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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第2页]

作者: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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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大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整天脸上挂着喜悦。那时候社会上的年轻人流行着这样一种装扮,上身穿的确良军绿衣服,领口处的两粒扣子故意解开,露出里面蓝白相间的海军圆领汗衫,下身最为特别,是洗得发白的窄腿帆布蓝裤,在腿脚处将里面的红色紧口秋裤特意露出一圈,如果脖颈两边再吊着条用毛线织成的半长不短的围巾,一个白白的口罩专门挂着一只耳朵上,在腮边摆来摆去,那便成了顶级的时髦。大哥本是个不注重穿戴的人,但那阵子,竟不知从哪里也搞了件正经的军绿衣服穿在身上,里面那蓝白相间的圆领海军汗衫则是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的一件旧物,自己认真洗过后才满意穿上。这一切没逃过母亲的眼睛,有一天,她走到大哥跟前,替大哥整整衣领,然后用指头戳一下他的额头,笑道,“邋遢了多少年,现在突然知道收拾自己了!”一边在心里想:再过两年,就该给这鬼说个对象了,也不知道谁家闺女能看上他。
    不久,父亲带领兄弟几个在院子里贴墙盖起一间小屋,用的几乎都是砖厂烧坏要贱卖的砖块,那顾场长看了大哥的情面,让大哥领着几个兄弟用了两个晚上偷偷运回家里,分文未要。房子盖好,母亲让大哥选一个兄弟一起搬进去住。大家争抢着,吵了一晚上。大哥笑着不说话,第二天对我说,来吧,跟大哥一起住!给你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学习!
    第一天躺在只睡两个人的新屋里,我兴奋地合不上眼,大哥也一样。俩人瞎聊了一阵,大哥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杏子,我一下子就蒙了,感觉脸涨得通红。他舔舔嘴巴,接着问我杏子好不好看。“嗯,挺好看的……”我说,把被子蒙住脸,害怕他跟我聊这种男女的事情。大哥呵呵一笑,说,之所以选我跟他一起住,是因为只有我知道他的这个秘密,晚上能一起聊聊。“看来是没法聊,你还傻着呢!”大哥乐着说,拍打一下我的屁股。
    其实,自从那天在桃桥知道了大哥的秘密,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纠结不安,脑子里经常跳出大哥与杏子抱在一起的那一幕,止不住心惊肉跳。那时候,男女之事惟有婚姻才正大光明。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向来觉得男女间的私下相好绝对是件卑鄙下作的行为,是当做取笑或辱骂别人的流行恶语来用的。学校里有关男女同学相好的子虚乌有的传言经常不断,但大多都落在那些公认的品行不端的学生头上,但凡一个正经的学生不幸被谣传跟哪个异性粘上瓜葛,那便是受了极大的羞辱,立时抬不起头来。记得学校曾经贴过告示,给了高年级的一对男女同学非常严厉的处分,男的被开除,女的记了大过,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两个人偷偷摸摸在黑暗的角落抱在了一起,立刻被揭发出来。事发后,那女的很快就转到别处上学去了。我简直不忍将心目中杏子的纯朴善良还有大哥的仗义磊落跟人们流传的男女间不光彩的勾当联系到一起,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危险抱在一起,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抱在一起就是肮脏的、可耻的。我只有心里暗自祷告:但愿大哥和杏子在一起,不要被人发现就好,不然就糟了!
    整日胡思乱想,功课便耽误了。一天课间,郭妹替数学老师发上次测验的卷子,发到我这里时,她把我的卷子折起,不让别人看见,迅速塞给我,回到她的座位后仍不住回头朝我这边张望。我做错了两道大题,得了一个很差的分数。我知道郭妹是在替我难过,不解这次为什么我突然会答得这么差。我故意不去看她,心想:错便错了,本没什么,都有考不好的时候,把卷子悄悄塞给我,就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吗?明明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只王丹妮和你两个得了满分,好几个人早往我这里盯了,现在你又鬼鬼祟祟,生怕别人不起好奇吗!真是的,没你这份关心,我倒真好受些!
    放了学,照旧是我和阿文、雨来结伴回家。背着书包刚走到校园门口,郭妹气喘吁吁从后面跑过来喊我们停下,说老师让大家都别走,站在校园别动,已经出了校园的要赶紧叫回来。说完赶紧跑出校园又追赶班里别的同学去了。大家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突然发现周围好些学生都停住不动了。阿文叫喊,“凭什么?凭什么?”他是最不愿意听从郭妹的,郭妹被林老师指定当上班长后,他跟我说让个女生当班长,这是我们班全体男生的耻辱。这会儿禁不住又发起他的牢骚。正说着,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放出哀乐,声音大得吓人,直震得人心脏不由得突突跳动,几乎窒息。刚开始还看见有人窃窃私语,等到一遍又一遍的哀乐终于停住,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消息播出时,大家都吓呆了——毛 逝世了!有女生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接着看见有一堆女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我身边的阿文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就像他平时受了委屈那样,一边抽泣,一边不断地问,“毛 怎么会死呢?毛 还会死吗?他生病还会治不好吗?”我跟阿文有着同样的疑问,尽管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一死,但我们从不曾把死亡跟我们至高无上的领袖联系到一起,他似乎永远会健康地活着,像太阳一样一直给我们带来光明。但我奇怪自己不像阿文那样能情不自禁地掉出眼泪,我甚至感觉不到悲痛,只觉得心里阴沉而迷茫。雨来似乎也跟我一样,茫然地望着四周,又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是问真的需要像阿文那样也哭上一把吗。
    人群慢慢散了,我和阿文、雨来默默地正要走出校园,郭妹在后面追上我,拉一下我的衣服,我回过头,看见她眼泪汪汪。她说林老师通知让留下几个班里的干部回教室,有事情要做。我不出声,跟着她去了。回到教室,看见留下的班干部除了我竟全是女生,王丹妮问郭妹,“林老师不是说了,男生手笨,要几个女生就够了,干嘛把他叫来?”郭妹不说话,直接坐到座位上去,望着讲台上的毛 画像,很快抽泣起来。不一会儿,林老师拿着几大张白纸和几根细金属丝进来了,几个人赶紧凑上去。林老师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不说,摊开白纸,对折几次,小心翼翼用小刀把白纸分割成巴掌大小四方小块,数出五张小纸块对齐摞在一起,折成扇子般形状,中间用根细金属丝束紧,用剪刀修剪一番,将花瓣一层层掀起,做成了一朵小白花,这才跟我们说话。“看清楚了吗?我再做一个,这回大家跟着我做,要给我们班同学每人做一个。”这时,郭妹突然又抹起眼泪,林老师顿时控制不住,捂着脸背对着我们哭了起来。
    那果真是个阴沉的下午。我和郭妹几个女生胸前戴着小白花跟着林老师一起回家,往日一路能看见的喧闹吵嚷突然消失,到处沉静无声。有人看见我们胸前的白花,走过来小声问花是哪里来的,我们就把多做的几朵拿出来,送给他们。走至水泥厂文化宫广场,看见广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群,大家还在一遍遍听着从文化宫楼顶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哀乐和讣告。一个穿一身整齐中山制服的老人跪在地上低声痛哭,旁边的人上去搀扶劝慰,他摆摆手,喊道,“没有毛 ,谁还能领导我们!不能没有毛 啊……”林老师悄悄告诉我们,这个跪着的老人是水泥厂的老厂长,是个当过八路军的老革命。我便想起大人们好像不止一次议论过这个有名的人物,说他是水泥厂有史以来最正派的领导,住的房子跟工人一样大,把自己的子女统统安排到了最艰苦的岗位工作,但在任时人们都怕他,一到退了休,不仅原来的亲信很快冷落了他,恨他从不想着提拔属下,就连他的子女也个个讨厌他,嫌他窝囊,当了一辈子官,赚了个没用的好名声,却赔了儿女的幸福。
    在广场站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身边竟只剩下郭妹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两人好像同时意识到这点,瞅了一下对方,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四下张望着找人,我乘机赶紧离开几步,回头看她时,她一动不动盯着我,好像有些生气。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就犹豫着又走到她跟前,说下雨了,赶紧回家吧。她点点头,似乎高兴了,两个人一路不语,在该分手的地方,她停住,突然问我,“我当了班长,你是不是不高兴?男生都不高兴,”我感觉她好像是指阿文。我说我没有不高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她点头,说要是我想当,就让给我。我说才不,我可不是当班长的材料,就怕去指挥别人,碰上有人专门作对,还不给气死!她说她现在就差不多快气死了,说连王丹妮好像都不愿意支持她,最近经常冷言冷语的,哪还像是她的朋友!我不吱声,心想,王丹妮肯定是嫉妒郭妹,看来她根本就不是郭妹的真朋友。
    “关建平,你说,毛 去世了,敌人会不会就一下子变胆大了,觉得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一起跳出来破坏我们……没有毛 了,我真的好担心,你担心吗?”郭妹突然一脸的疑虑,问我。这时,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刘海聚成几缕,贴在她额上,我瞅着她,突然隐隐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心动,好像怕她发冷似的,好像也不是,我说不清。
    “不用怕!”我心里也感到恐慌,突然觉得不知长得什么样的敌人正阴森森窥视着我们,但我还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有解放军呢!有解放军就什么都别担心,敌人敢来,就还把他们消灭掉!”
    “嗯,对!”郭妹使劲点点头,想了想,“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然后她张大眼睛望着我,跟我摆摆手,甩着两条短辫跑着回家去了。
    回到家,一眼就看见祖母盘着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手帕在哭。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嘴里念叨,“咋就死了呢,我这不中用吃闲饭的,倒还活得好好的,得了要命的病,还治好了,他老人家倒救不活……”
    母亲干她的活计,来回穿梭,视而不见,我便猜祖母肯定已是难过了好大一阵,母亲只好由她去了。旁边四哥和五哥小声议论着什么,六哥则拿着个用根筷子和皮筋自制的物什在追苍蝇。
    我坐到祖母身边,默默看着她哭。祖母就对我说毛 是个大恩人,只有毛 对穷人好,救了穷人,没有毛 ,关家哪有今天,都还在乡下给人种地,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她活了一辈子,不记谁的好,也要记毛 的好;说领导这么大的个国家,毛 他老人家一天不知道要操劳多少事,再是块铁也经不住这么劳累啊,尽管有福气,倒是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又顶什么用,把全中国的好吃的全给他吃,他老人家又能享受多少?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祖母难过得要命,一边劝慰,一边竟克制不住地喷出眼泪。尽管父亲是个生性胆小懦弱的人,但我过去从未见他这个样子,甚至祖母病重的日子,也只见他整日唉声叹气,不见他有半点眼泪。父亲掉泪,把我惊得立刻跑到一边,实在不忍目睹,觉得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偷偷瞅母亲,却见这个平常顶顶爱哭的女性,此刻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母亲走至祖母和父亲跟前,手在父亲肩上一拍,道,“要是哭能把毛 哭活,我也跟着你们哭,行了,有空再哭,现在要吃饭了!”
    第一部分结束,谢谢阅读!
