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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瓷骨》明朝冷门职业-女督陶官的情史秘闻[第80页]

作者:怀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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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5 往事迷疑(一)

    酉时过后,沈瓷与竹青回了住处。

    竹青掩不住地兴奋,轻捂着嘴看沈瓷:“我还差点真以为小王爷收你做偏房,是晾在院子里闲的呢。今日得见,才明白并非如此。”

    沈瓷正翻看着一本画技,抬眼看了看她:“小王爷玩性大发,尝尝拉坯的新鲜而已,你想得太多了。”

    竹青仍旧笑道:“哪里是我想多了?若真没事,姑娘你还能直接上手去教他塑泥?”

    沈瓷反问道:“我不直接上手,难道还要小王爷先让个位吗?若是如此,他摆出那副笃定的模样,最后连泥都没扶起来便被赶走,必定觉得脸上无光。我是怕得罪他,好歹这样扶起泥,有他的一半功劳。”

    竹青想了想,觉得沈瓷说得亦是在理。可她回忆起这两人同手拉坯的情境,仍觉眉目间有温柔流转,看得人砰然心跳。她把脑袋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手指撑着下巴思忖了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小王爷的脾性是真淡定,如今府中的风言风语都快闹翻天了,他还能有闲心同你慢慢拉坯,还吩咐人给你找陶艺书籍,当真不为所动。”

    沈瓷眉头蹙起,立刻放下手中的画集,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竹青愣了一下,才道:“都是下人之间传来传去的,毕竟不好听,可能没到主子耳里。我一不留神就给说了出来,被有心人听到,是会遭苦刑的……”

    “我不算是主子,你直说无妨,不会怪罪于你。”

    “自然是能同姑娘说的。”竹青如今颇为信赖沈瓷,定下了心,蹲在她身边,轻声道:“小王爷……可能做不成世子了。”

    “为什么?”

    “小王爷是嫡长子,但并不是王府唯一的嫡子。还有一个,是杜王妃的孩子,早些年被送去京城当质子了。”

    沈瓷问:“这跟他不做世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当时小王爷收了姑娘你为通房后,府中有下人便说小王爷行事放浪、德行散漫,当然,这并不是多大的打击,哪家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呢。可关键的是,最近府中又掀起一种说法,称小王爷身世有疑,并非原王妃所生,不配为世子。这不,京城那位嫡次子,不就快顶上来了么?”

    沈瓷闻言,霎时僵怔在那里,脑中一片乱麻,似有不安在跳动。

    而窗舷之外,是云掩清月,花枝乱摇,檐角上的风铃叮珰作响。晚风渐悄,初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处。

    *****(来自天涯社区微论客户端)
    
    杜王妃的宅院里,这日迎回了一个消失半月的人。

    半月前,碧香按照王妃的吩咐,前往夏莲的故乡寻人,如今风尘仆仆地赶回,竟是带回了出人意料的消息。

    “奴婢亲自去了夏莲的家乡,打听了好半天,才有人依稀记起了她。可按照周围人的说法,这夏莲自从与淮王府签了卖身契以后,就再也没回过乡,也没人见到过她任何踪迹。更离奇的是……”

    碧香顿了顿,存心卖个关子,杜王妃已是不耐烦道:“说。”

    碧香弯下腰,沉声道:“在王府记载的薄子里,夏莲赎回自由身是在两年前的十月。而在十二月,她的老家就有人宣称夏莲被淮王所杀,这人似乎挺想把事情闹大的,还给夏莲建了一座衣冠冢。”

    杜王妃惊道:“王爷?杀夏莲?她不是王爷最亲近的侍女吗?”
    
    026 往事迷疑(二)

    碧香摇摇头,道:“这种说法,仅是乡人所传,不可全信。更何况当时宣称此事的仅有一人,还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小男孩。因此乡民们听听,也没什么人当真。就算当真了的,因着惹不起淮王府,亦不敢多嘴。没过多久,这事儿便这么销声匿迹了。”

    杜王妃挑了挑眉:“这便完了?”她背靠向木椅,勾起唇角冷嗤道:“可是,你并没有带回任何有用的信息,只说了一大通废话。”

    碧香此时也不敢再绕弯子了,连忙道:“方才那都是引子,下面的话,对王妃娘娘您大有裨益。”她躬下身子,继续道:“奴婢听了乡人的言论,想到夏莲已死,原本也觉没什么用处,想要打道回府了。可最后多了个心眼,又想去查查那个闹事的小男孩。”

    杜王妃轻轻抬了抬眼:“你找到那男孩了?”

    碧香摇头道:“男孩虽然没找到,却顺着这条线,从旁人那儿探得了消息。十余年前,夏莲在路边捡到这男孩,便收作了养子。后来因为家贫,夏莲卖身王府为婢,却仍每月同这个男孩见面,予他生活的银两。可是有一日,夏莲一次性给了男孩五月的银钱,且告诉他近日再无法见面,据那人回忆说,当时看见夏莲的小腹微微隆起,疑似有孕……再细问时间,大约便是朱见濂出生的前几个月。”

    杜王妃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碧香并未直接作答,只慢慢道:“奴婢想,原王妃李氏生得第一子后,便再也没怀过其余子嗣,其中是否存有内情?再者,李氏得了这唯一的儿子,应当金贵得很才是,为何还总是爱答不理?”

    杜王妃沉吟片刻:“的确是值得怀疑。可是,我们并没有任何证据,空口无凭,如何能说明朱见濂并非嫡出。”她想了想,又问:“当初的接生婆子是谁?如今在哪儿?能否买通?”

    碧香早已想过此法,先前有线索之时,即差人回府探查过,如今,只得摇头叹道:“不能了,奴婢已探听过,当初的接生婆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屋内霎时陷入沉默,杜王妃只觉自己好似走到了死角。刚刚看见了一点希望,却又阻断在成功的当口。这滋味,比一直不抱希望更令人扼腕,刮得她的心钝疼。

    她想起她的淀儿,远在京城,扣为质子,离家远乡。世子的殊荣,本该是属于淀儿的。可是如今,样样都被朱见濂占了先,她又怎能容许自己继续苦苦地等下去?

