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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汝欲何往》[第2页]

作者:皮皮树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9]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无意的念想的汤 2017-06-10 08:13:26
    记号先
    -----------------------------
    谢谢支持
    @如若非不然不哟 2017-06-10 09:59:21
    楼主快更吧,一天我都刷了几十遍了
    -----------------------------
    谢谢支持,每日一章。
    @妖心噬天妖几 2017-06-10 16:00:27
    感谢楼主分享
    -----------------------------
    谢谢支持
    @有点小自恋点匮 2017-06-10 14:03:02
    撇开真假不说,写的真叫一个精彩啊!
    -----------------------------
    小说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枫落晓寒寒叫 2017-06-10 12:00:54
    厉害
    -----------------------------
    谢谢支持
    第十二章 站在城市的街角之后
    一夜未曾合眼的单秋林点燃一支烟,斜靠着沙发闭目养神。香烟在他的手指间袅娜地盘旋,烟灰如同一根微缩的希腊立柱顽强地屹立在他的手指之间,稍一抖动就会墙倒屋塌。早上六点,“秋林饭店”门外已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了。只是,此时窗外的嘈杂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单秋林,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那,眉头紧缩。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下子站了起来。那根脆弱的“灰色”立柱,瞬间崩塌,化为齑粉。飞扬在空中,或散漫地飘零于地面。只是,最接近烟蒂的那一部分烟草尚未燃尽,它们似乎对主人的随意抛弃感到不满,愤然地将最后的一丝余热发泄在主人无辜的右手上。灰烬带着残余的热度灼伤了单秋林的手背,但单秋林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匆地跑到隔壁房间去喊厨师小李赶紧起床去准备早餐。叮嘱完之后,单秋林长舒一口气,走到饭店门口。
    街道上到处都是为了讨生活一大早就忙碌的人群,而许久未露面阳光正努力挣脱乌云的束缚,将一道道绚烂的光芒播撒下来。连日来的阴霾令人们的心情颇不畅快,而今早出现的太阳或许能驱散人们心头的乌云,给他们带来些快活。
    七点一刻,单秋林拎着早餐走在回家路上。这一路他走的心情忐忑,惴惴不安。昨天发生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女儿对他的愤怒,儿子的伤心与无助都令他痛心不已。作为父亲,他是爱他们的。而这种爱,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替代和剥夺的。
    大门是虚掩着的,没有上锁,院子里也没有人,静悄悄的。“这俩孩子昨晚怎么没关大门就睡了?”秋林自语道。他走向堂屋,朝里张望。可是屋内的情形被厚厚的窗帘遮住了。于是,他转到东屋。屋子里,晓彤蜷成一团,缩在墙角,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刺猬。秋林推开门,踮着脚尖走到晓彤床前,拿起被踢在一边的毛巾被,盖在晓彤的肚子上,转身走了出去。
    堂屋门前,秋林犹豫了片刻,他开始敲门。 “青儿,醒了吗?”屋里没有人应声。秋林叹口气,接着说,“青儿,我已经去一中给你交了学费,也向老师请了假。这两天,你先休息休息,下礼拜你去学校上学去吧。爸爸做了错事,你怪爸爸,恨爸爸,爸爸都不生气,但是上学这件事,你必须得去。我想这也是你妈妈的希望。还有就是,一中离家也远,你每天来回跑也累,所以你就住校吧。要是吃不惯学校的饭,我叫人做好了给你送学校。要是想家了,中午时间长你就坐车回来。要是不想坐车,爸派人接你去。晓彤你就别操心了,爸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单秋林在门外不停地说着,可是屋子里仍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单秋林无奈地长叹一声,“这个院子我既然答应留给你妈,我一定会搬出去,也绝不会让别的女人搬进来的,你放心,爸向你保证。你上学期间,晓彤和我住,等你放假回来,我就让他回来住。你好好休息,爸走了。早餐我给你放到厨房,你们起床之后热一下就好了。”说完,单秋林转身到了厨房,把饭菜放到蒸锅里,就赶回饭店了。
    没有人能读懂单青的悲伤,失去母亲的痛苦已经深深地根植于她的心里,令她痛苦的难以自抑。而面对“杀死”母亲的父亲,割舍不断的血缘与亲情又令她左右为难。接受父亲的“恩惠”,就是背叛自己的母亲。而不接受父亲的“恩惠”,她又违背了母亲临死之前的嘱托。“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单青不断地问自己。然而,在不断的自我质询中,心底里似乎早就存在着一个答案。它固如磐石,冷静地蹲守在那里,眼神中透露着倔强与顽固,那是来自于另一个女人血脉中的呼喊,虽然悲伤,尽管绝望,却绝不服输,永不妥协。
    单青拉开窗帘,阳光长驱直入跌入她的怀中。打从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关于未来,单青没有多少的想象。不是她不想去想,而是想象未来会令她感到更加痛苦。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未来呢?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能是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许许多多的毒蛇猛兽正躲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伺机吞噬她,让她从此一蹶不振,屈从于命运的魔掌之下匍匐着苟且偷生。假如父母不离婚,她的未来将是笔直而透明的;如果离婚之后的母亲没死,未来虽然艰辛却也是明确的。只是当下,所有的“假如”和“如果”都成为现实冰冷的存在,父亲离开了母亲,母亲选择了放弃。而她也在一夕之间成为了孤儿,失去了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因此,在单青心里,她觉得自己是没有未来的。而那些能够拥有未来的人,必定是衣食无忧在父母呵护备至下长大的孩子。而现在,就在单青对未来感到悲观与绝望的时候,那个“杀死”了母亲的人却将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摆在了她的面前。可是,她不能接受,也不会接受。她要让那个背弃了母亲的男人用剩余的一生来偿还他对母亲所欠下的债。看着他痛苦,单青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单青起床之后,照顾弟弟吃了早饭,收拾了屋子,给菜园子浇了水,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晓彤自己在院子里玩,不要跑远了。然后,单青就出门坐车进城去了。她要找工作,来养活自己还有弟弟,以及将来供弟弟上学。
    城市里人群川流不息,单青站在车站门口,茫然无措。城市里四通八达的道路,应该向哪个方向迈出第一步?没人理会她,也没人来为她指点迷津。人们各个神情紧绷,行色匆匆。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单青决定朝着人流最多的地方走。她选择的路是正确的,因为这条拥挤的道路一直通向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要走到商业街,必须穿过一条狭窄的里弄。
    里弄里的景象很奇特。右侧是一些卖餐点的小商小贩,门口是他们随意泼洒的洗锅水洗碗水以及人们吃剩的残羹冷炙。那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在空气中迅速的发酵,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一群群的苍蝇上面飞舞盘旋,享受着这免费的早餐。尽管卫生条件恶劣,可是经历了旅途劳顿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蜂拥而至,在门口形成了一座又一座人形的小山。从南北两面驶来的车辆被这流动的山丘挡在了道路的中央,狂躁的司机不断地按着喇叭,催促那些没一点眼力劲的人赶紧让开。车里的人趾高气昂,车外的人也没有好颜色。有些人稍微挪动几步,有些人则用眼角的余光,睥睨地看着车里的人,一副挑衅的姿态。吵闹声此起彼伏,骂娘叫爹声不绝于耳。在这狭窄而肮脏的里弄里,每天都在上演着凡尘俗世的悲喜剧,世界也因此而变得生机勃勃,充满朝气。
    与嘈杂的道路左边相比,路的右边显得非常安静。她们的门口都打扫的非常干净,有些铺子的门口还摆放着一盆或两盘艳丽夺目的花。这些店铺的门都是用塑钢做的落地的大玻璃门,每一扇门都被擦拭的透明闪亮。从外面看进去,屋里的陈设非常的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以及一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一束黑色的帷幔垂在门的左侧,一双缀满水晶亮片的鞋子在晨曦的阳光中醒来,眨巴着一双妩媚的双眼冲你一闪一闪地暗送着“秋波”。顺着这闪光往上看,是女人修长雪白的大腿,它也是明晃晃地。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帘幕浮动间隐约在闪现出来的女人丰满坚挺的“双峰”。但这些门都是关着的,只有当男人经过的时候,里面才会发出“嘣嘣嘣”敲击玻璃的声音。响声会吸引每一个从门外走过的男人或者女人,只是多数时候,男人驻足的时间比较长。尤其是当玻璃门打开的时候,身着蕾丝睡衣的女人就会从里面把男人拉进来。之后,透明的玻璃门会被一面黑色的幔布遮蔽的严严实实。
    十六岁的单青明白屋里即将发生的一切,她面红耳赤地加快脚步从门前跑过,就好像是从那屋子里跑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在后面追赶她。单青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心慌意乱。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人生才掀开崭新的一页,孰料现实给她展示的第一课就充斥着肮脏、丑陋、无奈与可悲。
    整个上午,单青从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东头走到西头,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能找到一份什么工作呢?没有学历,缺少工作经验,而且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有哪家企业或单位会雇佣她呢?
    现在已经是晌午了,太阳光白花花地撒了一地,每一道光都似一根根银针刺目,令她感到不适。“要回家去吗?那工作什么时候找?还是再找找看吧。可是弟弟正等着她回家做午饭呢?”单青自问自答,在不断的纠结中她决定先打个电话回家。她跑到公用电话亭,给邻居张婶打电话让她帮忙照顾弟弟吃午饭,然后又打电话给晓彤,嘱咐他去张婶家吃饭,别到处乱跑,下午她会早点回去的。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单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肚子在咕噜噜地叫了,单青决定先去吃饭。她凭着旧日里和母亲进城时的记忆,找到了曾经去过的一家小吃摊。这虽然是一家小店,但是人流量却非常的大,尤其是到了饭点,很多人都还得排队才能吃到。单青到了这家小店的时候,前面已经排了很长的一条队伍了。单青百无聊赖地东瞅瞅西看看,她的目光落在一条招聘启示上:招聘服务员一名,月薪1200元,包吃不包住。单青眼前一亮,她兴奋地跳起来,从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店里,询问哪位是饭店老板。可是没有人搭理她,店里唯一的一名服务员正满头大汗地穿梭着给各桌上饭,一位身着格子衬衫的男人正在从各桌上收钱。单青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老板了,就朝他走了过去。
    “请问,您是这个店的老板吗?”
