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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第11页]

作者: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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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分

    一

    很快,关家所有人都知道祖母活不了几天了。
    一个好端端的人将要死去,这在我心灵里造成巨大恐惧。我知道人终会死亡,但真正的死亡从前只是听说过而已,电影里即使是最打动人的死亡也只是过眼烟云,现在,这种可怕的事实将落在了我身边最亲密的人的身上,我觉得自己的思维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生硬拖拽到一个本来遥远如今却立时可见的骇人现场,除了面对,我没有任何选择。
    祖母偶有神志,有气无力抓着父亲的手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说她不能活了,父亲安慰她,告诉她快过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最喜欢过年吗。祖母像是听不懂,或是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呆滞疑惑地望着父亲,兄弟们都在跟前围着,她似乎没有精神注意,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们,只是看见杏子,眼睛亮了一下,很快黯淡下去,闭着眼睛间或说些大家听不懂的含混话语,说不要把灯放在锅台上,赶紧灭了,又像是问什么人干嘛站在门口不进来……母亲便紧着在一边喊叫,令父亲别让祖母再说下去,说这是阴间鬼魂在引诱着祖母走,一时把大家都吓得不敢出声,仿佛真觉得有什么鬼魂在房间里飘荡。又过了一天,祖母便长时间昏迷不醒了,偶尔微微睁眼,只是几秒工夫,很快又无声睡去。父亲附在床前紧着呼喊,末了,只能抱头叹息。家里所有人都惊慌失措,那杏子早已是不堪心痛,经常躲起来泪流不止,唯有母亲是一副从容淡定的表情,已开始忙着为祖母准备后事,雨来妈、刘姨、杜婶几个跑前跑后,帮着母亲谋划张弄。母亲出奇镇静的态度令我暗暗吃惊,我就想,或许她跟祖母的感情并不那么深厚,因此便少了像父亲那样的痛苦,或者因她很早就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已将生老病死当作了寻常之事。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实实是误解了母亲,这最要紧的时刻,母亲实在是没有工夫放纵自己的情绪,她知道她要撑着这个家。
    大家都怕祖母在大年初一这个家家欢喜热闹的日子故去,少有这样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必引得左邻右舍人人忌讳,避之不及。杏子很早听说隔着韩岭村十里的杨村有个妇人,虽大字不识却是个通天晓地的人物,能给下界阎王递上好话,救将死之人多活几日,或一发躲过了死劫,无不灵验。几年前杏子爷爷病重,杏子奶奶便跑去求过这妇人,从那妇人手里得了一纸黄帖,置于病人枕头底下,果然便救了杏子爷爷性命,一直活到现在仍然康健。杏子抹着眼泪悄悄将这事跟大哥说了,大哥从来不信这等故事,但此时听了杏子话语,半天不语,点一颗烟抽,抽了半截,猛然扔掉,立刻骑车往杨村去了。
    天快黑了,大哥才急急跑回来,此时覃大夫正在祖母床边坐着听诊,大哥想遵照那妇人嘱咐,立刻把求来的黄帖放到祖母枕头底下,却不敢惊扰了覃大夫。母亲低声问大哥跑哪去了,大哥也不说,直管盯着祖母动静,杏子悄悄走近大哥,拉他出去,问求到了吗,大哥点头。杏子眼睛马上放出光芒,大哥说须赶紧把东西放到枕头底下,听那婆子说立刻就有作用,但覃大夫刚来,怕是一时走不了,还是不让她看见的好。杏子点头,说交给她吧,她悄悄放进去,不让覃大夫发现。大哥便从裤兜里拿出黄帖交给了杏子。
    杏子轻手轻脚探到祖母床头,伸手为祖母抚平枕巾,覃大夫挑起眼皮看杏子一眼,杏子紧着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覃大夫收起听诊器,摇摇头,道,“不太好”,父母默然,也没有心情再问什么。杏子趁覃大夫转身说话,飞快拿出黄帖塞到枕头底下。覃大夫没看到,母亲却是看到了,立刻就问,“什么?你放个什么东西?”
    “没放什么……”
    “肯定放了,我明明看见!”
    杏子知道遮不住,一脸恐惧,眼睛偷偷往大哥那里张望。大哥红着脸只好实话实说,把去老远的一个叫杨村的地方找神婆求黄帖的事说了,却并不说这是杏子的主意,是他听自己哥们说的,管不管用的,只想试试。
    覃大夫听了,带着一丝嘲讽笑笑,并不说什么,扭头看看祖母,站起身来,道,“就这样吧”,仰起头看了看身边的吊瓶,接着道,“只要输着液体,应该还能维持。”末了,善意看大哥一眼,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送走覃大夫,母亲从枕头底下取出那黄帖细观,见那帖上只歪歪扭扭用红笔写着一个“安”字,便再无其他特别之处。母亲细问大哥那神婆都问他些什么,大哥答就只要知道祖母的生辰八字,但他也不知道,于是神婆就问了祖母的名字和属相,闭着眼睛祷告了好一阵子,取出帖子写下这个“安”字给他了。大哥说这神婆有一样让他很惊奇,刚见面时跟他用乡语土话说话,活脱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妇人,但是等她盘腿坐到一个四方棉垫子上正式问他话时,竟说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前后真是判若两人,简直令他不敢相信。完了事跟他告别时,立刻又变回了原形,这时她男人正从外面回来,她瞪他男人一眼,数落他偷懒,见来了人,就赶紧溜出去瞎逛,不知道家里活多。父母听了,由不得不觉得神奇,母亲问神婆收了大哥多少钱,大哥说人家一分不要,但是临走他把五块钱放下了,神婆也没说什么,着急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父亲恭恭敬敬把黄帖重又放回枕头底下,大家眼睛紧盯着祖母动静,盼望这东西能立刻显灵。
    玉琴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张家怕给孩子沾上晦气,不让玉琴来看还剩几丝气息的关家祖母。二哥觉得这事张家做得有点过分,便赌气不回张家居住,玉琴终于忍不住,自己偷着跑了过来,正赶上大家等盼着祖母好歹苏醒一阵,跟二哥一打听,得知刚刚求回了神帖,却是杏子的主意,不由得露出鄙夷神情,低声道,“也信这个?农村人才信呢!”并不想自己母亲就是个特别爱迷信的,自己也常常把这个不吉那个忌讳挂在嘴边。
    “闭上嘴!”母亲怒瞪玉琴,“信则灵!这一屋子人都信,你不信,留在肚子里,不要说出来!”一边说一边捎带着冷瞟二哥一眼。
    二哥把玉琴拉到一边,玉琴心里生气,心想,一样的儿媳,却是两样的对待,那个乡下的做什么都是对的!本想暗暗朝二哥瞪眼,把气撒在他身上,也算给自己下了台阶,但知道自己偷着跑过来原就是要给他个面子的,讨好不成,又添新乱,这面瓜一旦动了真怒,也不是好惹的,便只好收敛,冲二哥道,“大家信,我也信,要不是怀了孩子,不敢太动弹,我就待在关家跟杏子一起伺候奶奶了……”故意放大声音,让大家都听见。
    二哥听玉琴这样说,面露微笑,扭头看母亲表情,见母亲毫无反应,别人也好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我便走过去跟玉琴搭话,刚聊两句,不料玉琴竟提起我跟郭妹的事情,吓得我赶紧让她打住,两人正说着,就听见杏子喊叫一声“快看快看!”
