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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喜相逢》青春成长爱情职场[第2页] |
作者:周游20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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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cia1121 2020-05-23 22:31:33 楼主能不能多更一点? ----------------------------- 我也很想啊,余粮不多…… |
这华岩寺位于重庆西南中梁山麓,唐宋至今,也算古刹一座。千年劫渡,唐宋之物早已毁灭殆尽,余下几处殿堂牌楼,已是明清之后的建筑。彼时旅游风尚未开,此地埋没多年,虽说残垣失修,人踪稀落,但竹木森森,溪流淙淙,倒是成全了一方清幽。双城中学时跟静融结伴来过,一路车马劳顿费尽周折,但香烛缭绕之气,钟磬诵读之声,却甚合她胃口,数年来犹记于心。 司机把车停在了华严主寺门外,江南假寐之后,精神焕发,下车来叉腰望着大雄宝殿称赞说:“寻仙问道,这主意不错!”双城连忙介绍:“前面山下有个湖,绕湖一圈,有三座庙,您现在看到的,是最大的一座,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的人也最多。”江南见广宇飞檐皆颜色俗艳,料定其中无趣,便说:“即是这样,这大庙不进也罢,你带路,我们挑人少的地方走走。” 沿主寺的院墙往后,一转弯,耳根清静下来,此处山势微坳,湖畔翠色逼人,种的全是本地常见的楠竹和黄桷树,雨后滋润抖擞,散发出草叶清新的味道。石板铺就的小路走着走着就窄了,前面横着一座牌坊,上面“福地洞天”四字已经笔划模糊,壁上苔色苍苍,显然是个古物。往前多走几步,回头再看,却见石牌另一面写的是“游戏人间”。江南不禁笑道:“这里的和尚倒是风趣,进山是福地洞天,出山是游戏人间,来来去去,他都占理。”双城看了也笑:“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出家人没了供养,托钵化斋,不走出去也不行。”江南听了回头问:“双城你信佛?”双城答:“我不懂信。但家里敬观音,慈眉善目,拜一拜心里就安稳,凡事不焦急。”江南便道:“蕙质兰心,与佛有缘。”说完也不解释,径直朝前走去。 华岩寺得名于华岩洞。洞身狭长,藏在一处撮箕形的悬崖下,深深嵌入山体内部,洞内幽深,能容百人。立于洞口,凉意森然,壁上有字曰:“半岩花雨,一院松风。” 三五间庙宇依地势而建,半壁皆是岩石,殿内许多造像就直接雕凿在石壁上,长年风化后已渐渐蚀溶,取自天地,又还给了自然。院内记载说,从前“崖有飞瀑,水溅如花”,华(花)岩之名由此而来。如今瀑布消失,唯余一眼山泉,接在石板砌的水槽里,说是“心有所愿,饮泉则灵”。江南取过池边一柄竹瓢,自己尝了一口,又舀满了递给双城。双城见长柄上沾满青苔,不知多久没人用过,要说不是,又不知曾为何人所用,寻思一圈,终究还是推挡了回去。 俩人按壁文所示,找着了院里的大脚印。据说是古代高僧从山顶一跃而下,点地所成。双城试着探进两只脚去,扭头向江南道:“据此推测,这高僧也不过和我一般个头,呀!我这算不算大不敬啊?大和尚有灵,不会降罪吧?”江南斜斜向柱头上一靠,望着她道:“古代丹霞和尚骑在文殊像头顶玩耍,马祖见了只说一句‘我子天然’,佛家视赤子之情为至尊至贵之物,人间天上,无一不可游戏,何罪之有?”双城听了这话,想起才刚“游戏人间”之词,正合了她一贯心意,不由展颜而笑。 华岩洞出来,正对一湖,时值季夏之初,湖面莲叶田田,荷花映日而红,正是一年中韶华极盛的时候,两人直呼“来得巧啦!”寺里和尚种荷花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此时缘湖岸而行,满眼翠碧嫣红,清香袭人,心神皆爽。江南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令道:“双城念首诗来听!”双城见江南有兴,心中自喜,无需思量,张口便诵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才两句,江南便大声打断:“这哪儿看得见鱼?赶紧换一首!”双城知他有心考验,转眸又念:“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首应景,但下阕落了俗,再换!”双城只觉逢了知己,任他刁难也不着恼,思索片刻,又朗声吟道:“乘画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话音刚落,江南就在前头叫好:“这个妙!这个热闹!你年纪小小,就该对酒当歌,欢欢笑笑。只可惜,小鱼儿她们不在,否则你们几个女孩子聚齐了,往这荷花旁一站,岂不跟这词里头说的一样好看?”双城听他提起叶丹来,又寻思那词人身边一众‘游女’,总不过是些歌姬舞伎之流,便不搭腔,只偏过头去,望着荷叶大如伞篷,绿波摇曳之中,几茎荷花,或含苞,或绽放,颜色风姿俱娇艳无比,一时入迷。江南见她沉默,只道是小女子满腹诗情,不知神游何方,便笑问双城是否在酝酿文章。双城这才慢慢说到:“小时候看《聊斋》,里头有一篇讲阿端在荷花浦中私会晚霞,搭荷叶为盖,撒莲瓣做床,造了一间红褥绿帐的洞房,觉得特别美。”江南听了点头说:“那真是美。”双城笑笑又道:“可那是他们做神仙的时候,后来还魂做了人,就不美了,晚霞用龟尿自毁了容颜,才得以相守。” 正说着,忽见浮桥上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口中哼哼哈哈不知唱着什么,身上一件污渍斑斑的黄海青,半边已给汗水浸透,肩膀上前后四个沉甸甸的袋子,不知是不是师傅交代的各种采办。桥头路窄,擦身之际,才听清他口中唱的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啊西边黄河流”。小和尚一溜烟越过山坡不见了,江南和双城这才相视大笑,笑罢一个说:“这也算赤子天然,游戏人间吧?”另一个便答:“小师傅唱的对,世事难料,做人只要记得‘莲花为床,荷叶为帐’的好光景就对了。”双城这才察觉刚刚所讲的故事未免轻薄,只得含笑低头,别过不提。 |
再往前,青石板路被一大片竹林迎面劈开。翠竹丛中,隐着一带黄泥矮墙,两色相间,古意玲珑,双城看在眼中,只觉无比受用,思忖这华岩寺中竟藏着潇湘馆的风景,果真“禅房花木深”,还是出家人懂得享受。依着墙角绕过去一瞧,才是一处早已空芜的接引小庙。院内一座雕工繁复的古老牌坊,右手刻“宝觉”,左手镌“真如”,中央则是“法界唯心”四字……依碑文所书,应是道光年间的古物,如今竟全无遮挡,孤身矗立在这遗忘之所。江南绕行三圈,慨叹连连。这一处院落并不见僧客行走,只两个嬉戏的农家孩子,打闹着穿堂而过,一晃便不见了。 两厢房门紧锁,看不见室内陈设,只留左右墙上一副草书:“不于其中起分别,是故此处最吉祥。”正面殿上,神龛前摆着三只蒲团,皆是尘埃落落。双城行完礼出来,站在院坝当中,见青草没了路径,蛛网结满梁栋,耳畔水滴叮咚,却不知泉在何处。她想这古刹数百年,该有多少绝情避世之人,孓然伫立此地,眼中观得此景,耳里闻得此声,虚度了无数光阴。一时感动,眼眶酸楚,几乎要滴下泪来。 “双城,来看这个!”江南指着月门上一付字迹模糊的对联突然说。“煮茶香透松梢月,”他轻声读了出来。双城接着念到:“洗钵云生水底天。”江南托着下巴又看了一遍,才道:“好情致啊,月夜读经,寺中煮茶。”双城忙说:“我更喜欢下联,你想,一个风尘仆仆的化缘僧人,到水边洗钵,一抬眼见湖上起了薄雾,头顶寒月当空,眼前飘渺如梦,好一幅道骨仙风。”江南不禁赞道:“什么东西给你一说,好,就变得更好了。