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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13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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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完药正要离开时,香媚醒了,泣不成声:“俺的男人要死了,自己的日子可咋过啊?大夫救救他吧!”她哭声一直不断,用手绢擦去眼泪,接着又捂住了嘴嚎啕起来。 张神医再三安慰道:“弟妹,千万不要这样悲伤过度,对身体有害,不考虑大人也得考虑孩子。” 众人都在一旁相劝:人都疯了,没脉了(没希望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姥姥死了独生子——没有舅(救)了,快白(别)难为人家大夫了! 香媚只是哀哀痛哭,悲泣哀号:“求求你救救俺男人,自己下辈子变驴变马也要报答你!” “好了!”李宝金喝止道,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他明知无望,却不违拗弟媳妇之意,转脸对张神医说:“真是血招没有(彻底没办法),自从五弟得了这病,弟媳妇整天吃不下饭,人都敖糟(垮掉)完了。既然弟媳妇这般要求,大夫你只管会诊就是,诊金照付。” 话说到这份儿上,张神医便不再推辞,在李家人陪同下向隔离小屋走去。 肥姐最近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自她身体恢复正常形状后,丈夫对她倒是更加体贴了,关怀备至、爱护有加。 她弟弟惨死在李家人手里,曾经一度,她恨得牙都咬碎了,恨不得李家全部死绝。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 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 后来李俊没得善终,先失心疯后横死。她时常暗想:李俊这般下场,莫不是跟自己当年煮死猫、炙死狗,下的诅咒有关? 想到这里,肥姐心下惶惶不安。如今李宝库又得了疯狗病,她闻讯颇感怅惘,弟弟大仇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不禁恻然,心想:这都是李家作孽太多,若不种下恶种,又焉会得此恶果?李宝库当时弄死二狗这小孩肯定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有这下场吧?真是人不报,天报! 自此肥姐怨气渐息,万念化作一念,一念转作无念,所有恼恨的思想立时一去成空,善念顿生。 这时,邻居胖大嫂前来请她一起去看热闹,说是看不成人形的李宝库。 肥姐本不想去,但出于天性的好奇心,却无法控制,便放下手头的活计随胖大嫂出门。 肥姐看到,很多村人从家里、田地地、树林里匆忙往隔离小屋奔去。 |
78 人有一种共同的通病,那就是喜欢看热闹,“隔岸观火”、“隔山观虎斗”,这都说明了人类这一种毛病。 李家人虽尽力驱赶,可村人还是跟在后面,他们都好奇得不得了。 滴答河人就这么个特点,爱看热闹,有热闹可看,都是绝不会错过的。 所以他们抓住一切看热闹的机会,不放过呆板单调生活中极少有的乐趣。 李家人无奈,只好由他们,只把李宝金气得破口大骂: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在这里卖呆! 到了小屋,李宝金扯亮嗓子朗声道:“五弟!咱家从来没有放弃你,今天专门请张神医过来给你看病,请你配合。” 半天不见应声,从窗户望去,只见炕上摆着一张小饭桌,桌子放着白酒和狗肉。 因为疯狗病,李宝库恨死狗了,顿顿要吃狗肉。 此时李宝库靠在墙上,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望着白酒,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喝呢?还是不喝? 狗肉上面停着一只金绿色的大苍蝇,它看上去好像也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飞呢?还是不飞? 李家人开门进去,只见李宝库仿佛一只吃过砒霜又救活了的公鸡,见到人来,就抬起头,一会儿满脸通红,一会儿又是脸色苍白;一会儿神情苦恼,一会儿又在嘿嘿傻笑。 张神医见了直皱眉头,他不忍去思忖这李宝库此刻的心境,一个胆大、粗鲁、野蛮、敏捷、力壮的青年,竟变成了一个痴呆、麻木、迟钝、颓靡、苍白、孱弱的残废。 而这其间的变化,不过几天中的事。 一个人如果已经看破生死,那么对世间的一切,他也就没有任何留恋了。李宝库每日或坐或躺在炕上,不说话,只心里做事,自成一路。张神医诊治时也不言不动,任其摆布。 李家人对李宝库的绝症早不抱任何希望,只不过来督看李宝库,以免发病伤人。 张神医搭脉李宝库,望闻切之后,神色诧异,大半天不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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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金见张神医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又是忐忑,说道:“张大夫,你看出什么病来,但说无妨。” 张神医心中反覆交战,好一会才开口道:“老五得的不是疯狗病,而是破伤风!”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张神医的声音于李家人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同时“啊”一声,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李宝库一直木然靠在墙上,懒洋洋的。一听这话,从坐姿纵身跳起,像一只野兽、一只虎、一只腾空剪扑的老虎,这是雪崩式的愤怒。大叫道:“你说啥?”声如泣血,无比凄惨。 几个兄弟急忙阻拦,好在李宝库并没有伤人企图。张神医却是处变不惊,屋里李家人、屋外村人均感震惊。 张神医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病人脉搏洪盛之极,似乎血气太旺,人是发苶(精神不振),目赤口臭,唇干舌焦,面孔肿胀,体肤高烧,看似大热之症,但脉象浮大中空。因此破伤风和疯狗病颇多相似,都抽搐,都怕水,再加上病人确实被野狗咬伤,被诊断为疯狗病也不奇怪。自己也是判断多时才敢下的结论,主家大可不必责怪前面的大夫,估计即便不清这大夫,再请别的大夫来看,十有八九也会看成疯狗病。 张神医不愧是三代名医、神医,见识果然与众不同。在场之人对他的分析甚为叹服,特别是话说的进退有度,让人无不赞赏。 张神医深知李家人霸道,若直说误诊,李家人定饶不了前面大夫。必须想好说辞,给前面大夫开脱。 张神医不自持医术高而贬低同行,相反还出言维护,村人暗暗钦服:度量了得,人品不一般。 李家人又惊又喜又怒,惊的是这结论出乎大家意料,喜的是李宝库还有救,怒的是庸医误人,险些害死自家人。 |
