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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第12页] |
作者:灵石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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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小四独自跑回家,坐卧不安,不多时便听说派出所的人正在抓捕六哥和猛子,晓得事情闹大,恐惧之下便把实情告诉了自己父母,家人紧急商量一番,做父亲的立刻带着自己儿子到派出所投案自首去了。猛子慌乱紧张地无目标逃窜,于野外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一夜,快天亮时悄悄跑回家,想着不管怎样,先吃一顿热饭,再做打算,还未走近院门,早被在猛子家附近暗中监视的两个派出所的人发现,一起扑上,将猛子按倒在地,几秒之间,用绳子将猛子反手捆上了。 |
六哥决计逃得远远的,他宁愿永远不再回来,也不想被抓到派出所去。他起先沿着铁路线摸黑跑了很长时间,想扒上一列火车快速逃走,但火车太快,瞬间便疾驰而去,令他颓然无奈。终于跑累了,他离开铁路溜进了一个村子,在村子晒场堆整得牢实的秸垛里蜷缩着带伤的身体躺下,这才有了冷静计划的机会。六哥料想那一铁棍抡到“疤脸”头上,“疤脸”怕是活不成了,如果是这样,他只能永远在外躲避,不能回家了。他觉得这倒也好,与其被抓住落个判死刑的结果,不如一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家里人尽管不知他死活,多少还留着些期盼,慢慢的时间长了,他们当他这个儿子不存在也就是了。 |
但是六哥仍心存“疤脸”没被打死的一线希望,他知道这是命运不愿意将他推到绝望境地的唯一理由。他茫然望着黑暗的夜空,那一片广大而空洞的可怕深渊令他浑身战栗,他问自己:“我怕死吗?”他想起那句视死如归的豪言壮语,“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的疤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这样的胆气,大丈夫敢作敢当,何惧之有!“睡觉!我关老六什么也不想了,睡一个好觉,醒来再说!”六哥对自己说。 六哥果然睡得踏实,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看看这个自己栖身一夜睡得连梦都想不起来的扎人的草穴,不由得吓了一跳,接着立刻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真把那小子打死了吗?”他马上问自己,努力回忆那场拼杀的前前后后。他越是回忆就越是觉得他肯定把“疤脸”弄死了,他一时慌乱难忍,警觉地把头探出洞口,观察周围动静。他开始后悔不该跑去电厂看什么电影明星,如今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有家难归的人,悔恨过后他又幻想即使眼前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跟狗洞一样地方,如果能让他永远安全地待下去,他也认了。 |
村子里的小孩跑到晒场玩耍,发现秸垛里藏着个陌生人,立刻跑了去。很快有两个大人蹑手蹑脚走过来看个究竟,六哥眼睛盯着对方,也不说话,来人也不便询问,其中一个小声说道,“别管了,大过年的,小伙子想在这儿待会儿,就待会儿吧……”说罢离去。 这样,六哥躲在秸垛里一会儿想事一会儿睡觉,没吃没喝熬到天黑,从秸垛里钻出来,决计回苏溪打探消息。他想好了这回还是去找狗儿。 狗儿正替关家的事苦恼发愁,冷不丁看见六哥出现在眼前,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把六哥领进自己小屋,“跑了就跑了,还回来干什么?以为你早跑得没影了!” “疤脸死了吗?”六哥盯着狗儿头一句就这一问。 “没死,救过来了,真是吓人!” 六哥一听此话,立刻长出口气,随后又紧盯着狗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句“小子命大!”然后一屁股坐到床上去,道,“也不把你当外人,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 狗儿生怕六哥跑掉,正想找借口稳住他好有时间通知大哥,赶紧回道,“等着等着,现成的,马上就好,让你吃个饱!”说罢,出门飞快朝关家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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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看见六哥,不说话,过去紧紧把自己弟弟抱住,半晌,告诉六哥祖母已经过世了。六哥一听就蒙了,说不是已经好过来了吗,怎么就……突然说不下去,从咽喉深处“啊”出一声,瞬间泪流满面。 “是我气得吧,要不是我,也不会……”六哥一边说一边狠狠抽打自己的脸。大哥强行止住,道,“还有爸妈呢,老六,不要再把爸妈也气出个好歹,家里全乱了!” “你说怎么办,大哥?” “自首吧,老六,听大哥的,跑了再抓回来,罪加一等,好在疤脸没死,你这个兄弟我们将来就是到监狱去探视,也还能看见你活着,早晚还会出来,知道吗?能活着!已经做下这事,你就得认了……” “我跑得远远的,大哥,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兄弟!爸妈没有生我!” 大哥默然。逃走之事他也反复想过,只要老六不被抓住,一直好好活着,总比蹲监狱要好很多,好在没把人打死,公安也就不会紧着通缉追逃,那样的话,老六即使在外面躲上十年八年,终有希望有一天与家人团聚。 