你帮个忙,帮我记住这副对子。”双城笑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写给你。”江南一摆手:“不用,写给我也会丢,就记在你脑子里,一直记着就好。”双城迎向江南的目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以其境过其清,不宜久留,”双城便引着江南由边门外一道石梯走了出去。长梯百来级,翠微苍苍,尽头山门破旧,边上两间篾条泥灰糊的老屋,墙壁上写着“香积厨”——才是一处斋房。中午的餐馆手艺欠佳,吃不尽兴,加之逛了这半日,江南腹中饥渴,便招呼双城坐下,跟里面一位绑围腰,戴布帽的老婆婆要了两碗麻油素面。一时端上来,见两只瓷碗中略撒了些葱花芝麻,却是清香扑鼻,绵正爽口,江南吃得赞颂不绝,只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单为这一池荷花,一幅对联,一碗素面,旷工半天,也值了!” 这厨房年久失修,四壁墙面剥落,灰白中露出褐色的泥土和篾骨,有人因材就势,略施水墨,把那破损之处勾画成了一幅山水含烟图,极是雅趣。双城问那婆婆是何人所为,“和尚画的”,婆婆说完,顺手收拾了碗筷,又递上两杯茶水,便颤巍巍地进了后厨。江南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初入嘴时只觉清苦,稍许便有异香迂回而来,连说好茶。双城说这是本地最寻常,最廉价的茶水,下苦力的棒棒常拿它解渴,所以重庆人都叫它苦丁茶。 离了香积厨,二人取荷塘另一面的道路往回走,遇着有人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在路口招揽游客,说是十块钱,便可绕湖一圈。双城正说不用,那边江南却已翻身上马,牵马的看他身手,知是行家,也不阻拦,便扶双城骑了余下的一匹白马,执过缰绳,缓缓在前引路。江南一夹腿,尾随上去,两匹马前后相隔七八米,马蹄声脆,敲打在石板上,竟有鼓乐的节奏。 有风从山间吹来,拂过池塘,万千莲叶在脚下涌动,似曼波起舞……那风再穿过夹岸竹林,哗啦啦地划出一阵细响,如琴瑟相和。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伴奏之下,双城骑在马背上,腰肢摇曳,同荷花共舞。她从小到大没有骑过马,没有过这样浪漫的郊游,这一下午的欢喜、新奇和感动齐齐涌上胸口,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脆生生地唱了出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着,康定溜溜的城, 月亮弯弯啊,康定溜溜的城…… 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求, 月亮弯弯啊,任你溜溜地求……” 双城没有回头,只顾尽兴而歌。歌声清越,如林泉,如珠翠,谷中回响,悠扬无休……江南行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婀娜,一头秀发如丝如瀑,随马蹄飘扬飞舞,不禁深深呼吸,再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 |
@景水天 2020-05-28 19:55:24 江南为什么会看着双城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轻地叹息?这声叹气是为自己还是为双城而发呢? ----------------------------- 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吧? |
九. 三峡 双城又一次站在朝天门码头的长梯上时,已是七月末的一个黄昏。红日从对岸南山后一点点坠落下去,江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象是从电吹风里出来,带着炉膛的热度。双城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细篾条编织的手袋,里头装着她新买的眉笔、口红和一只精致的粉盒。 她身上是一件珍珠白的无袖真丝旗袍,质地很薄,因为有精细的暗花遮掩,并不会露出内衣的痕迹。裙衩开在膝盖上方,隐约显出两条长腿。旗袍昨天下午从枣子岚垭裁缝店取回后,就被双城小心翼翼地挂在自己屋里,生怕弄出半条褶皱。那时候未兴复古,很少有年青女子会找师傅做旗袍,更何况遇上双城这样的好身段,那裁缝不由鼓起了劲头,把半辈子的情怀和技艺都一针一线缝了进去,还好心给做了几对费时又费工的如意琵琶扣。在店里试穿的时候,老师傅眼里的满足就好象是双城替他圆了一个梦。天气热,双城将一把长发挽个麻花髻松松垂在脑后,只留两缕碎发在腮边蝶飞絮舞,提醒大家这美人楚楚,竟然不是一幅画。 她这一现身,大半个朝天门的人,眼睛都牢牢黏在了她身上,以至于双城负荷过重,载不动这许多目光,步子翩跹,腰肢轻摆……连平日不怎么恭维她的蒋培军都一把抢过旅行袋说:“双城今天穿成这样,哪还能让她拎行李,你们看满街的人都巴不得給她当棒棒,这便宜还是我来占吧。” 江南隔着几个人走在她身后,和路人一样,视线牢牢锁定在双城身上。他看着她一路娉婷,好象隔着半世纪的光阴,从陪都往事中走出。迎面的行人都自嫌腌臜,为她两边闪出一条通路……他知道那是她新做的旗袍,也隐约觉得这份用心似乎与自己有关。他看见一九三七年的朝天门码头,长梯上行走着复旦的校花。 《时报周刊》记者团如期而至,计划在大陆逗留十天,行程紧锣密鼓。游览重庆两天后,今晚便登船开始三峡之旅。昨天下午,蒋培军把马可波罗公司的几个女孩儿,并旅游学校一位素来跟叶丹要好,名叫杜鹃的学生,召集到一起,开了次出团预备会。会上先分发了统一购买的导游服:白T恤,绿短裤。唯独双城没有,蒋培军解释说这是江先生的安排,让她们四个导游统一着装,你是秘书,穿便装也好区别,还笑说:“为公司着想,省一套算一套。”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四个女孩分配了一下“服务对象”:米拉这几天已经和黄董混得稔熟,两人自然摆在一块儿;为首的周刊吴社长是个满嘴花活的老油子,正好交给陶沙去对付,陶沙因念对方位高,心里自是满意;总编胡先生年长众人几岁,看来儒雅,蒋培军便指派给了相貌敦厚的杜鹃去陪;最后是掌镜摄影兼摇笔杆子的一位记者,姓卓名然,约莫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眉目俊秀,衣着派头尤其不凡。蒋培军压低嗓门说不要小看这位帅哥,他职位虽是记者,却是台湾新近登科的一名豪门女婿,丈人是《时报》的大股东,卓先生的势力自然不容小觑,帅哥配美女,这匹潇洒的白马便交了由叶丹去驾驭。 美资的维多利亚号是当时长江航道上造价最贵的一艘游轮,江南选择它还因为船上标准的美式酒店管理,想借它让台湾记者们对未来的马可波罗号更具信心。踏着红毯登船之际,双城不禁有些感慨,一年来她关于马可波罗号的种种幻想,竟然在这里,在另一艘船上实现了。大厅铺着崭新的玫瑰色地毯,散发着清洁剂淡淡的芬芳,炫丽的水晶吊灯,双向弧旋的楼梯,镀金雕花的镜子里映出罗衫霓裳的人影,四处装点着大盆大盆的天堂鸟与姬百合,整艘轮船灯火辉煌象一顶镶满钻石的巨大皇冠……这才是双城梦寐以求的方舟,她的童话终于又续上了,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次旅行即将启航。 |