    “啊,是的。” “格子衬衫”一边回答,眼睛一边看向别处。
    “我想来你们这做服务员,可以吗?”
    “格子衬衫”上下打量了一下单青一眼,说:“哦,你来做服务员啊,好的,好的,你现在就去帮忙上饭吧。” “格子衬衫”一边说,一边冲着里面喊:“小王,这是新来的服务员,把三号桌、四号桌的饭让她上。好了,你到前面那个窗口等着,里面的厨师会告诉你把饭送到哪桌的。好了,你先去上饭,有啥晚上闲下来再说。”“格子衬衫”说完就忙去了。单青赶紧跑到接饭的窗口等待着。
    一直忙到下午三点半,来店里吃饭的人才渐渐少了。这时,店里唯一的那名服务员来招呼单青到后厨吃饭。后厨里,只有两三个人,除却在窗口传菜的那个,剩下的就应该是大厨和配菜的那个人了。虽然此时的单青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可是她仍然毕恭毕敬地和后厨里的每个人打着招呼。可是,蹲在地上的那两个人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根本无暇和单青说话,而坐在长椅上的大厨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忙碌的时刻结束之后,写在他们脸上的除了疲惫,就是对这种生活的厌烦,厌烦的令他们一句话都懒得说。
    “饭和菜放在桌子上,去那边池子里拿个碗,自己去盛吧。”那名服务员对她说。单青还没来得及感谢,那人转身就走了。后厨里热的如同大火炉,气氛也压抑的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单青默不作声地去水池里拿了碗,去桌子上盛饭。
    短暂的午餐时间结束后,“格子衬衫”不知道从那里冒了出来,让单青把池子里的碗筷洗干净后放到消毒器里消毒。等到忙完这些,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又一拨客人潮水般涌入。
    照例是忙碌,不停地忙碌。在这里,时间像是被一条疯狗追赶着脚步不歇地向前高速运转。没有停顿,没有思考,只是机械般的重复,再重复。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抱怨。人人都是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必须保持良好的运转状态。从繁忙中闲下来的单青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晚上十点钟了,店里的顾客虽然已经少了,可是“格子衬衫”仍然没有说要下班的意思。她有些着急,不断地向墙上的挂钟看去。终于熬到十点四十分的时候,大厨叫大家到后厨吃饭,照例是沉闷的空气,疲惫没好生气的神情。单青胡乱地扒拉了几口饭,准备起身向”格子衬衫”打个招呼要走。然而,就在她咽下最后一口饭菜的时候,“格子衬衫”说话了。
    “你把碗筷洗出来,放到消毒柜里消毒之后再回吧。怎么?你有急事?”
    面对这份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单青不想轻易放弃,急忙说:“没事,没事。”说完,她急忙就跑到水池边开始洗刷碗筷。
    池子里的碗筷和中午一样多,可是对于急于回家的单青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座山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令她感到沉重。可是,她没有时间抱怨,双手像是流水线上的机械一样快速地运转着。水池里的“洗洁净”在双手的不断搅动下堆砌起一个白色的泡沫之城,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发出斑斓的色彩,之后又带着莫名的忧伤逐渐消逝。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向四下里看去。店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外间的灯光已经被熄灭了,只有后厨里的灯光有气无力地闪烁着。单青叹口气,低头去洗所剩无几的碗筷。“哗啦哗啦”的声音在这沉闷燥热的小屋里持续不断地回响着。不知何时,“格子衬衫”突然就出现在单青的背后。
    “快洗完了吧?”
    背后突然想起的声音令专注于洗碗的单青心头一惊,碗从手里泥鳅一般滑落,悄无声息地沉到水池的底部。她扭过头去,看着这个男人。
    “没事,没事。这一天忙的也没有问问什么情况,你先洗着,等你洗完再聊。”说完,“格子衬衫”走到单青身边,靠在水池边,问道:“我看你年龄不大啊?”
    “嗯。十八。”单青想了想,虚报了自己的年龄。
    “看着不像……”。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单青,单青低头不语,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撒谎对于这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来说,不太容易,更何况还是面对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
    天气闷热的可怕,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没有一丝风。汗水从单青白皙的额头流下,从嘴角渗入口中,一股盐渍的涩味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味蕾,令她初尝了生活的苦涩。俊秀的脸上一抹绯红如晚霞一般灿烂,粉色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青春而饱满的上身,如同欲开未开的花苞,那种自然流露出的魅惑如同一条新鲜的海鱼令人垂涎。
    “你父母呢?这么小就让你出来打工,他们放心吗?” “格子衬衫”一步步靠近单青。
    “我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他们……”
    单青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哦。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格子衬衫”走到了洗碗池边。
    “一个弟弟。”
    “家里就你们俩孩子?这么小就出来打工赚钱养活弟弟了。不容易啊。”男人一边说,一边将一只手随意地放在单青的肩上。刚才还满头汗水的单青突然间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粉红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她本能地闪开,躲向一边。可是,这个男人却并没有放弃他的想法,他的手在单青顺势躲开的时候滑倒了单青的胸部,他就像是一只饥饿的老鼠看到了碗碟中一块鲜美的蛋糕,眼睛中发出充满肉欲的灼灼的欲望之光。
    “你干什么?”单青惊恐地喊道。可是她的喊声是那么柔弱,柔弱的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看到生人时发出的“喵喵”声。然而此刻,这声音在眼前的这个猥琐的男人的眼里,却是一个即将到手的猎物的乞怜和妥协,这声音越发激起了他的斗志。欲望膨胀起来,他冲着单青扑过去,拦腰抱住了单青,嘴里还喃喃自语地说着:“别怕,别怕,让叔亲一下,就一下。”男人把肥腻的嘴唇伸向单青,并疯狂地亲吻着单青的脖颈和脸颊。单青吓坏了,一时之间她竟然忘记了反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像是被冰冻了。男人的动作更加猖狂了,单青从茫然无措中清醒过来,她高举起刚才没来得及放到水池里的碗,用力地,狠狠地砸在这个疯狂的男人的头上。“啊——”“格子衬衫”大叫一声,松开了紧抱着单青的双手,痛苦地捂住流血的额头。可怜的女孩乘势跑了出去。
    ◇◇◇◇
    如果夜晚也有性别,那她一定是个女人。如果夜晚是个女人,那城市与乡村一定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像是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乡村的夜晚就像是“白玫瑰”,没有五颜六色的灯光装点门面,甚至连一盏最朴素的路灯都没有,为你照明的只有碧蓝色天空中那一轮皎洁而明亮的月光。静谧的月光下,劳累了一天的妇人们或坐在炕头守着自家男人或坐在大门口就着屋里投射出来的昏黄的灯光和邻里乡亲唠些家常里短。等到眼皮子实在是撑不起来的时候,打个哈欠一起身一拍屁股上的尘土说一句“睡了,明儿个再唠”,就吹灯拔蜡昏昏睡去,梦里磨牙放屁无所不有。偶尔,你也会看到处于热恋中的少男少女在月光之下演绎着的情哥哥和小阿妹“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的淳朴爱恋,无需借助酒精和金钱来催情,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和发展。没有喧嚣浮躁的音乐,没有痴男怨女的矫情,一切就像是村头那条静静流淌的小河,自然而生动。
    而城市里的夜晚是另一个白天的开始,她不像乡村的夜晚一样萎靡不振,她不是昏昏欲睡休养生息,而是纸醉金迷逢场作戏,朝气蓬勃蠢蠢欲动,乳房疯长,下体膨胀。就像是热烈大胆的“红玫瑰”,她会为自己的出场做精心的准备,比如嘴唇要涂抹可爱迷人的玫瑰色口红,要身着一袭香肩微露奢华无度的拖地鱼尾裙,要佩戴上能令其她女人羡慕嫉妒恨的珠宝。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她还得挺起丰满圆润的胸,夸张地扭动自己的胯,向每一个被她吸引的男人递过去一个性感而又芬芳的微笑。男人们双手接住女人的微笑,并心甘情愿地为此买单。城市就像是一位拥有魔法的精神病人,为每一个人制作了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具,并教会他们学会伪装和隐藏。无论你是谁,从哪里来,只要在城市之中,在这个巨大的水泥搅拌器中,无论你是哪一种形状的石块,只要进去,就会被包裹上一层厚厚的泥浆,失去你最为珍惜的纯真,成为流水线上标准的模具。从乡村到城市,不仅是一个人外在形态的塑造过程,更是考验一个人内心是否足够强大能保持本真的过程。
    仓皇奔跑在灯光闪烁的城市街道之上,单青迷失了方向,汗水已经浸透了她的全身,散落的头发粘连在额头和脸颊之上,她双眼迷惘充满恐惧,在亮如白昼的城市里,处处都充满令她感到惊惧的眼睛。她不断地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追来,然而身边的路人在她看来似乎都成了形迹可疑的犯罪分子,每一个人都似乎会对她行为不轨。她紧紧地蜷缩起肩膀,在这酷热的夜晚,她却分外地感到寒冷,浑身哆嗦,牙齿打颤,冷汗直流。汗水从她的额头流下,流进她的眼睛里,盐渍不断刺激着她的眼球,可是她无暇擦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天旋地转起来。依靠着感觉的指引,单青颓然地瘫坐在马路旁的长椅之上。
    “你怎么了,小姑娘?”一个苍老柔和的声音传来。单青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老妇人。“你怎么了,小姑娘?”老妇人继续问道,并伸出手来去拉单青。单青本能地向后躲开,惊恐地问道:“你要干嘛?”
    “你怎么了,姑娘?别怕,别怕。街上这么多人,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看你满头大汗六神无主的样子,所以就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老妇人亲切的话语使单青从先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她哆哆嗦嗦地问道:“阿姨,您能告诉我去汽车站怎么走吗?”
    “汽车站?哦。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然后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右拐,再往前走一千米左右就到了。市运的家属院就在市运办公楼后面。不过,我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是生病了。你能走过去吗?”
    “可以。”
    “你家就在哪住着吗?”
