大功于朝廷,仍免不了被猜忌,被削只在弹指之间。世伯为大明官员,食国家俸禄,岂能坐视奸党横行而置之不理?若能襄助父王,共扶朝纲,青史之上,世伯必万世留名!” “藩王冤不冤干我屁事?”李让说的慷慨激昂,张信心中却冷笑不止。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岂会被一番空洞大道理唬倒? 不过李让接下来的话,却让张信心有所动:“如今皇上大兴文治,一意贬抑武人。方孝孺厉行改制,大提文官品级。朝堂之上,文官气焰大涨;各省三司衙门中,布政、按察二司也威势日隆,渐压都司,我大明武人之气运,已有重蹈旧宋覆辙之势。世伯亦是武将,岂能容忍我武人受此欺凌乎?望世伯三思!” 张信一阵默然。改制已经波及天下,且有逐渐深入之势,这些张信都看在眼里。作为武将,他当然不愿意文官崛起。何况张信不比谢贵,他算不上齐泰的心腹,这次调任北平,除了他能打仗外,不过是因为他与燕王没什么关系而已。所以即便削燕成功,他也不过是受次不大不小的奖赏罢了,不可能成为文官新贵的宠儿。既然改制对他有弊无利,那他内心当然不可能赞同。 可话虽如此,若要他仅此就去追随燕王也不可能。天下武官多的是,其中比他位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五府都督和都指挥使们不去争闹,他一个从二品的都指挥佥事折腾个啥劲?何况谋反可不是好玩的,张信对改制再不满,也不敢随随便便拿自己的九族身家去开玩笑。 见张信不语,李让心想:终要给你来点厉害的才行!计议已定,李让冷笑一声道:“世伯,莫要怪侄儿贫嘴。您来北平也几个月了,北平诸卫想必也摸了个清楚。侄儿问您,这北平诸卫,您驾驭的了么?您和谢贵想靠他们削燕,可他们靠的住么?” 张信心中一抖。李让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燕王在北平经营十余载,军中将士早就被他笼络的服服帖帖。就他这几个月的经历来看,北平诸卫明为谢贵和自己所掌,但暗地里仍是心向燕藩。命这帮丘八去擒燕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炸锅,对自己反戈一击?果真如此,那自己岂还有命在? 若一心剿燕,即便朝廷最后取胜,自己十有八九会在这伊始之战中被燕王抓去祭旗;而归附燕藩,与朝廷对抗,那虽说朝廷势大,但也总还有一线生机。稍加辨析,张信便不难想透这一层。 随燕王谋反!为朝廷殉节!摆在张信面前有两条路。在张信眼里,这两条路都是绝路,哪一条他都不想走。但问题是,他已没有别的选择。相比较下,随燕王谋反,生还的希望反而还大一些。终于,张信有些心动了。 |
“王爷要我做什么?”终于,张信咬着牙,艰难的憋出这么一句。 “蛰伏待机。时机一到,听随燕王号令举义!”眼下燕藩谋反尚在筹备中,李让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明确要求,此下只能含糊应对。反正只要张信肯上船就行,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张信的心猛的一揪。就在片刻前,他还是朝廷派来削燕的将军,而在现在,他却要不得不踏上贼船,与自己原先的敌人同流合污!谋反,这时多大的罪名!若是失败,自己将面临何其严重的后果!想到这里,张信觉得心里被针刺了般难受,同时又生出无限恐慌,刚刚强定下的些许决心,又有些犹豫起来。 张信抬起头看着李让,正巧李让也放眼望来。四目相对之下,张信心中骤然一凛。他忽然想到:李让今天讲了这么多,连燕藩谋反的老底都揭给了自己。此等情形下,自己若仍不归附,那还能顺顺当当的走出这扇铁门吗?想到这里,张信浑身一激灵,背后冷汗倏时冒了出来。 不管怎么样也得答应下来,先保住小命再说。片刻功夫,张信拿定了主意。他又故作犹豫一番,方一咬牙道:“也罢!我这条命就交给燕王了!上到山下油锅,任凭王爷吩咐!” “好!”李让大喜:“世伯果真豪杰,父王没看错人!”说完,他一拍手,对身后黑衣人道:“拿出来!” 黑衣人上前,将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条状盒子拿出。李让打开盒子,里面露出一把利剑。 “世伯!”李让托起剑,郑重道:“此乃宋初名将曹彬所佩之白虹剑,靖康时落入金人之手,后又收入元宫,元亡时由顺帝带入漠北。昔年父王讨伐乃尔不花,缴获此剑,一直视为重宝。今侄儿受父王之托,将它赠与世伯。以为‘宝剑配英雄’之意!” 张信降燕,本颇有些不情不愿。此时见燕王将如此重宝赠与己,他顿时大为激动,忙接下肃容道:“请世侄转告使长,信愿肝脑涂地,誓死报效……” 张信既降,李让自要将其释放。两人出得密室,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破败的大厅。李让指着前方一座老旧大门笑道:“从这里出去,便是方才的平章胡同!侄儿身份敏感,便不至大门口相送了!”说着,李让一声招呼,张信的四名亲兵便被带了过来。 “无须世侄挪步!”张信客气一声,便拱手告辞。方走两步,他忽又想到什么,忙回首问李让道:“世侄,我那个老马夫呢?他不也被你们抓了么?” 李让闻言,放声大笑道:“不劳世伯挂念了。此人乃我燕府家奴。当日世伯来北平,父王虑着您身边缺人照料,便特派他前来。因怕世伯不受,故命他伪作老卒投效。若有欺瞒之处,还请世伯勿怪!”说完,李让又是深深一揖。 张信脸上一片惨白,直过了好一阵方怔怔道:“燕王果然名不虚传!可笑我等米粒之珠,竟妄想与日月争辉,却不知一举一动,早在人掌握之中!实是惭愧无地!”说完,他又干笑一声,方踉踉跄跄去了。 |
第三节 金陵,紫禁城。 武英殿内,齐泰、黄子澄与方孝孺三位大臣眉头紧锁,脸上不约而同地挂满了忧虑。三人面前的殿内小丹墀上,建文也是一副愁眉不展之态,望着御案上的几道奏本沉吟不语。 “三位爱卿意下如何?”良久,建文终于发话了:“太祖小祥已过了十来日,燕藩三子的乞归奏本已上了两道;北平的四叔也上疏称病,乞子北归;再加上朝中勋戚现是舆情沸腾,物议汹汹,朕实无理由再扣三人不放了啊!” “勋戚居心叵测,妄兴物议,可恶至极!”齐泰忿忿骂道。早在太祖小详之期届满之前,齐泰便为建文续扣高炽三人想好了办法——装聋作哑,对燕藩父子的乞求归奏本一律留中不发。如此,怎么着也能再拖一两个月。眼下针对燕藩的各项布置已将就绪。再过两个月,朝廷便可从容下旨削燕,到时候高炽等人再哭天喊地也是枉然了!可没曾想,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刚老实了没几天的勋戚们又出来搅局!而更让齐泰感到愤怒的是,除了为燕藩三子陈情外,勋戚们这次还趁势向黄子澄和自己发起了猛烈攻击! “勋戚们之所以闹事,实与改制不无关联!”