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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第3页] |
作者:周游20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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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是双城生日,家里不讲究这个,她因此并没有庆生的习惯。不料中午突然收到沈小姐打来的电话,说要请她吃个晚餐。终于来了,双城心底舒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沈小姐是受人之托,而这顿饭无论是转机还是结局,她都有兴趣。 沈小姐是位精细的人儿,之前又在穿着上挑剔过她,双城便赔了小心,只穿了家常的鹅黄帽子衫和水磨蓝牛仔裤赴约。餐厅定在沙坪坝,沈小姐打的过来,既显得客气,也藏起了落脚的讯息。双城在心底冷笑这种缜密的多余,江南不来,她绝不会再向任何人打听,尽管那象捂着一块烧红的炭火,在心口上烙出黑色的印迹。 沈小姐仍是一丝不苟的精致。合体的黑色长裙,外套一件银鼠灰的薄绒衣,头发新染过,泛着一点酒红,不象是本地发廊的手艺,脖子上那条项链闪过双城的眼,总是全身上下的点睛。双城刚坐下来,心里就不免懊悔,到底是见和泰的人,不该衣着随便。她不知其实是沈小姐这样的女人,历练在身,总有一种让对方觉得穿错衣裳的本事。 “都不是外人,省一个字,以后就叫我沈姐吧。”沈小姐开篇明义,并不绕弯子。双城听得“以后”二字,知道不是来抚恤善后的,心下略宽了一宽。沈小姐见双城打扮如此随意,猜度她是要强调自己学生的身份,出来做事无非玩票,一切都无所谓的意思,便笑着夸道:“年轻真好,怎么穿都好看。”这话听在双城耳里,就是说她穿得不得体。 见双城无话,沈小姐笑着为她斟上茶,柔声道:“难怪江先生那么喜欢你,认识这么多年,要是把他历任女朋友的影子叠在一起,结果真就是你这样子。江先生这个人,品味倒是蛮专一。”双城明白她是在说江南不专一,便握着茶杯只是微笑倾听。见她既是镇定,沈小姐索性点明:“不过小鱼儿倒是个例外,她和你们完全不同,样子不象,脾气就更不象。偏偏江先生疼她,说要好好培养,也真是她的幸运。” 双城仍不动声色,对她而言,五雷轰顶的时刻已经过去,如今雨也下完,天只是阴着。两人客客气气点了菜,沈小姐要了三样最贵的,双城挑了两个不辣的。她自己毫无胃口,但不好显得茶饭不思;没有兴致,又不能太过意志消沉,只恨江南可恶,扔了她不理也罢,还遣个人来给她罪受。 吃了一阵,沈小姐让服务员换了热茶上来润了润嗓子,曼声说到:“也怪江先生不好,公司调整,他早该亲自跟你解释。这么长时间,害你蒙在鼓里。你们才子佳人的,自然要比别人曲折,旁人看不明白,也不好插手多事,耽误到现在才来,双城你要谅解噢。”双城这才应道:“沈小姐这么说,连我都要糊涂了。江先生雇谁不雇谁,见谁不见谁,是他自己的事,我有什么好不谅解的。”沈小姐见状婉转一笑:“不过他始终是有心的,想着今天是你二十岁的大日子,要陪你庆祝,不巧昨晚向鸣偏偏从北京回来,说是明天一早又要离开重庆,关系重大,就这一晚上的机会。他不得已,才把我从成都叫过来,请你吃个饭,也真是委屈你了。” 双城明白江南是觉得唯有沈小姐出面替他,才显得亲厚,也只有借沈小姐的口,前面那些曲里拐弯放规矩的话,才能说得这样妩媚轻柔。她拿起餐巾碰了碰嘴唇,端然道:“江先生多虑了。我前一段欠了功课,眼下正忙着补习。解雇员工,对任何一家公司来说都是常事,出来打工,这也算一种经历和学习,谈不上委屈,更不值得沈小姐您大老远的跑这一趟。” 沈小姐见她铜墙铁壁,滴水不进,只得理了理头绪道:“生意上的事,江先生本不让我告诉你,免得你分心。但我不忍心看你误会他,还是多一句嘴吧。江先生让你离了公司,安心回学校念书,当真是为你好,将来你自然会明白……”双城敏感道:“生意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还真出了大事。这回问题出在杨先生身上。说起来,他和江先生也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一向是谨慎本分,否则,那么重要的角色,江先生也不会用他。” |
因讲到马可波罗公司注册的时候,台湾投资重庆的渠道还不畅通,由江先生提议,取道香港注册了和泰,将台资转为港资。因为注册需要,便用香港护照的杨学坚做了公司的法人代表。事关重大,还是江先生再三担保,股东们才点了头。没想到,杨先生这样谨小慎微一个人,在大陆呆了这几年,环境变心也变,竟然反骨。 不知是受了冯志凡的调唆,还是那位唐小姐的煽动,大约一个月前,马可波罗公司以轮船作抵押,向农行贷了一大笔钱,此事江先生竟一无所知,后来由向鸣那里得到风声,赶紧转移资产,原只防着外敌,却不曾想还有内贼,于是走慢一步棋,被杨学坚动用身份和图章,卷走了贷款。 沈小姐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现在那笔钱究竟何处,几方都在推搪。杨先生不听电话,拒绝和我们联络,这笔贷款的手续齐全,和泰连报案都有麻烦。这么大一笔钱,杨先生不认账,责任就全落到江先生身上,事情搞不定,他连台湾都回不了。”双城忍不住插问:“究竟是多少钱?”沈小姐一皱眉头:“三千万。”双城心里一惊,雷雨夜的霹雳在耳边响起,夹杂着杨学坚阴郁而诀绝的声音。 沈小姐又道:“这笔钱很有可能三方都有份。”双城问除了杨先生和冯志凡,哪里又生出一份?沈小姐冷笑说:“是向鸣。他和江先生很熟,知道这里头的关系,没有他帮手,杨学坚拿不走钱。这是又做端公又做鬼,而且这一层,我们还不能点破。” 双城听得后背发凉,极力回忆九重天餐厅里那个中年男子的模样,暗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信贷员,竟藏着如此的贪婪和心机。 沈小姐接着说:“事到如今,江先生一直在努力周旋,看能不能由市长出面斡旋,最大可能地弥补损失。这里头,向鸣是个关键,所以才耽误了给你过生日。”双城听得事态严重,忙说:“请沈小姐转告江先生,让他专心处理生意上的事吧,别为我分神。” 沈小姐这才微笑道:“你也要对江先生有信心。我看着他这么多年一路波折坎坷走过来,没有什么会真正困住他。你放心,江先生是不会输的,他一定能翻身!”她说话的语调突然拔高,大概是激动的缘故,听来有些破音。双城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沈小姐对江南感情之深,大大超乎她的意料。 “那好,就祝马可波罗号否极泰来,柳暗花明!”双城说着举起了茶杯,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
@楼已 2020-07-02 14:36:16 写得真好,学习,支持! ----------------------------- 谢谢支持 :P |
双城很多时候都在靠近她家的外语系大楼上课,这楼有六十来年历史,是校园里唯一一栋西洋式建筑,用巨大的条石砌成,以六边形塔楼为中心,两翼铺开,颇具欧洲色彩。双城小时候总把这儿想象成童话古堡,年深日久,石缝里长出薄薄的青苔,蔓延开去,使整幢“古堡”都浸在一层淡淡的青色之中,典雅而幽静。双城坐在三楼教室靠窗的位子上,用竖起的书本半遮着脸,呆呆望着外面。她喜欢这大楼独特的气质,也幻想着某处遥远的街道,两旁都是这样的建筑,使得整个城市充满了古朴和神秘……就象,爱丁堡。 一天前,双城收到一封寄自英国爱丁堡的邮件,信封上除开她的名字,只写着学校和系名,多亏系里的人都知道双城,才最终交到她手里。是卓然的信,里头厚厚一摞,全是在三峡时,他为她拍下的照片:她一袭白旗袍,站在熙熙攘攘的朝天门码头上,她穿着虞美人,斜倚在丰都的古树下……每一张都精美得象电影画报。她拈起其中一张,照片上自己穿着背心短裤,侧坐在大宁河的船头,双腿浸在翠绿的水波中,两岸山青欲滴,已滴,滴落在她的马尾辫稍,臂膀和肩上。她正回眸而笑,满目星光,那一刻一切尚未发生,她多么得意,多么快活。照片背后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想收藏你的每个瞬间。 卓然的信很长,行云流水,字迹洒脱,激扬处,双城需要仔细辨认,方能识出。信里回顾了航程中,他们扑朔迷离的相逢,他象举着一把小巧的镊子,绕过了泥灰和污渍,只摄取最唯美的画面,小心翼翼收藏进像册中。他也谈到无法与她同游英伦的遗憾,他说自己现在爱丁堡卡尔顿山的顶上,夕阳正将古雅的城市镀上金光。他还说短短几天的相处,双城的美丽聪慧使他难以自控,象亭亭在枝头的一朵蓓蕾,一枚鲜果,让他忍不住想去占有。他感叹无缘,只能从胶片中去回味他们的擦肩……信的最后,他请求双城原谅自己所有的唐突冲动,也请求她允许自己依旧对重逢保留着一丝企盼:末尾附上了他在台北的信箱地址。到底是文人,这信写得优美动人,正是双城曾幻想过的江南回信的样子,而她那封漫长的情书,如石沉大海,没有一丝涟漪。 双城无数次提醒自己将思绪从爱丁堡,从维多利亚号收回教室里来,却又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放逐思绪,顺着石缝里蔓延的青苔,悄悄游离出去。窗外几棵高大的中国梧桐,秋天里飞絮如棉,轻扑在泛青的窗台边。双城半眯着眼,听见那白絮飘落的声音,听见风穿过梧桐叶,鸟停在树梢上,以及远处两个人呢喃的声音……除了老师讲课的声音之外,她倾听万物,以便从中分辨出某个方向传来的,属于江南的呼吸。 在这苔色苍苍的古堡里,她果真变成了童话人物,有过万花筒一样的奇遇,却猛地被钟声惊醒,南瓜车离去,剩下她变回原来的样子,陷在这苦闷的教室里。剥去了霓裳羽衣,她和她身边的同学看去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成绩已经落到了全班最后,至今还挂着科。戏已散场,她却再也回不去书本的宁静。很多时候,她压抑得想哭,想叫,想跳起来往外逃,可又能往哪里跑?她连一个路标,一根稻草都找不到。 长夜无极,她看到南瓜车的珠光宝气都化作零星的灯火,撒落在嘉陵江对岸田野里,在她睡意朦胧的眼中,那些亮晶晶的光点重又聚在一起,幻化成一只玲珑美丽的水晶鞋。水晶鞋就压在她的枕头下,一枚如黛,一枚如月。那是江南送她的唯一礼物,定情礼物,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石头代表的,是他赠她无数相思的昼与夜。 |
十一. 鹅岭上 天凉之前,双城让骆阳陪她去了趟几十公里外的大足。两小时长途,再接半个钟小巴,进了大足地界,路旁便不断闪过零星的石刻。石像大都残破,看去皆是古物,离了庙堂森严,沾了人间祥和,或合十而立,或跏趺结坐在农家菜田里。双城望着窗外自语道:“一县六百八十佛,菩萨低眉在阡陌。”骆阳说哪有那么多,莫非谁数过?双城定定望着窗外,也不说话。那年月,大足石刻尚未被“世界文化遗产”收录,游客不多,北山又稍偏僻,沿着洞窟外的石板路盘山而行,寥落秋阳之中,竟得十分清静。 俩人走走停停,直到写着“136号转轮经藏窟”的门口才驻足。躬身进去,光线从石窟门上方的洞口斜射进来,柔和地照着一尊尊含笑而立的菩萨。八百多年前的石像,肌肤温柔可触,宛若在生。双城见洞内观音造像尤其众多,持印的,捧瓶的,数珠的……更兼那骑象的普贤,驭狮的文殊,均是风骨祥瑞,衣袂飘飞,端然可亲。她心有所动,便捡那专管人间情事的水月观音龛前,也不管石板冷硬,只阖目跪下,祝祷起来。 双城才刚二十岁,恋爱之事不过蹒跚起步,只是刚一上路,就遇到了江南,情不知所起,先受了一番作弄,心底虽盘桓着一股不甘不舍的意气,可至于未来怎样,方向如何,她也是一片迷蒙,只得全权托付道:“菩萨大慈大悲护念众生,请赐我一个最好的结果,未来拨云见日,得偿所愿,不负此情。”睁开眼,莲花宝座上观音低眉含笑,她的热切、相思、怀恨和犹疑,在这眼对视中,全都青天白日,一览无遗。洞中此际悄无声息,只听岩间泉水顺着古老的排水渠,滴哒——滴哒,敲打在石板上,悠长不尽,缓缓徐徐…… 骆阳此时就站在双城身后,拧着脖子去瞧洞窟顶上那些盘绕的浮雕。来的路上,她穷追猛打盘问出双城的心事,眼见这样一个聪明人,身陷情网,彷徨到大老远跑来这里磕头求助,不免偷笑。骆阳还没有爱人,感情上,她依然坚持自己的路线,左右跟师兄师弟们一视同仁地交往着,对他们的明追暗恋不迎不拒,不偏不倚。偶尔开恩,答应和某人单独约会,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梯己,也休想连续约到她第二次,抑或在她身边保留任何固定的位置。大二里象双城和她这样出挑的女生,大都名花有主,甚至几易其主,但骆阳不急,她手里起码有个阵容:等不来她的男生陆续退出,自会有新的成员加入,她依旧活跃在各种社团和舞会上,青春焕发,招兵买马。 接触的男生多了,骆阳心里的条条框框也多了起来,其中一个重要标准,就是双城身边的男人。早先一个贺嘉,校园里得以比肩的男生就不多,如今又添了位神秘的江先生,让骆阳心目中的男朋友,成了阳光照耀下的雪人,原本就抽象的脸更是融化得一塌糊涂。她略感失落,语气便带了刻薄:“别忘了我们都是学生,即使你比别人早走出学校几步,见识还是有限的。”出了石窟,骆阳一边用手拨得铁栏杆“当当”作响,一边不以为然道:“你现在这样崇拜他,把他看得那么重,多半还是接触的人太少,等出了社会,有了阅历,你未必还会在乎他。” 双城听了先是后悔不该和盘托出,惹她吃醋,另一方面也明知此话有理,因而更觉添堵。 北山下来,又去宝顶。行至大佛湾华严三圣脚下,正逢一群人围着一位银发老者听他解说。老人年事虽高,却口齿清晰,嗓音洪亮,说那文殊手中七级浮屠,高近两米,重达千斤,八百年风雨巍然不动,全赖两幅袈裟广袖左右支撑,将重量引到了石像躯干上。“这是建筑力学的完美体现,用的是中国古建筑中撑弓、斗拱的原理。南宋工匠们刻意将菩萨的头部放大,腿部增长,身体前倾,不仅符合信众仰视时的透视关系,更让人觉得菩萨慈悲,俯瞰着人间疾苦,人与佛有了眼神的交流,皈依之情便油然而生。” 双城听得入迷,便一路尾随而去。队伍行至宝顶石刻镇山之宝“释迦牟尼卧佛像”前,只见佛体安详,头北脚南,背东面西,右手支颐而卧。老者便说卧佛只现半身,另一半隐入岩中,右肩亦沉没地下,乃意至而笔不到之法,恰显得博大无边,因此素有“头在大足,手抚巴县,脚踏泸州,镇佑四方”之说。他又指着佛前一列半身涌出的造像道:“释迦涅槃之际,众弟子送行不舍。尤其年少的徒弟阿难,痛哭流涕,苦苦拉着老师衣角央求不要分离。释迦带笑推开阿难,伸手一划,地面涌出涛涛大河把自己和徒弟们隔开……”说着他又一指佛前的沟渠飘带说:“佛家常言人有八苦,最难渡是爱别离,说起来就三个字——舍不得啊,舍不得。要成佛,先得渡过这条河。” 骆阳得趣,向双城耳语道:“你就是那小徒弟阿难,扯着江南的衣袖舍不得啊舍不得。”说话间,见双城泪珠晶莹,知她触痛,方才忍住笑让到一边。这里双城正听到释迦降生婆罗树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行走七步,步步生莲”……只觉胸中暖流奔涌,美不可名状,感怀处忽见石壁上笔墨苍劲四个大字:“与佛有缘”,猛然想起那日华严寺中,江南赠她的八字箴言,连同当时的“七步莲池”一并找着了出处,心中激荡,一时怔住。她与骆阳此时年少,未经世事,并肩站在那四字行书之前,象被看不见的手指在眉心点了一点,虽若有所悟,但到底惘然。 |
大足老街上石板横斜,两边俱是低矮板房,每家每户都在门口摆摊,出售些临摹小像,可惜大多刀法粗糙,尽失风采,正应了才刚老者一句话:“心中有信仰,手里的活才好看。”此时已过中午,天气转阴,铅灰色的云朵越积越厚,终于承托不住落下雨来。才几分钟,就淅淅沥沥成了势,俩人只好胡乱拣了间饭铺避雨歇脚。鸡毛馆子连张餐单都没有,老板娘过来报了几道菜名,看样子买什么做什么,做什么吃什么,也没多的选择。于是骆阳要了魔芋烧鸭,双城加了份酸萝卜老鸭汤。乡下人花样虽少,份量给得却很足,各自一碗甑子饭下去,桌上的菜才只吃掉一半。 雨势渐大,顺着瓦檐,流成了一道水帘。路过的乡民没带伞,又舍不得花钱进来坐,便挤在窄窄的屋檐下,打望店中两位美女。骆阳往门外横了一眼,侧了侧身,向双城问起英语过级的事情。双城正望着雨水洗净的石板路,忆起大昌古镇的一幕,被她这一问,立刻回到了严酷现实:“是啊,要考试了,还一点没复习呢,你呢,把握大吗?” “我上学期就过了,哪象你,玩得校门都找不着。老实告诉你,我准备试试专升本,说不定还想本硕连读,我不着急,当学生挺好的,我想一直读到国外去!”骆阳俊美的面孔在潮湿的空气中熠熠发亮,希腊雕塑般的线条显得神采飞扬,眉宇间俱是骄傲。双城突然觉得她如此漂亮,犹在自己之上,不禁问道:“骆阳,你爱过谁吗?” “没爱过,没谁能真正吸引我,现在谈爱还太幼稚,我可不象你这么容易心动。” “那就先别爱。也许你是对的,我感觉爱情,在付出的同时,就已经贬了值。” “那是你的爱情,而且这恰恰说明,它不够适合你。只不过你现在正发着高烧,还不肯吃药。”骆阳呵呵笑着,停了停又道:“毕了业,你打算去哪儿?北方还是南方?” “不知道,但离开重庆是肯定的。也许,去更远的地方。” “比如呢?” “比如……爱丁堡?”双城没由来地说道。 “那不是英国吗?你也想出国?”骆阳兴奋道:“不谋而合啊!所以你知道了吧,我不能被任何人捆住手脚,没有什么比这个计划更重要。我一定要出国。”对这最后两个字,她加重了语气,双城这才明白那熠熠发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
从大足县回来,那雨就没歇过,半年不见阳光的阴霾天又开始了。双城讨厌这样的季节,她还年轻,又极为敏感,对凋零和萧瑟怀有单纯的不满,似乎好日子都离她而去,只等着寒冬来将她掩埋。这天双城突然收到淘沙的电话,说她已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了总经理助理,公司新开张,人手还不够,碰上健力宝明星李宁到访重庆,合作方想找几个女孩子接待一下……挂了电话,双城便把这事儿转给了骆阳。隔天“健力宝礼仪小姐”的广告由学生会张贴了出去,校园里七八个出挑的女生很快被召集到一起。 接机那天重庆阴雨绵绵,身着旗袍,斜挂绶带的女生们在没有暖气的机场大厅里冻得浑身发抖。瑟瑟中双城忆起当天河滩上马可波罗号的下水仪式,短短一年,已是沧海桑田。约摸两个钟头后,才乱哄哄地迎来了贵宾,双城走上去,将尼龙花环挂在一位南粤面孔的中年人身上,相机快门顿时响作一片,双城的照片于是出现在第二天的晚报上,读完报她才知道,那人叫李经纬,当时刚刚买下了纽约帝国大厦的一层楼。 中午在解放碑的欢迎宴也让双城走神,眼前不断闪回跟着江南出入应酬的日子。心里揣着事,她显得沉默了许多。好在外语系一位姓童的女生,生得妩媚,又善辞令,配搭淘沙频频敬酒,这才撑起了场面。一时端上鱼翅,每人一份,盛在精致的小碗里。骆阳难得出来尝鲜,两口扒了,不禁赞道:“这粉丝好吃,我们学校食堂就做不出这味道!”众人闻之皆笑,她身边一位本地领导连忙唤道:“服务员,给我们这位小姐再来两碗粉丝!” 饭后淘沙给学生们每人结帐三百元,独双城、骆阳和那位姓童的女孩每人加多一百,又说晚间还有活动,请她们三人继续参加,工资六百,事后结算。双城笑笑,抽出那一百还给淘沙,只说晚上还要复习。淘沙避过众人,暗中拦住她说:“你别没眼色,这几位可是国内数得着的富豪,比那几个台湾佬实力强多了!”淘沙之前因嗔怪双城的失势连累了自己,心头余怒未消,不由忿然又道:“你跟那江南,不也没怎么地吗?何必苦着一张脸,扮什么守身如玉?读书不也是谋个前途吗?如今机会送到手边,倒摆起架子来了?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还不如人家小童会来事……”双城听不下去,只得打断她道:“你别瞎扯,这事跟江南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的前途,我自己有数。”淘沙还欲纠缠,被双城一句话堵在了嘴边:“得了吧,淘沙,就跟你真关心我似的,咱们路数不同,我读我的书,你发你的财,再见!”双城走后,骆阳和小童留下赴了当晚的饭局,日后在学校碰见,双城一句不问,骆阳也只字未提。 机场吹的两小时冷风引发了一场流感,双城一躺十来天,体重掉了好几斤。才好些,周末学校礼堂上映奥斯卡电影《末代皇帝》,虽说是几年前的旧片,校门口和饶家院海报一贴出,电影票还是供不应求,就连骆阳这样广大的人缘,也只弄到两张下午场。不过她真有本事说服排队的男生乖乖弃了权,让出一张票子给她拿去慰问双城。 这电影刚出炉的时候,双城就在文化馆录像厅里看过,片子剪得七零八落不说,偷拍的效果象在水里浸过,各种颜色模糊在一起,画面总是影影绰绰。时隔几年,双城唯一记得的,只有年轻皇帝那张冷峻的脸。如今她情窦已开,万事万物看在眼里,都有一种将心比心的同情,所以此番与前不同,一段故事看得跌宕沧桑,感怀惆怅。待末尾溥仪从龙椅下哆哆嗦嗦掏出竹篓,宿命的蝈蝈轻轻一跳跃出樊笼……双城禁不住在观众席里泪流满面,哽咽出声。骆阳替她难为情,怕被周围同学笑话,少不得左右遮掩,就这样紧贴着一前一后随着人流往外走。 这个时候,江南在一墙之隔的马路边已经站了足足半个钟头。他姿态悠闲,脸上看不出任何焦急,也没有过多期许。他倒是宁愿在这儿多呆一会儿,看看身边三三两两走过的女学生,想象双城夹在她们中间的样子,也想象当她从人群中看见自己时,那张多情的小脸会是什么样的表现?喜形于色还是怒不可遏?热泪盈眶又或者形同陌路?当然,她更有可能根本不在其中,等不到也是他活该。想到这里,江南微微一笑,似乎无论哪种结局都让他觉得有趣。 但他还是轻而易举就从散场的人潮中发现了她。仍是一头瀑布般的长发,裹得紧紧的黑色高领衫外,套着件宽松的棒针白毛衣,看上去和身边的同学一样年轻,却比他们显得更为精致、典雅、卓尔不群。即便置身嘈杂,她仍看去孤独而冷清,仿佛云缝中投射出一束光,却单只照在她一个人身上,使得她从人群中突显出来,从头到脚焕发出一种明亮。 这样的清丽脱俗不仅让周遭侧目,也令江南一看见她,就生出一种骄傲,为她的美好而骄傲,为自己占据她的感情而骄傲。双城的身影被旁边的女孩遮挡得忽隐忽现,江南因此注意到走在她身边的女伴也很漂亮,可惜线条气质生硬了些,挨在一起,做了双城的画框。也许是自己偏心,他想。 江南这天穿一件咖啡色立领皮夹克,颜色带点棕黄,窄脚裤束进一双做工考究的高帮靴里,使他整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时尚,双城后来才知道那叫马丁靴,英国货。他斜倚着一排石栏杆,双手插进口袋,稍稍仰着下巴,一身的潇洒不凡,吸引了所有路经的目光……谁都不可能错过他,包括骆阳。当骆阳意识到必须收回自己停驻太久的注意力,并应当挽着双城昂首走过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这两人的目光早已胶着在一起,双城止住脚步,那男人则迎了上来。“天哪,这就是江南!”骆阳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双城脸上有一种复杂的平静,既不是欢喜,也没有埋怨,她笃定他会出现,只是不知道在哪一刻,在什么地点出现,她象从黑暗的海底迅速上浮,一路不见光,亦没有声响,只有一个不甚明确的方向,兴许这深渊连接着宇宙黑洞,那么绝境将永无尽头,她不是没有这样害怕过……可就在快要迷失的刹那,突然“嚯”地一声,她冲破了海面,天地久违,乾坤朗朗,刺目的光亮中,江南就站在岸上,望着她,一步之遥。三个月来的反复练习瞬间就已忘记,双城屏住了呼吸,抑或已经无法呼吸,她不想露出痕迹,却无奈眼神中闪电霹雳,千言万语,早由不得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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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_秦明月 2020-07-17 20:37:36 加油哦! ----------------------------- 谢谢 :) |
江南走近她,笑着问道:“电影好看吗?”还是一贯的闲适、温和,就好象今天上午他们才刚在武汉的酒店分了手。“你怎么会在这里?”双城尽量镇定。江南耸耸肩,只略一笑,又再问她:“电影好看吗?”“电影那么重要?”双城声音里有锋芒。一缕碎发被风吹到她脸上,在唇边轻舞飞扬,她一动不动站着,姿态有些僵硬。江南瞧着她孩子气的英烈模样,几个月不见,小巧的脸型愈见单薄,在黄昏的光线下白得几乎失去血色,想是为自己尝尽了相思之苦,便忍不住伸手去拂拭她面上的头发……骆阳这才警醒过来,告辞先走,江南冲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和她想象的大不一样。骆阳走出两步,返身又道:“明天放风筝,你还去吗?”“去!”双城答得很快。江南不禁问:“秋天放风筝?”骆阳冲他笑道:“有风就能放,江边风大。” 骆阳一离开,双城便转身往沿江路方向走去。江南不紧不慢跟在她身边,双手仍旧插在裤兜里,皮夹克的袖子摩擦到双城的毛衣,每一次微小的碰触,都震得她心如浪击。她用尽了力气,不让泪水在眼底积聚。终于,江南重又开口道:“沈小姐回台湾了,忘记给我你的电话。我今晚飞北京,后天去香港,上午办完最后一件事,就剩下半天时间,突然很想见你。今天是周末,你们系里头没人,那位龚老师也不在。我问罗军,要不要到校园里碰碰运气。他说如果是他,就在校门口死等。”说到这里,江南伸手挠了挠头发,象是有点不好意思。他发迹线生得高,发型因此很重要,每次见面总是精心打理过。“到了校门口,看到电影海报,我想这么好的电影,你应该不会错过。一看只放两场,大不了站到夜场结束,这半天也算等过你了,还好运气不错。” “万一我没来呢?”双城只顾走,并不看他。“我让你等了三个月,白等你半天也应该。”江南停下来,挡住她去路:“我时间不多,今天晚点回家可以吗?一起吃饭吧。”三个多月,她就等来他的几个钟头,而这样不合理的约会,双城还无法拒绝。谁知今晚以后,又有多少山长水阔?“那我得打个电话回家。”她垂下了头。 罗军的车就停在校门口,上车的时候,他回头朝双城笑笑,什么也没说。江南大大方方陪双城坐了后座,双城想他今天特意着了便服,是要重申二人工作关系的结束,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解雇,也是为成全他今日的方便。江南让双城用他的手机往家打电话,然后侧过头欣赏她为了自己撒谎。罗军在前一言不发,连后镜也不看,双城却脸红到了耳根下。 “你还没告诉我,那电影好看吗?”待她打完电话,江南又一次问道。这一回象是要化解她的尴尬,双城只好接茬:“几年前的奥斯卡了,你难道没看过?”“看过,所以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双城沉吟道:“以前不怎么喜欢,但今天看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很伤感。”“为什么伤感?”“我感觉它在讲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失去,失去亲人,爱人,朋友,最后失去自己,就算他是皇帝也躲不过去。越是在乎的,就越会失去,等到一无所有了,就……”“就什么?”“就自由了。”江南听罢,不由握住她的手,感觉冰凉,便用力搓了搓:“你是看懂了,但还是不懂的好,小小年纪,何必这么通透。” 车开到两路口附近的鹅岭公园,天已黑尽,因鹅岭顶上的两江亭历来是重庆赏夜景的去处,所以公园并未关门。江南吩咐罗军自行晚餐,两个半钟以后过来接他。“两个半钟,”双城心里微微一黯,也不说话,自顾自往坡上走。江南在身后追赶,她却愈发加快了脚步……秋天,鹅岭一年一度举办菊展,坡道两边,连绵不断摆着大小层叠的花盆,夜色里看不见菊花之娆,疾行中却闻得芬芳扑面,正是菊花独有的清苦之香……在转角的花架旁,路灯外的阴影里,江南追上来一把捉住了双城的双肩,然后将她反转过来面对自己,俯身便吻了下去。双城来回摆着头躲避,长发拂到脸上,象一张网:“要是罗军说不来,你就不来了吗?”她低着嗓子嚷道。 “他敢说不来,我就炒了他。”江南带着笑,轻轻箍住她臂膀。双城依旧别过头道:“要是我不去看电影,你就不见我了吗?那我真不该去!”“为什么,你不想见我?”“不想你那么轻易!”双城咬着嘴唇,泪光在眼眶中打转。江南这才收了笑,认真在她额头上吻了一记:“这些日子,我可一点都不轻易。” |