    祖母嘴唇微微动换起来,杏子握着祖母的手紧着呼喊,隔一会儿,祖母眼皮开始动弹,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祖母一辈子想有个女儿,母亲虽贤惠,但婆媳之间在亲近之中总夹着些忌惮,自从杏子嫁到关家,也是那杏子乖巧细致,祖母孙媳两个很快就相处得如同亲生一般,无话不说,一发填补了祖母的缺憾。此番祖母昏迷两日后醒来,眼珠慢慢移动,辨认身边一个个亲人,杏子不敢僭越,最后把脸伸到祖母眼前,祖母缓缓露出几丝微笑,张开嘴唇喃喃吐出了清醒后的第一个字“杏……”就这轻轻的一声,岂是杏子能够承受的,一瞬间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那玉琴虽是嫉妒,也不免动了真情,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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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祖母病重,我心里虽想着郭妹,希望什么时候能见她一面,却不忍迈出门去。关家上下一时也把我和郭妹的事抛在脑后,无暇顾及了。
    大年三十到了。中午,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在门上贴出红色对联。祖母病情危重,关家暗暗做着办丧的准备,哪里还有欢喜过年的心情。母亲说就不要在院门上贴对联了,明白是老人不行了,也别死要那个面子,人万一在年下走了,还得把对联揭掉。父亲低着头在一边难过。大哥想了想,跟母亲道,“还是贴吧,妈,这个年,奶奶就是能最后看一眼,我也想让她老人家看着高兴!都知道她一辈子喜欢过年,有一堆的讲究,就好这些讲究……总之人还活着。”
    “贴不贴的,她躺在床上也看不见。”母亲道。
    “但是我心里过不去!”
    母亲看看父亲,想让父亲表态,父亲犯难无语。母亲长叹一口气,扭脸对大哥道,“你说得也对,那就依你,去吧,快去找人写副对联贴上……索性在屋里哪个地方也贴上个东西,让你奶奶睁眼就能看见,知道是要过年了。”
    “那就快去!”父亲冲大哥道。
    “是个能撑起家拿主意的人了!”望着抬腿出门的大哥的背影,母亲心里说道。
    母亲到祖母床边坐下,看着早已又陷入昏迷的祖母,握着祖母的手,又在祖母脸上抚摸几下,道,“你老不能就这么走了,听见没有?虽说也活到了快跟毛 一样的高寿,想想,比起我爹妈,实在算是好命了,但能挺还是要挺住,想孝顺你的人多了,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
    这时杏子牵着红霞走进屋来,母亲不再往下说,低头思忖,半晌,母亲突然拍一下床沿,霍地站起,冲杏子道,“我儿子说得对,年还是要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接着便立刻给父亲和杏子安排过年急办事宜,打发六哥去玉琴家把二哥叫回来,令其他兄弟赶紧打扫院子、收拾屋子,末了,忽想起一样要紧的东西还没买,看见我在跟前,就掏出钱来递给我,让我快去街上买些鞭炮回来。
    母亲的振奋情绪立刻感染了我,让我暂时能顺畅地喘上一口气。几天来,降临到祖母身上的那种垂死的呼吸和可怕的安详让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渐渐地,这种压抑变成了一种疲惫,代替了时时来袭的伤感和恐惧。晚上,大家两人结伴轮流看护祖母,我一觉醒来,本是感觉身心一时轻松了许多,但看见一切照旧,猛然发觉阴晦沉重的空气仍笼罩在整个房间,生命的煎熬仍在继续。我坐着呆呆发愣,陷入到迷惘之中,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盼望祖母好起来还是希冀一切赶紧有个彻底的解脱,我突然觉得死亡的理所当然却如此让人难以接受,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这种想法立刻让我吃了一惊,就为自己感到羞耻。我观察父母还有所有兄弟们的表情,既想从他们身上印证自己纠结不安的内心又害怕得到印证,但是当我看见杏子,这样一个跟祖母没有丝毫血缘的人儿,似乎除了哭红双眼痛苦地渴望祖母能多活几日便再无杂念时,我不由得生出无限惭愧,觉得自己实实是个丑陋自私的类种,亵渎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
    心里怀揣着空洞无望的兴奋,我跑到小街去买鞭炮。街上呈现出年前最疯狂的买卖气氛,人人兴致勃勃,满载而归。我心情立刻颓然伤感,觉得自己买回的不是一鞭能点燃发响的红红炮仗,而是一样毫无生气说不上是什么东西的冰冷僵硬之物。周围所有人看见我时,我生怕他们脸上的喜悦立刻变成困惑,不敢相信我怎么也有心情来买这迎春庆喜的玩意,难道关家老太太已无大碍,这个年关家真的要好好过了?