狗儿把饭菜端来,六哥狼吞虎咽,一气吃了个净光,狗儿紧着又添些肉食。六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抹一下嘴巴,道,“定了!不能让抓住!那里头我不能进去,我知道,都是些狗娘养的!” “疤脸”、郭凯一伙密谋袭击在先,六哥、猛子和小四尽管事先握有凶器,毕竟也是为了防备不测。但不知为什么,把那“疤脸”一棍抡倒,立马逃走后,六哥几乎一开始就自认闯下大祸,难逃罪责,大哥见了六哥,竟也不问来龙去脉,直认为虽然两厢殴斗,各有责任,但却是六哥一伙差点把人打死,他又逃了,如此还能有什么道理可讲。直到两天后清楚了事情原委,大哥这才后悔,但是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 六哥立刻要走,大哥紧着拽住。 “大哥豁出命,不让你在里面受欺负,蹲监狱归蹲监狱,电厂的人还有郭家胆敢报复,你大哥会跟他们玩命,你相信大哥!” 六哥盯着大哥,半天无语。 大哥紧握六哥的手,道,“记住我是你大哥,你有大哥在,就什么也不要怕!” 六哥点头。 大哥转身冲狗儿道,“去把关家哥几个还有东根、新民、瑞子他们都叫来,一起送我六弟到派出所自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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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父母闻讯急着跑到狗儿家。六哥不敢面对,坐在小凳上双手抱头,一声不吭。派出所的人得到消息,立刻跑来抓六哥,大哥挡住,道,“不劳你们抓,他回来是准备自首的,我这就带他去派出所!他要是跑了,我顶替,算是我放走的!”来人晓得大哥的厉害,不敢造次,其中一个紧着跑回派出所报信去了。 |
关家众子弟和大哥的几个铁杆朋友在狗儿家聚齐,母亲把父亲的一件新棉大衣给六哥穿上,一边垂泪不止。六哥望着大哥,问能不能让他看一眼祖母,大哥眼睛一时湿润,摇摇头,拍拍六哥肩膀,转身跟父母说就别跟着去了,然后挽起六哥的手,说句“走吧”,迈出从容坚定的脚步,一帮人按捺着紧张的情绪跟在后面走出狗儿家院门。父亲追出门去,母亲则一屁股坐在床上,全身无力,心如刀割。 围观的人黑压压跟了一大群,越聚越多,无声中加剧了人们内心的恐惧。 |
在派出所的院门口,董所长一干人等已经立在那里等着了。 “这是干什么?听说是来自首,看这架势,倒像是给我送来一个英雄!关老大,我吃你这套吗?是不是自首,不是你说了算!”董所长带着威严教训的口气道。 “自首就是自己送上门来,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我倒听听!”大哥正色回道。 “抓住了才说要自首,晚了!” 大哥冷冷回击,“谁抓住了?怎么抓的?敢不敢站出来把实情说说!” 董所长左右看看,希望刚刚去抓人的两个手下说话,但这两个人竟低头不语。董所长大怒,指着大哥凶喊,“关老大,别忘了这是派出所!你带着一群人来派出所闹事,信不信我连你都抓起来!我劝你识点相,把这小子放下,赶紧走人!” “派出所也是讲理的地方,我首先告诉你,我带着我六弟来自首,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都能作证!” “说完了吗?说完了给我立马走人!” “还有话要说!” “赶快说!我告诉你,我忍耐有限度,给你三分钟,说完立马走人,不然你就是聚众闹事,我可以连你一起抓!有人作证管什么用,都是一伙的!” 大哥冷笑一声,眼睛终于冒出很久未现的凶光,直盯着董所长,道,“董所长,打人犯法,杀人偿命,这是公道,今天我六弟投案自首,进了你这派出所,你们该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那是你们的事,我关建中没有话说,但是,我希望你董所长按规矩办事,现在我六弟就胳膊和腿上有一点轻伤,没事,是好好的一个人进去的,这里所有的人都看见了,如果......” “如果什么?你给我闭嘴!”董所长厉声打断大哥,“威胁我吗?好大口气,关大虎,我用得着你来教我吗!” 大哥立刻抢过话,指着董所长发出快速而坚决的声音,“如果在里面有人敢害我六弟,别说把他弄成重伤,就是伤了我六弟一根毫毛,董所长,我谁也不找,只找你一人说事!因为你是所长,这里面你说了算!” “呵,你想怎么着?” 大哥大声道,“你记住,我关建中也做好了坐牢的准备!” “没事大哥,大家一起坐牢!兄弟们不怕坐牢!”二哥在旁边突然发话。 三哥也立刻跟着叫喊,“老六,别怕,有你三哥这条贱命陪你,大不了一起死!” |
那董所长晓得关家老大自从娶妻生子,便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了,又仗着自己新被提拔到所长位置而油然冒出的一股新鲜气概,因此不惧关家子弟早已失色的霸气,不料亲眼所见的却是一个毫不含糊的被激活的拼命架势,气急败坏之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关家老大竟生出几分敬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有意想试探一下这关家老大还有没有当年的威风,现在他明白了,关家的确是不能轻易惹的,自己犯不着卷进一场可怕的恩怨,不说让别人看笑话,丢了身家性命也未可知,说起来关家老大虽然甩出狠话,提出的要求倒也正当,自己当这个派出所所长,守着本分就好。 但是董所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台,便佯怒叫道,“都有种!听好了,立马走人,不然我就真的不客气了!”说罢紧着给大哥使了个眼色。 大哥立刻明白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转身给六哥整理一下棉衣,拍拍他肩膀,道,“进去吧,审问的时候,实话实说,记住,大哥时刻在你身边!还有二哥三哥,你的命就是我们哥几个的命!” 六哥笑笑,显出轻松不驯的样子离开,董所长喊一声“拷上!”旁边两个人立刻走过去给六哥上了手铐。董所长走近六哥,故意抬高声音道,“进了这里面,谁也救不了你,但是你能救你自己,听好了,就两个字,老实!”说完令人把六哥带到房间里去。临进门,六哥转身望了一眼大哥,隐隐带着一种无比信任的依赖的表情。就这一眼,像针一样扎在大哥心里,他突然强烈地感到愧疚,他想起在他新婚那天这个可怜的弟弟在一间黑屋子里惨遭毒打,作为大哥,他竟无法保护自己的兄弟。而说起来,跟郭家兄弟结怨,却是始于他最先打了郭家老二,如果当年自己能克制一下冲动,自己三弟就不会差点死在郭家老大的棍棒之下,六弟更不会经历如此悲惨的遭遇。想到此,大哥恨不得自己去替代六哥接受惩罚。 |