重庆市内数鹅岭海拔最高,山顶上有一间餐馆,看上去生意冷清,虽然正值饭点,上座却不过两成。江南向楼面经理要了一间能看夜景的包房。包房在走廊尽头,面积不大,探出窗口,却发现整个房间凌驾在悬崖绝壁之上,一枝黄桷树桠从窗棂上搭下来,为嘉陵江的夜景镶了个框。江南飞快地点了菜,打发了经理出去。厨房显然不忙,一会儿菜就齐了。江南胃口倒好,飞快填了两碗米饭下肚,拿茶水漱了口,见双城基本没动筷子,擦了擦嘴笑道:“菜不好吃是吧?所以生意不好,人少,才能安安静静和你说话。”双城道:“你才住了几个月,比我这本地人还熟。”江南故意忽略她话中的含义,只笑问:“怎么你没来过?那太可惜了,我应该白天带你过来。这里的菊展品种很多,你那么文雅,一定懂得赏菊。” 上着班开着会,突然偷空去看菊花,这种逸事自然是江南的风格;而登鹅岭赏菊和当日华岩寺观莲,身边却有不同的伴侣,这大约更是他的风格……她只有两个半钟头,江南没有给她机会发作。双城按下性子,嘴上只说:“小时候学校组织来看过,菊花虽好,一想到回去要交作文,就没那么开心了。”“作文怎么写的,还记得吗?背两句给我听听?”“‘帅旗红迎风招展,狮子头金光灿灿’……能怎么写,还不都是几句俗话,东拼西凑来的。菊花是花中隐士,得要南山东篱下相见,净瓶清水里供奉才显出品格,如今随随便便堆在街边,让人想来看就来看,没人看就风吹雨打冷落在那里,哪儿还有什么风骨气质,不看也罢!”双城说着抬眼望他。她虽两颊消瘦,但双眸如星,却异常清亮,有一种凛然的味道。 “还是这么伶俐!”江南叹道:“不是不想来看,是想等一个更好的机会,好好地看。其实,今天也不合适,太匆忙,总觉得与其慌张潦草,不如不见,见了反倒对你不起,但我终究忍不住,所以交给老天爷去碰碰运气。就象在三峡的时候,并不是我和你的好时机,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也没办法。”江南说着握住双城的手,停了停又道:“是我打搅了你。” 双城听到这最后一句,心底抽痛道:“不用抱歉,我没事,我很好。”说完抽回手,起身走到窗边。隔江对岸万家灯火,在城郭中星辉闪烁,最后晕开在她眼底,化做一片光影模糊。“你不要误会我的话。”江南站到双城身后,伸出双臂将她整个搂入怀中。又一次他身上剃须水的香味萦绕鼻底,又一次那深沉而热暖的呼吸触动肌肤,令她虚弱,起伏。“我当然爱你,想得到你,从我第一眼见你。可你知道的,马可波罗号如今一团乱麻,我身不由己。我想处理好这些事再安安心心去找你,我怕我现在,给不了你一场优质的恋爱,懂吗?而且,我也希望你好好呆在学校,不要再搅进乱七八糟的男人堆里,他们会伤害你。”说到后来,声音已变作呢喃,江南的嘴唇轻轻摩擦双城耳际,感觉她的皮肤一点点有了热度。 终于听到那一句肯定,双城心痛如绞,又冰消雪融,漫过了一切怨恨纠葛。她扭转身望着他说:“只有你才会伤害我,”一语未了,忍了整晚的眼泪,崩坝决堤,扑簌而落。这眼泪一断线,她的话也跟着乱了秩序,颠颠倒倒地说:“我给你写信……写那么长信……你没电话……还解雇我,让人来笑话我……我不明白,明明先开始的人是你,为什么最后割舍不断的只有我自己,这不公平……你明明在重庆……可你不来……不来就不来,永远别来,你把信……把信还给我……”她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江南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有趣,只捏住她下巴道:“原来我的双城也有嘴笨的时候,好啦好啦,你的信我宝贝着呢,反反复复读得都能背下来了,来来来,不信我念一段给你听……呐,江南,回到重庆三天了,三天以来,我一直在想以后该怎样称呼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叫你的名字,世上再没有另外两个字,可以概括你的美好,可以让我如此心动,如此从深处源源不断地喷涌出幸福……” “别念了!”双城红着脸伸手挡在他嘴边,“别念了,你要真记得,就一辈子记着,反正这样的信,我是再也不会写了。”江南便笑:“学生背得这样熟,老师却不来考试,岂不浪费苦心?”“不浪费,等有一天你不想要了,就从头到尾再念一遍给我听,听完我就走,绝不怪你。”“可如果想走的人是你呢?”“那你也从头到尾念一遍,念完我就留下,哪儿也不去。”双城陷在自己编写的剧本里,缱绻缠绵,愈发泪如散珠,彩线难收。江南只说:“真有那一天,我就把信还给你,好好地送你走。”见双城发愣,他接着又说:“我说过我恐怕给不了你理想的恋爱,双城,你真的愿意一试么?”双城泪水堵住了鼻子,闷声答到:“这话你怎么不在那晚之前问我?”江南只得叹息道:“我说过,都怪我,我先动了心,我没忍住。” 说完这句,他的嘴唇便向双城覆盖上来。双城左抵右挡之际,听得他在耳畔哀求:“罚够了没有?”才一恍惚,便城池失守,感觉江南千军万马,闯进关来。太多的相思,太长的等候,数不清的怨恨哀愁,瞬间化为乌有,爱情变得如此真切,毋庸置疑,一切道理退隐而去,只见当下,唯求此际。与江南的初吻,她是完全失忆,此时只觉江南象在她嘴里搜寻一样东西,每个角落都细细勘察不放过毫厘,她只能袖手旁观,放纵他在自己身体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过了一阵,江南只好抽身出来,掰正她的脸,喃喃自语:“看来学生要好好教教老师。”他那边再三鼓励,双城终于鼓足勇气回访过去。这点回应已足够江南欢喜,化身一个巨大的漩涡,引导着她不断向前,堕入那天花乱坠的深渊。 餐馆面向悬崖那一面都是雅间,一间连着一间,长龙般攀缘在石壁上。如果这时候有一双眼从夜空中眺望过来,便会看见有人在头两间房里碰杯划拳,有人在中间的房里打牌抽烟,而隔着几扇没亮灯的窗户,长龙尽头的那扇窗前,则有两个人的剪影纠缠在一起,缓缓游动,像一尊正在复活的火山…… |
@ty_秦明月 2020-07-18 16:06:54 ?? ----------------------------- 谢顶。 |
餐厅打烊前,经理进来结了帐,蓄了最后一轮茶水。江南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说这悬崖上的房间让他想起他大伯早年留学日本的一段奇遇来。那时学校放假,几个中国同学相约去箱根泡汤,住在乡下的温泉客栈,也是这么一间悬挂在绝壁上的小屋,夜里聊到这一带自古以来是情侣殉情的胜地,应是魂魄不散,便有人提议请碟仙玩。“那个游戏我听过,沙盘上会显出字来,”双城插嘴到。江南说:“通灵的游戏不能随便玩,一旦魂灵留字,那便是找上了你,托付的事就没法再推辞。”“那他们看到字了?”“是的,更奇怪的是,留的是个汉字,冤枉的冤字。”双城听得身上发冷,不由往江南怀里靠了一靠。江南搂紧她,接着道:“第二天大家忍不住好奇,跑去向客栈老板打听,才说一年前这屋里住过一对东京来的情侣,双方都是中国人。夜里听到二人争执,说的也是没人懂的中文。第二天一早男子独自离去,留下年轻女人在屋里哭哭啼啼。到第三天,女人也失踪了,老板没见到人出来,进屋查看却发现窗户大开,赶紧报警联合乡民到悬崖下搜寻,天黑后才找到尸体,据说还怀着身孕。人是从窗户那儿掉下来的,摔得七零八落,很惨。大家听完不胜唏嘘,原本就算了,偏我大伯多事,觉得如果赌气自杀,沙盘上不该是“冤”字,应该是“情”,或者“恨”之类的字眼。店里登记用的是假名,但查看当地旧报纸,却零零星星拼凑出了男方的线索,甚至还有他的姓名。很多年后,也是机缘巧合,我大伯竟然在台北遇到了那个男人,他早已娶妻生子,成了一位体面的绅士。但当我大伯一提起箱根那间客栈的名字,那男人就脸色剧变,手抖得握不住茶杯……回来以后,我大伯认定就是他杀了那个怀孕的女人,因为他脸上就写着凶手二字。”双城恍然道:“他假装离开,然后夜里悄悄回来,乘她不备,把她从窗口推了下去?是这样吗?”江南抚着她背脊说到:“我大伯也是这样猜,但那么多年过去,早没了证据。可怜那女子魂泊他乡,难归故里。” 沉默了几秒钟,双城突然问:“为什么想起这个故事?”“我说了,因为悬崖小屋。”“还有呢?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双城不依不饶,江南便笑:“真没什么了,我只是想,即便这样阴暗的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一定也两情相悦过,是爱情里的占有、怨念和执着,才让结局变得不堪。”双城听罢再次走到窗前,夜风拂动她的长发,象一个戚戚的幽灵。她回身望着江南,徐徐说到:“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你想说的话,送那块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秋天的嘉陵江,河水澄清了不少,变成一种半透明的瓦灰。河道狭窄,裸露出嶙峋的河床。“双城,下来吧,别老坐着!”骆阳喊了不止一次,双城只是摆摆手,独自坐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河滩上的骆阳和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商量怎么把风筝升起来。她刚病好,不该这样坐在风地里,可昨天到现在,突然间纷纷扰扰,太多的欢悦和遗憾堆积在脑子里嗡嗡作乱,很需要被这秋风理个清爽。时间太仓促,她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统统被江南闪电式的出现和退场封杀在了肚子里。才一句“罚够了没有”,几个月来的决心便土崩瓦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如此轻易就原谅,那么那些深宵独坐,泪流满面又有何重量? 河滩上传来一阵欢呼,五彩缤纷的大蜻蜓终于攀住一阵风爬上了高空,一阵颠簸后,总算平稳下来,骆阳用白纸剪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套进线轴里,一松手,那纸圈便打着转儿,沿着风筝线一路爬上了青天。“看呐!双城!这叫‘寄给未来的信’!你也来寄一封吧!”骆阳挥着手,为自己的浪漫感动不已。看着那“信笺”越升越高,直到远成一个小小的白点,双城也禁不住鼓起掌来。 临别的时候,江南留给她一只厚厚的信封,那里头当然不是情书。他说他依旧付她工资,更高的工资,但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念书。从现在开始,她不必再靠家里养活,江南那里给她建立一份基金,考得好,就拿走,考不好,就一直攒着……他问学校什么时候放假,双城说得明年一月。“那差不多又是三个月,”江南搂紧双城,埋首嗅着她的体香:“三个月就三个月,估计到时候马可波罗的事也有个了结了。你安心读书,把功课补上去,寒假我们去旅行……你想去哪里?”双城迟了几秒才回答:“去一个你不急着接电话,不急着赶飞机,也不急着去开会的地方,哪儿都行。”江南听罢,又再吻她:“你还没见过大海吧?那咱们就去海边,就我跟你两个人。” 双城走下河滩,从骆阳手里接过一张“信笺”,用圆珠笔写上“海边见”,再照着样子套进线轴里……白蝶翩跹,盘旋而去,转眼便消失在风筝线的尽头。 双城突然发奋图强起来,无论是来自淘沙还是骆阳的活动邀请,通通推掉,除了上课,她总把自己关在三楼小屋里学习,密密麻麻的稿纸写满一本,扔掉,又写第二本。为了集中精力不分神,她嘴里总是大声念着,不是单词就是课文,一天下来,常念到喉咙沙哑,却只觉痛快。渐渐的,不用朗诵,她也能充分理解她所阅读的内容了,外界的嘈杂和内心的骚动不再能够打搅她。她没再给江南写信,如今天下大乱,写了也不知寄往哪里;再说上一次江南并没有回信;再再说,自她收下那只装钱的信封,就不知该写什么好了。说爱,不说爱,都不合适,只好埋头念书,一想到江南,就大声朗读,把所有的尴尬和疑问,都留给未来去修补。他又一次音讯渺无,她只好收起羽毛将头埋进沙堆里,假装忘了自己奋发图强的理由。 好几次双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窗外老树掉光了旧年的叶子,余下一付骨骼显露出来,才见满树麻雀和高高低低的鸟巢,如一幅笔墨凄清的枯木寒鸦图。透过这一树屏风,对岸人家灯火未眠,这一年来似乎又密了些。浓黑的部分依旧是乡野,伸展到快要看不见的地方,便出现了一段沿江公路。转弯处有一盏路灯,细雨迷蒙的夜里,那点灯光和地面反射出的亮,融成湿漉漉的一团桔黄。在那舞台追灯般的光团里,每隔一小会儿,便有车辆飞闪而过。隔着玻璃窗和嘉陵江,双城默默注视着那团光……她想江南会不会就在某一辆车上,眨眼之间,便离自己近了一步。有时她索性熄灭台灯,趴在窗口上,慢慢放虚了焦点,透过那一树清奇的轮廓,让灯光在眼里浸润开来,放大成一颗颗宝石,闪烁在枝桠上,成了她的圣诞树。“江南,圣诞快乐!”她在心底默默地说。 |
冬天长江枯水停航,静融终于回来了。双城一见她,被她的风韵吓了一跳。静融的长辫子打散在背后,烫成了一头蓬松的波浪。原本单薄的身材添了两分丰腴却未失苗条,皮肤有说不出的鲜亮,笑眼清灵,波光荡漾。“那谁,小邓,我和他好了。”静融宣布时带着一点傲娇,她知道双城不以为然,所以也象是宣战。 下午双城和小邓打过照面,那人还是老样子,对静融千叮万嘱无微不至,简直象在表演,但又有一点不同,神态中多了一种宣示主权。除此之外,他打量双城的眼神带着点敌意,双城立刻意识到自己对小邓的评价经静融之口已被他知晓。她之前总以为小邓和自己保持距离是为了让静融宽心,眼下看来却不尽如此,在他们俩彼此靠近的过程中,双城感觉自己成了二人结盟的投名状……而最让她别扭的,是小邓那种割爱暂借的表情。什么时候静融跟她在一起,还得由着小邓高兴?从前跟黄涛一起,说说笑笑毕竟随和,如今这小邓竟是完全不买她帐,静融却因此更加服气,只能对双城抱歉地笑笑——那笑在双城看来,也有得意。她不得不承认一点,小邓对自己的放肆正是源自静融的加持。 天已经冷了,双城刻意要补偿分离,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插进静融的棉衣腋窝里,象她们小时候依偎着上学那样。静融下意识地夹紧了胳膊,好让双城的手更暖和。又闻到了静融身上独有的清洁的芳香,如此安心,令人舒畅,可一想到小邓的脸色,一想到静融对自己不可挽留的背叛,双城便思忖眼下这种光景只会越来越少,一阵酸楚涌上眼角,还好天色昏暗,静融并不觉晓。 还是沿江路上外语系旁那家麻辣烫。还是靠边的小桌坐下,还是一个人就把“耗儿鱼嫩鸭血豆皮藕片……”一一勾上,彼此不用问,都知道要点啥。油锅还没滚,双城握住静融衣袖,皱眉道:“他现在对你千依百顺,总归还是诱饵,没达到目的之前,谁知道是不是假象……”话没说完,静融便打断道:“你别总把他当成坏人好不好?不是人人都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喜欢我,对我好,是真心的。你知道我来例假的时候会贫血会头晕,天一冷更厉害,这些他都记在心上,到了那几天,他就会打热水过来给我泡脚,泡暖和了再睡觉。不让我沾冷水,洗衣服拖地板就不说了,等我眯一觉起来,几双鞋擦得干干净净,烘得暖暖和和,上了油打了蜡,整整齐齐码在那儿。他说看我在前台从早到晚一站一整天那么辛苦,又帮不上忙,只能把鞋子弄舒服些,算是点分担。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谁这么疼过我呢。” 据静融说,他们确定关系也就是最近的事。那晚,王朝号回程停靠寸滩码头。除了轮值的几个,船上年轻人都去岸上宵夜烫火锅。下船的时候,静融落在后面,夜里风大,跳板晃得特别凶,她稍迟疑,小邓便回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就再不肯撒开,静融别扭了几下挣不脱,心里好笑,也就任他牵了走。好在黑咕隆冬,河滩上又冷,大伙儿走得飞快,倒也没人注意。后来一班人围炉吃得正热闹,神不知鬼不觉地,小邓的手又在桌下抓牢了静融……台面上依旧说笑不动声色,桌底下却汗津津地十指相扣,那一种紧张、快活,要说销尽人魂也不为过。 双城听着静融甜蜜的述说,想象着冬夜码头上那一桌火锅,因而又想起万县的画舫,巫山的柳叶舟,想起维多利亚号上的种种,想起这一江春水,如何牵动一路儿女情长,惹古今风月,尽付其中…… 静融又讲:“小邓以前跟何敬东同屋,那人你知道,徐晓岚的事过去没多久,又开始吊儿郎当,闹腾得他没法学习。后来他把库房整理了一下,旁边隔出一块来睡觉。领导想让他兼了库管的职也不错,夜里急用东西更方便,就同意了。所以一下班,我们就窝在那房里,他复习他的功课,我看我的小说,也没什么可做,但只要呆在一起,就觉得时间容易打发许多。还好有他,否则就这么一趟一趟闷在船上来回跑,叫人怎么熬?”双城也道:“是啊,听说远洋轮的船员,有的还精神失常呢。”静融笑:“倒没那么严重,船靠码头的时候,我们也上岸玩。不过,都是些小地方。停寸滩去烫火锅,到万县就吃烤鱼,靠奉节的话,可以买脐橙回来剥,宜昌热闹些,逛逛码头夜市,买点小东小西。有时候碰上谁过生日,大家也凑份子去唱卡拉OK……”“干嘛花钱唱,船上不有卡拉OK吗?”“天天呆在船上,早都烦了,领导又走来走去,哪还有心思唱?再说,天天都是我们服务客人,偶尔也让别人服务一下我们!” 静融的面孔在灯下愈发光亮,双城突然悟到一点:离了她的静融并不寂寞。眼前的她如今是王朝号上的公主,有同事围着,有小邓宠着,时不时地,还有客人追求着,离开双城的日子,静融不但没有缺失,反而更加快乐。她们分离的结果只是她一个人的失落。这念头一闪而过,归根结底双城还是愿意静融快乐,更何况,她自己的心思也全系在江南身上。世上的青梅竹马,结局总不过各奔西东。 “刚上船那阵,我心里常发慌,一到夜里就想家,你又不在。犯了错吧,怕丢工作,不犯错吧,又怕一辈子就耗在这船上看不到前途。现在和他有了长远打算,也就有了盼头。你别看他傻傻的,其实心里特别有数,现在考试准备得差不多了,等钱一攒够,他就辞职上岸,脱产读书。”“那你岂不得养他?”“谈不上养,他有积蓄。再说,养,我也无所谓。他的计划,一步一步的,都看得见,摸得着,就算先吃点苦,也值得。” 对岸山丘在夜色里只剩起伏的轮廓,冬天江流平缓,灯光倒映水中,金红、银白,串成一条条珠链和彩带。静融说:“你看那边,建了好些新楼。我们厂也卖了一块地,将来要盖商品房。小邓说等赚了钱,就买一套望江的房子,江风吹着,景色又好。”“天天在船上还没看够?”“他说望着这条江,就会记住我们的现在。”“行了吧,那是长江,这可是嘉陵江,别谢错媒人拜错了祖宗。”静融笑着从锅里捞起两片海白菜,送进双城碗里道:“我知道,我们这种平平淡淡的活法,不合你胃口,给你,你也瞧不上。”双城接过碗说:“什么瞧得上瞧不上,各人有各人的经历,我还羡慕你们耳鬓厮磨心心相映呢。” 店家往锅里添了汤,静融将台面上的东西一股脑全丢进去,低头拨大了火苗。“对了,天还热着的时候,有趟在大宁河换小船,看见江南了,叶丹、米拉,还有一个叫什么……”“杜鹃?”“对,反正是旅游学校的几个。江南和叶丹走得很近,大家都看见了。听说其中还有几个台湾来的明星,隔得远,我也没看见。”双城了解静融说话的风格,她要说“走得很近”,那么别人看上去江南和叶丹便确定是情侣无疑。江南在记者团之后又组织了明星团,继续为马可波罗号造势,这点双城倒听沈小姐提过。如今想来,也是遣走她后,补偿叶丹一次旅行的意思。静融既说“大家都看见了”,双城便可想象众人的反应如何。这恐怕也是小邓眼中轻蔑的来由——他是要把这贪图荣华的榜样贬低个够,才好让静融死心塌地和他粗茶淡饭地厮守。 见双城沉默,静融当她还在为江南费琢磨:“那些事你不打算弄个清楚?”双城放下竹筷,抿了口茶说:“如果不是真的,就没必要审,如果是真的,审也没用。”见静融欲言又止,双城倾身向前道:“我和他的事,跟你们不同。我是打算走远一点,出去看看的,既要出远门,过河我需要一艘渡船,登高我需要一把扶梯,读书不是我的强项,我得找人带路。”话一出口,双城就后悔了,她知道她说的并非实情,至少不全属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歪曲,仿佛由得别人误解,反而简单些,好过她的骄傲败在江南手里。爱情突然让双城心虚,她爱的人并不和她站在一起,这使她每每想起,都感到恐惧。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他?”静融皱了皱眉。少顷,双城方道:“还是爱的吧,否则也太难了。我是说,那样的话,也就不必是他了。”“什么意思?又爱又不爱?听起来好复杂,你做得到吗?” 这一次,双城答得轻快利落:“他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
十二. 天涯海角 飞机进入平流层后,耳畔噼里啪啦响起一阵解开安全带的声音。双城往旁边瞥了一眼,然后为自己解了扣,还好,这比扣上的时候顺利多了。才刚因为不得要领,差点被人发现她是第一次坐飞机。舷窗外一片炫目的蔚蓝,云海在低处均匀铺开,象一床宽阔的羊绒被,一湖静止不动的波澜……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双城一直这样安静地注视窗外,生意人模样的邻座男人两次三番想搭讪却毫无机会。 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胸膛里如鼓的心跳,一阵接连一阵,从拿到机票起就不曾平息。三个月来她埋头读书、备考、冲刺……不许自己分心去想等在终点上的究竟是什么。期末考试结束,双城的成绩从排名末尾反超了班上一半同学,长这么大,她从未如此苦读,几乎累到虚脱。家人都说高三那阵要能拿出这等斗志来,估计一本线也都过了。 空姐送来饮料,身边的男人忙接了替她递过来,瞅空问到:“小姐出门旅行?”一口广味普通话在当时也算一张身价名片。双城摇头,男人便接着猜:“那是出差咯?这么年轻,很能干嘛!也不是?那就是见男朋友?不过广州这个地方,很复杂的啵,如果没有朋友带路,小姐这么漂亮,那是很危险的哦……”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手腕上黄澄澄的一块金表,仿佛那东西勒得他很不受用。双城明白这是在划重点,可她到底也没认出来那是个什么品牌。 抓住男人喝水润嗓的机会,双城忙戴上耳机,世界才又清静下来。爱华随身听里转动着她听了一冬的磁带,每首情歌都唱得丝丝入扣: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言语从来未曾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为了这个遗憾,我在夜里想了又想无法睡去……” 双城趴在小桌板上,细细密密地写信给江南,没有信笺,这第二封信就写在一叠餐巾纸上。飞机穿越云团,机身一阵颠簸,笔尖打滑戳破了纸巾,双城不由紧张,伸手按住桌面,不等那波摇晃过去,就歪歪斜斜接着再写:“飞机颠簸的时候,我是最怕的一个。还没有见到你,我不能半途死掉。我祈祷如果命中有难,就请发生在归途,使我无憾。”写着写着,抖动平息下来,双城舒了口气,转头再看窗外云海,纯净无极,乾坤安定……忽而想起小时候和静融躺在江边乌龟岩上,看蓝天白云变化出海市蜃楼,万马千军,如今她终于登上云端,看到了神话的彼岸,梦想却一挥翅膀,轻轻飘去了更远的地方。 白天鹅宾馆高耸于珠江北岸,楼高百米,双城一走进,立即想起天外有天四个字。大理石水晶灯也就罢了,中庭竟然还藏了一处山水园林。只见绿萝翠蔓之中,一道瀑布三叠而落,下面池塘清浅,锦鲤悠闲,栈桥曲行,芳草清新。假山顶上筑有一亭,匾题“濯月”二字。双城心叹如此繁华之境,却有这等古意,此种气派显然又在重庆扬子江之上了。 在柜台递上身份证,双城拿到了十六层面江的房间钥匙。屋里摆放一张近两米宽的大床,贡缎床罩平整得如同刚刚熨过,一窗夕照之下,满屋都是暖黄的柔光。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咔嗒一声锁上,双城略微一惊,感觉象走进了一个陷阱。可这是多么华丽的陷阱啊,藕荷色的地毯又厚又软,象一片温暖的沙滩,靠窗放了一张美人榻,上面搁着两只香妃色的抱枕,四角垂着流苏,象是电影里的道具。茶几上一瓶蓬勃的非洲菊,造型稍嫌死板,却透着此中规矩的纹丝不乱……扫视完一圈,双城的目光最后落到大镜子里自己的身上。头发又长了一截,象栗色的缎子垂荡在腰间,大红色的针织开衫,因为领口太低,出门前从里面锁了一枚别针,刚好露到那粒朱砂痣为止,多一分少一分都不是她双城。底下是今年流行的靛青色喇叭裤,上下裹得袅娜匀停,如同一支玫瑰初开,连她自己都不禁看到入迷。 刚把行李袋打开,房间电话就叮铃铃响了起来,双城飞奔过去差点撞了矮柜上的电视机。自然是江南打来的,说算着时间,猜她已经进了房间。他自己跟几位客人住在十二楼,中午一直会谈到现在,等等还要去楼下粤菜馆办招待。“脱不开身上来看你,”江南的声音温柔平静,听不出任何急切之情。他让她自己下楼四处逛逛去,不必闷在房间里,找地方吃个晚餐,到商场买买东西。“只要带着你的房卡,签个字就行,消费都记在帐上,我来买单。”双城一连嗯了几声,也不知怎么答应,只轻声说:“我会照顾自己,你忙你的去。”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才听江南道:“放心,你已经到我身边了,我们很快就在一起。” |
@ty_秦明月 2020-07-21 13:55:14 加油 ----------------------------- 谢谢秦时月! |