相对与齐泰的忿忿,方孝孺倒甚为冷静:“改制对勋戚利益触及颇多,他们心中自是不满,先前虽强行压制,但终不能让其心服。有燕藩在外掣肘,朝廷想再推进改制便会有所顾忌,此间关联,勋戚们必已摸的一清二楚。何况前些日湘王自焚,陛下名誉也多少有损,勋戚们择此时机发难,陛下纵是不肯,恐也不好拒绝。” 方孝孺侃侃而谈,建文听的是连连点头。这正是他眼下的难处所在! 建文当然不愿放三子北归。若在先前,他想也不用想,敷衍拖延一番,继续将三人扣下便是。只是前些日湘王自焚,朝中舆论大哗,弄的建文十分被动。他自己也没料到削藩竟会削出个亲王自焚出来。尽管为着削藩大局着想,他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但毕竟也落了个“残害亲族”的嫌疑。就在昨天,建文给吕太后请安时,母后还提起此事,暗劝建文不要行的太过,免得既伤了亲情,又落得个坏名声。 母后那边,建文还可以糊弄,而勋戚们的诘问就不好应付了。前日早朝,王宁便又跳了出来,当廷弹劾齐泰、黄子澄心怀异志,残害亲王,请建文严治其罪。王宁本就是个二杆子性格,此次改制也让身为后军都督的他很不高兴。高炽等人乞归的本子刚一陈上,王宁便又当起了扫路先锋。 右班一些勋戚早就存了生事儿的心,待见王宁出手,便一哄而上,目标均直指主持削藩的齐泰、黄子澄,将什么“逼死皇叔”、“构陷宗藩”之类罪名一股脑儿的全扣于二人头上。众人之所以选择向齐、黄发难,除了孝孺如所说逼建文放燕藩三子北归,使燕藩这个外力得以伸展自如外,更重要的是,此二人虽非改制主谋,但亦乃建文股肱,他二人要倒了,文官声势便会大减,建文也丧失一翼;到时候再想办法整垮方孝孺,改制一事便就付诸东流了。 |
自顶 |
“奸贼可恶!”齐泰又忍不住痛骂。其实削湘一事,虽由齐泰与黄子澄一手经办,但他二人也从没打算把湘王往死里整。可天晓得这湘王到底是胆小还是刚烈,居然一闻风声便来了个阖宫自焚,这下便把齐、黄搞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如今勋戚拿湘王说事,齐泰、黄子澄纵知他们是摆明了来惹事,可也只能哑口无言,欲辩无词。只能背地里骂两句出气。 “恐不止闹事这么简单!”方孝孺冷冷道:“湘王之死已有一段日子,当初死讯入京时,也没见勋戚闹出这么大的名堂。怎么待到燕藩三子乞归,便成了满朝沸腾,非议四起?这其间缘由,岂不耐人寻味?” 孝孺说罢,建文忽然惊觉:“依孝直之意,此乃燕藩暗中操纵?” “燕王推波助澜自是无疑。勋戚们甘愿为其张目也在情理之中。上次燕王进京,勋戚们便鼓噪而上,大肆攻讦陛下。臣事后想来,以当时勋戚声势之猛,若无事先预谋,仓促间恐难聚的如此之力,更难让众人如此齐心,能成此举必是蓄谋已久。此次勋戚选中燕藩诸子北归之时抬出湘王一事,并万众一心,将矛头对准尚礼与子澄,更显其早有预谋!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经手操办?”说到这里,孝孺一顿,再沉声道:“以二月燕王进京论,燕王纵然威望素著,与勋戚交结颇深,然其当时远在北平,正所谓鞭长莫及,进京前便亲自出面交结勋戚,更是绝无可能。而从其刚一进京,勋戚便闻风而动推想,这撺掇勾结,也不可能是其在进京以后才开始着手,必有人事先为其张罗。” “不错!”黄子澄似也想明白什么,忙接着道:“此次之事,燕藩三子自留京以来,一直深居简出,少有与人接触。锦衣卫对他们日夜监视,也未曾发现什么异举!如此说来,此番勋戚躁动,也绝非由燕藩三子出面促成!” “朝中有内奸!”一时间,君臣四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的闪过这个念头。不错,没有事先的计划,勋戚们怎么可能如此齐心?其举动又怎么可能如此一致?而经分析,燕王父子不可能直接出面,那就是说,朝中必有人暗中为燕王张罗,帮燕王对付建文他们! “此内奸必也是勋戚中人,否则不足以挑动成事!”方孝孺接着分析道。 “莫非是王宁?”建文君臣脑海中同时冒出王宁的名字。这两次勋戚生事,就数王宁闹的最欢,次次都充当出头鸟的角色。仅以表现看,王宁最有可能跟燕藩一条心。 不过很快,大家又同时觉得不太可能。王宁归心燕藩不假,可他这人是个标准的二杆子,逞能斗狠倒是在行,耍阴谋使手段并非他的长项。最重要的是,在大家看来,内奸通常都是躲在暗处煽风点火,有哪个会傻乎乎的把自己摆到台面上引人注目呢? 可若不是王宁,那是谁就更不好说了。燕王是太祖亲子,又当了十几年的亲王,朝中勋戚与其交好者数不胜数。亲近的如魏国公徐家,三兄弟都是燕王内弟;其他的像驸马都尉王宁、武定侯郭英都与其交情不错,甚至连建文认为最可靠的曹国公李景隆和驸马都尉梅殷,当年和燕王也都颇有交往。即便抛开勋戚不说,就是普通大臣,和燕王有过交结的也不在少数。如果仅凭与燕王有交情,便怀疑其是内奸的话,那朝堂上的右班大臣中有一大半都脱不开嫌疑。 |
“查!”齐泰呲着牙蹦出这么一句:“但凡为燕王张目的,一个一个往下查,直到找到那个为首者!” “必须查!”黄子澄也恨恨的附和道:“若仅就是传个话透了消息倒也罢了。此人暗中挑拨离间,纠集勋戚向陛下逼宫,实是居心叵测,歹毒无比!不查个明白,朝廷难得安生!” 建文一阵苦笑。齐、黄之话倒是快意,但他明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为燕王张目的人有多少?勋戚一大半都或多或少的参预其间,果真一查那还了得?眼下勋戚们已成了一堆干柴,自己再去惹他们,顷刻间就能激起熊熊烈火。 明查不行,暗访呢?思忖再三,建文仍摇了摇头。齐泰对勋戚这个圈子内的事或许不太了解,而他建文却是一清二楚。像鼓动舆论这种事,虽免不了得有心设计,但其实不需要太多组织。勋戚们早有滋事之心,缺得只是一个由头而已。这种情况下,蓄谋者只需在勋戚间聚会时,于酒酣耳热之际发发牢骚,并“不经意”地将使皇帝难堪的诸般小伎俩以“听闻”、“据说”为名头加以提及,顷刻间便能得到一帮酒徒们的共鸣。其后,这股子坏水便能一传十、十传百地迅速在整个勋戚圈子里流淌开来,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并在有王宁这种“挑事儿人”出头后被其他人望风跟进。搞清楚勋戚间这套“造谣滋事”的流程后,外人就会发现,要想查访始作俑者实是难于登天,就连勋戚自己也对谁先倡议也是不甚了了。贸然暗访,不但无可能查出结果,反而会打草惊蛇,更让众勋戚感到愤怒和恐慌,进而引发更大的祸患! “漫天撒网,必将激起祸端!盲目查访万万不可。”方孝孺也不认同齐泰和黄子澄的办法,紧接着,他拿出了自己的建议:“陛下可密谕曹国公,让他多加留意,待有了线索,再行查证不迟!” “慢慢查访,那得查到什么时候?”