派出所的人都进房间去了,院外围观的人们在悄声议论中开始陆续散去。大哥立在院门口,依然不动。“大哥,走吧,爸妈还等着呢,先回去”,半晌,二哥道,话音刚落,猛听见一股嘈杂跑动的声音,许多人又跑回来了。很快,郭家老大郭天带着郭家兄弟还有一帮跟随奔了过来。派出所大门口,关郭两家狭路相遇。 “关老大,给老子把路让开,老子要进派出所!”郭天道。 大哥跟狗儿要了一颗烟,点上,扫见自己二弟和三弟横眉冷对的神情,想起他们刚才决绝强悍的言语,觉得他只有唤回自己生来就有的无所畏惧,才配当他们的大哥。大哥冷笑一声,眯缝着眼睛问郭天道,“进去想干吗?” “这也是你该问的?老子会告诉你吗!” “进去可以”,大哥吐出一口烟,冷静说道,“但是我警告你,我六弟犯法,自有公家处置,你要敢私自动他一个手指头,我——在这等着你!” 郭天立刻回应,恶狠狠指着大哥道,“好!关老大,你这话我接了,老子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大哥听了不由得大怒,扔掉烟卷,“还敢说旧账,旧账是什么?你他妈早该在这里面呆着!” 郭天立时无话,两人怒目相视。董所长闻讯跑出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想干什么?里面关着几个,有谁还想进去?关老大,交了人就没你事了,还待在这儿干吗?你想待到什么时候?” “没想要在这儿待!”大哥冷峻回道。 董所长把目光投向郭天。郭天双手一摊,道,“董所长,我来看看你,不欢迎吗?” 董所长清理一下喉咙,面无表情回道,“不方便吧,对不起了......” 郭天好半天紧盯董所长,扭头扫了大哥一眼,“好吧董所长,那就不打扰了,知道你在办案子,我相信你堂堂所长,不会怕了什么人!” “怕?怕我就不干公安,公安应该是让别人怕的!”说着,董所长指着围观的人群厉声喊叫,“走人!都赶快给我走!是不是都盼着看打架呢,心眼都坏了,你们一个个!” 有人不好意思地发笑,却犹犹豫豫不愿立刻离开。“我们走!”大哥道,带着众兄弟昂然离去,这突然的变故让围观的人露出愕然之色。 “关大门!”董所长一声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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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春节!祖母走了,六哥被抓,即使再坚强,母亲也无法承受这可怕的打击。母亲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阵阵地头晕目眩,一边流泪,一边嘴里念叨,说实在是该把那该死的老六早点送了人,那样他就不会祸害关家了,只要这老六在,关家办不得喜事也办不得丧事,他是专门给关家添灾惹害的,她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下这么一个丧门星!但诅咒抱怨也仅仅是让自己的痛苦有个短暂收留的地方,母亲除了惦记自己儿子的命运,心里还压着另一块沉重的石头,就是不知该如何给那被打残的两家人一个交待,自己儿子虽然已被关进派出所,但人家岂能就此善罢甘休。两家都还未找上门来,母亲提心吊胆,生怕不知那一刻,就有一帮子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大哥忙着准备祖母的丧事,却也随时准备着应付母亲所担心的事情,知道那电厂“疤脸”的大哥“座山雕”刘洪是个有名的恶霸,“疤脸”虽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个重度脑震荡,他是一定会跑来讨要说法的。 |
按着苏溪的乡俗,过年时节死了人,正月初五之前不能举丧。初六一早,关家在自家大门外搭起灵棚,摆设棺木,一家人白衣裹身、麻绳束腰,正式为祖母行孝,这个我儿时分外恐惧的场面终于赫然呈现在眼前。请了懂周易的人称阴阳先生的人来掐算,确定祭灵三日,然后钉棺移灵,送祖母至关家园关家祖坟与祖父合葬。大哥守家坐镇,跟四哥五哥一道焚香守灵,杏子照顾母亲,一边里外忙乎,父亲则一早带着二哥三哥和我跑到老家关家园报丧并与关家族人商量祖坟动土事宜。当天便挖开了祖父的坟墓。我惶惶然躲着不敢细看,但不由得已怦然瞅见了粘连在黑黄泥土中的一具白骨,这便是他——我的祖父,祖母活着的时候无数次念叨过的一个年轻倔强的生命!想着自己身上流淌着的血液还有我整个的精神都来自于这具无声的残骸,我的脑子在一瞬间骤然膨胀,觉得祖父的灵魂在白骨周围缓慢飘移,默默凝视着他的子孙的一举一动,并且刻意审视着我内心的恐惧。“你不认识我吗?我认识你!这里的人我都认识......我知道你奶奶要来陪伴我了......”我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 几年前已给祖父备下一具新的棺木,专等祖母过世,便将他的遗骨取出重新安置,与祖母同穴入土。父亲捧着祖父的头颅,小心擦拭上面的泥土,一时泣不成声,他记不得祖父的真实模样,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他并亲近他,然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冰凉的头骨。二哥三哥拾取尸骨跟在父亲后面往棺材里摆放,只有我或远或近站着,任凭一种本能的慌乱心跳阻挡另一种本能的惭愧不安。下午回到苏溪,母亲得知我的表现,知道我是个心虚胆小的,便再不劳我出动,也不用老惦记着到灵棚那里烧香跪祭了,只管在家里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就是。我神情恍惚,哪里看得下去书,却又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一会儿想着上午在祖坟刚刚看见的景象,一会儿想着六哥,一会儿又想起郭妹,觉得人生真是一场恶梦。我知道我和郭妹再无缘相聚了。 |