    杜王妃憋着一口气,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没有证据,便换一种方式。先把这些疑点一一剖出来,再买通几个府中旧人添油加醋一番,我们不把事情说死了,但要把疑点凸显出来,让闻者自己揣测想象。”

    她冷哼一声,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传言勾兑人心,朱见濂不是偏爱那个叫做沈瓷的民女吗?有一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今这般不顾身份与一个民女在府中放肆,便是遗传了王爷的秉性,与夏莲那侍婢生下了他,还妄想混淆嫡庶。这猜测扩散开,就算是当不得真,也得让他坐不稳位!”

    碧香被王妃浑身渗出的狠戾气息震动,连忙跪下叩首:“奴婢遵命,奴婢这就着手去办。”
    
    027 黄雀在后(一)

    春日迟迟,嫩芽抽新。午后的日晕携着澹澹的和风,扑入阁中,掀起一阵翰墨书香。

    朱见濂坐在案前,翻看着眼前一本本陶艺书籍,凭感觉从中择了三四本,交给一旁研墨的丫鬟,吩咐道:“你把这几本书送去沈瓷那儿,告诉她,若看完觉着有用,再来找我讨别的。”

    丫鬟领了吩咐,依言退下。出了阁门,却见秋兰静立一旁,似在思索些什么。

    秋兰虽然也是朱见濂身边的侍婢,地位却不容小觑。这些年,她倾尽全心照料朱见濂,虽然年近三十,却仍未婚嫁。自从几年前夏莲赎身返乡后,秋兰便被淮王调到了朱见濂身边,成为他身边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

    丫鬟捧着书籍站了一会儿,见秋兰仍沉思,不由轻轻地唤了句:“秋兰姐姐。”秋兰这才醒过神来,看了看她手中最上面的那本陶艺技法,心中便有了数,温声笑道:“快去罢。”

    阁内,朱见濂手执一柄短锋狼毫笔,在洁白的宣纸上随性勾勒。笔下禽鸟逐渐成型,线条流转自如,他停下手凝视片刻,突然便禁不住想,若是将此画绘于瓷上,该是如何模样?

    秋兰入了阁,瞧着朱见濂执笔沉思,默默走到一旁替他研墨,她一面将磨好的墨汁推入砚池,一面提引道:“小王爷,如今府中下人言论纷纷,您可曾听说?”

    朱见濂正要再次下笔,听得此问,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落笔道:“听说了,无妨。”

    秋兰心里面替朱见濂着急,面上却又不敢表露过多,她将清水慢慢滴入砚面,同时琢磨着怎样开口劝他。

    如今,小王爷的身世之疑传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适得其反。可若是任其发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摇摇欲坠了。

    秋兰眼里出神,心中却是叹息,小王爷如今还有闲趣作画,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着急吗?这样年她全心全意辅佐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小王爷能不能听她一句劝呢?

    谁知静默了半晌的朱见濂在纸上点了一滴黑墨,便将手中的笔搁下,侧头看着秋兰道:“你是不是听七嘴八舌的言论说我不配当世子?希望我想办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兰愣了一瞬后低声道:“……论嫡庶长幼,那位置,本就应该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无非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父王作为藩王,又能有什么实权?自永乐以后,藩王分封不锡土,不过是顶着个爵位,还要时时遭受皇上的忌惮。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贵犯人,无趣得紧。”

    秋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爷对下人的不敬私语,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见濂道:“可是听了那些疑点,任谁也不能不怀疑,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从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正因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兰闻言大骇,心慌得快要跳出来,音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度:“小王爷,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开个玩笑而已。”朱见濂笑笑,但那笑只不过是轻轻牵动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为了夺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虚实,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秋兰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见朱见濂顿了顿,话锋又是一转:“秋兰,如今我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但既然有这么一通说法,还是得去查查看。此事便交予给你,如何?”

    秋兰的呼吸急促起来,后背冒出涔涔冷汗,但仍是强装镇定:“秋兰听从小王爷吩咐。”

    朱见濂点点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无需再多言,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秋兰却是纹丝不动。

    她骤然想起,今日她来,是有任务在身的,尚未达成,便还不能离开。
    
    028 黄雀在后(二)

    秋兰手中攥着墨锭,身体还僵直着,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事,目光变得冷静镇定:“小王爷您不同闲言碎语的人计较,是您宽宏。可就算被蒙蔽者无罪,这传出事端的人,可不能这样放过。”

    朱见濂被秋兰一瞬冷静的声音震动,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严肃的脸,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谁获益最大,但她在府中地位重大,无凭无据,不可谬言。”

    “不是谬言。”秋兰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惊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爷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时,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乱。她眯起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微抿着,沉声道:“杜王妃的长子虽然被送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掌管着王府的账目,可没少给自己捞好处。您可知她从府里提走了多少钱?”

    朱见濂看着她,没说话。

    秋兰伸出三个手指头:“大手笔的,有三次,小的便不计其数的。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变卖了王爷两处田产,上个月还卖了淮王的一处庄园,把得来的金银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见濂听出不对劲了:“她挪去了哪儿?”

    “还能去哪儿?挪回了杜家呀。”秋兰道,那双眼焕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将杜氏彻底击垮:“几年前杜家势力强大,王爷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将杜氏扶正。可近两年,杜家生意不稳,日渐衰微,还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钱维持着。如今的权势,已无需惧惮。”

    朱见濂蹙眉:“父王封地广阔,俸禄丰硕,既然之前无人发觉,说明也不是极大的数额……”

    秋兰嗤笑:“所以,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王爷有那么多田产店铺,她一个小小的杜家,再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这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事了。”

    朱见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着秋兰,觉得此时的她精明又强势,再不复平日谨慎模样,不由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门路,绝对属实。”秋兰不愿纠结于这个话题,又把言语挑了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您正在风口浪尖,下人们虽然嚼舌根,但也知道这背后得利的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对淮王府居心不良,许多问题便可化解……”

    朱见濂沉吟片刻:“你是让我同杜王妃挑明白了,拼个你死我活?”

    “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秋兰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败名裂。”

    “……”朱见濂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着方才点在纸上的那滴黑墨,浓稠如同深不见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让人看不清前路。

    *****
    
    @xiaoxiacc 7398楼 2015-10-10 21:34:00
    @怀芷心 有趣
    —————————————————
    谢谢您
    
    秋兰从小王爷的阁中出来,并未直接回到住处,她左右看看,瞧见四下无人,低着头走出了院落。

    有人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穿过游廊和厅堂,她在东侧一处偏僻的阁楼前停下。这是淮王私有的藏书处,平日鲜有人至,如今门半掩着,似等待着来人。

    秋兰跻身进去,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低声道:“王爷。”

    “都同他说了?”