“哗啦”一声揭开锦缎的窗帘,楼下珠江波光闪耀,跟双城窗外的嘉陵江宽窄相仿,却货船往返,十分繁忙。沿江碧绿一带,皆种着年深月久的老榕树。双城知道这片地方叫沙面,从前是租界,《三家巷》里的周炳和区桃便离这儿不远。一想至此,她不由添了几分出门在外的欢欣。 顺着芙蓉鲤鱼图案的提花地毯,前方雕龙砌凤的紫檀木月洞门上挂着“玉堂春暖”的匾额。粤菜馆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上来招呼,双城笑着摇头,往门口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向楼下走去。宾馆商场出售的大多是瓷器玉雕,笔砚屏风之类的工艺品。双城无甚兴趣,只一路匆匆浏览过去,直到绣品柜台前,见一位画师端坐其间,架着一付老花镜,往丝巾上描画着工笔花鸟。凑近看时,见有凤栖梧桐、鹤立寒秋、鹊弄梅花,鱼戏莲塘各色花样,笔法细致,颜色柔艳,衬着牙白的真丝,竟是精美异常。画师从花镜上方,瞅着双城问小姐要不要选个图样,画上一方?双城好奇问了个价,回答连画工每幅两百元,她便笑笑走了开去:就算江南买单,她也没那个底气。 一楼临江的流光阁是间自助餐厅,透过玻璃幕墙,一览无余暮色中的珠江。餐台上的美食皆为鲜花环绕,显得身价不凡。玫瑰牛排、北极贝、生鱼片,碎冰上冻着大虾和生蚝,青花瓮里盛着名叫“冬荫功”和“佛跳墙”的羹汤……好些都是双城闻所未闻的名字。一口气吃掉三盘,她才停了下来。头一回在这样富丽的场合,没有别人在旁,不用那些小心翼翼的矜持与端庄,只由着自己的好胃口,自由自在吃个够……再加上十六楼上属于自己那间房,想到这些,春风得意的笑容再度浮现双城脸上。 签好单,双城从餐厅后门出去,还没走到江边,先嗅到一股混合着鱼腥和水藻的气味,随晚风层层荡来,提醒她今宵此刻身在异乡。廊檐下临水挂了一排纸糊的灯笼,光晕朦胧象孔明灯,面上影影绰绰映着周围摇曳的水竹。双城心想若不是腥味浓重,这里倒应该摆一套琴案香炉,做成水榭听音的模样……正琢磨,不防身后花园中,有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朝她走来,说的是国语,声音格外熟悉。双城一回头,与来人正打个照面,灯光下看得分明:不是江南又是谁? 这边江南也是一愣,鹅岭一别,已经数月,此时猛然相见,满腹惊喜却不能言,冻僵似的,各自怔在那里,惹得他身边那人不禁相问:“怎么这位小姐是……”双城这才发现说话的男子,竟是当日在渝都九重天见过的向鸣,那位兴风作浪的信贷员。江南忙揽过双城,朝向鸣笑道:“这下藏不住了,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林小姐,跟我从台湾过来看看。怕她嫌我烦,这两天都是放她自己到处去玩。”双城定神与向鸣握过手,问了声好,不敢多言,生怕自己的口音露了馅。那向鸣见她如此年轻,又从未听江南提及,心料不过是他带在身边的闲花野草,便不在意,只拿金屋藏娇的话随便打趣了几句。 三人行至大堂,双城借口刚吃过饭,想周围走走,让二人自去详谈。江南顺势笑道:“你看,才陪了几分钟就嫌我们烦。好了,自己当心一点,别走太远,逛完了回房间等我!”顾不得二人在身后打诨,双城连忙抽身出来,直行到酒店外的榕荫下,仍感觉一颗心砰砰狂跳。 沙面岛作为广州埠口,一百多年前始建租界,眼下仍有不少外国领馆。双城见岛上古树成荫,比比皆是西洋小楼、欧式庭院、尖顶教堂、雕花拱廊,罗马式的圆柱,地中海的窗户……更兼其中餐馆酒吧,出入皆是衣着考究举止洋派的男女,她看了自是羡慕不已。一天之中,双城从自己清简的小屋穿越到这异国情调的环境里,感觉象在做梦,不知不觉迷了归路,站在街口四面踌躇。夜色已浓,半天竟不见有的士路过,她只好估摸着前行,想先找到江边,再沿着堤岸回去。 叮铃一声自行车铃,几个年轻学生骑车经过,谈笑风生说的都是粤语。双城喊了句“请问……”见他们骑得飞快,又住了口。不料走在最后的一位竟掉个头,慢悠悠地踩了回来,车上的少年松垮垮穿着件衬衣,胸前别着一枚看不清字样的校徽。双城上前打听白天鹅宾馆怎么去,少年便用普通话答她:“那你走错了方向,应该往后再右转过去……要不,我给你带个路。”借着路灯,双城见这少年肤色颇深,五官轮廓有着南方人独有的深邃,跟她小时候追过的香港明星有几分相似,便道过谢,跟在他车后一路往回走。少年没再说话,两人行至江边,远远见白天鹅披挂霓虹,伫立前方。双城于是又道声谢,那少年朝她灿然一笑,便一阵风似的拐入了街巷之中。双城再望两岸夜色缤纷,江风袭面潮湿而温暖,哪里象是冬天。 这个晚上江南没再出现,他只打了个电话确定双城回到房间便没了消息。双城占山为王,在大床上尽情翻滚,在浴缸里享受泡泡浴,打开电视调到内地看不到的卫星频道,跟着MTV赤脚在地毯上蹦蹦跳跳……玩够了再伏案继续那封写在餐巾纸上的长信……夜深后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满室晨光,电话铃正在疯响。双城一把抓起,听里头江南说到:“收拾一下,二十分钟后,在大堂等你,我们去机场。”“机场?还要飞哪里?”“去我答应过你的地方。”双城从被窝中一跃而起,子弹一般冲进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她看到自己两颊红晕,双眼熠熠。这就是她戒不掉江南的原因:每一次相见都跌宕如戏,从不知下一分钟他会带她去哪里。她只能日复一日等待,忠实沉迷于这部漫长的连续剧。 |
前往三亚的小飞机一排两座,只容十来人,在天上颠簸得象一只风筝。降落的时候,双城吐了,捧着纸袋呕得涕泗横流。江南隔着走道伸过手去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双城听出他脸上有笑,想自己好不容易盼到这次旅行,准备那么久,一出场却如此狼狈,心里诸多懊恼,胃里吐空了,眼泪却一直流。江南瞧在眼里,只是微笑,待二人走下舷梯,才揽过她,轻轻揉着她后脑勺道:“别着急,我们的假期才开始,就我跟你。” 大东海金陵度假村是当时三亚海边为数不多的酒店之一,他们的房间订在一楼,这次,只有一间。才进屋,江南就拉着双城站到玻璃门前,然后他上前一步,象拆封一份礼物,哗地一声拉开了窗帘。一片纯净耀眼的蓝色立刻映入眼帘,仅仅隔着几十米的沙滩,大海平静、辽阔,如一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呈现在双城面前。“大海!”她轻呼了一声,转头望了江南一眼,眼睛亮亮的,满是闪动的欣喜。紧接着,双城弯下腰去,脱了凉鞋,江南还未回过神来,她已突然翻过阳台栏杆,象只灵敏的小猴,奔过了细软的沙滩……直到一脚踏进温暖的海水里,激动得气喘嘘嘘。 江南追上来,笑着绕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双城肩上说到:“这样你就会记得,第一次看到海,你是跟我在一起。”海水没到了双城膝盖,轻轻在那里荡漾,有点痒。江南吻她,细致而漫长,每次她挣扎出来透口气,就立刻又被拉回怀里继续吮吸……她才知道他这样想她。原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此时方知相思不能已,概因暗中有呼应。 眼前的江南,白衬衣敞开着,露出紧实的肌肉和焦糖色的皮肤,他笑的时候,嘴唇和下巴展现出优美的弧度,还有冷峻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以及细致的双目所构成的眉宇间那一小块犹如山巅般轩昂的三角地带……那最是双城着迷之处,让她联想起几百年前的古代,手持长剑行走于大江大海,又象时空冷清的未来,从另一个国度而来,不消语言,就能接通她的内心。他总叫她突然间充满文采,又突然间语言苍白,他有一种独特的质感,朗润而锋利,孤清又柔情,他整个人就是一身的气质,是的,他的美就在于他的气质——双城找到了答案。 尽情端详这张朝思暮想的面孔,双城克制着自己每时每刻,都想要亲吻他的冲动。她只好掉过头,大声唱着歌,在浅水里跑来跑去,踢起的浪花溅湿了自己。双城仍穿着那件红上衣,下身换了条南瓜型的小短裤,欢腾在水中象一朵碧海红花。她绽放天地的活泼,令江南满心感动:“总算又听见你唱歌,又看到你笑容了,这真好,双城。”他手指了指身后的酒店问:“知道为什么选这儿吗?”“为什么?”“除了它离海最近,可以让你看个够,还有这建筑的外形,象不象一艘轮船?”“维多利亚号?”江南不答话,两人又拥在一起。双城涌上一阵心酸,可她知道,她只是太过甜蜜。 |
三亚日日好天气,刚刚开发的海岛游客很少,阳光下空气清冽透明,一切都鲜活闪亮,包括他们的心情。江南包了一部出租车,几天里带着两人跑遍了山水海滩,黎寨椰林。双城那盒磁带一直在车里反反复复地播放,俩人搂着肩听,握着手听,不管不顾地接着吻听。“舍不得把眼睛睁开,我的心整个被幸福掩盖,微风轻轻吹开一片海,爱是绿色水草摇摆,舍不得把眼睛睁开……” 阳光透过路旁的树影明灭在双城脸上,她甚至将身探出窗外,仰望着头顶无尽伸展的绿荫,想象自己是一只快活的猿猴,荡漾在树梢丛林,多么自由,多么写意。 抵达亚龙湾的时候,太阳才刚升起,退去的潮汐困住了浅水中的鱼群。渔民在月牙形的沙滩上高高低低站成行,不慌不忙地一把把收起黑色的大网。双城看得高兴,跑去站在他们中间,帮着传递渔网,黧黑的男人们也不见怪,都望着她笑。收回的网里有满满的收获:浅灰色半透明的虾蟹,巴掌宽大的银鱼,各式各样的贝壳和蛤蜊……一个赤膊的汉子从里面拣出个儿大的海螺递给双城,她接过来便欢天喜地地举着给江南看。海风拂着她的脸,上面没有一点妆,皮肤柔润得象花瓣,散发出怡人的清香。 亚龙湾此时初为人知,尚未嘈杂,纯净的沙滩上泊着几艘被人遗弃的破船,木板间爬满翠绿的藤蔓。海面平静无波,随着太阳的升高,显现出越来越鲜明的蓝色。江南指着海前方远远浮起的一座小岛:“你看着,我游到那儿去,然后再回来。”说完脱掉衣服,一头扎进了海中。他游的是自由式,速度很快,动作优美,象一尾被放生的鱼,迫不及待地离岸而去。 双城站在海水里,望着江南渐渐缩小的背影,想起缘起情生这一路,她曾怎么彷徨孤独,又如何挣扎无助,而今在三亚的海边,她终于放弃了抵挡的借口,承认自己不过是爱上了江南,女孩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这么简单。这个结论使她泪如泉涌,不禁往前跨出几步,把手罩在嘴边,拼尽全力喊到:“江南——我爱你!”因为太过用力,声音有些破裂,但她毫不在意。江南已经游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唤,但那一刹那,犹如心电感应,那个小黑点停了一停,在海浪中转过身来,冲她挥了挥手臂。 短短几天,长长的时间,他们没有片刻分离。阳光下,三亚的海水清洌得如同淡绿的玻璃,银色的小鱼,不紧不慢在浅滩游弋。江南教双城浮潜,两个人牵手在水下,温暖,明亮,一片安宁,鱼群擦着皮肤经过,他们感觉自己也幻化成其中的一员,被那宁静的水波拥抱着,忘记过去,也没有未来,只两颗醉了的心随浪摇摆。 深夜,一岛皎洁的月光,海面、沙滩、酒店皆笼罩在清辉之中,泛着淡淡的银白。海岛静谧,唯有双人床上喧闹不已,他是向导,带领她寻幽探密,领略世上最美的风景,在那个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海滩涨潮了,“哗——哗”一波一波几乎拍打到枕头上,初时声音很大,听得久了,慢慢柔和起来。双城累了,蜷在江南怀里,安心嗅着他身体的气息,听他轻声解说:“……海水受到月亮的引力……三大星体连成一线,月圆之夜便会有最大的潮汐……”潮水真的漫了上来,漫过白天徜徉的沙滩,漫过江南的声音,漫过双城意识中最后一点零星。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潜入海底,无梦,无光,无声。 |
离开前的一晚,仍旧去附近夜市吃海鲜。江南发现双城爱吃虾,却不会剥壳。“重庆人不吃海鲜,”双城为自己辩解:“河虾就只这么一点点,再剥壳就没有了。”她用指尖比划着笑了。江南细心替她剥去虾壳,用牙签剔掉虾线,再蘸上酱汁一只一只递给她吃。大排档周围吊起白炽灯泡,灯光下双城穿件海魂衫,光溜溜绑一根马尾在脑后荡漾,既俏丽又帅气。江南端详她道:“我赌你三十岁后,会更美。你是那种只会越来越好看的女人,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不光靠昙花一现的年轻。但愿我有那个运气,可以慢慢欣赏你。” 双城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问他那晚遇到向鸣,为什么介绍自己是台湾人。江南笑说向鸣素来谨慎,现在沾了事,更添心虚,在广州见面就为图安全,突然钻出个重庆人来,恐他疑心。双城又问现在见向鸣还有何作用,江南抿了一口手里的啤酒,眯眼说的确无用,肉到了狼嘴里,除非开膛破肚,否则什么也追不回来。“不过这次是应他邀请,他还想把戏唱下去,假装通风报信,好把事情都推到杨学坚身上。肉咽到肚子里,渣总得吐点出来。” 据江南说,为防要挟报复,杨学坚根本一早就与香港的老婆悄悄离婚断绝了联系,如今大隐于市,彻底消失在江南的视野中。另一面和泰股东们得了消息,急起来只拿江南是问,追不到钱,他便无法在台湾出现。“所以,篡权窃位也好,引咎离职也好,事实上我已经跟和泰没有关系了。重庆那边,如果向鸣的报告属实,那么现在环宇、银行、政府,都乐得跟杨学坚重新搭台,分赃发财,谁也不会再认识我。一开始我小看了杨学坚,如今想来,他要的不仅是钱,而是整个替代我。” 江南用手轻轻刮蹭着下巴上的胡茬,望着远方黑色的海平线,缓缓说起杨学坚从前在香港经营发廊,生意不错,但不知怎么沾上了赌博,葡京酒店一个来回就成千上万地输,直到把好好一份家业全顶当了出去。双城听到这儿,险些脱口而出“原来不是股票失利”,话到嘴边才踩了刹车。这边江南继续说败光了家产的杨学坚如何被大耳窿追债追到老婆闹离婚,有家不能回,赤条条跑去台北投靠在他门下求援。江南不但帮他摆平了高利贷,还收留他同吃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渡过了杨学坚这辈子最落魄的几年。戒赌如断命,实不容易,因发现他悄悄再犯,江南甚至有回动手将杨学坚揍得躺进了医院……就这样,当有一天江南终于相信跪在他面前感恩流涕的杨学坚已经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以为自己驯养出了一名可以信托的家奴,殊不料世道人心,几年的恩义没抵过冯志凡的策反和唐小姐的枕旁风。末了江南一声长叹:“大恩如大仇,我忘了他最恨的,正是他报答不了又无法抹掉的人。为这一天,他等了很久。” 双城早听得心惊肉跳,耳畔滚滚而过那晚的雷声——“你会看到的,双城,你等着。”双城放下筷子,手心里都是汗。杨学坚阴郁苍白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个始终被轻视的男人,正在央求她等自己翻身。 双城的脸色没能瞒过江南的眼,他偏过头,漫不经心问到:“杨先生这样诀绝,也是因为你,对吗?”双城忙道:“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男人要做点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胆气无非来自钱和女人。三千万摆在那里,诱惑了他,而我抢走你,又刺激了他。前一条算我疏忽大意,后一条怪我对你,情难自已。你看,我在重庆泡了这两年,搞了几千万,想弄一艘马可波罗号,结果一场空忙,倒为杨学坚做了嫁衣裳。要说唯一的收获,就是你。”双城低眉道:“我可背不起这罪名。”江南便笑:“冲冠一怒为红颜,古有吴三桂,今有杨学坚。要做陈圆圆,唐小姐和小鱼儿都不配,你倒可以。你身上藏着不同的脸,只有会变的,才是妖精。” |
双城被他说得心虚,只问他下一步计划如何,江南答到:“商场上尔虞我诈,跌倒爬起是常事,对我而言,既非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我需要时间复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安心念书。你乖乖呆在学校,我才能全神贯注。重庆的事,只能先放下了,接下来具体做什么,我还在考虑,但无论做什么,第一步都是相同的:得先弄到一笔钱,凡事才能起步。山水有相逢,这也是为什么我还不能和向鸣撕破脸。难以置信吧,你这个男朋友其实已经囊中空空,我说过,这实在不是恋爱的好时机,我怕我委屈了你。” 双城沉吟道:“我记得公司账上的钱,你表弟陈先生也有份管的,难道就没保住一点?还有那部凌志车呢?也值不少钱。”江南开了第二瓶啤酒,砸了砸嘴说:“你有听过树倒猢狲散吧?冯志凡是地头蛇,我拿他没办法,杨学坚虽跟我多年,毕竟还是外人,但陈少飞是我表弟,是我用来牵制杨学坚的人,可事到临头亲戚又怎样?你说得对,账上还有钱,那部车也值点钱,眼下陈少飞回了苏州,说是姨父生病需要照顾,可电话打过去根本不接。他是早就在重庆呆不住,根本无心帮我,只想赚笔快钱回家抱老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杨学坚开走了车,陈少飞拿走了钱,说不定两人还吃了顿庆功宴。眼下上清寺那边已经人去楼空,铁门一锁,马可波罗这场梦算是告一段落。”听到这里,双城方知他这几日心境复杂,原不似自己无忧无虑,不由负疚:“难为你,这样还来陪我。” “我答应过你呀,大事砸了锅,这点小事,不能再搞砸吧?何况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算我输了生意,赢了风流,也不错!”江南笑着往椅背上一靠,微微伸了个懒腰:“你看,我炒了你的鱿鱼,他们又炒了我,这下咱俩扯平了。” 新建的凤凰机场在三亚北面,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穹顶搭成贝壳的造型,双城穿件薄薄的白毛衣,亭亭玉立在穹顶投射进的一束阳光里,在江南眼中,正如贝壳含着的一粒珍珠。已然做了一半女人,双城芳泽柔艳又与来时不同。“回去好好念书,不要象我母亲,为了恋爱荒废学习,到时候唠叨一辈子,我可顶不住。”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双城既甜蜜又心酸,千言万语盘桓心头,只定定瞧着江南,眼波流转诉尽离愁。 江南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来。“那天在白天鹅看见有人画丝巾,工笔花鸟想你一定喜欢,就替你选了个花样。”那是一方叠起的白丝巾,角上画着一枝玉兰,粉嫩清香,花叶娉婷,极是雅致,正是双城当日所见之物。江南调笑道:“原本想仿效戏文里头,跟你花好月圆,海棠落红,拿它做个纪念。谁知你金牌护身,送我一场空欢喜。只好你先存着,我跟它后会有期。” 飞机升空后,先侧飞了一圈,再调头北去。双城紧贴舷窗,注视着窗外三亚湾的海面渐渐变成了一汪碧蓝的弧形。她想起早晨悄悄塞进江南行李的那封信,写在餐巾纸上的信,不知何时才会被他发现;想起大东海的夜晚,银白的月光照着不肯入睡的双人床;想起江南象鱼归大海游向远方,在他身后,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却无人聆听…… “天涯海角”,双城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出一颗心,然后望着无尽蓝天,喃喃说到。 |
双城被他说得心虚,只问他下一步计划如何,江南答到:“商场上尔虞我诈,跌倒爬起是常事,对我而言,既非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我需要时间复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安心念书。你乖乖呆在学校,我才能全神贯注。重庆的事,只能先放下了,接下来具体做什么,我还在考虑,但无论做什么,第一步都是相同的:得先弄到一笔钱,凡事才能起步。山水有相逢,这也是为什么我还不能和向鸣撕破脸。难以置信吧,你这个男朋友其实已经囊中空空,我说过,这实在不是恋爱的好时机,我怕我委屈了你。” 双城沉吟道:“我记得公司账上的钱,你表弟陈先生也有份管的,难道就没保住一点?还有那部凌志车呢?也值不少钱。”江南开了第二瓶啤酒,砸了砸嘴说:“你有听过树倒猢狲散吧?冯志凡是地头蛇,我拿他没办法,杨学坚虽跟我多年,毕竟还是外人,但陈少飞是我表弟,是我用来牵制杨学坚的人,可事到临头亲戚又怎样?你说得对,账上还有钱,那部车也值点钱,眼下陈少飞回了苏州,说是姨父生病需要照顾,可电话打过去根本不接。他是早就在重庆呆不住,根本无心帮我,只想赚笔快钱回家抱老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杨学坚开走了车,陈少飞拿走了钱,说不定两人还吃了顿庆功宴。眼下上清寺那边已经人去楼空,铁门一锁,马可波罗这场梦算是告一段落。”听到这里,双城方知他这几日心境复杂,原不似自己无忧无虑,不由负疚:“难为你,这样还来陪我。” “我答应过你呀,大事砸了锅,这点小事,不能再搞砸吧?何况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算我输了生意,赢了风流,也不错!”江南笑着往椅背上一靠,微微伸了个懒腰:“你看,我炒了你的鱿鱼,他们又炒了我,这下咱俩扯平了。” 新建的凤凰机场在三亚北面,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穹顶搭成贝壳的造型,双城穿件薄薄的白毛衣,亭亭玉立在穹顶投射进的一束阳光里,在江南眼中,正如贝壳含着的一粒珍珠。已然做了一半女人,双城芳泽柔艳又与来时不同。“回去好好念书,不要象我母亲,为了恋爱荒废学习,到时候唠叨一辈子,我可顶不住。”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双城既甜蜜又心酸,千言万语盘桓心头,只定定瞧着江南,眼波流转诉尽离愁。 江南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来。“那天在白天鹅看见有人画丝巾,工笔花鸟想你一定喜欢,就替你选了个花样。”那是一方叠起的白丝巾,角上画着一枝玉兰,粉嫩清香,花叶娉婷,极是雅致,正是双城当日所见之物。江南调笑道:“原本想仿效戏文里头,跟你花好月圆,海棠落红,拿它做个纪念。谁知你金牌护身,送我一场空欢喜。只好你先存着,我跟它后会有期。” 飞机升空后,先侧飞了一圈,再调头北去。双城紧贴舷窗,注视着窗外三亚湾的海面渐渐变成了一汪碧蓝的弧形。她想起早晨悄悄塞进江南行李的那封信,写在餐巾纸上的信,不知何时才会被他发现;想起大东海的夜晚,银白的月光照着不肯入睡的双人床;想起江南象鱼归大海游向远方,在他身后,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却无人聆听…… “天涯海角”,双城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出一颗心,然后望着无尽蓝天,喃喃说到。 |
十三. 美人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重庆也过起了情人节。刚刚开学,整个寒假不见的学生们重聚在一起,借着这舶来的主题,校园里纷纷举办联谊舞会,上映应景电影,宿舍门口还摆着论枝出售的红玫瑰。这天又恰逢元宵,中国外国的情人节重叠在一起,气氛于是更浓,谈着恋爱的,没谈恋爱的,都忙忙碌碌安排着各自的节目。可惜花好月圆都与双城无关,她既没有恋人傍在身边,又失去了制造恋爱的自由,只好趁上午没课,在家蒙头补觉,梦里回味她在三亚预支的节日。 临近十点,双城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家中无人,她忍了半天,敲门的却打破砂锅不肯放弃,只得胡乱套了件袄子,趿着拖鞋去开门。“双城女士,签收鲜花快递!”穿着礼仪公司制服的小伙儿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塞进双城怀里。象是对这个蓬头垢面,开门来迟的女主角不甚满意,那人冷着一张脸,签好字未多一语便蹬蹬蹬下楼离去。包装用的玻璃纸虽然简陋,玫瑰却朵朵朝气。花丛中藏着一张卡片,上面两颗金色的桃心有些掉粉,染得双城的指尖晶莹闪烁。里面油墨打印的一行留言再简单不过:“情人节快乐!——江南” 双城搂着花束回到床上。被窝仍有余温,双脚却已冰冷。她曲起两腿,靠在床头用手轻轻拨弄那娇柔的鲜花。这是江南送她的花:玫瑰,深红色,整整十二朵。这突如其来的,无用的美丽,竟然让她如此宽慰。这与贺嘉痴痴捧在手里,站在她办公室楼下,让她百般尴尬的,果真是同一种花吗? 下午上完大课,双城与骆阳一同往回走,见校园里一棵黄桷树身上,被人用红色喷漆歪歪扭扭写着 “某某我爱你”的字样,前两个字已经被某某本人不好意思地涂掉了,变做囫囵一团。骆阳不屑道:“涂鸦喷漆也用上了,听说还有鲜花快递,这帮人洋招儿倒是学得挺快,瞎起哄。”双城一笑:“那是因为这招那招的,没使到你身上,等你自己中了招,估计受用还来不及呢。”骆阳听了便歪着头问:“那么你那位江先生,今天使的又是哪招啊?”双城不应她,回头又看了看树干上的涂鸦:“你知不知道哪儿能买到玫瑰花的种子?” 双城屋里没有花瓶,平时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栀子花就插在剪掉一半的饮料瓶里,今天倒觉得委屈了那束飘洋过海的玫瑰。从前她不大喜欢红玫瑰,觉得俗气,幻想心上人应该送她一束马蹄莲才够文艺,眼下抚着那丝绒般的花瓣,又觉得这花也好,好在涵义确凿。台灯下总是摆着一面圆镜,让她随时随地一扭头就能看见自己,镜中一张俏脸映着玫瑰,千娇百媚试问江南如何丢得开去?双城以为她的情人节到此结束,摊开书本,才温两页,屋里电话就响了起来。想是江南早送鲜花晚问安,双城拿起听筒,脸上已然挂满笑容,可一秒之后,那笑容突遭霜打,跌落下来。 “是,双城吗?”男人声音微弱,带着一点颤抖,象站在风地里说话。双城感觉一丝凉意沿着电话线钻进了她的身体。那是杨学坚,江南正在苦苦寻找的人。藏在洞穴里的杨学坚终于自己钻了出来。 双城停了两秒,心中转过一百个念头,方应到:“是我,请问是?”“半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双城再转一百个念头,低声答道:“杨先生,好久不见。”那边便问情人节怎么没出去玩玩,双城立刻明白他是特意挑这晚打来,但凡她身边有男人,这时候绝不会呆在家里,那么他也就罢了。双城只说刚开学,一大堆功课要看,没心思忙别的。杨学坚便不咸不淡兜起圈来,扯些年轻人用功虽好,也需要偶尔调节的闲话。 双城耐着性子待他停下,方说自己打算转升本科,如今闭门读书,其它一概不理。杨学坚嗅到气味,忙问:“江先生哪里去了,也不说带你出去散散心?”双城答:“不是杨先生您让我离开公司的吗?怎么我走了这么久,倒来问我江先生的事。”杨学坚干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让你走不是我的意思。再说你走之后,公司发生了很多事,你也都听说了吧?”双城见他一味试探,料他实不知底细,便沉住气道:“杨先生,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要没别的事,我先去温书了。”那边见她要挂电话,忙说:“等等双城,你不要多心,杨先生打电话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好久不见,心里牵挂,想看看你现在怎么样,需不需要什么帮助。照理说,有江先生来照顾你,我不该多事,可他也常常不知道人在何处……”双城打断他道:“江先生是江先生,我是我,那些事都过去了,请杨先生也不要再提了。您要真想打听他在哪里,应该去问叶丹。好了杨先生,我明天还有课,谢谢您的关心。”双城说完,一咬牙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往旁一靠,象要躲避一枚被点着的火炮,背脊贴着墙皮阵阵发凉。电话机巍然不动,危险地沉默着。“你若再打来,就不能怪我了,”双城盯着电话,不知道自己是盼着它响,还是盼它不响。 电话终究还是响了,她看了看表,才不过两分钟,并不象她感觉的那么长。她任它响了五六声,才轻轻拿起,杨学坚的声音越发温和,恢复了他一贯的嚅喏。他说要离开重庆一段时间,走前有意请双城吃个饭叙叙旧,但自己事务缠身,又恐双城介意。双城听出他犹疑顾忌,尚未拿定主意,便再次推脱:“有什么事,还是电话说吧,不过不好意思,我家里人在,讲话不方便,等有机会再聊吧……”“明天!明天晚上!我到沙坪坝来,我有话想当面跟你讲。”杨学坚抢在她再次挂断电话前急急喊到。双城只是沉默,等他重复了一遍邀请,方轻声道:“沙坪坝不好,这边熟人多,万一被同学看见……还是解放碑吧,我自己打的过去。”杨学坚听罢喜不自禁:“那就七点钟,重宾大门口。” |
@ty_秦明月 2020-08-03 18:36:53 加油! ----------------------------- 谢谢! |