    第二部分

    一

    郭家老大郭天看上了阿文的姐姐阿乔,找借口三番五次去见阿乔想博取她的好感,却被阿乔一成不变的冷淡弄得每次都下不来台。阿乔在水泥厂的广播室做播音员,看上她的人有一大堆,但她似乎对谁都没有兴趣,整天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独来独往,有时身边会有一个同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友相伴,竟是水泥厂乃至整个苏溪镇的一道迷人风景,惹得人们没办法不多瞅几眼。
    官运亨通已扶正当上水泥厂厂长的郭学耕得知儿子的念想,骂儿子好不糊涂,看上哪个不行,偏盯上了丁家闺女!郭天不语,当妈的亦缩在一边低头沉默。郭学耕冷笑道,“你要是能追上,那是你的本事,就怕是要碰一鼻子灰,让全厂的人都笑话!自己掂量!”不料听了此话,郭天竟突然同样带着冷笑直视过去,又看一眼坐在旁边的母亲,冷不防把郭学耕弄了个红脸。待郭学耕羞恼离开,郭母躲闪着跟在儿子后面低声劝儿子别再动那让人看笑话的心思,说经常跟丁家闺女在一起的那个萍儿,看得也挺好的,两人走在一起,真是比着看谁更漂亮些,若是中意,就托人去问问,想挑个出众的,想来也不是个难事。
    但那郭天迷恋阿乔已到极致,一时看谁都不如阿乔顺眼,几番犹豫过后,又不由自主开始动脑筋去打动阿乔。当妈的再劝,郭天硬硬地甩出一句话,说若能娶到阿乔,他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直让郭母心里堵得难受,叹气自语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安排!
    郭天追阿乔的事很快传开,传到覃大夫的耳朵里时,覃大夫大吃了一惊,立刻就问女儿可有此事,阿乔眼皮都不挑一下,说看上谁也不会看上他,他郭家没什么好人,让他做他的美梦去!覃大夫于是没再问什么,心里虽不舒服,倒也放心下来。但有一天晚上,当丈夫丁可彬思忖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问她想不想跟郭厂长结成亲家时,她心里猛然一惊,打开灯,从床上坐起,盯着丈夫问,“怎么回事?为什么问这个?”
    丁可彬依旧躺着,摸索着把眼镜戴上,用手抠着脸颊,瞅瞅妻子,不动声色慢吞吞说道,“急个什么,我不过问问,阿乔岁数也不小了,听说郭厂长的儿子郭天在追阿乔……”
    “坚决不行!绝对不可能!阿乔也绝对不答应!”覃芸语气激烈地立刻打断丈夫。
    “你怎么知道阿乔不答应?”丁可彬问,眼睛斜视妻子。
    “我问过她了,郭家老大追求阿乔,我也早就听说了,我问了阿乔的态度,其实根本不用问!”
    “阿乔怎么说?”
    “她说除非让她去死!”
    丁可彬一时无话,过了会儿,才自言自语道,“话说得这么狠……”想跟着问一句“她真是这么说的?”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郭家老大追阿乔,你听谁说的?”覃芸望着天花板冷冷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厂里天天一大堆的事情,”丁可彬微闭着眼睛回应,“是今天下午开会,会后郭学耕跟我开玩笑说的。”
    “什么?”覃芸再次一惊,“他怎么说的?”
    “哼,管他说什么,既然阿乔不愿意,他说什么就不重要了。”说完,丁可彬叹口气,说声“关灯睡吧”,摘掉眼镜,侧身睡去了。
    这是很久很久以来夫妻两人第一次在对话里提起郭厂长这个敏感的人物,这翻起了覃芸隐藏在内心的疼痛。不仅如此,她不明白为什么对过去那桩事向来耿耿于怀的丈夫怎会一下子萌生了跟郭家结亲的念头,仅仅就凭郭学耕跟他开了句似真似假的玩笑。黑暗中她睁着双眼,努力去猜测丈夫的心思,也努力去猜测为什么郭学耕突然要跟丈夫开那样的玩笑,这个人难道忘记了他给她制造了多大的伤害!还不够吗!
    一晚上没怎么睡着,早晨起来跟女儿一起做饭时,覃芸悄悄问女儿有没有遇上合心意的,阿乔用嘲笑的口气说,苏溪这么个小地方,没有人让她看得上。
    “也不能不想,毕竟到了该考虑的年龄,我的意思……”
    “不要说!”阿乔立刻打断母亲,“我的事情你们不要管!我跟你们说过!”
    “我们怎么能不管呢,阿乔?当然不会包办,我们不是那种家庭,可也总要提些意见,告诉你我们父母对这事的态度。”
    “那好,说吧,什么态度?”
    “妈妈的意思,最好找个知识分子家庭背景的,这样大家有共同语言,彼此好沟通。”
    阿乔没说话,但显出很不屑的样子。
    “我们不高攀也不低就,官家子弟别去找,你觉得呢?”覃芸又说。
    “为什么?”
    “为了生活过得幸福,一辈子都和睦,这你结了婚就懂了……你要是愿意听,我有好些道理给你讲,哪天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那我问问,你跟爸爸在一起好吗?可都是知识分子!”
    覃芸一怔,没想到女儿会这样问她,脸一时涨得通红。但她很快用低低的声音反问道,“怎么不好?”仿佛听见女儿哼了一声,便接着道,“水泥厂这么多家庭,像我跟你爸这样相配还真的是没有多少。”
    “过去可能是吧,现在就不一定了,我感觉你们连话都很少说,以前还能听见争吵几句,现在也不争了,是这样吧!”阿乔盯着母亲问,心里想:小时候多好啊,家里天天有说有笑的,父亲老讲笑话,经常骑个车一前一后带着姐弟俩在外面跑,母亲学过素描,常教姐弟两个画画,甚至带他们到野外写生。丁家在这水泥厂里是出了名的有趣味、懂教养,每年过春节一家人都要到照相馆去拍张全家照,自从出了那事,好几年都不去照了,家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欢乐热闹了,变得像一团死水!
    这时,丁可彬从里屋走出来,瞥了一眼母女俩,覃芸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丈夫,阿乔注意到这个,就把手里的盆子一放,到自己屋去了。
    阿乔几口吃完,说声走了,先出了门,随后阿文也背书包上学去了。覃芸收拾碗筷,丁可彬拿了块抹布一边抹桌子一边说道,“跟你说一声,我可能要当总工程师了。”
    覃芸回过头看了一眼丈夫,又转回去,半晌,道,“是吗?”
    “还只是可能,不过这回是姓郭的亲自向我透露,郭学耕……”
    “他向你透露?也是开玩笑说的?”覃芸眼前立刻闪现出一张她熟悉的阴笑的嘴脸,同时也闪现出另一副克制不住激动的讨好的神色。
    “这是大事,他一个当厂长的,能开这种玩笑!其实我也早听到了风声,说是定了三个人选,我最有希望……所以我想,以前不想跟这个人打太多交道,以后……”
    “你最好不要惦记那个位置,让惦记的人去争,一切顺其自然。”
    “当然我也想过这个,我要是没那个能力,我才不去惦记,但是我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去争?他们谁能跟我比!想来想去,清高一辈子,听起来是不错,但还不是要听人使唤,使唤你的人连给你擦鞋都不配!”丁可彬越说声音越大了起来。
    覃芸放下手里东西,做到椅子上去,长吸一口气,盯着丈夫说道,“我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才突然明白了,郭家老大看上了我们家阿乔,他郭学耕就是想告诉你,让阿乔嫁到郭家,总工的位置就是你的了,这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明白是在用他的权力胁迫你羞辱你,他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流氓!”
    “阿乔的事是他郭学耕一厢情愿,我倒没你那么极端,我呼声很高,总部也了解我的学历阅历,就算他姓郭的想挡也未必能挡得住,向我透露消息,不过是想做个顺水人情,以后也好共事。”
    覃芸闭着眼睛激烈地摇头,道,“我们真应该好好谈谈了,知道阿乔刚刚跟我说什么?说这个家没有幸福!为什么没有幸福?”
    丁可彬不耐烦道,“这有些离题了,幸福不幸福,这是另一个问题,况且怎么没有幸福?阿乔怎么能那样说!”
    覃芸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
    “好吧,谈谈,”看见妻子哭泣,丁可彬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他最不忍心看她掉眼泪,只有她的眼泪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尽管他不愿细究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覃芸哭诉道,“我以为我不当那个副院长,我们就又会回到过去的彼此信任、其乐融融,可事情不是那么回事,这些年,你一直都过不去,连孩子们都看得出来……”
    “我哪有过不去?能有什么过不去!”丁可彬立刻争辩。
    “还在掩饰!什么时候是个头!既然过不去,也罢了,现在又要去争那个什么总工程师,为了这个,还想跟那个害了我们名誉和幸福的人结亲,到底为什么呀?你说说,为什么呀?”
    丁可彬不语,站起来低着头在屋里来回走动。良久,回了妻子一句,“证明我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你过不去……”
    “我的过不去跟你的过不去不一样!”
    “好啦,不提了,从今往后,一切都过去!”丁可彬挥挥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覃芸便又是闭上眼睛激烈地摇头,痛苦问道为什么连谈话都变得困难,两个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缺乏共同语言。说着说着夫妻两人就又开始争辩起来,丈夫说自从出了那桩事,妻子性情就变坏了,在外面倒还是那样文雅和气,回到家就立刻变了一个人,不是冷漠就是发脾气,妻子说自己性情变坏都是因为丈夫莫名其妙的耿耿于怀,再也见不到他过去那样的关心体贴,好像一切都该是她自作自受。丈夫不承认自己没有关心妻子,说天天在外面忙于工作,回到家里并没少干一样家务,妻子诘问,难道干点家务就算是关心,丈夫回道,干家务意味着让妻子少受累,怎么就不算是关心,妻子说她要的关心不是这个,丈夫就问是什么,妻子揶揄道,做了多年的夫妻,还要让她把什么叫做夫妻间的互相关心解释给他听吗,不觉得可笑!丈夫反唇相讥,问就算丈夫没给妻子关心,妻子又给了丈夫多少关心……争来争去,最后又回到那个两人各有什么样的过不去的争论,但谁也不去清楚地指出对方心里的过不去究竟是什么。
    夫妻间一场很久没有发生的争论过后,覃芸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而丁可彬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决心这回拼命也要当上水泥厂的总工程师,不仅如此,以后还要继续奋斗,向更高的台阶爬去,他觉得只有自己坐到人上人的尊荣位置,家庭关系才会变得简单而自然,不再整天面对是非和抱怨。他耿耿于怀的事情是,不管妻子跟郭学耕之间有没有发生过私情,郭学耕怎么敢对自己的妻子动心,而妻子放弃了医院副院长的职位,是为了平息没有权势的丈夫的内心的嫉妒和愤怒。丁可彬心里的这个过不去,对于覃芸来说,是根本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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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丁可彬快下班时找了个闲空去了郭厂长的办公室。郭学耕正神情专注地看报纸,看见丁可彬进来,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道,“大知识分子来了!”随即站起身来。
    “打扰厂长了,”丁可彬道,不由得微微鞠了一下躬,笑一笑。
    “你有架子,从来不到我这里!”郭学耕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招呼丁可彬坐下。
    “您是厂长,这地方哪是我随便来的。”
    “这是哪里话?厂长怎么了,厂长是为大家办事的,”一边说一边给丁可彬倒杯水,丁可彬忙接过。“我这个地方,你是不知道,什么人都来过,”郭学耕接着说道,“上午有个工人家属闯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就是一顿骂,我怎么办?乖乖听着!这就是厂长!唉,整天都是这些事,哪件事都不是小事,让你这大知识分子坐到我这个位置,恐怕一星期你都熬不下来,信不信?”