就在双城心驰神往的同时,别的女孩子们正涌在大堂柜台前忙着登记,一时不是丢了证件,就是乱了房门钥匙,一惊一乍吵个不停。蒋培军看着实在不成样子,只好走过去三两下帮她们把房间分配妥当,嘴里叹说:“你们这帮女娃啊,在旅游学校除了梳妆打扮,到底还学到点啥?” 客人的房间都安排在视野开阔的上层,女孩们则住进了一楼船舱。双城仍旧与陶沙同屋,另三个女孩拉帮结伙挤进了隔壁。一小时梳洗之后,便是头晚的船长欢迎宴会。因白日里双城的旗袍逞了风头,各人均不服气,忙打开行李包裹,桃红柳绿地妆扮起来。双城瞥见隔壁叶丹穿了一件蕾丝的抹胸小礼服,便拿定主意仍旧穿旗袍出席。她只将发髻梳得更蓬松些,低低坠着,另加了一对指尖大的珍珠在腮边晃悠,忽明忽暗,招人眼目。 无论小家碧玉,还是国色天香,女子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季,会突如其来猛然地、全力地绽放。这种绽放或早或迟,可长可短,但总会出现……这次三峡航行,在双城的青春岁月里,便是她的美惊天动地的一次爆发。 双城有一种蛰伏的艳。有些人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无动于衷,可只要呆上一会儿,听她说上几句话,总会有那么一刹那,被她的目光捕捉到,触动内心某个地方,为那天生的聪慧和柔情心旌荡漾。她的性感,并不象叶丹陶沙那样烈日当空,把人来烤,而是点了盏灯笼,借着月光,夜色中游廊穿巷引着人来走,一时有,一时无,忽地那么一闪,叫人眼底一亮,待要捕捉时,又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她越是这样飘渺,就越是叫人一路寻找。晚宴后的舞会上,不要说记者团的人纷纷邀她共舞,连同船不相干的外国人,也被这旗袍美人迷住,追着奉承她。尤其那位卓然先生,扔下叶丹不管,候了半天才瞅着机会,挽住双城走下舞池。双城之前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学校舞会热情虽高,毕竟还是学生,反不如她老道,眼前各人,却是江湖极深,她既不能失手让人占了便宜,又得宛转周旋,尽到招待的本分,真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和精神,游走在一船人的目光与臂湾之中。 一曲即了,卓然再舍不得放双城走掉,附在耳边说她嗓音这样好,歌喉必定悦耳,非邀她合唱一曲。双城笑着点头,没有任何谦虚,她怕她一开嗓,所有的自谦都会显得虚假。她跟在卓然身后,穿过舞池中央,向一侧的舞台走去。那旗袍原本的珍珠色,在舞厅的灯光下变成一袭月白,身体线条随着她的步态扭成了一道银光。江南此时刚刚落座到叶丹身旁,他略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红酒杯挡住了他的表情。而叶丹则迅速把脸上的嫉妒调整为一种与他把臂共赏的兴致和奚落,同望着双城春风得意,化身白蛇。 这一切双城毫无察觉,她只顾沉浸在今晚无可争议的胜利中,她仿佛坠入爱河,不是同某一个人,而是同整个世界。她目光扫过全场,遇上谁的那一秒,她就与之相知一秒,恋爱一秒。 双城先是跟卓然合唱了一首歌,音域的高低恰能托显她嗓音的清亮,优美的歌词又照映出她脱俗的气质。掌声中,双城欣然接受了卓然殷勤献出的另一半舞台,又独唱了一首她精心准备的曲目。她已经完全抛开了羞涩,姿态和表情都如此专注而自如。那歌喉未经调教,尚有些中气不足,欠缺技巧,但嗓音却极其清丽、纯真,既不染尘埃的喑哑,也没有糖衣的甜腻,那天然的,如同翅膀摩擦空气,凉风穿透森林的磁性,迷住了全场所有人,纷纷停下正在说的话,或者正在移动的舞步,扭过头来注视着她,倾听着她。 就象馥郁的花朵,清甜的水果,云雀、山泉、雨滴那样天赐的好物,这歌声令每一个人都抑制不住耳朵的欢欣,掩饰不了脸上的赞美……不知不觉中,维多利亚号已在夜色中离港,一缕江风吹来,撩起双城腮边秀发,她后来忘记当时唱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就穿着那样一身旗袍,歌舞升平中离开了朝天门。晚会最耀眼的明星总是提前离场,用不着象落了下风的人,留到最后,还苦苦想要扳回。一走下舞台,双城只往蒋培军跟前打个招呼,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
@wsd43 2020-06-01 23:16:49 怎么都不更新了呀 ----------------------------- 楼主过完儿童节就回来! |
洗完澡躺在雪白柔软的床上,轻松和疲惫一同袭来,双城闭着眼,满心喜悦地回想起她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小伙伴们乱哄哄的合唱中发现了自己歌喉的出众,那时她只是棵不起眼的小豆芽,什么表演都轮不到她,直到音乐考试的时候,小朋友们得一个个伴着风琴独唱……终于,演习过多次的歌声、动作和表情,所有娴熟与周密让幼儿园老师大吃一惊,难以置信这样“有素”的舞台表演,竟来自于一个六岁小姑娘的自我训练。 要不是陶沙裹着浴巾,一屁股坐到双城身边,将她整个人震得腾起来,差点她就要睡着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原来也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瞧你今晚骚的!”陶沙用一把湿淋淋的梳子隔着被盖敲打在双城隆起的臀线上。她俩原没亲密到那个份上,但叶丹的失势却曲折地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双城睁开眼,就势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撑在脖子后面,笑纳了陶沙火辣辣的“赞扬”。“你这下算是跟叶丹结梁子了,我瞧那位卓先生整晚都没怎么搭理她,我们这位小鱼儿啊,大概还是头一回坐这么冷的板凳呢!”对手失败带来的欢乐已经盖过了淘沙对自己排名的关注。可双城并没想过与陶沙结盟,只有弱者才拉帮结派,她历来单枪匹马。 “听说江先生收了叶丹做干女儿,真有此事?”双城的好胜心带动了她的好奇心,以往不屑打听的事,顺势便问出了口。陶沙起身对着墙上的镜子,努力将一层面霜在脸上抹匀,绷紧的嘴形影响了她的发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回答:“什么干爹干女儿的,还不是勾搭的借口。有回在夜总会,江先生多喝了几杯,说叶丹无法无天没心没肺,就跟他小时候一个脾气,叶丹这货不要脸,当场就赶着叫爹,大家一起哄,江先生就干了她敬的酒,你说这事到底算不算数?” 陶沙说着一咧嘴,卸妆后那颗黑痣更为醒目,在脸上跳了一跳,她大半个身子趴在床头,兴致勃勃地问道:“我怎么觉得,江先生这两天越来越对你上心了呢?悄悄地下啥迷药了?说!”“我就是来勤工俭学的,费不着那份心。看上江先生的,是小叶吧?”这不是双城一贯的风格,但说了也就说了。陶沙道:“看上又怎样?江先生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子他没见过,就算叶丹有几分姿色,可除了脸蛋儿,她凭什么把江先生栓住?叫爹喊娘的可不算本事!” 双城接到:“也是,江先生这样的单身贵族,未必肯为谁安定下来。”陶沙又笑:“贵族嘛,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说到单身,可就未必了。依我看,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又帅又多金,没娶老婆的话,要么身体有毛病,要么女人太多,娶不完搁不平!”双城听了这话,明知陶沙在理,却无端把聊天的兴头浇灭了一半去。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儿,陶沙那边声音渐渐囫囵起来,双城不再说话,伸手去拧床头的台灯。灯光熄灭之前,她又扫了一眼华丽的船舱,闭上眼,想起冬天跟静融睡在江渝号里的情形来。“要是静融在身边就好了,”双城入睡前最后一分钟里这样想着,王朝号已经走过几趟水,此时此刻,静融说不定就睡在这浩荡长江上另一间船舱中,跟自己并肩而行,抑或擦肩而过。她们都圆了那天夜里坐在校园石阶上勾画的游轮梦,只不过谁都没想到,圆梦的一刻,俩人已经离得远了。 |