    “您交待的,都说了。”

    “什么态度?”

    秋兰斟酌道:“小王爷没答话,闷着头不语。可依奴婢对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这事儿的……”

    里面的人闻言,陷入冗长的沉默,良久,才深深叹息道:“让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旧毫无动作,我再择日亲自动手。”
    
    029 梅花董糖(一)

    王府内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动、诡谲起伏,沈瓷却对这一切尚未知晓,只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春灯沉醉,她捧着朱见濂送来的书籍,在烛光下细细地看。陶瓷业的专著原本便不多,精细的便更少了。从前在景德镇,也多靠师傅实践引导,阅读的机会并不多。

    淮王府藏书丰富,某些民间难寻的书籍,在此亦能寻得。沈瓷从朱见濂送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本异常珍贵的《陶记》,竟是详细记述了各种陶瓷原材料的等级、来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样,就连烧制程序与火候掌握都有详细记载。

    她惊喜不已,抱着书便不撒手了。直到烛光渐淡,才暂且合上书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烧得卷黑的灯芯,又将灯烛挑亮了一些。

    摇曳烛光下,室内一片清净。沈瓷读得入了迷,突然听见门外的竹青惊叫一句:“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朱见濂这几日颇有些忧悒,他记挂着自己的身世,又时不时想起秋兰的言语。虽暗笑自己思虑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有些心乱。遂趁着月华清风,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还携着点冬末的凉意,风扑在后背,寒气像细针一样刺着皮肤。朱见濂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沈瓷的居处,瞧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便索性走了过来。

    沈瓷听得竹青的呼声,忙合上书卷,站起身同朱见濂行礼:“小王爷。”

    朱见濂点点头,看了眼她案上的书籍,笑道:“姑娘这么晚还看书呢?真勤快。”

    “闲来无事,没别的事可做。”

    朱见濂倒是不客气,径直坐下,映着灯光读了几行,问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书籍,答道:“有用的,这还得多谢小王爷。”

    “无妨,举手之劳。”

    小王爷重新将目光投于纸上,但这次看了两三字,便觉无趣起来。静夜深深,他抬起头打量沈瓷,两个人之中,唯有一盏跳动的烛火晃来晃去。

    沈瓷身着墨兰色软绸罗衣,一头乌发盘成桃心髻,鬓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映在烛光里,微微粲动着。他看着那轻晃的珠穗,一时恍了神,依稀记起夏莲也有一枚类似的蝴蝶流苏簪,心中便多了两分惘然。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去。朱见濂这才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迟疑,笑道:“你接着看书吧,我只是信步走走,无意间到了你这儿,想着以前没来过,便随意瞧瞧。”

    他心中仍是不安,总觉得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何可说。站起身,方要告别,忽听得窗外一阵黄莺啼鸣,抓住话柄,随口胡诌道:“这鸟儿深夜不睡,想必是个满腹心事的。”

    沈瓷觉得今日小王爷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间却像是染了霜,带着淡淡的折痕,不由轻问道:“小王爷今夜有心事?”

    小王爷一愣,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含的倾诉欲,立马矢口否认,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聪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话音落下,沈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朝门口踱了两步,朝外叮嘱道:“竹青,时间差不多了,去厨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来。”

    竹青低低应了声,不久便把一盘精制董糖摆上了案几。其形一寸见方,色白微黄,带着些许旋状纹理,看起来甚是诱人。

    沈瓷笑了笑,似乎已经忘记方才的话题,也不再揭小王爷的面子,兀自拿了一颗梅花董糖放入嘴里,甜蜜便溢在脸上,眼角唇角都是弯弯,掩不住的小小的贪婪和回味的笑容。

    待吃了两颗,她抬眼看到朱见濂仍是绷着面子,便衔了颗糖递到他面前,笑道:“吃呀,我别的甜食不会做,就会做董糖,您可别嫌弃。”

    朱见濂迟疑了片刻,还未作出反应,沈瓷已一股脑把董糖塞进了他嘴里,然后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低下头接着品尝。

    “你,你找抽啊……”小王爷的嘴里塞满糖块,说话也含糊不清,刚要斥责她不懂规矩,音调却是越来越弱,最后竟完全没了声。

    一股酥软甜香的味道霸占了他的味觉,他嘴里是酥甜,眼前则是小姑娘弯弯的眉眼和笑意,先前的满腹心事都转了空,化作满口惬意的喷香。
    
    030 梅花董糖(二)
    “你自己做的?”朱见濂品着口中浓香,甜而不腻,糯而不粘、酥而不碎,连心情也舒朗开来。

    “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吃吧?”沈瓷笑道:“花汁溶化在露液中,再配以焦屑、芝麻、麦芽饴糖和独家秘方,才能有这个滋味。”

    “问你两句,还挺得意的哈。”朱见濂嘴上这么说,手指又拿了一块董糖放入口中,待其慢慢融在舌尖,甜到四肢百骸都是酥绵。

    沈瓷看着他心满意足的模样,笑道:“今日是我头一次在府中做董糖,小王爷您运气好,踩着点来了,便把我手里的甜蜜滋味分您一半。”她顿了顿,又道:“同样,小王爷您呢,要是有什么晦气事儿,到了我这儿,也能少一半。”

    “呵,小姑娘还挺会讲道理的。”朱见濂这次没有矢口否认,微微一讪道:“我若有烦恼事儿,你能猜得出是什么吗?”

    沈瓷垂下头,真的认真想了想,心中已有了数,道:“能猜中一两分。”

    “你说说看。”

    沈瓷犹豫片刻,低声问:“是因为世子之位?”

    朱见濂笑了笑,有意逗她:“便算是如此吧。那你可知府中人,说我不配做世子的证据是什么?”

    沈瓷一愣,证据?她的消息都是从竹青那儿听的,说小王爷身世有疑,也只不过是揣测而已,哪里来的证据一说?只能摇摇头,道:“不知道。”

    朱见濂在心底大笑三声,面上已经摆出一副苦恼神情,又开始胡扯了:“这府中都已经传得沸火滔天,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我如今收了你这个小姑娘做偏房,便惹得众人说是遗传了我父王的秉性。说我父王必定也是因宠爱某个婢女,才生下的我。这下好了,我救了你,父王却被扣了个大帽子,连带着我的身世也受到了怀疑。”

    他把事件的因果关系倒置过来,连恐吓带忧伤地看着沈瓷:“所以,姑娘你看,之前你听到的谣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我因为救你遭了这么大的难,你说说,你得怎么弥补我?”