    “不是。我去坐车回家。”
    “坐车回家?可是现在这都快十二点了,什么车都没有了。你家哪里的?”
    “上盘乡的。”
    “去上盘乡最早一班车要在明天早上七点钟才发。不过,从这里到上盘乡也就七八里地,打的回去的话,也没多少钱。”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单青的手里。单青想要拒绝,可是她连一点推脱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老妇人随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将单青扶进车里,告诉司机把人送到上盘乡。单青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感谢,出租车司机就一踩油门,窜了出去。从车子的后视镜里,单青看到那个慈祥的老太太还在原地站着,冲着车子摆手。单青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
    车子里一片黑暗,司机也绷着个脸,像是有人欠了他二两谷似的。路边的灯光如同河里游过的鱼,从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掠过,湿漉漉的。城市璀璨的灯光如同流泻的河水般向后退却,等到车子驶离市区之后,车窗外已是一片黑暗。
    黑暗吞噬了一切。
    车前昏黄的车灯闪烁着,偶尔会有一束强光直冲冲地撞进来,那是迎面驶来的货车或私家车打开了远光灯的缘故。司机嘴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单青一语不发,痛苦地紧闭双眼斜倚在后座上。
    车子无声地驶入黑暗,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单青的心头,她蜷缩成一团,紧靠在车座上。在浓黑的暗夜之中,单青感到身子在不断地向下沉,她觉得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无边的黑暗将她吞噬。
    @pjphxf6142961 2017-06-11 12:11:38
    好帖子,祝您长寿!
    -----------------------------
    嘿嘿,这是祝福,还是诅咒?
    @wipblk7465637 2017-06-11 16:07:32
    记号
    -----------------------------
    谢谢支持
    @十七清颜颜钾 2017-06-11 14:12:54
    收了
    -----------------------------
    谢谢支持
    第十三章 残酷月光
    有人把生命之旅比作大海行舟,隐喻其凶险与与变幻莫测。茫茫宇宙之中,渺小的物质很多,但人却是时常感觉自己是最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一个。没有思想的生物尽管渺小,但他们缺乏思想,没有面对生与死的恐惧与不安。而人,因为具备敏锐的感官而生性多疑,总怀疑这世上有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他冷峻、严酷,甚至是冷血,丝毫不顾及人类感情的承受限度,只是一味地板着脸孔施压,强迫你接受那些你所珍爱的、珍视的东西在你眼前慢慢地消失不见,直至最后依旧高傲地漠然地冷眼看你崩溃,却无动于衷。这时候,脆弱的人类便开始寻求另一种解脱,或者说是寄托,把希望放在另一种神秘力量的存在:上帝、佛祖、真主以及其他。可是,当我们在人生的“深河”中受苦,默默祈祷时,这些神秘的力量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备注:《深河》与《沉默》是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两部宗教题材的作品。)将一双无情的手伸向天空,或无力地下垂,指向无助的人类……
    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可是还没有看到姐姐回家。单晓彤蹲坐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等待着姐姐回来。周围的邻居好心地喊他到家里吃饭,可是单晓彤固执地选择了拒绝。就着屋子里投射出来的微弱的亮光,他专注地玩着游戏卡片,用力地把它们摔在地上,拿起反转的那张,然后再丢一张下去。“啪啪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十分响亮。
    夜已经越来越深了,连月亮都躲到云层后面偷懒去了。村里人休息的早,不到九点就早早地关门歇息了。就连最勤劳的人家,也会在十点半之前睡下。单晓彤仍眼巴巴地坐在家门口等待着姐姐回来。他有些困了,可是他不想回到屋子里睡觉。他害怕,害怕空荡荡的屋子,害怕屋子里的怪兽,害怕小伙伴们说的仍然没有离去的母亲的鬼魂。他想去找爸爸,可是想起姐姐说的话,又担心因为去找爸爸,姐姐生气而离开他。于是,他又坐下来,伸出小手,用稚气的声音数着满天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天上的星星好多啊,一颗连着一颗,一眨一眨地,单晓彤的眼睛也一眨一眨的。他困倦地垂下头去,然后又茫然地抬起来,又失望地垂下去。渐渐地,睡魔侵占了他的头脑,他颓然地倚靠在大门边的石墙上睡着了。
    初秋的夜晚,风潮湿而阴冷。单晓彤双手抱在胸前,努力地蜷缩成一团。月亮像是刚刚小产的女人,嘴唇单薄缺少血色,肤色却异乎寻常地苍白发亮。它有气无力地在天空游荡,却又突然似幽灵一般出现在你的面前,那副吓人的摸样着实会令你心惊肉跳。而此时此地,月亮仿佛是因为丧子的悲痛,突然看到这样一个瘦小孱弱的孩子激发了它伟大的母性之光,充满慈爱地注视着地面这个与它同样悲伤的孩子。
    单晓彤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皮肤白皙而透明,瓜子型的脸庞,高挺的鼻梁,以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此刻,睡梦中的他不知道做了一个怎样的噩梦,浑身颤抖着,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
    露重更深了。西风被村庄歪七扭八的小巷道撕扯成碎片,乱了方向与步伐,如一只无头的夜鼠在乡间的狭窄里弄四处奔突。清冷的月光下,单晓彤如同一蓬衰草,在风中摇曳。整个村庄是寂静的,你能听到风从枯黄的枝桠间穿过发出的呼呼声,以及风从草丛间穿过所发出的“唰—唰—唰”声。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一个模糊的身形跌跌撞撞地从张寡妇家门前拐了过来,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他满身酒气,步履蹒跚,嘴里还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地冒出几句唱词。如果你仔细听,他好像是在唱豫剧《朝阳沟》。虽然每一句唱的都不在调门上,可他仍然唱的兴致勃勃,张牙舞爪。在这寂静的夜晚里,他的唐突的行为好像人吃了一口馒头被噎在喉咙里一样使人感到极不舒服。可是,世上不就是有那么一群人,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做事的吗?他们或仗着身强力壮,或靠着所谓的权利的“后台”与金钱的支撑,在这世界上颐指气使,为虎作伥。作为普通百姓的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我想,只能是三缄其口,默默承受了。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身体既不强健,也没有“靠山”,更没有钱。那么他怎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天地任我行”呢?你也许很好奇,而我也非常好奇。找不到其他外在的客观存在的原因,那就只能是有关“人性”了。关于人性,我可是没有多少话说。因为就我目前的这个年纪来说,对于“人性”我还不怎么了解,所以也不敢有太多的评价。不过,我想每一个普通的或者不普通的人关于“人性”都有一大堆想说的话。就我个人的粗浅的看法来说,那些一无所有却又任性妄为的人,他们的“人性”中有着我们所不能理解的上帝赋予的天赋。就比如说,男人通常站着尿尿,女人蹲着尿尿,而他们却总是好奇女人为啥要蹲着尿,所以就好奇地去尝试,也蹲着撒尿,久而久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好奇心,才使得他们能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不能做的事。你会觉得,他们好像是上帝故意在人间设置的黑暗的角落,只要有人胆敢靠近,就会被在那黑暗里潜伏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吸进去。
    月亮被这聒噪声吵的烦了,它移向别处,整个村庄漆黑一片。这个大呼小叫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他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单家大门口亮着的灯光如同一张白纸上的黑点一样醒目。这人静静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原本浑浊一片乱作一团的脑袋突然间异常变得异常清醒,脑子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猥琐浑浊的三角眼里闪现出恶毒的目光,犹如千万支毒箭一般射向正蜷缩成一团斜靠在大门外的单晓彤。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他就有些心慌,脚步也更加不稳。可是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像草原上凶残贪婪的鬣狗一样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猎物走过去。只见他走到单晓彤身边,蹲下去和晓彤说了几句话,单晓彤就站起来跟着他走了。走向茫茫的黑暗之中,走向未知的命运之途。
    ◇◇◇◇
    秋风略过枯瘦的枝杈,发出的声音听着来像是谁在悲伤地呜咽。夜晚的村庄空洞洞的,没有一点生气,像一座坟墓,令人生畏。可是,善良的人们,白昼难道不是与夜晚一样邪恶,令人感到恐惧吗?梁上君子登堂入室,位高权重者公然劫掠。良知成为摆放在货架上的奢侈品,正待价而沽;道德成为人们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到处都充斥着兽性的贪婪与罪恶、残忍与无情。我们的世界正在逆向生长,无规则就是规则,失德丧志的人正在蓬勃发展并壮大,而麦田里最后的守望者却因为没有同伴在寂寞孤独中萎靡不振。一个反人性的“逆世界”正在悄然构筑,里面的人都倒退着走路,逆风而行,生怕被一种叫做良知与道德的“病毒”感染。
    午夜十二点,单青回到了村子。脚步踏进村子的一瞬间,她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心脏像是被击打出去的乒乓球,要从被束缚的身体里窜逃出去。她定定神,加快了脚步。刚走进巷子,单青就看到了敞开的大门,以及从屋子里淌出的灯光。“弟弟还没睡吗?是在等她吗?”可是心底里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烈地袭击着她,令她感到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她跑进院子,看着亮着灯的堂屋,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她朝堂屋走去,带着满满的希望,可是在推开门的一霎那,心情一下子从天上跌入谷底,像是吞入了一颗冰冷的雹子,血液瞬息之间凝冻了。她转身跑出堂屋,向东屋跑去。她拉开灯,看到东屋里也没有弟弟的影子。单青慌了,一不小心被门槛绊倒跌坐在地上。她顾不上查看膝盖上的伤情,爬起来就奔向西屋和南屋,还是没有。单青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冷战,浑身因为恐惧而不停地颤栗。所有的房间,包括院子里,单青都找遍了,可是单晓彤仍然毫无踪影。她焦急地跑到院外,用颤抖的哀求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喊叫着:“晓彤,你出来吧,别再和姐姐捉迷藏了。晓彤,你出来,快点出来,你出来啊——晓彤,你别吓唬姐姐了,晓彤——晓彤——晓彤——”
    没人回应她,只有走街串巷的秋风发出悲怆的呜咽声。单青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着晓彤的名字,凄厉的喊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像一道闪电猛烈地撕开一道口子。
    邻居张婶首先披着衣服跑了出来,看到单青张皇失措的模样,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单青说晓彤找不见了。张婶说晓彤吃完饭之后就一直蹲在院门口等着单青回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张婶叫晓彤先到她家里去睡觉,可晓彤说啥都不肯,非要等单青回来才要进屋睡觉。张婶拗不过晓彤,想着现在黑灯瞎火的,又是在自己家门口,晓彤要是坚持等就等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就关门去歇着了。哪能想到晓彤现在居然找不到了。张婶一边安慰单青不要着急,一边招呼哈欠连天的丈夫赶紧给秋林打电话,告诉他晓彤不见的事。不一会,单秋林也从饭店里匆匆忙忙地赶来了,他衣衫不整,脚上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光着。因为陪客人喝酒太晚,他怕回来吵着孩子休息,就在饭店的沙发上将就着眯了一会,哪曾想到会出这档子事。一听到晓彤失踪的事情,他的魂都吓得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等到他着急忙慌地赶到家里,就看到六神无主的单青哭成了泪人。
    村里有些人家也被单青的呼喊声惊醒了,他们纷纷走出院子迎向单青问她出了什么事。
    沉睡的村庄被惊醒了,单晓彤失踪的消息就像是无处不在的秋风一样在寂寞清冷的夜色中四处传播。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边缘地带,大多数的人依旧保持着祖辈传下来的纯真与善良,他们和单青一样对于晓彤的失踪抱着焦急和不安的心情,善良的人群像是倾泻而出的河水流向村庄的各个角落,呼喊声四起。
    ◇◇◇◇
    在一片喧闹声中,村子西南角一幢破旧的灰色墙砖砌成的院落却格外的安静。屋子里两个孩子躺在床上,其中一个蜷缩在土炕的一角里沉睡,另外一个睁大一双眼睛仔细地倾听着村庄里的动静。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屋外响起。醒着的孩子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可是那声音有些沙哑,且因为压得极低听不甚清楚。
    醒着的孩子用力去推睡着的孩子,可是酣睡中的那个孩子翻了个身,嘴巴里嘟囔了一句,然后就接着睡去。醒着的孩子直起身子,右肩略向下倾,用灵敏的右耳仔细去听,可是此时村庄里呼喊单晓彤的声音将门外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醒着的孩子索性穿上鞋子,悄悄走出屋子,来到院子的大门前,想要亲眼看下院外的人是谁。可是,还没有等他走到院门边,院子外的男人就急促而又带着命令似的的语气对他说:“赶紧把门打开!”