齐泰忿忿道:“现在朝中勋戚吵翻了天,若再不寻出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燕藩三子又哪留的住?” “齐大人说的有道理!”齐泰一说完,黄子澄也想到什么,忙对建文道:“眼下此奸鼓动勋戚,所图无非是为燕藩三子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反戈一击,索性大张旗鼓的搜寻内奸?只要缇骑大出,在京中造出声势,那勋戚们纵有不满,也是人人自危,奸贼本人必也会收敛起来。没了勋戚鼓噪,燕藩三子如何能回北平?只要能扣住燕藩三子,便叫勋戚们怨恨也是值得!” “不错!绝不能让奸人得逞,扣住燕藩三子,朝廷便立于不败之地!”齐泰当即附和。他本就是个刚烈的人,黄子澄这种针锋相对的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 方孝孺与齐、黄二卿各执一词,且各有道理,建文一下也没了主张。 “二位大人为何一定要扣燕藩三子?”就在建文犹豫间,方孝孺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方先生这是何意?”齐、黄万没料到方孝孺会有此问,一时惊讶不已:“燕藩三子在京,则燕王不敢谋反。这其间道理,难道方先生不知?” “孝孺固知这些!”方孝孺目光炯炯道:“只是敢问二位,朝廷有何名目继续扣他们?” |
“这……”齐泰和黄子澄一时哑了口。现在湘王自焚,他们两个负责削藩的大臣已饱受指责,若再强扣燕藩三子不放,那勋戚也必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到时候物议汹汹之下,皇上恐也招架不住,只能将他么两个罢官免职,以平物议。 齐泰和黄子澄当然不想丢乌纱帽,何况值此关键时期,二人的去职对简直就意味着削燕乃至整个削藩的失败。更有甚者,勋戚一旦得势,方孝孺的改制也是前景黯淡,连建文那本就不多的威势也会再遭重摧,那结果很可能就是满盘皆输!想到这一层,齐泰和黄子澄的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见齐黄神色,方孝孺微微一笑,转而对建文道:“陛下。依臣看,再强扣燕藩三子,必使朝局大乱,对削藩大业也是不利。与其如此,皇不如索性将计就计,放燕藩三子北返,使燕王放开手脚,早日举事!” “什么!”建文惊的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若只说放燕藩三子以平物议,那建文虽不情愿,但心中也明白这其实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可这促燕藩谋反又从何谈起?一直以来,燕王谋反就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让他始终投鼠忌器,不敢强行削燕。而今方孝孺却说要促燕王谋反,这话建文听来简直就是石破天惊!一旁的齐泰、黄子澄也是把嘴巴张的老大。心中直想:这方先生该不会是昏了头了吧! 好半天,建文方回过神来。咽下口唾沫,建文干巴巴的道:“方先生所言何意?这将计就计又是什么意思?能否说的明白些?” 方孝孺又一笑,从容不迫的道:“臣猜想,陛下一直不敢削燕,原因无非有二:其一、燕王一旦举事,朝廷措手不及;其二,燕王与周、齐诸王不同,其有大功于国,威望素著,平日又小心谨慎,少有过失,朝廷削之无名!” “不错!”建文点头赞同,但紧接又道:“这与迫燕藩谋反有和关系?” “大有关联!”方孝孺锵锵道:“原先陛下登基未久,故对燕王自然是投鼠忌器。然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北平城中七卫皆握张昺、谢贵之手,宋忠、马宣、余瑱、耿璿、徐凯等镇皆拥大兵,屯于北平四周。朝廷与燕藩,可谓是强弱已分。故投鼠忌器一虑,已不复存在!” |
“可师出无名奈何?”黄子澄紧接着问道。 “此正孝孺请放燕藩三子之目的所在!”方孝孺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皇上抚治天下,一举一动皆为万民表率,自需端言正行,所作决议,必须与正道相符。既如此,凭着燕王的大功,只要燕藩反状一日不明,朝廷便一日不能削燕。此间因由,陛下与二位大人应都明白!” 建文默默点头。方孝孺的话正说中了他心中的隐忧。别看齐泰整天闹哄哄的不断向北平派兵,但真到要建文强行下旨削燕的那一天,他还真不见得敢下这个手!天下悠悠之口,再加上史笔如铁,这两条铁血皇帝朱元璋可以不在乎,但根基浅薄、且又深受孔孟熏陶的建文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 见建文点头,方孝孺信心大涨,继续大声言道:“其实不光陛下与二位大人,就是燕王,对此也是清楚的很。如今他表面上一副乞怜之状,以博取天下公论;暗中却鼓动京中勋戚,为其在朝堂上争鸣!而朝廷却碍于大义,对其无可奈何!若长此下去,天下民心必倾向燕王,就是朝堂之上,勋戚也会声势日隆,对陛下生胁迫之心!故而,臣请放归燕藩三子,便是要使燕藩尽快谋反!只要燕王反旗一举,其不轨之心便昭然若揭,大义名分便也落到朝廷这边。到时候再行削燕,便是上顺天意、下应民心,正可谓师出有名耳!” “原来如此!”方孝孺说完,建文眼前豁然开朗:放燕藩三子北返,促燕王谋反,以正朝廷削燕之名!这果然是难得的连环好计!正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先他一直以为放燕藩三子是绝对赔本的买卖,但现在听方孝孺一说,这其间其实也隐含着莫大的好处! “只是北平军马尚未完全就绪,若燕王即刻造反,恐也会惹上麻烦!”齐泰突然插口道。经方孝孺一说,他也觉得放燕藩三子北归可行。但若果真如此,朝廷与燕藩兵戈相见就在所难免了。齐泰是兵部尚书,到时候要在用兵方面出了乱子,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故而不得不有所小心。 “齐本兵勿忧!”方孝孺笑道:“从皇上下诏到三子陛辞,再加上北返路上花的功夫,这么算下来,三子到北平怎么着也到六月了。就算燕王即刻举事,朝廷也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齐大人尽可借此时间准备!” |