双城从前乘电车进城,经过七星岗,打重庆宾馆门口过的时候,总觉得那象座巍峨的庙宇,琉璃瓦下宝相庄严,跟上清寺的大会堂相辉映,都是这座山城的门脸儿。半个世纪前的胜利大厦,在举办了国共和谈,招待过西藏喇嘛之后,如今变成了外商往来的高级酒店。双城在马可波罗公司打工时,跟着蒋培军一干人上里面阿波罗夜总会看过歌舞表演,满场金碧辉煌,据说都是参照赌城拉斯维加斯装修的。美国学得象不象,双城不知道,一晚上酒池肉林旁观下来,庙堂森严的印象算是彻底颠覆了。门槛还在,也还高,不过是十公分高跟鞋的高。里头站前台的唐小姐,踩着这高度走在杨学坚身旁,从来都是眼角上扬,总也扫不到双城身上。 杨学坚将双城约到这里,原因有几个。一是重庆宾馆地处闹市中心,人来人往够安全;二来他在此长住过一段,周边地势很熟悉,万一有何变故,迅速脱身应该不成问题;第三宾馆门口的士多,叫辆车再去下一站也很方便……隔着一条民生路,杨学坚此时隐身在一间烟酒店里,透过货柜玻璃正打量着准时出现在街对面的双城。和他正好相反,双城找了处从丁字路口三个方向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以一种沉着又不失窈窕的姿态站在那里,迎着明里暗里投射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张扬。立春已过,雨水将至,重庆的天气正让人犹豫要不要脱去棉衣。暮色中双城穿一件浅鹅黄的宽松毛衣,脖子上一条鸽灰色围巾包裹得严严密密……好几个月不见,杨学坚恍惚觉得,和马可波罗公司小楼里那个柔媚而狡黠的女孩相比,眼前的她多了一层霜雪之气。 隔着十几米宽的大街,杨学坚当然听不到双城此时一阵急过一阵剧烈的心跳,也察觉不了她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战栗……心底的寒气从她每个毛孔渗透出来,看在杨学坚眼里,却分明是被江南凉透了心的凄清,是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楚楚动人。而且这寂寞说不定也和他自己,和他们的离散,多多少少有几分关系……想到这里,杨学坚再也按捺不住,从玻璃门后抽身走了出来。 演员在帷幕后紧张得牙齿直打颤,可走上舞台一张嘴就忘记了害怕。双城浅浅一笑,唤了声:“杨先生”,心脏象被缰绳一拽,瞬间平定下来。杨学坚的目光只跟她短短一接触,就急忙划出一道弧线躲闪开去,连同他苍白的手一起落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着力太虚,这表达亲切的动作看着象是给双城掸了掸灰。她心里厌恶,觉得他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狸猫换太子的得手增添半分气度,又奇怪自己先前对他的触摸并没有反感到如此地步。她不知道她的心一旦归属,身体便也跟着认了主。 杨学坚一边朝的士招手,一边解释说重宾他很熟,里头没什么好吃的,难得请双城出来,不如去试试富丽华的海鲜。双城面上顺从地应着,心下暗忖那富丽华酒楼坐落在一号桥桥头,饭后她往回走,必然行下半城过上清寺……应是没错,便躬身坐进出租车的后排,也不往里相让。杨学坚见状便笑笑坐到了司机身旁。事到如今,双城还对他端着骄傲,在杨学坚看来,实在没必要到可笑,但这一点作态,更叫他放了心,便转头操着洋泾浜的重庆话提高嗓门向司机指挥道:“去一号桥,富丽华酒楼。” |
两人一前一后在车上不便讲话,杨学坚便一路跟司机摆着龙门阵,卖弄他方言学习所取得的进步。初时双城想他只是打破尴尬,扮小丑博自己一笑,后来想起江南说过杨学坚别无所长,只有两点过人之处,一是能忍,二是语言天分。住到台湾时间不长,就能跟家里的佣人结结巴巴说上几句闽南话,后来跟和泰股东们打交道,多少派上了用场,不象江南,在台湾从小到大,仍是一口国语,终究是个外省人……如今杨学坚翻身压倒江南的地方,已远不止这点,双城听着他愈发爽朗的说笑,恍惚明了。 北区路上的街景一闪而过,都没入一片浓重的灰色,双城望着窗外,想起曾经从淘沙嘴里听到过富丽华的名头。这重庆头一家“天天空运生猛海鲜”的销金所,传说“四人买单六千块”,这个数目着实让双城吓了一跳。富丽华楼高五层,临街的一面皆为玻璃幕墙,行人来往便能一目了然其中的繁华气象。双城印象最深的是包房里悬挂的帘幔,圆桌上摆放的鲜花……有点象那种剖面敞开的玩具屋,巴掌宽的房间里住着拇指大的人物……眼下她正置身其中,坐在缎面的高背椅上,隔着满桌的佳肴,望着滔滔不绝的杨学坚。 “…… 所以江先生用我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将和泰的钱揣进他自己腰包里,否则他何必笼络农行那个向鸣?”直听见这么一句,双城的注意力才一下被拉回到这间包房里。 “你说什么?江先生想霸占黄董他们的钱?”杨学坚用手背扶了扶滑到颧骨上的眼镜,又用包金的龙虾钳敲了敲面前的瓷碟道:“我说双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杨先生讲话啊?你太年轻,太多幻想,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我告诉你,江先生从前可是替竹联帮做事的。竹联帮,天道盟,听说过没有?台湾最大的黑社会啊!”双城手里的老虎虾扑腾一下掉进手边茶碗里,等服务员上来换过茶,她才定神问到:“江先生怎么会是黑社会,黑社会又怎么会到重庆来投资造船?” 杨学坚正细心地从一只大钳里掏出整片粉嫩诱人的龙虾肉,心满意足咽下肚后才回话到:“你是不是以为黑社会都是满脸横肉胸口纹着青龙白虎?当然了,绑架杀人他还不至于。但你知道,这些年台湾的帮派商业化了,什么生意都做。黑钱要洗成白钱,就需要一些象江先生这样跟各行各界都打着交道,家世出身也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借他们摆几铺生意做幌子,交易、应酬、现金往来都方便很多。江南没告诉过你吧,当年台北生意最好的酒楼,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捏在他手里啊!那时候他血气方刚,做事也蛮拼的,为了一笔资金周转,连他父亲留给他母亲的那所大房子也拿去银行做了抵押。可是江南这个人,怎么说呢?聪明是够聪明,运气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后来有个大案子把酒楼的钱,连同他自己的钱统统卷了进去,银行收走房子,他母亲那么大年纪,也只能搬去老人院。说来可惜,那房子还是从前日本人修的,质量好,又特别大,花园走廊四合院漂亮得不得了,还有个鱼池,就在我住的那间客房窗下。那房子要是还在,我都想买下来……”见杨学坚跑题渐远,双城只得打断道:“后来呢?江先生的钱追回来了吗?”杨学坚摇头冷笑:“追?怎么追?官字两张嘴,哪里都一样,比黑社会还黑。江南这跤跌得狠,好几年才缓过劲来。还是托一个女人的关系,才接上了姓黄的那帮土财主……” 讲到这儿杨学坚停下来,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葡萄酒,见双城听得入神并不动筷子,便从盘中挑出一只个头最大的梭子蟹,替她剥好了递到面前,再继续说起江南如何从一开始就觊觎马可波罗的投资,如何搞出个和泰公司来哄得股东们相信,如何搭上环宇、向鸣和市政府搞大阵势,又如何借用自己操控全局,以图完全将马可波罗号摄入私囊……“这才是江南一定要通过和泰中转的目的,你以为重庆人那么傻?香港的钱才肯要,台湾的钱就不认账?还不是他怎么说,股东就怎么信!哼,三峡、游轮、环保,玩得跟真的一样!” “所以你知道吧,现在环宇、银行,还有台湾的股东,都不买他的帐。换句话说,马可波罗号,和泰公司,这些原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眼下统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杨学坚说到这里,取过热毛巾擦了擦嘴,再双手合拳抵住自己的下巴,目光从镜片后探射过来,死死盯住双城问到:“……那么你呢?是不是也和他没有关系了呢?”双城心中凛然,眼见杨学坚一朝得志,连先前对江南残存的一点愧疚都已荡然无存。他是要把江南拥有的一切全都掠夺过来,包括双城自己。 双城并不接茬,只淡淡道:“谢谢杨先生告诉我这些。虽然知道得晚了点儿,但总比一直蒙在鼓里强。”杨学坚忙说:“双城你要理解杨先生的难处,当初你从三峡回来,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都知道他喜欢上你了。我当时那个处境,事情还没搞定,哪有把握跟你说这些。再说你年纪还小,理解不了男人,也理解不了生意场上这些是是非非。”双城幽幽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杨学坚,蹙眉道:“我是理解不了,到现在也还一头雾水,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就象个傻子,被你们调来遣去,再被叶丹淘沙她们耻笑……”杨学坚见她眼波盈盈,几句话说得我见犹怜,不由伸过手去想触摸她,无奈桌长臂短,悬在了半途,只得好声安慰:“你也不用多想,别人爱说什么由她们说去,无非是女孩子之间的妒忌。现在,你只要相信杨先生我,就够了,懂吗?” 双城瞅着盘子里杨学坚亲手给剥的蟹肉,想起在三亚海边的大排档,江南也曾这样照顾自己。眼前这个男人,就算猥琐卑鄙,对自己多少也有一分真心。她略一迟疑,忍不住问到:“杨先生,生意上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问一句,您这样做……我是说,马可波罗号的事,会不会……是因为我?”听到这话,杨学坚总是皱在一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然后讪讪笑道:“要说都是因为你,那杨先生是在讲大话骗女孩子;可要说和双城你没有关系,那也不对。你知道的,杨先生舍不得你。” |
@ty_秦明月 2020-08-04 11:03:03 此江南是彼江南吗? ----------------------------- 您指什么? :) |
@ty_秦明月 2020-08-04 13:25:44 台湾著名的江南案,跟书中同名了 ----------------------------- 厉害!还真有读者知道呢 :)是的,指的就是那个轰动台湾的大案子,不过此江南非彼江南,只是同名。但他有份洗钱,受到牵连。 |
走下富丽华门前的台阶,双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近十点。贝壳的表面迎着光微微发亮,给身旁的杨学坚看到,鼻子里轻轻一哼。这点细微的声音如萤火一闪,却被双城听得分明,刹那间她拿定了主意,抬头朝杨学坚莞尔一笑:“很少有机会吃到这么豪华的大餐,谢谢杨先生款待。”应景喝下的那点红酒让双城微微发热,摘下围巾后赤裸的脖颈愈发显得修长白皙,夜风撩起及腰的长发,灯光下她星眸闪闪,晶莹剔透,如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点亮了男人的眼睛。杨学坚伸手拨了拨那如丝如瀑的长发,爱不释手道:“又长长了一截……”双城将身一拧:“杨先生莫不是看得手痒了,又想给我剪头发?”要说雷雨那夜,杨学坚虽未得手,小楼中风光旖旎却叫他销尽魂魄,竟抵得过与唐小姐这两年的耳鬓厮磨。此刻忽听双城重提旧事,当下一股酥麻沿着背脊直爬上后脑勺去,周身立时软的软,硬的硬,开弓靠弦如惊蛰一般……便挥手叫来一部的士,打开车门,不由分说推了双城进去,嘴里只嘟噜一句:“让我送送你。” 车行过黄花园、大溪沟,沿下半城的嘉陵江岸一路向前,车厢光线随着外面的灯火忽明忽暗。自她溜出包房打过那个留言传呼之后,双城的手就没停止过发抖,此时被杨学坚紧紧攥在掌心里,更是密密地渗出汗来。杨学坚不动声色用自己的手掌替她擦了一擦,猜想那是少女的羞怯抑或重逢的悸动。每种念头都让他心尖舔蜜,一丝笑意浮上嘴角。 从上清寺回学校有两条路可走,此时已经远远望见人民大礼堂灯光璀璨的巨顶,司机歪过头问:“前头啷个走?”双城抢在杨学坚开口前答到:“晚上不堵车,就走下半城吧。”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杨学坚,见他眼角眉梢只是堆笑,并未起疑,心下稍稍安顿,稳住一口气,轻声问到:“杨先生还住在公司吗?”一语刚落,杨学坚的手稍稍往回一缩,双城立即感觉到他的目光朝自己脸上梭巡而来,不由心头发紧,只得一面低头去瞧两人纠缠一处的双手,一面心如沸水,翻滚不休。再往下套,恐杨学坚一时觉醒,掉转车头,这一晚的铺垫前功尽弃不说,自己人还在车上,难保周全;若就此打住,时机一瞬即逝,再引他出来怕就难了……交通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通畅,眼睁睁上清寺转盘已过,双城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现在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车停下来,她的脑子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噢,我换了个地方住,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杨学坚突然续上话头,打破了沉默。刚说一半,静默整晚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那是部一掌宽的翻盖摩托罗拉,比先前的大水壶时尚了许多。杨学坚刚“喂”了一声,双城便听见电话那头唐小姐尖细的嗓音传了出来。杨学坚压低声音,一边应付对方,一边安抚地拈起双城的发梢,来回轻轻拉拽,是讨好求和的意思。仿佛天边有闪电划过,亮了一亮……双城往前探着身子,突然朝司机大声说到:“师傅前面停一下!”杨学坚一愣,下意识捂住了手机,镜片后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司机踩下刹车,速度慢了下来,但犹豫着仍旧往前滑行了一段。四五秒功夫,双城看距离差不多了,又再喊道:“靠边停车!”车刚停稳,她转头向杨学坚抛下一句:“你快去她那儿吧,我自己回家!”说完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这是城市中一段相对冷清的马路,路灯与路灯之间有着短短的黑暗。马可波罗公司的小楼就伫立在几步之外,没有亮灯,黑黝黝地象一个庞大的阴影埋伏在那里。双城缓下脚步,让身后的杨学坚追赶上来。“不要这样嘛双城,我和小唐的事,你早就知道的呀?”他一边说一边试图搂她入怀。“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唐小姐,江先生有叶丹,可那又怎么样?知道了我就该接受吗?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双城一边挣脱,一边又向前走了几步。杨学坚偎过身来,陪着笑箍住她,附在她耳畔道:“怎么这段时间脾气见长嘛,好了好了别闹了,是杨先生不好,惹双城生气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出租车跟上来,在他们身后按了按喇叭,车灯晃着了双城的眼,她皱紧眉头背过身去,杨学坚见状,往那半开的车窗里扔进一张钞票,打发了司机,回身再次搂紧了双城。 躲闪着那张酒气酣张的脸,双城低声抱怨:“我要是没来过这里就好了。”听她这么讲,杨学坚不由抬头望了望阴影里的小楼:“这儿有什么不好?我看就挺好。这可是我杨学坚的福地啊,你看我在这里不仅打了翻身仗,还在里头……抱过你,记得吗?”黑暗壮起了杨学坚的胆子,架在火上烤了一晚,早已滚烫难当,隔着毛衣他用熟悉的姿势抓住了双城的胸脯,不可抑制地用力搓揉了几下,喉管里模糊地一响,象是弄痛了自己。“想死我了,双城……别忘了,我可是第一个看到你身体的男人,你本就该属于我……”又一辆车从身边驶过,车灯晃了晃两人的脸,双城用力挣脱:“杨先生你住手,大街上呢!让人看见!”说着走快几步,到了小楼门口。仿佛人去楼空,铝合金的铁门并没上锁,被双城一推,便“吱呀——”开了一道缝,象一条分界线,划开了黑暗与更深的黑暗。 “看见就看见,怎么啦?难道杨先生现在还没有抱你的资格啦?”杨学坚说着跟了过来。双城一脚迈过那条界线,如同踩响了一枚地雷,突然她又听到了大雷雨那晚的霹雳,一连串惊天动地,象要把整幢小楼劈开……那是几个人肢体猛烈搏击产生的动静,还夹杂着杨学坚被什么东西堵住嘴后发出的嘶吼。双城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感到气流鼓荡起灰尘,直扑脸上。恐怖让她几乎尖叫起来,可刚要张嘴,就从背后被人用力一推,跌出了大门。“不许报警,不许叫!叫就整死你!”黑暗中狠狠掷出一句话。双城刚刚稳住脚,就听铁门咔嗒一声从身后锁上了……街边一片死寂,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踉踉跄跄向着远处的路灯奔去,那里摆着一个宵夜摊子,厚纸板挂在白炽灯下,写着“麻辣烫”三个字。一辆红色奥拓车正放慢速度擦着路沿儿驶过,想拉上一笔生意。“出——租——车——!”双城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着扑了过去,这时,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空气徒劳地在喉管里打转,象枯井底盘旋的冷风……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哑了嗓子。 |
接下来是重庆一年之中最适宜的季节。象是要补偿这个城市之前半年的阴冷和雾霾,突然就有那么一段日子晴空万里,春光和煦,蛰伏一冬的花草鸟虫在短短几天中争相而出。仿佛一夜之间,黄桷树满枝嫩芽,一树一树的新绿,看醉了人的眼睛。校园里最早绽开的是寅初亭外几蓬金黄的连翘,枝还秃着,花就迫不及待一哄而出了;跟着盛放的是综合大楼外一圈粉红的八重樱,花开时满树云霞,压弯枝桠……等到校运会结束,换上长裙的时候,沿江路和松林坡上,淡紫的鸢尾又将漫山遍野地成为主角,花瓣上藏着小小的孔雀花翎,图案精细如工笔,象是乘夜深人静逐朵描绘上去的……春暖花开,一切变得可以盼望。 慢慢地,学校时光也没那么难熬了。没排课的下午,双城便去图书馆自习。她爱听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书本翻页的动静,以及压低嗓子的耳语。读得困了,就去四楼阅览室,随便抽出一本小说,走到一行行书架的尽头,攀上宽阔的窗台,屈膝靠墙而坐,在温暖的阳光中安安静静读上一阵,管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维克多雨果。她渴望加入小说里的生活,转念又为做一个安全的旁观者而感到幸福,她的心象囚在掌中的一只蝴蝶,振着翅膀蠢蠢欲动,每次打开一道缝想偷瞧一眼,马上又下意识地合拢了双手……那段时间,她身边非常安静,骆阳的社团活动拒绝过几次,邀约电话便不再打来。她一个人来往于花木扶疏之间,沉浸在课本小说里面,她想忘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也忘记那晚饭桌上杨学坚口中的江南……事情发生后,双城提心吊胆过了两周,始终不见任何动静,没有杨学坚没有江南也没有公安局的电话。没人报警就表示没出大事,她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双城发现不止她想忘记那晚发生的事情,还有整件事和其中所有人也都把她给忘记了。一片沉寂。 前些天江南生日,双城以图代文,亲手绘制了一张贺卡,压好塑料封膜寄去给他。画的是江南和她自己,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背对观众,牵手站在一起。江南光溜着身子,前后就挂着几片树叶,而她自己也只围着一条草裙。二人脚下踩着一仞孤岛,四面汪洋一望无际,唯见游鱼飞鸟白日荒荒。须发蓬乱的江南握着一柄鱼叉,双城则浑身泥垢,将一只手藏在身后,做出胜利的V字形。画完后,双城自己也笑了,这与其说是两相厮守的祝愿,不如说是对他们恋爱的讽刺,开诚布公的无奈。这样一张卡片,寄出后仍旧石沉大海……双城明白,孤岛上原只有她一个人。 首先想起她的,竟是叶丹。突然而至的电话里,叶丹说:“有些事你应该知道。没人告诉你,就我来说好了。”学校门口的茶餐厅到了下午,许多人只是要一杯饮料坐着闲聊。她们进去时,靠窗的位置已经满了,拣店堂中央一张桌对面而坐,俩人立刻成了整间餐厅的焦点。叶丹穿一件宽松的丹宁蓝衬衫,衬衣在高腰处打了个结,已经蓄长的头发裹着乌黑蓬松的发卷,妆很淡,精致的鼻梁旁撒着浅浅几粒雀斑……半年不见,她似乎瘦了一点,较先前愈显得玲珑秀美,丽质天然。双城很难令自己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这种深陷,一如初见。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叶丹对她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与其说是情敌,倒更象是情侣。 双城先问叶丹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她不信江南不护着她。 “问米拉要的。你们以前不是同学吗?” “你们常在一起?”米拉只是双城在培训班的同学,但她懒得去纠正叶丹。 “不常。米拉现在是黄董的女朋友,三峡回来就在一起了。噢,不是你去那次,是第二次,明星团那次。”叶丹扫了双城一眼,双城纹丝不动,她自然懂她意思。 “那位交警呢?” “原来你也知道。她跟我说过,人太帅了就不安份,沾花惹草没完没了,忍得了一回两回,忍不了一辈子,又没什么本事,米拉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正巧有黄董这条大鱼上门,既然谈感情靠不住,就先谈点别的咯。” “她倒比淘沙动作还快……”双城仿佛看见米拉闪着睫毛翻飞的大眼睛,靠在男朋友送的玩具熊上……画面一晃,发现那熊原来是黄胖子。 “你太小看淘沙了,谁也急不过她呀!”叶丹顿了顿,想忍又没忍住似的,接着说到:“她跟那吴社长,在维多利亚号上就睡到一块儿了,夜里也不回房,你是知道的吧!” 听到维多利亚号的名字,双城心头一颤,嘴上却问:“你又如何得知?” 叶丹一笑:“见人就贴的货色,难道吴社长会跟她来真的?还不就当个笑话到处讲讲罢了。人家说还没怎么样她呢,自己先把胸罩摘了,挺在那里象两挺机关枪对着他,躲都没处躲。这可是吴社长的原话。可不是嘛,淘沙总以她那两坨肥肉自豪,到处献宝也不止这一回。就江先生听了气得要死,他手下的人,搞得这么贱,比只鸡还cheap。”双城听她嘴里忽然冒出个英文单词,便知是江南私底下的话,思忖其中不讳之处,也是关起门来对自己人才有的态度。 见双城不语,叶丹才意识到自己语言粗鄙,一时自悔,忙打住话头叫服务员来点些饮料。双城喜暖叫了奶茶,叶丹贪凉,要的是芒果冰沙。“我听罗军讲是你把杨学坚引出来的,这事你帮了我们大忙,得谢谢你。”双城听“我们”两字甚为刺耳,便只抿了口奶茶等她继续。“杨学坚那付小身板,经不起修理,扛了没几下,就把车给吐了出来。龟儿子手脚倒快,都弄到璧山去了。”“卖了?”“正要卖。罗军他们连夜押着走歌乐山过去,在个什么旅馆停车场给截住了。再晚一步,车就卖到内江了。”“那车现在呢?”“卖掉了,可惜价钱很贱,才十五万,没办法,没牌照的车谁敢收?还好罗军脑子活,找人牵线直接卖给了公安局,也就他们有办法给上牌照。量他杨学坚将来也不敢去闹。” “就一部车?”“当然不止。回来接着再揍,用自行车链条抽,到天亮的时候,总算又吐出一笔,大概六七万美金吧,听说下手重了点,那家伙吓破了胆,以为要被做掉,乘他们弄吃的,从三楼翻窗跑了,好象还摔伤了腿,当时路上人也多了,就没再追。” “就不怕他报警?”双城究竟担心。“报警?”叶丹一声冷笑:“他杨学坚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就他这种反骨仔,揍一顿算便宜的。除非他不想再在重庆混,也除非他这辈子不再回香港,否则的话,他这条小命可得掂量掂量。再说吐出来的这点钱,跟那三千万相比,连个零头都抵不上,案子真要审起来,说不定他连个屁也捞不着,辛苦一场岂不统统打水漂?所以你也不用担心,给他十个胆,也不敢报警。不过这王八蛋也够狠,知道江先生不会放过他,就和黄胖子做了交易,顶下了马可波罗号的股份,再把钱转回船厂,就算江先生找到他,也拿不走那艘船,这下子生米煮成熟饭,那船算是归他了。最后那个样子,再打就出人命了,他们也没办法,杨学坚这是在博命。” “所以那天晚上……是罗军。”双城想起黑暗中那个恶狠狠的声音,那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凶险和暴力,仍旧不寒而栗。叶丹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另外还找了两个道上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叶丹的声音里夹杂着那晚杨学坚的告诫,双城心中一阵恍惚。 |