    “所以非能者不能当此大任。”
    “得,还引来你一句文词!不愧是知识分子!”郭学耕一边说一边故意嘲笑地“哼”地一笑。
    丁可彬立刻脸红起来,忙说道,“信口瞎讲,让您见笑了……”
    郭学耕笑着摆摆手,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郭学耕走到办公桌前接电话,听了一小会儿,只一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刚扭身,看见门口站着个人,正探着头往里张望,不知道该不该进来。郭学耕手朝那人一挥,道,“现在没时间!”那人唯唯诺诺,似乎想得一句何时合适再来的回话,郭学耕却早走到沙发处坐下,接着跟丁可彬说起话来。看那人走了,郭学耕示意丁可彬把门关上,丁可彬未立刻领会,郭学耕就站起来自己去关门。
    “很多人认为你们知识分子清高,不好接近,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们是脸皮薄,对吧?其实是最有分寸的人,最可信任的人,你丁工程师就是!” 郭学耕道。
    “真是很感谢您这么说……”
    “不要这么客气,以后别这么客气了,你的事,老丁,你能力、学识,还有贡献,我们都了解,这回是个机会,你得抓住!”
    “全靠厂长您的支持帮助,要不然,我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丁可彬赶紧说道,心想,大概他对另外两个候选人也会这么说。他听说那两个人最近往厂长办公室跑得很勤,他本不屑于去效法这等无耻伎俩,觉得这是对人的尊严的亵渎。
    郭学耕笑笑,立刻明白丁可彬的意思,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想象得要精明老练得多,尽管心里想的早写在了脸上。他不由得想起这个人的妻子——一个在他心目中高贵无比的女人!他心里不舒服起来。
    “没有信心可不行,啊?”郭学耕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官腔,“事情成不成是另一回事,自己不能首先没了信心,是不是?”
    “是的是的,您说的是,我确实应该有信心!”
    郭学耕故意没去理会,手轻轻拍打着沙发扶手,道,“老邵这个人喜欢做老好人,谁也不得罪,高升之前请他推荐一个继任人,他倒好,一下子给出三个候选人,说依他看,都合格!人家现在是上级了,我们只好听人家的,把你们三个人都推荐上去。”他心里清楚前任的邵总工程师并不喜欢这个骨子里自大的丁可彬,之所以推荐他不过是碍于多年一起共事的情面而已。
    “原来这样!”丁可彬心里说,皱了一下眉,随后不安地笑笑,向郭学耕传递过去一种讨好的、期待的目光。
    “你们三个,老实说,各自有各自的优势,但是,从能力上讲,你老丁没话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感谢感谢……”丁可彬连连说,眼睛里闪着亮光,但他此刻心里已经琢磨着应该赶紧去拜访一下刚刚调到总部的邵总工程师,并且立刻想起这个人嗜爱下棋,有一次丁可彬不小心说出自己珍藏着一副祖传的象牙棋子,当天邵总工程师便跑到丁可彬家里,想看看这件宝贝。这副古老精致的象棋简直令邵总工程师爱不释手,端在手里啧啧称奇。丁可彬想,早知今日,那时就该把那副棋送给此人,一发做个人情。他不由得恨自己过去没有用心经营跟这个前任上级的关系,也恨自己对官场升迁规则的一无所知。
    这边郭学耕则想起了自己儿子的事情,但是突然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问丁可彬看过今天报纸没有,丁可彬说还没看。郭学耕就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拿起报纸递给丁可彬,“看看,形势变得好快,国家恢复高考了!”
    丁可彬捧着报纸看,神情大变。
    “怎么样?是不是好消息?”
    丁可彬仔细读报,竟顾不上回答。
    “让阿乔考大学吧,你老丁当上总工程师,女儿再考上大学,弄好了丁家今年要双喜临门了!”
    “的确是好消息!”丁可彬兴奋说道,看着报纸不住地点头。“太好了,早该这样!国家真的是有希望了!”
    “是啊,”郭学耕点头同意,“可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快!我感觉这就开始了,你看着,很多东西都会变……”说着,郭学耕脸色变得严峻起来,看丁可彬又在仔细看报,就说道,“报纸你拿走吧,我这里还有,这是大事,赶紧让你家阿乔好好复习吧!”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丁可彬拿着报纸急匆匆直接上三楼的广播室见女儿。阿乔已经回家了,丁可彬便骑车立刻往家跑。进了家门,看见妻子正在书架上翻寻什么,丁可彬把报纸往桌上一甩,冲妻子大声喊道,“能考大学了!让阿乔考大学!拼命也要考上!”
    覃芸没理丈夫,继续在书架上翻找。阿文从阿乔屋里跑出来,道,“姐姐说她不想考,她在哭呢……”
    丁可彬随即走进阿乔房间,看见女儿爬在床上呜呜哭泣。丁可彬扭身出来,问妻子怎么回事。妻子叹口气,道,“她说什么都不会,没法考,不够丢脸的。”
    “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学!”丁可彬狠狠说道,“你看看谁家有她这样的好条件!父母都是大学生,我不信我们把她教不出来!”正说着,看见妻子在书架顶上取下一样东西,丁可彬立刻道,“这东西给我”,把那个装象牙棋子的精致抽拉木盒从妻子手里接过来。
    在我的记忆里,中国恢复高考,那是一个让人们突然发现生活存在活生生美好目标的躁动不安的时刻,但是,有些人觉得自己隐隐触摸到了希望,兴奋得无法自持,有些人则畏惧迎接这梦一般的机遇,茫然失措,听天由命,还有些人,感觉那美好的希望分明是上苍带给极少数人的光明,不过平白给自己的命运添加了一番嘲弄。学校里的年轻老师个个跃跃欲试,而在这些老师里,林老师、方老师,还有整天爱“白纸、草芥”地嘲讽学生的周老师又是被认为是最有希望迈进大学殿堂里的人。林老师此时已经有了个快两岁的女儿,丈夫梁军生怕妻子考上大学,自己在家里便没了地位,何况要甩下一大堆的家务靠他一人承担,所以坚决反对妻子报考。两人通宵达旦争吵不休,梁站长夫妇几番过来调解,却终不能帮儿子说服儿媳,丈夫于是扔下狠话,说想考也罢,女儿不能不管,万一考上,带着女儿上学!林老师心里早觉得嫁给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受骗的结果,听到如此绝情之话,气得浑身发抖,大哭一场,第二天便带女儿回娘家住了,她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开始新的人生。
    大哥跟他的一帮哥们聚在一起在桃园喝酒,东根痛苦不堪地诉说他的烦恼,说他父母硬逼他报名考大学,好歹得去碰一下运气,不然就别吃饭了!这几天他都快被逼疯了,说要是哥几个有人肯陪他一起受这份罪,那他心里也舒服些,大家一起去走个过场。除了满场的嘲笑,没有人响应他。大家议论起同学里谁会有胆量去考,胡乱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接着便提到阿乔,瑞子说阿乔已经请假不去上班了,整天呆在家里复 儿嘿嘿发笑,说这下郭老大不敢去找阿乔了,人家要是考上大学,哪能瞧得上他!阿卓立刻接话,说就是阿乔考不上,他郭老大也没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早听说郭家老大在追阿乔,大哥厌恶去琢磨这种事,那天在路上遇见阿乔,她站住跟他打招呼,他冷漠地点一下头就立刻走掉了,心想,凭她这漂亮人样,什么样的正经好人找不着,偏冲着厂长家的门去了!哼!胆敢真的嫁给郭老大,老子一准带一帮人在婚礼上出她的洋相!这回听说阿乔要考大学,大哥心里高兴起来,冲一帮哥们说道,“行了,别再提什么癞蛤蟆,让癞蛤蟆见鬼!我们现在为天鹅干杯,为我们的哥们东根干杯,谁考上,谁是我们八班的光荣!”
    大哥在桃桥跟杏子相会,说起考大学的事情,杏子说阿林拿着一大包书跑到奶奶家住了,说要专心复习,准备考大学,但没住两天昨天又跑回苏溪了,说书不够,还得去找。大哥吃了一惊,心想,倒把阿林这小子给忘了,阿林才是个真正爱读书的!
    杏子问大哥想不想考,大哥说他连高中都没上,考个鬼!说这辈子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有一天把她娶进家门。杏子一听便眼泪汪汪了。两个人在这桃桥相会的许多日子,不知谈过多少次如何跟各自家里挑明他们两个关系的事情,却总是没有结果。杏子那边整天受父亲逼婚的折磨,而大哥这边,好几次想跟母亲说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晓得十有八九母亲会勃然大怒,根本不接受他的选择——怎么娶一个乡下姑娘进门!不怕别人笑话死!大哥替杏子擦掉眼泪,抚摸着她的手,杏子头便靠在大哥的肩上,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爱抚。杏子一切听从大哥的摆布,不敢有丝毫主动,而在大哥的心里,那激烈翻滚着的欲望总被一团沉重的乌云压着,他觉得在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让母亲认了杏子时,他绝不能伤害这个可怜的人儿,要知道她对他是多么好啊,家里穷得丁当响,却想方设法每次见他都拿点稀罕物给他吃,还想法攒钱偷偷买烟,趁他不注意悄悄塞进他衣兜。她简直把心都掏给他了!
    三

    高考成绩下来了,让全苏溪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过初选分数线的只有一个,是苏溪村一个名叫刘家林的农民,就是阿林!林老师只差七分上榜,方老师则差了三十多分。周老师考完第一科下来就说自己在考场上突然胃病发作,疼得无法正常答题,预先告诉人们自己着实是个倒霉的玩艺儿,这回肯定是没戏了。阿乔连分数都不想去打听,听说连教过自己的老师都榜上无名,倒并没有感觉到多大难过,只是把做父母的气得一天吃不下饭,覃芸问女儿来年还打不打算再试,阿乔面无表情说道,以后把心思放到阿文身上吧,她是不想再丢那个丑了。丁可彬板着脸立刻说道,“连个种地的农民都能考上!你差到哪里?不行!明年接着考!不是整天羡慕大城市吗?考上大学,就可能分配到大城市工作,不然,一辈子呆在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山沟里!自己想想能有什么出息!”
    阿乔冷笑,道,“命该如此!”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道,“你们倒是上了大学,不是也进了山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早就定了!”