李宝金阴沉沉的脸上,不自禁多了几丝笑意,派孩子马上回家给香媚报信。有兄弟义愤填膺,咒骂庸医糊涂,回头抄了他的家,马祖婆也咒骂连连:“胡扯鸡吧蛋!” 李宝库心中欢喜却呆滞,这些天来,他度日如年,身心俱毁,未老先衰,幡然悔悟,想起自己过往犯了太多错误,做逆太多。 李宝库脾气向来不好,照他的大炮脾气,早就火冒三丈找庸医拼命了。可如今他异常平静,庆幸自己如贫得宝,如暗得灯,遇着了真仙。 他不慌不忙请教张神医:“俺这病,可有治?”眼睛里霎时闪现出毒蛇才有的光亮。 此话一出,屋里人登时安静下来,人人只知疯狗病厉害,却不知破伤风也是极其凶险的病。 当时医术不发达,得破伤风十有八九送命,比疯狗病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不传染罢了。 大家将全部目光投向张神医,满怀希望他救李宝库一命。 在众目睽暌下,张神医前思后想,考虑半天才开口道:“这病难缠,只能一试。治好算命大,治不好认命!”然后低头,从药箱取出纸笔,开了一贴包括三种青草外加上黑泥巴里的蚯蚓七条的奇怪药方。 屋里屋外所有人都沉默起来,思索起来,人都不一定能活,刚才嚷嚷抄家有啥用? 李宝库的脸色变了两变,一颗心直往下沉,更是郁塞于怀。 当天,李宝库便被接回家中,李家人人微笑,尤其香媚更是激动不已,踉跄冲到张神医面前跪下:“谢谢大夫,谢谢大夫……” 张神医忙将她扶起。她站起来后,反反复复,不停说着这感谢话,也不知已说了多少遍。 张神医给李宝库服药,并嘱咐了一些细节,便离开了。 |
这时,香媚突然肚子疼痛不已,家人赶紧搀扶她进卧室休息。这一喜一悲也不打紧,反害了她自己。 香媚躺下后,肚子却越来越痛,忍不住呻吟出声,惊动了马祖婆,过来一看,发现是早产,派人急请吉祥姥姥(接生婆)。 一袋烟功夫,吉祥姥姥请来了,命令马上烧水,准备生产用的物什。这些东西都拿进卧室后,仅留吉祥姥姥和马祖婆,其他人都被打发出去。 李家向来人丁兴旺,生孩子和猪下崽差不多,绝不会引全家关注,只是这次不同。一是李宝库搞得全家人神经紧张,二是香媚体质虚弱,多日不吃不喝的,身体缺少营养,生孩子容易出事。 所以全家没一个不是提心吊胆,为孕妇担忧,接连死人横祸已让他们恐慌不已。 大家在屋外翘首以盼,暗暗祈祷。 此时卧室传来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喊,折腾了不少时候,声音渐渐小了,最后没音了。 李家大院安静得掉一颗针都能听见,过了一会,马祖婆走出卧室,脸色沉沉,宣布道:“下(生)了,是死胎。” “啊?”一片哗然。这实在太出人意料!大家都知道,不足月孩子肯定瘦小体弱,但万想不到是个死胎。 正如麒麟草养育了红珠绢蝶,每一个生命都会养育另外的生命。当然,这延续生命的梦想破灭了。 |
李宝库躺在炕上,听到这不幸消息,禁不住悲从中来,泪盈于眶,又无人安慰,伤心更是无以复加。 据吉祥姥姥出来介绍说:这婴儿下(生)来时,浑身青紫,瘦得没二两肉,仅一层皮贴在身上,相貌酷似李宝库,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叫人一望便知。 吉祥姥姥描述时不住叹息,这孩子啥时死在腹中的,真不好说,但看样子,怕是死了一些时候了,作孽啊! 香媚生出孩子后晕过去了,这醒了得知自己怀胎几个月的孩子已死,该怎样接受这打击? 吉祥姥姥返身进卧室悉心看护,一直到困乏难支,便告辞接过酬金回家休息。 肥姐跟着看了一路热闹,看到李宝库已无男人威风,憔悴得不成人形,由家人搀扶着,对周围人不理不睬,她心中百感交集。 一路跟到李家大门前,肥姐和村人闲聊一会,正待四处散去。又闻讯要生孩子,大家又来了精神,没走的、正要走的、已走半路的,重又返回聚集一起,私下都在猜度: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山村本无事,日子乏善可陈。每天就是上山,下地,其余的时间,吃饭,睡觉。大家都闲得发慌,有这等热闹,怎会轻易放过? 待闻得孩子是死胎,立刻疑神疑鬼、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有的说:这是阎王爷收了小的,留下大的,所以香媚的命保住了。 有的说:都是香媚瞎嘚瑟,好好的婴儿,硬是给她饿死在肚里。 还有的说:李宝库弄死二狗,二狗以牙还牙,做鬼把李宝库儿子魂儿勾过来,一命换一命。 众人连说带讲的,这个说,那个说……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仿如赶集般热闹。 |
79 盛夏时节,大山的富庶让孩子们眼花缭乱,漫山遍野都是玩处,他们如山的精灵,舞动在绿树草花之间,从不厌倦。 辛宝宝这几天很忙,一边在山上赶着放羊,一边看着两个孩子。 这些咩咩直叫的小羊抢在羊群的最前面,活蹦乱跳的样子讨人喜爱。它们身上洋溢出的生命气息就跟破土而出的小草一样,不可遏止、蓬勃向上。 瞧着这股活力,辛宝宝心里就有了新的期盼。 自打甄小宝住到辛宝宝家后,这几个月来,身体强健一倍,同时因食物美味,显得两颊红喷喷的,和刚来时真有天壤之别。 狗剩越来越淘,比二狗生前还要淘,自己淘不要紧,还动不动欺负甄小宝。 狗剩很顽皮,他跟甄小宝玩着玩着,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他一拳打倒,期待他发出哭声。 甄小宝呢,倒地后并不哭,他望着天,向狗剩报告他看到天上有几朵白云,狗剩气得在他身上再踏上一脚。 甄小宝依然不哭,发出咯咯的笑声。这时狗剩气坏了,问:你被俺打倒了,为什么不哭?俺用脚踩着你,你为什么不哭? 甄小宝说,你把俺打倒了,俺能看云彩,这是好事啊,俺哭什么呢。俺浑身都是痒痒肉,你踩俺,不就是让俺笑吗。 狗剩不再理他,拿出一根草吹哨,吹出好听的画眉和百灵的叫声,甄小宝说,哥,教教我! 狗剩一时起了坏心,他扔下草,又拔了根带倒刺的新草,放在甄小宝唇间,手把手教他吹。 甄小宝正得意吹响时,狗剩逆向一拉,草上倒刺将甄小宝嘴唇划出血口,立时血流不止。 甄小宝满嘴是血,这下终于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嚎哭不止。 狗剩吓麻爪了,好生后悔,只颤抖着身子领甄小宝回家找大人。 当天,狗剩被幸雪一顿好打,辛宝宝虽心疼,却一点没阻拦,任幸雪把狗剩揍了个结结实实。 辛宝宝心中暗道:“这甄小宝是甄有财的命,现由自家照看,若有闪失可怎么交代?孩子的嘴全破了,吃不下饭,回头让甄有财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辛宝宝越想越气,见狗剩竟忍着不哭,便一耳光打过去,骂道:“被你妈打成这样还不哭?” 狗剩哇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成群结队流进他嘴里。这时候幸雪又一巴掌上来:“哭哭哭,你还好意思哭?” 自此以后,幸雪便让辛宝宝好好照看两个孩子,哪怕羊放丢了,也别叫甄小宝再伤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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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小宝也怪,狗剩那么熊他,他却从不记恨,转脸就忘,依然屁颠屁颠跟在狗剩后面,像小狗一样撒欢儿地尥蹶,“哥!哥!哥!”在后面叫的亲热。 狗剩有时也烦他,不让他做跟屁虫,可甄小宝撵都撵不走。渐渐地,狗剩有了做哥的感觉。 有一天,狗剩突发奇想,学起江湖好汉八拜之交,竟和甄小宝一起对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来。 狗剩装模作样地道:“兄弟,咱俩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不用客气。” 甄小宝嫩声嫩气地回道:“那还用说?俺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是什么意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啊?” 两人相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肚子都笑疼了。 这一日,辛宝宝家来了客人。