    孩子这才听出来门外发出声音的人是他的父亲,便急忙拉开了门闩,打开了大门。门外的父亲一闪而入,旋即关上了大门。“爸——你干嘛去了?”
    “闭嘴!”男人低声喝止,并一边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阻止了孩子的再次询问。只见他一脸惊慌,喘息未定,身子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孩子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觉得很奇怪,很想问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每一次想要问的时候都被父亲粗暴地制止了。直到院子外寻找单晓彤的呼喊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逐渐被黑暗淹没,男人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轻轻地将大门拉开一道缝,鬼头鬼脑地探出头去瞅了一眼,又快速地缩回脑袋,掩上大门,拉上门闩,拽着孩子走进了屋子。
    屋里一团漆黑,男孩想要拉开屋子里的电灯给父亲照明,可是父亲制止了他,并叫他赶紧上床睡觉。但是孩子没听父亲的话,他紧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父亲在黑暗中摸索去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把毛巾放在脸盆中,准备洗脸。
    “爸,晓彤找不到了。”男孩说。可是父亲并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拧着毛巾,擦拭着脸。“村里好多人出去帮忙找了。你说他是不是被人贩子给卖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睡觉!”男孩的父亲显得极不耐烦,他低声呵斥着,催促孩子赶紧上床休息。也许是父亲时常用这种命令的口气和男孩说话,男孩很清楚违背命令之后可能面对的惩罚,于是他悻悻地爬上床,将心里的不满发泄在熟睡的弟弟身上,用脚狠狠地蹬了一下酣睡中的弟弟,说:“往里面走走。” 迷迷糊糊的弟弟睡梦中不满地说了一句“你干嘛呀”,身子朝墙角挪动了一下,就又昏昏睡去了。
    “兔崽子,他睡得好好的,你去弄他干什么?”父亲说着,手里的湿毛巾就朝着醒着的孩子扔了过去。男孩凭着本能的直觉朝一边躲去,“啪”的一声砸在墙上。男孩很有眼色也很机灵,他像猫一样弓起身子,飞快地爬过去捡起落在炕上的毛巾给父亲递了过去,嘴巴里还一边做着解释:“我没地方睡觉了,让他往里边靠靠。”
    “就你事多。赶紧睡,再多事,小心老子收拾你。”父亲接过男孩递过来的毛巾,顺势在男孩头上就是一巴掌。男孩捂着头,疼得呲牙咧嘴。可是他没敢再多说话,他背对着父亲躺下。可是等到父亲在炕上开始脱衣服的时候,男孩又转过身去对着父亲说:“爸,明天老师让交钱。”
    “交什么钱?前几天不是给过你们二百块钱了吗?”
    “那次是书本费,这次是学杂费和电教费。再说,上次的钱是我妈给的。”
    “你妈的钱就是老子的钱。别说是钱了,她死了,骨灰都是老子的。她欠老子的,死了都还不清。”男人脱下长裤,“你妈——你妈,一口一个你妈你妈的。你现在吃的喝的用的,哪样不是老子拿命挣来的。你还一口一个你妈你妈叫的。我他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我告诉你,你那个妈嫌你们是累赘不要你们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妈了,以后少在我面前再提你那个妈。”男人气呼呼地用力抖动几下长裤,试图抖掉粘在裤子上的衰草和苍耳。枯黄的草叶很快就被男人的蛮力甩了下去,只有几个苍耳还顽固地粘在他的长裤上不肯下来。抖了好几次,苍耳依旧在。“操他妈的,这鬼东西也跟老子作对。” 男人的耐性显然是已经到了极点,他一边摘挂在裤子上的苍耳,一边骂骂咧咧。“你个兔崽子,以后少再我面前提你妈。你妈有钱,和你妈要去。一天到晚就知道要钱,念书多了有啥用。干脆别念了,出去打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老子也不欠你们的,找你妈要,她有钱。”
    “可是我妈现在在医院住着呢?”
    “住院咋了?!那是她自找的。她就是死了,也是你妈,她也得给你钱!去向她要。她要是不给,你就住到她那别回来。要是还不行,你们俩这学也就别上了,赶明我给你们找个生活,自己赚钱自己花,省的再麻烦老子了。”
    男孩不再出声,可是你能感觉到他心里头的那份委屈和不满。他从心底里憎恨他的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心底里诅咒他的父亲。这种恨就像是空气一样存在于男孩的世界中,他每天都希望父亲吃饭噎死,走路摔死,甚至巴不得他被车撞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对于父亲的恨,他是藏在心里刻在骨头上的,是谁也无法抹去的。有时候,男孩也恨自己,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父亲去死,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人。可是,男孩就是控制不住,他就是恨。他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什么有这样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粗暴的无赖父亲?他也恨他的母亲,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做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把他和弟弟带到这个世界除了令他们忍受贫穷还得忍受屈辱?在他的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要问,可是无论他怎么抱怨,都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明确合理的答复。有时候,他很羡慕弟弟。虽然他们是双胞胎,出生前后相差仅有几分钟时间,拥有相同的样貌、身高、血型,可是他们的性格却迥然不同。弟弟木讷沉默,从不抱怨,即使面对别人对他的嘲笑都能笑出声来。作为哥哥,他觉得弟弟是“缺心眼”、“弱智”,甚至也为拥有这样的弟弟而感到羞愧。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缺心眼的弟弟,学习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家里墙上的奖状三分之二都是弟弟的。这一点,又令他这个做哥哥羡慕不已。
    男孩想转过身去,不再与父亲继续这场无谓的“争论”。说是“争论”,其实只是他一个人在默默承受父亲对于母亲和他兄弟二人的不满与抱怨罢了。虽然明明知道争论是徒劳的,是没有结果的,男孩还是想和父亲说说话。哪怕换来的是父亲无休止的谩骂和粗暴的拳头,他也想和父亲说句话。自从母亲走后,这个贫穷的家里,就像一座坟墓一样安静、冷清。男孩感到孤独,他觉得不和人说话,自己会疯掉。男孩曾经无数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逃离这个让他崩溃绝望的家,可是一想到自己要独自面对漆黑的夜晚,就觉得自己很脆弱,很无力。他离不开,也逃不掉,只能呆在这个牢笼里忍受折磨。然而,就在男孩转身的瞬间,一张卡片从父亲的长裤里抖落了出来,如落叶般无声无息地飘落在炕头。孩子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这张卡片。
    “爸,你的——”男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你又咋了?”“没咋。”男孩胆怯地回答。”没咋,就赶紧睡觉!”“哦。”男孩不再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张掉落在炕头的纸片。等到父亲的鼾声响起,男孩悄悄地起身,捡起那张父亲掉落在炕头的纸片。
    借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月光,男孩看到这是一张游戏卡片。他觉得这张卡片似曾相识,可是他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可能持有这张卡片的人。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海面上浮动的水母从幽暗的远方游荡过来,男孩惊的打了个激灵,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悄悄地探起身子,小心翼翼地从被脚拿起自己的衣服,然后将卡片仔细地塞进口袋。然后他侧着身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父亲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冰冷残酷的脸孔,直到眼前的这张面孔渐渐模糊……
    @wipblk7465637 2017-06-12 08:23:02
    楼主辛苦,我从杂谈一路赶来,赶上大部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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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bnhrvz5575607 2017-06-11 20:03:52
    怎么办啊,太慢了,祖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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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每日一章。
    @矜持矜钙 2017-06-11 18:08:13
    就这一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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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每日一章。
    @wipblk7465637 2017-06-11 16:07:32
    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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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十七清颜颜钾 2017-06-11 14:12:54
    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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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无意的念想的汤 2017-06-11 08:30:21
    看了就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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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vvnzjt7567147 2017-06-10 20:01:10
    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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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wipblk7465637 2017-06-10 18:05:42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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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吓着了吗?