第二天上午,维多利亚号首站停靠鬼城丰都。一船人乱哄哄地上了码头,马可波罗的女孩子们都穿上了蒋培军发的T恤短裤,束着玲珑的身段,晃着白生生的大腿,走在上山的人群中,煞是招眼。双城万绿丛中一点红,乘胜追击,着了她那条 “虞美人”。刚出门,见米拉挽着叶丹过来,相互一碰面,米拉便挑高了眉毛嚷嚷到:“哎呀双城,你不是真的要穿裙子去爬山吧?”双城心知她想替叶丹出头,倒也不急,扫了一眼米拉的高跟鞋道:“真能操心啊米拉,你既可以踩着细高跟去爬山,我穿裙子也就不稀奇了。”米拉口齿素来不敌她几个伶俐,是个爱惹事却又怕事的,见双城不肯相让,赶紧先软了脸,嘻哈几句完事。 一行人走到名山下的缆车站,见那缆车十分简陋,每车只容两人,不过椅子前方挡了两根铁杆:一根扶手,一根踏脚而已。不知何时,卓然悄悄排到了双城身边,二人便上了同一辆缆车。夏日里青翠的山林和农田从他们脚下滑过,双城给卓然讲她临时抱佛脚看来的丰都典故,以尽导游之责。讲到道家的鬼神之说,又讲到佛教入中国,却在年代上卡了壳。卓然小声提示到:“西元67年,白马驮经进洛阳。”双城微微一红脸,待要继续往下讲,卓然却不大要听,只问她在学校学什么专业,平时又有何爱好。他偏着头望着她,嘴角往一边翘起来似笑非笑,好象专因她的缘故,比人前的斯文儒雅格外多了种俏皮,双城一时走神,不禁拿他跟贺嘉比较起来,心里微微一动。 前面一辆车上坐着江南和叶丹,两个人头凑在一处,不知聊些什么,双城心里象装了付跷跷板,这头才翘起来,那头又低了下去。缆车经过中途立柱,座椅一阵颠簸,双城身子往后缩了缩,不由抓紧扶手,卓然乘势将右手覆在她左手之上,叫她不要害怕。双城心底舒了一口气,他触着她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心中并无荡漾,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正好前面叶丹回头打招呼,双城便轻轻抽出手来,朝那边若无其事摆了摆。 一路走过阎王殿,鬼门关,阴阳界,看完血肉模糊的十八层地狱,一班男女成群结伴踏黄泉路,登望乡台,摸三生石,跨奈何桥……说了一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玩笑,末了见忘川之畔,有人扮作孟婆,卖些瓜果饮料,日高人渴漫思茶,众人便闹哄哄挤在摊前买水喝。茶水婆的小摊挨着算命先生的木桌,那半仙最是会装神弄鬼糊弄年轻女子,几句话就把大家绊住。既问姻缘,便叫各人写下生辰,再从眼镜上方将女孩子们扫了一遍,拿住叶丹和双城两个编排起来。先一通天玄地冥的胡话,说叶丹面泛桃花,是心有所属,情根已种,只需带眼识人,小心把握,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喜获良缘云云;又指双城虽也桃花势重,不过换了个字,变作“犯”桃花。陶沙忙问区别何在,半仙喝了一口茶清完嗓子方道:“命犯桃花,可藏劫运,这位小姐眼下红鸾、天喜、咸池、天姚四方旺气,为多人所求,但因运势太强,反而对冲不利,恐生争斗,伤及自身又累及他人……双城听他絮絮叨叨说下去,意思要自己买符护身,方可逢凶化吉,息事宁人,便一笑而过,钻出人群,向那石栏望江处,寻了棵根深叶茂的老树,坐下歇息。 双城虽不买账,心里到底受了些挑拨,因想那半仙说自己四方桃花,满算上贺嘉、杨学坚和眼前的卓然,仍缺着一角,未来尚可期待,又念自己芳华初开,已惹蜂狂蝶乱,沉吟中不禁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来……猛听得旁边“咔嚓咔嚓”快门乱响,才是卓然举着炮筒像机,拍下了她不少镜头。“算命先生怎么说?”卓然把那黑沉沉的像机从脖子上小心摘下,往双城身边一坐。他人生得肩宽腿长,虎背狼腰,一张脸却斯文俊俏,实难叫人抵挡。双城便笑:“还能怎么说,胡说呗,总不过见了小孩说学业,见了老人说寿命,男的求财运,女的问姻缘。”“姻缘?那我更要听听了。”卓然脸上撩弄的表情又浮现上来,双城忙定住神道:“我都没听,拿什么告诉你?听了歹话自己怄气,听了好的吧,是要给钱的,我舍不得,拔腿就走。”卓然听了哈哈笑,突然摊开手说:“我能读掌纹,来,给你免费!”见双城面色踌躇,不肯把手递给他,便压低声音道:“看来除了恐高,还恐跟人握手?”双城听他提起先前缆车上的内情,有些害羞,又有些不服,便将手一摊,任他握住指尖,研读起来。 “看出什么了?” 双城问。卓然笑道:“看出掌纹很浅,皮肤娇嫩,还看出……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干活儿。”双城忙抽回手道:“卓先生何必拿我耍笑。”看出双城面子薄,卓然换了付温和的表情,说他为唱片公司写过歌词,其中有一句,说命运总在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刚才瞧着双城的手忽然想起了这个。“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好句子啊,”双城果然添了兴趣,问他怎么还写歌词。卓然笑说为了糊口啥都能做,还说自己刚出版了一本摄影文集,收录在大陆的所见所闻,名叫《童颜中国》。双城说“童颜”两个字有趣,问他如何解释。卓然左右望了望道:“中国虽然古老,但鹤发童颜,处处在萌生新的事物,童颜就是希望,是机会。比如这鬼城,这寺庙,可以这么古老,而你今天穿着这身红裙,站在那个房檐下,那个佛像旁,又这么年轻、闪亮,”卓然说着转过头来,眼里都是奉承话。“对我来说,你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童颜,等我回到台湾想起大陆来,说不定头一个就想到你了。” 双城听罢淡淡一笑:“卓先生平时舞文弄墨,讲话也这么浪漫。”卓然瞧着她道:“浪漫?你想说的是轻薄俗套吧?”他想了想又说:“什么是浪漫?浪漫是刹那间的心领神会。它不光存在于男女之间,也存在于朋友和朋友,甚至两个陌生人之间,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生在天地间,豁然照见另一个自己,这都是浪漫,都是自然而然的产物,无需躲避,只要心生欢喜,就是命里的福气。你懂我意思吗?” 双城听罢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你说的是挥洒出来的浪漫,而有时候蕴藏于内心,不加打扰,未必就不是浪漫。比如这山和水,江与岸,萍水相逢,可以两相缠绵,也可以互不相干,难道就不是自然?就不美好吗?”话没说完,却见江南朝这边望了一眼,双城忙刹住话头,起身说有机会一定拜读大作,说完抛下卓然走去了大伙儿中间。 |