电厂有个与大哥多年不见的熟人来苏溪办事,看见灵棚便跑过来扫了几眼,不料立刻认出大哥,惊讶问道家里这是谁没了。两人聊了起来,来人很快说起那场轰动整个电厂的恶斗,笑道没想到电厂的恶霸竟让苏溪的人给治了,看以后还敢不敢瞎诈唬,欺负老实人还可以,玩狠的还真不行!大哥听罢一脸茫然,告诉来人打电厂“疤脸”的正是自己六弟,如今已被关进派出所,怕是要被送到沛城判刑了。来人大惊,道,“打死了倒不好说,既然没死,就不能光追究你家老六一个吧,那天完完全全是疤脸那小子挑事,领一伙人预先在半道藏着,要打你家老六一个措手不及,没曾想打不过,自己倒让人家打了个半死!” 大哥一下子愣住,这才弄清楚事情的真实原委,于是明白或许那“座山雕”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但如若不是自知有理亏的地方,又怎能看着自己弟弟重伤在身,不找上门来跟关家算笔大账。 一刻不等,大哥脱去丧服,立刻奔派出所而去。 |
“我刚知道,那天打架,我六弟他们是回家半道上被突然袭击的,根本不是我六弟找事!”跟董所长一见面,大哥立刻道出来由。 董所长把房间门关上,沉着脸,先不吱声,过了会儿,扫大哥一眼,哼了一声道,“拿着可是正儿八经的凶器,往死里打人,行完凶立刻逃跑,动机不够清楚吗?” “但是不管怎么样......” “你跑过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董所长打断大哥,“我告诉你,这几天我睡觉都在派出所睡,亲自在这儿守着,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对得起你!我也不光是为了要对得起你关老大,我这个人是讲原则的,国家给我这点权力,我还得对得起国家!但押送到沛城我就管不了了,明天移送,他们正式逮捕!”说罢停住,过了会儿,看大哥无话,董所长才接着又说,语气变得缓和,“我看判刑是躲不过了......不过也别信我的,你要是有办法,去沛城找人吧,看什么人能帮上你,也说不定......哦对了,我算这小子自首,这个我说了算,也是事实,记录在案了!” 大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董所长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示意大哥接过,大哥举手止住,董所长带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说道,“你还别说,你这个兄弟的确是条汉子,是仗着有你这个大哥撑腰吗,反正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脸不变色心不跳!最主要的,往自己身上揽事,说不关猛子小四那两个小子什么事,还真是玩仗义,倒让我佩服!你可不知道,那两个小子早吓怂了!” “我能见见他吗?” “这个不行吧,我们有规矩,”董所长道,但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好吧,让你见见,看看他是不是毫发未损,我对你也算有个交代!” 董所长带大哥出门,领他到后面一排平房去。 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便空空荡荡。铁门上焊着铁条的小方口开着一道小缝,给屋里带去一束光亮。 董所长伸手把小方口隔板“啪”地一声全部拉开,喊道,“关建和,过来!” 里面发出响声,但很快没了动静,董所长又喊,仍然没有反应。“看看,骨头很硬,满不在乎!”董所长道,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六哥手被拷着在床上靠墙而坐,眼睛闭着,道,“我要喝水。” 董所长轻蔑一笑,道,“可以,有水,待会儿送来!” 六哥这才睁眼往门口一扫,看见了大哥。 “我没事,大哥。” 大哥走过去,上下仔细打量自己弟弟。“真没事,大哥......”六哥低头道,“我不后悔,我报仇了,这是早晚的事!” 大哥听着,不说话。 “看也看了,说几句就走吧,不能待太久。”董所长道。 “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大哥问,盯着六哥。 六哥笑着哼了一声,摇摇头。过了会儿,深深埋下头去问一句,“奶奶埋了吗?” “还没有,初九埋。” “今天初几?” “初六。” 六哥抬头望望大哥,又低下去,道,“知道了。” 大哥叹口气,“会过去的,老六,一切都会过去,要好好活着,这只是你命里一劫,以后的路还很长......” “反正报仇了,挺好!就是把那两个小子都打死我也不后悔!还赚了!” “小子,这话以后不要说!听到没有?嘴太硬对你没好处!”董所长厉声呵斥,扭头瞅瞅门口,声音压低,“你还不明白,公安局就不怕你嘴硬!” 大哥手搭在六哥头上,拍一拍,郑重说道,“听董所长的,这是正经好话。” 六哥不语,沉默了一会儿,六哥平静说道,“不是我嘴硬,我是真想把郭老五干死......大哥,”六哥说着指指自己下身,“男人都有这个东西,但我这个东西......直不起来了,记得吧,你结婚那天,保卫科的人把我和狗儿抓了,不知道郭家哪个王八蛋往死里踢我,把老子这玩意给踢残了,肯定是郭家的人干的!所以——所以你说我该不该报仇,大哥,我宰了那小子都不过分!” 大哥听了大惊,连董所长都一时呆住。大哥眼里闪出泪花,长长呼出一口气息,拳头砸在桌子上。 “不要告诉爸妈,你知道就行了......” “没事,兄弟,等你出来,大哥一定给你治好,能治好!” 六哥笑笑。董所长再次催促大哥,大哥转过身去,到门口时,听见六哥低声问,“爸妈好吗?” “还好,放心!”大哥答。 “以后能看我的时候,就你一个人来看我,别让爸妈来,特别是妈,你挡住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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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大哥一路寻思为六哥减轻惩罚的办法。回到家里,杏子紧问大哥怎么突然就不见了,问谁都不知道,妈都担心死了。大哥不语,杏子说舅舅和舅妈来了,刚下火车,阿林一家也来了,都在屋里坐着呢,大哥嗯了一声,突然眼睛一亮,便赶紧快步进屋。 “按说是喜丧,老太太这辈子是遭过难受过苦的人,能活这么大岁数,不容易了......”舅妈正摸着母亲的手说话,看见大哥推门进来,立刻道,“这不,回来了!”母亲腾地站起,紧盯大哥表情。 大哥按规矩赶紧先跪下给来吊丧的亲戚一并磕头表达谢意。 “去哪儿也跟你妈打个招呼,看把她急成什么样子!你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舅舅冲大哥道。 大哥歉疚地点点头,扯个谎说没什么事,只是跑去跟两个卡车司机商定初九那天出殡的时辰去了,也顺便再谢谢人家。母亲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你少操点心,姐,你贡献还不大?”舅舅放大声音说,“他们一个个早该顶事了,我来的目的不光是送送老太太,也是来照顾一下我这个姐,看看,你们看看,她这身子骨给折腾成什么样了......祸不单行,倒霉的事都赶上了!”舅舅从来没有这么话多过,嘴里充满了怨气,又说家里要是多出几个像老七一样有出息的,那让这个当妈的能省多少心啊!舅妈在一旁使劲做眼色制止,舅舅直是不理,竟弄得母亲也听得烦躁,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心里是个善良的,说出的话却总是难听。 |
一阵冷场,大哥这才冲阿林爹妈点点头,走过去拉住阿林的手,寒暄了两句便紧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处说话。 “你得帮我,阿林!能不能帮得上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得尽力!” “我能......能帮什么?” 杏子悄悄凑到跟前。 “救我六弟,阿林,只有你能救!你去找马上就要当你岳父的那个劳动局长给活动活动,他是能说上话的,老六下手狠,把人往死里打,这个说破天也改不了,但是他也有冤枉的地方......”大哥将事情经过详细说给阿林听。 “哥,这真的是要靠你了!你一定要当是自家的事!”杏子不等阿林表态,立刻说话,抓着阿林的手不放。 阿林现出惊愕的表情,眨眨眼睛,本能地想表露难色,但立刻止住,低下头去沉思,好半天才道,“也不知道行不行,说话管不管用,毕竟......毕竟跟人家还不是一家人,婚还没结......” 大哥听了沉重地叹口气,手指搓搓额头道,“我知道,也是难为你......” “难为什么呀?这么大的事,人都抓进去了,自家人不帮,还指望谁呢!”杏子生气说道,与阿林从小亲密,她一向是敢跟他认真的,“我不管你难为还是不难为,你是哥,跟亲哥是不是也一样啊,你也知道,他从来都不愿意张口求人,是把你当自家人!” “妹子,不要这样说,让我想想,这事......这事得好好想想,能帮我肯定会帮。” “急!阿林,容不得想!”大哥道,双手压在阿林肩膀上,觉得不妥,赶紧放开,然后握住阿林的一只手,杏子在一边眼泪汪汪望着阿林。 很多年后,阿林当了沛城的县长,沛城改县为市,又顺理成章顶上了名头更大的市长头衔,那时关家的人已无法轻易见到他,只听说他在无数的大会小会上郑重其事谈起法治精神时,常把今天六哥的案子当个典型事例来讲,告诫执法办案的属下官员务必严谨从事,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是后话。 大哥找了辆车,当晚就送阿林回沛城去了。 |
第二天,大哥早早起床去替换晚上在灵棚已守了整整一夜的二哥三哥和四哥,见三个人倒在长凳支起的棺材下裹着棉衣呼呼酣睡,旁边的炭火仅剩一点火星,早没了热度。大哥在灵前给祖母供上香,叫醒三个兄弟,打发他们回屋去睡,自己紧着备柴取炭,重点炉火。杏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跪在灵前一边烧纸一边流泪,不一会儿,父亲也起来了,悄悄问大哥打听到一点老六的消息没有,见大哥不语,便叹口气走开。大哥低头想了想,走近父亲将昨天去派出所见六哥的事说了,告诉父亲老六一切都还好,在里面暂时还没受什么罪,今天上午要往沛城押送了。父亲紧着追问些细节,末了,问趁今天老六出来,能不能再去见上一面,就站在派出所门口等着。大哥传递六哥的话,说他不想见自家人,尤其是爸妈,“他是怕你们难受,既然这样,爸,就听他的吧,别去见了,你们难受,他也难受。” “这情况该让你妈知道,好歹在里面没挨打,你妈这几天夜里做梦,每次都梦见老六挨打了,醒来就是一顿哭......”父亲道。大哥说等母亲起来,得空他亲自跟她去说。 舅妈陪着母亲一张床上睡觉,身边有个慢声缓语说贴心话的,说着困了,母亲合眼睡去,算是这些天难得的一个安稳觉。起来时刚要吃饭,猛地听大哥告之六哥的事,母亲扔下碗筷,急着穿上棉衣,就要出门,任谁都拦挡不住,“他再坏也是我儿子,儿不嫌母丑,母更不嫌弃儿子!”说着,人早疾步奔出屋门。 |