    丁可彬刚刚上任总工程师没一个月,便已经适应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说话,即使在家里也不例外。女儿说话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假如从前他曾经隐隐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悔恨过的话——当初就是因为覃芸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里,自己才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追着覃芸来到了苏溪,而这个地方给了他太多的屈辱,现在,他觉得靠自己的奋斗,一切已经得到了补偿。人们一看见他,就冲他点头哈腰,这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女儿落榜的事情,正发生在他刚刚快乐地体会着这种尊严的新鲜时刻,他立刻感觉到他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覃芸瞅了一眼丈夫,不由得叹了口气,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寄托。
    林老师受了很大的打击,看见丈夫梁军带着讥笑的表情来接她回家,更是伤心透了,一句话不说。她的父母赶紧陪笑跟女婿说话,一边责备女儿不懂事。“都有了孩子的人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就算考上,也不见得比现在好多少,”母亲努嘴说道。这话她反反复复不知跟女儿唠叨过多少遍,正发愁事情不知如何收场。女婿登门,让她一下子高兴了。
    “都这么说,可人家听不进去……”梁军道,脸不往妻子那里扭,看见岳父抱着女儿小红过来,就接过来,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两口,女儿哇哇哭了起来。“看,认生认到当爹的头上了,”梁军一边说,一边瞟妻子一眼。
    林老师觉得丈夫应该当着自己父母的面给自己认个错,起码说两句中听的安慰之语。
    但梁军不想称妻子的意,觉得妻子抱着女儿回娘家住了两个多月,虽说外人并不知其中内容,中间岳母还跑过去两次,紧着说女儿的不是,但已是大大地伤了他的面子,他此番亲自来接她回家,不过给她个台阶下,是她有愧意才对,怎好还让自己再陪上笑脸。开了这个头,以后自己说话便再没分量了。
    岳父母留女婿吃晚饭,梁军说不吃了,抱着女儿只等妻子表态。
    “快去收拾东西,这里可不留你了!”林母冲女儿道。
    林老师捂着脸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收住,站起来去收拾回家的东西了。但她打定主意,下次还要去考,她一定要迈进大学的门坎,这是她一生唯一的梦想。
    大哥预先招呼他的一帮哥们在桃园准备酒菜,安排完毕,便带着我到村上找阿林了。大哥想让我认识一下阿林,说阿林就是我今后的榜样。
    跟着大哥踏进那个气派无比的古老大宅,我吓了一跳,问大哥农民怎么住这么好的房子。大哥说听阿林讲这是很久以前一个姓何的有钱人家的院子,他们家好几代人都当过清朝的大官,后来何家人跟着国民党都跑去了台湾,他们家的房子就分给苏溪的贫下中农住了。
    一见阿林,大哥就重重在阿林身上捶了一拳,道,“好厉害啊,阿林!你把全苏溪都给震了!”然后猛地把阿林抱起,转了两圈,放下,又在阿林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知这是大哥最开心的时刻,不管愤怒还是高兴,他好像都喜欢用拳脚来表达。
    阿林摸着刚被踢了的屁股,呵呵憨笑,结结巴巴说自己运气好,好多题都不会做,作文还没写完,考完试气得把书全扔了,没想到竟考过了分数线。
    “看见没有,你得向他学习,我们关家要是将来能出一个大学生,就是你了!”大哥冲我道。
    我在一旁发楞,惊讶眼前这个突然名声大噪的不凡人物竟有口吃的毛病,不光如此,他长着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睛,耳朵发黑,穿的破衣烂衫,身上无论哪个地方都无法证明他是个考上大学的懂很多知识的人。我不由得想起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阿文的父亲,奇怪两人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你小子比林老师还厉害,都说最有希望的是林老师,没想到原来是你!阿林,你脑袋怎么长的!”大哥一边说一边摸摸阿林的尖脑袋。
    “林老师可……可能是紧张了,没……没发挥好,”阿林认真说道,说那天第一科开考就晕倒了七八个考生,有的人虽没到晕倒的程度,但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写不出来,他在的那个考场就有个紧张得尿了裤子的,还是个女生。
    大哥听了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会就会,不会就不会,考个试还吓成那样!”然后拍拍阿林肩膀,“还是你小子行,你小子怎么就不紧张?”
    “咋能不紧张!刚进去心……心跳得好厉害,手发抖,就这样了,不听使唤,”阿林一边说一边学自己当时发抖的样子,“第一科最……最紧张,作文都没写完,本来能写完的,就差……差一点了,”说自己字本来写得不坏,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简直是一气胡乱写,难看死了!
    大哥又是一阵大笑。正说着,阿林娘,一个眼睛有点斜的矮小女人进来,嘻嘻笑着把阿林拽出屋去,就听见从外面院子里传出热闹的说话声音。“啊呀,阿林真有出息!”“咋学的?啊?出了阿林这么个人,把刘家门风改了”,“这是要去哪儿念大学呀?走得远吗?可别走太远,省得你娘惦记!”……
    阿林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接待一拨又一拨村上乡亲的祝贺了。阿林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初选上了,能不能被录取还不一定呢,一边说一边陪着一堆人进了院子正中间的一间大屋子。有位老者没跟着立刻进去,站在门口台阶之下大声念着挂在这间正房门口两边的一幅古老的木制楹联:世事每逢谦处好,人伦常在忍中全,念完连连点头自语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看这是阿林沾人家何家老二的光了,当年何家数这门是个斯文厚道的,别的都是些败家子,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呵呵,这里面是有讲究的,该人家阿林有福气,别看看着傻,傻人有傻福,是命!……”
    不大一会儿,一帮乡亲说笑着从房间出来,正遇上阿林爹扛着一大袋东西走进院子。父子俩长得出奇得相像,同样是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睛。阿林爹赶紧放下东西,现出几乎跟阿林一样的憨态,一边搓着一双冻得有些发僵的粗糙发黑的手,傻笑着跑过来迎接客人,一边喊阿林,要他赶紧回屋把那盒早预备下的香烟拿来。大家又是好一顿夸奖庆贺,直让阿林的爹娘乐得实在找不出话说。
    等乡亲散去,阿林赶紧跑进来见大哥,把门上木栓插上,红着脸呵呵笑着跟大哥赔不是,说是让大哥等久了,又说已经跟爹娘说了,要是再来人,就跟他们说他不在家,出门了。大哥开心地在阿林身上拧了一拳,道,“没错!阿林,你是得出趟门,我这就是专门来请你的!走吧,今天好好高兴高兴,去桃园!我们一帮哥们请你喝酒!”
    “真的!”阿林好是兴奋,竟也情不自禁学着大哥在大哥身上捣了一拳,急急跟爹娘打过招呼,便拉着大哥的手跑出大宅。刚下台阶,阿林突然想起什么,让大哥等一下,又急急跑回家去,出来时手里高高举着盒香烟,远远冲着大哥傻笑。
    路上,大哥问阿林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那一帮哥们,想不到阿林竟一一都数了过来,说在学校的时候,好羡慕大哥他们一帮工人子弟整天聚在一起的那个热闹,恨自己是个农民,没人愿意搭理。大哥笑道,这回一下子成了大学生了,看谁还敢再小瞧你,又问阿林会不会喝酒,说今天你就等着让那帮人好好灌你酒吧!
    从村里的坡上下来,又拐了几弯,便踏上了苏溪镇最宽阔的一条大路。大哥和阿林正说着话,一辆大卡车从我们后面驶过去,突然在前面急刹停住,有人从驾驶室跳下来,将车门一甩,不慌不忙从兜里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然后身子斜靠在车上笑着朝我们挥挥手。我认出了这人,是郭家老大郭天。
    “妈的,”大哥低声骂道。
    “关老大,好久不见!”郭天喊道,待大哥走近,从烟盒里取出颗烟,朝大哥身上一扔。
    大哥没接住,烟掉在了地下。大哥弯腰去捡,郭天一边制止一边从烟盒里又取出一颗,递给大哥。大哥把地上的烟捡起,吹口气,把烟上面的灰尘吹掉,从郭天手里拿过烟盒,把两颗烟都塞进去,还给郭天,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不抽。”
    郭天一愣,“怎么?戒了?还是嫌哥们烟不好?”
    “都不是,不想抽!”大哥一字一句应道,说完一笑。
    郭天哈哈大笑,拍拍大哥的肩膀,“得了,哥们,都是朋友了,就别玩生的了,啊?”说着把整盒烟举到大哥嘴前。
    “说不抽就不抽,”大哥把郭天的手推回去,然后冷不丁说出一句,“咋俩不算朋友,不算!”
    “什么!开玩笑吧!”郭天一脸惊诧,盯着大哥大声喊道,“你小子把那天喝酒的事忘了?就差要拜把子了……”
    “那是哪年月的事了,我后悔劲都过了,还提什么!”大哥嘲笑地说道,迎着郭天发愣的目光,眯缝着眼睛跟他对视一下,手一摆,说声“走了”,扬长而去。我和阿林赶紧从后面跟上。
    走了几步,我和阿林不约而同都禁不住偷偷回头张望,看见郭天冲着大哥的背影晃动着食指,一脸凶相,好像在骂大哥,但听不清他骂些什么。
    四

    冬日的桃园,冷枝枯叶,干石裂土,了无生机。这是我头一次进这园子,远远望见远处孤零零立着间房子,刚想向大哥求证里面是不是养着条狼狗,已见一条立耳 吼叫着奔来,我立时惊出一身汗来,赶紧往大哥身后躲,阿林也吓坏了。
    “别怕别怕,”大哥一边说一边嘬嘴发出一串清脆的声音。那犬在我们面前停住,看看大哥,又看看我和阿林,继续吼叫,但叫声不再那么持续和猛烈,像是有些犹豫。
    “别叫了,快回!带路!”大哥冲狗喊到,那狗跑过来在大哥左右两边来回窜跳,在大哥身上嗅嗅这里舔舔那里,大哥笑着在它头上摸了几把,它便慢跑着往前去了,不时发出几声吼叫。
    很快,我看清了那间破旧的瓦顶土房,一群人争抢着跳出屋子,大声喊叫说笑。那立耳 站着不动,一会儿看看前面,一会儿又警觉地扭头看看房门,好像惦记房子里还有什么人没出来似的。
    阿林立时被大哥一帮哥们包围在中间,一顿欢呼亲热。瑞子嘴巴凑近大哥耳朵耳语几句,大哥吃了一惊,有点不相信瑞子的话,眼睛立刻朝房子里望去,皱着眉低声训斥瑞子道,“你吃饱撑的!”
    这工夫,一个穿一身别致的驼色翻领毛衣,系一条纯白围巾的绝色女子笑吟吟出现在房门口,一只脚踏着门槛,一只手扶着门框。她生得一张白皙无比的鹅蛋脸,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两只不安宁的总带点嘲讽的眼睛,那惊人的细嫩干净的迷人面孔和惊人的亭亭玉立的优美身材,直让人望着心跳。是阿乔。
    阿乔家跟瑞子家住邻居,瑞子出门碰见阿乔,把桃园聚会的事随口跟阿乔说了,阿乔问她能不能参加,瑞子以为阿乔在开玩笑,立刻说好,结果阿乔真的跟着瑞子来了。
    阿乔跟阿林招招手,“恭喜你,刘家林,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全……全班的人我都……都记得,”阿林结结巴巴说,哪料到还有女同学在此,额头上一下子就冒汗了。他很怕这女同学问他是否记得她的名字,因为一着急,他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实际上,若不是今天见面,阿林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阿乔的任何记忆,虽然她跟他曾是一个班的同学,但在他看来,她好像完全跟他没有关系,她的一切都远离他的世界。现在他看见她,仿佛想起了同学时代她依稀给他留下的漂亮印象,但发觉那种模糊的印象跟她现在突然扑面而来、摄人魂魄的美丽简直无法相比。他被这种场面吓住了,紧张得连多看阿乔一眼都不敢。
    阿乔朝阿林笑笑,脸转向大哥,道,“没经过老大的批准,就来了,关建中,你不会生气吧?要是不高兴,我这就走了。”
    大哥手往裤兜里一插,问,“会喝酒吗?”
    “不会,”阿乔干脆回道,盯着大哥。
    “那我怕你在这儿呆着没劲,”大哥面无表情道。
    “不会喝不等于不敢喝,”阿乔道,俏皮地看看大家,但脸立刻红了。
    阿战和东根大笑,阿战道,“刚刚在屋里还跟我们说只看不喝,现在变了!真的敢喝?”
    阿乔只笑不语。大哥摸摸嘴巴,扫视一下左右,问人都到齐了吗,众人应“齐了”,大哥便喊一声“进屋喝酒!”拉着阿林的手就朝房门大步走去。阿乔从门里跳出来,大哥进门后扭头看看阿乔,道,“不会喝可以不喝,进来吧。”
    屋子里四壁泥土,到处放着农具,凌乱不堪,门边是个砖砌的火灶,烧着一炉将灭不灭的炭火,一张肮脏的床铺紧靠着火灶。屋子中间放着一张不知什么质地的台子,上面铺满了报纸,台子上一桌酒菜早已准备停当,周围摆着一只破旧木椅、几条简易长凳。
    大哥把阿林推到椅子上坐下,笑着说这是自己的专座,今天归阿林享受,阿林一听赶紧站起,说什么也不肯再往椅子上坐,退出老远。
    “一把破椅子!”大哥笑道,拍拍椅背,眼睛转向阿乔,“阿林不坐,那就请你来享受吧,跟阿林一样,你也是今天的贵客!”