    沈瓷已是听得呆了,这些话,她从来没听竹青说起过,还来不及细想,只看朱见濂一脸忧切的神情,便已然当了真。

    “你,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指尖绞作一团,拼命想着弥补之法,一时间话结巴了,规矩也忘了:“那,那你真当不成世子了?”

    “说不准咯。”朱见濂又拿了一块董糖,这次他未等糖细细化开,便在嘴里嚼得嘎嘣脆,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苦大深仇的样子,只觉自己都快绷不住了。

    沈瓷却是真的急了:“那我……我去解释,说小王爷您只是心善帮我一把,让他们不再污您的名声?”

    朱见濂抬眼看看她:“说出来了,那你怎么办呢?”

    “我可以再想办法。”

    “你必定会被逐出王府,那你的新瓷窑呢,孙玚先生的画艺呢,你不要啦?”

    她有片刻的犹疑,然后轻而坚定地“嗯”了一声。

    朱见濂本是想逗逗她,此时心里面竟有些微微的震动:“为了几句谣言,你甘心就这样离开淮王府?你爹的愿望呢?”

    沈瓷咬咬牙:“若不是小王爷出手相助,这些或许已经没有了。”

    朱见濂再也憋不住,被她的话逗得仰头大笑,却又在笑中,掺杂了几分感动的酸涩:“姑娘,你傻了吧?脑袋抽筋了吧?你才多大点能耐,怎么可能凭几句话就撼动得了淮王世子的位置?想动手脚的人,怎么都能找到理由,这也不过是借以渲染的小小借口,无关紧要的事,还真以为你自己作用多大啊?”

    “……”沈瓷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呆呆站在原地,夹着肩膀,瞪着眼睛,身上罩了件薄薄的软绸罗衣,整个人空荡荡的。

    他一见她这幅样子,就心软起来,觉得自己玩过了头,心中况味复杂,咽了咽,声音放柔道:“姑娘,从那天晚上我就告诉你,别觉得欠我人情。我这是为了维护父王的名声,免得人家说他忘恩负义。还有……我心里面,也总归能好受些。所以,我其实是为了自己,你不用弥补什么,我刚才开玩笑着呢,你可别再当真了。”

    沈瓷理了理思路,看着他慢慢问:“所以,府中下人说你身世有疑,其实不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

    “你父王被扣上帽子,也跟我没直接关系?”

    “没有。”

    沈瓷彻底明白了,合着他刚才逗她玩呢。她想生气,却是一点气都没有,因为她透过摇摇曳曳的烛光,看到朱见濂不经意透出的眼神,那双点漆般的眼睛望着她,竟是写满了柔软和感动。

    只一瞬,她方才升起的腾腾怒火便尽数灭了下去,再盛的气焰都已是偃旗息鼓。她朝前走了两步,瞥见桌上还余下最后一块梅花董糖,想了想,伸手把它掰碎了,递给朱见濂一半。

    “喏,小王爷,最后一个了,分您一半。”她静默片刻,待朱见濂接过后,又轻轻补了一句:“若是您觉着好吃,以后我做好了,再邀您过来坐坐。至于来不来,在您。”

    听了这话,朱见濂正放入口中的董糖便卡住了,他“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同她说句话,告诉她不要担心,告诉她只要安心制瓷,再过得开心一点,便能一切都好。可是话到嘴边,却被口中酥甜的滋味黏住了。他呆了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031 地契风波(一)

    朱见濂离开沈瓷的住处,再抬头看天,觉得月已不似月,倒像是一簇昏黄的烛火,女子簪上轻轻晃动的流苏映在眼里,明明灭灭,仿佛眼前仍是伊人粲然的笑靥。

    他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已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一面反省自己真是作风散漫,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他自己本身并不在意,可别的人却当做要紧事来看;另一面,他又觉得有些庆幸,自己为了缓解愧疚帮了沈瓷一把,本来也没什么用意,可这姑娘却记在了心里,真诚感念着。她做的点心可真甜啊,那叫什么呢?梅花董糖。他记住了这个味道,口舌间余香仍在,满腹心事都在她弯弯的眉眼里化解,却又因着这眉眼,涌出了新的遐思……

    又过了几日,他在画室再次看到沈瓷时,她正同孙玚先生拿着几张图纸,聊得不亦乐乎。

    朱见濂习画早,如今的画作水平已是挥洒自如、入木三分,加之平素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并没有每日都到孙玚先生这儿来。相较起来,沈瓷的日子则是纯粹得很,每日早晨准时到孙玚先生的画室报道。她画资聪慧、思路活络,久而久之,自然得到了孙玚先生的喜爱。

    “在瞧什么呢,这么专注?”朱见濂站了片刻,见这两人依然没发现他,开口问道。

    沈瓷抬起眼来看他,微微颔首答道:“回小王爷,同孙玚先生讨论几幅简单的小画,准备画在瓷上的。”

    朱见濂突然想起那根辘盘连着的小小摇杆,问:“你坯都拉好了?”

    沈瓷笑道:“近日琢磨出了些手感,拉坯也出了几个比较满意的。”

    朱见濂点点头,凑过去看她手中的图样。瞧起来都不复杂,但贵在意境。四方连续古钱锦纹,纹饰结构严谨,华锦富丽。以勾线填染之法绘出海水江崖、折枝冬梅、瑞气祥云和山中飞雁,是颇有灵气的画作。

    “这几幅图样虽简单,但对线条的流畅性要求高。若是真能在陶瓷上原样画出,应当是不错的。”朱见濂中规中矩地评价着,心里已有了几分赞赏。

    “从前在景德镇,我练得最多的便是画瓷,比起我拉坯和淘泥的水平,还是要好一些的。”沈瓷浅浅一笑,道:“不过,这画在瓷上与画在纸上,区别是很大的。色料在高温烧制前后的颜色,是完全不同的。烧制出来以后,颜色肯定同图样有差异。所以画瓷时,想象力也很重要,得预见到烧制出来后的颜色。”

    孙玚先生听着,不禁抚了抚胡须,道:“哦?之前倒没想过这点。”

    “不仅如此,图样虽是在一张纸上,却不能把陶瓷当做一张卷起来的纸。不同的器形涉及到不同的构图形式,有些图案纸上很美,一旦立体化,就体现不出优势了。”

    孙玚先生抚掌笑道:“瓷画上,我懂的倒是没有你多。但是,构图原本就是绘画的一部分,掌握了技要,无论何种载体,都有相通之处。”

    沈瓷脸色微赧,应道:“先生说得是,终归是练习和琢磨的过程。”

    三人一来一回,说得颇为投机。正是兴浓之时,忽见秋兰慌慌张张跑进来,气息都没喘匀,张口呼出:“小王爷,府里出事了!”