“另外有件事要告诉你,”叶丹开口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换了个更为稳固的姿势:“我和江先生订婚了,上个月的事情。”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鱼雷在水底炸开,巨大的力量在深处掀起风暴,而水面之上,只是微微一层浪花。双城下眼皮轻轻跳了几下,等了两三秒,才道:“这句话,应该他来告诉我。” “他不会告诉你,就算你去问,他也会说那是假的,是为了把陈少飞哄出来。”叶丹脸上浮现一丝苦涩。“陈少飞觉得江先生没戏了,跟姓杨的狼狈为奸,分了账上一笔钱就撂手跑回苏州了。江先生要找他出来,亲戚们千推万挡就是不交人,才想出这个法子,借着摆酒订婚,把苏州亲戚都请上,把江妈妈也从台湾接过来,老一辈儿的面子拗不过,陈少飞才总算在酒席上露了脸。” “江先生母亲来了?” “来了。老太太人挺和气的,那么大年纪还特考究……就是身体不大好,呆了两三天就回去了。” “那么她知道摆酒的目的吗?” “你是说陈少飞的事?应该不会告诉她吧,老太太要是知道,就不肯来了。”叶丹说着,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双城见那儿多了一只镯子,羊脂白玉上飘着几缕翠色,显然是婆媳的见面礼。 双城收回目光,掰正话题道:“陈少飞还钱了吗?” “最后拿了五万美金出来,多少给他留了点钱,也留了点面子。他老婆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当着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再加上江妈妈的面子,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了。” 双城听罢微微一笑:“这么说也得谢谢你。” 叶丹一愣,自知言语上多半不是双城对手,不如捅破窗户纸直截了当,便昂首道:“现在你知道江南和我的关系了,这订婚,你说是假也是假,你说是真也有真,所以我希望我们三个人之间能够清清楚楚有个了断……”叶丹咬了咬下嘴唇,后面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双城默默望着桌上奶茶和冰沙之间的那块地方,好象那里写着一切的答案。过了一会儿,她才向叶丹肃然道:“那次在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上,过神女峰的时候,我问过你什么?你是怎么答我的,还记得吗?” 叶丹又一次感到了虚弱。眼前这个女孩并不比她漂亮,却总让她感觉自卑,继而恼怒,不时生出一种想一耳光甩过去,响响亮亮炸开在对方脸上的冲动。她叶丹从前不是没有这样干过,但她明白剽悍泼辣对双城起不了任何作用,怒火只会使对方优势更大,让自己输得更惨。双城在激怒她的同时,也化解了她。最令叶丹沮丧的是,她越来越意识到双城的可恶不单止于抢夺江南,而是她的存在让她一次比一次更加讨厌自己。 “我认识江南的时候,只有十七岁,我比淘沙她们低一届,还没毕业,环宇的人说没关系,我当然也没问题,反正没打算考大学。职高的毕业证嘛,有没有都无所谓。何云鹏老色鬼,一来就想占我便宜,被我给踹了裆。我以为他们会炒我鱿鱼,结果并没有。过了几天冯志凡找我谈话,说要交代特别任务给我。哼,搞半天就是陪台湾老板吃吃喝喝,顺便当当间谍。他们自己得不到,就想换个法子利用我,我清楚得很,但我需要工作。冯志凡跟他们说我二十四岁,黄胖子一天到晚缠着我,有回把我灌醉了……是江南救了我。他问我到底多大,我实话告诉了他,从此以后,他就特别保护我,把我从环宇弄出来,跟在他身边,到哪儿都带着我……所以我跟你怎么说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早就好上了,这是事实。但在一起做事,他怕影响工作,不让我跟别人说。”讲到最后,叶丹握紧了面前的玻璃杯,脸上微微发红。让她感到羞耻的,并非是和江南的关系,而是这段关系的身份不明。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追我?”双城仰起了头。餐厅里的人都在打量这俩针锋相对的美人儿,但生死攸关,她不在乎。 “可天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你不也眼睁睁看着?”叶丹提高了嗓门。 “所以我不会对你有何要求,因为我跟你,都没有这个资格。”见叶丹一时还陷在逻辑的突围之中,双城迅速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记着,只有三种情况,你可以如愿以偿:第一,我放弃了他;第二,他放弃了我;第三,你们真的结婚了。你能努力的只有最后一种,所以我劝你别把力气浪费在我身上,你永远做不了我的主,还是多在江南那儿下功夫吧。” 叶丹脸色由红转白,颌角那里往外一错,咬牙道:“你的意思是不肯退出了?” 双城望着叶丹紧绷得有些变形却依然俏丽的脸,情绪突然有些缓和,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就如同现在,也不是你我的初衷,至于未来,就要看到时的想法了。包括江先生,每个人还是考虑自己的选择吧。” “他这会儿人在成都,我今晚就能见到他。” “是吗?那么请你转告他:要么再也别来找我,否则的话,请他准备好一个解释给我。”双城摸出一张钞票放到桌上,起身又道:“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对了,手镯很漂亮,结婚是假的,玉镯倒不假,你应得的。”说完她转身离去,跨出大门的瞬间,身后传来玻璃杯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知道那杯子原本是要砸在自己身上的,但叶丹缺了那点勇气。 双城想笑,眉头未及展开便又蹙了起来。羞耻的不止叶丹一个。她自己何尝不是胆小鬼,无论她有多少理性和聪明,就是抵挡不住与江南的恋情,也无论她找了多少理由为自己辩护,在心底她早就明白,继续下去并非因为坚持的勇气,而恰恰是因为,她没有勇气放弃。人潮迎面而来,擦肩而去,双城加快脚步,几乎飞奔起来,孤独啸叫着,紧随身后。 |
春季糖酒交易会是成都每年最热闹的日子之一,会展场地外,密密麻麻垂挂着数十米高的宣传条幅,红艳艳地在风中飘摆,象一场喜宴。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穿驼色风衣,头顶一副墨镜的沈碧茵看上去十分显眼。两天前她离开台北的时候,上国中的女儿正在感冒发烧,丈夫为她又一次抛家弃女奔赴大陆大为光火。临走吵的那一架,到现在还沉沉压在她眼角眉梢上舒展不开。 丈夫大她十八岁,是她第一间公司的老板,如今在家说起话来,仍旧脱不掉上司对下属的口气。仅管生意失败后,丈夫就一蹶不振宅在家,说是蓄势伺机,但渐渐坐吃山空,不得不由她出来工作,维持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刚进江南公司的时候,餐馆酒楼生意红火,沈碧茵到手的报酬十分丰厚,家里日子渐渐宽松许多。可惜好景不长,江南卷入一场官非之中,苦心经营的成果一夜付之东流。对台湾失望后,江南集结剩下的财力转战大陆,她义不容辞随行重庆,才刚有些眉目,又遭到冯志凡的算计、杨学坚的反骨……屋漏偏逢连夜雨,一连数月的薪资只能部分支付,家里既见不到人又见不到钱,埋怨自然就多。 沈碧茵可以不来,丈夫女儿都希望她留在台湾,事实上,也有朋友在别家公司介绍不错的职位给她。可如果不来,江南身边就连一个搭把手的人都没了,在这非亲非故之地,又没有立足的资本……她不忍替他想象。上个月沈碧茵陪江南去苏州唱完那出“订婚计”,再护送他母亲回台北养老院安顿好事宜,本以为自己仁至义尽,是时候脱开手另寻出路,可江南电话里一句 “我只剩下你”立刻就动摇了她的决心,翻来覆去一夜后,最终还是来了大陆。机场回来的出租车上,江南握紧了她的手。沈碧茵连忙转向窗外,不想他看见眼里泪水滚动,相识这么多年,自然都懂。 江南说真是难为了双城叶丹两个,虎狼口中好歹夺回一点,手里有了些基础。但具体该投到哪里,做些什么,探了几个月的路,却至今毫无眉目。存了马可波罗号的切肤之痛,沈碧茵难免杯弓蛇影,蹑了手脚,几乎时时都在提醒江南:当心,再当心。糖酒会是罗军出的主意。如今没了车开,他亲戚蒋培军也另谋出路没了人影,罗军自己却甘愿留下给失势的江南继续当差,其中缘由,无人追究,他也乐得缄口。 跟当初携巨资登陆重庆,各界青眼相加,红毯铺路的光景不同,眼下沈碧茵象独自被抛进了角斗场中,周遭都是嗓门洪大,举止粗俗,浑身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贩夫走卒。各个人头攒动的展位逐一打听过来,半日光阴已耗,却无实质收获。男人们看她的目光,和她说话的语气,既好奇又狎昵,坚持不了几个回合,她就知难而退,只求脱身。 “沈碧茵?”有人试探着叫她,声音不大,却是亲和的台湾口音。“真的是你,沈碧茵!”一位身形魁梧,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排开人群,向她突围过来。打量五秒之后,沈碧茵才想起这是她一位国中同学,当年多少对她还有过一段仰慕。“哎呀!朱天祥!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朱天祥大学毕业当完兵后就进了崇光太平洋百货。他人虽不很机灵,但胜在勤力,也没有太大野心,步伐稳定从柜长、楼长,做到襄理、经理,直到总监。又因身材高大,形象上比较占优,太平洋百货进军大陆,便选中他做先锋派遣成都,任了春熙路总店一把手。彼时的太平洋百货,作为第一间空降内地的外资商场,所到之处,无论上海还是成都,皆万众瞩目,风光无俩。朱天祥从台北街头一介平民,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名流,春风得意自不必说。为了让老婆安心,他干脆举家迁到成都,此种封疆大吏的自在快活,比起从前殖民地的欧洲领主也不差什么。 沈碧茵说起自己出师不利,眼下正寻找新的机会,但人生地不熟,她仍旧水土未服,要么受欺,要么被骗,种种苦楚……朱天祥见她示弱,便出主意说自己手下春熙路太平洋百货餐饮部下半年对外招租,场面虽不很大,但毕竟是跟自己人打交道,让她不妨去瞧瞧:“地点肯定是最好,只是租金贵一些,这就得看你们自己了。”沈碧茵听罢望着他感激地笑笑,依然有少时的妩媚,但一连几天没睡好,眼尾纹上了色似的明显不少,朱天祥看在眼里,只叹女人贬值快,任当年怎么端庄矜持,年纪上去了,身段也就下来了。 回到宾馆,沈碧茵就跟江南算了一笔账:杨学坚吐出来的车和钱,加上陈少飞好歹没让撕破脸的“订婚礼金”,全部加起来,再扣除七七八八的开销,折合人民币不过一百二十万,而朱天祥那边各式各样租金押金加起来,门槛就得一百五十万。 “朱天祥的意思一百五十万只是竞标资格。报名的已经有好几家,单凭我和他这点关系,胜算不知有几分……”沈碧茵走到窗前,双臂反拧到身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将玻璃窗推开一线,清冷的空气混合着闹市喧嚣立刻飘进了房间。这是锦江区人民东路上不大起眼的一间酒店,十二楼窗户望出去,正对着电信局钟楼、熙熙攘攘的广场和高举右手的 像。自脱离和泰各地辗转,花的都是自己口袋里的银钱,今非昔比,各种排场略去不说,吃住交通也免不了大打折扣。 “你只管搭桥,竞标的事我会搞定。几十万的缺口不算大,一定会有办法……”江南说着走到她身后,手摁在她肩胛骨边缘凹槽的地方,揉捏了几下。那是她早年加班做帐落下的痛症,一旦休息欠佳血脉不畅,肌肉就会酸皴紧张,如芒在背。江南着力总是比按摩师还要精准,手下不重不轻,顺三圈反三圈耐心往复,渐渐化开了淤积的胀痛……沈碧茵长舒一口气,睁开眼来,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到:“要说我的朋友,不是家庭主妇,就是普通上班族,这个时候拿得出钱来的,也就是以前跟你提过的马小姐了。她如今身边有没有人,还不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只好我跑一趟碰碰运气。”说到这里,沈碧茵一时警醒,拧着头对江南道:“万一我把人给你带来,成不成是一回事,可千万别把她得罪了,否则以后回去,可怎么跟圈子里的朋友交代……”正说着,江南手里的劲道忽地猛烈起来,捏得沈碧茵哎唷直叫。“怎么个不得罪?嗯?跟我还这么啰嗦?” |
于是五月里的一天,台湾来的马小姐走进了新成立的锦城公司办公室。朋友沈碧茵跟她提的那笔钱,虽不很多,但马小姐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看。如果人和事都确凿,自然是好;但凡不是,也权当一次大陆旅游。机票自己买了,其它食宿交通说好是沈碧茵招待。她又多长个心眼,把成都安排到行程最后,这样一来万一事情不成,旅游的部分至少没亏。马小姐家世不错,父母去世虽早,但留下一笔不薄的遗产,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守着……她也念过大学,只是欠缺点姿色,寻觅到三十七八,图钱不图人的例子,遭遇太多。如今她心里只有两点担忧:一是怕找不到丈夫,变成孤老太婆;二是怕找错了丈夫,变成手里没钱的孤老太婆。 马小姐认识江南,是在一个叫“双鱼会”的社团里。这原本是个全由女性组成的联谊饭局,成员大约二十人,表面的共同点是都生于双鱼座。聚多两回后,马小姐发现大家还有另一点相同:都不缺钱,但缺男人。缺的原因有的象她一样是长期单身,有的是丈夫不着家日子冷落,还有的是男人去了大陆,自己留守台湾照顾小孩,守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马小姐觉得这并不稀奇,总归是寂寞的人才愿意结伴消磨光阴,对她一个单身女子而言,多结交朋友总是好的,何况大家家境相仿,也省些提防。 事情起变化是从沈碧茵的老板江南现身以后开始的。双鱼会由江先生名下茶楼组织,也是推销宴席,建立长期客源的意思。江先生作为唯一一条雄鱼,偶尔客串出席,英俊潇洒,女人缘又极好,引得一缸雌鱼雀跃不已,从众星拱月、恃娇争宠到醋海翻波、互生嫌隙,最后几乎不欢而散,末了随着茶楼生意败落,双鱼会终于不了了之。事隔三年,沈碧茵突然又提起江南,说在大陆初战折戟,如今正蓄势待发,欲东山再起……又说他至今单身,遇见的女孩子虽然不少,但总归靠不住,不如自己台湾人,知根知底,内外辅佐才是正道。 马小姐并不糊涂,知道江南眼里原是看不见她的,但她又寻思今非昔比,或者他这种人就是要到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之际,才知什么样的伴侣适合自己?姻缘之事难以预料,送到手边的,总归都是机会……好歹她也拿定主意,眼下投资大陆是岛内风潮,她手里既有余钱,机会适宜,拿出这一百万跟一跟也无妨,自己眼睛放亮,又有沈碧茵从中作保,基本还算安全。至于别的,栽花插柳只须尽心,结不结果成不成荫,全凭命定。 沈碧茵草拟的合同薄薄三页,并不复杂。马小姐却不敢马虎,心里觉得没问题,嘴上还是小心翼翼说拿回去细瞧瞧,隔天再签。正好朱天祥请江南和沈碧茵过去议事,马小姐便和他们相约晚上再见,空出几小时正好逛逛街。不想午后飘起雨来,淅淅沥沥虽说不大,却浇灭了马小姐逛街的兴致。花二十元在街边发廊洗了头,享受了肩颈按摩,马小姐见天色还早,想起江先生说他新租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便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打听着走了过来,想亲自看看公司的情形,明天签字才好放心。 办公室原不过三五号人,见老板不在,又溜出去几个,只剩一位年轻女郎搂着电话正煲粥,见马小姐进来,周身扫了她一眼,也不招呼,身子在桌前转了个角度,手指绕着电话线继续说个没完。四川话马小姐听不太懂,但女郎语气里的抱怨却是明白无误,看样子压根没打算回避任何人。马小姐奇怪江南从前精明严厉一个人,如今手下竟如此放肆,又见那女郎出落得花容月貌,举止轻佻,不由生出几分怀疑。 枯坐了足有五分钟,才听那女子砰地一声砸上电话,马小姐好似怡红院外吃了闭门羹的林妹妹,强压着一肚子气,只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声问到:“一直占着线,就不担心客户电话进不来?”一句话扔出去,对面竟然是空的,什么也没弹回来。马小姐尴尬到下不来台,好半天那晴雯才冷冷开腔:“公司刚开张,哪来的客户?”马小姐给话噎住,半晌回过神来,明白来者不善,事出有因,但无论何故,她自恃江南贵宾,怎可受此奚落,心头火势已成,便提了提嗓门问:“请教小姐贵姓?” “免贵姓叶。”叶丹这才转过身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前一段江南在糖酒会上联系到一家远在广东的食品企业,派了她一趟差,这几日刚回到成都,总不见江南人影,叶丹生疑,再三盘问罗军,才知好事多磨,天上又掉下位马小姐……双城那边一波未平,这里一波又起,且是位台湾富婆,叶丹心知如今江南最需要的就是经济援助,等这位财神婆在江南身边立稳脚跟,估计就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沈小姐和江南这几日行踪飘忽,必是寸步不离陪同来客,故意绕开自己,怕坏了好事。诸多委屈、焦虑,越想越是怒火攻心,这才瞅空打电话向她的姐妹杜鹃诉苦,顺便讨个商议,不想苦未诉完,马小姐倒自己送上门来。 “叶小姐幸会,我姓马,是你们江先生的朋友。” 叶丹往后一靠,双手环抱道:“巧了,我也是江先生的朋友。” 马小姐一愣:“你也来找江先生?” “不用找,回家就能见面。我是他的——女朋友。”叶丹一不做二不休。 马小姐大惊:“江先生的女朋友?怎么没听他们提过?” 见她慌乱,叶丹愈发讥笑道:“听说马小姐是来投资的,生意就是生意,没必要跟你提这些。除非,马小姐想顺便把自己也投进去?” “这叫什么话?你说的这叫什么话?”马小姐急得声音发颤。 “马小姐想听什么话?你倒是教教我,换了在你们台湾,遇到这种一把年纪,只能拿钱出来勾引男人的老女人,我该说什么话?” “我不跟你废话,遇到你这种没教养的女人算我倒霉!神经病!”马小姐气得头晕,转了两圈才找准大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奔过去。等到了门口,回过神来又觉不甘,转身向叶丹道:“我告诉你,我跟江先生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沈小姐特意去台湾请我,我才答应过来看看。至于你到底是他什么人,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有兴趣就对了!我建议马小姐跟江先生这样的男人打交道之前,还是先照照镜子。”叶丹说完抓起桌上的“毒药”香水对着门口一阵乱喷,嘴里兀自骂道:“一股酸味儿馊味儿骚臭味儿!怎么盖都盖不住!” 马小姐被香水喷得躲避不迭,她虽自恃矜贵,但这些年身无所依,给人逼急了也不是豁不出去,当下稳住身体厉声回敬:“台湾男人嘛,哪个不好色?我跟江先生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因为床上那点交道,就自作多情,误会了自己的地位。坦白讲,我实在不认为江先生会拿你当女朋友……”她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了几步,生怕叶丹会扑上来伤了自己。“这么cheap的女人,他怎么好意思带出去!”马小姐丢下最后一句,便闪身从门外消失。叶丹陷落在座椅里,难说是解气还是生气,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胸膛起起伏伏,心脏跳得生痛。 马小姐当天就去航空公司改了机票,提早了回台湾的日期,下决心不再与江南碰面。沈小姐那边,她虽是恼怒,但为了报销旅费,也不好把脸撕破,只说见到了江先生的女朋友,对方非常无礼,也明确表示反对她来投资,既然如此,她本人绝不愿再夹杂其中,与不相干的人横生误会……沈小姐一路赔着不是,将她送到机场,马小姐末了又道:“江先生周转上有困难,需要资助,这我理解,既然是朋友,能帮忙就帮一帮,无所谓的。可明明有女朋友,还拿单身来哄人,堂堂一个男人,我真不好再说什么。碧茵,以后你可要以此为戒,凡事先搞搞清楚,否则说出去,多不好听,我倒没什么,孤家寡人一个。让你家先生知道,恐怕就不大体面了。” 沈小姐送机回来,气得眼泪汪汪,一五一十向江南转述了马小姐的话。“江先生你也知道,朱天祥那边已经说好,九月初进场费和押金必须到位,再加上内外场的装修、电器、家具,中间只剩三个月,我的法子是用尽了,脸也丢了,人也得罪了,江先生你想想,怎么再去筹那一百万吧!” “怎么筹?怎么筹也不能卖身吧?”叶丹受了责骂,憋不住冲口而出。江南如今急欲借太平洋翻身,有幸沈小姐动用人脉搬来了金主,眼见救命钱几乎到手,却被叶丹拈酸吃醋砸在了最后一步。功败垂成,江南本就急火上头,又被此话一激,忍不住霍然起身,抡起一巴掌就朝叶丹扇了过去。 一声脆响,屋里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叶丹被抽得身子往后倒退几步,半边脸颊顿时肿得老高,还来不及痛,只睁大着眼,呆呆愣在原处。直到江南追着沈小姐出了门去,她才一下瘫坐到沙发里,两行眼泪奔涌出来,开始无声无息地恸哭。一方湿毛巾裹着冰块向她递了过来,是罗军。叶丹一挥手,冰块打落一地,有几颗滚到脚边,冰冷、晶莹,象她碎了的心。 |
十四. 一枚月饼 歌乐山盘桓在城市西面,象一道屏障。这山不高,六七百米海拔,山顶名为云顶寺,从前有庙,四九年后僧人还俗,屋宇拆除,最终只留下一个地名。 夏天里满山青翠,树树蝉鸣,游客不多,索道缆车一辆辆空空来去。双城瞧着脚底田园农舍渐渐变成山谷密林,凉风拂来,暑气消去一半。盘山的梯坎蜿蜒脚下,时而隐入丛林,时而又探出树荫。零星有人走在长梯上,很快便被抛在后头。离地渐高,座椅稍稍晃悠,双城便往回缩了缩脚。江南见状搭住她肩膀道:“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害怕?”双城耍个俏皮道:“谁陪我死我也不乐意。”接着又说:“这附近有座鸡公岭,基本没路,得手脚并用往上爬,我小学六年级去过一次,因为胆儿小,落在最后,困在一处陡坡上,吓得哇哇叫。同班有个女生,体育特别好,但总爱跟我作对,听见我嚷嚷,觉得是在撒娇,就跟老师请命回头去接我……” “必是想捉弄你?” “可不就是。说是带路,故意引我去更偏僻更危险的地方,假装听不到我叫唤,自己一晃就不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讨厌我,这么一想,反而不怕了,一心一意只顾着生气,脚也不抖了,手也有劲了,咬着牙一狠心,就这么上去了。因为那坡最陡,所以路线最快,我反而第一个登顶,赢了所有人。等那女生上来,我也不说什么,只狠狠瞪了她一眼,从此以后,她老实多了。” “看来要你做事,就得向那女生学习,先想个法子激怒你。” “也不光是生气,是明白了害怕没有用。我想我是女生没错,她也不是母猴子呀,我就两手两脚,她也没有多出一对来,她能爬的山我也一定能爬。谁想看我笑话,就得挨我一嘴巴。” “妙就妙在这点狠劲。”江南手搁在双城脑后,抓了抓她浓密的秀发。这半年他多在成都,当时成渝间唯火车往来,单程五百公里,需行整日,他只能每一两月抽个周末过来看她。双城便拣那野外安静之处与他游玩,要么爬山,要么划船,样样兴致勃勃,不教他看出都是些省钱的节目。尽管如此,双城依旧精心打扮,身上一袭新衣,嫩绿之中透着鹅黄,真如春芽一般娇艳,可惜森林公园人迹寥落,此番锦衣夜行,连江南都不禁为她遗憾。 行至视野开阔处,二人于崖边止住脚步。重庆纵然夏日天晴,也似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山下杨公桥一带的街道房屋望去皆不甚清楚。 “我父母结婚不久,日本飞机轰炸最厉害的时候,父亲不忍心看母亲大着肚子跑来跑去躲飞机,就在这山上租了两间民房。一到夏天,飞机天天来炸,他们就躲在这儿种菜、养鸡、画画儿,苦中作乐,等天冷了再搬回城里住。据说当时屋前屋后种了一圈牵牛,天热,饭桌就摆在花棚下,对酌两口,自比秋翁。” “歌乐山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双城听得神往。 “这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了,只提到附近有所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湖,那所房子就在学校与湖之间的某个地方,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双城说这附近的确有湖,道路她也依稀记得,不如绕过去瞧瞧。两人便穿林过岭,分花拂草一路寻找。行至中午,果然见前方盈盈一湖,湖边筑有凉亭,因远离主路,罕有人至,早已破败荒芜,唯柱头上墨汁写的一行五绝尚依稀可读:“独坐四方亭,徐风拂面轻。群峰染粉黛,疏木未成林。”转头再看对面,下阙却被人涂毁了,江南便向双城道:“也不知悬在这里多久了?诗写得虽不甚好,到底应当完结,不如你给续上?” 双城环顾左右说:“大约风景都是随人心情,新婚燕尔之时,纵使山中避难亦能乱世偷欢,对景作画,月下弹琴,连山水都沾了人的灵气、喜气,所以好看。如今人走了,景也败了,硬要作诗也难,不如忽略眼前,只按你父母的回忆,也不管格律平仄,写个意向如何。”江南说好,片刻之后,便听双城缓缓续道:“……鸣雀成素谱,翔鱼入丹青。山中无今古,平生不远行。” 江南笑着点头:“果然灵巧!很应该雕刻上去,为此地增色添彩。”少顷又道:“可惜他俩后来远行千里不说,而且一去不返,更糟糕的是,为生活所磨,渐渐沦为一对怨偶,辜负了当年花好月圆。” “可惜没找到学校,旧房应该也拆了,拼图看来完不成。”离了湖边,继续往前,双城走得热了,眉心微红,鼻尖润出一点油光,仿如新瓷透亮。 江南牵着她手道:“寻而不得,遇而不期,方成雅兴。凡事得讲究留白,全都滴水不漏圆满了,也就没什么寻味了。” “那爱情呢?也要留白、无果才好吗?” “爱情么,就象你我现在这样,说说笑笑,看尽花花草草,也不为什么目标,一路尽兴就好。” “怎么没有目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以不挂在嘴上,但心里得有。否则,这一路花花草草的快乐,露水浮萍,未免浅薄。” 江南慢下脚步,转头望着双城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话是很美,多少人憧憬过,可命运面前,人的意愿很渺小,要么别人放弃了我,要么我辜负了别人……所以讲老实话,我现在真不大瞧得起这个,我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双城怔怔然只接了一句:“起码你还相信过,可我连信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江南笑着搂住她:“谁叫你喜欢老男人呢?学校里随便交个男朋友,你要做鲁宾逊,他就当星期五,两个人耳鬓厮磨,这些山盟海誓,保管你听得想吐。可你真需要那几句话吗?还是你觉得就象给画配上诗,给音乐配上一段舞,谈恋爱就非得有几句海枯石烂的话才应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单纯占有,彼此绑架、囚禁于孤岛,牺牲各自自由,放弃人生的丰富,就是幸福?”他捏着她小小的下巴,皱了皱眉道:“所以我不喜欢那张生日卡,仅管你画得很好。双城,别被那些陈词滥调洗了脑,听着,男女相爱,最重要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喜欢,没有任何算计,不为任何目的,只简单想要在一起,彼此作伴。爱的可贵,在于它的自由选择。所以,别把我们的关系筑成困境,更别把它变成一场抗战,因为无论谁输谁赢,受损的都是爱情。” 双城心底恍若有光照进来,既非感动,亦不是伤心,眼底渐渐升起一层雾气,叫她睁大双眼却越发看不清,只听江南继续说到:“天长地久不是我不想,如果我是孙悟空,喊一声‘定’就能让你的心永远凝固在这一刻,你以为我不想?可惜时间总是比爱情强大,双城,我们俩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它。所以,就先别内讧了好吗?”双城听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不作声是怕一张口眼泪就会掉下来。一时间风吹森林,沙沙作响,都是她的千言万语。 “看!那儿有些花,我去摘了给你。”江南忽然松开怀抱,象猿猴一样往陡坡下窜过去。只见数米开外,岩壁微突的地方,孤零零开着一丛马蹄莲。 “江南,危险!那草是虚的,快回来!”双城急得直叫。 江南只顾玩笑,一边抓着藤蔓往下滑,一边不回头地喊到:“要是为你摘花摔死了,那可真是一段佳话!” 山谷里的马蹄莲雪白、翠绿,美如天仙。双城接过这一大束搂在怀中,惊惶未定又露出了笑颜,一路只顾爱不释目,好几次脚下拌蒜,口中仍喋喋不休:“有些花宜赏颜色,有些取其芬芳,这花外形典雅,胜在姿态。可惜马蹄的形容太粗苯,依我说,看着象宝玉送给黛玉的礼物,诗帕半卷,未着一字,不识香痕渍也无……也象渔夫送我那只海螺,凑到耳边,就听得见三亚的潮起潮落……”江南见她受一束花已然如此欢喜,可见一年来自己的给予何其空白,又瞧那花序粗壮直插苞心,不免心生别喻,但眼前双城非是叶丹,不忍造次,只呵呵笑说:“可惜晚生五百年,否则我可得了个李清照!” |