    阿乔头一歪,说声“是吗?”想了想,头略微一昂,绕过几个人走到椅子处,道,“那我就坐了,既然老大发话,”说着,头又一歪,冲大哥一笑,坐下了。
    “跟一帮坏小子在一起吃饭,你就不怕传出去别人说你闲话?”大哥道。
    “不怕,有什么好怕的!就你一个像坏小子,别人都不像,别忘了这儿还有个大学生呢!”阿乔瞅着大哥快活说道,然后又瞅瞅阿林。
    大哥假装恍然大悟,“噢”了一声,刚想说什么,阿战喊道,“怎么我们都不像,就老大像?搞错了!我们都像,就老大不像!”
    “喂喂,打住,马上你就拍上马屁了,我看就你最像!”狗儿指着阿战立刻说道,两厢斗起嘴来。
    阿乔忍不住掩嘴咯咯发笑,连连道,“都不像,都不像,你们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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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纷纷落座,大哥招呼阿林和我坐到他跟前。阿乔在对面冲我摆摆手,亲切地跟我笑笑,道,“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就把阿文也叫上。”
    大哥拿起酒瓶,先给阿林倒酒,阿林赶紧站起,嘴里啊呀啊呀地表示感激,不知说什么好,好半天不坐下。大哥拍拍阿林,把他按下,然后瞅瞅阿乔,阿乔便把目光迎向大哥,道,“给我倒,我就喝!”
    大哥抬高酒瓶瞧了瞧,犹豫了一下,终于没给阿乔倒酒,给自己倒上了,正要把酒瓶递给狗儿,阿乔把手伸向大哥,站了起来。
    “你还是不喝的好,”大哥道,“刚才在外面是跟你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还就当真了!”阿乔立刻回道,把酒瓶从狗儿手里一把抢过,一边抿嘴发笑,一边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大家一顿开心嬉笑。阿乔把白色毛线围巾取下,放到椅背上,左右抖一抖头,甩动起耳边两根黑黑的粗短辫子,脖颈侧面处一颗美丽的黑痣随着辫子的跳跃时隐时现,她美丽愉快的神情里立刻散发出一种活泼迷人的气息。在阿乔整理衣领和头发的这阵功夫,我看见阿卓和阿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乔,好像是想看清楚她脖子上的那颗痣。大哥摸着下巴,也忍不住挑起眼睛往阿乔身上瞅了几眼。场面突然一阵安静。
    阿乔脸顿时红起来,这时大哥举着杯子站起来,大声道,“今天很不寻常,这第一杯酒,隆重庆祝我们阿林考上大学!大家干!”
    众人都站了起来,对着阿林,齐说“干!”阿战说应该连干三杯,大家说好。
    阿林激动得不住点头,立刻把酒干了。大家眼睛早盯向了阿乔。
    阿乔凑着酒杯闻一闻,立刻皱起眉毛,众人哈哈大笑。阿乔朝大哥瞥了一眼,笑着哼一声,闭上眼睛,酒杯慢慢贴近嘴唇,刚喝进一小口,一下子就呛着了,不住地咳嗽,眼泪都咳了出来,杯子里的酒溅到了身上。
    “不会喝就不要喝了,”阿林小声劝道。
    “没错,算了,”大哥也笑道,伸手从阿乔手里拿过酒杯。
    大哥再给阿林倒满一杯,扭着头凑近阿林,细端阿林的神色,打趣道,“看来会喝酒,能喝多少?”
    阿林说村里办喜事,吃过几回席,就学会喝酒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喝多少。
    “那好,今天试试,”大哥拍一下阿林的手,端起酒杯。于是,大家接着连干了两杯。
    东根跑过来继续跟阿林碰杯,开玩笑说,要是在考场上能坐到阿林后面就好了,说自己上学的时候就不会做只会抄。“阿林,你让不让哥们抄?”
    “得了,让你抄你也没戏,还连累阿林!”瑞子抢过话。
    “是,多亏没挨着阿林坐,”大哥笑着附和一句。
    阿乔拍打着胸脯终于镇定下来,找自己的酒杯,“我的酒谁拿走了?”
    大哥点上一颗烟,问阿乔道,“什么意思?还要喝?”
    “当然,酒呢?你拿了?”
    “你们说,还让不让她喝?”大哥问大家。
    有说让的,有说不让的,除了阿林,个个都嚷叫起哄。
    “凭什么要他们决定!”阿乔看着大哥,用一种撒娇的口气道。
    “因为我决定不了,”大哥答。
    阿乔挑着声调轻轻哼了一声,半真半假道,“不让喝,我就走了。”
    众人立刻急了。“走什么呀,来也来了,”阿战大声喊。
    大哥笑而不语,阿乔就从大哥那里拿回自己酒杯,取了酒瓶给自己倒上。阿战就教起她如何喝酒来,狗儿不屑,说教什么教,呛上两回,保准就会了,想打个粗野的比方,没敢说出来,咽了回去。
    阿乔笑着端起酒杯,但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脸立刻就红了,东根和狗儿哈哈大笑,东根道,“怎么也得有个题目,说两句词,那才叫喝酒!”
    “那好,”阿乔道,站起来,“第一祝贺刘家林考上大学,给我们八班争了光,第二……”
    “第二等下杯酒再说,”狗儿立即打断,“这杯先干了!”
    “讨厌!”阿乔冲狗儿道。狗儿赶紧陪不是,“好好,第二呢?第二是什么?”
    阿乔不说了,笑着哼一声,一仰脖,一杯酒喝进去了。
    大家全紧张地盯着阿乔。阿乔手捂着胸口,屏住呼吸,眉头紧皱,半晌不动,终于,长长呼出一气,竟生生征服了这一口刺扎心肺的烈辣之物。众人嚎叫,顷刻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才各自将自己的酒喝下。
    “吃菜吃菜!快吃口菜!”新民道,显出对阿乔的佩服。新民一向是个内向少话的人。阿战赶紧把放在自己跟前的一盘菜递到阿乔那里,趁机偷看了一眼阿乔脖子上的那一颗圆圆的黑痣。不一会儿,阿乔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问阿乔这是不是她头一次喝酒,阿乔说是,我便接着问她好不好喝,阿乔瞅了大哥一眼,笑而不答。新民就说酒这东西,头一次喝,谁都不会觉得好,阿战说不对,他可是第一次喝就喜欢上了这鬼玩意,几个人聊着聊着就争论起酒是怎么做成的,为什么喝着喝着就上瘾了,接着就互相碰起杯来。狗儿拉阿战猜拳喝酒,见大哥瞪了自己一眼,赶紧止住,跟阿战草草碰了一杯,便转向阿林,提议跟阿林连干三杯。大哥笑道,“阿林能喝就喝,喝不了我来替!”接着问阿林已经喝了几杯了。
    “没事没事,”阿林连连摆手,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真是太感谢大哥了,眼看又禁不住要说自卑的话,大哥赶紧止住,抱了抱阿林,然后看着他和狗儿碰杯喝酒。这三杯酒下肚,阿林头开始大起来。
    阿林端起酒杯结结巴巴说要敬大家一杯,大哥大声说应该,说丁乔就免了,让瑞子替她喝这杯酒,阿乔昂着头说不好,一定要自己喝。大哥看看瑞子,又看看阿林,想让他们说话,瑞子便去接阿乔的酒,被阿乔挡了回去,阿林则浑然不觉,憨笑之中已显出几许喝多酒之后的拙态。于是,大家站起来,在一阵热闹声中,一起干了一杯。
    大哥不让大家再跟阿林喝酒了,说再喝他肯定要倒下,阿林拉着大哥的手连连说不会不会。东根笑着冲阿林说上了大学,可别把哥几个忘了,阿林赶紧又是连连说不会不会。一阵打趣过后,阿战笑嘻嘻问阿林在村里找对象没有。阿林一听,脸立刻就大红了,紧着摆手。大哥跟阿战使个眼色,令他别再说下去。
    阿乔看着阿林掩唇吃吃发笑,瞥了一眼大哥。
    大家正七嘴八舌议论着阿林家住的那个何家大院,阿乔突然道,“关建中,我可还有第二没说。”
    大哥眨眨眼,想起这事,哦了一声,回道,“我们等着呢!”
    “是啊,快说,等着呢!”狗儿道,拿起酒瓶站起来凑近阿乔的酒杯看看,见没有满,立刻添加了几许。
    “还能喝吗?”瑞子在一旁问阿乔。因是邻居,只有他跟阿乔平时老有见面,偶尔也交谈几句,再者,阿乔是他带来的,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
    “看起来一点事没有,没准比你能喝,”东根嬉笑道。
    大家都看着阿乔,猜她的“第二”会是什么。
    阿乔看了一眼大哥,隐隐一笑,道,“没意思,还是不说了。”
    “急死我了!”狗儿喊道,大家都跟着抱怨。正嬉笑着,就见阿乔端起酒杯,突然间一饮而尽。
    众人大吃一惊,一个个惊叫地站了起来。阿林摇晃着身子,想说什么,愣结巴地说不出来。
    这回阿乔被这口猛酒呛住了,而且比第一次呛得还厉害。对这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旁边没人敢上前去扶她一下。她咳得几乎要吐出来。大哥赶紧倒杯热水,递给瑞子,让他递给阿乔喝。瑞子呵呵乐道,“好了好了,表现很好,比阿卓都强,阿卓都不敢像你这么一口一杯,他还是个男人!”阿卓立刻点头称是,红着脸看了阿乔一眼。
    喝过几口热水,阿乔慢慢停止咳嗽,扭头瞅瞅大哥,道,“除了呛嗓子,没别的,原来这就是酒!”一边说一边不停发笑,脸涨得通红。
    “酒不让你喝了,想喝也不给了,”瑞子道。
    “但第二是什么,得跟我们说说,啊?第一祝贺阿林,第二祝贺谁?好像没什么可祝贺的了,”东根道。
    “想听吗?”阿乔头一歪,冲东根道,接着眼睛往大哥这里一瞥。
    大哥一笑,未置可否。
    “想听想听,啊呀,太想听了……”几个人叫喊。
    “那你,关建中,”阿乔手朝大哥一指,“你连喝三杯,我就说!
    “三杯算什么!”东根忙道,“来来来,我给我们老大倒酒!”
    “人家还没说话,你倒什么酒,”阿乔道,故意不去看大哥。
    大哥扫了阿乔一眼,摇摇头,自语道,“像是害我似的,”说完端起酒杯喝下,接连又喝了两杯。“好啦,说吧,我们听听你的第二!”大哥道,众人便一边喊叫一边热烈地拍起巴掌。
    阿乔俏皮一笑,拿起酒瓶便给自己倒酒,瑞子急了,赶紧制止,把酒瓶抢过,给了大哥。
    “不让喝就不说!喝了两杯,觉得不难对付,干吗不让喝了?”阿乔翘起下巴冲大哥道。
    “都你喝了,我们喝什么?”大哥耸耸肩。
    “小气!才喝了你两杯!”
    “这会儿要是不小气,我们就真的是坏小子了。”
    “你以为你不是坏小子,哼!”