上午游过鬼城名山,下午又登忠县石宝寨。石宝寨是一座背山面江的高阁,明朝万历年间所建,玲珑叠嶂,经久不坏,全楼上下,木楔相连,竟没用过一颗铁钉。楼阁周围皆是古代样式的月洞窗,外面浩荡的长江象被裱糊起来镶了框的水彩画,四面悬挂。双城纵然年轻,十二层楼一口气到顶也已喘息不定。叶丹米拉杜鹃三个正挤在窗棂前,扮作仕女图的样子,让卓然给她们拍照。陶沙一整天寸步不离跟紧了吴社长,这会儿两个人却不知鬼鬼祟祟哪里去了,剩双城一个人落了单,得闲靠近围栏,去看那烟波江上往来行船。 七月里江水浊浪浑黄,下午辰光,蝉声聒噪,两岸山野在骄阳下象曝光过度的照片,白花花的很是扎眼,跟古诗里那些“楼前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的画面全不对号。又听说三峡筑坝之后,水位将没至阁楼下面两层,这数百年镇江之宝,未必还能幸存。这趟出来,双城心绪未得片刻安宁,因此眼里也全无风景,有的只是一个一个男人紧逼的面孔,伸着手,张着口。她感觉自己象武侠小说里初入江湖的小人物,小心翼翼行走在参差险恶的梅花桩上,一个不留心,就会掉下去,被他们其中某个一口噙住。 寻思中,双城忽见蒋培军朝她招手:“一个人看啥呢?怎么没跟她们玩去,是不是累了?”双城忙道:“累倒不累,就是刚才楼梯爬得太急,有点头晕,站这儿吹吹风,已经没事了,谢谢蒋总关心。”蒋培军一摆手:“别蒋总啦,叫蒋哥!”接着又说:“你第一次跟团出来,学习为主,不用太辛苦,不是早有分工吗,你只要做好江先生的秘书,多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着料理料理就好,别的留给她们几个导游去搞,多休息,别中暑。”双城听他话外有音,思忖是以卓然之故,又担心这提醒是奉了江先生的意思,一时竟怔在那里。 没多久一群人又热闹起来,才是吴社长拿了卓然的摄影机,堵在下层楼梯口,挨个给大家拍摄。那楼梯极窄又陡,入口只容得一身,楼上的人往下,必得扶着楼梯,倒退而行。待上面露出一双足蹬高跟鞋的腿来,那黄董吴社长几个便举着镜头凑过去嚷嚷:“玉腿玉腿……可惜短了一寸!”等上半个身子露出来,才是米拉,大伙儿不免哄笑。 米拉下来捶着黄董喊下流,吴社长便说纤纤玉腿,君子好逑,大画家徐悲鸿在重庆时,就爱拎着板凳蹲女中门口看小腿,这跟玩瓷器讲究双耳、底书一样,都是品相。听得淘沙直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说着第二双腿又进了镜头,黄董嚷嚷嫌粗,臊得杜鹃下来一脸通红。第三个是叶丹,一双笔直的小腿比别人胳膊粗不了许多,吴社长便打趣说谁给递了双筷子下来,赶紧拿走,众人都笑,叶丹索性站在楼梯上,勾着长腿作势要去踢那摄像机,却被吴社长一把抓住脚踝握在手里,又是一番嬉闹。 双城走在后面,握着裙角,小心翼翼地下来,双腿修长映着红色的裙摆,莹白鲜艳,骨肉匀停,竟是分毫不错,引得众人都说这一双腿,当真再无可挑剔。话音未落,两条腿毛浓密的男人腿咚咚踏了下来,走到半空还翘起一只脚,耍宝亮了个相,才是卓然最后一个下楼梯。底下的人都叫:“野兽!野兽!”那场面虽是粗鄙,但双城实在绷不住,也跟着大家笑弯了腰。 |
一路行船,到万县靠港十七码头,已是傍晚。大船来泊,是码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的游轮象漂浮在江上的宫殿,抬眼望城郭高耸,似在云中。一坡天梯纵贯两端,梯上覆满了攀登入城的芸芸众生。夹道店铺掌灯,汇成两道星河,垂落水中,再化作半江霓虹……珠光闪闪,真如幻境一般。 一伙人上岸尝鲜,打算换换味口。此处江面较先前宽阔不少,码头的样子跟朝天门差不多,梯坎却是更陡,更高,叫来客都低头俯首恭恭敬敬爬上去,几百步的长梯,一来就灭了威风。众人上到一半才得歇脚,回头见来路险要,直插长江,陡峭几近直角,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双城望长江静水深流,暮色四合,旅人归客,无不行色匆匆……她的祖籍便在这座江城之中,很小的时候跟家人来过,月光下老宅森森,天井里砌着一方水池,池中暗绿的青苔和金鱼忽闪而过的一抹嫣红是她记忆里唯一残留的影像。老祖母几年前离世后,余下的亲戚也纷纷搬走,宅子卖掉并不值几个钱,随便分一分,老家就算散了。 正想着,身后不知哪艘轮船离了港,“嘟——”地一声汽笛拉响,双城心里忽然一空,雄心壮志都被那声鸣笛吹得飞灰一般散入江中。 一坡到顶是万县著名的杨家街口,但见灯火明旺,人头涌涌,夹道的小店都把箩兜,摊子层层叠叠摆到了石阶上,就恨不得递到人眼皮底下来。竹篾条编的篓子里盛满了鲜艳的灯笼桔,陶瓷瓦罐中装着土产的麻辣豆腐乳,刷了一层薄油的卤鸡翅卤鸡腿在白炽灯下亮晶晶地排列着,金黄的玉米油亮的板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嬉笑怒骂,响成一片。沿江两环马路,最是热闹所在,街边店铺门脸都不大,做些水陆中转零售批发,街当中横拉着红底黄字的政策标语:“舍小家,为国家,搬新家!”“响应移民政策,建设美好家园!”仿佛因为寻常的日子即将到头,气氛反倒更加热闹,热闹中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 街面逼仄,此时人流如织摩肩擦踵,若不是一路有卓然护着,双城几乎就要陷在里头。一帮人挣扎好半天,才穿过两三街口,下到隔壁码头一艘趸船上。一瞧离维多利亚号其实并不远,可恨不识路,废了这一番波折。 这船既改作餐馆,周围便点了无数葫芦型的红灯笼,梁柱上描了祥云龙凤,四面悬挂着绛色纱帘,一心打扮成古代画舫的样子。卓然伏在双城耳畔,问她象不象脂粉地秦淮河,双城抿嘴一笑只是不说。打量此处虽有几分造作,但这县城之中,俨然也算个顶尖所在了。楼上雅间设了全鱼宴:沸腾水煮鱼,泡椒耗儿鱼,酸菜鱼,烤全鱼……满满一大桌。东主是万县一位市长,为招商之故,与江南在重庆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拿几位台胞当贵宾让了上座。那市长随身也带了两名年轻女子,花容月貌,身段窈窕,姿色竟不输叶丹,连双城都看得呆掉,更不要说吴社长黄董事之流,酒杯还没端起来,已酥了一身骨头。听介绍才是当地选美的冠亚军光临助兴,双城久闻云阳奉节昭君故里,钟灵秀气盛产美女,此时一见果然不虚。 推杯换盏吃了一阵,碍着一方长官,众人不免拘谨,还是江南拉起话头,先讲了些台湾人在大陆水土不合的趣事,接着频频与市长举杯对饮,等蕴了几分酒意,便提议各人讲笑话助兴。江南自己先讲了一个,说小时候家里常来一位叔叔,早年跟日本人打仗,常德会战被弹片炸瞎了一只眼睛,装了个假眼球戴着,时不时抠出来吓唬小孩子。晚上睡觉时,这位叔叔便把那人造的眼球摘下,泡在床头水杯里。岂知有回喝多了,夜里口渴,迷迷糊糊拿过杯子就一饮而尽,把颗眼珠子咽到了肚里,感觉不痛不痒,也没当回事。谁知过了几日,闹起了便秘,腹涨难忍,去医院挂了肛门科。 双城听到这儿,已忍不住握着嘴嗤嗤而笑,江南便看她一眼,示意不要作声,继续说那肛门科的老大夫,戴上老花镜,叫那叔叔脱掉裤子,趴到病床上检查。等凑近一看,老先生忽然吓得倒退两步,扶着桌子直叫唤:“哎呀不得了,老子看了一辈子P眼,没曾想今天,竟被P眼给看了!” 话音一落,满座男女轰然大笑,吴社长捶着江南肩膀道:“这个江南,平时最是仪表堂堂,灌两口黄汤,就敢当着这么多美女说粗话,真不是个东西,可我就是喜欢!”两位美娇娘花枝乱颤竞向市长肩头靠去,市长乐得险些打翻酒杯,兴头一起,竟也放下身段,说了个瞎公公和哑媳妇的笑话。蒋培军之流见市长与民同乐,也开了黄腔,便没了顾忌,一肚子浑话乘着酒气没皮没脸都往外倒。那吴社长是个识趣的,先拿自己同行开涮,说台北西门町的妓女到他们报社打广告,讲记者和妓者本是一家,广告内容就参照你们报上写的:欢迎来搞,园地开放,公开征搞,私下拉搞,长短不拘,搞费从优! |