@ty_秦明月 2020-08-09 13:19:26 ?? ----------------------------- 谢谢帮顶 |
三百梯到顶的地方,弯腰立着一棵老黄桷树,树下开了间瓦房小店。两人坐下点了辣子鸡并两样小菜。土灶火头猛,将一锅鸡肉和辣椒翻炒得香味十足,江南大口扒拉着饭菜,吃得额头微微冒汗。双城倒嫌镇子饭卡喉咙,斟了白铁壶里的老荫茶泡饭,见江南胃口大好,想他一个台湾人,在成渝两地盘桓日久,如今口味竟比自己还受辣,不由生出一丝疼惜。 “我需要你帮忙。”江南放下竹筷,从肮脏的塑料筒里抽出两张粗糙的纸巾抹了抹嘴。 “太平洋百货开餐厅的事,启动还差几十万。我手里没这笔钱,但却有一批货,要是都能卖掉,数目就刚刚好。” “什么货?” “中秋月饼。怎么样?正好暑假出来打工,帮我跑跑买卖?” “月饼能值几个钱?跑断腿也没用。” “那就看你怎么个卖法了。”江南一指横放在板凳上的马蹄莲:“这花从路边采了来,一分钱也不用;但要是绑上缎带,放在漂亮的纸盒里,带着露水送到贵妇们的梳妆台前,可就难说值多少了。照这桌菜的标准,搞不好够我们吃几天!” “那我应该怎么做?” “现在是七月,一周之内,不管用什么方法,你得搞到两份名单:第一份,去年中秋节重庆月饼销量最多的商场。第二份,你们学校最漂亮、最伶俐,象你一样能说会道的女生……然后,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有样品吗?多少钱一盒?”双城有了兴趣。 “暂时只有宣传资料,说穿了,就一个名头,叫‘柏屋’,台湾品牌,我自己也没有尝过。它好不好吃,值不值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只有这三千五百盒月饼,再多一口都没有。而太平洋那边,还差五十万,也就是说,就算盒子里装的是石头,我也得每盒到手一百五十块才够。非如此不可,别无选择。从招兵买马,到铺货进场,各就各位,总共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做成,月底拿钱,刚好能赶上十月一号太平洋的最后期限。如果不成……”江南将一只缺了口的茶杯送到嘴边,转了转,抿了一口,望着双城似笑非笑:“我就得打道回府,进山面壁,修炼几年再说了。这两车皮月饼,是我在大陆最后的机会。” 双城想江南如今孤立无援,方肯连自己都动用起来,此时很该说几句应景的表白,但话到嘴边终究没出口。沉默了一阵,双城才问:“哪里来的月饼?” “叶丹弄来的,”江南直言不讳:“前些日子,她一个人去了趟广东。” 叶丹被江南一巴掌打到出走的事,双城是知道的,但她收到的风声到此为止,后来的走向并不得而知。如今才听江南讲叶丹投靠的正是糖酒会上结识的“柏屋”老板,一去数月,前些天突然打回电话让江南准备收货,两车皮月饼八月中运抵重庆。 叶丹的意思很明白,她既搅黄了马小姐的投资,就有本事为江南再把这钱找回来。马小姐有马小姐的家底,她叶丹有叶丹的本钱。江南这边,那一巴掌打完也着实心疼了几天,如今叶丹又天兵天将地杀了回来,那一股江湖儿女的侠义,不免让江南刮目相看。 “几千盒月饼,不是笔小数目。”双城瞧了一眼江南。 “是啊,单枪匹马,也不知她怎么搞定的。”江南答得敷衍。 双城那边笑:“怎么不知?先被对方搞定,便能搞定对方呗。”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下作,不由红了面孔,低头去拿水喝。江南不常见她失控,估摸她因叶丹去而复返心中不快,只淡淡道:“这笔钱如果到手,是真的会帮到我。”见江南并未替叶丹跟自己计较,双城才换了口气道:“你只管忙成都的事去。我试着先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再叫你来。”江南听罢握住她手:“这几年生意虽不走运,但何德何能,得此红颜相助,实在难说上天不公。” 双城想他所谓红颜,自然也有叶丹一份,心中酸涩,转头再瞧那一束马蹄莲,虽清洁如雪,但炎炎夏日中,比起刚才,似已凋残了几分。 |
这个夏天,骆阳毕业了。在校时,活动多得眼花缭乱,猛然听到终场哨声,才想起自己升本考研的计划统统成了海市蜃楼。家里给联系的工作,薪水不多,她便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同时留意着外头的机会,听双城提起月饼的事,又忍不住刻薄:“怎么你的江先生嫦娥下凡,放着游轮不搞,倒卖起月饼来了?” 话虽如此,骆阳还是很快找回了上次为 “健力宝”组织的班底。总是春色关不住,这帮女孩暑假正闲,听说是商场促销,吹着冷气又热闹,俱都跃跃欲试,一说即成。双城列出了百货公司名单,计划自己打头阵,打通关后,再交给骆阳她们分头跟进,这样流水作业下来,月底前就能完成第一阶段的冲锋。 两路口的台资富安百货,占地不大,但精致堂皇,最是时尚。又听说里头的售货小姐都是本地拔尖的美人,于是人们逛富安,便多了一道风景可看。食品超市设在一楼,部门经理是位发了福的台湾人,操着浓重的闽南腔,那还未娴熟的架子摆起来象在做戏。逼仄的办公室里,摆不下多一把座椅,双城莞莞带笑,站着说明了来意。经理不肯接她的资料,只环抱双臂说场地有限,月饼商家已经超员,爱莫能助,明年请早。 双城空手进门,自然预料在先,不疾不徐道:“经理说得对,怪我来迟误了先机,但月饼货好,不敢再误了顾客口福。介绍产品只占用您三分钟,容我歇口气再出门,就算明年赶早,也先给您留个印象,这趟便没白跑。”经理看双城秀美,早存了几分爱惜,稍稍作难,又见她言语妥帖,口齿伶俐,哪有继续板脸的道理。双城见有转机,忙说这中秋月饼非止食品,更是时令礼品,最能代表商家档次,富安百货新贵登场,全城瞩目,挑头的招牌月饼,自然要与别家不同,与往年不同,才能彰显地位。 经理歪了歪嘴角,这才拿起桌上的资料。双城乘机继续道:“富安既主打台湾商业文化,怎能没有一款同根同气的台湾月饼来帮衬?绿茶、凤梨、奶黄、玫瑰,这些口味本地人闻所未闻,必争相一试。配搭冻顶乌龙茶的吃法又新鲜雅致,这价钱包含的除了美食,还有外来的风情文化。据我调查,往年重庆市场上从没有过百元以上的月饼,如今大陆也奔小康,任何留白都是机会,柏屋要占领的正是高端月饼市场,跟富安现有的大众品牌并不冲突,而且同样展位,柏屋每卖出一盒,富安所得利润是别家两倍,经理您何乐而不为?” “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连盒样品都舍不得?你老板太小气了吧?”经理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说到。 “柏屋大企业,怎会吝惜样品?确实厂在广东,一时送货不及。经理您看,今天外头三十九度,我从沙坪坝来,又是公交,又是步行,折腾半天才到您这儿。我要不是货真价实的柏屋代表,何苦来晒日光浴?再说先缴押金,验货入场,节后分账,您只管放心,风险都在我们身上!” “可是包装再漂亮,月饼还是月饼,重庆可不是上海北京,这么贵会有人买?” 双城笑说:“您做百货比我更清楚,如今可不是礼轻人意重的年代了,谁说心意不能用价钱衡量呢?对出得起价的人来讲,操心的不是钱,而是送的礼配不配得上这份心。” 经理听得有趣,问她是哪里学的口才,如此了得。双城趁热打铁道:“那您看,我要是站在您超市里,拿着月饼,就照这么推销,每天二十个客户,每人买我两盒,没问题吧?” “嗯,这个我信,但我不信你能一个人不歇气地说上二十天?” “这您不用担心,我那儿有个班底。我的促销小姐一个个都比我漂亮,比我还能说,关键她们不拿您一分钱工资,就怕到时月饼卖光了,经理您还舍不得放她们走呢!” 见经理听得直乐,双城再加一码:“我押金在您那儿,倘若卖不出合同承诺的数目,您就按应提的利润,从押金里扣足。”双城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钱是江南的,她本无权做主,可管它呢,这批月饼要是卖不掉,那点钱也留不住江南了。 |
一圈码头拜下来,双城将摸索出的门道,揉合心得,拟了份《促销手册》,召集女生们搞了一次业务培训。让骆阳演推销,自己扮做商场管理、竞争对手、刁蛮客户、好色闲人……各种为难滋扰,如何应对,全都手把手过了一遭。等大伙儿看懂了,笑够了,培训也就差不多了。 暑假里学院大楼空空荡荡,厚厚的石墙隔开了热气,背阴的教室一片森凉。窗外掩着浓密的梧桐树,叶色青翠,映照在室内粉白的墙上,将桌椅和少女都晕上一层淡绿的光,象浸在一汪碧波之中,幽静而灵动。这油画似的景象让培训完的女生们流连不去,或挨着肩膀趴在课桌上,或贴着墙壁倚靠窗前,你一言我一句扯些闺房闲话。 骆阳坐到了窗台上,长腿屈起来抵住窗框,轻轻用脚尖刮蹭着上头剥落的旧漆。小童则用粉笔在干净的黑板上书写着一行行整齐的楷体,一丝不苟地端丽。双城看了喜欢,拾起另一支粉笔,在旁也写了起来。小童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她就写“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双城的书法龙飞凤舞帘卷西风,貌似行草,却究竟并无门派,别有一番俊美洒脱。 黑板写满,大家评点一回,各有所爱。双城拿起黑板擦抹掉自己那一半说到:“还是小童字好,一笔一划看得出苦练的功夫,我这太过花哨,没头苍蝇似的,给内行一瞧便露马脚。”小童冲她一笑,也不客套,只顾行云流水写将下去。 “小童,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华,一定有男朋友了吧?”有人问到。 小童并不转身,只略略点头,脑后马尾轻颤,手里仍专注写着,秀眉微蹙,一付慧极必伤的模样。双城初时只觉她眉眼风致,顾盼之间有种撩人的味道,如今想原是有几分文墨做底子,绿肥红瘦才出落得有看头。 才刚那女生又问:“骆阳呢?早恋爱了吧?你人缘那么好!”骆阳头靠在窗棂上,半眯着眼答:“干嘛非得找个人绑在一起才算修得正果?没有就没有,最好别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自由。” “双城肯定有,她那么性感,又成熟。”有人插话,引得大家都笑:“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性感!双城你给我们说说,这方面怎么培养呢?”骆阳也说:“咱们好好审审她,是因为性感才恋爱了呢?还是因为恋爱才变得性感?” 双城白她一眼,略想了想道:“其实是一种敏感吧,体会生活里各式各样的滋味。当你心里满满都是那种情绪的时候,你爱的人,你身边的人,花草树木,万事万物,都会沾染上一种温柔的气息。即便没有一个对象,恋爱也会发生在自己心里。”双城说着笑了:“这也许不是性感,而是浪漫,是一种欢欣,是生命的美好所在。”女生们一时跟不上她的表达,整间教室陷入沉思。树影晃动在墙上,淡绿的柔光中,各人若有所思,细品着她们的年华。 七月末,名单上只剩最后一家商场未被攻破。解放碑新世纪百货经理李永红,四十来岁,粗大的嗓门和瘦小的身材全不相称,头发短的恨不能削发为尼一表雄心。第一天见双城,李永红便不对付,双城越是磨破嘴皮,她就越是玩起了猫鼠游戏。几个回合下来,双城心知不妙,以新世纪百货在重庆的地位,又不可放弃,她只能打电话向成都求援,请江南过来屈尊烧柱矮香。 这天从李永红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双城正值懊恼,忽见路边一则广告,落款是重庆宾馆商座某室。她心中一动,想起落户重庆的知名外企都扎堆在重宾里头,既是联络处,中秋佳节,岂有不上下打点之理?一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忙打的赶到了七星岗。 双城在大堂报了广告上那家公司的名字,顺着指引,走去侧楼,果然见走廊两边一溜儿挂着和记黄埔、松下电器、联合利华的招牌。可惜不是已经锁门下班,就是被前台小姐两三句挡了出来。快走到头,才见左手玻璃门后,一位西装革履的白领正和前台小姐闲聊。双城闪身而入,三言两语讲明了来意。前台小姐刚要回绝,那男子扫了双城一眼,倒一挥手将她让了进去。越过前台带刺的目光,双城看到她身后墙上镶嵌着一枚黄色三叶草标记,中文写着“英国烟草公司”的字样。 递过来的卡片显示那人只是这间公司的业务代表,名字是一行英文。史蒂文三十岁上下,戴一副款式时尚的眼镜,虽算不上英俊,但衣着考究,举止温和,耐心听完双城的推销,史蒂文面带微笑:“你赶巧了,我们正在物色中秋月饼。” 双城忙道:“更巧的是,这款柏屋月饼正适合贵公司的形象,您往商场里转转,都是俗套的铁盒包装,不比我这个新奇雅致。这礼送出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您这样的公司送的。礼盒还配备上等乌龙茶,吃块月饼,品口茶,接着就想起贵公司经营的香烟了,这享受都是成套的,一条龙配搭。您是营销专家,这点一定比我理解深刻。” “大学生吧?勤工俭学?” “您看人真准,我还在念书,暑假就两个月,中秋一过,正赶上开学……” “到时学费也有了,不用跟家里伸手了。”史蒂文笑着替她补充。 两人又聊了几句,双城估摸前台着急关门,才把话题引向结束:“一不小心都五点半了,不耽误您下班,这月饼的事……” “不急,明天跟我们领导商量一下,需要的话,会和你联系。”史蒂文说着打开抽屉,将双城递上的资料往里一塞。双城瞥见满满的抽屉里,零散名片就一大堆,惟恐人走茶凉,被他抛诸脑后,心一横,压了压嗓子道:“工厂远在广州,蒙老板信任,让我做这个重庆代理,所以这批月饼的帐目出纳,都是由我负责。到时怎么开发票……我觉得……应该尊重客户的意见。” 史蒂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双城熟悉这种表情,心里便稍稍有了底。 |
@ty_秦明月 2020-08-11 13:25:46 ?? ----------------------------- 谢谢! |
来重庆的路上,江南发起了高烧。最近两次会面,双城都提前替他在学校外宾招待所订了房间。说是外宾招待所,不过环境清静些,地板上多了层红地毯,床头插着两支塑料玫瑰,别的一概从简,跟江南之前住的酒店没法相比,双城看了只觉委屈,又安慰自己这只是过渡期,无论江南还是自己,都绝不属于这里。此刻江南靠在床上,枕头薄得两个叠在一起都不够垫背,手边只一杯白开水,双城更觉酸楚,心疼起来如茧缫丝,一牵一绕。 “去医院吧,起码三十九度了。”双城探了探他额头,触手滚烫。 “流感,去也没用,我感冒从不吃药,休息两天就好。医生给的抗生素,害处不比病毒小。”江南烧得两眼微红,口气却依然自负。三亚之后,两人虽有见面,但双城总有借口不进他房间,直到这一病,再不能推脱。 “难为你等了我来又没得玩,还要窝在这里被我传染。”江南说着握住了双城的手。 “在哪儿说话都一样。”双城一缕秀发拂到腮边,因手被他握着,便偏过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一下。江南见她新添一颗绿豆大的耳钉,凝脂般的耳垂淡金一点,煞是好看,便问:“之前并没有,什么时候扎的耳洞?” “就两个礼拜前。三亚回来就想去的,怕疼,一直拖着。”回想那日,她还拉了休假的静融作陪。首饰柜台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扎针的时候,双城将头紧贴在静融身上,忽然觉得她象自己的伴娘,两人一言不发,依偎在人生的花烛洞房。订书机式的打孔枪“咔嗒”一声,一枚耳针洞穿过她的身体,象被小虫咬了一口,那疼来得比想象的轻,比想象的快,刹那之间,象道细细的闪电…… “可是为了纪念三亚的晚上?”两人久不亲热,三亚那些画面又层层叠加到眼前,江南不由手上加力,试图将双城拽上床来。 双城不从,两个手腕却被江南锁在一处,只好板脸道:“生着病呢!我要再传染上,谁给你送饭买药?”江南赖皮说传染上才好,谁也别嫌弃谁,正好一块儿躺被窝里。双城听罢也不笑,倒狠了心去掰他手指。江南吃痛,皱眉问她究竟怎么了。双城不答,一双眸子定定然瞧着他,渐渐蓄起两汪清泉。 “说话!”见她含泪,江南更加着恼,低着嗓子吼她,声音有些嘶哑。 “叶丹说你们订婚了。”双城说完,感觉自己也开始发烧,两颊腾地通红,呼吸也变得不大顺畅。江南握住她的力量并无半分减弱:“那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么做的原因?” “说了,因为陈少飞。可她也说了,她十七岁就和你在一起了。” 这一次,江南松开了手。“我说过,你爱的是一个比你大得多的男人,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跟人做过爱了,等你长到可以恋爱的年纪,我已经有过好多女朋友,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大概都有。我并非呆在修道院里等你出现,可那些人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不会用我的过去打扰你,你也别追根究底,既然在一起,就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自寻烦恼好吗?我和你,是崭新的。” 双城无语,她不是信,也不是不信。她猜这番话江南自己也难辨真假,她心里何尝不是忽暗忽明,阴晴圆缺无法理清。双城只觉得,每一次原谅江南,便也就原谅了自己。 |
双城家走去松林坡外宾招待所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先经过梧桐环绕的篮球坝,再经过柳桃花夹道的足球场,接着往前便看见饶家院门口的一湾池塘。水塘已涨满浮萍,黄桷树低垂的枝桠差一点就要挨着池面,但那一点距离从双城小时候看到现在依然触不可及。青翠的叶尖儿就那么渴望又迟疑地悬在水上,待它黄了,落了,第二年回来仍旧下不定决心……走出后校门,迎面一丘。这山丘乃建校时挖出的土石堆积而成,从前多植松树,唤做松林坡。现 头香樟、楠竹、芭蕉俱茂,树种已杂,反不见了当初的松柏。坡前百余步台阶笔直向上,另有左右环道,盘旋登顶,林荫中立着几幢青砖小楼,是早年内迁的中央大学校舍,犹存民国遗风,双城从前只觉好奇,如今联想起江南父母,不由添了两分情愫。 松林坡顶远离马路,自成一方清静。小小的庭院花木扶疏,当中一个池塘,浮桥蜿蜒,彩鲤悠游。外宾招待所是一栋绿色马赛克镶嵌的小楼,江南住在顶楼朝北的房间,室内陈设虽简陋,临窗俯瞰校园,倒是水木清华,景色悦然。双城还捎来一束茉莉,换下了瓶中碍眼的塑料花,淡淡清芬,多少给病中的江南增添几分精神。这几日她频繁往返,每次爬坡,手里又是汤菜,又是花果,沉甸甸的两大摞。这辛苦加重了她心中古典的感受,仿佛只要江南在那小楼中等候,她便愿意一辈子这样任劳任怨风雨无阻。江南这一病,于是对双城有了一种珍贵之处。 空调机虽然开着,但烘烤得发烫的墙壁又持续在给房间加热。双城因施护士之职,便着了一条护士裙。雪白的裙子薄如蝉翼,底下山水玲珑,若隐若现。这日江南烧退了一点,倚在床头看她又是笨拙,又是热心,满屋摇曳的身影,懒懒笑道:“历来的美人儿,要么带出去倾国倾城,颠倒众生,要么藏在屋里,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我看你更适合后一种,若关起门来细赏,谁也比不过你好看。” 双城暗忖那“颠倒众生”是指叶丹,便睨着眼道:“什么宜室宜家,就想说我难登大雅。”江南爱她拈酸,假意要水喝,待走近来便一把抓了压在枕头上,仔细打量那张春花秋月的脸庞。双城等他吻下来,江南却没有,只眯起眼从上俯瞰她,目光顺着她的唇线描红,又荡进她眼波畅泳,既轻薄调戏,又由衷赞美。 双城心跳如兔,隔着薄薄的衣衫,那不安的声音直教她脸红。江南神驰之际,逐个去解她胸前纽扣……刚松手,双城便奋力一挣,坐起身来,迅速掩上了衣襟。事到如今,她更不能失去这唯一聊以自慰的东西。 又折腾了一阵,双城终是不肯,江南仍在病中,到底乏了,恨她一眼,便翻身睡去。双城这才抿嘴笑着,取过一本书,往床头椅子上坐下,倾听他渐渐匀净的呼吸。校园的喧哗远远传来,从窗缝中渗透进来,被碾成一种细碎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象痒痒的沙。 室内光线被西斜的太阳染得殷殷泛红,空气里都是江南的气息,她只把自己坐成一幅画,帧裱起来,留给日后去赏。 隔日江南好起来,想出门走动。双城恐他身体虚弱,容易中暑,一直阻拦到天黑,才陪他去校园散步。这晚皓月当空,园中万物沐浴在银辉之中。沿江马路旁的含珠开了,夜色中甜香四溢,萦绕行人鬓角发际。对岸灯火倒映在平静的江面,如水中霓虹,别有洞天。江南止了脚步,倚着一个石墩说:“我还记得你在扬子江夕阳阁跟我说过,从你的窗户遥望对岸灯火,象天上的星星落下来,等人捡了它们去。” 双城只笑:“我会这么酸?那晚你给我喝什么了?” “掺了迷药的葡萄汁。别醒,好吗?”江南坐到栏杆上,揽住了双城的腰,盈盈一握,一尺七八,他在心里估算到。 双城一根手指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来回轻刮:“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我不想呆在重庆,但也没想好去哪里。我要是一直不醒,出去就会迷路。” “看我的运气吧。到时如果事情能成,我能缓过劲来,不如……就娶了你?”江南语调轻佻,笑得半假半真。 双城一阵心跳,但马上意识到不可当真,便有心忽略那个字问到:“万一没成呢?我们又会怎样?”她一边说,一边忽闪而过“倘若他就此离去,于我是福是祸”的念头。 “不成的话,我也会留下一笔钱,送你去留学。” “就可以把我甩得远远的了?” “你想说你不愿意?”江南瞧着她一笑,心底雪亮。 再坐下去夜就深了,双城偎在江南怀中,感受他胡茬摩擦皮肤的酥痒。江南轻道:“好久没听你唱歌了,来两句。”双城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吟罢只听黑暗中江南的声音道:“从前也被我妈逼着背过诗词,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小孩子觉得没意思,直到今晚,才知秦观写得这么好。”静了几秒,双城幽然又道:“你父母当年应该也曾坐在这里,看过同样的山城夜景。五十多年,弹指一挥间,不过换了一代人,多了几盏灯。天上人间,奈何流年。” |
第二天一早,不等与双城会面,江南就直奔了新世纪百货……晚间招待宴上,经理李永红已然成了江南新认的姐妹,高高的颧骨喝得两坨通红,眼望江南笑得含嗔带羞,几乎让双城不敢相认。更让她惊讶的是,曾经与市长、校长高谈雅论的江南,面对李永红这等人物,竟也能滔滔不绝,宾主尽欢。聚会以新世纪百货拨出最佳展柜给柏屋专卖,并在一楼大厅独家悬挂柏屋广告而结束。出了包间往外走,双城识趣地落在后头,远远瞅见江南说笑间,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李永红腰上。那女人顿时摇曳起来,从背后看,居然也有两分媚态。双城倒不着恼,只是胸口闷闷的,为江南感到一阵难过。 八月里的一天,两车皮月饼从广州花都出发,抵达梨树湾火车北站。叶丹亲自押镖,人随货到,脸上那一巴掌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凯旋回朝的自豪。长得漂亮是一回事,如今这漂亮总算化作真金白银,双手捧到了心上人跟前,叶丹打从心里感到一种开天辟地的扬眉吐气,众人皆赞,没谁再去追究这战利品的来历。 月饼全部存入李永红友情提供的一处仓库。双城和骆阳赶去一瞧,见大屋里整整齐齐堆成了几座小山。那礼盒果真华丽,镂了金花的玫瑰红,殷殷如血。骆阳兴奋得围着“小山”跑了一转,双城则伫立山前,抚摸包装上凸起的花纹,念及叶丹的牺牲,倒似比江南多出一缕心疼。 接下来是柜台布置,产品入场。江南租了辆皮卡车,让罗军开了,任双城调遣。重庆的酷暑在八月达到巅峰,有了车,双城好歹免去些辛苦。那段时间她得雇工搬运,押车送货,还得打点上至老总,下至保安的商场人员,甚至跟别的饼家锱铢必较,你夺我争……直忙得和江南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偶尔她也想打个电话问问外宾招待所,顶楼那个房间退掉没有,这些天有没有人回来住过……但这念头很快就被摁了下去。事实已然如此,细节何必追究。 虽说节前两周才是月饼销售的高潮,但双城的美少女战术提前发挥了作用。小童在富安站台第一天,便抢到了头彩。一个老板跟她唧唧歪歪调侃之后,掏钱捧场买了两盒。消息传来,双城高兴得直蹦。随后她灵机一动,趴在桌上只十分钟,就编了条三百字的短讯,说今年富安百货柏屋专柜,有位兼职打工的“月饼西施”,身为大学校花,勇于实践,走出校门,挑战自我云云……写完便让骆阳托一位报社工作的师兄,当成社会新闻发了出去。很多时候,双城几乎忘了为什么战斗,为谁而战斗,她只是一心一意地,忘我投入地,要赢得胜利。 小童业绩好,难免话就多,打电话向双城报数,顺嘴就埋怨起了“新来的”叶小姐。 “也不知是江先生什么人,上来就板着脸挑三拣四,指指点点。”双城只得玩笑道:“都怪你太漂亮,把人给嫉妒的。下回她来了,赶紧抹两把烟灰。”小童本是家里和学校都受宠惯了的,出来只为玩票,自不买帐,冷笑应道:“这可是你说的,下回江先生来富安,我只当是聋子瞎子,不看不听不答话,估计她就消停了。” 这天下午,双城去了富安,安抚好小童的脾气,又想着上楼跟经理打个招呼,刚踏上扶梯,忽见江南和叶丹正迎面下来。双城象被什么东西冷不防击打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再想调头已不能够,一时间只能站在扶梯上,呆望着二人十指相扣的一双手。电梯走得象慢镜头,那双手在镜头里无限放大,直打在双城脸上,惊醒了她。江南发现了双城,本能地想抽回手,却被叶丹紧紧拽住。三个人徐徐靠近……更近……直至擦身。擦身之际,双城忽然笑了笑,嘴角上扬,目光却是冰冷的。 富安百货几层楼,双城不知上上下下跑了多少次,江南自然熟不过她。待他换了扶梯追上来,双城早不见了踪影。 罗军正靠着车门抽烟,见双城突然风风火火从楼里冲出来,直嚷“开车!”疑心有人追她,下意识往后瞧了瞧,才赶紧发动引擎。等车上了路,罗军方问到:“遇到老虎了?” “什么老虎,是你老板,更可怕。老虎伤人是为了生存,他伤人只是为了自己开心。”双城恨恨道。 罗军听罢,猜着六七分,便单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双城,只说前面大坪堵车,不如换条路走下半城。见罗军绕开话题,双城自悔失态,忙按捺住情绪道:“难为你一个外地人,重庆这曲里拐弯的交通倒比我熟。” “刚来的时候走路都走丢,莫说开车。后来发个狠,每条公交线路来回坐,两个月下来就背熟了。这不用什么本事,只要肯下功夫。” 静了一会儿,双城突然说到:“几头来来去去的,让你看笑话了。”她胸口堵得难受,只想诉说。 罗军懂她意思,但手打着方向盘既不看她也没接话,似乎在想如何措辞。沉默了一站路,才开口道:“江先生说起你,有句话我印象很深,觉得有一定道理。” “什么话?他说我什么?”双城的好奇暂时覆盖了她的怒气。 “他说你只不过爱上了一种幻想,然后把幻想附加在了他身上。” 双城一惊,这话出乎意料,有些时候,江南竟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而这话中的无情,仿佛也是她穷追不舍的道理。那紧紧相扣的两只手,打破些什么,又巩固了什么,她怅然若失,又如有所悟。 “那你觉得他说得对吗?”双城问罗军。 绿灯后,前面有一段空旷的马路,罗军加大油门,驾车冲了出去。趁着那一脚马力的轰鸣,他迅速答了一句:“照我看,他配不上你。”这句之后,罗军不再开口。双城也不说话,只将车里音乐调到最大,过了气的港台歌手悲悲切切吟唱着:“……枉我把你当作世上最亲的人,你是最多情的人,说情说爱说恨,爱得心灰意冷,一颗真心半个吻。” |