    我不想立刻回家,我想忘掉一切痛痛快快地呼吸一会儿。“她怎么样呢?”我想,知道自己此刻无法不想起郭妹。
    我低着头朝水泥厂文化宫方向走去,我也不想问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生怕提醒自己该赶紧回家了,回晚了,就会让母亲警觉我怕是去找了不该找的人。正走着,随意抬头之间,猛然看见阿文的身影。
    “阿文!”我喊他。
    阿文转身看见我,不回应,但似乎又不好意思离开。
    我走近阿文,道,“没找出时间看你,我奶奶病得厉害,家里全乱了。”
    “知道,听我妈说了。”阿文冷漠回道。
    只这两句,两人便再没话,这种彼此陌生的感觉令我惊讶而难过。我想说今年你一定能考上,但犹豫一下,终于没敢说出口。阿文很快说道,“还有事呢,走了!”
    我呆呆望着阿文离开后连头都不回一下的背影,不知道是该责备自己还是责备阿文,到底是谁做错了什么,导致两人之间产生如此大的隔阂。我想起大哥说的话,大哥讨厌因为我和郭妹好而与阿文的姐姐阿乔搭上亲故,那么,阿文也一样这么想吗?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羞臊,替阿文难过,他一定听说了我跟郭妹的事情,他这样一个落榜生,面对两个双双考上大学的熟悉面孔,突然一起变成了他的亲戚,他也许会觉得特别丢丑。
    我为关家这个微不足道的平民家庭竟与苏溪最有权势和最有知识的两家显户都扯上了关系而吃惊,这才觉得不管是大哥还是阿文,他们对此生出别扭甚至厌恶的感觉其实是再正常不过,一切都因为尊严而引起。
    我打消了潜意识里想与郭妹不期而遇的念头,觉得应该立刻跑回自己的家,祖母病危,全家慌乱,这个时候,如果说我也有自己的尊严需要维护,那么,这个尊严就是跟我的家人待在一起!
    但是,我不知道,这几天郭妹每天都跑出来几次,怕被别人注意到,便在离关家不远不近的地方长久徘徊,希望见到我。这次终于如愿,她在我从小街返回往文化宫方向走时看见了我。她在后面远远跟着我,寻找机会让我发现她。看见我跟阿文说话,她躲了起来,等我快步往家赶时,怕追不上,她终于喊了我的名字。
    郭妹一见我面就哭了。我们躲在广场边的高烟囱后面说话。
    郭妹不知道我祖母病危的事,不说话,只管低头流泪。她明显憔悴了。我告诉她我祖母怕是要不行了,也许就在这几天,她这才大吃一惊,赶紧收了眼泪,把我的手握住,直直望着我。
    “得了什么病?”
    “先是感冒,很快就重了,人昏迷不醒,阿文他妈说救不了了。”
    郭妹把我的手握紧,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办法告诉你,家里人都守着。”
    “嗯,知道……”说着,郭妹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没想到郭妹是如此真切地为我难过,就想起杏子来,想着如果我能把她领回家去,她像杏子一样贴着祖母给老人家以最后的慰藉,那该有多好!还有,我想象,这几天如果有郭妹在我跟前,我心里的压抑恐怕会减少许多。
    “那刚刚你上街干什么去了?”
    “去买鞭炮,我妈说,年还是要过……都知道这是奶奶能过的最后一个年了,就是走,也想让她高高兴兴走。”
    郭妹一边听一边抹眼泪,末了,紧握一下我的手道,“你坚强些,好吗?”
    我点头,但不由得仰头长叹。
    “我知道不可能,”郭妹声音低低说道,仿佛知道我刚才想了什么,把头贴在我胸上, “我真的好想跟你一起在你奶奶跟前守着,假如真的她要走,走之前,我想让她知道我,知道我们……”
    我是个不爱流泪的人,母亲常说我虽胆小怕事,却是个心肠硬的。但此刻,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我说不能跟她待太久,必须回去了,母亲还等着。“那你快回去吧,”她道,从未见她如此没有任何羞涩地直呆呆望着我,我转身时,她拉住我的手,做最后不舍的告别。我对她说,“就怕今天见不到,还是见到了!”她紧紧抱住我,泪流满面,很快又把我推开,道,“走吧,有这句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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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紧急之下,清扫洗晾、烹肉备食,大年三十的张罗忙碌至晚上八九点钟终于消停下来,这时大家都还饿着肚子。二哥用做完各种菜肴的剩余杂碎加了粉条、豆腐,煮出一大锅油香四溢诱人无比的汤面,上面漂着金黄色的薄薄蛋片。不一会儿工夫,这一大锅美味已被兄弟们分得一干二净,个个意犹未尽,这才发现母亲和杏子忙着给昏迷中的祖母擦洗身子,里里外外换上新衣,大哥帮着父亲摆上供案,请出祖先牌位,焚香献菜,磕头祷告,几个人都还没动碗筷。
    “在关家做饭,用不着给谁节约,爸妈还有大哥大嫂还没吃呢,锅里就没东西了,干嘛做这么少!”三哥直愣愣冲二哥道。
    “行了行了,今天全凭你二哥在厨房里忙了,不然你们吃什么!这还遭你埋怨了,我们随便吃点别的就行了”,母亲道。
    二哥憨笑着,跟母亲道,“就知道他们要抢,一点都不会剩下!”说着进了厨房把早已预先盛下的一大盆汤面端了出来,招呼父母和大哥杏子来吃。
    “看看,是谁真想着爹妈!”母亲笑道,一边冲三哥瞪眼,“你要是也想着我,少吃一碗给我留着,留了吗?”