    @北城南巷2017 2017-06-12 10:15:28
    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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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看事人事事 2017-06-13 10:41:42
    好看,加油继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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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十七清颜颜钾 2017-06-13 09:00:38
    难得好贴,坐等更新,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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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pvfzpv1080417 2017-06-13 08:07:10
    此贴会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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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灵石的诗 2017-06-12 23:09:18
    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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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止于心心掠 2017-06-12 20:07:39
    写的很不错,看来什么都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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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第十四章 在痛苦的旋窝中挣扎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村子里帮忙寻找的人都回来了,可是单晓彤仍然没有一点消息。人们聚集在单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说,晓彤可能是走丢了;有人说,可能是被人拐卖了;甚至还有人说,可能是被人杀了……人们说什么的都有。而周遭人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假设对于单青而言却像针扎在肉里,锥剜在心里一样令她痛不欲生。刚逃离梦魇般的一夜,单青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一想到年幼的弟弟可能遭遇到的不幸与不测,她几乎就要崩溃了。此时的她,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地,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发生。
    正午时分,单秋林走出派出所。他神情茫然,双眼流泪。一路上,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像疯子一样不断地扇自己耳光。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个愤怒的声音一直在冲着他喊:“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那声音是出自已经死去的妻子口中的,是出自对他恨之入骨的女儿口中的,是发自不知所踪的儿子口中的,是所有身边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集体发出的对他的谴责。秋风飒飒,呼呼的风声里传来儿子的哭泣声,风穿过树梢,发出的尖锐的哨音里,是静娴凄厉的指责声。世界一时之间到处都充满了声响,每一种声响都像是从扩音喇叭里放出来的,令他头晕目眩,令他神经奔溃。”我错了——静娴,真的错了。晓彤,你在哪啊?”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倏倏忽忽的风从他耳际掠过。
    许多路人停下来,看着这个举止异常的男人。有认识的村民走过来和单秋林打招呼,说一些安慰的话给他听,可是单秋林只是沉默地站在那人的对面,不待那人说完竟自顾自走开,弄得面前的人很是尴尬。儿子的失踪,让这个风光无限的人一时间变得灰头土脸,就像是屠夫宰羊时抽筋剥骨一般,令他整个人显得软塌塌的。
    “秋林啊,找到晓彤了吗?”王大能在村口叫住秋林问道。秋林摇摇头,没有说话。“那报案了吗?”秋林不想回答,可是碍于王达能是村长的面子,又不能不说,只好敷衍地说,“报了。”“那派出所咋说的?”“没说啥。就是填了张表,问了点基本情况,让回家等消息。”“我和派出所王所长关系不错,我一会去他那给你打个招呼。你也别着急,说不定是小孩子贪玩,过几天就回来了。”“嗯。”“小青这会还在家等你呢,赶紧回去吧。我看闺女吓得不轻,你赶紧回去安慰安慰。可别再出点什么事了。”王大能说完,转身走了。留下单秋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是啊,还有女儿,可是女儿怎么能接受晓彤失踪的事实呢?”单秋林一边想,一边拖着疲惫的双腿向家门口走去。
    一看到父亲走进院子,单青就站起身来,她很想问问父亲找寻的结果,可是嗓子却因为过度紧张发紧而说不出话来。当她的目光看向父亲的身后,只看到一道落寞的背影,以及随风而落的秋叶,就什么也没有了。单青的心开始忽忽悠悠地往下沉。她抬起头,搜寻着父亲的目光,看到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红肿的眼睛和一副充满着愧疚、痛苦与悲伤的面孔。然而,单青还是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想要从这张憔悴忧愁的脸上找到能令她感到希望的信息。可是,没有。父亲只是静默地站在她的面前,两眼流泪,沉默不语。
    寂寥的长风越过邻家的院墙,打了一个滚,跌落在单秋林的脚下,然后又一骨碌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溜走了。单秋林站在女儿面前一动不动,嗓子眼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大团的棉花进去,又好像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阻止他将那个残忍的消息说出来。面对着女儿最后的充满着希望的质询,他怎能忍心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结果?泪水无声地滴落地灰色的水泥地上,单秋林垂着头,看着泪水一点点扩散,一点点渗入地下。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单秋林也像是做了很大努力一样,他抬起头,紧咬着双唇,默默地看着女儿。其实,单青已经从父亲的脸上猜到了事情可能会有的结果,可是没有听到父亲亲口说出那几句话来,单青心里仍不甘心。她茫然地注视着父亲,单秋林冲着女儿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任何话。站在堂屋门口的单青,眼睛开始变得空洞,视线也在逐渐地模糊。一阵寒意袭来,只觉得浑身发冷,牙齿上上下下地碰撞着,发出”哒哒——哒哒哒”的细碎声响。突然,一只羽毛黄褐色的母鸡从菜园子里跳了出来,”咯咯哒——咯咯哒——”一路尖叫着朝单青跑了过去。单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的打了个哆嗦,右手从门框上无力地垂下,眼前变得一团漆黑。就在她要摔倒在地上的时候,单秋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抱住了女儿。
    单青躺在父亲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想起苹果成熟的时候,父亲用左臂揽住她的小腿,让她站在右手掌上,高高地将她举起,只为了能让她吃到自己想要的那枚果子;她还想起庙会上演大戏的时候,父亲为了让她看到戏台子上的人物让她”骑大马”而整整站了一宿;她想起父亲闲暇时将她抱在怀中用胡子茬逗她玩,想起父亲将她高高抛向空中,在她的一片尖叫声中又稳稳地将她接住,揽入怀里……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父亲的怀抱,而她就像只小猫咪,觉得世界上最安全温暖的地方就是躲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下,闻着那熟悉的味道,用小手揽着爸爸的脖子,享受着父亲有力的手臂将她箍在怀里的那种结实而甜蜜的感觉……有那么一霎,单青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找到了那种久违了的温暖怀抱。然而,回忆也只是一瞬间。如今,父亲的肩膀还是那么厚实,味道也还是原来的味道,手臂也依然强劲而有力,可是她却再也找不到那种让她感到安全和甜蜜的感觉了,在父亲的怀抱里,她却觉得距离父亲越来越远。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令她感到反感、厌恶,只要是与父亲相关联的所有的东西现在都令她感到恶心。于是,单青努力挣扎着想要逃出父亲的怀抱,想要努力挣脱以使得自己摆脱这个试图强留下的她的男人的怀抱。然而,挣扎是无力的,苍白的。父亲的臂膀就像一个铁箍,紧紧地将她束缚在自己的怀里,生怕他唯一的女儿也突然消失不见。
    饥饿的白猫刚从外面回来,它在院子里一边叫,一边四处逡巡,接着就溜进了厨房,在里面大快朵颐。而那只叫做”黑蛋”的土狗则无精打采地趴在堂屋门前,脑袋放在爪子上,眼睛似闭非闭。自打晓彤不见之后,它已经有一天没有进食了。院子里的菜园子里,其他的蔬菜都枯黄了,只剩下几颗小白菜依然翠绿的可爱。那颗被大火焚烧的苹果树,还在那站着。只是它的根部被烧的掉了一层皮,有些地方露出了白色的干,原本漂亮挺拔的躯干如今都被熏成了漆黑的一团,像是被调皮的孩子涂抹上了黑色的墨汁。下层的果子有些被烧成了黄色,但依然还顽强地挂在枝头,上层的果子则因为浓烈的烟灰被熏成了黑色而无人问津。此时,猫吃饱了,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老话说:“来狗去猫”,猫是嫌贫爱富的,一点没错。小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只叫做“黑蛋”的土狗忠诚地守在堂屋门前,偶尔发出几声吭哧声。屋子里,昏黄的灯光之下,单秋林坐在床边,单青躺在床上,输液管里的液体缓慢地滴落着……
    ◇◇◇◇
    ◇◇◇◇
    夜已深,单秋林有些困了,他的眼皮开始上下不停地打架。然而,就在他即将陷入混沌之际,窗外突然出现的奇异景象令他目瞪口呆。
    天空原本是一张墨黑的纸,此时却是一半黑一半红。西边的天像是被谁抓破了脸,硬生生地扯下来一张面皮,露出骇人的红。而月亮像一只刚从血水里打捞出来的巨眼,令人生畏。黑云犹如鬼魅,拖着细长的尾巴,悄悄地潜入睡梦中人们的意识深处,将它们的魔掌伸向无辜者的梦境,在那个虚无缥缈的虚拟世界里肆意地发挥着,制造出一个又一个令人痴迷或崩溃的幻境。而真正的梦的所有者却无能为力, 任人摆布。
    此刻的单青,正惊恐地奔跑在一条荆棘遍布的黄叶之上。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汗流浃背。然而,无论她怎么用尽全力奔跑,都摆脱不了隐藏在密丛深处的那一双双饥渴的绿莹莹的眼睛。她大叫,跺脚,希望吓跑他们。可是,那些令人可怕的生物带着嘲弄的神情看着她。终于,她绝望了。跪下来请求它们离开,可是那些绿眼睛的怪物反而张开了血盆大口。可怜的女孩在梦里哭喊,求救,可是没人来拯救她。而正当她陷入危险的时候,却又听到弟弟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她着急地大声叫喊,想要叫晓彤赶紧离开。可是,还没有等她张口,一只野兽就朝着晓彤冲过去,张开了血盆大口……