一见来人,幸雪脸上的表情就瞬间三变,先是惊愕,接着是喜悦,而后是狂喜,一跃而起,迎了上来:好姐姐!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密山的冷面西施。她穿着格外考究,晶莹华彩,虽已中年,芳姿不减。她紧紧握着幸雪的手,眼光中满是欢喜之色。 她是带着新老公和继女来的,同时牵着条黄狗。辛宝宝再次见到冷面西施,心道:“冷面西施美得很啊。” 冷面西施如今已成亲,成了那皮货商的老婆,自然也成了那小女孩的继母。 皮货商身材甚是魁伟,浓眉大眼,高鼻阔口,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幸雪心底暗暗喝了声采:“好一条大汉!”同时心内暗暗叹道:“缘之一字,真是奇妙。一株草有一滴露珠,每人都有他的缘份,这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冷面西施是关了饭馆来找幸雪,她怀孕了,极想吃幸雪做的狗肉。 皮货商从别家饭馆买来现成的狗肉给冷面西施,可她咋吃都不是味儿,只想吃幸雪做的。 皮货商笑道:“你这是吃到鸡蛋好吃而去找生鸡蛋的鸡。” “瞎说。人家幸雪做的狗肉确实好吃得很!”冷面西施嗔怪道。 反正自家不缺钱,生意也不忙,干脆关了店,顺便带孩子一起来幸雪家玩。 他们专门买了一条肉多的大黄狗,跟着一家三口来做客。这狗一路极温顺,进了幸雪家兀自趴在地上吐舌头。 |
冷面西施性格开朗,没一会便跟幸雪姐长妹短唠到一块,俨然如在自家一般。 辛宝宝不善言辞,皮货商脸上随时随地升起一种饱经世故,遍历世情的笑容,有说有笑的,倒也和他聊得热乎。 皮货商的女儿一进院就到处溜达,这里的一切对她很新鲜,她对幸雪甜甜地叫了一声:“姨!” “哎!好孩子,拿着。”幸雪高兴地赏给她一块松树油子,水晶般透明,橙色。 松树油子就是从红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黄色。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皮盒中,然后搁火炉上去熬。 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皮盒放在户外晾一夜,一块树脂就脱落而出。 它与现在的口香糖一样,甘香爽脆、清甜非凡,就是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 女孩接过来非常高兴,放进嘴里,嚼出响来,吱喳吱喳的,像鸟叫一样。 狗剩和甄小宝见来了新伴儿,不由得眉飞色舞,从心底里乐上来,三个小孩很快玩在一处。 他们来到后花园,狗剩和甄小宝采了无名野花做花环,套在女孩头上。小女孩住在城里,很少有机会亲近农家,乐得直拍小手。 到了夏天,后花园就会变成一个大大的菜市场,茄子、豆角、香菜、韭菜、芹菜、柿子、辣椒、大葱………随时摘随时吃,还带着露水,老新鲜了。 后花园里的蝴蝶一会儿向这儿飞,一会儿向那儿飞;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花梗上都有居住者:一条毛虫、一只甲虫、一个昆虫,肉眼勉强能看到的生物。 狗剩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惊奇:它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它们怎么能活下去?它们在夜晚干些什么?一到冬天,它们就死了,但是随着夏天的来到,它们又成群结队地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后花园里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然后开了一朵大黄花。 辛宝宝每次铲地,一遇到倭瓜的丝蔓,总是把它拔了,可是越拔它越生得快,那第一班开过的花籽落下,落在地上,不久它就生出新的来。 所以铲也铲不尽,拔也拔不尽,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 倭瓜长得非常之高,比人还高,红辣辣地开满了一片。人们并不把它当做花看待,要折就折,要断就断,要连拔根也都随便。 没有一个人是爱护这花的。这些花从来不浇水,任着风吹,任着太阳晒,可是却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把园子炫耀得无比亮眼。 |
松树油子 |
狗剩拿了个瓢,这是大葫芦解剖成两半做成的 ,教小女孩采摘带着新刺儿的黄瓜。 旁边的西红柿刚有几个露了点红色,狗剩扭头向小女孩讲解:小丫头,这洋柿子(西红柿)要看尖,尖头红了,里面就熟了。 小女孩瞪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努努嘴:“谁是小丫头啊?你还毛头毛小子呢!跟俺装大瓣儿蒜,俺吃的盐比你走的路都多。”说完伸手采摘了几个西红柿放进瓢里,几个孩子端着去泉边洗。 山里人家几乎都喝泉水,离辛宝宝家不远处便有一处山泉。这泉水清澈,一汪到底,周边砌了石台,旁边留了水道。 泉水在水道中流动,哗哗水声不绝于耳,与山间清幽相衬,与林中虫鸣相合,显出好一派世外风光。 紧挨着山泉往上走就是树林,三个小孩放下瓢,又去树林玩,空气中到处都是松脂和新鲜植物的气息。 树林里的那些野兔子和小松鼠都在奔跳、欢笑;还有那花草树木都在悄悄地生长。 小草长得绿油油,一簇簇鲜花盛开:黄的、白的、红的,星星点点的蓓蕾,在微风中摇曳。 一对蝴蝶在他们眼前飞舞,双翅拍动间,不时展示它们背上的美丽图案,阳光照耀下,在花草间自由飞翔。 蝴蝶飞到东,三个小孩六双眼睛就看到东;蝴蝶飞向西,他们的眼珠也骨碌碌地溜到西。 他们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快乐,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拍手大笑,彷佛他们的人也跟着蝴蝶在花间翻飞翩跹。 麻雀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镰刀的形状,展翅飞翔。路上蹦踺着刚刚褪去尾巴的小青蛙,草梢上有刚刚孵化出来的小蚂蚱。 那些黄的花、白的花、红的花,很快就会飘散零落,留下的将是初结的果实。 那些野李子树长出滚圆的、像一盏盏灯笼似的野李子,长得好不茂盛,简直青翠欲滴。 野李子又酸又甜,都是因为太阳烤炙风雨吹打的;只看一眼,便满口生津。 开着黄色的花朵里,满是蜜糖,等待着早晨蜜蜂的来临。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不再是这些花朵了,而是成熟时紫黑色黑天天,也叫龙眼草、黑星星。 小女孩看到有一些成熟的黑天天,拍着小手欢呼雀跃道:“哎呀,这黑天天长得可真带劲,一嘟噜一嘟噜的。” 几个孩子玩够了,又回到泉边,将瓢里的各种吃食拿出来清洗。黄瓜水嫩,脆爽可口,柿子已甜,但酸味更重。几个孩子满脸笑容,边吃边往家走。 |
东北黑悠悠——黑天天! |