    “还留呢,数他吃得多!”五哥接话,“也不怕烫,呼噜呼噜就是一碗,我一碗还没吃完,他两碗都干没了!”
    “这说的是实话。”六哥带着讽刺的腔调从嘴里飘出一句。
    “别放屁,老六,你也不少吃!”三哥立刻气汹汹喊道。
    “都住嘴!该让你们都饿着!”母亲怒骂,“是个什么稀罕物啊,老二,再去做一锅,让他们吃个够!想没想,有个老的躺在那儿一口都不能吃!”
    母亲一提祖母,兄弟们全低头不说话了。母亲叹口气,接着道,“过年不生气,都要高高兴兴的,你们记不记得她说的话?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要是孝顺,就和和气气守着她把这个年过了,还有闲心吵闹!一个个没良心,说说,你们哪个她没疼过!”
    六哥呆坐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眼里突然涌出泪花,扭身离去,我从没见他这样。六哥从小受母亲打骂最多,若不是祖母经常护着,更不知要领多少皮肉之苦。祖母病危,换了平时,六哥一天野在外面少见身影,此番却是突然改了他诸事满不在乎的样子,整天呆在家里不走,也不让他的那几个铁杆哥们来找他。他当然是胆子大的,但不知为什么也跟我一样,从不单独贴到祖母身边探视,只要有人围过去,他便立刻跟着凑在旁边默默观察,若碰巧我在他身边,他立刻显出厌恶神态,毫不犹豫把我从他身边推开。
    外面热热闹闹,鞭炮声零星不断,远一处近一处不时响起。关家虽打算硬着头皮高高兴兴过年,不仅贴了对联,还把两盏大红灯笼挂在了门外,甚至在祖母床头也系了两朵小小红花,是杏子用红绸纸细心做好弄上去的,但做了这一切,一家人哪是容易心安理得就高兴起来的,反而是更加愁闷了。母亲和杏子摆下桌案一起包年夜饺子,两人低头干活,彼此无话。母亲看见杏子眼泪滴到案板上,不敢哭出声来,也不去理会,只管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计,那擀皮的动作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声音,犹如心脏的跳动,让人听着心里慌张。大哥陪父亲守在祖母床边,一边望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慢慢无力地滴答,一边听着父亲一阵阵的长吁短叹。二哥干了一天活,倒头睡去了,三哥嗜睡,已是早早打起了呼噜。四哥五哥百无聊赖在屋里来回走动,时而悄悄跑到外面看看,又紧着跑回来,六哥则缩在角落一个人发呆,一动不动。大家都巴望着这个漫长的年夜早点过去,我甚至感觉外面刺耳的炮声似乎正残酷地袭扰祖母脆弱的生命,不然,她也许能安安静静多睡些时间。知道凌晨零点,那将是新春来临鞭炮声大作的疯狂时刻,我心里翻腾着阵阵恐怖,仿佛预感那便是祖母的死期,上苍给生者带来快乐,却要收走濒于死亡的祖母的最后一丝气息。
    难得覃大夫又来探视祖母。给祖母测了血压、摸过脉搏,覃大夫若有所思,低头不语,接着又测了一遍血压,问道,“今天一直没醒?”
    “没有,动都不动……这是第三天了。”母亲答。
    覃大夫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将祖母的枕头掀起,见那黄帖仍在底下放着,便把枕头放下,看看床头那两朵小小红色纸花,扭身问母亲,“这也是讲究?跟枕头底下那个一样?”
    “倒也不是,”母亲紧着回道,“老人家喜欢红色,老大媳妇有心,就做了两朵,放在她跟前,图个吉利。”
    覃大夫点点头,朝杏子望了一眼。“医生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说清楚,”覃大夫微笑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现在老人家的情况好像是好一点了,应该能挺过这个年!”
    “天,这可是真的!”母亲一时激动不已,眼泪夺眶而出,杏子就把母亲抱住,两人立时哭成泪人。
    “如果是讲迷信,我们做医生的从来不迷信,但今天我索性迷信一回,这老人家真的是争气啊,不想让你们关家过不好这个年,你们看看,她脸都红润起来了,刚刚给她量了两遍血压,升起来了,这可真是不错!”覃大夫接着道。父亲笑呵呵赶紧给覃大夫端茶,大哥忍着激动将茶杯接过来递给覃大夫,然后摸着额头跑到一边释放情绪。四哥五哥把二哥三哥立刻叫醒,报告这个喜人的消息。六哥飞快跑出门外,热血沸腾,举着双拳使劲抖动,嘴里啊啊喊叫。
    那覃大夫见过许多生死场面,但像今天关家这样感人情景她却是头一次遇到,尤其看见杏子眼泪不住流淌,便禁不住也受了感染,笑着冲父亲道,“你这家庭的确是个好家庭!”然后嘱咐母亲和杏子,一旦老人家醒来,可以做一小碗清淡柔软的细面,给她吃上一点,千万要慢慢来,不要多吃。
    父母千恩万谢,说关家这是交了什么好运,竟遇上覃大夫这样的大恩人,实在想不到这到了大年三十了,关家的事覃大夫心里还惦记着!覃大夫笑着摆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老太太,说不定真的醒过来了。母亲要覃大夫稍坐一会儿再走,一定带些煮好的饺子回去,这饺子的味道保险让覃大夫满意。覃大夫说心意领了,这就回去了。母亲硬拉着覃大夫坐下,一边吩咐杏子赶紧烧水煮饺子,一边冲覃大夫说覃大夫辛苦跑这一回,让我们知道老太太有救了,不强逼着你带些饺子回去,我这心里实在是过不去。又说晓得你们南方人爱吃米饭,但关家的饺子真的是好吃,覃大夫你吃了就知道了,不然也不敢硬留你多坐这一会儿。
    “好吧,吃别人家做的饭,我这还真是头一次,就怕你们关家饺子做得太好吃,吃得上了口,我自己又不会做,那可怎么办!”覃大夫笑道,但是立刻吃惊自己从来没跟什么人这样贴心随便地开过玩笑。
    “啊呀,那才好呢!要是覃大夫不嫌弃,关家只要做饺子,就把你请到家来,就怕请不来呢!”