    “你怎么了,青儿?你醒醒——青儿,醒醒——” 有人在推她,在晃动她,在耳边轻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单青没有回答,她痛苦地呻吟着,满头大汗,双手拼命地抓着床单,嘴巴里不停地喊叫着:”不要啊,不要啊——”单秋林一边焦灼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将冷毛巾敷在她的额头。父亲的呼唤声暂时让单青平静下来,她眼睛似睁未睁,看了看眼前浮现出的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又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夜晚的海面,风平浪静,一条小船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船上有一个女孩,正躺在甲板上休息,她双目紧闭,眼眶深陷,面容苍白。如果你仔细看,她在出汗,在发抖,眼角还挂着泪珠,她像是在做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只见她伸出双手,向上举着,在空气中不断地左抓又抓,还不停地喊着:“别走,别走,别抛下我!”然而,梦中的人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哀求与哭泣而停下脚步,依然决绝地离她而去,只剩下她跪在地上无声地啜泣。渐渐地,她从悲伤中沉静下来,不再哭泣,再次沉入梦里。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无边的大海上,海面上星光点点,小船就像是游弋在蔚蓝的天空之上,海浪像母亲温柔慈爱的手,轻轻地摇晃着小船,她就像个熟睡的婴儿,脸上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可是,为什么?她又开始呼叫,大声呼喊那个人的名字。女孩的吵闹声,令大海发怒了,它鼓起了腮帮子,风来了,呼啸着来了,海面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波浪如同受到野狼攻击的羊群争先恐后地想要冲出羊圈。一个巨浪打来,海水涌进了船舱,女孩浑身湿透了。她惊恐地抓紧船舷。海面开始剧烈地晃动,女孩觉得自己就像是簸箕里的玉米粒,上下翻飞着,随时都有被颠簸出去的可能,她呼叫着”救命—救命”。可是,汹涌的大海上,没有其他的船只驶来,回应她的只有怒吼的波涛,女孩绝望地嚎啕大哭,那哭声令谁听了都为之动容。大海平息了愤怒,安静下来。女孩长长地舒了口气,想要做休息片刻。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船尾时,却发现有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正悄悄地朝她爬过来。月光下,女孩看到怪物没有头,浑身布满红色的经络,像一把没有火苗的火炬,它长着很多很多的触角,每一只触角上都有着一只令人感到可怖的绿色的眼睛,狰狞的形态使女孩完全丧失了意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站在那,等待着被吞灭。
    ◇◇◇◇
    黎明时分,单青醒了。她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正趴在床前熟睡。经历了一夜的煎熬,她两眼深陷,嘴唇煞白,面无血色。她想坐起来,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她继续挣扎,直到弄出的响动惊醒了刚睡不一会的父亲。
    “你醒了,青儿。快躺下,想吃什么,爸爸一会给你做。昨晚你发高烧,还一直说胡话,可把我吓坏了。你躺着,躺着,别动。要什么,爸给你拿。” 单秋林一边说,一边去扶女儿。可是单青拒绝了父亲的帮助,她执拗地躲开,单秋林的手落了个空。”你还没好利索,不能出去啊。快躺下,听话。”单秋林继续劝阻着,可是女儿依然一声不吭,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她穿衣,弯腰从床下取出鞋子穿上,就向屋外走去。”你这闺女咋这么不听话呢?再说,外面还下着雨,万一再复感,得了肺炎怎么办?”单秋林说完,就站在单青面前,想拦住单青不让她出去。可是,单青依然是不发一言,她沉默地站在父亲的面前,抬起一双充满悲伤的眼睛,注视着父亲。一时之间,父女两个都沉默不语。良久,单秋林拿起一件厚衣裳想给单青披上,可是单青拒绝了。单秋林只好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打着伞,陪着女儿出了门。单秋林没有问女儿要去哪,因为他心里知道,失去了弟弟之后,女儿一定会去找她的母亲倾诉。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也不再问,只是替单青撑着伞,默默地跟着她的身后。
    细雨无声,一点点地濡湿地上的泥土。昨天是农历九月十九日,霜降日。霜降杀百草,蜇虫咸俯。去往山上的道路杂草丛生,草还是碧绿的,像是被冻住了,到处都是翠玉的碎末。人踩在上面,滑溜溜的。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没说话,两个人都心思重重。草地湿滑,单秋林手中的雨伞随着他左摇右摆。虽然他想努力保持雨伞不离开女儿的头顶,但细雨还是将单青单薄的衣裳淋透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
    一路之上,单青步履蹒跚,哆哆嗦嗦的,可是她依然执拗地往前走着,向山上爬着。摔倒了,爬起来,就继续往前走,如同有一根线在前面使劲地拽着她。这个倔强的女孩固执地拒绝了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帮助,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地向前走着,爬着,爬着,走着。渐渐地,她的身上开始冒出热气,热腾腾的,像夏日太阳蒸腾下的小水塘一样冒着热气。这段上山的路,以往她用不了十五分钟就走到了,现在整整却走了四十多分钟。
    远远地,她看到了母亲的“坟墓”。说是“坟墓”,却只是用砖块垒起来的一个石头堆。风能刮进去,雨能流进去,猪牛羊狗的粪便味能飘进去,村里的流言蜚语能吹进去。冬天受冷,夏天受热,死了都不能入土为安,耳根清静。一想到这里,单青悲从中来,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母亲的墓地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一只觅食的兔子抬起前爪,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几只灰雀从草丛里飞起来了,绕着墓穴不断地啼叫。风吹着雨,雨顺着风,打在单秋林的脸上,从他的眼角留下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雨水。
    “妈——晓彤找不见了。妈,我把他弄丢了。你临走的时候交代过我,让我好好照顾弟弟的,可是我没有看好他,把他给弄丢了。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他的,让他好好地在家呆着,等我回来。我嘱咐过他的。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却不见了。妈——晓彤不见了。妈——是我把他弄丢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晓彤啊。妈——你说句话啊,你打我啊,骂我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逞强的,我不该那么任性的。要不是出去找工作,晓彤也不会丢;要是我没有告诉晓彤不准找爸爸,晓彤也不会丢的。妈,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女儿,是爸爸的错,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对不起你们母子啊。”
    “你走开!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开。”
    “你原谅爸爸好吗?你原谅爸爸好吗?爸爸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一定会找回晓彤的,你放心,爸爸一定会找回晓彤的。”
    “你走开啊,走开——”单青跪在地上,用力地推着父亲的双腿。”你原谅爸爸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单秋林向后倒退着,雨伞从手中滑落。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永远——永远——”单青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走!你走——不要站在我母亲的目前,走——”这个”走”字,仿佛是倾注了单青全部的力气,单秋林愣住了。
    “你走,走啊——”单青喊不动了,她抓起地上的泥巴朝着单秋林扔过去,一块、两块、三块……单秋林的身上满是泥点子,可是他依然没动。他没有想到女儿这么恨他,让他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过了好久,单秋林走到静娴的坟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静娴,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求求你原谅我吧,如果你死就是为了让我接受惩罚,现在我已经受到惩罚了。如今,儿子找不到了,生死不明。女儿也不认我这个父亲,把我当成了仇人,我成了个孤家寡人,我的心里好难受啊。静娴啊,你为什么要寻短见啊。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你应该知道我们十几年的夫妻情分是割不断的,当初是你硬逼着我和你离婚的,我也是想着离婚能让你好受点,才同意离婚的。可是我咋也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绝路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这样,我当初不管背上什么骂名,都不会和你离婚的。静娴啊,静娴,你这辈子跟着我遭了许多罪,在咱们家,明着是我做主,其实是你当家。你一辈子精明,咋能说撒手就撒手,咋能撇下这一双儿女就不管了呢?静娴啊,我宁愿当初死掉的人是我,是我啊。要是有你在,晓彤也不会丢的,女儿也不能这么恨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是我对不起你们啊。我罪该万死啊。”
    父亲的哭泣声,让单青安静下来。她的目光越过母亲的墓地,朝远处望去。她的目光痴痴的,是那么专注。远处连绵的群山,在氤氲的水汽的掩映下,如同一条在水中游动的青蛇蜿蜒前进。在群山之间,单青看到晓彤正蹲在地上和一群小伙伴玩打卡的游戏。你看他左手攥着一叠游戏卡,右手拇指捏着一张卡片,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那张卡片。突然,他跳起来,手臂用力一挥,用力把卡片甩出去。“啪”地一声,卡片落地,地面的那张翻转了过来。晓彤兴奋地大叫起来,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晓彤骄傲地将地上的卡片收入自己的囊中……突然,晓彤从人群中站起来,冲着单青微笑,冲着单青摆手,叫她过去。单青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着远方走去,她微笑着,快乐地朝着晓彤跑过去。
    “青儿,你去哪?”从悲伤中回过神来的单秋林冲着单青大声叫喊。可是单青似乎没有听到,还是微笑着,快乐地朝着远处的群山跑去。
    前面是一条很深的沟壑,曾经摔死过很多人家的牛羊。单秋林的脑子“嗡”地一下响起来,他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朝着女儿奔跑的方向追去。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单秋林探身看看前面的沟壑,阴森森的,密布着牛羊的尸骨。他的心狂跳不已,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最后关头,他抱住了女儿。
    单青没有挣扎,眼睛还是看着远方。在远方的群山之上,他的弟弟——晓彤在叫她过去。她说:“晓彤在那,晓彤在那!他叫我过去呢,你别拦着我,不然他就跑的又不见影子了。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不然他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远处的群山被水汽完全遮蔽了,晓彤生气地撅着嘴,然后转过身朝远处跑去。单青焦急地大声喊叫着,想要挣脱单秋林的怀抱。单秋林满面泪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女儿搂在怀里,在女儿耳边喃喃自语:“青儿,那不是晓彤,不是晓彤。原谅爸爸,青儿,你原谅爸爸。”但是单青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开始越来越大力地在单秋林的怀里反抗,用脚踢,用手掐,用牙咬,可是父亲还是不松手。渐渐地,晓彤走远了,看不见了。挣扎变成了无声的抽泣,双臂无力地垂下,眼前的世界顿时一片漆黑。
    渐渐地雾气散去了。群山露出了本来的样貌,灰暗晦涩的神情如同丧妻的鳏夫,颓丧而落寞。秋日的西山失去了夏日的朝气,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时刻被即将到来的冬日的严酷所震慑,悚然不动,静静地等候着噩梦般的冬季的来到。
    第十五章 要往何处去