    
    032 地契风波(二)

    她跌跌撞撞,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朱见濂面前,他伸手扶住她,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秋兰站稳了,稍稍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大致的情况是,今日清晨,王府外来了一队闹事的人,堵在淮王出行的路上,偏要讨个说法。淮王重名声,大庭广众之下,便停下来听了听。这些人声称,淮王做买卖不仁义,以高价卖了一处绿林山庄,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环境清幽、风水上佳,接手之后才发现,这山庄阴气极重,邪祟四起,从前是死过人的。老板接手此处,原本是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的,结果这山庄时常闹鬼,半点生意没有。这不,找上淮王来了,指责他买卖前隐瞒实情,凭着身份哄抬价格,偏要讨个说法。

    淮王听他说了那山庄的地点,的确是自己名下的,甚至是他早年颇喜爱的一处,却是愣了愣道:“我没允许过卖那山庄啊。”

    这下,两队人马大眼瞪小眼。那领头的一怒,拦在路中央,随身便掏出地契,黑纸白字,果然在一个月前,这山庄就从淮王名下,转到了这人名下。

    淮王吃了瘪,想发火,碍于人多,只得顾着名声,赔了那人一笔钱,终于体面地把这事儿了结了。可是一转身,立刻大发雷霆,勒令管家严查府中的账目和地契。虽然目前还没查出头绪,但秋兰和朱见濂心底都知晓,这事儿,终归会查到杜王妃头上……

    朱见濂听完,面对面看着秋兰,脸色微沉:“这事儿是你的手笔?”

    秋兰一愣:“小王爷以为,是我故意找人来闹事,要拆杜王妃的台?”

    朱见濂观察着她的神情,慢慢道:“这事情太巧了,对方不光知道父王出现的时间,清楚他好名声的脾性,还能在产生纠纷时,随手就把身上的地契拿了出来。就算是闹事,也不能随时把地契带在身上吧?更何况,杜王妃不是傻子,卖山庄时必定有过叮嘱,这么快就生了事端,多半是有人用更高的价买通了……”

    秋兰苦笑:“我的确倒是想这么做,但没有小王爷您点头,奴婢怎可能擅自行动。”

    朱见濂一想,秋兰的确没有足够的财力和威望买通对方,不禁皱起眉头:“那会是谁呢……你那日透露给我的事,还有谁会知道呢……”

    沈瓷在一旁听完,默立良久,突然道:“我倒觉得,这事儿像是小王爷您做的。”

    朱见濂立刻否认:“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您,看您方才问秋兰的话便知。”沈瓷道:“可是,别人并不知道。这事儿太巧了,发生在这个当口,抹黑了杜王妃,刚好可以洗白您的名声,任谁听了都觉得,这其实是小王爷您在背后使的招数……”

    朱见濂回过头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眼下看来,的确他最有动机做这件事,也丝毫不缺买通的金钱和地位。想至此,一股不安的感觉腾腾窜上他的胸口,弹得他眼皮一跳一跳。

    而下一刻,这不安立刻便成真了。话题的主角杜王妃带着丫鬟碧香,怒气冲发地闯入了画室,离得老远便旁若无人地高声喊道:“我说濂儿,小王爷……咱们母子俩,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033 地契风波(三)

    朱见濂站在原地,被动地作揖行礼,眼神却还没对准焦距。杜王妃以前从未主动找过他,如今这时候风风火火地奔到画室,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杜王妃笑着,两颊带起夸张的颤动。平日里对朱见濂不冷不热的王妃娘娘,今日热情得有些神经质。她穿着一身华美的衣裙,头上的双凤衔珠金翅步摇精致而贵气,却是没在发髻上插稳,松松地斜搭下来,随时都有跌落的可能。

    “濂儿在这儿同孙玚先生学画呢?可真悠闲呀。”

    朱见濂看她来势汹汹,斟酌道:“是的,尚有不足,需向先生请教。”

    杜王妃撑着的笑脸一丝一毫都没褪下:“不足?小王爷你哪能有什么不足的?什么画作你不会呀,什么事情你不做呀?哟,瞧着,你的通房小姑娘也在这儿呢,敢情从瓷窑发展到画室来啦,也不怕先生笑话?”

    朱见濂听她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刺,一瞬变了脸色,冷嗤一声:“这些琐事,就不劳烦王妃娘娘您操心了。”说罢,转身便是要离去。

    杜王妃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抓住他的袍袖,冷冷笑着,言语像是从刀尖上挤出来的:“濂儿这就走了?还没同母妃说几句话呢。你怕什么?你心虚什么?你要真是李王妃的儿子,还害怕子虚乌有的谣言不成?”

    朱见濂不想理她,如今这是个被逼到狭角的人,若斗起来,是会跳墙的。可是杜王妃的一字一句,矛头直指着朱见濂,已让秋兰的忍耐到了极点,一时间,秋兰索性尊卑也不管了,跳出来挡在杜氏面前,只顾着为朱见濂出气:“王妃娘娘,事情被揭露,您不想着去账房弥补,不抓紧去疏通关系,费劲在这儿做什么?您是挪用的钱太多补不回来,还是不相信王爷对您的宠爱?在这儿对着小王爷指手画脚,不怕王爷知道后给你罪加一等吗?”

    
    杜王妃闻言,脸霎时就白了。她的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带着恨意,指着朱见濂的鼻子:“是你,果然是你!”

    朱见濂心里一紧,明白这下彻底没法辩解了。眼下淮王还没查清楚幕后主使,秋兰却已经知道了杜王妃挪钱的事,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他早有预谋,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已经行不通了。

    杜王妃那略微浮肿的眼睛瞪得奇大,咬牙道:“今天那些人是你找来的吧?你花了多少心思,又是闹鬼又是编故事,不就是想抓我的把柄吗?现在你可高兴了,可满意了,对不对?”她眯着眼睛,狠狠从牙缝蹦出话来:“但是,我告诉你,你高兴不了太久,你连自己是什么身世都没搞清楚,想把我整倒,没这么容易!”