关家的人都跟了出来,大哥仍试图劝阻母亲,这时就见两辆绿色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过来,在关家灵棚不远处嘎吱刹住。派出所董所长从一辆车上下来,紧接着,四五个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麻利从车里跳出,神情严肃,于车门两旁站立。很快就有一群路人围了上来,公安人员手指人群,严厉训斥,要他们不要往跟前凑,只能远远看着。 “让他下来!”董所长面无表情地下令。 一扇车门打开,两个公安各自伸手抓住车上带着手铐的两条胳膊,把人拉下来。正是六哥。六哥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看着地面。母亲立刻往六哥那里扑,被董所长拽住,同时给大哥使个眼色,让大哥帮着制止住母亲。 那是我所亲眼见到的天底下最悲壮凄惨的场景,它一下子让我改变了对六哥的看法,甚至对他肃然起敬! 六哥穿着只几天之间已然到处是污迹的带毛领的蓝色新棉大衣,被两个公安左右夹持着,踏着缓慢的脚步朝祖母灵前走去,他虽然微微低着头,但脸上却分明带着一股冷漠而毅然的神情。杏子不顾一切跑过去要给六哥戴上一顶白色孝帽,六哥摇头拒绝,说,“不要了,嫂子,我不配!”杏子只好作罢,一时泪如泉涌。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出奇的安静之下只能听见母亲、杏子还有舅妈等几个女人强忍的抽泣声。 六哥在祖母灵前跪下,一动不动望着摆放在棺材前祖母的遗像,好像是想忍住的,但哪里能忍得住,眼泪早哗哗地流下来。父亲替六哥将一炷香点着,交六哥手里,六哥站起,将香插进米碗,重新跪下,郑重磕了四个头,冲着祖母遗像点点头,苦楚一笑,双手举起,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站立起来。等他转过身,他的神情已经变得冷漠,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自始至终没有朝他亲人那个方向望上一眼,等走近汽车,他把头昂起,快速而坚决地踏进车门。 |
董所长冲大哥摆摆手,道,“行了,他跟我说他要给他奶奶磕几个头,我想这也是应该的,答应他了!” 两辆吉普车快速离开,母亲喊一声“天哪”,这才不管不顾地哭出声来。 覃大夫一向不能接受当地这种披麻戴孝大张旗鼓的办丧场面,经常远远躲着,因了与关家的一点说不清的缘分,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过来露一下脸,又怕惹出闲话,所以今天早早跑过来慰问,想着若有敏感的人看见,顶多猜测是路过跟关家说几句话而已。想不到一来就正碰上这不寻常的一刻,这让覃大夫不免也动了感情,竟忍不住跑过去安慰母亲。 覃大夫不是一人过来,还有阿乔陪着。已然表达了意思,覃大夫拉着阿乔立刻就想离开。阿乔让自己母亲先走,说自己要到小街上转转,想买双鞋垫。支走母亲,阿乔躲闪着跑进关家院子,瞅见杏子,也不说话,径直进大哥和杏子的那间小屋去了。 杏子追进去,红着脸头一句就问,“我家老六把郭家老五打了,你不知道吗?” “知道,打就打了!不是好东西!” 杏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乔瞅瞅屋里四周,问孩子哪儿去了,杏子答前两天送到娘家去了,阿乔点头,叹了口气。两人又有一搭无一搭地空说了几句,杏子问,“找他有事?我去叫他吧?” 阿乔躲避着杏子的目光,道,“就是来看看,总还是同学,关家出这么大的事!” “那我去叫他!”杏子说着就出屋了。 大哥进门看见阿乔,先瞅瞅自己一身的孝服,道,“这身恐怕你看不习惯......来干什么?你来这里——不合适的!” 阿乔一笑,“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接下来两人就都不说话了。杏子暗瞅两人表情,觉得自己此时不该在屋里待着,说一句“我去看看妈”,便紧着出去了。 阿乔脸一下子烧得通红,低头不语。 “不合适,你走吧,说好不见!”大哥道。 “反正来了,你生气就生气!” “不管怎样,你还是郭家的人,让人看见,总是不好,何况......” “我不管!我陪着我妈来的,连我妈都不在意,水泥厂是个人都知道我跟郭家早晚过不到一起去,他家出了事,老五让你弟弟给打了,我也没回去看,那家人我不想再见了!” 大哥沉默一会儿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跟你没关系!”阿乔腾地站起,跑出门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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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出殡那天,请来四五个吹乐打镲的人物,父亲和大哥在祖母遗容上擦拭白酒,完毕,专门将酒碗掷地打碎,亲友列队顺序最后看一眼祖母,母亲和杏子顿时哭得死去活来。钉棺之时,父亲喊一声,“娘啊,躲钉!”关家众兄弟跟着呼喊。此时,一声撕破天空的唢呐声昂然响起,仿佛天国的使者出现,他终于等到了接纳又一个魂灵的时刻。 |
两辆卡车,一辆拉着祖母棺木和花圈纸人等祭品,一辆拉着送葬亲友,往三十里开外的关家园行驶。汽车开过苏溪桥,在路边停下,大哥下车点燃一鞭炮仗,算是让祖母最后再看一眼这块她大半辈子生活的地方,与它永远告别。但再起身时,拉祖母棺木的卡车却无论如何也发动不起来,急得司机满头大汗,把车盖揭开到处查找原因。折腾了十几二十分钟,仍然无济于事。一位过路的老者跟父亲说兴许是因为你这老母舍不得离开苏溪,要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这种事以前也是见过的。父亲赶紧率关家众子弟面灵而跪,父亲祷告,“娘啊,知道你老人家舍不得走,放不下心,那你老就再多看几眼......你放心吧,娘,有你老在天上保佑,关家会好的......你老要知道,我们是请人家司机辛苦一趟送你的,你就让我们顺顺利利的吧,娘......” 这边父亲祷告着,那边司机跳上车又开始嘎吱吱嘎吱吱地发动汽车,急切之中嘴里骂出脏话,老者在一旁赶紧制止。司机摇摇头,重重地叹气,但垂头丧气之间再一次启动时,汽车突然发出隆隆的响声,在剧烈的抖动中恢复了转动。司机连续拍打着方向盘,道,“乖乖,看来你今天通着神呢!” 这个神奇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显灵之事,很多年之后在苏溪都还一直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说那指点迷津的老者分明是个上界的仙人,事情过后,便须臾不见了踪影。我的五哥甚至说,那天跪在父亲后面听父亲祷告时,他清清楚楚看见祖母挂着一脸的微笑在他眼前晃动,然后慢慢隐去。关于灵魂的有无,从那以后我便怀着一种敬畏的情绪不敢妄议了。 |