    乡卫生院是一座三层小楼,形状犹如一块U型的马蹄铁。进入大厅,左边是挂号处,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女人在织毛衣,另一个女人对着面前的电脑在笑。右边是急诊室,里面的人很多,听起来还很热闹。原来是医生和护士们在打牌,其中一个人的脸上已经贴满了长长的白条子。若是黑夜里看到,还以为是见到了无脸的鬼或者是吐着长舌头的“白无常”。还有一个人脑袋上放着一个枕头,摇摇欲坠的,像极了杂技“顶碗”。他的头发差不多已经掉完了,出现了“地方支援中央”的感人场面。乡卫生院门可罗雀,医务人员自得其乐,乐得清闲。
    下午五点多,一直昏睡着的单青突然睁开了眼睛。单秋林看到女儿醒来,高兴地说:“青儿,你醒了?”单青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睛。单秋林起身从床头的铁皮柜上倒了杯水,递到单青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闺女,喝点水吧。”单青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单秋林放下水杯,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篮子水果,问道:“你想吃苹果,还是香蕉?这里面有猕猴桃,葡萄,还有草莓,你想吃什么?”单秋林边说边看着女儿,此时的他不敢奢望女儿能原谅他,只是希望女儿能开口和他说一句话,哪怕是半句话也行。可是单青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我再给你洗几个草莓,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单秋林自说自话,从购物袋里捡了几个草莓就去医院的水房去洗了。单青的双眼一直紧闭着,直到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病房门口,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窗外,一缕残阳无力地搭在医院的围墙之上,像一条慵懒的赖皮蛇。几片枯叶从院子外飘进来,在半空中悠悠荡荡地盘旋。它们在空中翻舞了许久,却久久不落。单青的心随着它们,起起落落的,这种感觉令她感到不适。她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等到睁开双目的时候,那片叶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她的目光望向远处,那是一睹高墙,灰色的,冷漠地屹立在那里。单青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在灰色的高墙的一点,在想那停留在墙上的黑点是一只麻雀,还是一个乌鸦?她绞尽脑汁地猜测,可是没有结果。她现在不确定任何事。不久,那黑点突然腾空跃起,朝着远处飞去。单青觉得自己也像一只鸟,可是飞呀飞呀,却怎么也飞不出去这堵高墙。那堵墙像施了魔法,她不断地向上飞,它也不断地在向上延伸。最终,她放弃了努力。睡魔再一次卷土重来,单青斗争了几次,眼皮还是无比沉重地合上,再一次陷入昏睡之中。
    单秋林从水房出来,走进病房。看到单青又睡着了,就轻轻地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柜子上,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女儿。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斜射进来。斜阳拉长了单秋林的影子,影子里满是落寞与无尽的悲伤。
    第二天,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耀进病房,单青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没有动,眼睛紧盯着父亲。晨辉照射在父亲的脸上,不知何时他的额头上已爬满了皱纹,两鬓也有了白发。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父亲却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单青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她很想伸出手去摸摸父亲的疲惫不堪的脸颊,像过去那样亲切地将脸贴在父亲的脸上,感受一下父亲的胡茬子在她脸上磨蹭时痒痒的感觉。然而,过去的一切美好,还有对父亲的感情都随着父亲对母亲的背叛,与弟弟的失踪而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想起母亲所受到的屈辱,以及下落不明的弟弟,她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对父亲的怨恨。单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把正在打盹的单秋林惊醒了。他关切地问:“青儿,你要什么?爸给你拿。”单青一声不吭,自顾自地穿着衣服,就要下床。
    “医生说你还没好呢?快躺下,快躺下。”单秋林急忙上前阻止。可是单青没有听他的话,穿上鞋子就向外走去。“外面冷,你不能出去啊。”面对女儿的固执,单秋林无计可施,只得赶紧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厚衣服给单青搭在身上,紧跟在女儿身后。
    初冬时节,寒气逼人。单青衣衫单薄,不管不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从乡卫生院到家有六七千米的距离,可是对于单青来说,就像是有几亿光年。一路上,她蜷缩着双肩,哆哆嗦嗦。她要回家。她不想在医院住着,不想用身后这个男人的一分钱,不想享受施舍来的那点恩惠。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十恶不赦,无法饶恕。花他的钱,就等于背叛。背叛母亲,背叛弟弟,以及背叛了自己的良心。这个女孩就这么执拗地一步步向前走着,脚步虽然虚弱,但目标却很明确。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呵出的水汽在她眼前形成一层雾障,又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当她推开院门,那只叫“黑蛋”土狗就热情地朝她跑来。好久没有见到小主人了,“黑蛋”立起前爪,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她。偌大的院子里,现在只剩下“黑蛋”陪伴她了。想到这里,单青蹲下身子将“黑蛋”揽在自己的怀中,泪水夺眶而出。“黑蛋”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舐着小主人的脸颊和落下的泪水。单青站起来,继续朝着院子里走去。“黑蛋”跟着她,在她的脚下来回地走动。它不时地抬起头来,望着小主人。它不知道,此时的小主人内心里正满腹悲伤。
    单青推开了堂屋的门,紧接着返身将门紧闭。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单秋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关在了门外。单秋林愣了一下,无奈地叹口气,转身走进厨房。屋子里有些冷,他怕女儿身体吃不消,就往小锅炉里添了些炭。等到炉火旺了,他又走到堂屋门前,敲敲门,问道:“青儿,屋里冷吗?”单青背朝着窗户,向里躺着,没有说一句话。“你把门开开,我进去看看温度合适不合适,就出来。行吗?”单秋林低声下气地再次问到。单青还是没有回答。单秋林见状,只好说:“那你先在屋里躺着,我去医院看看医生怎么说。你好好躺着啊,别乱跑。外面天气冷,不能再感冒了。”单秋林说完,转身出了院子。
    单青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连给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还未从一个母亲逝世的悲伤中走出来,另一个打击又接踵而至,令她猝不及防。十六岁,花样的年华,别人都在享受着父母的关爱,而她面对的却是背叛、死亡以及离别。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她,生活为什么要如此冷漠地折磨她,让她一夕之间失去两个她所挚爱的亲人。十六岁的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比如说,父母二十余年的感情,怎么能说破裂就破裂了呢?他们不是自由恋爱的吗?再比如说,为什么父亲要去喜欢别的女人呢?难道男人都是见异思迁的动物,感情说变就变的吗?又比如说,妈妈为什么要选择死亡这条绝路?难道在母亲的心里,她和晓彤都不如爸爸重要吗?如果她和晓彤比爸爸重要,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妈妈这么做是为了她和晓彤好,那她难道就只有选择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才能保护他们吗?单青想不通,也想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好好的一个家,说散就散了。就像是野地里蒲公英的种子,被风轻轻一吹,就一下子四分五裂,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现在,偌大一个院子里就剩下自己和她的“仇人”了。她不想看到他。即便这个人和她血缘上有着父女这一层关系。那么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呢?妈妈去世前交代过自己,让她好好照顾弟弟。可她没有照顾好,把弟弟弄丢了,而且生死未卜。弟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必须得找到他。可是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她又要到哪里去找呢?面对这个世界,单青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
    有人在敲门。单青抬头看看。不是父亲。是隔壁的张婶在轻声唤她的名字。单青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去为张婶开门。
    门外站着俩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父亲搬来的救兵——张婶。单青并没有看父亲,苍白的嘴唇张开,挤出一丝笑容说:“婶,你来了?”
    “嗯。婶子听说你出院了,来看看你。青儿,身体好点了吗?”张婶一边问,一边将手里端着的饭放到了桌子上,随后,将手放在单青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嗯,不发烧了。那几天可把你爸给吓坏了。来,婶子给你擀了碗面条,你快趁热吃了。吃了饭,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有啥事起来再说。”单青摇摇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能不吃饭呢。瞧你这小脸瘦的,婶子看着都心疼。再说,你这病还没好利索,不吃点,哪能扛得住呢?听婶的话,多少吃点。秋林,你也别在那站着了,赶紧去吃点饭。小青这有我照应着呢。”
    “我不饿,等一会再吃。”
    “你赶紧去吃饭。青儿要吃的药呢,你给我,我一会给她吃了。”张婶扭过头来,走到秋林身边,接过秋林递过来的药,给他使了个眼色。单秋林有所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张婶端起碗来,递给单青。单青伸手接住,并没有吃。“吃点吧。多少吃点。”张婶心疼地说:“闺女,多少吃口吧。你这么不吃不喝的,婶子看着也心疼。”张婶眼睛里含着泪,拉过单青的一只手,摩挲着,“婶子知道你难过,婶子看着你这样,也难过。你说好好的一个家,咋说没就没了。”张婶话未说完,单青就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碗里。
    “唉,你看看婶子,本来是劝你的。咋劝着劝着还把你给劝哭了。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咋办。听婶子的话,先吃口饭,垫垫肚子。别再饿出个三长两短的。来,赶紧吃,面条都坨了。”单青勉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婶子,我实在是吃不下。”单青哽咽着说。
    “吃不下也得吃啊。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找晓彤不是?来,再吃几口。”
    张婶一提到晓彤,单青的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我真吃不下,婶子。”
    ◇◇◇◇
    有人在敲门。单青抬头看看。不是父亲。是隔壁的张婶在轻声唤她的名字。单青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去为张婶开门。
    门外站着俩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父亲搬来的救兵——张婶。单青并没有看父亲,苍白的嘴唇张开,挤出一丝笑容说:“婶,你来了?”