    仿佛是为了配合杜王妃宣告的声势,不远处,竟是适时响起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那脚步带着慌张,带着惶恐,又带着被委以重任的沉默,小心谨慎地走到杜王妃面前,低头看着脚尖,清晰道:“王妃娘娘,王爷有命,请您随奴才走一趟。”
    
    034 地契风波(四)

    杜王妃一愣,王爷已经知道了?怎么这样快?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前去,却是别无选择。从前她仗着杜家的势力,什么也不怕,甚至借此在原王妃去世后被扶了正。可是如今杜家没落,没了威胁,还真拿不准王爷会如何处置。

    她抚着胸口,在碧香的搀扶下,一步步忐忑行去。待行至房内,行礼起身,偷眼打量淮王,但见他静坐于上,不知何处稍异于常。

    淮王静观她片刻,也不忙让座,慢慢问道:“王妃可知唤你来是何事?”

    杜王妃心头一凝,忽觉寒风过耳,手心汗湿,仔细斟酌着如何回答,反倒什么也没说出来。

    淮王见她沉默不语,忽然笑道:“看来是知道了。”他啜了口茶,又道:“本王也没想到,查出来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这些年,本王可曾亏待过你?”

    杜王妃心想,亏待,当然亏待了,若不是淮王将淀儿送去京城,她何须如此卖力为家族谋财、为自己留后路?一切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可是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只得憋压在自己的胸口,化作皮肤的阵阵颤动。

    她仍沉默,可淮王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些年,无论她暗地里如何挪用银两、贩卖地产,淮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次她沉不住气开始滥造朱见濂的流言,选的还是他最敏感的话题,才终于出手。忆及此,淮王心中不禁生出悲凉,他们原本不必如此的。可是还曾有另一个女人,他更加对不住。可他无力出手替她报仇,便只能保住朱见濂,以佑她在天之灵。

    他凝神,再看了看杜王妃,这个如今已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女人,左右权衡半晌,终还是冷硬道:“既然你并无辩驳之语,那亦无需多言了。”

    他站起身,慢慢踱至她身边,却没有停留,继续向门外走去,待踏出门槛之时,才果决甩出了最后的话:

    “从今日起,免去你王妃之位,先去祠堂反省三月吧。”

    杜王妃本以为不言语不争夺,王爷能看出她的无能为力,从而存下几分恻隐之心。此刻听了这话,简直如雷贯顶。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她顿觉眼前模糊,心口撕裂,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


    
    朱见濂得知此事时,郎中刚刚看完杜氏的病情,称她是受到打击,忧思过重,再加之从前原本就有心脏隐疾,才会昏迷不醒。至于何时能醒来,还要看杜氏自己的意志。

    没过多久,杜氏被免去王妃的事已传遍全府,下人们在私底聒噪的同时,有些事情,也如同恍然了一般。

    “必定是小王爷早就掌握了夫人的把柄,夫人才制造这么一出传言,想要打击报复。”

    “是呀,谁是嫡谁是庶,王爷心里必定是清楚的,哪能那么容易混淆?”

    “之前说王爷那个婢女叫什么?夏莲?若王爷真是钟情于她,怎么会放她返乡?很可能便是子虚乌有的事。”

    至此,众人才想起,关于小王爷身世的传言,似乎从来没有过实质性的证据。

    当然,风向能倒戈至此,跟此次事件后小王爷迅速提升的威信亦有关。所有人都在想,小王爷表面上散漫不羁,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可阴狠着呢。还没亲自出面,便杀得杜氏片甲不留,以后啊,可千万别再乱说话,免得不小心得罪了,背地里挨刀子。

    朱见濂很快发现了这份改变,从下人们那偷偷揣测的眼神、谨慎小心的动作、微微发颤的语调,觉察到自己无形间已竖起了一道强势的威严。

    虽然,这威严并不是他所愿的。

    窗外下着小雨,打在檐上,滴答一点,又滴答一点,被风吹斜了,落在手背上,沁凉的触觉。这凉意从手背起始,渐渐散开,直凉到了脚底,过往的声音、面容、片段纷至沓来,又杂糅成一团,看不真切,也触不明晰。

    这场风波有了这样的结局,他理应欢喜,可冥冥之中却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他,向那个未知的身世真相,摸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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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命途多舛,下面继续更新啦……只是大家不能再用“只看楼主”,辛苦了~




    035 梅瓶心事

    沈瓷身在小王爷的院落中,自然也听说了消息。可是她只听了杜氏的结果,便让竹青歇下了嘴,那些杂乱的腹诽和评论,与她无关,亦无心置理。

    她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画瓷是需要全心投入的事,线条刻在瓷胚上,线条流畅已是不易,若还要飘逸秀美,便是需狠下功夫。

    从前在景德镇,爹爹最着重教沈瓷的,便是画样这一项。她自幼学习画瓷,如今已有十年光景,流畅度是有的,只不过拘于形式,一直舒展不开。待到随孙玚先生学画以后,思维与意境都更上一层,可谓进步不小。

    这次沈瓷准备的画样,便是同孙玚先生和小王爷上次探讨的那些。她细细雕刻着瓷胚上的花纹,并适时根据胚型做出相应的调整。如今已至成化年间,用于绘制蓝色的苏勃泥青所剩无几,甚是昂贵。沈瓷手中银钱不多,便选用了较为平价的陂塘青,其呈色淡雅,色蓝中泛着灰青,与苏麻离青料的浓艳迥然不同,却自有一份清雅水墨之感。

    其时晚照方好,半卷夕阳徐徐铺开,映得碧瓦飞甍流光溢彩。赤红的日光从窗外渗了进来,照在瓷面上,平添出几分意蕴。

    沈瓷刚刻完一件细颈瓶的纹饰,感受到这瑰丽天光,又再次起了兴致,拿起另一件梅瓶,竟是信手在上面雕了起来。

    她脑海中有一副清晰的画面。那日,朱见濂令她绘幅小画给他看看,她略一思忖,便勾勒出山石兰草,又在一旁绘了只紫貂。

    如今想起那情形,只觉有一股冲动,一定要将当时那幅信手之作镌刻于瓷上,方能化解心中躁动。那聚堵在指尖的线条一道一道绘于梅瓶之上,流畅的,秀美的,透过指尖,抵达心间。