    两人正开玩笑互相揶揄,就见刚刚好像还一脸憨笑的阿林扑通一声,身子突然倒在桌子上。
    “得!喝多了,”大哥道,赶紧扶起阿林。大家七手八脚把阿林扶到脏兮兮的床铺上躺下。新民说不能让阿林躺下,酒会从下面翻上来的。几个人又赶紧把阿林拽起。“不灵啊,大学生!还没这么着,就趴下了,”狗儿拍着阿林的肩膀道。阿林便握住狗儿的手使劲摇晃,言语不清地说自己不会喝酒,实在是太对不起。
    阿乔坐着不动,瞅着阿林发笑。
    “笑什么?再让你喝一杯,你也跟他一样!”大哥冲阿乔道。
    “我不信!打赌!”
    大哥一笑,“不跟你打这个赌,反正不让你喝了。”
    “真没劲,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阿乔盯着大哥道,一副嘲讽的神态。
    “我怕有人知道了报复我,那人得罪不起,”大哥眯缝着眼睛轻蔑地说,但说完好像立刻就后悔了,摆摆手,把头扭向阿林。
    “谁?”阿乔逼问。
    大哥不答。
    “说呀,谁?”阿乔发出尖锐的声音。
    “我知道大哥说谁,”狗儿嬉笑说道,阿乔就转向狗儿。
    “你知道个屁!”大哥大声斥责狗儿。
    阿乔盯着大哥,过了会儿,端起旁边瑞子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呀,谁?”但几秒钟功夫,阿乔眼睛里涌出泪水。
    大哥吃惊地望着阿乔,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家全都吓傻了。
    “知道你们说谁,”阿乔擦擦眼泪道,“你们都在看我的笑话,丁家已经让人家笑话了一次了……”
    “这得怪我,”大哥道,“阿卓,给我倒酒,我自罚三杯,给丁乔同学陪不是!”
    阿乔不语,只管流泪。
    大哥一气喝下三杯,捏一下鼻子,冲阿乔道,“我们什么也没说,就得罪你了。”
    阿乔眼睛直视大哥,道,“让你的人给郭家老大传个话,就说我跟你关建中好上了,让他死了那份心!”
    众人大惊失色。
    一个是专门请来的客人,一个是不速之客,这一顿酒让这两个人都喝多了。阿林倒在床铺上四脚八叉,呼呼大睡,阿乔则抱着头呜呜哭泣,眼泪不断。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哥把几个哥们叫到一边低声交待几句,狗儿和阿战便摇醒阿林,两人一边一个,架着阿林送他回家去了。这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阿乔掏出手帕擦干净眼泪,认真理一理头发,眼睛发呆地望着窗户,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戴上围巾,穿上外套。
    瑞子、东根、新民负责送阿乔,他们三个都是水泥厂子弟。阿乔脸往大哥那里一扭,盯着大哥道,“不让他们送,就让你送!”
    “他们顺路,不好吗?”
    “不愿意就算了,我一个人走!”说着,阿乔就朝门口走去。
    大哥站着不动,瑞子、东根、新民紧跟着阿乔出去,就听见阿乔在外面突然惊叫一声,立耳 冷不丁窜过来,把阿乔吓了一跳。大哥和阿卓飞奔出屋。
    阿卓把狗招呼到身边,阿乔定下神来,转身瞅向大哥,月光下突然莞尔一笑,双手腕着,柔声说道,“我请你送一下还不行?”
    大哥捏一把鼻子,然后两手插进裤兜,低头想想,扭身喊我,“老七,我们回家!把我衣服拿出来!”接着转向东根、新民两个,“你们两个帮阿卓收拾一下,我跟瑞子送她。”
    阿乔脸上立刻显出不悦,头往别处一拧。瑞子赶紧说他也留下帮着收拾,一会儿再走。阿乔没有理赖,转身就走。
    在桃园里一路无话。走出园子,阿乔在门口停住,仰头望望吊在半空的月亮,闭着眼睛长长呼出一气,转过身低声对大哥道,“今天挺高兴,真的!”
    “让你喝多了,这怪我,”大哥道。
    阿乔瞅了我一眼,笑笑,歪着头问大哥,“我胡言乱语了吗?”
    “睡一觉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就都忘了,”大哥道,随后又紧跟了一句,“我也是!”
    “我不会忘!我说过什么我都记得!”
    “但是我会忘。”
    阿乔盯着大哥,现出嘲笑的神色,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冲大哥道,“你怕什么?是不是我配不上你?”
    大哥两手插进裤兜,左右望望,半晌,吹口气,道,“我们走河边那条路吧,”并不回答阿乔。
    阿乔哼一声,道,“干嘛怕走大路?怕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没出息!让看见才好!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不听大哥建议,只管朝大路走去。
    路上,阿乔问我些我跟阿文的事情,大哥低头跟在后面,一声不语。将近小街路口,个把行人或步行或骑自行车,不时从身旁闪过,大哥已落在十几米远开外。阿乔故意放慢脚步,等大哥走近,执拗地望着大哥,大哥躲过阿乔的目光,拍拍我的头,快步超越过去,很快把阿乔和我远远甩在后面。“讨厌!就你讨厌!坏小子!”阿乔盯着大哥的背影骂道,扭头看看我,自己突然吃吃发笑起来。
    穿过小街,大哥在将要转弯的地方停下,等着我们。已到了我们家附近,水泥厂宿舍却还有一段距离。这回,阿乔走近大哥,看都没看大哥一眼,快步穿过。
    “老七,你送阿文的姐姐回家。”大哥冲我道。
    我赶紧追了上去。阿乔把我劝住,不要我送她。我和大哥便远远跟在后面,直到阿乔走近水泥厂文化宫广场,大哥停住。奇怪的是,先前阿乔一直没有回头,并不知道我们跟在她后面,在大哥停下来时,她几乎同时停住,像是犹豫了一下,半转过身来,远远望着我们。我看见她低着头神秘地笑了笑。
    五

    阿林被外省的一所机械学院录取了,村上特意组织一大群乡亲敲锣打鼓送阿林到车站。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老少乡亲簇拥着穿一身崭新蓝色中山服,胸戴大红花,羞恐得不知所措的阿林绕道向水泥厂文化宫广场方向行进,响天震地的锣鼓唢呐声一路招来大批的大人小孩跑着来看热闹,以为是谁家娶亲办喜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突然认出阿林,惊叫道,“这不是那个掏茅粪的农民吗?原来是这小子!”
    话被站在阿林身边的一个在村上有地位的人听见,立刻高声回道,“没错!是掏茅粪的!现在是大学生!你们谁站出来比比!”
    “不敢比啊,水泥厂没有掏茅粪的,所以一个也没考上,剃光头了!”人群中有人叫喊。众人齐笑。
    送行队伍穿过热闹的小街,这才浩浩荡荡奔车站而去。考上大学的荣耀,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领略到了,回到家免不了一阵议论,大人对自家上学的孩子说话,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口吻:快好好学吧,看人家一个掏粪的农民都能考上大学!
    杏子头一天便陪奶奶下山住到阿林家,来给阿林送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大哥叮嘱她,今天送走阿林后,到苏溪桥头等着他下班,还说要她穿件好看的衣服。看大哥郑重其事的神情,杏子便觉出了今天这个日子的重要。这两天她心一阵阵地怦怦乱跳。今天早上一醒来,马上觉得一个吓人的场景就在眼前。跟着翠翠和桂桂夹在欢送阿林的敲锣打鼓的队伍里,她头一直低着,当水泥厂的人认出阿林,大声喊叫起哄时,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头埋得更低,直害怕有人也会认出她来,说出她跟大哥的关系,而人群里也许就站着决定她命运的人。
    杏子没有什么好衣服穿,跟大哥第一次桃桥相会时她特意穿的那件蓝底白花布衣,有一天大哥说那衣服很好看,结果以后她每次见他,都穿着这件衣服,一回到家就立刻脱下来洗干净收好,等着下次见大哥时穿上。天冷了,为了让这件衣服能罩住棉袄,她背着母亲偷偷把刚做好的新棉袄改小了两寸,费了整整一晚的功夫。现在大哥突然提出要她穿件好看的衣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实在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于是后悔把新棉袄改得太小,不然将这件小蝴蝶花粉红色盘扣布棉袄直接穿在外面,再围上大哥送她的大红围巾,也算是看着新鲜漂亮了。晚上跟桂桂睡在一个被窝,杏子想悄悄问桂桂明天两人能不能换着穿穿衣服,她觉得桂桂的衣服很好看,但刚要开口,脸就红了,话咽了回去。第二天一早起来,趁翠翠和桂桂还睡着,杏子从自己布包里取出早准备好的新裤新袜穿上,决定上衣就穿那件改小的小蝴蝶花粉红色盘扣布棉袄,不管怎么样,这是件新衣服,大哥没看见过。洗完脸,杏子一遍一遍地梳着昨晚刚洗过的头发,把两根长辫精心扎好,在辫子末梢系上红线绳,然后兜里揣着小圆镜偷偷跑出大门,躲在大宅院墙后面捧着小圆镜左右上下再细细端详整理。等再回到屋里时,翠翠和桂桂已经起床,桂桂眨巴着眼睛惊道,“还打扮上了!是不是今天要嫁人!”杏子满脸通红,赶紧背过身去。
    送走阿林,杏子想跟翠翠和桂桂说自己要去街上看看,但又怕她们跟着来,于是趁着人多不声不响偷偷跑下站台,在一间房子旁边躲避起来,细听翠翠和桂桂喊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又呆了会儿,这才低着头快步朝苏溪桥方向走去。
    桥上人来人往,杏子担心有谁会认出她来,在桥头没敢多呆,便跑到桥下在河边站着了。此时苏溪河还结着厚厚的冰,凛冽寒风吹刮着杏子瘦小的身子,但杏子感觉不到冷,她心跳得厉害,一面害怕去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面又壮着胆子去猜测。不远处十几个小孩正在冰面上玩自制的小冰车,互相撞来撞去,传来阵阵笑声。杏子望着这些孩子,心里充满了羡慕,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想也许以后,但是她立刻不敢往下想了。她想起早上跟阿林一家人一起吃早饭时,听见外面好几只喜鹊叫个不停,阿林娘就说,看这喜鹊叫得多欢,也知道老刘家有喜事,这几天老往我们家房顶上飞。那会儿,杏子想,也许今天喜鹊也是来给她报喜的。这会儿,她不由得仰头到处张望,渴望能再看见一只喜鹊飞过。
    等了大约半个钟头,大哥来了,他站在桥头望着杏子微笑,然后向她招手。在看到大哥的一霎那,一股暖流从杏子胸中涌出,她跑上桥去,走近大哥时,两手上下摸着衣服,羞怯地望大哥一眼,赶紧低下头,低低问道,“穿这身行吗?”
    “好看!挺好看!”大哥道。
    “棉袄是新的,就是短了,让我改短了……”
    “改短了?为什么?”
    杏子不好意思解释,大哥便笑着说,“改得挺合适,好看!”
    “你喜欢就好……”
    “希望我妈也喜欢……走吧,去见我妈!”
    杏子本预料到了这个,但突然听大哥讲出来,还是不由得心里一紧,脸立刻就红了。
    “他们……知道了?你说了?”杏子低声问。
    “没说,今天就说!”
    杏子一脸惊恐,一时全身都发抖起来。
    “害怕?”