幸雪今天大度,见孩子摘了没长成的黄瓜柿子也不生气,只叫狗剩好好陪小客人玩。 若放在平时,她定要训斥狗剩糟蹋东西,可今天不一样,来者是客,而且是贵客,待遇自是不同。 狗剩窃喜,发现只要来客自己就可做平时不能做的事: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兴奋异常,又带着两个小孩去摘姑娘果(也叫菇娘),这也没熟呢。 姑娘果是一年生草本,春天播种,秋天前丰收。姑娘果种植对土壤有极高要求,同一块土地不能常年耕种姑娘果,必须轮换种玉米、土豆等,让土壤得到充分的恢复。 得益于适宜的日照时间,早晚温差,湿润的水汽,滴答河出产了全世界最好吃的姑娘果。 剥开灯笼般的外皮,露出一颗颗黄色的果实,吃进嘴里,有一种奇特的奶香,清甜无比。 幸雪知道冷面西施最想吃狗肉,可现在晌午,现杀现做已来不及。 冷面西施却是急性子,催促皮货商去把狗杀了,拾掇好了下午蒸煮,晚上好吃。 皮货商听命牵狗去门外,辛宝宝提了杀狗工具跟在后边。 幸雪将家里的好吃的全拿出来,杀了只家养的笨鸡,用红烧方式做了,炒了一盘东北特产大蚂蚱豆角,弄了一盘山野菜,蘸豆酱吃,炸了花生米,拍了黄瓜配干豆腐。最后,幸雪从缸里捞出几个咸鹅蛋,煮熟后,大鹅蛋一切两半,蛋黄油汪汪的,让人看了极有食欲。 幸雪实惠儿的整完一桌菜,皮货商把狗也杀完了,放在院里。 辛宝宝带着绳子下菜窖里,上来后吊出一只大坛子。皮货商见这酒坛之上,篦箍均已十分陈旧,忍不住一喜,笑道:“这好像是保存多年的老酒,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 辛宝宝应道:“不错,保存了七八年的老酒啦,专为贵客准备的。” 两人合力将酒坛抬进屋里,皮货商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 酒未沾唇,众人已有醺醺之意。 谢天谢地谢恩人。辛宝宝从酒坛倒了一碗酒,递给皮货商,道:“你尝尝,怎么样?” 皮货商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大声赞道:“真好酒也!”说着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道:“真乃东北好酒,世所罕有,大快平生!” 幸雪喜孜孜的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辛宝宝,然后自己斟了一杯,皮货商则用碗来喝。 冷面西施因为怀孕,只能以水代之。她吃着红烧笨鸡和大蚂蚱豆角,连连称赞:岗尖儿岗尖儿(冒尖)的,这鸡肉酥筋烂,美死了美死了!这大蚂蚱豆角,炖着吃特面乎,比油豆角还肉头(柔软而又韧性)呢! 饭桌上,幸雪唏嘘着表达谢意,称当初若无冷面西施帮忙,辛宝宝这命可能没了。 辛宝宝忆起过去,那如噩梦般的经历让他一辈子都不愿想起,能活着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真是天大的幸福! |
油炸蚂蚱,香喷喷,特美味! |
辛宝宝这时的心情便如一个满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对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自是感激涕零,他对冷面西施只说得一句“多……多谢你!”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辛宝宝擦净泪水,端起酒来:“俺……俺谢谢你们,先干为敬!”一仰头将酒喝干。 辛宝宝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他拍拍胸脯,对着皮货商笑道:“大、大哥,喝……喝了这坛酒,俺……俺就跟你心贴着心啦。” “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 皮货商笑着说。 幸雪本不想喝酒,但心中感激无量,饮下一口老酒,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 不一会儿,娇脸泛红霞,容光更增温馨。 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 幸雪将一杯酒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期间,幸雪去灶房补豆酱回屋,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皮货商见了笑道:“哟!你喝得醉目哈眼的,腿都打摽儿了,这酒味道可还好吧?” 幸雪点点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皮货商喜道:“怪不得俺老婆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 皮货商早知幸雪家的事情,深深同情。任他走南闯北、阅历丰富,初见辛宝宝也吓了一大跳:跛腿?独眼?兔嘴?同时心下感叹不已:这汉子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啊! 辛宝宝自惭形秽,本不愿见人,但眼前坐的可是恩人一家,尽量不与小女孩对视,唯恐吓到孩子。 小女孩一开始见到辛宝宝,吓得直往旮旯躲。吃饭时见狗剩甄小宝都不怕,还紧密挨着辛宝宝,她慢慢不怕了,低头吃起饭来。 孩子们吃的快,吃完要出去玩,幸雪叮咛道:“狗剩!你千万照顾好妹妹,别磕碰着,就在家里附近玩,不要跑远啦!” “嗯哪!”狗剩挤眉弄眼答应道,拿了家里的粗绳,领两个小孩去林子里打悠千(秋千)。 |
80 树林里有辛宝宝做好的悠千架。辛宝宝向来疼爱孩子,这些日子他天天围着两个孩子转,为了让他们有玩的,特意在离家不远的树林里找了两颗相邻的红松,在两棵树中间搭了根结实的横木,横木不算高,只需拿粗绳一搭就可以荡秋千了。 前些日子刚弄好时,狗剩每天都领甄小宝过来玩,玩得不亦乐乎。现下,家里来了小客人,狗剩迫不及待带去显摆一番。 家里来了贵客,幸雪却也没忘甄有财。晌午吃饭前,她特意每样菜都拨拉一点,再加上一个玉米面发糕,给甄有财送去。 甄有财今天精神不错,眼瞅着气色见好,已能坐起来吃喝了。幸雪见了非常高兴,本想再帮着干点家务活,可家里有客人,便告诉甄有财吃完后碗筷放在炕桌,晚上再来一并拾掇。 幸雪离开时,甄有财凄凉地说道:自己炕上这被,麻烦兄弟媳妇洗洗,回头给甄小宝用。 幸雪愣住,那被八成新,是春天时自己给做的。现在天热本用不上,但因甄有财长时间卧病,夏天不烧炕,身子难免受不住,便将这被铺在炕头,待下雨阴凉时好躺上。 幸雪微笑道:“甄小宝在俺家,亏不着,你还担心他冬天挨冻咋地?” 甄有财笑道:“不是的。孩子在你家,俺放一百个心。这被做的好,你看,左溜儿(反正)也得洗,后尾儿(以后)一定洗,洗洗更健康!” 甄有财的声音就像细木锯子割木头,一抽抽地,好像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呛到。 幸雪望着他,等着他咳嗽,但一直没有等到,便含笑答应:“没问题,妥妥的。” 甄有财又道:“兄弟媳妇,俺儿子麻烦你多照看。” 幸雪应道:“俺理会得,甄大哥你放心便是。”便告辞匆忙回家。 走在回家路上,幸雪心想:这甄有财心思细密,真是过日子好手。这点,自己这个女人都比不上。 |
万事不如杯在手。酒,真是好东西,它可以让人忘记烦恼。辛宝宝和皮货商对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 皮货商酒到碗干,极是豪迈。辛宝宝酒量不大,却也喝得高兴异常,身体飘飘然。 酒过数巡,两人唠起了酒嗑。谈吐甚健的皮货商说道:“有这么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什么话?” “就算你每天都想吃鸡蛋,也用不着在家里养只母鸡。” “是吗?” “只要你愿意,可以花钱买。你若想换换口味,还可以上山套野鸡。”为了表示对自己的佩服,皮货商自己敬了自己一口酒。 辛宝宝笑了,没有说话。 皮货商道:“女人就像是匹马,男人是骑马的,只要骑马的有本事,无论多难骑的马,到后来还是一样变得服服帖帖,你要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的!”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俺媳妇的脾气本来也不好,可是现在……”说到这里停住了。 辛宝宝问道,“那……现在脾气变得可好?” 皮货商抬起了头,昂然道:“现在俺让她明白了,谁是一家之主。” 他的话刚说完,帘子掀开,冷面西施忽然走进来,一双比桃子还大的杏眼瞪着他,道:“你倒说说看,谁是一家之主?” 皮货商立刻变得像是只斗败了的公鸡,赔笑道:“当然是你!” 冷面西施命令他去院里收拾肉狗,她已经烧好水了,只待扒皮。皮货商应了个诺,将酒碗喝干,穿鞋下地。 辛宝宝捂嘴直笑,之前还和自己趾高气扬、高谈阔论的,这回竟瘪茄子了,真有意思。 辛宝宝知道冷面西施就想吃幸雪做的狗肉,必须提前弄好才是。自高彪子出走后,村人再无人杀狗卖狗,还真少了吃狗肉的机会。 幸雪老早就想弄些狗肉打牙祭,可一直无机会,今天见了整条的肉狗,欣喜若狂:啊哈,又可以做顿最拿手的狗肉啦! 皮货商将狗毛褪净后,操刀把狗肉剁成几大份,交给幸雪。幸雪一一整理,她都计划好了,晚上除了做道传统的朝鲜狗肉外,还要做红烧狗肉和扒狗脸,让大家都尝尝。 |