一个月时间不算太充足,但抓紧一下也够用了,再说燕王一见到三个儿子就举事的可能性也不大。想了一想,齐泰点点头,不再说话。 “先生果是好计!”建文夸了一句,忽然又道:“可若放了三子,可四叔仍就不反,那又奈何?果真如此,朕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燕藩不会不反!”孝孺坚定的道:“眼下四王被削,朝廷削藩之意已无所隐瞒。燕王乃枭雄之姿,岂会坐以待毙?仅以其二月进京的表现看,此人是铁了心抗拒削藩!既如此,一旦山穷水尽,他必会拼死一搏!”说到这里,方孝孺话锋一转,幽幽道:“当然,为防其继续隐忍,皇上还需用些别的法子,迫其尽快举事!” “什么法子?”建文赶紧问道。 方孝孺却未直接回答,而是转而问建文道:“昨日西平侯沐晟送来的奏疏,陛下可有留意?” “沐晟奏疏?”建文先是一愣,片刻后马上反应过来:“先生之言,莫不是要杀鸡儆猴?” “不是杀鸡儆猴,是杀鸡逼猴!”方孝孺冷冷一笑道:“逼的这只猴子心惊胆颤,不得不狗急跳墙!” “好一个杀鸡逼猴!”建文大声一赞,心中也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隻然而起,对三臣朗朗道:“就依方先生之言!先放三子北归,继而杀鸡逼猴!“说到这里,建文冷冷一笑道:”这次定要逼得四叔不得不孤注一掷,一举鼎定削燕大局!” “圣上英明!”这一次,三位大臣齐齐躬身。 “内奸一事,交由曹国公暗中摸查!” “遵旨!” “还有一事!”建文想了一想,又嘱咐道:“逼燕王谋反一事,可暗中告与张昺和谢贵,使其有所准备。至于其余人等,切勿泄露半分!”逼藩王谋反,这要传出去,恐又会掀起轩然大波,建文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臣等明白!”三臣心中一凛,赶紧应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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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待三臣告退,建文想了想,遂令摆驾坤宁宫。两日前,太子朱文奎偶感风寒,皇后已派人来说了几次,自己忙于应付勋戚,一直没功夫过去。今天事情好歹告一段落,自己怎么着也得抽时间看看儿子了。 到得坤宁宫,马皇后出来接驾,建文一瞧,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粉衫少女——不是徐妙锦却又是谁? “你怎么过来了?”建文一愕道:“不是命你无旨不得出府么?” “是臣妾传她进宫的!”马皇后生怕建文责罚妙锦,忙解释道:“往日里奎儿最喜欢妙锦,此番卧病在床,臣妾便斗胆让她过来看看,也让奎儿高兴高兴!” 马后借着文奎病势给妙锦开脱,可妙锦却丝毫不领情,瞪着建文便气鼓鼓道:“姐姐扯什么奎儿,我出府本来就是光明正大,不怕这皇帝老爷说三道四!” “朕没下旨,你就出府,还说是光明正大?”建文奇道。 “当然是光明正大了啦!”妙锦嘴一撇道:“侬不是说无旨不得出府么?那便是说,有旨就可出府了!我今日是得娘娘的懿旨出府,可有违侬之令?反正侬又未说这旨仅指圣旨,那便只要是旨就行了。对不?” 建文气的干瞪眼:这丫头一肚子鬼算计,连这也能生拉硬套的说出个理来! 见建文无言,妙锦更觉得意,继续胡吹乱侃道:“不光是懿旨和圣旨,就连亲王的令旨,不也算旨么?就算你和娘娘都不下旨,我待安王姐夫到府里时要道令旨,照样能出得门来,是不?” “好了好了!”建文哭笑不得。他虽然禁了妙锦的足,不过那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么长时间过去,那点子恼怒也早就烟消云散。此刻再见妙锦,并又听到她那“头头是道”的胡言乱语,建文不但不恼,心中反倒觉得有些亲切。摇摇头,建文呵呵一笑道:“就算你说的对行不?也罢,朕错怪了你,便跟你道个歉,从今日起,无论什么圣旨、懿旨、令旨,统统作废,你爱出府便出府,无人拦你了!” “咿呀!”妙锦惊喜的大叫。其实她嘴上虽犟,但心中还是有点小小忐忑的。此刻建文不但不怪罪,还把她的禁足令给撤销,被憋屈了许久的妙锦顿生囚鸟脱笼之感,当即喜笑颜开道:“这还像个皇帝样儿!” 建文哂笑不已,遂携着马后与妙锦一起进宫。 |
马后卧室里,小文奎熟睡正酣。经过太医们的精心诊治,这位小太子已经恢复如初。 得知儿子无恙,建文心情大好。出得卧房,三人到花厅坐下,又絮叨了会家常,建文拿起热茶欲饮,妙锦突然对建文道:“问侬个事,侬是不是罚了乾清宫里一个叫马骐的小答应来着?” 建文一愣,半晌方想起来:前天晚上,他连夜批阅奏章,发现茶杯已干,便唤殿外的内官进来添水。当时正巧是这马骐当值。因着时近三更,马骐耐不住睡意打起了盹儿,皇帝连叫几声都没答应,这下便闯了祸。 明初内官地位十分低下,太祖朱元璋以历代宦官祸国为戒,对阉人十分严苛。建文饱读史书,也深知宦官之害,因此在此类事上也秉承太祖风格,内官稍有过错,便施以严惩。马骐当值偷睡,已是过失,正巧那两天勋戚连连滋事,惹得建文心情十分恶劣,一时便发起火来,把马骐杖责二十,贬为浣衣局火者。 “谁跟你说起这的?”回忆起来后,建文对妙锦道:“莫非你这妮子连朕宫中的事也要管? “还能有谁?马姐姐宫里的管事马云呗!“妙锦看了一眼马后道:“这马骐是马云的亲弟弟,他遭了难,人家当哥哥的当然要想法子求情喽!” “他要撞木钟,也该找皇后,怎么寻到你头上了?”建文又问。 “还不是侬架子大规矩多!”妙锦哼哼道:“侬在宫里立下这多规矩,这也不准那也不行。马姐姐被侬管的服服帖帖,哪还敢干涉侬宫里的事儿?” 建文一笑。为防后宫干政和内官乱政,明宫确实立下了诸多严规。既便贵为皇后,头上也有一大堆规矩压着,对皇帝所作决定少有置喙。不过这些规矩大都是朱元璋在世时立下的,他建文不过是萧规曹随罢了。 “皇后都不敢管,你就敢管啦?”建文笑着抿了口茶,不无挪揄道。 “我不是管,是帮人求情!”妙锦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不就是当值打个盹么?三更天的,谁没个睡意?我平日没到二更就眼皮子打架了。何况就算那个什么马骐当罚,也不至于这么狠吧?浣衣局是什么鬼地方?整日里搓衣洗被,暗无天日哩!侬的太子犯病,人家马云在坤宁宫累死累活的照应,侬却在乾清宫罚人家弟弟,这算哪门子道理?再说了,那马云也够可怜的,心里憋着事儿,想找马姐姐求情又不敢,方才躲在暗处抹眼泪,幸亏被我瞧见,才给问了出来。侬也晓得,我最见不得不平事了,既然这事被我撞见,侬又正好过来,那我当然得出这个头!” |
复观潮兄:吾亦好读帝王故事 既为同道 则共勉之 呵呵 |