双城家冷气机出了问题,小房间里异常闷热。天还亮着,窗外一树夏蝉叫得正欢,往日里她是爱这蝉鸣的,觉得那是盛夏的一块拼图,不可或缺,今天听来却格外呱噪,象火上浇油的一片嘲笑。双城背抵墙壁席地而坐,脚边搁了盏蚊香,蓝色轻烟从描了金鱼水草的漆盘中袅袅升起,在眼前曼舞飞旋。这情景她不知看了多久,心里空空荡荡,却容不下任何思考……直到江南的声音突然将她叫醒。凝神又听了一听,的确是他在呼唤无疑。怎么会找到家里?双城心一惊,慌忙起身探看,透过树荫的缝隙,见江南叉腰站在楼下,身上换了件夏威夷花的短袖,正似笑非笑仰着头:他是算准她不敢让自己一直喊下去。 下了楼,双城才发现自己穿条浅松绿现扶桑花的吊带裙,正好与江南配衬,她余怒未消,这一发现更添了气恼,只好板着脸,匆匆走在前面,不肯与他并肩。江南也不追赶,随在身后不紧不慢,两人默不作声一路出了校园,直走到嘉陵江上的石门大桥。 双城在大桥中央止步,已近薄暮,两岸风景渐渐褪色,天地浑然,格外辽阔。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和江南在这桥上约会,那画面足可珍藏一生。不想今天真来了,却是如此气氛,幻想的画面裂成碎片,跌落进滔滔江水中。她一声不吭,等着江南的开场白。 她以为照他的风格,准得先说上几句风花雪月,再回忆一段民国往事做为开头……但这次并没有,江南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她刚回来,兴高采烈地,带着她拼了命弄来的两车货。那不单是月饼,也是我在大陆唯一的,甚至是最后的机会,换了你是我,会怎么做?” “我会感激不尽,以身相许,我会顾全大局,衡量清楚孰轻孰重!我还会赶紧撇清你我的关系,免得伤了她一颗赤诚之心!”双城话说得飞快,江南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 “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吗?” 江南忍着不快。“伤人的话往往最无用,为什么还要说?” “因为这是事实!因为我长着眼睛!”双城提高了嗓音。“如果以前是傻,那么以后更糟,还得装傻!我真不明白我凭什么自信,凭什么不去计较,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在意?在卑微可耻,自欺欺人这一点上,我哪里就比她高明?” 这些话江南并不陌生,但头一回从双城口中说出来,却让他有些吃惊。“事情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就不可能在一天之中被解决。我说过,我们没有碰上好时机,所以才需要更多时间去处理。” “是的你说过,所以才会走到今天。但是江南,我不要求你,不等于也不要求我自己。”双城声音黯淡下来,望着江南狭长而俊秀的眼睛,望进去,触到了深处的热度,那是疼痛发出的温度,她知道那疼是真的。“我才说的未必是气话。虽然一开始我很生气。但我想,无论谁和谁,两个人牵手都不容易,走着走着走散了,兜兜转转又回到一起,再牵起手,更不容易。要说患难之交,也是她和你,既然如此,何必再丢开?” 江南唯有叹息,将她揽入怀里,深深嗅着她的香气:“你是谁,她是谁,我心里分得很清。我有自己的选择,不用你操心。我只要你别放手,等等我,给我些时间,先别放手……”双城没有回答,此刻她的真心就是毫无答案。 一队卡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轰隆隆的巨响淹没了江南的耳语,桥身在共振下发出一阵颤抖,双城贴紧了江南,恍惚想这一刻如果桥断了,他们就会紧拥着坠落,击穿水面,沉没到底……幸运的话,永远不会被打捞起,然后顺水流进长江,汇入海里,在太阳下化作同一个泡沫,升腾而去。桥上的灯光一片暗红,两个人笼罩其中,变成一张底片,模糊不清地纠缠着。在这单调的光线中,江南无休止地吻她,试图用舌尖抚平她体内的伤口。 |
大战临头,总有一两天异乎寻常的平静,就象大军对垒之间,挖好的战壕里那一支烟的悠闲。各大商场一切就绪,零星的售卖断续进行。适逢周末,锦城公司几位员工,连同编外的双城骆阳,加上从成都赶来观战的沈碧茵,一行人在兴致来潮的江南带领下,开着皮卡上了南山黄桷垭。 黄桷垭一带,几年前还是乡村,农民种些花卉蔬果挑到城里卖钱。幺店子老板宰杀土鸡,切块后撒上盐和姜末,油里一炸,与事先酥好的花椒、辣椒、大蒜、大料、豆豉、冰糖……十几种佐料猛火翻炒,再浸入南山井里的泉水,土灶慢煨……成就出一道美味的江湖菜:南山泉水鸡。山高路远不阻肉香,城内食客闻风而来,幺店子天天爆棚,挣得盘满钵满。到了第二年,同一条街上,眼红手快的街坊们依样画葫芦又开出十来家。离得不远,就是南山夜景“一棵树”,连美食带美景,“泉水鸡一条街”渐渐传得人尽皆知。 饭馆就建在马路边,两层楼的土胚房,食堂并不在室内,而是放在宽敞的屋顶上。这倒是一手妙招,四面竹竿拉起电线,煊煊灿灿挂着一圈灯泡,暑天南山上本就比城里低个三五度,更兼楼顶正对一处豁口,望去山城万家灯火不说,黄昏后阵阵凉风从豁口吹来,叫人舒服得周身毛孔都要张开。 先是叶丹几个去鸡笼点将,骆阳闹着也要参加,一帮人乱哄哄地下了楼。沈小姐问双城怎么不去,双城觉得用手一指,便开杀戮,太过残忍,但嘴上只说自己不会选鸡,去了只能添乱。待几人回来时,那只出类拔萃的公鸡已启程踏上了黄泉路。火候要足,少说得炖个把钟头,店家于是铺开一付麻将,再端上一锅碧莹莹的盐水毛豆,先给大家垫垫底。 几位女宾分坐四方,叶丹率先嚷嚷,除了她,罗军今晚再不许给别人抱膀子。双城原以为江南一准会坐到沈小姐那儿去,不料他端过凳子,径直坐在了自己身后。叶丹摆出姿态,原意也是给沈小姐搭台,谁知她让出的面子半途被双城截胡,她与沈小姐各自两端,皆是一愣。 双城素日不怎么碰麻将,因她不擅算术,各种牌技皆不灵光。今天倒是例外,越是江南坐在身边,她越是心无旁骛气定神闲,一心一意都搁在牌上。对面叶丹正好相反,大呼小叫兴头十足,手底下牌却打得破绽百出,一不留神还点了双城和骆阳的双响炮。好不容易有一把手气略好,偏又被双城截胡,连沈小姐都看得摇头:“果然‘财不动身,财不张口’,小鱼儿太闹腾,就算财神到了跟前,也早被你吓跑了。” 叶丹抓起一块牌,也不看,只用手一搓便瘪了嘴说:“情场失意,赌场还是失意,跟谁说理去?” 双城笑笑接过话茬:“都说千刀万剐,不糊头把,只要耐心玩下去,等我这阵劲头过了,后来总归还是你的。” 叶丹听罢转头问罗军:“军哥你给我看个相,瞧瞧我会转运么?” 罗军夹在三人当中,戏看了不少,这会儿只狡黠笑道:“据说鼻头大的财运好,我看你俩都不如骆阳鼻子大,搞不好最后骆阳才是赢家。” 骆阳正被新来的成都小伙儿许辉奉承着,浑然不理这一桌机锋,突然被罗军取笑,忿然抄起一颗骰子扔过去,不料罗军反应快,一把伸手抓住,惹大家又笑了一回。 倒是双城留意了罗军的话,想起木石金玉俱散,白首麒麟在后的说法,不由多瞅了骆阳一眼。白炽灯下,骆阳一张雕刻般的脸庞,比起叶丹的玲珑如画,虽输一段娇美,却赢三分英气,伯仲之间,实在不差什么。她这边眼角暗扫两人,却不知沈小姐在旁目中端详三方,只见一个艳丽,一个俊朗,一个灵秀,同处围坐,将天下旖旎尽敛其中,心想这重庆美女声名远扬,果然得证,莫说江南泥足不前,自己身为女人,也看得乱花迷眼,只能慨叹造化心偏。 各人一份心事,江南此时亦神思远游,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维多利亚号上也是一桌热闹牌局,也是四座美人济济……物换星移,当时万般华丽变做眼下天差地别的场景,难得两美仍在,都不曾因他潦倒而远离。继而再想起那晚甲板上,如何与双城初吻定情,不由心中一荡,将手握在双城肩头轻轻抚摸。众人皆见,又装作不见。双城也当他是为富安之事,心中亏欠,故意要还自己一个面子,便将身往旁让了让,依旧凝神打牌。 说话间饭菜上了桌,搪瓷脸盆里刚出锅的泉水鸡混合着各种佐料香气,惹人馋虫大动,盖过了一切杂念。玩了这半日,众人早已肚饿,忙收了麻将,杯箸齐动,大快朵颐,不在话下。酒足饭饱,店家又泡上老荫茶疏解油腻,刚要重开牌局,却听沈小姐说她胃疼,催着回去。除了罗军开车,众人来时另叫了一部的士。这会儿灌了几瓶啤酒,个个玩兴正浓,叶丹又借酒发疯,闹着不肯放大家散伙,众人于是推了双城上前排,余下都往后面拖车挤去,正好腾出一排座,让沈小姐躺着歇息。江南正不放心罗军喝了酒,索性拿过钥匙自己掌舵,任由他们在后头闹作一团。 车自南山盘旋而下,经“一棵树”,过老君洞,仿佛飞鸟收翅,缓缓降落,融入了山城灯海。后头几人一会儿拍打着车厢玩笑,一会儿又直着喉咙吼些乱七八糟的歌曲,最后竟齐声高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听得前面的双城噗嗤一笑,江南也嚷了一声“要造反了!”跟着忍俊不禁。爱短情长,一时抛开,不过是群贪玩的小孩,一夕尽欢,囫囵为伴。 |
大战临头,总有一两天异乎寻常的平静,就象大军对垒之间,挖好的战壕里那一支烟的悠闲。各大商场一切就绪,零星的售卖断续进行。适逢周末,锦城公司几位员工,连同编外的双城骆阳,加上从成都赶来观战的沈碧茵,一行人在兴致来潮的江南带领下,开着皮卡上了南山黄桷垭。 黄桷垭一带,几年前还是乡村,农民种些花卉蔬果挑到城里卖钱。幺店子老板宰杀土鸡,切块后撒上盐和姜末,油里一炸,与事先酥好的花椒、辣椒、大蒜、大料、豆豉、冰糖……十几种佐料猛火翻炒,再浸入南山井里的泉水,土灶慢煨……成就出一道美味的江湖菜:南山泉水鸡。山高路远不阻肉香,城内食客闻风而来,幺店子天天爆棚,挣得盘满钵满。到了第二年,同一条街上,眼红手快的街坊们依样画葫芦又开出十来家。离得不远,就是南山夜景“一棵树”,连美食带美景,“泉水鸡一条街”渐渐传得人尽皆知。 饭馆就建在马路边,两层楼的土胚房,食堂并不在室内,而是放在宽敞的屋顶上。这倒是一手妙招,四面竹竿拉起电线,煊煊灿灿挂着一圈灯泡,暑天南山上本就比城里低个三五度,更兼楼顶正对一处豁口,望去山城万家灯火不说,黄昏后阵阵凉风从豁口吹来,叫人舒服得周身毛孔都要张开。 先是叶丹几个去鸡笼点将,骆阳闹着也要参加,一帮人乱哄哄地下了楼。沈小姐问双城怎么不去,双城觉得用手一指,便开杀戮,太过残忍,但嘴上只说自己不会选鸡,去了只能添乱。待几人回来时,那只出类拔萃的公鸡已启程踏上了黄泉路。火候要足,少说得炖个把钟头,店家于是铺开一付麻将,再端上一锅碧莹莹的盐水毛豆,先给大家垫垫底。 几位女宾分坐四方,叶丹率先嚷嚷,除了她,罗军今晚再不许给别人抱膀子。双城原以为江南一准会坐到沈小姐那儿去,不料他端过凳子,径直坐在了自己身后。叶丹摆出姿态,原意也是给沈小姐搭台,谁知她让出的面子半途被双城截胡,她与沈小姐各自两端,皆是一愣。 双城素日不怎么碰麻将,因她不擅算术,各种牌技皆不灵光。今天倒是例外,越是江南坐在身边,她越是心无旁骛气定神闲,一心一意都搁在牌上。对面叶丹正好相反,大呼小叫兴头十足,手底下牌却打得破绽百出,一不留神还点了双城和骆阳的双响炮。好不容易有一把手气略好,偏又被双城截胡,连沈小姐都看得摇头:“果然‘财不动身,财不张口’,小鱼儿太闹腾,就算财神到了跟前,也早被你吓跑了。” 叶丹抓起一块牌,也不看,只用手一搓便瘪了嘴说:“情场失意,赌场还是失意,跟谁说理去?” 双城笑笑接过话茬:“都说千刀万剐,不糊头把,只要耐心玩下去,等我这阵劲头过了,后来总归还是你的。” 叶丹听罢转头问罗军:“军哥你给我看个相,瞧瞧我会转运么?” 罗军夹在三人当中,戏看了不少,这会儿只狡黠笑道:“据说鼻头大的财运好,我看你俩都不如骆阳鼻子大,搞不好最后骆阳才是赢家。” 骆阳正被新来的成都小伙儿许辉奉承着,浑然不理这一桌机锋,突然被罗军取笑,忿然抄起一颗骰子扔过去,不料罗军反应快,一把伸手抓住,惹大家又笑了一回。 倒是双城留意了罗军的话,想起木石金玉俱散,白首麒麟在后的说法,不由多瞅了骆阳一眼。白炽灯下,骆阳一张雕刻般的脸庞,比起叶丹的玲珑如画,虽输一段娇美,却赢三分英气,伯仲之间,实在不差什么。她这边眼角暗扫两人,却不知沈小姐在旁目中端详三方,只见一个艳丽,一个俊朗,一个灵秀,同处围坐,将天下旖旎尽敛其中,心想这重庆美女声名远扬,果然得证,莫说江南泥足不前,自己身为女人,也看得乱花迷眼,只能慨叹造化心偏。 各人一份心事,江南此时亦神思远游,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维多利亚号上也是一桌热闹牌局,也是四座美人济济……物换星移,当时万般华丽变做眼下天差地别的场景,难得两美仍在,都不曾因他潦倒而远离。继而再想起那晚甲板上,如何与双城初吻定情,不由心中一荡,将手握在双城肩头轻轻抚摸。众人皆见,又装作不见。双城也当他是为富安之事,心中亏欠,故意要还自己一个面子,便将身往旁让了让,依旧凝神打牌。 说话间饭菜上了桌,搪瓷脸盆里刚出锅的泉水鸡混合着各种佐料香气,惹人馋虫大动,盖过了一切杂念。玩了这半日,众人早已肚饿,忙收了麻将,杯箸齐动,大快朵颐,不在话下。酒足饭饱,店家又泡上老荫茶疏解油腻,刚要重开牌局,却听沈小姐说她胃疼,催着回去。除了罗军开车,众人来时另叫了一部的士。这会儿灌了几瓶啤酒,个个玩兴正浓,叶丹又借酒发疯,闹着不肯放大家散伙,众人于是推了双城上前排,余下都往后面拖车挤去,正好腾出一排座,让沈小姐躺着歇息。江南正不放心罗军喝了酒,索性拿过钥匙自己掌舵,任由他们在后头闹作一团。 车自南山盘旋而下,经“一棵树”,过老君洞,仿佛飞鸟收翅,缓缓降落,融入了山城灯海。后头几人一会儿拍打着车厢玩笑,一会儿又直着喉咙吼些乱七八糟的歌曲,最后竟齐声高唱“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听得前面的双城噗嗤一笑,江南也嚷了一声“要造反了!”跟着忍俊不禁。爱短情长,一时抛开,不过是群贪玩的小孩,一夕尽欢,囫囵为伴。 |
@姚看江湖 2020-08-13 18:57:16 问候文友!!!! ----------------------------- 谢谢,欢迎! |
进了南坪,上新街交通拥堵,沈小姐胃痛加剧,忍不住哎哟出声。江南当即直驱医院,车流中左插右突,使尽浑身解数。双城见他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手里方向盘打得潇洒稔熟,摇摆间一股男人气息扑鼻而来,似比平日更为性感,心底不禁又添爱慕。 医生看过沈小姐,说是暴食油腻,惹发了胆炎,让去注射室打些点滴消炎止痛。不知心理上得了安抚,还是胆石移位痛感即除,吊上瓶后沈小姐感觉平复许多。 重庆夏夜闷热,城里干蒸一般密不透风,确确实实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好象给汗液黏住了,电扇、蒲扇统统失去作用。这样的酷暑天,急诊部却总是惊心动魄。热得睡不着觉的重庆崽儿一语不合便挥刀相向的事故不在少数,便时有血肉模糊的伤者被车拉了来扔在医院门口。有好事的看完热闹,围在坝子里吹牛,说肚子上怎么被西瓜刀捅出几个血洞,那伤口又怎么红白肥瘦层次分明,活象案板上的五花肉,还说医生怎么拿一根七八寸长的棉签插进伤口探看深度,没至手指仍未到头……双城听得胃里直翻,几乎要捂住耳朵,一回头,却见叶丹正在身后冷眼瞧着自己,立刻感觉背上也被戳出了一对凉森森的窟窿。 凌晨时分,龙门阵仍在继续,双城撇下众人,走去里间查看。浓重的消毒药水和血腥味中,注射室的门半掩着,双城刚触到把手就停了下来。透过门上玻璃,她看见沈小姐背对自己,正在休息。江南侧身坐在一旁,目光关切,低声私语。他掌中轻轻抚摸的,是沈碧茵没有扎针的那只手。 沈小姐这病,来势虽猛,但从医院出来就基本无碍。江南得了借口,执意要叶丹陪她立刻赶回成都,省得重庆酷热,再添疾中暑。 |
当天中午,英国烟草史蒂文打来电话,说公司最终选定了柏屋月饼,加上同层办公的几家外企,总共要订三百盒。双城当然明白他热心的理由,但这并不影响她放下电话,兴奋得一声欢呼。好消息象结了伴,接踵而来。下午女孩们捷报频传,销量猛增,电话两头沸腾一片,月饼的大卖终于到来。 那是让双城热血澎湃的一个礼拜,罗军载着她满城疯跑,又是计调补货,又是上阵推销,眼见仓库“小山”层层下降,账本数字却节节升高。尤其小童那边,奔着 “月饼西施”的新闻报导,来富安“打望”的人络绎不绝,柜台前从早到晚人仰马翻。小童忙得直喊救命,双城赶去帮忙,这样一来,西施成了双,顾客掏钱,倒也赚了个口福眼福一起同享。 商场关门前,两人总算轻松了一点。双城吩咐小童去收银部对个数,自己收拾了台面,便好一起下班。刚码完货直起身来,忽见对面走来一对男女。女的眉眼标致,妆容考究,只因个子太过小巧,踩了一对足足十厘米的高跟,象芭蕾演员一样踮着脚尖行走,让人看得难受。她手里挽着的中年男子,尖脸削腮带着几分鼠相,半张面孔藏在一付金边眼镜之后,阴郁的样子双城十分眼熟——除了手里那柄陌生的拐杖。虽有拐杖相助,男人走起路来仍是一步一顿,显然瘸了。 “杨先生!”双城不由呼唤出声。她不知叶丹说的“摔伤腿”,后果竟如此严重。 杨学坚看了她一眼,双城立刻察觉他眼神的改变。“听说他改行卖月饼,顺路过来看看。我倒没猜错,报上说的‘月饼西施’,果然是你,好个不离不弃。” 双城嘴唇打颤:“杨先生,你的腿……” “腿瘸了不大雅观是吧?不好意思,也是拜你所赐。” 双城语顿,唐小姐却回过神来,厉声问到:“阿坚,是不是她?” 杨学坚紧握拐杖,一双苍白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发青。他眼中百味杂陈,紧盯着双城只是一声不吭。唐小姐上前两步,沉着脸向双城道:“我买你两盒月饼,麻烦你替我念一句话。” “什么话?”双城有些发懵。 唐小姐的目光匕首一般扎在双城脸上,一字一句说到:“很简单,就几个字:师傅靠边停一下!” 一声惊雷。双城眼光移向杨学坚,两人对峙着仿佛凝固。唐小姐顿时雪亮,向前一个耳光就朝双城扇过去。双城毫无防备,这巴掌正打在左边脸上,一声脆响。刚巧小童对账回来,不由惊呼:“怎么回事?怎么打人哪!” 唐小姐也不理会,只向着双城道:“赏你耳光算轻的。西施对吧?果然是滩祸水。也多亏了这张脸,阿坚还一直护着,否则,杵拐杖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小童尖声叫道:“说什么呢!我叫保安去!”双城忙向她摆摆手,说你别管。 临去之前,杨学坚最后看了双城一眼,冷冷道:“一条腿换一艘船,你传个话,我跟他两清了。” 待二人扶持着走远,双城才向小童吩咐了一句:“没什么事,别跟人提。”打车回沙坪坝的路上,双城沉默不语,小童也没敢出声。窗外街道飞驰而去,渐渐连成一幕电影,画面不断,都是杨学坚惊慌、闪烁、焦虑、哀求的神情……“对不起”,双城脱口而出,声音很低,不知是对已经退场的杨学坚,还是对那个不堪回首的自己。小童听在耳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晌才愣愣回了一句:“没关系”。 |
@ty_秦明月 2020-08-14 12:08:26 ?? ----------------------------- 谢谢 :) |
中秋节一过便是教师节,双城家里人去了学校组织的旅游,江南得空终于走进了她的小屋。刚下过雨,云未散尽,窗帘半卷着,室内空气清新。江南一进门,先瞧见五斗柜上方悬挂的照片。那还是静融的作品,放大成十寸,镶嵌在一个苍苔绿的老式像框里。照片上她穿着虞美人红裙,笑吟吟地站在洋槐树底下……天地如初,那时她和他还互不相扰。 江南端详了好一阵方道:“你不在的时候,每次想起你来,总是一付幽怨的表情,老在生我的气。这张笑容很好,有没有多的?给一张我带在身边。”双城想说笑得开心,是尚未遇到不淑之人,话到嘴边却换了一句:“回头洗了寄给你。” 屋里只一把椅子,两个人便坐上床,并肩靠着墙壁,床上铺的是开县水竹席,睡了多年,浸了人身上的油脂,黄澄澄的光亮如玉,触手一片凉意。江南说还缺点音乐,双城说不必,窗外一树蝉鸣,瓶中清水茉莉,没有什么比这会儿的声音、气味更好了去。江南点点头又道:“月饼竟然给你做成了,换我自己来,也未必卖得这样好……剩下就是太平洋进场的问题……” “钱不是够了吗?还有问题?”双城不懂。 “朱天祥这种人,一旦意识到手里的权力,利用起来很快就变本加厉,这就是人性,台湾人、大陆人,都一样。竞争这样激烈,光靠沈小姐那点关系,太单薄。得想法控制他,而不是被他牵引,要知道贪婪的胃口一旦打开,就永远无法填平。” “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这批月饼,不用本钱吗?柏屋那边,真的不会收账?” “我猜叶丹已经用她自己付过帐了吧。当然,如果把钱缴回去,会带来更多的合作,但我要做的不是食品代理,并不需要长期合作。”江南直言不讳:“你看,刚说到人性如此,我自己就是个例子,被骗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骗子,在生存的前提下,我的底线可以放得很低。吓到你没有?”双城不答,心底闪过杨学坚的拐杖。 “关于叶丹,等太平洋的店上了正轨,我会跟她谈谈……你说我出钱送她念书好不好?进不了大学,职校夜校什么的也不错。一来可以从工作上与我分割开,二来对她也是一次机会,否则除了美貌,她大概找不出第二种生存的办法。” 双城不想和江南讨论怎么安置他的妾室,这太过滑稽,象一出戏,还是旧式得发霉的那种……于是只说:“先是遣我回学校,现在又要送她念书,每打发一个就得栽培一个,这样下去,江先生你实业家还没做成,倒先当上教育家了。” 江南哈哈一笑:“这张嘴,刻薄起来真是把软刀子。不过疼是疼来爽是爽,偏偏我喜欢。”说罢就去扑她,双城在家里诸多顾忌,忙起身道:“天热,我给你泡杯苦丁茶,降降火气。” 等她端茶回来,见江南正立身书架前上下打量。“原以为你满腹诗书,必汗牛充栋,谁知藏书这么少,莫非应了‘非借不能读’?”双城笑道:“寒门小户,哪来的牛和栋?凡我读过,便在脑子里复印了一套不会丢,再说值得长伴的,实在不多。”江南便指着其中翻旧的几本说:“比如这套《红楼梦》?所谓海棠无香,红楼未完,你是不是也讨厌高鹗的后半部?” 双城放下茶杯笑说那倒未必。“小时候恨高鹗,因为他是把梦写醒、写破的人,现在慢慢琢磨,没有山崩地裂,没有比翼化蝶,才没有流俗。他写出了无奈和妥协,而那正是人生的真实之处。” 江南点头赞许,目光又移向墙上的一纸作息。“从早到晚制订得如此周密,百分之百完成的,是不是只有这条‘准时就寝’?”双城掩面笑道:“我爱熬夜,就连这条也没做到。那又怎样?人生既难得几次如愿以偿的结局,何妨多一些兴致勃勃的开始?” 说话间江南坐到了书桌前,目光正落在那张童话洋房的日历上,双城解说道:“晚上学累了,就对着它做做梦,幻想自己住在里头。看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究竟何地,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走进这画面里,亲眼看看去。” “这是旧金山的一个地方,”江南说完,若有所思一阵道:“你问过我以前的恋爱,其实没什么可隐瞒,只是零零散散,不知从何说起。难得今天高兴,如果不嫌烦,我就给你讲一段。” 双城立刻坐到床头,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要打开江南的过去并不容易,她得抓住机会解密。 “她名字里有个月字,所以我叫她月儿。她跟你一样,是我无法抵抗的天枰座,感性得要死,又理智得惊人。样子也有点象,白白净净,瘦瘦高高,当然没你漂亮,不过比你用功,台大毕业,又考上了美国的研究所。我和她差异很大,但我真的很喜欢她,不愿就此分开,最后决定她出国,我出钱,经济上的联系也是一种纽带,而且更实际、更有力,我心甘情愿。你看,我这个教育家从二十多岁就当上了。” “二十多岁?你哪来的钱帮她?” “没钱就去挣啊,于是我开始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白道黑道都有,一开始是为了她,但生意做得越大,自己陷得越深,钱挣够了,我却收不住手了。我并非守身如玉,她不在的时候,我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叫Coco,西门町的酒廊小姐。” 望着双城瞪大的眼睛,江南笑笑说:“我对风尘女子,向来没什么成见,更不会有恶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蓝血,人和人的命运不同,从一出生就不公平。她们闯荡社会,凭借的只有身体,那又如何,不偷不抢,虽然不太体面,也算自食其力。我上夜总会谈生意,多去几次,Coco就留意我了,听说我在找一种紧缺的建筑材料,便记在心里,回去挨个儿给她的客人打电话。最后,我找了一圈朋友兄弟都没解决的问题,居然被一个陪酒小姐给搞定了。说实话,她傻乎乎地告诉我可以帮上忙的时候,我除了高兴,还有感动。以她的身份,求人办事不容易,这个我懂。我的感动让她更加感动,于是拼了命地帮我,一次又一次,我不要都不行。她能出的力,总不过是她的身体,后来我忍无可忍了,只好跟她大发脾气。她哭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怎么说,我只能说,你要当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再约会别的男人。她听完整个傻掉,女朋友三个字让她意想不到,回过神来就哭得更加厉害,呼天抢地怪吓人的。” “她哭的是她的命,怕命不好配不上你。”双城轻声回应。 江南看看她,接着又说:“从那时候起,我同时有了两个女朋友,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不同的类型,让我对她们怀有完全不同的感情。这种状况后来反复发生,福总是双降,祸也不单行,好象成了一种宿命。说出来让你生气,只有当我同时有两个女朋友的时候,才觉得安全。其中一个一旦离开,就象失去了平衡,剩下那个也迟早会分手。逃不出的魔咒,你能理解吗?” “不能,但我理解你想说什么。” “几年后,月儿回到台湾,在一家大企业做事,很快升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置。我跟她又好了一阵,但就象还愿一样,除了安慰彼此这些年的相思,并没有产生出新的爱情。我是说,我们的差异越来越大,大到没法再骗自己,分手就成了定局。和我们自己的问题相比,Coco的存在并不致命,月儿知道有她,但是从不过问,她很要强,装作不在乎……也许真的不在乎,因为那个时候,她最在乎的,不再是我,而是她的工作。” “那Coco呢?她也不在乎?无怨无悔跟着你?” “那不成了偶像剧?Coco当然在乎,因为她自卑。她的愤怒表现得象她的爱情一样惊天动地,她觉得我辜负了她,觉得我在玩弄她,大闹了几场就跟别人跑了,走的时候卷了她能带上的所有钱和物,带不走的统统砸个稀烂,墙上用油漆写着‘江南你个王八蛋去死!’好长时间,我都舍不得粉刷墙壁,想留着做个纪念。其实这才是我喜欢的Coco,她不是偶像剧,也拒绝演悲剧,她是一出武打戏,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壮烈牺牲,很有趣。月儿曾说我是她的贵人,那么Coco这个酒家女就是我的贵人,她最后一次为我牵的线,就是和泰的黄董。”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月儿的影子,而在叶丹身上找到了Coco,这就是你的平衡?”双城一颗心微微下沉。这个夏天,江南始终没有跨越最后的界限,双城明白,要保全这点,叶丹的存在便是他含而未宣的条件。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切不是我的计划,但它毕竟又在我身上发生了。叶丹确实让我想起Coco,但她和coco不同,她非常依赖我,就象那种给口吃的就再也甩不掉的流浪小狗。倒是你,有一股决绝的劲头,所以你跟月儿也不同,月儿是我追不到的一个梦,而我,又成了你的梦。说实话,我很怕你醒,尽管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醒。” |