安葬了祖母,一切收拾完毕,全家人坐在一起,好一阵默然无语。在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中,我惶惑不安,怆然觉得一个完整鲜活的生命的离去,顿时给这个家带来了一种无法面对的空白,一张遗像便是祖母留下来的全部。不仅如此,这个家还少了六哥,想着他那冷漠的样子,意识到他的存在在以后很长时间里也同样是一个摸不见的空白,我不由得更加心慌意乱。 母亲问我哪天开学,我说还能待四五天。父亲道,“到日子就走吧,家里的事不要你管,你回学校一心一意学习就是了。” 母亲眼睛盯着我,我立刻感觉到她在想什么,这些天来,她没有精力想我的事情,好像忘了我跟郭家的某个人还连着根情线。等大家散了,母亲拉我单独说话。“还有妄想吗?这回踏实了,你想跟人家,人家也不会理你了,”说着母亲叹口气,“老六把事情做绝了,这就是命!” |
在寒冷寂静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我想着郭妹,觉得我们俩无辜而又可怜,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那些温暖清晰的记忆刹那间变成了悲剧。我不知道我想不想看见她,就算突然遇见,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呢?本打算去见见林老师,但走到她家门附近,我犹豫了,终于没有进去。我想,痛苦之上再飘浮一层无望的寄托,不是我想让郭妹领受的,除了决绝地消失,我再也给不了她什么。 阿文在我动身的前一天跑来看我,说他因为自卑而一直躲着我,今天索性说开,以后两人还是好朋友。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于是不想跟他多说。阿文看出我的冷淡,也不生气,喋喋不休向我请教学习上的事情,末了又说今年要是再考不上,他就不在苏溪这鬼地方待了,就是混日子也要去南京混,好歹那是个大城市,那里又有一堆的亲戚关照他,他笑着说没准这就是他跟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要证明他将来过得不会比我差,”我心里想,觉得他很可笑,并且因为他意识不到我对他的看法而更加觉得他可笑。我想起阿文的父母——两个在苏溪赫赫有名的知识分子,奇怪在阿文身上怎么看不到他们的一点影子,就连阿文鼻梁上的那副眼镜,我也觉得有点不伦不类,连装饰也算不上,仿佛是件玩具。 |
但是送走阿文,我突然生出跟阿文一样的感觉,觉得苏溪已经不是我想待的地方,我想畅快地呼吸,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只有大学能让我这样,那里才是我的归宿。我知道这是一种虚伪自私的想法,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这些天的种种骇人经历让我身心疲惫,我已经没有信心再支撑下去了。 走的那天,我坚决不让家里任何人送我到车站,我急切地想得到轻松的感觉,同时我暗怀着一种模糊的信念,就是觉得即使郭妹不知道我今天走,她也会在个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跟我见上一面,哪怕是远远的,我也能看见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默默为我送行。 但是,我的希望终于落空,已经看见冒烟的火车吼叫着疾驶而来,四下望去,仍然没有郭妹的身影,倒是猛然间看见了大哥,他急着追过来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阿林托他的父亲刚刚给关家送来 ,信上说六哥可能会判三年徒刑,这应该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知道了,”我说,却忍不住扭头到处张望。 大哥双手把我的头扳正,盯着我的眼睛,“老七,好好学习,你是关家的希望,没用的事情别去想了......”火车的震动声淹没了他后面的话。 我登上列车,没多久车就开动了。我靠在车门口,再不往外面看,站了好一会儿,我对自己说,“是的,不会了,一切过去了!” 我没料到自己希望轻松、渴盼自由,此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可怕的孤独。我想起死去的祖母,她被埋在了湿冷的地下,还有坐牢的六哥,只有一个小小的方口可以让他看见阳光,我感觉自己正跟他们一样面对着同样难忍的孤独,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体验男女情感所带来的致命折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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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或者因为已经绝望,或者因为不能确定对方的想法,谁都不愿意首先做出试探,我和郭妹不再通信了,如果刚开始我还总想着哪天会心血来潮,不管表达些什么,一定会写封信给她,但一个月后,我落寞不宁的心情渐渐归于平静,不光没有动笔,甚至说服自己不去想郭妹了。 |