幸雪在家精心做狗肉时,李家因疯狗病引起的麻烦却余波未平。香媚醒来时得知孩子的死胎,当下捶胸顿足,大哭不休。 凄厉的哭声时时回响在李家大院,让大人孩子都烦躁不堪。 这几天,李宝库的病越发严重,身体软绵绵地侧歪,嘴巴可怕地张开着,双眼往上翻着,显出白眼珠子。 李宝金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野山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 张神医每次瞧看得眉头紧蹙,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这段时间,张神医频繁进出李家,对李宝库夫妻同遇不幸,也有些同情。 先前,他给香媚号脉时,发现脉本来浮而不实,开始下沉,便知腹中婴儿不保,但没跟众人明讲,更不敢和病人说。 临走时,他专门告知李宝金:因为悲喜交集,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已怀孕成型的胎儿将是死胎! 当时李宝金没有和旁人说,是怕香媚听见,直到孩子出生,李家人纷纷议论:张神医已瞧过了,咋还会出事?孩子明明死在胎里,他竟没瞧出来,莫非医术不到家? 正当大家怀疑猜测时,李宝金则是鸡食放光虫,心知肚明了,于是出面澄清:人家张神医早知结果,但为了保大人命,所以不敢实说,但私下告诉自己了,大家不必责怪。 众人听了,这才释然,对张神医的人品越发敬重起来。 这天,村人发现了异常:王仙伶家的窗户被捣毁,断棂残纸,好像要故意向外边展示屋里的情景。 从窗户向屋里望去,只见里面空无一人,一些凌杂丢弃一地。 王仙伶家被盗啦!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跑到她家门外看稀奇。 王仙伶久未回家,山里民风淳朴,鸡鸣狗盗之事本就少见,谁敢大胆去偷黄大仙家,不要命啦? 王仙伶家里确实进人了,也少了些东西。可来人不是小偷,而是官府到处捉拿的匪首谢文东。 王仙伶死后,谢文东再没来过滴答河,这次他带着黄毛和一个亲信过来,原因有二。 一是:他想再看看王仙伶生前住的地方,顺手收拾些要紧事,自家女儿寄放别处住着,时常叨念自己在家时常用的一些物件,包括王仙伶给缝制的布口袋和一副嘎拉哈,还有积蓄全部拿走。 二是:黄毛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父母了,自己有了孩子后,慢慢知道了做父母的心情。黄毛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胡子,自己专程带他和父母见面,廖解辛宝宝夫妻思子心情。 谢文东是观察多时才带黄毛探家的,现在黄毛已不再是过去的孩子了,豪气、合群、仗义,跟自己极亲,是个天生的胡子头儿。他断定,黄毛见到父母也不会留下,终会回山寨。 正因为笃定这点,他才敢带黄毛回村。 |
得知就要见自家父母,黄毛高兴得两夜没睡好,他想父母,尤其想吃妈妈做的美食,在梦里经常干咽馋涎,一直等待相见机会。 谢文东一行三人是在昨天夜里来村的,先撬了王仙伶家窗户,进入屋里。派亲信去辛宝宝家请,发现有客人,便返回来。三人晚上住在王仙伶家,次日天没亮便起身进山。 中午时分,谢文东嘱咐亲信进村瞅适当机会将辛宝宝夫妇请出来,到树林里和孩子相见。 谢文东和黄毛在山里一直转悠、等待,可就是干等不来。谢文东心里直画魂儿(犯寻思):去了那么长时间,早该回来了,怎么还没来呢? 谢文东不知道,幸雪夫妻这一天忙得焦头烂额:甄有财死啦! 幸雪今天一早起来,便忙活着做饭,做好后派狗剩给甄有财送饭。狗剩发现甄有财还在睡,便把饭菜放炕桌上,回来向幸雪汇报。 幸雪没有在意,和冷面西施唠得近乎。自从昨天见面后,两人简直如亲姐妹般,几乎一刻也不能离开。 中午,幸雪带上甄小宝去他家,进屋后发现甄有财还在睡觉。 炕桌上的饭菜没有动,幸雪便拿进灶房热一下,甄小宝照例上炕给父亲赶苍蝇。 自那次给甄有财赶苍蝇后,甄小宝就养成了习惯。每次来,不管甄有财是睡是醒,他都要做这事,每每听到父亲夸自己懂事时,甄小宝心里就像蜜一样甜。 这次,甄小宝依然在做着相同的事,但略有不同的是,甄有财身上的苍蝇似乎比平时多了很多。 甄小宝双手不停挥动,苍蝇飞走再来,总也赶之不去,气得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煽乎两手,没一会脸上已见了汗水。 幸雪从灶房端出加热的饭菜,微笑召唤甄有财:大哥,你一早没吃饭,现在晌午啦,快起来吃点,这大碴粥早晨熬了一个多时辰,现在又热了一遍,可恋糊了。 幸雪说着用手去推甄有财,一动不动。她觉得奇怪,再推发现他身上僵硬,不禁毛发耸立,大着胆子探探他鼻息,敢情死翘翘了。 如今,人世上的苦乐恩怨,再也不能令甄有财有所感觉了。 昨天还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就成了一具尸首?幸雪心下凄然,欲哭出声,见甄小宝还在卖力挥动双手赶着苍蝇,不能在孩子面前流泪。 她将泪水收回,拽甄小宝下地穿鞋。甄小宝却反抗,挣扎着摆脱,返身上炕继续赶苍蝇。 幸雪看得揪心不已,再次拽他下地,谁知孩子上来了牛劲儿,只气得鼓起了嘴,嘴上几乎可以挂只油瓶,说啥也不肯下地。 幸雪无奈,赶紧跑回家报信,顺便请邻居们帮忙。 |
时值盛夏,人死在屋里会腐烂发臭,下葬越快越好,幸雪跟众乡亲们一起张罗起丧事来。 甄有财无亲无友,死得凄凉,村人闻讯都赶过来帮忙,冷面西施夫妻也过来了。 一时间,甄有财家里外都是帮忙的人。 谢文东亲信赶过来时,看到辛宝宝夫妻不停忙活,周围都是人,无法过去打招呼,只能站一边等机会。 甄小宝依然坐在甄有财身边赶苍蝇,大人们看不下去,硬将他拉下来。 领到屋外,甄小宝竟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极是伤心,仿似知道父亲已不在人世。 辛宝宝夫妻出钱给甄有财买了副棺材,是在村里一户人家买的。他家有个老人耄耋之年,专门砍了红松,结果砍多了。 请木匠打棺材时,节省一辈子的老人非要做两口,自己用一口,另一口卖掉,能把工钱找回来。家人拗不过,只好尊重老人意见。 棺材打好后,这家人在村里放话,家里有口多余的棺材,便不再多说。大家都知啥意思,家里又没死人,要那东西干嘛? 今天没成想用上了,给甄有财成殓。幸雪又求郝大爷拿出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事出突然,没有更好的办法。 郝大爷倒也大方,当下将寿衣从箱底取出,帮了大忙。 幸雪知道郝大爷老两口都提早准备了寿衣,现在只能借来,事后再给补做一套便是。 甄有财穿上郝大爷的寿衣入了殓,他儿子甄小宝,头上勒条白布,身上穿着孝衣,跪在棺材前,开始接受人们的吊唁。 温柔乡是吾冢。在甄有财的葬礼上,有一个小插曲,突然出现两个浑身素白的姑娘,自称是甄有财干女儿,知道他走了,特地赶来送行。 大家没有一个认识,猜测着她们的来历,已经老眼昏花的王婆对村人说,这对浑身素白的姑娘,一定是当年甄有财在山中放过的那对白狐狸。 滴答河村的人,都听过甄有财在深山中放过了一对白狐狸的故事。 据说甄有财年轻的时候,有一次独自出猎。他走了整整一天,也没发现一个动物。 黄昏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从山洞里跑出两只雪白的狐狸。甄有财非常激动,举起枪,正要冲它们扣动扳机的时候,狐狸开口说话了。 狐狸给他作着揖,说:甄有财,请你放过我们吧! 甄有财一听它们说出的是人话,便明白那是两只得道成仙的狐狸,就给它们跪下,放过了它们。从此再也不打猎了,改做挑八股绳的的货郎。 王婆的话让村人将信将疑。但事实是,安葬完甄有财后,那对女孩确实奇迹般地从墓地消失了。 没人看见她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来的一样。 |