@ty_秦明月 2020-08-15 11:19:05 ?? ----------------------------- 谢谢 |
双城想起罗军的话,心中微茫,只好绕道说:“你怎么认识月儿的?能说给我听吗?” “哦,她们学校去碧潭春游,我骑着电单车正好同路,大概当时那个样子在女学生看来算是很酷,她们一帮女生嘻嘻哈哈地凑在窗边看我。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最安静的那个,却长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这点很象你。我们本来只是同路一段而已,因为被她吸引,我干脆一路追着那辆校车跑,几次路口等灯,我跟她都会对视一阵。等车到了碧潭,她最后一个才下来,下了车反倒不敢看我了。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决定追她了,整整七年,就因为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她现在呢?结婚了吗?” “早嫁了吧,象她那种人,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子的时候生子,标准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生活。她和沈小姐也认识,这次听说我遇到麻烦,还提出要帮我,说是至少,要把留学的钱还我。”说到这里,江南一声冷笑。 “你没要?” “当然没要。谁的钱我都要,用借的,用骗的,用抢的,唯独她的钱我不能要。那是我七年的时间,很单纯的回忆,她不稀罕了,想还给我,但我还想留着,所以不能要。” 双城凑过身去,搂住江南一条胳膊。江南望着窗外,下巴在她头顶上来回摩挲:“我也会送你出国,正因为有月儿在前,我更不想逃避。该来的就来,老天自有安排。”他扫了一眼屋里又说:“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小屋,跟你在这儿呆上一会儿,一直是我的心愿。” 这一刻阳光重新露脸,正撒在窗前。窗台靠边摆着一盆花,赭黄色的宜兴花盆上雕刻着“月明风清”的字样,里头土培得松松的,种着一枝月季。双城俯身趴在桌上,歪着头望着那花儿不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江南见那株月季叶子长得颇为丰茂,花却只开了一朵,拳头大小,粉色的花瓣已经完全打开,薄薄两三层,微微颤颤。阳光倾泻下来,在花瓣上照出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光点……细看时,才是有人用针尖在花瓣上一点一点刺出了字样:J——N——J——N——J——N,每一瓣上竟然都是他的名字。不光花瓣,叶片上也有,光从每个针孔里透出来,点点绽开,融成一片,晕眩了他的眼。 双城被江南拉过来坐到腿上,一双手被他捏得生疼,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情人节收到你的玫瑰,就想找种子,自己种出来给你,比那外头买的有心意。可惜街上花店都只卖花,不卖种子,最后只能去学校花坛里偷了一株苗,也不知道品种,又不知道颜色,每天浇水,挪来挪去晒太阳,才总算开了这么一朵,可惜不够鲜艳。” “带纹身的玫瑰,这可是我见过最美的花儿。要是我没来,或是来了没发现,岂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该来的就来,老天自有安排,”双城一笑,“不是玫瑰,是月季。”说完嘟起嘴紧紧贴在了他的唇上。 江南拎着一包现金回了成都,临走留下一盒月饼。“你也尝尝吧,仓库里最后一盒,各处都断了货。” 这晚窗外月光皎洁,照着双城一个人的庆功宴。她拿出那唯一的奖品,解开礼盒上的蝴蝶结,里头精精致致十枚月饼,都包在印花绸纹纸里。另一面整整齐齐列着乌龙茶包,茶香饼香混在一起,刚一揭开,便扑鼻而来。她拣起一枚枣泥的,拆了包装纸,一口一口咬下去,细滑不腻,香融满口,吃完一个,又拿起另一个……双城一边吃一边微笑着,望去窗前一轮满月高悬,分明又是一次团圆。 |
十五. 雪落锦官城 江南没有说错,台湾屏东县人朱天祥自打降落成都以后,外在体型和内在意识的膨胀都是可以用天来计算的。府南河畔的茶舍,隐秘而清静。江南将装了现金的提包推到两人中间道:“这里是一半,另外一半,事成之后立刻奉上。”朱天祥嘬了口茶,说了通冠冕堂皇的废话,任那提包搁在半路,既不去碰,也不去瞧。绕了半晌,才提到这几年他老婆随他扎根成都,空闲时想找些小生意做做,打发时间也交交朋友。“比方合伙弄间餐厅。我估计她拿不出什么本钱,但品味还可以,帮着策划策划,再提供点人脉关系,应该也能派些用场。”朱天祥说完冲江南一笑,便不再言语,只顾品茶。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天祥的路数虽在江南预料之中,胃口之大却超乎了他的想象。江南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开出净利百分之二十的干股。“毛利,百分之十五。”朱天祥也痛快了一次。小店开在大店里,大帐上的成本都在他掌控以内。江南沉吟少顷,也不多话,以茶代酒,伸过杯来,往朱天祥手里碰了一下。 回去一说,沈小姐惊得直叫:“那怎么可以?这不是明火执仗打劫吗?”江南手指立在唇边嘘了一下,低头拉开了茄克拉链——一只用胶带绑紧在他腹部的袖珍录音机赫然显现出来。“还是在日本买的,第一次用,看看灵不灵。”他按了倒带,转了一下音量旋钮,朱天祥带着台南口音的大嗓门立刻在房内响起:“兄弟你也知道,我在太平洋不过拿份工资,总有退休的一日,不得不早做打算。不瞒你说,有个成都女人开给我百分之二十呢,但女人嘛,上下两张嘴,没一个带锁的,不比咱们弟兄上道啊……大家各行方便,招标的事你放心等消息吧。” “这行吗?会不会把他逼急了?”沈碧茵从前只是替江南打理财务,这种事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难免胆颤心惊。“黑对白,不一定行得通。黑对黑,就难说了。姓朱的全副身家就这么一份工作,他不可能豁得出去。光脚不怕穿鞋的,现在没鞋穿的人是我。”江南说完,将录音机里薄薄的磁带取出来,小心翼翼放进了随身的腰包。 即便是在最手紧的时候,江南依旧会在每次开学前,交给双城一只信封。从江南手上接过钱,双城心里并没什么障碍,除了打工的理由外,她甚至从中寻到了某种平衡。在她看来,一腔痴情是要比钱更叫人难堪的东西。三年级开学,双城凭借成绩和家里的关系,转入了本科。江南隔空祝贺,打来了一通长长的电话。 “不能见面,就送份礼物吧。”江南的声音亲吻着她的耳朵。 “什么礼物?”双城抚摸着一圈圈的电话线,放佛那连接着他的身体,让她寸寸流连。 “为我的餐厅取个名字,有兴趣吗?”江南毫不掩饰他的喜悦。朱天祥终于就范,历时半年多,举步维艰,好歹让他抓住了一次机会。 “餐厅拿下了?真的到手了?太棒了江南!”双城欢喜到喊叫。笑声传到江南耳中,恨不能立刻将她搂进怀里,好生爱惜。月饼一仗让两人之间多了层并肩作战的亲密。“可我从来没给谁取过名字,不管是人还是餐厅,除了我的玩具猪。” “那你的玩具猪叫什么?” “叫江南。”双城呵呵笑。胜利在手,他们难得轻松。 “那它是不是已经被你凌迟泄愤了?”江南笑道:“下次回来,可得好好拜祭这位猪兄,伯仁因我而死!你也不要有压力,别想着你取的名字会用金箔题在牌匾上,挂在太和殿中央,只不过是你男朋友用来糊口的小店而已。想想你喜欢的东西,最好的记忆,然后告诉我,那是什么。” 双城望向窗外,阳光尚好,十月的重庆仍在夏天的尾声。明朗的光线中,她听到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微风轻轻吹开一片海,爱象绿色水草摇摆…… “阳光与海”,双城轻声念到,心尖那儿象挂了一架秋千,而江南正手挽着秋千绳,在荡漾。 放下电话,双城拿起纸笔,写了几行小诗。餐厅开业,她重又看到了希望,她爱情的希望。她把诗寄给了江南,那几行字后来被印刷在 “阳光与海”西餐厅每一张精美的餐纸上: “等一个明媚的午后,翩然出窗,有了翅膀, 掠过田野,在路的远方, 虞美人开放,知了在唱。 你要相信,美丽与爱情都可以永长, 因这春风,因这夏阳,因这秋光, 这飞鸟般的梦想, 梦想般的海洋。” 几周之后,“阳光与海”西餐厅于成都春熙路太平洋百货剪彩开幕。以江南的经验和品味,辅以绝佳的地理位置,餐厅自开张第一天起便顾客盈门车马喧,成为本地潮人的新据点。生意火爆,急需人手,正好骆阳的工作一直不见眉目,双城于是将她举荐给江南,双方一说即合,几天后便动身去了成都。 |
春节之前,叶丹突然辞职了,确切说是第二次出走。据说人走了,线索却留得明明白白,这回投靠的,还是台商,只不过换了位开影楼的老板,用骆阳的话讲:“真是为海峡两岸的统战不遗余力!”节前正是餐厅最忙的时候,忽然短了人手,骆阳又要回重庆休假,无人与许辉轮班,江南只得请刚放寒假的双城前来帮忙。 从乱哄哄的五桂桥车站出来,双城费了老大劲,才摆脱了一群棒棒、旅馆媒子和私车司机的纠缠,小心谨慎上了一辆夏利车。成都地平路宽,车流滚滚,较重庆看起来更具都会气派。双城下了出租,沿总府路往南,快步登上一座天桥,没走多远,却突然停步。 在她的前方,太平洋百货对面,高悬着一幅巨大的广告,大到几乎覆盖了整栋商厦,黑白的画面上,一个年轻女郎置身在一堆高高低低莫名其妙的灯泡中央,半仰着浓妆的脸,没有一丝笑容,却美到惊心动魄。图像的右边,写着一行醒目的繁体字:绝色.惊艳。双城睁大眼,又看了看,没错,那正是叶丹。 她怎会出现在广告里,凌驾于城市之上,还带着那么炫耀的批语?双城一脸疑惑,在叶丹冷冷的注视中,她匆匆转下天桥,才走几步,见转角一间店铺外,赫然又是一幅叶丹的美人图,依旧是黑白两色,依旧是无可挑剔的脸庞带着冰冷的忧伤……不过这一次双城看得明白:“绝色.惊艳”的标题旁,另有一行字样:“来自台湾的摄影新概念”。原来如此,她无奈地笑笑,望着这位绝色惊艳的情敌,在心里打了个招呼。 双城见到江南,微微吃了一惊。他倒不是瘦,而是憔悴了,脸上有一层灰色,整个人好象孤零零站在阴影里。即便是马可波罗号被人谋去的时候,她也不曾见过他如此失神。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包含的只有疲惫、失落和心不在焉。两人对视那一瞬间,她恨不能立刻掉转身去,下楼,叫车,直奔五桂桥,搭最快的一班巴士返回重庆……但她站着没动,最初的气恼散去之后,弥上心来的,竟是怜惜。 她任他走上来搂了搂自己,顺手接过行李。晚餐时间还没到,一百多平米的店里就已满座。阳光与海比她想象的还要美丽,阔叶的热带植物和镂空的竹木屏风间隔了视线,藤编的圈椅搭配墨绿的靠垫,头顶悬着一盏盏鸟笼吊灯,环绕整个吧台的大缸里,游动着色彩缤纷的热带鱼……双城往角落的位子坐下,仔细打量着江南创造的奇迹,短短两个月,那么一点钱,她不知道这一切他是用什么法术变出来的。 叶丹出走本就是全体员工的热门话题,今天又来了这么一位,往店里亭亭一立,前后左右那些好奇的眼睛,便聚集在她身上毫不掩饰地搜寻:“这才是江先生的女朋友吧?”“正牌的那个?听说还是学生呢!”“就是她?好象不比叶小姐漂亮嘛!”双城几乎能听到周遭兴致勃勃的讨论,但又疑心是自己的幻觉,隔那么远,哪里听得清。 约一盏茶的功夫,江南交代完毕,便领着双城离了餐厅。等上了出租,他一言不发将双城搂紧,直箍得她透不过气。双城挣扎出来,只说了一句:“我以为你现在想见的不是我。”“任何时候我想见的都是你。”江南迅速回答。他被她的语气惹到,声音蹦出火星 。 车子停在了琴台路的皇城老妈。当真南橘北枳,双城头一次见到火锅馆装修如此考究。重庆火锅一概是街边档、老虎灶,光膀子灌酒,抡胳膊划拳的场合,而这里,红木香案,楠竹屏风,座位临窗,望出去霓虹闪烁,沿街一色仿古建筑,又挨着府南河,隔岸川音袅袅,情致妩媚,正合了文君听琴的传说。双城张望一回道:“巴蜀同属一省,却不可同日而语。这倒象潇湘馆里烫火锅。” “那不正好?不是潇湘馆也不配你。”江南斟了半盏菊花茶递给她。“难得你来成都,应该陪你多逛逛,可惜最近太忙。” 双城将那青花瓷的小盅握在掌心搓揉,只作闻香杯拿来暖手。“你忙你的,成都我来过,不急逛,只是我也不懂餐饮的事,未必帮得上忙。”顿了顿,终究意气难平,于是又说:“你心里揣着事,游山玩水也逛不出什么味道。” “那是你心里还有事,不是我。我的事,已经解决了。”江南带着几分气恼,往锅里用力涮着一片牛肉。“叶丹走了,这次应该不回来了。我想,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吧?”双城想说她没有追连续剧的习惯,话到嘴边究竟不忍,只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她脾气爆,在店里跟人打架,事后又和沈小姐顶嘴,我叫她停职反省,暂时别来上班,顺便也提了提上学念书的事,结果她就炸了,根本不听我说,一心一意认为我卸磨杀驴,要甩她。她走,原本是我计划中的事,可我不想让她在这么一个情形下离开,走得这么难看,你懂吗?” “我不懂。我不懂你的审美观怎么变了?我记得你跟我说, Coco刷在墙上的留言你都舍不得擦,觉得壮烈,怎么叶丹发脾气走人就变得不壮烈,不好看了呢?说实话,我觉得她这样轰轰烈烈地走掉,至少比我当着所有人,捧着会议记录本,被你炒鱿鱼的时候漂亮多了。”双城不再微笑,她装不下去了。 “我说过叶丹跟Coco不一样。Coco认识我的时候,是酒廊小姐,叶丹遇到我,只有十七岁。” 双城冷笑:“一场缘分,也是可惜。难怪我来的时候,看到满街都是她的遗照,原来全成都都在给你们开追悼会。”江南不禁苦笑:“这也是我不放心的一个理由。她好好找个男朋友私奔也就罢了,可那个影楼老板,你是没见过……她这是为了气我,故意糟践自己。” 双城还要接话,却被江南打断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是我脑子有问题,在这件事上,我怎么能指望你的体谅?”双城心知他是不想她再说出刻薄话来,便作了罢,埋头饮茶。汤已沸腾,成都火锅配料复杂,香味甚浓,双城却没什么胃口。江南只跟她说些生意上的事,总不过商机无限前途可观的意思。双城见他一张嘴说个不停,却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认识江南这么久,这大概是他们吃得最乏味的一餐。 |
@ty_秦明月 2020-09-13 16:35:47 加油! ----------------------------- 谢谢加油 :) |
江南和沈碧茵还住在人民东路的酒店里,双城则住到了骡马市员工宿舍。她来打工,这样安排,自是大方一些。宿舍条件一般,三室一厅的民房,双城也不计较,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爱恨情仇都梦不相干。 双城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一到成都,说是接替骆阳照看外场,但店里人少事多,分工难有那么清楚,一时厨房酒吧管事的不在,双城硬着头皮竟也学会了开单验货、对账收称一类的杂活。她来后,江南鲜少露面,甚至有那么一两天整日都未出现,间或有通电话回来,关照的也是公务。双城越是委屈,就越是不肯抱怨,好歹拿了江南的信封,她只当是一份兼职,由朝到晚盯在店里十几个小时,总得熬到卖场响起肯尼基的萨克斯风,才能舒口长气,翻了这一天过去。 再有那总经理朱天祥,最后虽收了贿金,但参股不成,始终耿耿于怀,得了机会便指使手下拿些小鞋与店里穿。这日应酬吃得油腻,架不住饮了两杯,胃里便有几分作梗,回到春熙路,为图消食,弃了电梯不搭,只一层层楼面巡视上来,不巧路过阳光与海,见双城面生,便止步询问。双城观其架势,猜到是朱天祥,忙毕恭毕敬打了招呼。 朱天祥随同的人中,有位二楼襄理蔡小姐,是台湾班底里职位最低,却最刁蛮难缠的一个。蔡襄理不幸遭遇天责,矮胖黑三灾俱全,对叶丹骆阳两个,本就一段仇怨。如今见新来这位,又是一路妖精,早生了不快,不等朱天祥开口,抢着狐假虎威道:“餐厅更换管理人员,得向太平洋人事部报备,这些规矩你们江先生难道不懂?”双城才欲解释,就被蔡襄理打断,拿着一套衙门规矩劈头盖脸好一顿训斥,双城情知多说无用,事关江南生计,只得低了眉眼任她发飙完毕,扔下罚款单方才扬长而去。望着一干人作威作福的背影,双城只心疼江南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半年来,定受过太平洋无数矮檐之气,自己替他抵挡两天,也算聊尽心意。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春节前不久,店里两位大厨带着小工突然辞职,说是回乡办事,后来才有人悄悄告诉双城原是对面百盛商场餐厅开张,想照抄阳光与海的菜单,便高价挖了墙角。客人已经上座,后场却只一个二厨并两小工没精打采应付着……双城略定了定神,冲进厨房火线提拔二厨做了大厨,当场许愿只要带领墩子们顶过这两天,事后另付他半个月工资奖励,另一面又指派了两位年纪稍长的服务员帮忙打下手,应付了中餐这拨再说。 祸不单行,刚安排好厨房,外场又嚷嚷起来,说是找不到收银。一问之下才是收银的女孩悄悄和厨子相好,也跟着跳了槽。双城叫声要命,只得自己套上工装顶替上去,连问带猜,一番摸索下来,竟也给她学会了收银。一站五六个小时,待交出班去,双城已腰酸腿软,疲惫不堪。 此时江南已在旁瞧了她好一阵。眼前这位穿着肥大工服,头发用支铅笔乱蓬蓬绾成髻的收银员,实在很难和维多利亚号上那个光彩夺目的美人儿联系在一起。江南笑着上前拨了拨她额前碎发:“辛苦你了,双城。”双城一见他,只道声“阿弥陀佛,你可来了”,便脱下工服,也不与他多话,就马不停蹄奔了九眼桥劳工市场而去。 时值年关,九眼桥市场冷冷清清,有经验的厨师更是寥寥无几,双城费了半天劲,才勉强物色到三位,其中偏有一个骑了车来,还不识路。双城只好搭在他自行车后,一路指引着往回转,眼见到了春熙路口,却被交警一声口哨拦了下来。骑车带人,原不过罚款二十,不料成都新立的规矩:违规者必得挥一面三角小旗,站在路口协勤,直到抓住下一位闯灯带人的倒霉蛋,才能交棒离去。双城一看时间又到了晚餐饭点,忙叮嘱那厨子去某处进某店找某人,然后押下自己,顾不得难堪,老老实实挥起了小旗。从早至此,双城未有一口汤饭落肚,眼下寒风夹击,才觉浑身冰冷,虚弱无力。 这边江南叫厨房收了新来的帮手,听说双城替罪被扣在路口,顾不得店中忙碌,匆匆奔下楼,过了天桥,远远看见双城正伶仃站在风地里挥旗,又是心疼,又觉有趣,胸中一激,也不管黄灯刚刚亮起,就几步跨过马路,笑着将她一把裹进怀里……周围喇叭声、自行车铃、路人口哨立时响起,江南毫不理会,只紧紧搂着双城不放,直到交警赶来,又一声哨响,才将两人分开。“嗨嗨嗨你!大街上搂搂抱抱干什么?你这也算违反交规!站住!舞旗!”说完将另一面小旗塞到江南手里。两人各自一边,隔着马路对望一眼,来不及心酸,先笑弯了腰去。 |
没过几天,出走的厨师因百盛那边生意冷清,许诺的薪水未能兑现,都央着想吃回头草。双城在商言商,拣那老实肯干的放一马让他回来,当众罚了半月工资,私底下又给塞了回去。而那翻脸绝情,领头闹事的,便一口回绝,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道理分明。众人初时只拿她与叶丹相类,如今见她行事妥帖,沉着伶俐,心中俱都服气,从此收敛起草莽态度,各自安心干活,不再生事。 再几日,骆阳回了成都,二人得空闲聊,因讲起成渝两地这一比,才觉重庆杂乱拥挤,象样的街道也没两条,更别说公园古迹,双城便道:“不如找个男朋友,长长远远住下来可好?”骆阳一瘪嘴:“怎么找?鸡叫唤就出门,鬼叫唤才回家,哪儿有机会?”双城知她怀念往日盛景,可哪有往回开的一扇门?那些陪她弹吉他,放风筝的男生们,此时也都各奔东西,忙着立足……双城不想代江南训导下属,只笑说:“可惜成都男孩太秀气,不象是你喜欢的类型。”“我喜欢什么类型,你怎么知道?”骆阳声音微微一低。 又聊及叶丹,骆阳才说店里生意太好,寻衅滋事时有发生。那日来砸场的,为首叫做黄小妹,因仗着公安局刑警队的姐夫,成日逗猫惹狗打架斗殴,背地里都叫她女衙内。她姐姐原是托人笼络朱天祥,想拿下太平洋春熙店这家餐厅,百分之二十的干股许出去,原以为十拿九稳,谁知半路杀出位沈小姐,竟把个熟透的桃子摘了去。黄小妹在麻将桌上听了姐姐一通牢骚,当场拍着胸脯要替她出头,但琢磨几日并无新招,只得拉了两个姊妹伙,想着吃顿霸王餐,顺带砸几个盘子就算交差。 众人见黄小妹顶着一头稻草人似的粟米烫,涂着黑色唇膏,一脸枪战片里的嚣张,俱都不敢上前,忙报与店长骆阳。那黄小妹欺骆阳年少,只嚷嚷叫朱天祥出来,她要投诉饭菜。骆阳正欲理论,不防叶丹冲出来一通怒骂,说饭菜不好你倒吃得毛都不剩才发飙。 黄小妹有备而来,立刻回骂道:“这不是那位重庆二奶吗?见过贴钱的,见过贴床的,这倒贴看门狗的还真不多。”叶丹气得脸发白,当场就要报警。黄小妹等的就是这个,蔑笑说派出所的门估计你都找不着,想在这儿刨食,也不打听清楚谁的码头,说完骂骂咧咧往外走,顺手往桌上一拂,杯盘碗碟立时咣咣嘡嘡砸碎好几个。 骆阳急得一把将她拽住,那黄小妹飞起一提包就砸了骆阳的头。包里显然藏着重物,骆阳哎哟一声,蹲了下去。叶丹见状,想也未想就一只碗照脸扔过去,可惜失了准头,砸在黄小妹肩膀上,汤汁飞溅立时污了她半边衣裳。 那黄小妹本来只图一闹,大不了她姐夫派人过来,让店里吃个哑巴亏,不料这重庆妹子性情火爆,加之叶丹个儿高,黄小妹动起手来竟不占优,又怕观众面前失了面孔,便作势去砸那镇店的鱼缸……这当口,突见叶丹从后厨拎了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过来,杏眼圆睁,挥手就要砍人,黄小妹一惊,知道今天是凶的碰上不要命的,顿时认怂,胡乱扔下一把椅子,抽身就往外撤。叶丹还要追,却被围栏挡了去路,她当日穿了条裹身长裙,想跨想跑都抬不起腿,火头上来一咬牙,嚯啦一声将裙摆撕开,这才迈开了脚步。 双城听到这里,几乎要为叶丹叫好,骆阳也说当时一圈看客得了彩头,纷纷加油,唯恐跑了一个这架打不起来,都恨不能拦住黄小妹不让走。眼见她踉踉跄跄逃到扶梯口,叶丹一扬手,菜刀飞出去砸在墙壁上好大一声响。店里人连哄带劝才把叶丹拉了回去,七嘴八舌一商议,都说要提防黄小妹找派出所的人回来报复,让叶丹先避避风头。叶丹脾气戆上来偏不肯走,只让骆阳在她脖子上挠两把,好有个自卫还击的借口。 双城听了好笑,忙问挠了没有。骆阳咧嘴说可惜你不在,不然正合适交给你动手。双城啐她一口,骆阳接着又说叶丹还嘱咐她抠抠指甲洗洗手,再拿烧酒消消毒,不然挠了要留疤。谁知骆阳说啥也下不去手,只得叶丹自己咬牙挠了两把,红蚯蚓顺着脖子流下也不擦,由它染了衣领,说留给民警瞧。可那天等到打烊,黄小妹也没再回来,大伙儿便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叶丹英勇。叶丹耳根浅,纱布捂着脖子竟也得意起来,说了不少提气壮胆的狠话。众人纷纷附和,但私底下都说火头这么大,定是被黄小妹一句话戳中痛处,受了刺激罢。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头嘈杂起来,才是四五个售货小姐围在一起忿忿不平议论着什么。打听之下,说是蔡襄理才刚巡场,撞见新来的售货员误了饭点又熬不住饿,蹲在柜台后悄悄吃抄手。蔡襄理当场记了她工号,说要罚款。那女孩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当众挨了骂,一时面子下不来,便端起抄手接着吃,嘴里嘟囔要罚就罚,反正也没几个钱,不值得饿死。这可惹毛了蔡襄理,飞身上前,夺过盅子,就着里头汤水泼了女孩一身。女孩扯住她袖子理论,脸上反挨了她一记耳光……蔡襄理走后,同事们才围拢来七手八脚帮着擦拭。那女孩满脸羞愤,跺脚说从小到大爹娘都没舍得动她一根指头,如今倒给人这样欺负。说得眼泪直淌,泣不成声。 骆阳不由恨道:“太平洋这帮台湾佬,本来臭规矩就多,这个要罚,那个也要罚,简直想靠罚款发家致富,更不要说这巫婆,还敢动手!”双城点头说:“你不在那两天,我也被她罚过。”接着又道:“到底同文同根,‘泼’妇这个词,看来出处一致,她倒是身体力行。”骆阳听了一笑,笑完叹道:“你倒好,不过是来玩票。我可惨了,天天没处躲。”双城便讲不想穿小鞋,就得想法给自己换双新鞋。骆阳问她怎么换,双城不答,只轻轻一拍她肩膀:“到时候换个男襄理,别告诉我你还搞不定!” |
隔天蔡襄理例行巡场,经过二楼被柜姐叫住签单。蔡襄理签完字,转身看见前日被她责罚的女孩,端着一口饭盅迎面而来,见了她,也不躲避,擦身之际,一声冷笑直入耳里。蔡襄理何曾受过这挑衅,立刻虎了脸叫她站住。 那女孩尖声便嚷:“我今天既没吃又没喝,哪里又惹到你?”蔡襄理立时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说话的!”女孩毫不相让:“怎么说话,我从小就这么说话!难不成你台湾来的,就听不懂人话?”蔡襄理气血上行道:“把工号牌制服留下,立刻给我走人!”女孩并不挪步,只压低些嗓门骂道:“吓唬谁啊你个老女人去找面镜子照照就你这变态丑八怪台湾嫁不出去到了大陆只怕连牵到配种站都没有猪肯骑!”蔡襄理听得又惊又怒,一张脸扭曲得更加丑陋,只听那女孩不依不饶继续骂到:“也好也好省得把你这王八尿过的怪模样遗传下去世世代代做那没人要的货憋得着急上火倒拿我们出气。” 蔡襄理大喊一声“住嘴!”众人听到动静,早围了上来观战,那女孩见时机已到,便将手里半盅白水朝她一递,瞪眼道:“有种你再泼?再泼一个试试?”蔡襄理被她骂得失了理智,接过来才要泼时,却被那女孩瞅准机会抡起手来照准她一张胖脸,左右开弓甩出两个巴掌,清清脆脆响亮当场。 未等蔡襄理反应过来,女孩一把扯下工号牌,狠劲扔在地上道:“台湾人了不起啊?台湾人不是贵族,大陆人也不是奴隶!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臭婆娘你找错了地方!想白打我,你做梦!告诉你,老子不干了!现在就炒你鱿鱼!”话音一落,周围响起一圈叫好,有人鼓掌欢呼,有人解说剧情,过节一般热闹。 双城和骆阳远远观望,脸上早笑开了花。“这成都妹子厉害,一教就会,半个字也没背错。”“给她的两千块补贴,沈小姐批了没有?”“她不批,难道还让我掏?这可是为阳光与海除了一害。”“可你说,就这么一巴掌,朱天祥确定会调她走?”“她今天折这么大一跟头,不走,以后怎么管人呢?”双城眼珠子一溜,掩嘴笑说:“万一有热心市民目睹经过,有话想说,给那城市热线提供条新闻线索,题目就叫‘成都妹子和台湾襄理太平洋内比试武功’,传到朱天祥耳朵里,你说他该怎么做?”骆阳转过神来不禁叹道:“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你是最毒美人心——豆腐嘴,刀子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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