    满满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水饺,用个大碗扣上,再找块干净毛巾包住系紧,放进一个布兜里,关家一家人这才将覃大夫欢喜送出门去。大哥提着布兜说再送覃大夫一段,杏子跑回家去给大哥取大衣,于是就跟着也去送了。
    走了不远,覃大夫正要劝大哥和杏子不要再送了,突然看见自己女儿阿乔迎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覃大夫问。
    “看你半天不回来,来接你呗!”阿乔道,眼睛闪烁着,瞬间跟大哥对视一下,接着冲杏子笑笑,“好久不见了,杏子妹妹!”
    杏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眼睛转向大哥。
    “老太太……还好吗?”阿乔冲着自己母亲犹豫问道,朝大哥那里飞快盯了一眼。
    “回去说吧,走吧。”覃大夫道。
    杏子紧着从大哥手里接过放饺子的布兜,递给阿乔。
    “这是什么?”阿乔惊问。
    覃大夫笑道,“关家做的过年饺子,拿上吧。”
    “一点心意,”大哥道。
    “这倒正好,丁家从来不做饺子,总吃食堂做的……”阿乔道,随后冲大哥莞尔一笑,显出娇柔羞涩的样子,“那就谢谢啦!”
    覃大夫和杏子的目光同时在大哥阿乔两个人的脸上扫视,并且相互注意到了对方的举动,杏子赶紧低下头去。
    返回的路上,杏子问大哥为什么南方人不会做饺子,大哥低头走路,好像没听见似的,杏子就不敢再问了。各家各户挂在门口的灯笼照得满地通红,杏子望望四周,忽觉得阿乔刚刚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仔细一想,猛然生出疑问——阿乔已经嫁人了,怎么还在娘家过年呢?除夕夜,怎么也应该在婆家过的,初二才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难道城里人不讲究这个?晓得这问题不便问大哥,杏子想,若是祖母还如往常一样健康,就能假装不经意地偷着问问她了。
    听覃大夫说祖母有了好转,连最能犯困的三哥也没了睡意,直直等着祖母苏醒。但祖母除了缓慢呼吸,仍然一动不动。快到子夜,父亲招呼兄弟们磕头祭祖,母亲往年从不参加这样的仪式,这次领着杏子也跪在关家祖先牌位前磕头,临了,母亲冲大哥道,“十二点钟,人家放炮,我们也放炮,把那一鞭都放了,刚才我跟关家祖先祷告过了,炮一响,你们要是显灵,想让关家好,就让老太太醒过来!”
    没人敢信母亲的话,反倒一时惶恐不安,觉得若是炮声响过,祖母依旧未醒,那便证明关家祖先认定祖母不该醒来,那才真是让人顿时没了盼望。
    还差两三分钟到十二点钟,已经有很多人等不及,振聋发聩的各种炮声早冲天响起,大哥点上一颗烟,拿起鞭炮跑出门外,只五哥跟着跑了出去,其他人则紧盯着祖母。
    我永生记得那样一个让人无法相信的激动时刻,当外面的炮声密密麻麻响成一片,在一声巨大的如惊雷般的震响过后,我的祖母真的睁开了她慈善的眼睛。我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她一睁开眼就望着我微笑,好像从未昏迷过一般。
    “奶奶,过年了……”我握着祖母的手附在她耳边大声说,感觉自己声音发抖。
    祖母笑着微微点头,我将耳朵紧贴着她的嘴唇,听见她张口说话,“知道,哪能不知道,听见外面放炮了……”
    兄弟们拥到祖母跟前争着说话,母亲立在后面像是对祖母说又像是对大家说,“知道自己睡了几天吗?就知道你舍不得这个年,不过年你也醒不了!”