接下去到卓然,他放下筷子说小时候跟外公最亲,老人家常带他在花园玩。有天捉到只蚯蚓,想塞进小瓶里存起来做鱼饵,可惜瓶口太小,蚯蚓身子又软,怎么也塞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哭,外公见了心疼,忙去睡房拿了一管凝胶出来,将蚯蚓全身涂抹,浆得直直的,对准瓶口一送,立刻塞了进去。小卓然破涕为笑,直夸外公有办法,外公红着脸谦虚道:“还是你外婆有办法!”众人爆笑,连雅间两个服务员都乐弯了腰,唯独双城脸上有些迷茫,给卓然看到,更是心动神往。 酒酣耳熟之际,黄董吴社长又起哄叫女孩子们也来一个。趁淘沙米拉反应不及,叶丹抢先开口道:“讲就讲!仙女还有下凡的时候呢,何况我们!没什么张不开口!”众人都说痛快,只见叶丹酡红着一张俏脸,水汪着两只妙目,当下俐落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当中,爽然道:“既然领导发了话,不就下个凡吗,又不是丰都鬼城下油锅。 不过请市长大人做个主,笑话要是讲得合您胃口,您就劳驾笑一声,您要是笑了,这酒,让我老板江先生喝,您要是不笑,酒,我来喝,大家说公平不?”市长听完这一番话,笑说美女好气魄,还让左右娇娘多学着点。 叶丹眼波一转道,众所周知四川人好吃,台湾人好色。大伙儿听了一愣,回过神来都笑着说好,就这么着才爽快。叶丹接着说:“有这么一位台商,看上去跟我们吴社长一样有派头,胡主编一样有才学,还象卓先生一样帅哥……但骨子里是个色鬼。第一次来大陆,叫小姐开房被公安逮捕,驱逐回台湾,证件上加盖“色狼”的记录。”大家纷纷又笑,米拉嚷嚷要看黄董台胞证上是不是也有“色狼”的戳儿。黄董假意捂着口袋,不让她掏,二人于是又闹。 叶丹不理会他俩作浪,只接着说:“那人要回台湾见老婆,担心暴露,到街上找人另做了个戳,在“色狼”前面加盖“不是”两个字,回去哄老婆说,大陆的规矩,台商如果没犯错,派出所都给盖章出鉴定。就这么把老婆糊弄过去了。可没过两年,该台商再来大陆,贼心不死还去嫖,又给公安抓住了,没话说,这次永久驱逐。等翻开证件看见“不是嫖客”的戳,公安都笑,可台胞证上就小小一页纸,两戳一盖,地方满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还得说公安英明呢,灵机一动,刷刷添了两笔完事……”叶丹讲到这儿,故意顿了顿,眼睛周围一扫,见男人们挨了奚落,还都挂着笑,半张着嘴等她甩包袱,于是更来了精神,涂了丹蔻的手指一一点着黄董、吴社长、胡主编和卓然的头顶道:“加一个走之底:还——是——色——狼!”一语既罢,满桌人敲的敲盘子,碰的碰杯子,聒噪成一片。江南点头赞道:“小鱼儿这样很好!人就该有些披头散发打赤脚的时候!”说完他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叶丹亮了亮,叶丹璨然一笑,二话不说,立刻陪饮了一杯。 晚餐后市长一行告辞离去,桌上杯盘狼藉,白酒也喝得差不多,江南叫人撤了席,换上水果小食,啤酒可乐。几个女孩早拉开嗓子,在一旁玩起了卡拉OK,双城因昨晚拔了头筹,此刻便在旁一心一意做她的观众,见欢畅处,女孩们通红着脸庞,互搭着臂膀,歌声娇脆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双城靠着高背椅,侧身去看身畔长江,霓虹缭乱映在江面上,象杜十娘挥洒长袖,撒了一把珍珠玛瑙,晶莹闪亮。天上新月如钩,月下歌声袅袅,被风送得远了……不知有无异乡孤客,隔岸而听,勾起遐思种种……神游中忽听得有人唤她,才是卓然左手搂着叶丹杜鹃,右边倚着米拉陶沙,一边吼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一边朝她招手。双城笑着指指喉咙摇摇头,却因这一句,想起华岩寺的小和尚,不由抬头去寻江南,刚好撞上他递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笑,心事宛转,不在言中。 待众人声嘶力竭,唱到瘫掉,话筒才传到双城手中,倚窗见大江东去,无声暗涌,想起祖辈荣华,皆不敌世事沧桑,自己青春年少,却未知将来沉浮,胸中豪情与惆怅,连同席上的两杯酒齐齐涌上心头,便举唛念到:“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珠玑琳琅,一路吟诵下去,令一干男子皆默然神往,叶丹米拉几个亦都安静下来,怔怔望着窗外,听她念白,于那些不谙深意的诗句中,柔软了情怀。 一滴眼泪在双城眸中转了又转,凝成眼角一粒珍珠,双城举起酒杯,想要遮挡它的滑落,嘴里稍一停顿,便听江南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替她续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双城悄悄拭了泪,接着又念下去,直到“呼儿将出换美酒……”眼泪终于失去把控,直刷刷冲出来,打湿了面庞。卓然挨她近,忙扬声结了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罢也干了自己杯中余酒。 众人称道之余,亦不免添了几分唏嘘。卓然递过纸巾,轻声问双城:“座中泣下谁最多?”热气痒痒拂在耳中,双城忙避闪着说,多喝了一杯让大家见笑。卓然又说他最爱末两句铁板铜琶的洒脱,双城擦擦眼角道:“我却喜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自古以来的郎君,都是追问不得,流连不得,只好高歌一曲,自己倾吐了,尽兴了,便转身离去。日后相忆,只需记取当时明月,当时的自己。”卓然听罢,调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心叹双城小小年纪,难得她心如明镜不相欺。 直喝到东船西舫悄无言,众人才醺醺然收拾回船,零零落落走在已然冷清的河滩上。夜风从江面阵阵袭来,双城忍着头晕,望前面人影幢幢,好象是米拉喝多了,吊着黄董的膀子,再往前又好象是叶丹牵着江南的手,隔着几个人,不甚分明。登船时,那两个影子似乎贴得更近了,她想再看清楚一点,身子却随风一晃,卓然上前搀扶,见她心神浮动,似有机可乘,便顺势拉她到船舷一侧,附耳道:“等下我在顶层甲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不见不散。” 双城见微光中卓然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眼底尽是央求之意,便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想起跟贺嘉在湖心亭避雨的情形,不禁轻抚了一下眼前俊美的面颊。卓然好不容易得了反应,也不顾有无他人在旁,立刻就要去搂她,双城闪身推了他一把,几步登上楼梯,回头向卓然道:“太晚了,别等我。”卓然仰起头,只答了一句:“不见不散。” |
接下去到卓然,他放下筷子说小时候跟外公最亲,老人家常带他在花园玩。有天捉到只蚯蚓,想塞进小瓶里存起来做鱼饵,可惜瓶口太小,蚯蚓身子又软,怎么也塞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哭,外公见了心疼,忙去睡房拿了一管凝胶出来,将蚯蚓全身涂抹,浆得直直的,对准瓶口一送,立刻塞了进去。小卓然破涕为笑,直夸外公有办法,外公红着脸谦虚道:“还是你外婆有办法!”众人爆笑,连雅间两个服务员都乐弯了腰,唯独双城脸上有些迷茫,给卓然看到,更是心动神往。 酒酣耳熟之际,黄董吴社长又起哄叫女孩子们也来一个。趁淘沙米拉反应不及,叶丹抢先开口道:“讲就讲!仙女还有下凡的时候呢,何况我们!没什么张不开口!”众人都说痛快,只见叶丹酡红着一张俏脸,水汪着两只妙目,当下俐落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当中,爽然道:“既然领导发了话,不就下个凡吗,又不是丰都鬼城下油锅。 不过请市长大人做个主,笑话要是讲得合您胃口,您就劳驾笑一声,您要是笑了,这酒,让我老板江先生喝,您要是不笑,酒,我来喝,大家说公平不?”市长听完这一番话,笑说美女好气魄,还让左右娇娘多学着点。 叶丹眼波一转道,众所周知四川人好吃,台湾人好色。大伙儿听了一愣,回过神来都笑着说好,就这么着才爽快。叶丹接着说:“有这么一位台商,看上去跟我们吴社长一样有派头,胡主编一样有才学,还象卓先生一样帅哥……但骨子里是个色鬼。第一次来大陆,叫小姐开房被公安逮捕,驱逐回台湾,证件上加盖“色狼”的记录。”大家纷纷又笑,米拉嚷嚷要看黄董台胞证上是不是也有“色狼”的戳儿。黄董假意捂着口袋,不让她掏,二人于是又闹。 叶丹不理会他俩作浪,只接着说:“那人要回台湾见老婆,担心暴露,到街上找人另做了个戳,在“色狼”前面加盖“不是”两个字,回去哄老婆说,大陆的规矩,台商如果没犯错,派出所都给盖章出鉴定。就这么把老婆糊弄过去了。