妙锦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建文半天才绕过神来。搞清楚缘由后,他稍一琢磨,也觉得是这么个理:本来也没多大个事儿,何况方才叙家常时,马后还夸马云照顾太子尽心。既如此,如此严苛的对他弟弟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那你说,马骐应该如何处置?”建文笑眯眯的问妙锦道。 “让他去弹子房给奎儿作泥丸子去吧!虽不是什么体面活儿,但总比什么浣衣局强的多,且也清闲!”妙锦眼珠子溜溜一转,为马骐想到了去处! “行!”建文一点头,笑道:“难得你徐四小姐开口求朕,朕自当照准!” “奴婢谢皇爷龙恩!”花厅外,马云正竖着耳朵探听屋内消息。见建文开恩,他激动之下,忙滚驴儿样爬了进来,对着建文便是一顿猛磕头。 “尔不用谢朕!”建文大手一挥道:“要谢便谢这徐四小姐!” “谢妙锦小姐!谢妙锦小姐!”马云又对妙锦连磕几个响头,好一阵方喜颠颠的退下。 见建文放过马骐,马后心里也十分高兴。其实马云一开始便是来求她,只是重罚内官是建文的一向风格,且马骐又是乾清宫的人,马后生性胆小谨慎,因此有些不敢向建文开口。今日妙锦进宫,两人闲谈时,她随口将此事跟妙锦说了,并把自己的难处一并道来,不想这丫头古道热肠,竟自个儿逮着机会向建文求情,还一举获准。更妙的是,妙锦绝口不提马和求自己这茬,反说是因她多嘴问马云才得知详情。如此,既解救了马骐,安抚了马云的心,还免了自己的两下犯难。想到这里,马后顿对妙锦刮目相看:这小丫头瞧似迷糊样,有时候却也心思玲珑着哩! 就在马后对妙锦暗自赞许之时,建文又开口道:“今日奎儿康复,朕心甚慰。眼下时日不早,朕便在坤宁宫用膳吧!” “咿呀!不行!”建文话音方落,妙锦便叫道:“我都和马姐姐说好了,今日一起在坤宁宫用膳的。” “那一起用不就得了!”建文颇有些莫名其妙。 “谁要和侬一起用?”妙锦一翻白眼道:“侬不是定了规矩,先帝三年丧期内只进稠粥素食么?侬自去尽孝心,我可受不了这份活罪!侬莫要和我们一起!” 建文哭笑不得。其实他此刻心情不错,便想着晚上留宿坤宁宫,用膳只是这颠龙倒凤的前奏而已。妙锦一个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又哪知这其中门道?想都不想便将他往外赶。 建文一瞄马后,只见她脸色微红,颇有几丝尴尬。建文心中好笑,对马后道:“也罢,朕就不打扰你们了。待妙锦妹子用完晚膳出宫,朕再来坤宁宫与你说话。” 妙锦莫名其妙道:“有什么话这时不能说吗?还非得瞒着我不成?”马后闻言,羞的耳根子通红,头也深深埋了下去。建文哈哈大笑,起身一甩袖子,便直出宫去了。 |
用完晚膳,妙锦告别马后出宫,方行至坤宁门,马云不知从哪溜了出来,一见妙锦便大伏于地道:“小姐菩萨心肠,救得奴婢弟弟,奴婢永生不忘小姐恩德!” “咿呀!”妙锦一叫道:“快起来,先前侬不是谢过了么,此刻再跪个什么劲?” 马云四处一瞅,见周围并无他人,便起身对妙锦小声言道:“奴婢此来,不光是谢恩,也是想报答小姐!” “报答我?”妙锦奇道:“我救人也就救了,哪图侬什么报答?” 妙锦虽这么说,马云却一脸诚恳道:“奴婢虽是个阉人,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知得一事,与小姐家或有大关联,想来小姐也颇关心。今日小姐义救奴婢之弟,奴婢无以为报,愿将它告与您!” 妙锦见马云说的郑重,心中大奇,便问道:“何事?” 马云将妙锦引至墙角,轻声道:“奴婢知小姐素重亲情,上次代王妃被囚,小姐便与陛下闹得很不开心。而此次奴婢耳闻,皇爷恐将削燕。燕王妃是您大姐,恐也难免被波及。小姐若关心燕王妃,还需请她多多小心!” 妙锦心中大惊。自湘王自焚后,京中盛传下一个被削的恐就是燕藩。妙锦虽不能出府,但偶尔也能从下人处听到些风声。不过上次因着代王之事,妙锦擅击登闻鼓,已惹了天大麻烦,此时她虽担心朱棣与徐妃的安危,但也不敢再肆意胡来。而且,妙锦数次就燕藩之事问膺绪和增寿,他二人皆说此乃一派胡言,不足为信,她也就只得尽量往好处想了。却不料今日救个没见过面的马骐,却从马云口中得知这么个天大消息。 “侬怎晓得这些?”妙锦强捺心中惊慌,问马云道。 “这都是马骐在乾清宫当差时听到的!”马云回道:“前些日,皇爷曾数次召黄、齐、方几位大人密议,说的就是削燕之事。当时马骐就在殿外当值。我这弟弟天生是个顺风耳,便也多少听得了一些。本来这些事与我兄弟无关,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外泄。只是今日小姐施以厚恩,奴婢也就担着天大的干系,将它告与小姐!” 妙锦内心震动不已。马云久在马皇后身边当差,妙锦与他十分熟稔,知他是个厚实之人,他不会、也犯不着骗自己。既如此,那他的这番骇人之言必就属实了! 皇上要削燕!想到这里,妙锦顿觉头晕目眩。她一向把亲情看的比天大,虽说自己出生时大姐便已到北平,二人从未谋面。但每逢自己生辰,她却从来不忘从北平稍上份贺礼过来,以表一番心意。就凭这一点,妙锦对大姐便充满了好感。 除了大姐,还有大姐夫!自打几个月前燕王进京那次后,妙锦每每想起这个大姐夫,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每想起大姐夫的英武豪迈,想起他的坚毅从容,妙锦心中便怦怦直跳。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妙锦自己也不甚了了,但每当念及,总会久久不能释怀。有时候,妙锦甚至隐隐觉得,在她对燕藩的那份忧心中,大姐夫的分量或比大姐还要多上几分。 “四小姐!四小姐!”就在妙锦茫然失措时,马云的声音又响起来:“小的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小姐千万不要泄露给外人,更不要告诉皇爷和娘娘,否则小人必将性命不保!” “哦!”妙锦一愣,终回过神来。望着马云略显紧张的脸,妙锦稳住情绪,郑重道:“放心。我心中有数,绝不会害侬!” “谢小姐!”见妙锦这般,马云遂放下心来,便匆匆告辞。待马云走远,妙锦又呆立半晌,方怔怔的向外走去。 |