    父亲跑到里屋紧着在关家祖先牌位前跪下磕头,感谢祖先显灵。大哥则招呼二哥跑到厨房,两人举着酒瓶痛痛快快喝了几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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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关家所有人都觉得祖母好过来了,祖母甚至说想下地走走,只是身子太虚弱,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杏子笑盈盈安慰她,说不出正月你老人家就一定好利索了。红霞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不小心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停了两秒,感觉到疼痛,立时哇哇哭了起来。杏子紧着跑过去把红霞抱起,捂住红霞的小嘴巴不让她把声音放出来,小声道,“好了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过年不许哭,跟你说过没有!”红霞哪里听得进去,使劲挣扎着。母亲在一旁冲杏子道,“你捂着她不让哭,就不怕把她憋傻了,想哭就让她痛痛快快哭一会儿,过了这股劲就好了。”那三岁的小红霞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觉得受了委屈,索性扯着嗓子哭闹起来,那一时的疼痛其实早已过去。祖母招呼杏子,让她把红霞抱过来。祖母抚摸着红霞的小脸,笑眯眯问这是磕着哪儿了,来让老奶奶揉一揉,揉两下就不疼了。红霞紧着躲开,把脸贴到杏子身上,啼啼哭哭说老奶奶不是死了吗,这话让人听了不由得大惊。“乱说!这是谁跟她说的!快把她抱走!”母亲瞪着杏子喝道,杏子吓得赶紧把红霞抱出门,到自己小屋里去了。
    初一正午,关家在祖母床前摆下年宴,一家人欢喜吃喝,把玉琴也叫来了。怕红霞再说晦气话语,杏子带着红霞在小屋里单吃。玉琴大感奇怪,问是怎么回事,五哥多嘴,说出真相,那玉琴听了,立刻面露惶恐,想起人们常说小孩子天眼未合,是看得见生死的,接着又想起临来时自己母亲悄悄跟自己说就怕这关家老太太是回光返照,不会就是为了替关家躲过年关吧。母亲似乎猜到玉琴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搭理,只管关照祖母饮食,嘱咐她慢慢嚼咽,一边笑着说些家长里短。祖母吃下好几个饺子,还想再吃,母亲便不再给了,说已经吃得够多的了,人家覃大夫可交待过吃喝上一定得有个节制。父亲笑着安慰祖母道,“你老只要想吃,这病就不怕它不好!”祖母听后道,“好不好由它,我才不怕,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说完,立刻被母亲打断,“亏你老是个讲究大的,这大过年的,就不能说点吉利的!”祖母笑眯眯点头,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雨来妈在家里正忧心忡忡,替关家犯愁,听说祖母竟醒过来了,赶紧跑过来看望,不一会儿,刘姨、杜婶也赶过来,进门都是欢喜的一声“哎哟”,说老太太真是福大命大,有神仙保佑,一时说得热闹。雨来妈很快跑回家去,不多时,就见雨来搀扶着他奶奶推门进来。两个老人凑到一块儿,更是话多。祖母详细告雨来奶奶自己刚刚吃了些什么,“还吃了一条子腐乳肉呢!他们不让我吃了,怕消化不了,行吧,不让吃就不吃了……”一副快乐满足的样子。刘姨在一旁听得认真,指指祖母,笑着冲母亲道,“看看,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老像小,给个馒头还嫌少!”
    看着祖母无恙,兄弟们愁闷了几天,纷纷跑出去游逛。明天初二,是杏子回娘家的日子,大哥跟母亲商量,是不是这事今年就免了,让杏子留下来照顾祖母。母亲想了想,说人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也不知道关家这边出了什么事,肯定盼着回去呢,就是不回去也要有人去报个信,与其这样,不如你就带她回吧,哪怕在人家娘家就吃一顿饭,你们当天去当天返,也算把这事了了,要是杏子想住一晚再走,也不过分,就答应她吧,“我想杏子懂事,惦记这边,怕是在娘家也呆不住”,母亲接着道,“不容易啊,做到她这份上不容易!这些天要是没有她,关家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当初我还……”母亲停住,叹了口气,“陈年的事不提了,反正你娶了这个媳妇,这是关家祖上积了德了!”
    初二吃过早饭,大哥带杏子和红霞到韩岭去了。
    我守在祖母身边跟她说话,祖母说着说着就睡着了。我正发呆,看见六哥从外面跑回来。六哥把我拉到一边,忿忿说道,“你那个郭妹在院门口站着呢,怎么?还真想到关家来找你吗,胆子不小!”我听了一惊,就要飞步出门,六哥把我拽住,“走了,看见我就跑了,不要脸!亏她跑得快,不然我骂死她!”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没有权利!”
    “狗屁权利,我就管了,你想怎么着!”
    我愤怒无比,但知道此时没法跟他计较,只好喘着粗气跑出门去。
    外面已经没有了郭妹的身影,我想象郭妹的心情,猜她一定是下了决心要光明正大跑到关家来见我,即使领受关家所有人的冷目也在所不惜。她要证明自己!但六哥肯定当面骂她了,这让她受不了,不然她不会跑掉,她已经走到了关家的门前!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恨六哥,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苏溪发大水那年大哥差点把郭家老大打死,这事除了大哥、阿乔还有郭天自己,再没别人知道,所以六哥永远记得关家与郭家的大仇未报,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将如何报仇,也不去预料事情的后果,但却知道这事早晚要有个了结,他对大哥的深深失望动辄会勾起他那可怕的不服,直令他热血沸腾。
    六哥对郭家怀着如此强烈的仇恨,后来我才知道其中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六哥在那次被水泥厂保卫科的人关到黑屋子遭不明身份的人野蛮殴打后,他的生殖器被重重踢伤,失去了功能,起先他不知道,等他知道了,他在一个黑天跑到野地里嚎叫大哭了一场,发誓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关家所有的人得知真相,为可怜的六哥的悲惨遭遇心痛不已,这已是后话。
    临近傍晚,大哥一家三口从韩岭回来了。大哥和杏子紧着跑到祖母跟前探视,见祖母闭眼熟睡,大哥犹豫间轻轻呼唤,几声之后,祖母朦胧睁开了眼睛。大哥看看杏子,笑了,这才跟父母说话,告诉去韩岭的情况,说杏子爹娘还有杏子的爷爷奶奶听说关家老太太有病,吃过中饭,早催着他们赶紧上路,若不是自行车车胎在半道上被扎破,不得不走着,就不会快天黑了才到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除了父亲在车站值班,二哥去了玉琴家,独缺六哥一个,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午饭后一抹嘴巴出门,便一直未归。祖母继续睡着,母亲说先让她睡吧,等一会儿再叫醒。
    外面响着无趣突兀的炮仗声,或许因为怕惊醒祖母,或许因为过年的热闹已迅速凉却,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仿佛都想起祖母从前在初二这天总喜欢表达的一句感慨:“看,年好过,这倒把个年过了!”兄弟们有时会调笑着抢先替祖母喊出这话,故意逗她开心,祖母便笑眯眯回应,“可不是?刚记得还忙忙乱乱的,这倒过了!”祖母的喜笑颜开、说东道西,永远是关家过年最温暖的一幕。但此时祖母却睡着,没人有心情挑出这等欢乐的话题了。
    过了会儿,杏子听见祖母哼了一声,问母亲是不是该叫醒祖母了,母亲点头。
    我实在不忍讲出这人世间最恐怖的时刻!还不等杏子走近祖母床前,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碰撞和急促走动的声响,有人喊,“留一个人在门口守住!”说着两三个人已经推门进屋,是派出所的人!