    “嗯,”杏子点头。
    “别怕,不会有什么事,有我呢!”大哥安慰杏子,看杏子发冷的样子,就把系在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取下,朝她头上一罩,裹住她冻得发紫的脸,重新系好。杏子就把大哥的手紧紧抓住,放到胸口,低着头激烈地喘气,然后迅速放开,眼睛紧张地往周围瞅瞅,重新埋下头。
    “好了,走吧,”大哥道,一种毅然决然的口气。
    大哥很早便想过先斩后奏,直接把杏子领回家,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在他看来,与其预先向母亲交待实情,被她劈头盖脸责骂一顿,弄得以后再难向她表白,不如突然把人领到她跟前,逼她在无奈之下同意他的选择,兴许看见杏子,母亲心里会喜欢上她,也未可知。但大哥心里一直犹豫不定,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惧怕母亲不留情面当场就给了杏子难堪,直把她那颗柔弱可怜的心伤到底。他不知道自己身临其境会作出怎样的举动,他不敢往下想。母亲和杏子,这两个都是他心底里最害怕伤害的人。但是,那天晚上,阿乔突如其来闯进他的心灵,让他终于下了决心,漂亮的阿乔抛向他的那个迷人的诱惑,在他不免心动之际,不是令他一时想入非非,陷入矛盾,而是直接将他推到舍杏子而不娶的义不容辞的担当境地,他那与生俱有的傲强怜弱的情感不由分说抢占了他心灵的全部。
    大哥在前面走,杏子低头跟在后面,很快拉下距离,当大哥故意放慢脚步,想让杏子跟上时,杏子站着不动了。大哥弯回,接近杏子时,有个熟人跟大哥打招呼,杏子扭身便跑,一气跑到苏溪桥头,下了桥,躲在桥洞下,脸贴着石壁流泪。大哥追来,把杏子揽在怀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敢去,别让我去了,我好害怕……”杏子哭着说。
    “知道,我知道,”大哥道,抚摸着杏子的头。
    “你怕吗?”
    大哥一笑,“我不怕。”
    “你妈不答应咋办呢?”
    “放心,不会不答应,也许不见你的面,就一口不答应了,只要见了,她会答应,她喜欢你这样的。”
    杏子摇头,过了会儿,慢慢仰起头,“真的吗?你说她会喜欢我什么?”
    “心好,长得还好看!是不是?”
    杏子立刻羞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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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饭很快要做好了,六哥还在外面野着不着家,母亲让我出去喊他回来,嘴里一边埋怨怎么老大今天下班这么晚,平常早回来了。我刚跳出屋门,便看见大哥在院子中间站着,眼睛正瞅着院门。
    “进来呀!”大哥喊,一小会儿的功夫,杏子低头出现在院门口,怯生生走了进来,始终不敢抬起头。
    “这是谁来了?”祖母隔窗看见杏子,冲母亲道。
    “谁?”母亲闻声立刻问,说话间已挑起厚棉门帘,踏出屋门去看。
    母亲睁大眼睛望着杏子,转向大哥,“老大,这谁家闺女?”
    “妈,她叫杏子。”
    “接着说!”母亲声音变大。
    “我进屋跟你说,”大哥道,跟母亲古怪地笑笑,脸突然红起来,冲杏子道,“这是我妈,还有,我奶奶……来吧,进屋!”
    这时,六哥从外面跑回来,看见杏子,冲我叫道,“老七,她是谁呀?”
    杏子红着脸低头进了屋,全家人瞅着她,一脸的惊异。杏子的头埋得很低,四哥五哥绕着圈试图看清楚她的模样。父亲一边打量杏子,一边问这是谁家闺女,母亲冲父亲挥挥手,不让他说话,心里好像已明白了几分,“快给倒杯水,闺女,先坐下,”母亲道,接着迅速给大哥使个眼色,两人就进父母亲住的房间里去了。父亲见状,犹豫一下,也跟了进去。二哥倒杯水放到杏子跟前,祖母带着慈爱的微笑走过来在杏子身边坐下,把水杯端给杏子,“喝口水,闺女,”一边笑咪咪细细打量杏子的眉眼穿戴,而后抚摸杏子的手背,小心翼翼把杏子的手握住,搓捏着。杏子一句话不敢说,把头埋得更低了。
    “闺女,家住哪儿?”祖母问。
    “韩岭,在山里。”杏子低声答,说完,畏怯地看了祖母一眼。
    “韩岭?噢,知道知道,离苏溪……有二三十里路呢,我们老家关家园有个叫刘海旺的,娶的就是韩岭的媳妇,没错,是韩岭!那可是个好女人,鞋做得好,啊呀,细!人家干活那是真细,也快,把个懒鬼海旺侍候的……听说没几户人家,是个小村子。”
    “嗯,”杏子点头,“也就十几户。”
    “啊?才十几户!还有那么小的村子!”五哥叫道,接着跟四哥、六哥两个小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你们别说话!”祖母止住兄弟几个,见杏子偷偷瞅自己一眼,赶紧笑道,“喝水,闺女,喝口水,”停了会儿,才问道,“闺女咋认识我们家大虎的?”
    杏子脸立刻涨红到耳根。
    “别怕,闺女,别怕,”祖母急忙安慰,“那就不说,等会儿让大虎跟我说……哎呀,这模样长得真好……”
    我一旁站着,一边听祖母跟杏子说话,一边注意父母房间里的动静,心里七上八下,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特别害怕听到从那屋子传出母亲的声音。我看见祖母的眼睛也直往那个屋子瞅。
    果然,不一会儿,父母房间传出母亲愤怒的叫声——“这么大的事,啊?你就自己作主了!眼里还有没有……”声音突然变小,听见父亲在制止母亲。
    杏子站起身就望外面跑,祖母愣了一下,赶紧喊,“闺女,闺女……”
    大哥闻声冲出,直追杏子而去。
    “气死我了!这是要把我气死!多大的事啊,黑不提白不提的,就敢把个活人给我领进门,这是要把我气死!活活气死!”母亲冲着父亲怒叫,紧接着传出她摔打什么物件的声音,她说她这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不懂事的畜生。
    雨来妈以为雨来在我这儿,跑过来叫他回去吃饭,顺便借我家煎药的砂锅一用,雨来的奶奶病了。
    “好一阵子没听见跟孩子们凶了,今天这是让哪个气着了?”雨来妈老远笑着喊道。
    母亲不应,走回里屋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等雨来妈进门来,身子一拧,冲墙去了。平素母亲教训我们兄弟,突然有熟人串门,她一边继续愤愤咒骂着,一边赶紧起身迎客,竟是两不耽误。今日跟大哥动怒,母亲感觉自己的脸真是丢尽了,实在没有心情立时变出个笑脸来。雨来妈一旁询问,刚说几句,母亲使劲捶打其自己胸脯,不一会儿,竟抑制不住捂着脸哭将起来,一时令雨来妈不知如何是好。父亲慌给雨来妈使个眼色,雨来妈留下两句宽慰之语,赶紧出屋,跟父亲要了砂锅,匆匆去了。
    祖母跟父亲小声嘀咕一阵,父亲唉声叹气坐一旁去了。祖母颤颤巍巍走至院子门口左右观望,想看见大哥踪影,终于失望,又颤颤巍巍回到屋里,听听里屋动静,见母亲抽泣声变小,这才走近母亲小声说话。
    “罢了,你不同意,他还能咋样,想来他是个孝顺的,不敢不听你这当妈的,你说是不是?”
    “我不同意!你们,你们同意?啊?找谁不行,找个乡下的!还不知这个挨刀的他做没做缺德的事情!”说到这,母亲朝门那里瞅瞅,停了一小会儿,压住声音接着说,“那个畜生,他什么事做不出来!要是人家讹住不放,我这心里好怕呀!”
    祖母一时愣住,半晌,盯着母亲,嘴里嘟囔:“不会,不能够,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他不敢的……”
    “不会?不敢?”母亲朝祖母狠狠一瞥,使劲捶打自己的腿。父亲进来,母亲朝他又是狠狠地一瞥,说句,“咋办?啊?咋办?一点准备都没有,把人领回来,这就是逼着我们认,不然不会这样……啊?是不是?这个畜生!这个挨刀的!”
    “闺女看着倒还顺眼,就是瘦了点……”祖母小声道。
    “她就长得如花似玉,跟天仙一样也不行!能顶饭吃?”母亲厉声叫道,“你看人家哪家找了农村的,是,是,后排老温家找的是农村的,他儿子那是个傻子!不找农民,谁家闺女肯嫁个傻子!找了农民,没工作不算,生下孩子也是农村户口。这个挨刀的,他咋这么缺心眼,啊?不知道给他找这么个正式工作有多难,咋这么不懂事呢,真要活活把我气死!气死我他就顺心了!”
    “等他回来说吧,”父亲叹口气道,“先吃饭吧……”
    “还能吃下饭!”母亲愤愤回道。
    祖母望着父亲说话,“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回来还是好好跟他说,讲讲道理,说通了就好了。”
    “应该能说通,他也不能不懂事,害他自己。”父亲跟着说道。
    “好个不争脸的,前一阵子听人传,说人家覃大夫的闺女看上他了,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那个造化!这倒好,今天把个村姑领回来了,说是老早就认识了,还去过人家家里!在外面打架惹事,他会,这种事,啊?他也会!只要是犯浑的事,他都会!”