81 甄有财下葬后,已近黄昏,邻居各自散了。冷面西施夫妇被幸雪打发回去休息,他们是客,能帮这忙已够仁义,剩下的事情自家处理就好。 幸雪夫妻回甄有财家收拾东西,冷不丁看到炕上的被,幸雪心里一阵难过。想起昨天送饭时,甄有财两次提此被,莫非他早有预感,自己将不久人世,特意交代后事,连被子都想留给儿子? 幸雪鼻子酸楚,准备拿回家拆洗干净,专给甄小宝用。当拿起被子时,幸雪深觉诧异:被是自己做的,怎么突然重了这么多? 幸雪不禁用手按压,发现被里有硬东西。仔细一摸,竟是一个个圆形物什。于是撕开针线,打开被。 天啊!里面竟铺了一层银元,少说五六百个。 幸雪和辛宝宝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们绝对想不到,平日里铁公鸡一样的甄有财竟有这等财富! 际此一刻,幸雪福至心灵地晓得,甄有财是一个粗中有细的男人,定是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便将钱都缝进被里。 显然,甄有财是将自家儿子托给自己了。这钱,也是甄小宝的抚养费。 幸雪夫妻摇头叹息一番,甄有财即便没有这些遗产,自家也会照顾好甄小宝,和狗剩没有两样。 甄有财对自己吝啬一生,到死却给儿子留下偌大一笔钱财,实在了得。 辛宝宝夫妻不太了解,甄有财是尊重钱、珍惜钱的人,智商不低,富起来当然比较快。 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钱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钱的兴趣却越来越大。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幸雪将银元放进被里叠好,让辛宝宝拿上,两人正要出屋,外面走进一个陌生大汉。 幸雪心下惊疑,正要询问你找谁?来人却先开了口:“一会到后山泉边,俺带你们见黄毛。”说完转身走出去。 幸雪一时惊呆,辛宝宝也呆住。待两人回过神来,陌生人已大步走出院门。 幸雪还想高声招呼,突然想起此人定是胡子。夫妻俩立即放下被子,关上窗,锁好门,疾奔山泉边。 |
夕阳如血。山中,桦树和松树、藤萝和灌木、野梨、野葡萄、从山涧里跌跌撞撞流出来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 两人均无心欣赏景致,跟着来人,一前一后,快速地沿着溪边,小心跳跃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处跑去。 黄毛离家时五岁,如今已是个半大小伙子,长得越发壮实,像小牛一样。牛一样的脾气,牛一样的倔强,比野牛还野,比蛮牛还蛮。 黄毛跟谢文东已等候近一天,饿时便草草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黄毛心中好不怅然,他本指望这次探家,能吃上妈妈做的美味佳肴,现下看来,恐无机会了,闷闷不乐吃了点东西后,更加想念父母。 等待虽然令人心焦,但也是件非常美丽的事;没有焦急的等待,又怎会有相见的快乐? 想起多年未见的孩子,幸雪的心砰砰直跳,远远望见黄毛坐在树下,正享受大自然的美好! 生命从黄毛身边流淌而过,深奥辽阔,变化无穷,不住冲击着他的感官。 啊,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生命——这神秘的东西,它既摸不着,也听不见。只有大自然那无所不能,温柔可爱的手在抚弄它——在活动,在生长,在壮大。 这个孩子当然不会想得那么多,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正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平和、信赖、孤独。 生命在活动,地球在旋转,江河在奔流,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使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刻。 因此,耳力一向极好的黄毛竟丝毫没留意到父母快到跟前。 谢文东坐在松树边上休息,偏着头,斜着脸,凝视前方,仿佛在沉思,又仿佛是在回忆某一件又甜蜜又悲伤的往事,在想一个永远不能忘怀的人。 但谢文东却一直保持警戒心,听到有响动,双眼厉芒一闪,下意识掏出枪。 待看清来人,这才放下枪,又倚在松树上,温柔地注视着来人。他的脸破相了,留了道深疤,少了儒雅,多了凶悍。 |
相见在即,幸雪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惊喜交加:“黄毛!”出口的声音竟是抖的。 黄毛这一下又惊又喜,奔赴上去抱住了她,叫道:“妈妈!”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幸福、那么舒坦。 多年不见,此刻重逢,幸雪当真是百感交集。谢文东和亲信见母子真情流露,眼中不禁有些湿润。 幸雪陡然间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牵肚挂肠的孩儿安然无恙,已是不胜之喜,情怀大慰,只觉过去为他而受的诸般辛劳、担心、焦虑、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辛宝宝腿残脚慢,看到黄毛时,已然与幸雪抱在一起,他一边疾走,一边大叫:“儿的,儿的。” 黄毛听见招呼,抬头见是父亲,激动得大喊一声:“爸!”便从幸雪怀中挣脱,扑向喜悦无限的辛宝宝。 其时红日西斜,微风拂面,稍有凉意。幸雪看着跑过去的儿子,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 黄毛一头撞进辛宝宝怀里,亲亲热热的。小时黄毛里外屋常常追着爸爸骑颈颈儿(骑大马),而且爸爸待他极亲,从不舍得动一根指头,妈妈打他时还护着,因此黄毛对爸爸的想念一点不亚于妈妈,甚至比妈妈更甚。 母爱是自然的。从怀孕那天开始,从婴儿在母体形成那天开始,母亲就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很快就变成爱。婴儿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有了他母亲的关注。 父爱就不一样。父亲一定要看到小孩脱离母体,降临人间,才会去爱他。从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爱才开始。 母爱是天生的,父子之爱却是后天慢慢培养的。但见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又悲又喜,一个舐犊情深,一个孺慕之情,令人为之鼻酸。 黄毛抬起头来,突然变色:“爸!你眼睛上戴个布干啥?爸!你脸咋啦?”见到父亲和以往大不同,黄毛不觉害怕,反觉疑惑。 辛宝宝擦去激动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正待开口,黄毛又大叫:“爸!你门牙咋没有啦?”。 黄毛胸口热血上冲,满脸胀得通红,嗖地从身后掏出一把枪,对天放了一枪,喊道:“爸!谁欺负你了?俺毙了这个比养的!”哪知黄毛想的,却是这等报复念头。 不应委屈,不许怨尤,不肯低头,不吐心伤,绝不让步。黄毛在家时就不欺侮别的孩子,也不让大孩子欺负他,谁欺负他,他就往死里干,来到胡子窝更是染一身豪气。而今见父亲变成这样,他气炸了肺,掏枪只想打死仇人,至于后果,全然不想。 |