    “关老六在不在?”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冲着大哥厉声问。大哥认识他,是新当上派出所所长的董某。跟着的两个年轻人不等关家回应,立刻满屋子搜寻起来。
    小红霞立时吓得哇地哭出声来。
    “怎么回事?老六做怎么了?”大哥急问,一边紧着吩咐杏子把红霞抱走。
    “做什么了?还问做什么了,搞出人命了!是不是假装不知道!”
    母亲一听,一下子摊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大哥追着问。
    “回头再说!你们马上就知道了!”董所长道,“我就问你们看见关老六没有,啊?看见没有?知道不说,那就是包庇,可听清楚了!他跑得了吗!”
    几个人把关家里里外外搜寻一遍,末了,董所长指着大哥道,“想救你兄弟命,赶快帮我们找,带回来自首,不然他完了!”说罢,带人匆匆离去。
    关家已是乱作一团。大哥追出去还想问个究竟,派出所的人早没影了,回来赶紧招呼三哥四哥跟着他出去找六哥,留我和五哥照顾仍摊在地上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母亲。杏子急安顿红霞在小屋床上睡下,跑回正屋。等母亲终于喘出一口长气,被我和五哥扶着坐到椅子上,听见杏子突然大哭,“妈,奶奶不出气了……”
    没人知道祖母是寿终正寝,还是受了惊吓,立时咽气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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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六哥犯事后,怕目标太大,跟他的铁杆跟随猛子紧急商量两人分头逃跑。他自己想了想便偷偷跑到了狗儿家,见狗儿面也不说别的,只说需要钱,让狗儿尽量多借他一些,他知道狗儿开饭馆发了财,又是大哥最仗义的哥们,不会不借他。狗儿说钱好办,但好歹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六哥急得咬牙,道,“借不借吧?不借就走了!别跟别人说我来找过你!”说完扭身就要走。狗儿紧着拽住,回屋取了一叠钱递给六哥,问够不够,六哥也不数,塞进兜里,说句会还你的,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狗儿在院子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继续跟几个兄弟打麻将,打着打着愈发觉得事情不妙,找个借口丢下兄弟赶紧就往关家跑。
    祖母去世,六哥又出大事,母亲强打精神应付这可怕的灾难,等五哥把父亲和二哥紧急叫回,父亲还来不及在祖母身边哭喊几声,多看祖母两眼,母亲早把父亲拽到一旁,说赶紧去趟医院,看看能不能这就把老太太放到医院的太平间去,反正人已经走了,现在活人比死人重要,把死人暂时安置了,才能腾出手赶紧想办法去救活人!那狗儿赶到关家时,父亲刚走,狗儿一看是关家老太太故去了,以为六哥跟他借钱是为了关家办丧事用,没准是老大派他去的,于是心里稍安,看大哥不在,便冲我问大哥去哪里了。我不知因为什么,竟不敢说出实情,母亲于忙乱中看见狗儿,紧着走过去,问,“怎么回事?是不是知道了,老六真的弄出人命了?”狗儿一下子就惊呆了。
    打听了情况,狗儿不敢透露自己刚刚见过六哥,安抚母亲几句,便立刻跑出去找大哥。此时大哥满世界找六哥,哪里就容易找到,跑到猛子家,听说派出所的人刚走不一会儿,一样是来抓猛子的,猛子母亲哭哭啼啼,直吓得浑身哆嗦。大哥猛然生出一念,不管六哥是否闯下了人命大祸,那被害者此时应该在医院里,也许正紧急抢救呢,于是大哥紧着又往医院跑。赶到水泥厂医院,刚推门进了诊疗走廊,前面黑压压一堆人里,大哥一眼瞅见郭家老大郭天。几乎同时,郭天扭头与大哥目光相遇。郭天顿时鼻孔大张,飞奔过去朝着大哥脸颊就是一记重拳,大哥急挡,拳头砸在胳膊上。两人跑到医院外面,郭天冲大哥大骂,“你他妈的跑来干什么,找死吗?老子告诉你,抓到关老六,信不信,老子卸他两条腿!老子也豁出去坐回监狱!有本事他妈的别跑!”
    郭家兄弟跟着跑了出来,独缺老五郭凯。大哥心里已经明白几分,暗想,看那郭家老大的架势,虽然怒气冲天,或许事情并没到弄出人命的程度,定是那派出所的人夸大其词,只为吓唬关家。
    “我六弟干了什么,实话跟你说,我现在一无所知,但是,有天理!今天你这拳,我先忍了!”
    “忍了?妈的,你小子别得意得太早!电厂的‘疤脸’要是救不活,关老六死定了!关家等着交子弹费到三湾口收尸吧!”
    大哥听了大惊,原来自己六弟真的闯了人命大祸!正这时,父亲急急赶到,大哥忽闻祖母已经故去,心绪更加大乱。等那郭家老大带着众兄弟恨恨离去,大哥慌忙从兜里摸出香烟,点上,狠吸一口,仰天长长呼出,一时间黯然神伤,心如死灰。大哥这样一个无比坚强的人,也感觉再难支撑住这黑压压凶猛而来的塌天情势。望着父亲急急走进医院的凄凉孤单的背影,他恨自己没有力量替父分忧。但是大哥很快振作起来,看见狗儿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哥握紧拳头对自己说:“就是天塌下来,我也要顶住!”
    狗儿把见过六哥的事紧着告诉了大哥。“知道了,”大哥道,“他这是要往远地方逃,他不知道,早晚会抓住的,躲过初一,躲不过初五……”
    “你别太着急,老大,我去通知哥几个,到处找!一定找回来!”