    兄弟几个在外屋大气不出,听着里屋的动静。母亲把大哥叫进里屋时,我就预感到她肯定要跟大哥发火,但是我原以为她生气的原因是大哥竟敢私自做主把个女的领进家门,完全没料到原来一切是因为杏子是个农民。我平生头一次听说城镇的男人娶了农村女人,生下的孩子也只能当农民。我突然不知道是该向着母亲,还是向着大哥。但是当我想起杏子时,我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怜悯,觉得她不该承受那样的伤害。
    母亲把我们兄弟几个喊进里屋,问我们有谁预先知道大哥的事情。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都摇头。我心里发抖,想说出来自己知道的情况,但见母亲只是顺便在我脸上一扫,紧盯着二哥、三哥他们几个,根本没有注意我,就赶紧低下头,没吱声。
    “你们,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听见没有?谁说出去,打断谁的腿!”母亲瞪着眼睛严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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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直到晚上九点,大哥才回来。任凭母亲怎样怒斥追问、父亲怎样埋怨讲理、祖母怎样宽慰解劝,他低头说了句他没干见不得人的事,从此一言不发。他不想也无力说什么,他的心不在家里,而在杏子那里。杏子往阿林家跑,大哥一路紧追,拉住杏子,杏子挣脱又跑,引来路人一阵惊奇张望。阿乔正往小街走,碰巧远远看见这一幕,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又觉得难为情,只好罢了。快到阿林家了,杏子又掉头往村外跑,一直跑到不见人影的麦场边。她贴着棵大树眼泪汪汪。大哥立在杏子身后,对她说,不管怎么样,今天是把事情挑明了,不用怕,就算怕,也已经过去了,母亲不同意,就让她不同意去,反正这辈子他娶定她了,谁也不能改变。杏子只管流泪,捂着脸不回一声。大哥又说,邻居家也有家里不同意儿子婚事的,儿子就愣顶着耗着,最后还是家里拗不过,遂了儿子愿。杏子低着头,低声问道:“人家娶了谁?人家也是找了我这样的……农民?”大哥一时无话。一股泪水立时从杏子眼里涌出。以后,无论大哥如何劝慰,杏子再不知还能说出什么。她一面觉得自己命苦,一面觉得自己害了大哥。让她放弃大哥,她有十万分不肯,但缠着他,她觉得自己又是多么对不起他,害他丢人,害他得罪了父母。一只乌鸦扇着翅膀带着嘶哑粗鲁的叫声从阴暗的天空飞过,“这是我的命,早上的喜鹊是给阿林一家报喜的,跟我没关系……”杏子绝望地想,直想到去死,她觉得自己要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该有多好。
    大哥几乎一晚上没睡,坐在床沿上抽了很多烟,把我呛醒好几次。他心里恨母亲,母亲伤害了他最心疼的人。他也恨自己,因为他没有勇气挑战母亲的权威。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性面前展现过蛮恨,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秉性,在他从小就惧怕顺从的母亲面前,就更不用说了。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便大发无名火,表面上是冲着六哥,但谁都听出话分明是骂给大哥听的。“把你们一个个养大,是为了让你们都卖了良心,嫌这个家不好,就都滚,滚得远远的……”大哥一声不吭,连饭都不吃,就上班去了,急得祖母屋里团团转,又不敢大声言语,便一边瞅着母亲一边嘟囔着:“早饭不吃,中午饭也没带上,这要饿死……”众兄弟哪敢接话,个个低头缩脑,紧着吃完饭,放下碗筷,一溜烟奔出门外,上学去了,只有二哥不到要走的钟点,留下来跟祖母一起收拾锅台饭桌,听着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哼!这是在跟我示威呢,不吃饿死,让他饿死!饿死我也不能答应他!”二哥临走,祖母把一盒饭悄悄塞给他,要他想法儿给大哥送去。
    我心事重重到了学校,课上一阵阵发呆,抑制不住地想着大哥的事情,尽管林老师今天神情好是严肃,一上课就向大家宣布,从下周开始,学生晚上也要来学校自习,任课老师轮流值班监督。林老师还透露,从下学期开始初中以上年级要重新分班,经过考试,成绩好的将选进快班,差的进入慢班,每年级只设一个快班,配备最好的老师。这消息立刻把大家弄得心里慌张不安。“大家好好用功吧,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林老师一字一句说着这句流行语,说完,仰头轻叹一口气,说我们这回是真赶上了好时候,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就能上大学,能上大学,那是人生最光彩的事情。一时间,无论课上课下,班上竟突然不见了先前的嬉笑吵闹。尽管刚是初二的学生,但大家仿佛觉得考大学的日子就在眼前。那大龙本是班里面一个功课极差的十足顽劣,打闹起哄的事情一般都是他带头挑起,好多女生都曾被他气哭过,今天,这家伙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课间竟拿着书本跑到我的位子虔诚无比地请教起问题,在桌椅之间穿来穿去,好是忙乱,令他的几个跟随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立在那里摇晃着脑袋发懵。更有出人意料的,中午临放学前,林老师把我和大龙一起叫到教研室,先夸奖了我几句,便提出要我答应和大龙做好朋友,好好帮助一下他的功课。接着她又夸赞大龙最近的表现,说只要想学好,就一定能进步。从林老师那里出来,大龙冲我嘿嘿笑着,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讨好和虔诚,说论学习,班里就我一个人让他佩服,“妈的,老子必须改邪归正了,以后就跟着你关建平了!”后来知道,让大龙跟我交朋友,是大龙那当学校教导处主任的父亲专门交待林老师的,教导处主任想让自己的儿子赶紧补课进步,下学期好光明正大进入快班。
    回到家里,我跟兄弟们说起学校要分班的事情,兄弟们个个不以为然。“爱分不分,别让郭家老四跟我分到一个班,看我怎么收拾他!”三哥粗声粗气说道。母亲听见,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恶骂,说没见过这样的狗屎心,整天不是打就是混,将来都到街上要饭去吧!“犯贱!”母亲刚一扭身,六哥就冲我来了一句,嫌我挑事,分班不分班关他屁事!“老七吃饱了撑的!”五哥立刻随上一句。很快,兄弟几个神秘兮兮地议论起六哥一伙人前两天跟发电厂子弟打架的事。我的六哥,此时已俨然成了当年的大哥,身边围着一大帮追随,整天在外面惹事生非,一个月前刚与十里之外发电厂的一群子弟结下仇恨,彼此互不服气,打斗不已。事情起因是这样,六哥率领一帮哥们跑到发电厂看露天电影,一个叫猛子的哥们中间跑出去小解,回来时,半道看上了别人头上的一顶军帽,一把抢过就往人群里钻,很快被人追上,猛子大喊六哥名字,六哥几个跑过去时,一伙人已拳打脚踢将猛子打趴在了地上,一场群殴瞬间爆发。结果,六哥一帮人被发电厂保卫科的人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被放出。自此,发电厂以绰号叫“疤脸”的一个顽劣为首的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但凡在苏溪被六哥他们看见,不说二话,上去就打,六哥一帮人若在发电厂出现,生生同样遭遇,吓得两边不相干的人竟也心有余悸,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怨打一顿。两天前,六哥一帮人在苏溪桥头把发电厂的两个仇家截住,暴打了一顿。
    “老七,去过电厂吗?”六哥扭头问我。我摇摇头。“好,别去,你可给我记住,去了你就回不来了!现在势不两立!”
    我起身离开,不愿听比我大不到两岁的六哥像个大人似地冲我训话。我心里讨厌他,讨厌他整天这样打杀玩命,关郭两家几年前那场血腥的打斗是我抹不去的记忆。我想象不出六哥他们动辄挥拳舞棒、与人结仇,到底是想要什么,乐趣在哪里,为这事有个晚上躺在床上我曾问过大哥,大哥想了一小会儿,然后笑笑,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这是生性就定了的事,老六生性就是只猎豹,你老七呢,生性就是只绵羊,这没办法。大哥拿动物作比喻,这让我很好奇,就问他其他的兄弟都像什么,大哥一时答不出,但末了却给了三哥一个评价,说他是只野猪,其实是最不好惹的,把我逗得哈哈大笑。
    吃过午饭,大龙背着书包早早跑来,看见六哥,紧着点头讨好,这才跟我说,既然做了朋友,以后就一起去上学了,他来叫我。我愣住,立刻想拒绝他,说每次都是阿文和雨来来叫我,三个人一起走。“啊呀,知道知道,啊?你小子是不是还不知道?”大龙突然冲我眨起他的小眼睛,“阿文那小子马上要转学了,他没告诉你?”我大吃一惊,急问原因。大龙道,“嫌我们这儿学校不好呗,要回他们老家!什么地方来着?……妈的,记不得了,大城市,好像是南京,我也是刚听我爸说的。”接着大龙又说,还有一个人也要转学,“嘿嘿,我们的漂亮女班长——郭妹!搞不清楚她要转哪儿,反正要转。妈的,他们怕苏溪的老师给他们耽误了,有什么了不起!”
    等了一会儿,阿文来了。大龙立刻抢着问他是不是要转学,阿文赌气叫道:“不转!坚决不转!”
    “狗屁!这事你家大人做主,你小子说了不算!”大龙道。
    “我就说了算!不信走着瞧!到那儿一个人都不认识,夏天热死,我才不去!”
    “好,支持!”大龙冲阿文竖起大拇指。三个人出我家院门,喊上雨来,边走边说,一起往学校走去。
    快要打铃上课了,郭妹的座位还是空空的,郭妹要转学的消息已在班里议论开来,说她要转到沛城中学去。跟郭妹同桌的王丹妮,坐得直直的,一脸不悦,眼睛直盯着黑板,不理赖左右的询问。两天前郭妹将自己转学的事最早告诉了王丹妮,说下周就不来上课了,但就从那一刻起,王丹妮不愿意搭理郭妹了。
    我禁不住老往那个空座位张望,想象郭妹平时坐在那里的样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空荡荡的落寞的感觉。想,以后她走了,就再也看不见老扭过头来看我的她那张抿嘴微笑的好看笑脸了。铃响了,地理老师拿着教案进来,大家起立。“呵呵,下大雪啦!”老师道。大家扭头都往窗外望去。此前,我眼睛早往窗外瞅了又瞅,不是看雪,而是想看到一个身影出现。校园空空荡荡,我陷入失望,一时竟忘记坐下。
    “这有什么重要的,其实也没什么,走就走了,连好朋友阿文都可能要走,又怎么样呢?”急忙坐下,平静了一会儿,我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股羞臊的情绪替自己解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懵懵懂懂地体验一种特殊的不安和难过。
    课上了大约五六分钟,教室门开了,郭妹挎着书包急急走进,一边掸着头上的雪花,一边红着脸跟老师道歉。老师点头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郭妹回到座位,便继续讲课。当郭妹坐下时,我觉得整个教室里顿时了充满生气,像阴冷的房间突然迎来一缕阳光。我暂时忘却了郭妹要转学的事,整整一节课,眼睛老瞅着她的背影,看她做些什么,看她会不会扭过头朝我这儿望上一眼。刚一下课,几个女生就跑到郭妹跟前问她转学的事,王丹妮立时站起,忿忿离开。郭妹向王丹妮张望,一脸委屈。大龙和雨来喊我出去打雪仗,我便朝门口走去。当路过郭妹座位时,我迟疑了一下,不由得回头看看她,正跟她的目光对上,她冲我抿嘴微笑,并且站了起来,好像想跟我说话。我赶紧低头跑出教室。
    放学了,男生们一个个兴奋地冲出教室。雪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还在下着,大家追逐着又开始了课间意犹未尽的雪球战争。大龙极猛悍,跑得又快,我和阿文、雨来三个联手都打不过他。阿文连中大龙两弹,一门心思要报复,拿着个雪球想走近了狠狠打,不想反被大龙从后面拦腰抱住,将一大把雪生生塞进了阿文的脖领里。阿文大叫,说打归打,还能这样玩!接着就骂我和雨来笨蛋,见死不救!我和雨来便拼了命地往大龙身上扔弹,可恨这大龙全然不惧,一边躲闪,一边直直冲我而来。我吓得不顾方向,抱头逃窜,眼看跑不动了,脚底一滑,重重摔倒在地。准备倒霉吧,我心想。但扭头看时,竟不见大龙踪影,再一回头,面前站了一个人,是郭妹!
    郭妹掩嘴吃吃发笑,说我差点撞到她身上。我羞得说不出话来,站起来慌慌张张拍打身上的污雪。郭妹把我的甩在雪地上的书包捡起,递给我,我接过,羞臊地冲她嘿嘿一笑,转身便走。郭妹哎一声,把我喊住。
    “有话跟你讲,”郭妹低声说,脸就红了。
    我哦一声,等着她说,一边继续拍打身上,装模作样摸摸屁股。
    “摔疼了吧?”
    “没有,没事……”
    “男生就爱玩这个,打来打去,挺危险的。”
    “好玩呗!”我随口应道。
    郭妹左右瞅瞅,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我要转学了,”她盯着我说道。
    “知道,要去好学校。”
    “你也是这口气,”她脸上现出难过。
    “啊?”我茫然地看着她。
    “其实我不想转,我们学校多好,真的是好……没有办法,我爸妈非让我转,我问林老师,林老师也说还是转好。”
    我不吱声。
    “你想不想转呢?”郭妹突然问。
    我立刻摇头,说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
    她像是想要再继续问我什么,但没说出来,那只握东西的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以后就见不着了,”她抿嘴冲我微笑,把手摊开,是一只钢笔。“本来是想送给王丹妮的,她是我好朋友,但她知道我要转学,就不理我了,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这个,连男生都知道,她一直在跟你比的!”我笑道。
    “这我知道,可我一直把她当做好朋友,这回……”郭妹没说下去,叹了口气。
    我不知如何劝慰她,知道她要把钢笔送我,我心里一阵阵地慌乱。很快,她把钢笔伸向我,“给你吧,送给你!”
    “不,我不要,你拿着用吧。”
    “我有,还有一支,跟这个一样的。”
    我坚持不要,觉得特别难为情,想走。郭妹蹲下,把笔轻轻放在雪地上,抿嘴跟我一笑,转身跑了,跑出二三十米,她放慢了脚步,头低着,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又加快脚步,没有扭身再望我。
    那是支英雄牌钢笔,那个年代最好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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