回到家中,妙锦还在想马云的话,徐增寿便已推门进来。 “妹子,今日进宫收获如何?可有见得陛下?”增寿嘻嘻笑道。 见是增寿,妙锦眼中忽然一亮。方才她一直在想如何救燕王夫妇,但却一直无计。增寿一向聪明过人,且与自己又是最好,和不将此事与他商量一下?而且妙锦还知道,这位四哥以前与大姐夫是莫逆之交。虽说建文削藩后,为了自保,他已与大姐夫拉远了距离,但相比与辉祖和膺绪,他对大姐夫还是颇为亲近的。跟他说,即便最终无结果,也绝不会给马云乃至燕藩多添什么麻烦。 “四哥,我跟侬说个大事,侬听了千万莫要告诉别人,可以不?” “妹子但讲无妨,四哥肯定为你保密!”徐增寿笑眯眯的道。 妙锦整理好思绪,将从马云处听来的话转述到来,只隐去马云与马骐二人不提。 增寿原以为妙锦不过是有些女儿家心思要说,但听着听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待妙锦说完,增寿思忖半晌,方冷冷道:“此事真伪难辨,万不可信!” “咿呀四哥!”妙锦急道:“此事是我从炆哥哥身边内官那听的,怎会有假?” “不对!”徐增寿断然摇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妹子了,朝廷中关于削燕的风声是日甚一日。我徐家与燕藩关系非同寻常,值此之际,皇上必对我们心存顾忌。宫中规矩甚严,内官有几个胆子,会无缘无故跟你说这些?此事十有八九是皇上透过你来试探我徐家!若我等中计向北平报信,则必将大祸临头!” “不会有假!”见增寿不信,妙锦心一横,索性将前因后果也说了,末了道:“马云因要报答我,才透了这层消息出来!” 徐增寿这才相信妙锦所言。不过饶是如此,他却仍是不吭一声。 “四哥!”妙锦急的要命:“都火烧眉毛了,你快想个办法啊!” “我能想什么办法!”增寿终于说话了,不过语气间却充满无奈:“皇上要削燕,我能怎么办?我徐家已处在风口浪尖,再与燕藩暗中通信,一旦被外人得知,其后果岂堪设想?” “那侬就忍心让大姐和大姐夫蒙难?”妙锦这下是真有些生气了。在她眼中,增寿一直是个敢于担当之人,何况他与燕王又是私交甚笃。依妙锦看来,仅凭这两条,增寿无论如何也会帮燕藩一下,却不曾料他如此熊包,一旦涉及自身,便就变得畏畏缩缩。 “侬怕我不怕,我自个儿去和高炽他们说!”见增寿仍埋头不语,妙锦又气又恼,当即冒出这么一句。 “妹子你疯啦?”增寿惊奇的望着妙锦:“你知道他们府邸周围有多少锦衣缇骑么?你今日过去,明日陛下就会认为我徐家暗通燕藩!” “那又如何?到时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信他炆哥哥会杀我!”妙锦对增寿大感失望,当即恨恨说道。 徐增寿望着妙锦,目中流露先是吃惊,继而慌张,最终却成了无奈。良久,增寿一声长叹道:“罢罢罢,你要传便传吧!是福是祸,都是我徐家气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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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锦听得,哼的一声便要出门,不料增寿又叫道:“且慢!” “侬又要拦我?”妙锦回头愠道。 “我拦的住你么?”增寿苦笑一声道:“不过三位外甥如今身陷囹圄,你去传信也无用,没准儿还会害了他们!” “那怎么办?” 增寿舔舔嘴唇道:“眼下高炽他们已上疏乞归,朝中勋戚也多有上奏陈情。若无意外,这几日皇上便会令他们陛辞。按规矩,北返之前,他们三个应来我们家中道别。到时候妹子抓住机会,将消息暗中透露给他们,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比你直接过去强了许多?” 妙锦稍一思索,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遂又一哼道:“就知道侬有办法,早说不就完了?何必扭扭捏捏!倒叫人瞧不起!” 增寿望着妙锦,良久,方摇摇头,转身出门去了。 妙锦与增寿定计后的第三日上午,高炽兄弟于奉天殿陛辞。下午,三人又来到中山王府,向外婆和三位舅舅道别。在徐家的践行宴上,辉祖苦口婆心的劝三人要谨守臣道,回北平后务必与朱棣一起,专心侍奉朝廷。燕王三子口中唯唯。吃完午饭,徐家兄弟与高炽、高煦在花厅叙话,妙锦便拉着年纪稍小的高燧去西花园嬉耍,辉祖与膺绪不疑有他,便任凭二人去了。在西花园中,妙锦将建文即将削藩的消息透露给了高燧,高燧闻言大惊,当即牢记于心。戊时,燕王三子告辞,徐府三兄弟送至大门前,高炽三人拱手毕,便登车出城去了。 |
第五节 高炽三兄弟抵达北平,燕王朱棣喜出望外。晚上,朱棣难得的在后宫设家宴,为三位儿子接风洗尘。筵席上,朱棣一反往日严肃,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副欢快之态;因知父王难得开心,三人为免扫其兴头,便也不约而同的将妙锦密报暂搁下不提,只专拣好话奉承双亲。一顿晚宴从酉时二刻开始,直近亥时方散。高炽等人旅途辛劳,此时也觉得乏了,朱棣遂命他们各自回宫,早些歇息。 第二日高炽一觉方醒,已是日上三竿。待他洗漱完毕走出房门,王景弘已在外面候着。一见景弘,高炽便埋怨道:“尔怎不早些喊我起来?我久未回府,今日一早便应去给父王母妃请安,这都什么时辰了?” 王景弘忙答道:“世子爷这可是冤枉奴婢了。昨日您一回宫,王妃紧接着就吩咐奴婢,说三位小殿下一路辛劳,必是累的紧了,今日便免了这虚礼,让您们睡个踏实!” 高炽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笑着说:“其实也没完全踏实。昨晚不知怎么了,隐约觉得有鹅不停的叫,倒让我心烦意乱了一阵子。王府里什么时候养鹅了?” 王景弘却没立马答话,而是先张望一下,方凑到高炽耳根子前道:“眼下风声越来越紧,朝廷削燕恐怕也就在这几月了。王爷从京里回来后,便暗中命人于后宫打炼铁甲,以备不时之需。因着打铁声音太大,道衍师傅便让王爷在后宫中又养了这一大群鹅,以免被外人察觉。如今我燕府上下,对外都称王爷病后好吃鹅肉,世子爷出去也别说漏了嘴。” 高炽听了心中一凛,也不说话,直往朱棣寝宫走去。 到寝宫门前,正巧碰着副承奉黄俨。一问之下,才知道父王两柱香功夫前往太液池去了。高炽遂又转奔太液池。 太液池始建于金朝,在元代时成为皇宫的内湖。当年燕王就藩,朱元璋为节省民力,令其勿新建王府,而以元代旧宫为府,朱棣遵旨照办。元代皇宫规模宏大,新的大明燕王府虽只占其一部分,但也规制惊人,太液池也被囊括进去不少。太液池在元时为皇室游玩专用,湖光山色,景色十分怡人,所谓“燕台八景”之一的“太液秋波”便指此处。高炽走到太液池旁,正与高煦和高燧撞个正着,他们也是来寻父王的。三兄弟聚到一起,找了个小答应一问,才知道王爷在池中琼华岛上的山顶凉亭。三人便又赶紧过桥上岛。 琼华岛也是燕台八景之一,名为“琼华春阴”, 全岛由泥土堆积而成,到处点缀太湖石,岛上有小山一座,上面遍植松柏。朱棣就藩后,在山顶建了个小凉亭,夏日里经常过来乘凉,一览湖广山色,倒也十分惬意。高炽等人无心览景,只沿着阶梯一路而上,快到山顶时,便隐隐听到有人吟诗: 苍山突兀倚天孤,翠柏阴森绕殿扶。 万顷烟霞常自有,一川风月等闲无。 乔松挺拔来深涧,异石嵌空出太湖。 尽是长生闲活计,修真荐福迈京都。 高炽听得一愣。这诗倒甚为熟悉,正是金末名道丘处机的《琼华岛七言诗》,但吟诗的声音却甚为陌生。高炽一望两位弟弟,高燧也是一脸茫然,高煦却是哼的一声道:“不晓得父王又从哪寻来些莫名其妙的酸腐文人!眼下朝廷的刀都架到咱父子脖子上了,他老人家还有兴趣找人吟风弄月!” 高炽一笑,也不应声,直继续往上爬。待到山顶,一阵凉风拂过,三人顿觉神清气爽。高炽放眼一瞧,前方凉亭内聚着三个人。除父王朱棣外,另一个是道衍,还有一位却是个头戴黑色万字巾、身穿天蓝色直裰袍的文士。不过此人正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孔。 |