可没过两年,该台商再来大陆,贼心不死还去嫖,又给公安抓住了,没话说,这次永久驱逐。等翻开证件看见“不是嫖客”的戳,公安都笑,可台胞证上就小小一页纸,两戳一盖,地方满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还得说公安英明呢,灵机一动,刷刷添了两笔完事……”叶丹讲到这儿,故意顿了顿,眼睛周围一扫,见男人们挨了奚落,还都挂着笑,半张着嘴等她甩包袱,于是更来了精神,涂了丹蔻的手指一一点着黄董、吴社长、胡主编和卓然的头顶道:“加一个走之底:还——是——色——狼!”一语既罢,满桌人敲的敲盘子,碰的碰杯子,聒噪成一片。江南点头赞道:“小鱼儿这样很好!人就该有些披头散发打赤脚的时候!”说完他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叶丹亮了亮,叶丹璨然一笑,二话不说,立刻陪饮了一杯。 晚餐后市长一行告辞离去,桌上杯盘狼藉,白酒也喝得差不多,江南叫人撤了席,换上水果小食,啤酒可乐。几个女孩早拉开嗓子,在一旁玩起了卡拉OK,双城因昨晚拔了头筹,此刻便在旁一心一意做她的观众,见欢畅处,女孩们通红着脸庞,互搭着臂膀,歌声娇脆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双城靠着高背椅,侧身去看身畔长江,霓虹缭乱映在江面上,象杜十娘挥洒长袖,撒了一把珍珠玛瑙,晶莹闪亮。天上新月如钩,月下歌声袅袅,被风送得远了……不知有无异乡孤客,隔岸而听,勾起遐思种种……神游中忽听得有人唤她,才是卓然左手搂着叶丹杜鹃,右边倚着米拉陶沙,一边吼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一边朝她招手。双城笑着指指喉咙摇摇头,却因这一句,想起华岩寺的小和尚,不由抬头去寻江南,刚好撞上他递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笑,心事宛转,不在言中。 待众人声嘶力竭,唱到瘫掉,话筒才传到双城手中,倚窗见大江东去,无声暗涌,想起祖辈荣华,皆不敌世事沧桑,自己青春年少,却未知将来沉浮,胸中豪情与惆怅,连同席上的两杯酒齐齐涌上心头,便举唛念到:“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珠玑琳琅,一路吟诵下去,令一干男子皆默然神往,叶丹米拉几个亦都安静下来,怔怔望着窗外,听她念白,于那些不谙深意的诗句中,柔软了情怀。 一滴眼泪在双城眸中转了又转,凝成眼角一粒珍珠,双城举起酒杯,想要遮挡它的滑落,嘴里稍一停顿,便听江南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替她续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双城悄悄拭了泪,接着又念下去,直到“呼儿将出换美酒……”眼泪终于失去把控,直刷刷冲出来,打湿了面庞。卓然挨她近,忙扬声结了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罢也干了自己杯中余酒。 众人称道之余,亦不免添了几分唏嘘。卓然递过纸巾,轻声问双城:“座中泣下谁最多?”热气痒痒拂在耳中,双城忙避闪着说,多喝了一杯让大家见笑。卓然又说他最爱末两句铁板铜琶的洒脱,双城擦擦眼角道:“我却喜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自古以来的郎君,都是追问不得,流连不得,只好高歌一曲,自己倾吐了,尽兴了,便转身离去。日后相忆,只需记取当时明月,当时的自己。”卓然听罢,调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心叹双城小小年纪,难得她心如明镜不相欺。 直喝到东船西舫悄无言,众人才醺醺然收拾回船,零零落落走在已然冷清的河滩上。夜风从江面阵阵袭来,双城忍着头晕,望前面人影幢幢,好象是米拉喝多了,吊着黄董的膀子,再往前又好象是叶丹牵着江南的手,隔着几个人,不甚分明。登船时,那两个影子似乎贴得更近了,她想再看清楚一点,身子却随风一晃,卓然上前搀扶,见她心神浮动,似有机可乘,便顺势拉她到船舷一侧,附耳道:“等下我在顶层甲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不见不散。” 双城见微光中卓然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眼底尽是央求之意,便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想起跟贺嘉在湖心亭避雨的情形,不禁轻抚了一下眼前俊美的面颊。卓然好不容易得了反应,也不顾有无他人在旁,立刻就要去搂她,双城闪身推了他一把,几步登上楼梯,回头向卓然道:“太晚了,别等我。”卓然仰起头,只答了一句:“不见不散。” |
【既然路过这里,帮忙顶个贴吧,没你我上不去啊!:D 】 |
第二天女孩们起身时,船已过了夔门。吴社长几个怜香惜玉,想她们昨夜不胜酒力,今朝便拦着没让叫醒。双城梳洗完毕,最后一个才到餐厅,拿了煎蛋果汁刚坐下,卓然便走了过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小米粥放到她面前。“睡得好吗?”他似笑非笑看着她,身上穿一件V字领的黑色T恤,人显得清瘦了一圈。双城想起昨晚楼梯旁的情形,略一低头,只问卓先生你呢,睡得可好?卓然拿起咖啡勺,轻敲了一下白色的瓷碟道:“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两点船开了,你没来,我等你到三点,你还没来,甲板上星空倒是很美,所以又多呆了半个钟,后来不行了,五点整我得起床拍片子,就回去睡了一小时。”双城听了,大是不忍,嘴上却说:“我讲了不要等我,你没听到么?”卓然一笑:“听到了,因此我没怪你,但我说了不见不散,所以还是去了,也等了。其实在那种地方等一个人,还是一个美人,等不到也是好的。” 双城沉默着将小米粥一勺勺吃完,打定主意似的,突然抬头望着卓然道:“卓先生,怎么没见你戴戒指呢?”卓然闻言,象听了句笑话,仰头往椅子上一靠,打了个哈哈:“原来是为这个!”停了几秒,他收起笑容,以一种从没有过的严肃,一字一句道:“双城,你还不到二十岁,婚姻绝对不是你现在需要的东西。除了这个,我,和你遇上的别的男人,没有任何不一样。你想要的,我都能给。”双城有一点感动,同时又努力克制着自己。她毕竟年轻,这汹涌而来的追逐,让她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了软弱,但她知道她不能让卓然看出这些,她只问他昨晚要讲的,是不是就这个。卓然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昨天是昨天,那一刻的心情不同,想讲的话自然也不同。“今年九月,我有一份工作要去英国爱丁堡,大概得呆上一个月,你要不要一起去?”卓然问。双城睁大眼说我去能干什么?卓然说他是去拍一个旅游节目,编导撰稿摄影都是他自己,需要一个出镜的女导游。双城说她没有签证,卓然又说只要你肯去,细节自然都会安排好的。正讲着,米拉和叶丹从甲板上跑来,要拉卓然去给她们拍照。卓然将杯中的咖啡一口喝掉,起身向双城点点头,便拎起像机走了出去。 见江南并无何事需要协助,双城便绕开众人回舱补了一觉,近中午时才被陶沙吵醒。外面船靠了巫山港,旅客们都忙着换船游览小三峡。双城从床上蹦起来,最快速度洗了脸,化了妆。陶沙见她午睡之后,水色极好,换了背心热裤,纤腰长腿一览无遗,浑身青春朝气,不由酸道:“你个小秘书,倒比谁都穿得清凉。”“暑天无君子,凉鞋短裤你们穿得,我为什么穿不得?大不了我离你远点,别让你那吴社长看见我不就行啦?”双城说完一闪身出了舱门。 |