学校涌动着出国留学的热潮,我加入到了其中,每天抽大量时间拼命学习英语。我的英语成绩很快在班里脱颖拔尖,令大家刮目相看。孙燕打趣问我,“你这样玩命学英语,是不是跟你那个郭妹妹商量好了,一起出国?”我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有一天晚上两人在学校图书馆偶然同桌而坐,响铃时一起离开,路上她又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沉重地叹口气,苦笑着说道,“我跟她不可能了。” “说笑呢吧!”孙燕揶揄道,看我不语,这才惊讶,一定要让我说个明白。于是我把我和郭妹的故事前前后后讲给孙燕听了。孙燕禁不住大为震动,眼里闪着泪光,“天,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两人站着聊了很久,她说不管怎样我该给郭妹写封信,“你是男人,就算是结束了,也不能就这样连句话都没有,她一定比你痛苦,看出来她是个比你还心重的人......天!太残酷了!怎么会是这样啊!” 几天之后,孙燕得知我已经给郭妹写了信,再之后,只要有机会,她就会问我郭妹给我回信没有,甚至详细打听我给郭妹的信里都说了些什么,两人渐渐变得无话不谈,结果是,到这个学期快结束时,我和孙燕彼此生出了情感,成了恋人。 |
想着暑假要回到苏溪,我心里格外沉重。我知道即使回去,我也未必会与郭妹遇上,或者即使偶然遇上,两人也将形同路人,她一直没有给我回信。但因了与孙燕很快好上的事,我禁不住对郭妹生出深深的愧疚,觉得面对苏溪就是面对郭妹,因此有点害怕回到那个地方。孙燕像是猜出我的心思,手指在我头顶上点一下,道,“暑假我们都别回家了好不好?留在学校好好学一下英语,回到家里就什么也干不成!要不我们就背上行囊走一走世界,这样更好!我觉得你需要这样,我们都需要!” 孙燕来自白墙墨瓦小桥流水的江南小城,却生就了一个坦诚直率、热情四溅的北方性格,无论说出什么都会感染激发我的情绪,让我没有理由不听从她。她经常一本正经地听我说话,又经常欣赏般地嘲笑我,脸上洋溢着一种永远真实的快乐。但是尽管我总是被动地听她使唤,却无须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她把她真实的自己统统自然地展现给我,偶尔露出一点羞怯,朝我挤挤眼睛,便立刻爽朗地笑出声来。她告诉我她的身世,她很小就被父母送到乡下的外公外婆家抚养,父母偏爱在他们身边长大的弟弟和妹妹,由此她跟父母特别是跟母亲产生了很大的隔阂,彼此永远是冷漠相待。外婆临死前拉着她和母亲的手想让母女俩互相原谅,她的母亲哭得一塌糊涂,在她记忆里第一次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但后来的生活,母亲仍一如既往地偏爱弟弟和妹妹,犯了同样的错误,她在母亲那里得到的是冷眼和嘲讽,弟弟和妹妹得到的却是宽恕甚至赞赏。从那时候她开始渐渐懂得人生的错误不能更改,不要把希望放在改正错误上,而要放在新的理想上。她知道她不能彻底忘记自己的委屈,有一次在一个大雨天,她跑出去任铺天盖地的疯狂雨水在自己身上击打,她突然感觉她这是在接受洗礼,雨住了,她心里也轻松了,干净了。后来她就迷上了在大雨天到外面奔跑,举着双手在田野畅快欢笑。她说她是这个世界上见到彩虹最多的人。 都说遭遇不幸会让人的心灵走向阴暗,而她却不是,她反而变得更加阳光!自从她跟我讲了她的故事,我们就盼着京城下一次大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乌云滚滚时我和她已经跑出校园,大雨之下两人手牵手往香山奔去。跑到香山,登到半山腰时,雨住天晴,回望东方,惊见一弯偌大的彩虹悬空而立,美得让人战栗。对着彩虹,我和她都泪流满面,而后互相看着两人的狼狈之相,又破涕为笑。“来吧关同学,趁兴作一句诗吧,让我看看你的才华!”她提议。我瞅瞅她一头短发散乱不堪的可笑而迷人的模样,便模仿北岛的诗说出一句“狼狈是狼狈者高傲的种子”。“果然好句!”她赞道,立刻接出下句——“高傲是高傲者狼狈的起点!”那是我一生最开心的一天,我想起跟郭妹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止不住心里隐隐疼痛并生出一股罪恶的感觉,但恍然觉得自己已从一个黑云压城的沉闷世界走了出来,一切变得明快透亮,变得生机勃勃。 |
大哥回信代表母亲同意我暑假不回家的计划,并称赞我终于有了正确的主见。来信还提到他已经与车站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准备带着阿卓、东根、瑞子还有四哥五哥等到杏子的家乡韩岭去开矿,那里发现了煤。大哥在信上说,“你安心学习吧,老七,你大哥很快会挣到钱,要挣很多的钱,不仅供你读书,而且让爸妈让我们关家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我的好大哥!我把大哥的信给孙燕看,孙燕赞美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随即俏皮地问,“你把我带回去,他们会喜欢我吗?” “会吧,”我故作迟疑,斜眼瞅她。 “会吧?关建平你听好了,就因为你这句话,你想带我回去的时候,你得求我!我不是公主,但我要当回公主!”孙燕说着就笑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仰着头闪着明亮的眼睛抿嘴发笑,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七个儿子,七个儿媳妇,天!那是个什么场面啊!你妈会不会分不清谁是谁的媳妇!” “这好像是个问题,”我也觉得有趣,便假装认同,“但是肯定不会把你认错,你就是不把自己当公主,我妈也会把你当公主,信不信会把你宠死,招来一堆人嫉妒!” “不要!那才别扭,只要我打定主意迈进关家的门,我就跟关家别的媳妇没有区别,我可不愿意是个特殊人物,一个家庭,不应该有特殊人物!你我都不要做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我们受了最好的教育,而最能体现这个教育的就是懂得尊重所有的人,懂得理解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同,不要带任何的偏见!” 她这样说,不由我不对她充满敬意,我没想到她是一个如此充满理性的女孩。暑假里,我和她谈了很多哲学和政治的话题,我由衷感到,我们彼此是对方思想上难得的知己,这让我们的恋人关系升华出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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