辛宝宝夫妇不禁一震,幸雪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黄毛惊道:“妈!你不舒服么?” 幸雪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 黄毛又瞥了辛宝宝一眼,但见父亲也是神色大变,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 黄毛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不明白两人的神情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他心中充满了不祥之感。 一时间,林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 幸雪悲不自胜,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不想说也不敢说出实情。 不想说是怕黄毛承受不起,自己跟丈夫这等大人都伤心欲绝,何况孩子? 不敢说却是黄毛一身匪气,小小年纪便喊打喊杀,身上带枪去报仇,若因此丢了小命,自己和丈夫可要白发送黑发啦! 幸雪越想越是担心,禁不住全身发抖,情从心发,悲从中来。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 此时黄毛越发着急,追问道:“二狗呢?爸妈,你们倒是说话啊,二狗去哪啦?” 幸雪呜咽难言,勉强说道:“他认了个干爸妈,去干爸妈家玩去了,现在回不来。” 黄毛奇怪:“哦………那你和俺爹哭啥?” 幸雪正要回答,辛宝宝在旁接话道:“这……是看到你,太……太高兴啦!”黄毛虽有疑惑,却不再追问,开始和父母闲聊家常。 黄毛告诉幸雪,他可想吃妈妈做的饭菜,梦里都馋,蚂蚱熬豆角、小鸡炖蘑菇、杀猪菜…… 黄毛对辛宝宝说,自己在山上过得可幸福了,射天上的鸟儿,采地下的花儿,钓水里的鱼儿,海阔天空,好不快乐。 黄毛兴奋地跟久未见面的父母说这说那,初见时的些许生疏已渐渐消失,一家人很快唠到一处。 父母见儿子长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江湖匪气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无限力量一般。 父母很是欣慰,问寒问暖,黄毛一一作答。幸雪只盼时光便此停住,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
谢文东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幸雪一家三口,不禁眼眶湿润,想起自家孩子。孩子多时不见父母,属实可怜,再见时那份生疏,更是揪心。 谢文东心里愧疚,毕竟,黄毛是自己带上山的,抢了辛宝宝夫妇的天伦之乐。可又想到凡事都有利弊,黄毛天生异能,就该上山为匪,自己日后还要将家业传给他,他何曾吃亏? 再说,当今乱世,生存艰难。黄毛跟着自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笑傲江湖、快意恩仇。这日子神仙难求,不比在自家父母面前过的快活? 向晚时分总是分手的时刻,而晚霞更令人有种断肠的感受。 此时天色向晚,绿树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谢文东抬头见明月要上升,便对黄毛道:“天儿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幸雪一愣,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好不容易见着了,却要分开,她的心如刀斩。带路来的亲信一直在望风,听到谢文东发话,立时起身准备出发。 谢文东走到幸雪夫妇身边,沉声低语道:“黄毛在俺那,哥嫂你们放一百个心。你家发生的事,俺……”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因为怕黄毛听见,竟不能将心中的话全说出来。尽管暗里饮恨,外表却尽力克制,但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替他们将这段深仇报了。 谢文东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递给辛宝宝,嘴角逸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东西请收好,可置办田地,日后再不用辛苦!” 辛宝宝本想拒绝,但见谢文东眼色坚决,便道谢收下。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幸雪心里充塞离别愁绪,贪看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唯恐有一丝遗漏。 她从腕上脱下一只金丝镯子来,给他戴在臂上,轻轻一捏,金丝镯子已经收小,不再落下。 黄毛一手摸着金丝镯子,一手握着母亲手,显得难舍难分。 幸雪不由百感交集,想到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最真切动人的“现在”,转眼间便成了过眼烟云。 黄毛三人回山寨了,辛宝宝夫妻依依不舍地望着,直到三人的背影消逝了很久,这才转身。 待回到甄有财家取被,辛宝宝将小包袱倒在炕上,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炕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 |
82 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却未可知。 因为,开谢盈亏,花月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 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别离最使人感受到人生无常。 此刻,冷面西施和幸雪正依依话别,这几日两家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早亲如一家。如今却曲终人散,怎堪离情别绪? 离开前,冷面西施对幸雪讲了回城计划,自己衣食无忧,开饭馆太艰辛劳累,生下孩子就兑出去,专心做家庭主妇。末了,她握着幸雪的手感叹道:可惜了你的好手艺,你要是在城里开饭馆,生意一定火爆死! 这句话明显带着调侃的味儿,幸雪只是微笑,自己的家、老公、孩子都在滴答河屯,自己怎么可能去城里讨生活呢? 甄有财离世后,甄小宝便正式成了辛宝宝家的一员。孩子还小,不知生死,以为父亲上天了,偶尔吵着父亲怎么不下来,要回家看看,却不知自己已成了孤儿。 幸雪心地善良,有一颗慈母的心。如今甄小宝父母双亡,住在自家,自是对他极好,直比亲生还亲! 辛宝宝自小是孤儿,深知无依无靠的凄凉,要不是娶了幸雪,这辈子恐怕要将光棍进行到底了。同病相怜,对甄小宝自是格外疼惜。 因此,夫妇俩时常告诫狗剩:甄小宝便是你亲弟弟,万不得欺负,啥事儿都尽量让着点,若有啥亏欠,定当不饶,想哭都哭不上溜儿(指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狗剩不懂大道理,但却很有当哥的感觉,有个小跟班天天跟进跟出,受其差使,心里美哒哒的。虽然有时私下捉弄,但大多时间还是挺护着这个弟弟。 山,依然翠绿苍莽;水,依然清亮多鱼。可滴答河屯的人心却如生了草般游离难定。 这一年多来,滴答河屯祸事不断,原本不大的村落接连二连三死人,让住在这大山里的人诚惶诚恐,不知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变故。李家大院尤其如此,几乎没有安生过。 看到如此光景,马祖婆垂头默思,只道今后气数已尽,心中不胜凄凉。 李宝库生死难料,眼瞅着弄不好又要死人。当家人李宝金心情怎一个乱字了得? 乱乱乱,一片乱,心乱如麻,使他一天到晚五脊六兽(心烦意乱)的,不大好过。 身为主事,李宝金感觉家人背着他在嘀嘀咕咕,三七玍啦话(旁敲侧击地表达不满)听了一箩筐,如芒刺在背,大为不安。觉得家人对他越来越不信服了,处处给他制肘,让他头痛不已。 |