“儿臣参见父王!”不暇多想,三兄弟疾步走进凉亭,向朱棣躬身行礼! 朱棣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待三兄弟站起,朱棣正要说话,却听高炽突然失声道:“哎呀,你不就是哪天给我测字的先生么?” 朱棣先是一愣,继而顺着高炽的眼光瞧去,见他竟是朝着旁边那位蓝衣文士说的,心中顿时大奇。 蓝衣文士见高炽如此,却是微微一笑,躬身对高炽一揖道:“金忠见过世子!数月不见,世子别来无恙乎?” 见金忠如此从容,高炽一怔,方叫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金忠一笑:“小人于看相略有心得,世子爷气度非凡,我怎会不知?只是当日世子有意不表身份,小人自也不便说破。” “这是怎么回事?炽儿莫非见过世忠?”朱棣忙在一旁问道。 高炽见父王问话,忙将那日见金忠之事说了,末了方道:“本来准备再找时间去金先生处请教,结果一入京师便是数月,不想今日竟在父王处见着。” 朱棣哈哈一笑,便把金忠之事与高炽说了。原来朱棣见朝廷屡谋削燕,自是暗中防备。入京前,朱棣密令道衍寻访智谋之士,收为己用。金忠在北平数载,与道衍也有往来。道衍屡次与其交谈,发现其学识渊博,不但阴阳之术,竟对兵法战阵也是十分精熟,于是暗暗称奇。朱棣既有交待,道衍便将金忠引荐给了他。经过几次长谈,朱棣对金忠也是大为赞叹。朱棣手下有袁忠彻这等大师,倒不稀罕金忠的阴阳之术;真让他看重的,是金忠对兵事的精通。这个相士于三略六韬无一不晓;说起武侯阵法、李卫公阵法也是头头是道,并颇有独到见解。燕府能人不少,却正缺这么一位熟悉兵事的谋士。经过几番试探,金忠也表示愿意效忠燕王,且他又是道衍荐的人,朱棣便将其引为腹心。眼下乃多事之秋,朱棣不便直接将其任为属官,于是便以国士待之,时常密召其进府议事。高炽留京数月,此时方再见得这位异人。 朱棣说完,方又笑道:“世忠乃饱学之士,尤其熟于兵法;尔素来不爱兵事,现既与他相识,正可让他多多指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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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炽忙道:“父王说的是。以前便想着拜金先生为师,只是进京耽搁了,眼下先生入了燕府,我自当朝夕请教。”说完,便向金忠一揖。 金忠忙还一长揖道:“世子才学俱佳,臣岂敢当您师傅。只是世子平日有什么记的不清的,臣查缺补漏勉可效劳。” 高炽与金忠你谦我让,忙活的不亦乐乎,旁边的高煦见了却一阵腻歪。他平日最烦的就是这些文士,此刻见这个金忠被父王信任,又与高炽有旧,心中更是不爽。高煦上前一步,正欲说话,忽然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却见燕王府承奉内官马和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王爷,出大事了!”马和踉踉跄跄地跑进亭子,把几张薄纸奉到朱棣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王爷,京师邸报,岷藩被削!” “什么!”马和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先前的轻松气氛瞬间散尽。朱棣一把夺过邸报,打开一看,身子随即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 原来就藩云南的岷王朱楩与世镇云南的沐家将门向来不和。西平侯沐春死后,其弟沐晟袭爵。沐晟见朝廷削藩日急,便抓住机会,将朱楩平日诸多不法之事收集到一起,扎扎实实的参了他一本。朝廷得报,便将朱楩废为庶人,就地收押。邸报上登载的,正是沐晟参朱楩的诸般罪行,以及建文的削岷诏旨。 “丧心病狂!”看完邸报,朱棣当即狂哮。这已是第五位被削藩王了。尤其这一次,还是在湘王自焚未满两月!想到建文的霹雳手段,朱棣愤怒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沁骨的寒意。 “父王!莫要犹豫了,起兵吧!不然下一个就轮到咱们了!”高煦突然冲上前,大声喊道。 “尔胡说什么?”朱棣一吓,马上出言斥道。 “儿臣没有胡说!”高煦脸胀的通红,急匆匆的把妙锦的密报说了,末了叫道:“皇帝谋我燕藩之心,四姨已说的明明白白!若再不举兵,怕是就来不及了!” 朱棣脸色一片惨白。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妙锦的密报,已将朱棣内心深处隐藏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击的粉碎。如果说,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奢望建文能放他一马的话,那眼下,他已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朝廷与燕藩之间,已再无丝毫余地了! “世忠,你怎么看!”朱棣阴沉着脸问金忠道。 金忠默然。过了半晌,他方抬起头,冷冷吐出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世忠先生也认为本王只剩举兵一途?”朱棣尚未答话,高炽已紧张的问金忠道 “世子!”金忠淡淡一笑,对高炽一拱手,坚声道:“眼下不可举兵!” |