    “不太好找了,应该早跑出苏溪了,想坐火车跑,也不会从苏溪上车,何况这大晚上的,根本没火车。”
    狗儿盯着大哥,不由得叹气。大哥扫了一眼医院大门,低声道,“就看到底出人命没有……狗儿,你帮我办件事,你恐怕也不行,得托个什么人问,总之无论如何想办法进医院打听一下,老六到底把谁打了,关键是人还能不能救活,打听确实,赶紧告我,我现在待在这地方不合适,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肯定乱了!”
    狗儿应诺,大哥转身立刻离去。
    此时杏子已经将祖母上上下下擦洗干净,跟母亲一起给祖母穿上了寿衣。祖母的寿衣几年前就早已准备下了,祖母生前甚至乐滋滋把包袱打开把那衣帽一样样拿给雨来奶奶细观,就像新娘子给人看自己的嫁衣似的,享受一种将有体面归宿的快乐和安慰。等这一切停当,我也只是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杏子眼泪汪汪说祖母跟平素睡着一样,不觉得她真的已经走了。但面对一个再也不能呼吸的人,我脑子里却只有恐惧,并不断为证实了自己不应有的束手无策而慌乱。小红霞从小屋跑出来找杏子,却是一反先前的情绪,跑到祖母跟前把遮布撩起,贴着祖母的脸笑着问道,“老奶奶睡着了吗?别睡了,跟我玩一会儿吧……”杏子闻声过来,立刻将红霞抱走,红霞不依,叫唤道,“别抱我,我要……我要玩一会儿嘛,听老奶奶讲故事!”
    我心里不禁升起悲哀,躲到一边去。我努力想象祖母临终时的意识,渴望解释她此时的安详来自于她对生命的欣然松手。我想起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这辈子实在是知足了,要是最后能得个好死,痛痛快快人就没了,那就更叫个圆满!
    大哥回来了,一进门就跑过去跪到祖母跟前,掀起遮布细看祖母遗容,眼泪夺眶而出。二哥过去跟着跪下。母亲急问找到老六没有,大哥摇头,此时四哥已将从外面打听到的六哥出事的大致情节悄悄告诉了母亲和二哥,跟大哥一样,几个人也正为那“疤脸”是死是活而慌乱不安。
    原来,六哥见祖母没事,心里高兴,午饭后约了猛子和小四兴致勃勃到处游荡,小四说听说电厂花钱把一路在好多个地方表演过的几个北京的电影和唱歌明星请来了,晚上在电厂露天公演,问六哥想不想去看,本是闲扯出个话题,料六哥心里有数,不会理睬,哪知六哥此时正想好好放松一下心情,立刻说道,“去看!干嘛不去!”小四顿时面露难色,迟疑道就怕跟“疤脸”那帮人碰上,弄不好就脱不了身了,六哥冷笑,说碰上就碰上,还怕了他们不成。猛子心里也犹豫,但又不情愿示弱,一发脱口也说了句强硬话语。
    为防备不测,六哥几个准备了短铁棍、电工刀、螺丝锥各自藏在身上,临近傍晚时出发了,打算到电厂凑个短暂的热闹,看上几眼那几位大明星的真实模样,立刻就回。
    这无疑是一次可怕的冒险!六哥好傻,自带凶器,本是为了壮胆自卫,却不知事后无法推脱故意行凶的动机。他洗刷了自己的耻辱,但也就此终结了自己生命的自由。
    电厂露天搭起台子,已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大家想不到平时只能在影画里看见的明星竟能跑到这山沟里来,一时激动不已。隔着十里远的苏溪,也有不少人跑来观看。早有人在路上看见六哥几个,消息很快传到郭家老五郭凯耳朵。郭凯因与电厂恶霸“座山雕”刘洪拜了把子,便与刘洪的胞弟“疤脸”也交成了兄弟,此时两人正混着一帮人一起喝酒,准备时间一到,即去看明星演出,忽听说关老六也来了,“疤脸”霍地站起,叫道,“妈的,胆子真他妈不小,敢来老子的地盘!”郭凯恨得咬牙切齿,但知道自己妹妹与我这个关家小七生了情缘,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疤脸”捅一下郭凯,“大好机会,怎么啦?怂了?卸他狗娘养的一条胳膊,是不是你说的!”郭凯不情愿把实情说出来,闷闷喝了口酒,“疤脸”哼了一声道,“不用你出面,老子跟他一样有仇,这回挑了他的筋!”半晌,郭凯酒杯一摔,猛地站起,道:“干!”
    郭凯和“疤脸”一伙人密谋在六哥几个返回苏溪的路上冷不防跳出行凶。小四是个有心计的,看演出时,早早发现周围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偷偷告诉了六哥和猛子,于是三个人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觉得终于摆脱了盯梢,便立刻起身返回。
    一路快走,小四告诫千万不可放松警惕。那郭凯和“疤脸”仗着人多,自以为得计,岂料六哥几个心里早有防备,凶器紧紧在握,一伙人突然从路旁冲将上来挥拳抡打时,不仅没有得手,反而立时被凶器伤了,痛得嗷嗷大叫。小四趁机夺路而逃,郭凯和“疤脸”气急败坏,喝令别人对付猛子,两人不顾死活扑向六哥,六哥挥舞铁棍,道,“妈的,不怕死吗?不怕死就来!”“疤脸”也不搭话,脱了棉衣,使劲扔向六哥,顺势扑了上去,六哥踉跄后退,急转身之间,本能猛挥铁棍,正击到“疤脸”头部,“疤脸”大叫一声,立时倒地。郭凯又扑过来,六哥照着郭凯腿部就是重重两击,生生把郭凯打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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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02 16:43:43  更:2021-08-02 16:5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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