    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只梅瓶的画作,一丝迟滞都没有。待到完成后,她去一旁的清水处将手洗干净,随意在裙上拭掉了掌中的水渍,再回身看那梅瓶上雕刻的飘逸线条,突然滞愣在了那里。

    方才的冲动褪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藏在隐秘处的某种心思。这心思令她难堪,不可启齿。没有少女心事初萌的喜悦,反倒微微觉得有点折心锥骨的疼痛。

    她静了静,默默把方才那只画好的梅瓶收了起来,也把那微微散开的心思无声地收拢。

    *****

    待得天晴,沈瓷施了釉,让竹青出门,花钱请了一位把桩师傅入府,帮忙进行烧窑的工序。

    烧窑是太需要耗费精力的事,从前在景德镇,都是身材强健又富有经验的把桩师傅做,她的经验少之又少,只得寻求外力。

    这是沈瓷在淮王府制出的第一批陶瓷,因为原料的限制,总共也只有十八件。不过,瓷的成功与否,与在窑内摆放的位置有莫大关系。摆放在中央的,成功率极高;而边侧的,残次品则较多。这一批器物的数量少,大多都能够放在较好的位置,成品率应当不错。

    为了防止陶瓷之间粘连,每件器物都被放置在单独的匣钵之中。此外,在窑炉火口上,还放置了一种检验火候的坯片,叫做照子。

    待烧制了半日后,把桩师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用铁勾将照子勾出,以检验瓷器的烧制情况。

    到了三天三夜后,把桩师傅停止了烧炉,开始降温,等待自然冷却。

    这个过程,最忌心浮气躁。若是冷却失败,釉面便会毁之一炬,一批瓷器也都会付诸东流。

    然而,就在沈瓷等待着冷却的时候,昏迷了近半月的旧王妃杜氏突然醒了。

    她张开了眼睛,脑海还停留在半月前的情境。她记得淮王最后说的话,也清楚地知道,她如今已经不是王妃,还欠着三个月的祠堂反省。曾经高高在上的自己沦落于此,这能怪谁呢?当然得怪那个把她害到如此境地的朱见濂。

    她嘶哑着喉咙,咿呀咿地发声,守候了母妃多日的朱子衿愕然惊醒,一看杜氏瞪着的双眼,简直感激涕零:“母妃,母妃,您终于醒了……”

    “是他害了我们……”杜王妃抓住朱子衿,残喘着气息,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道:“是朱见濂!是朱见濂害了我们!”

    朱子衿反手握住她:“母妃,你的意思是……”

    她的话还没问完,便见杜氏那双浮肿的眼睛再次阖上,整个人气力不支,竟是又睡了过去……





    【注释】

    苏麻离青:一种蓝色钴料,是郑和七次下西洋从伊斯兰地区带回的。元代景德镇与明初的青花瓷,大多用它绘制花卉枝叶。

    陂塘青:陶瓷青花料之一。成化青花用平等青料,呈色蓝中泛灰青,清澈而明晰。

    唐代以前,陶瓷大多是以红黄绿三色为主,很少会有蓝色,因为国人不会提炼“钴”这种蓝色釉彩。待唐代以后,陶瓷才渐渐出现蓝色。蓝色钴料的传播,与伊斯兰教当时进入中国有关系,因伊斯兰对蓝色的崇尚,所以其带着蓝色釉彩的陶器也传入中国。
    036 初次开窑


    这日黄昏,在瓷窑冷却了一整天后,终于到了开窑的时辰。

    按照景德镇的规矩,开窑前需举行拜神仪式。沈瓷领着竹青一早跪在窑前祭拜,这是她来到淮王府后独立制作的第一批瓷器,每一件都倾注了莫大的心血。从前凡事都有爹爹帮衬,如今只余孑然一身,才知诸事不易。但亦是因此,才能在无助和困顿中挖掘潜资,以遗留的夙愿掩盖住湿润的眼睛。

    仪式完成后,把桩师傅帮忙开窑,将一件件装有瓷器的匣钵搬出,摆放在一旁的空地上。

    竹青兴奋得眼都直了,虽然她未曾制瓷,但这一件件都是她辛苦摇杆的成果,尚未瞧见成品,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方帕:“好忐忑。”

    沈瓷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紧张不已。未等所有匣钵搬完,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将成品从匣钵中取出。

    烧窑时,窑炉内一个个的匣钵依次排列,处于中央位置的瓷器最易产生精品,而周围那些则要看运气,能达到六七成的成品率,便是不易。器型、火候、釉料、冷却,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差池,都可能发生炸裂或歪斜,从而前功尽弃。越难的瓷器,裂得越多,所承担的风险越大,但价值亦更高昂。

    由于数量不多,沈瓷的这批瓷器几乎都被放置在较好的位置。她将一个又一个的匣钵打开,如同博戏赌物般,指不定手中会开出个何种模样的。所幸,除了两件外围的压手杯损毁外,其余品质都不错。

    待到开至最后一件匣钵时,沈瓷的心前所未有地砰砰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匣钵,取出的,便是那只绘着山石兰草和一只紫貂的梅瓶。

    “真漂亮啊!”竹青在一旁低声惊呼,围着这梅瓶转来转去。此物小口短颈、丰肩瘦底,釉面透亮光滑、晶莹如玉,最难得的是上面的图案,线条流畅自如,肆意泼洒,没有半点迟滞之感。

    不得不说,这件成品,就连沈瓷自己也颇为喜欢。不过,其间亦有不足之处,便是胎体略厚,缺乏轻薄之感。她的拉坯技术还不够运用自如,需得更多磨练。

    “下次还能做得更好一些。”沈瓷坚定道。

    “下次?”竹青迟疑了片刻,小心道:“姑娘,光是做这一次,就把王府三个月的月钱全花光了,若不是王爷最初还另赐了些银两,我们这几个月衣食都是问题。”

    沈瓷愣了愣,虽然她采购原料时,已经尽量节省了,但若是材料太差,瓷器的品质必然受到影响。此外,烧窑也是一项大开支,不是随便什么木材都能用来烧制瓷器的。此次她选用的松木柴,亦是烧出精品瓷器的必备条件。大火燃了三天三夜,烧的不光是瓷器,还是大把的银两……

    可是,今后没钱该怎么办呢?沈瓷心里琢磨着,只思索须臾,便开口道:“不如,我们先把这批做好的瓷器卖了吧,卖了便有钱了做新的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如何卖?她在鄱阳人生地不熟,王府也并非来去自如之地,若单独为此租一处店面,成本未免太高……

    竹青眉头紧蹙,亦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沉默良久,竹青忽然眼前一亮,提议道:“姑娘,你想这么多作甚?找小王爷帮忙不就成了!”