    “嗯。婶子听说你出院了,来看看你。青儿,身体好点了吗?”张婶一边问,一边将手里端着的饭放到了桌子上,随后,将手放在单青的额头上试了下温度,“嗯,不发烧了。那几天可把你爸给吓坏了。来,婶子给你擀了碗面条,你快趁热吃了。吃了饭,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有啥事起来再说。”单青摇摇头。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能不吃饭呢。瞧你这小脸瘦的,婶子看着都心疼。再说,你这病还没好利索,不吃点,哪能扛得住呢?听婶的话,多少吃点。秋林,你也别在那站着了,赶紧去吃点饭。小青这有我照应着呢。”
    “我不饿,等一会再吃。”
    “你赶紧去吃饭。青儿要吃的药呢,你给我,我一会给她吃了。”张婶扭过头来,走到秋林身边,接过秋林递过来的药,给他使了个眼色。单秋林有所会意,转身走了出去。
    张婶端起碗来,递给单青。单青伸手接住,并没有吃。“吃点吧。多少吃点。”张婶心疼地说:“闺女,多少吃口吧。你这么不吃不喝的,婶子看着也心疼。”张婶眼睛里含着泪,拉过单青的一只手,摩挲着,“婶子知道你难过,婶子看着你这样,也难过。你说好好的一个家,咋说没就没了。”张婶话未说完,单青就哭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碗里。
    “唉,你看看婶子,本来是劝你的。咋劝着劝着还把你给劝哭了。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可咋办。听婶子的话,先吃口饭,垫垫肚子。别再饿出个三长两短的。来,赶紧吃,面条都坨了。”单青勉强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婶子,我实在是吃不下。”单青哽咽着说。
    “吃不下也得吃啊。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找晓彤不是?来,再吃几口。”
    张婶一提到晓彤,单青的心里就又是一阵难过。“我真吃不下,婶子。”
    “唉,你看我就是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提晓彤干嘛。婶子明白你的心思,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着急上火,晓彤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啊。再者说,你就是想要去找晓彤,可中国这么大,你去哪找呢?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孤身一人,万一遇上歹人,再出点事,你不要了你爸那条老命吗?” 单青没说话,依旧在哭。
    “青啊,别哭了。看着你哭,婶子心里也难受。快,擦擦泪,别哭坏了身子。晓彤的事大人们会操心的。你的主要任务就是把身体养好,等晓彤回来。唉,青儿,别哭了。快别哭了。”
    “婶,我妈临死的时候交代过我的,让我把晓彤照顾好。可是我没有照顾好他,却把他弄丢了。”
    “青儿,晓彤走丢,不是你的错。真不是你的错。你妈妈泉下有知,肯定不会怪你的。快别哭了,可怜的孩啊。”张婶揽住单青安慰道。
    “可是,我妈让我照顾好他的啊。我本应该照顾好他的啊。可是我却把他弄丢了。他是我弟弟,如果找不到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
    “吉人自有天相。晓彤是你爸爸的骨血,你爸爸一定会找到晓彤的。来,先把饭吃了。都凉了。”
    “我没有爸爸。要不是他,我妈就不会死,我妈妈不死,我弟弟就不会丢。”
    “唉。闺女,话不能这么说啊。你爸虽说有错在先,可是老话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爸。再说,晓彤是你弟弟,他也是你爸爸的亲骨肉,不是?你说,晓彤丢了,他心里能不着急上火吗?你没发现这段时间你爸人都瘦了一圈吗?不是婶子瞎说,晓彤丢了,你爸爸的整个魂也丢了。他比谁都着急,比谁都难过。”
    “他会吗?他肯定不会。他和那个贱女人现在心里肯定都乐开花了。我妈死了,我弟弟又找不见了。他不是能明目张胆的让那个贱女人住进来了吗?”
    “婶子知道你爸有责任,可是你妈妈有没有问题呢?你妈妈强梁了一辈子,啥时候服过软。要是这件事情上稍微让让,也不能成这样。唉,你妈妈吃亏就吃亏在太要强了。”
    单青不能理解张婶的话,更不能理解在这件事情上母亲有什么错。明明是父亲背着母亲在外面找女人做错事在先,母亲怎么会有错呢?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是半边天。凭什么男人犯的错误,却要女人去让步呢?这不是太不公平吗?面对张婶的劝解,单青选择了保持沉默。
    “闺女,是你年龄还小,还不懂这些事。等你长大了,慢慢就懂得咱女人生活在这个世上有多么不易。城里的女人有工作,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可咱村上的女人,没念过多少书,没有多少文化。不靠男人靠谁?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总不能一天到晚的往娘家跑吧。真要是那样,那还不让村上的人笑话死。现在,你妈没了,晓彤也不知下落,你能依靠的人不就剩下你爸爸了吗?闺女,你可不能学你妈,性子那么强强梁。做女人要温和点,你要是像你妈一样,到时候你爸爸不管你了,你可咋办?”
    “我不靠他。我就算死,也不去求他。没有他,我照样能活。”
    “唉——”张婶叹口气,“闺女,老话讲‘能吃锅头饭,不说锅边话’,‘一把疙针能落不到头’?你还小,啥都不懂,别把那话说绝了。是,你能活。可人和人的活法能一样吗?那当官的,和咱这平头百姓能是一个活法吗?街上讨吃要饭的也是活,人前人后有人伺候着的也是活。那活法能一样吗?闺女,不是婶子说你,你到现在是不是还不明白你妈为啥要喝药啊?”张婶停下来,盯着单青,“你不知道吧?都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你妈妈要不是为了你们姐弟俩,她能好好的就喝药吗?老话早就说过,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你妈妈这是为了你们姐弟俩能有个好前程,才走了这一步的啊。”张婶说完,抹了一把眼泪,“唉,天下当妈的都是一个样啊。闺女,你就听婶子的,不要总和你爸作对。好好把书念出来,找个工作。等到你独立了,再做其他打算。晓彤的事情也急不得,慢慢找,迟早有一天会找到的。”
    “晓彤找不见,我哪还有心思念书?要是找不到晓彤,我这一辈子心里都是个包袱,沉甸甸的,压在心里头喘不过气来。我一定要找到晓彤,不然对不起我死去的妈妈。”
    “晓彤你爸爸会找的。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闺女,你可别做傻事。你要守着这个院子,等晓彤回来。”
    “晓彤不在,我守着这个院子干什么呢?”
    “你还是年龄小,考虑事情不周。你要是在这院子里呆着,将来晓彤要是回来了,他好歹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是?可万一你要是走了,让其他人搬进来,那不是便宜了外人?到时候你们姐弟俩啥都没有了。你想想,你妈她九泉之下心里能好受吗?听婶子的话,好好念书。等你念出书来,说不定晓彤也找到了。”
    单青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去找弟弟吗?可是弟弟在哪呢?去哪可以找到呢?如果找到了,等他们回来,却没有一处可以安身躲避风雨的地方又该怎么办?她可以忍饥挨饿,四处飘泊,可是弟弟呢?她怎么能忍心让弟弟一辈子跟着她吃苦受罪?房子是母亲留给他们的。她应该守护。不仅仅是为了弟弟,还为了母亲。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够容忍一个害死了母亲的人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住在这所院子里的。那将是对母亲又一次的伤害,再一次的凌辱。可是,如果弟弟找不到,回不来,她守着偌大的空荡荡的院落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放弃找弟弟的想法自己去读书吗?可是她能安下心来读书吗?读书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不是最奢侈的一件事情吗?母亲离世的时候曾经交代过她要好好照顾弟弟,现在弟弟失踪了,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里去读书?她的良心上过不去,她自己都不允许自己这样做。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呢?路在哪呢?
    如今,年幼的单青抬起脚来,却不知道该迈向何方。面前的每一条路,都有它们各自存在的理由。而哪一个理由才是她最应该坚持的呢?她从未如此地感到困惑。她第一次体验到了人生的复杂多变,就好像无数个不同的脸孔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而她却一个都分辨不出来。在她这个年纪,对社会对人生的了解都还只是浮于表象,感情用事。爱与恨是评价整个世界的唯一标准。爱,就去做;不爱,就去恨。简单,利落,不拖泥带水,不藕断丝连。虽然有些粗暴,但泾渭分明。可是现如今,为什么还有介乎于爱与恨之间的第三条、第四条,甚至更多条标准呢?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也琢磨不透。脑海里,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身影,一幕幕迷惘或清晰的幻象,一条条光明或晦暗的道路,全部都争先恐后,犹如万马齐奔,气势磅礴地朝她俯冲而来,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
    看单青半天不说话,张婶就继续说到:”闺女,你好好想想婶子的话,说的是不是在理。如果在理的话,你就听话,把书念完,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代。好了。婶子看你也困了,那就早点休息吧。以后心里有啥事,就和婶子说说,别憋在心里,憋出病来。婶子是打小看着你长大,你就和婶子的闺女的一样。好了。睡吧。”
    张婶说完,起身走了出去。在院门口,她碰到了闷声不响蹲在地上抽烟的单秋林。秋林看到张婶出来,慌忙站起来,问:“青儿,睡了?”
    “嗯。刚安置她睡了。你咋在这蹲着,不进屋去?”
    “在外面透透气。”
    “唉——”张婶叹口气,说:“也难为你了。要是静娴活着,咋能出这事?”这句话一说出口,张婶意识到不该说,于是马上转换了话题紧跟着说到:“青儿这闺女和她妈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脾气都一样,犟的很。你得赶紧想个办法,劝劝她,不然指不定要闹出啥事情来。”
    单秋林“嗯”了一声,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气,可是现如今他这个做父亲的因为自己所做的错事而在闺女面前矮了三分,丧失了发言的权利。而且,他甚至担心女儿会与他对着干,他指东,女儿偏要往西。所以,尽管他心里着急上火,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做通女儿的思想工作。
    张婶见秋林半天不说话,猜他心里肯定也没主意。就随口问了句:“静娴出事之后,你没和志彬联系?”
    “联系了,他媳妇说他出国了。估计这两天就回来了。”
    “哦。我下午在路上瞅着好像是志彬回来了。”
    “志彬回来了?我不知道。”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一听到自己的小舅子回来了,单秋林心里上上下下地打起了鼓。
    “青儿那丫头打小就和她舅舅亲,要不你去找他商量商量?他是文化人,肚子里墨水多,心窟窿眼也多,说不定有啥办法。”
    “静娴出这事,都是因为我。我咋还有脸去求志彬帮忙?”秋林半响憋出这句话来。
    “也是。可是这件事,你不找志彬帮忙,估计还真没有合适的人能劝得了那丫头。你也知道你闺女那是啥脾气,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为了闺女,你就是舍不下脸来,也得去求求志彬。反过来说,就算是静娴不在了,他还是孩子的舅舅不是?他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外甥闺女将来吃苦受罪?”张婶停了一下,“这事你没其他办法,只能找志彬商量。”张婶见秋林又不说话了,就紧接着说:“天也不早了,你也早点歇着吧,我回屋去了。”说完,张婶转身走了。
    送走张婶,单秋林仍旧站在院门外。他抬起头看看天,又低下头抽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随手掏出电话,拨通之后,吞吞吐吐地问对方:”明天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见个面。”
    @妖心噬天妖几 2017-06-14 09:3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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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10 23:17:50  更:2021-10-10 23: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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