“啊……“金忠话一出口,高炽兄弟俱是一惊。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说不可举兵?莫不真要让大伙儿束手就擒?高煦性急,当即忿忿道:“人家拉屎都拉到咱头上了,为何不能举兵!” 与三位儿子的惊诧莫名不同,朱棣倒是颇为冷静。他望着金忠足足半晌,方淡淡道:“敢问世忠,为何不能举兵?” “举兵自是必然,但不是现在!”金忠断然答道。说到这里,他又望了望朱棣,只见朱棣却是面无表情,显得十分镇定。金忠略有些诧异,不过也不暇多想,只是转而问高炽道:“敢问世子,您陛辞出京之时,可曾闻岷藩被削一事?” “未曾闻得!”高炽略一思索,肯定答道。 “这便是了!”金忠一拍手道:“若以常理论,皇上能放三位小殿下北归,绝无可能是出其本意,必是受物议之迫,不得不为之耳!然则皇上既恪于物议而放诸位小殿下,那又为何你们刚一出京,他紧接着又悍然削除岷藩?虽说燕强岷弱,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同为宗藩,皇帝也无道理如此前后不一!” 高炽闻言一怔:金忠说的有道理,父王在朝中的能量自然远远深过岷王。可如果仅是为了平息朝中对削藩的物议的话,皇上也没道理方一放过自己三人,紧接着又去寻岷藩的晦气。想到这里,高炽抬头问金忠道:“莫非朝廷削岷,其实还另有隐情?” “不错!”金忠答道:“请世子思之。若我等未得徐小姐密报,仅从三位殿下北归和岷藩被削一事看,您认为我燕藩应有何举动? 高炽稍一思索,脸忽然变的雪白。过了好久,他方呐呐道:“莫非,莫非皇上是要……逼我等谋反?” “不错!”金忠冷冷一笑道:“若以常理度之,皇上既放三位殿下,便意味着他眼下还未决议削燕。而朝廷紧接着又削岷,这又意味着皇上并未以湘藩之事为鉴,削藩国策仍是坚定不移!削藩不变,暂未削燕,这两事合在一起,无非是要透出这么一层意思,便是朝廷迟早会削燕,只是眼下时机尚未成熟而已。而三位殿下又平安归来,使燕藩又无后顾之忧。敢问世子,朝廷这一连串举动是何用意?” “既断我燕藩后路,又留一可乘之机,使燕藩趁着朝廷尚未准备妥当,赶紧谋反!”强捺心中惊慌,高炽哆嗦着给出了答案。不过很快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从四姨密报可知,皇上削燕已是箭在弦上,那他为何还要逼我们谋反?燕藩谋反,对削燕岂不是更加不利?” |
“自是想把屎盆子扣在本王身上!”金忠尚未答话,朱棣却已忍耐不住,恨恨道:“分明就是他不念亲情,肆戮宗藩,却想让本王担这不仁不义的罪名!” “王爷说的是!”金忠接口道:“王爷有大功于国,又无过失落于旁人之手,朝廷削燕实是师出无名!既如此,不如索性逼王爷谋反。只要王爷主动谋反,那便是前汉之吴王刘濞的翻版,朝廷便可名正言顺的削除。而如今北平城内七卫皆入张、谢之手,城外更有大军环伺,反观王爷,亲军不过万余,正是寡不敌众!皇上必是看中了这一点,认为即便王爷谋反,也会立刻覆亡,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其谋何其工也,其心何其毒也!”朱棣忿忿骂道。自己一个大明亲王,却生生被朝廷逼至穷途末路。想到这里,朱棣恨不得立刻将建文碎尸万段! “皇上之计是否阴毒且不论,只是王爷既已明白,自不能落入其圈套!”金忠言道 “世忠觉得本王该如何做?”朱棣继续问道。 “回王爷!”金忠一拱手,朗朗道:“皇上想逼燕藩主动谋反,我等却不能上当。我燕藩起兵,必须是在朝廷有旨削燕之后,如此才能彰显朝廷之无情,彰显我燕藩起事乃是迫于无奈!” 朱棣重重点了点头。道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藩王起兵对抗朝廷,这本身就是谋逆!若无充足理由,很容易就被扣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建文为了名正言顺的削燕而处心积虑,他朱棣更要为理直气壮的起兵而费尽心机!占据大义,他不仅能在与建文的口水仗中游刃有余,在将来招抚旧部的过程中也会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想到道义,朱棣不能不深深感谢妙锦。若没她的密报,自己很可能在惶恐之下匆忙起兵,这可就正中了建文的下怀。 “父王!”高煦的话打断了朱棣的沉思:“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就坐等朝廷下旨削燕?” 朱棣略一思忖,冷冷道:“岂能坐以待毙?马上令李让、袁容再次出城,加紧联络各地旧部。一旦举事,他们便是本王最大的助力!” “是!” “城中诸卫也要悉心招抚,切记不可让朝廷耳目侦知!” “是” “令朱能将八百死士调入王府,隐为奇兵!” “儿臣遵旨!” 交待完事情,朱棣转对金忠微微一笑道:“世忠心思缜密,果然是王佐之才!今日本王总算见识了!” “谢王爷!”金忠一躬身,毕恭毕敬的答道。他明白朱棣这寥寥数语意味着什么。如果说以前朱棣信任他,多半还是因为道衍的大力推荐的话,而今天,他已用自己的表现,获得了朱棣的认可!忽然间,金忠想到:方才自己言眼下不能举兵,高炽他们都惊讶不已,连道衍都有些诧异,可燕王却镇定自若。莫非他早已算到其中利害,只是有意借此机会考校自己?念及于此,金忠又抬头望向朱棣,希望从他的脸上窥得些倪端。 不过朱棣却没有给金忠猜测的机会。此刻他正手扶栏杆,面无表情的望着山下的一池碧波默然不语。直过了好久,他方转向南方,深吸口气狠狠言道:“尔既不仁,莫怪我这皇叔无义!尔想削我,我却偏要看看,尔有无这番能耐!” |
第六节 就在燕藩暗中蓄力的同时,形势继续急转直下:在谢贵的挑拨引诱下,燕山左护卫百户倪琼投靠朝廷,并将其上司于琼、周铎平日挑拨下属,预谋造反的种种劣行悉数抖落出来。张昺、谢贵立即驰奏朝廷。建文得报大喜,当即下旨将这二人诛杀,并下诏严斥燕王。朱棣接得敕旨大惊失色,竟当着一干文武属官的面晕了过去。第二天,燕王府传出个惊人消息:燕王疯了! 往后几日里,北平府内出现了一副百年难遇的奇景:燕王朱棣竟成天披头散发,口中大呼小叫,跑到市集里撒野撒泼。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北军统帅如今神色失常,在街上逮着谁就一阵傻笑,饿了拿起货摊上的食物便往嘴里塞,渴了便找到水缸将头伸进去一阵猛吸。北平府里的官吏市民见此情景,都是一阵目瞪口呆。大家开始均是不信,后又半信半疑;但当他们见到高炽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王回府,却被他张牙舞爪的一阵乱抓时,众人不信也得信了。 张昺也被朱棣的突然失常搞的很是疑惑:燕王的疯病到底是真是假?他冷眼旁观了数日,却是越看越糊涂。想来想去,张昺觉得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这一日,他将谢贵拉上,二人一起进了燕王府,明为请安,实则是要亲探燕王疯疾之真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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