李宝金的感觉一点不错,自他掌家后,呈现衰落的景象,气势一日不如一日。 大家慢慢不信服他了,虽不至明面不敬,可暗地里却讲了不少是非:老大智谋不如老四,治家无方,连他那毒辣妇人都不如。 众人还拿他同李俊比,越比越觉得天地之别。李俊在世时,有魄力有胆量,自家在村里呼风唤雨,全是因李俊这主心骨。 如今,主心骨没了。换了老大这根没方向的筋,亲人们都跟着捎色(丢脸),李家哪还拎得起个儿来? 李宝金非常痛苦亲人们不理解他当家不易,开始借酒浇愁,喝得越多,做出的事也就更怪异,别人也就更不理解他了。 李宝金想不到,自家人之所以看轻看扁他,全是因为自家娘们的破嘴。 每次李宝金和马祖婆说话,总是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因为一个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话唠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话也是滔滔不绝的——又流畅又圆滑,这个臭娘儿们啊! 马祖婆本是极有脑子的女人,李家遇到不少艰难,都是她在背后出谋。李宝金觉得依她的吩咐行事,实是人生至乐,当真百死不辞,万劫无悔。 马祖婆长长的一张马脸,血盆般一张大嘴,鼻子却比嘴还要大上一倍。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左边一瞟,右边一转,还真有几分销魂之意,想当初李宝金就是这样被她勾上的。 马祖婆此生最爱银子,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头戴银钗,颈挂银圈,身穿银灰衫,下着银灰裙,脚蹬银灰缎鞋。 马祖婆是长舌妇,最喜欢背后说人长短,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村里许多是非都出自她口。 这娘们除了嘴能舌灿莲花,还爱占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城,买人几斤糕点,非拿人两块糖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 马祖婆屁股闲不住,到处冒一头。平常在家里坐不住,就去串门子走八街,五七六个妇女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瞎聊。 知道的,按知道的再添油加醋说;不知道的,按想象中的再盲人摸象说。 初始她尽量夸奖自家男人,给李宝金做足面子,看邻里一副艳羡神色,她全身骨头大轻。 可李宝金毕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从来不打老婆,但还是狠狠地骂了她,这让她心中一时怏怏不快。 于是,她找几个娘们哭诉:自己嫁到李家,一不馋二不懒,天天起早贪黑操持,没功劳也有苦劳,老公还如此对待自己,实在没有良心。 常常不待对方发问怎么回事?马祖婆便自滔滔不绝说出李家遇到的各种事情,老公死性(认死理),一点不知道变通,自己殚精竭智、处心积虑的想出奇谋妙计,解决了一个个难题。 她的话让听者深感意外,敢情这些主意都是她背后出的。难怪李宝金平日里对老婆不打不骂,还言听计从,原来她才是背后主事人啊! 听者暗自唏嘘,表面上为她鸣几句不平,私下里却对李宝金看轻了。 马祖婆一时管不住嘴,只图自己痛快,无暇考虑后果。讲诉完了,她还请人评断是非:你们倒说说,要不是俺,李家能有今天? 她的话很快私下传开,李家上上下下都不再瞧得起李宝金。马祖婆原也想到这些话不能随口乱讲,暗悔自己啥都往外说,岂非给自家抹黑。 |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可没过几日,李宝金又骂她时,这婆娘们便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又到处去说。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马祖婆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如此几次下来,滴答河屯几乎人人知晓,李家当家爷们只是摆设,真正主事儿是娘们! 李宝金虽是粗人,却也有所感觉,知道媳妇是一个“浅碟子”(好说而不能保密的人),他隐约听了别人的议论,心绪不免败坏消沉。 憋屈啊憋屈,窘迫啊窘迫,痛苦啊痛苦: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靠女人出主意,属实丢人,可做是一回事,被人拿来议论又是另一回事。 因此,李宝金的心情极为苦闷懊恨,直想打人,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一向自尊自大、性情暴躁的李金宝,终于等到机会,嗷嗷一嗓子,大发了一通火。整个李家大院都听见他震耳的咆哮声,这次他是真怒了,只因三弟竟要求分家。 真是厉害了俺的兄弟! 李家一直群居,大院在村里赫赫有名,无人敢欺。李俊在世时,从没人敢提分家,而今自己主事儿,三弟竟提议分家,这是啥意思? 分明是往自己脸上抹灰! 眼见三弟对自己的藐视实已达于极点,李宝金险些给气得当场晕去。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狗,心中倒海翻江,一股股热血直冲头脑,只感到两耳轰鸣,双手发胀,恨不得扑上去扼住那三弟的咽喉。 不满之芽一旦萌生,便不易除去。其实老三早就动了分家念头,因他媳妇常常吹枕头风。 一里通,百里明,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就是——钱! 李家钱财一向由当家人管理,吃穿用度都按月拨付,不管是入林打猎还是上山挖参,所得一律上交,自家不得私留。 李俊在世时,老三也不觉得有啥不妥,反正吃穿住行都有人管,娶妻生子也有人张罗,乐得清闲。再说,那是自己亲爸,他管就管吧! 可如今不同了,李家由李宝金主事。虽是亲兄弟,但难免有芥蒂,再者全家都觉得李宝金远不如李俊,越往后越完蛋,竟靠老婆背后出主意帮衬。 老三心想这草包大哥在自家娘们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人心难测,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制胜,一味发怒呼喝,一点儿章程(能力)都没有,有什么用? 最重要的是,钱财凭什么放他手上,莫不是要管理一辈子?若自己顶门单过,钱财全由自己支配,想咋花就咋花,岂不惬意,何苦一大家人搅合一起? 老三这等念头,其他人也正是这样想的,只是无人敢提,如今见老三打破,正中大家心声,纷纷围在外面听俩兄弟争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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