    见沈瓷仍在小心斟酌,竹青又道:“依我看,姑娘你就把这梅瓶送给小王爷做礼物。恰巧这上面刻着紫貂,小王爷见了,必知你感念着他,兴许一高兴便答应帮你了。要么,寻人替你推售瓷器;要么,在手下的店面腾出一块,专门卖你做的瓷;若是他觉得买卖麻烦,直接自己出资买下,也未尝不可能。姑娘,别犹豫了,您如今也算是小王爷的人,不麻烦他麻烦谁呀?这事儿,拜托他来做,准没错。”

    沈瓷低头,又看了看手中修长短颈的梅瓶。这幅画作本在她的计划之外,如今却成了这批瓷器中最满意的一件。它承载着她晦暗明灭的心思,是她稍纵即逝的妄念,亦是她过眼云烟的记惦。她想,这原本便只是那一瞬的偶然兴起,若是自己不敢直面,反倒显得居心叵测了。

    于是她抬眼,轻轻一笑,对竹青道:“事已至此,便依你之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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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7 碎瓷惊风(一)


    待沈瓷对所有成品进行了最后的修缮后,夕阳已是垂落。她将所有瓷器封存入库,只让竹青抱着那只梅瓶,回到了小王爷的院落。

    朱见濂此时已扔下手中翰墨,从书房步出,方跨过门槛,便见沈瓷领着丫鬟在书房外站着。

    她只穿了素净的衣裳,秘色对襟衣衫,淡绿轻罗长裙,只袖口用极浅的丝线绣了几道缠枝莲纹。发式亦简单,只用木梳随意挽在脑后,横贯一支碎珠细簪。她静静站在那里,眼睛看着他,桃花瓣一样的嘴唇,牙齿轻轻咬了咬,竟是朝他笑了。

    朱见濂怔了一瞬,鬼使神差走近了,才发现她的侧脸上还沾着些烟尘,想必是刚从瓷窑回来。

    他醒过神来,草草瞟了一眼竹青手中的梅瓶,笑问:“姑娘做什么呢?脸都没洗干净就跑过来啦?”

    沈瓷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又觉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手笑道:“承蒙小王爷关照,今日刚在贵府烧制出第一批瓷器。虽尚有诸多不足,但颇具意义,特地给您送来一件,聊表谢意。小王爷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待到此时,朱见濂才去细瞧那瓶上花纹,隐隐觉得熟悉,半晌后方忆起,这正是那日沈瓷交给他的信笔之作。

    一股细细的喜悦攀上他的周身,在如今府中人人惧惮的情势下,她的这份惦念令他心安,微笑亦浅浅勾勒在唇角。

    小王爷心中虽愉悦,嘴上却仍要挑拣几句。他上前几步,细瞧了瞧竹青手中的梅瓶,道:“画得倒是不错,可这瓷胎太厚了。”

    沈瓷面不改色:“小王爷说的是,这拉坯技术还需勤加练习。待有一日我能制出薄胎,若是小王爷赏脸,便再送您几件。”

    朱见濂忆起那日的拉坯情境,想到自己连泥都没扶起来,便不再找茬,朗声笑道:“行,姑娘既然记着我,那我便收下了。”

    然而,沈瓷此行,不仅是为送礼,还为求财。此刻见他展颐,适时便开始顺水推舟:“不过,这次开窑以后,恐怕要等得许久,才能烧制下一批陶瓷。”

    “哦?为何?”

    沈瓷蹙眉,故作忧切,叹息道:“小王爷有所不知,制作陶瓷成本极高,若要制作精品,花销更大。越好的陶瓷,烧制难度越大,光是这一批资质平平的瓷器,便已花光了小女之前所有的积蓄。小女想要卖掉这批瓷器赚钱,却是形单影只,难寻门路,只能暂且停下,待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做下一批。”

    朱见濂瞧她滔滔不绝,言语也不似平日风格,看出这是变着法来找自己讨钱来的,心下暗笑:“姑娘,以前似乎没见你这么会说话啊。”

    沈瓷见他丝毫同情都没表露,咬牙道:“那是因为从前还未陷入如此窘境中。”

    她这话倒是让朱见濂愣了愣,不由又忆起他们初见的场景。他想,她这样的人,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会有任何多余言语的。她只会默默把一切印在心底,眼里藏了把刀子。

    不过,相较起来,他还是更希望她像现在这幅模样,带点胡搅蛮缠的抱怨,带点居心叵测的顺从,有目的地来讨好他,这才应该是这个小姑娘原本的模样,不是么?

    想至此,他竟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亦不再绕弯子:“说吧,姑娘,你今日前来,是想要什么?”

    沈瓷并不知他心中曲曲折折想过了什么,虽奇怪他态度的转变,亦是欣喜不已,欠身行礼道:“回小王爷,我想……”

    她的话语刚起了个头,还未说到正题上,却见院落门口一阵躁动,朱子衿未等侍卫的通报,便径直闯了进来。

    *****

    杜氏再次晕厥后,朱子衿回味着她清醒片刻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心中有一簇火越烧越烈。原本,她还不太相信是朱见濂害了她的母亲,如今听得杜氏气息残喘之际都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便不得不信了。

    她先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觉得心下难安,便跑到屋外喘了两口气,奈何杜氏的话语反复回荡,撑得她头疼欲裂,终于忍耐不住,一定要到朱见濂那里去讨个说法。

    可是,当她未等侍卫通报,径直闯入后,看见的却是朱见濂喜逐颜开的画面。他竟是笑得那样开心,在她的母亲病榻缠绵、晕厥未醒之际,他竟是在这里同他的小情人相谈甚欢!

    一时间,她脑袋里什么也想不下了,什么也听不清了,除了朱见濂那扬得高高的唇角,别的都看不见了。她凭着本能向前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他就站在原地,不看她,还在等着他那小情人的下一句话。这模样如同快意的挑衅,令她怒气更甚,待逼到近处,顺手就从旁边那丫鬟怀里抽出了梅瓶,速度快得令人发指,高高抡起,狠狠朝朱见濂的头颅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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