这巫山港象更小一号的朝天门,建在大宁河与长江交界处,一般的天梯直上,一般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两川之界,也一般的清浊分明。下了维多利亚号,众人乱哄哄上了几艘等候在此的玻璃顶船,说笑间驶过一座高大的水泥拱桥,便进了小三峡第一道的龙门峡。但见两岸山崖对峙,河水绿如翡翠,耳中顿时清静,除开水声鸟语,再无半点杂音。船行不久,河面收窄,便在峡谷中一处渡头停下,游客得换乘更小的柳叶舟,方能继续。那小船约莫十米长,两行对坐能容十七八人,竹席顶棚只遮到一半,早有一群日本人怕晒坐到了里头。双城因走在最后,登船时见座位都满了,一时立在船头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忽听江南和卓然同时唤到:“双城,这边!”这下不要说众人偷笑,连他们自己四目一对,也不免尴尬。双城见一船人神色各异,都把眼光盯在自己身上,便索性往船头艄公的位子上一坐,留一个袅娜的背影与众人相峙。艄公是名黝黑精壮的汉子,见她美貌,并不敢阻挠,由她坐去,手里丈八长篙一点岸边礁石,纵身上挺,那柳叶舟便轻灵灵划开一道燕尾,向前游去。 大宁河素来为三峡之最,最清,最静,也最美。彼时开发只区区几年,故森林河流皆为自然原貌,连口鼻呼吸,都清沁甜美。又因不染尘埃,空气透明之故,夹岸绿林翠竹,船边潺潺流水,看在眼中格外新润悦目,颜色之俏,较别处不同。双城听身后蒋培军一路给记者们指点,这个是猴子捞月,那个是观音坐莲,左边有马归峰,右手是回龙洞……奇峰异石大都命了名头,似是而非,不过说个热闹。倒是绝壁之上蜿蜒如蛇的古栈道,听说曾经连贯川鄂陕三省,古时行军贩货,商旅游客一度往来不息,如今渐渐绝了人迹,只有飞禽走兽偶尔攀缘歇息……更不消说进了第二道铁棺峡后,峭壁上清晰可见色如玄铁的千年悬棺,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何方何人沉睡其中,夜夜听这松涛碧浪拍打无休……双城心中感慨,早编了一堆故事,不声不响中缠绵几度。 越往上游行进,峡谷就越幽深,山势近逼之处,刚好容得一船如鱼跃龙门摆尾经过,又或见前方山门阻路,待船到峰前,才豁然见一窄缝,人还没缓过神来,船就已经侧身摆尾嗖地一窜过了关口,等回头张望时,依旧山崖横江,不见来路,这便是传说中的关门石了。 末一道滴翠峡水色极佳,琳琅清澈已臻极致,较玻璃而更柔,若翡翠而愈透,薄荷之绿饱满而欲滴,果然不负美名。双城伸手便可触及岩壁上厚厚的青苔,低头则可看见水底晶莹的鹅卵石滩和成群而过的游鱼。她试着伸出手去,那鱼儿悠悠从掌中滑过,水波沁凉,连指尖都尝到了甜。 至滩多水急处,艄公聚集了精神,挥一竿长篙往河床和石壁上轻点重戳,借力化力,在船头辗转腾挪,任由水花溅起,湿透了薄薄的衫裤,贴紧在一身龙腾虎跃的腱子肉上,优美刚劲如远古之舞,看得众人惊心动魄,又不由击楫叫好。 双城为这清溪幽谷的景色所迷,早将一腔闲愁抛至脑后,胸中似有百花绽放的欣喜,趁青春得意,一时玩心大起,脱了凉鞋,赤脚探入河中,任由水波濯足,尽享那一缕清凉之乐。后面一艘船上掌篙的老汉唱了段船工号子,随风入耳甚是动听,大家便起哄让这船上的艄公也和上一曲,莫要输给了旁人。那艄公腼腆,只憨笑不语,正逢双城情怀激荡无处宣泄,也不害臊,就照着那山歌的调子,在船首仰头唱到: “听我开言唱啊,唱一曲姐探郎,我的那个小郎病在了象牙床,收拾打扮去探郎。 刚刚走出门啊,爹妈喊一声,急忙一个转头回到了绣花房,一直哭到大天亮……” 她这般银铃样的嗓子,配上这般艳丽的山歌,在深谷中声声回荡,每字每句当真空灵入骨,引来两船游客大声喝彩,几个西洋人也直嚷“one more!one more!”卓然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双城闻声回头,目光却遇上身后的江南。船头微风撩起她的发梢,飘舞在身畔,浪花溅在她赤裸而优美的双腿、肩膀和手臂上,迎着光,她整个人晶莹闪亮。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做作,双城浑身散发着少女的纯真、明朗和一种天地浑然的自由。那一刹那,江南被这幅图画感动到热泪盈眶,她令他满心幸福,竟不知如何表达。“双城,再唱一个吧!”卓然一喊,大家都跟着嚷了起来。双城朝众人一笑,脆生生又再唱到: “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风雨后,醉人的笑颜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游,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双城一路唱着,没再回头。她唱着唱着就忘了江南的所在,卓然的所在,一切不相干的相思的所在,她是要唱给人们听,更是要唱给这风和日丽的年华来听。这是她青春岁月中最为鲜亮的一个时刻,以至多年以后双城仍牢牢记得这一幕,当天她那样美丽,并且无所畏惧,放声歌唱着,踏上了这条世间路。 |
晌午过后,木船停靠在大宁河渡口的大昌镇。等他们下了船,艄公便竹篙一点,离岸而去。小坡台阶之后,便是石头垒的古老城门,门宽数尺,大约能容一人挑着担子经过。城门口的空地被一棵巨大的黄桷树整个遮盖起来,那树自城墙石缝中攀缘而出,须根盘桓在墙面上,是百岁老人虬曲的长髯。外面虽不见主根,但老树枝繁叶茂,足有六七层楼高,估计那根早已穿透石墙,铺开在小镇之下了。众人早知这古镇有一千七百多年历史,但迎面只一棵树,就是铺天盖地几百年的阵势,仍不免惊讶。卓然自是比别人更多一份兴奋,绿水岸,渡头边,古树下,城门口,瞬间便拍了几卷胶片去。 镇子极小,横竖两条窄窄的街道,东西不过三四百米,南北更只得两三百米,皆一色粉墙黛瓦,看去象黑白的水墨画,偶尔点睛着屋檐下悬挂的红辣椒。家家户户间隔着古时防火的飞檐翘角,曾经精雕细刻的花鸟纹饰如今覆满苍苔,面目模糊。镇上仍是居家住户,白天都将黑沉沉的门板揭开敞气,往门口过,一眼就能看到里头家具陈设,寻常生活。偶有开门做生意的,统共两三家茶馆饭铺,四五个杂货小摊,再无它物。 蒋培军在前寻了家稍大的馆子,一帮人分坐了两桌,不一阵午饭端上来,糙米就盛在搪瓷脸盆中,几个农家菜,据说都是屋后自家所种,临下锅才去采摘。双城心潮澎湃这一路,腹中早已嘀咕,兼爱那豆瓣烧鳝鱼,蒜苔炒腊肉,做得地道朴素,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才打住。饭后寻厕所小解,见屋后养着哼哼唧唧两头肥猪,那垒猪圈的砖瓦上文字历历在目,双城疑心是秦砖汉瓦的文物,叫了卓然出来拍照研究。卓然见四下无人,一边调笑说:“游轮上约你你不来,倒叫我来这猪圈相会……”一边便要伸手揽她,双城一闪,小兔似的转眼没了踪影,剩卓然在廊檐下无奈摇头。 回去的船两小时后才会泊到渡口,米拉叶丹他们让店家收了碗筷,泡了解暑的老荫茶,洗了鲜摘的脆黄李子上来,几个人铺开一桌打起了扑克。双城不会打牌,便出门一个人自去溜达。这钟点镇上的人都歇了午睡,堂屋虽还一间间敞着,却见不到半个人影。后面山里头几声鹧鸪,传到镇上更觉空幽。总算街角一根立柱旁,有老太婆摆了个摊子,卖些小孩玩意、自家手工。靠边搁了只搪瓷盆,里面清水泡着百十颗五颜六色的石头,倒是新鲜好看。双城拿来瞧了瞧,想问个价钱,却见老太婆歪了头,靠在柱子上眯着觉,口中还打着呼噜,只得放下石头悄悄离开。 日头将路中央晒得滚烫,两边屋檐下的石板却还荫凉。双城见那青石板路几百年来给人踏得精光锃亮,心中喜爱,便赤了脚,拎着凉鞋一路闲走,见窗临矮墙,中间就长出几竿翠竹;四壁斑驳,天井里却晒着一床鸳鸯戏水的被褥;茅檐失修,几盆米兰却养得生机勃勃;短巷陡斜,但每一条望出去都是绿荫下绕村徘徊的大宁河……悄然走回南门码头,见野渡无人舟自横,除了一树蝉鸣,风吹叶响的声音,四下再无丁点动静。双城半眯着眼,想象小镇从前的热闹:夏夜里这树下必定聚满了人,大的说话,小的玩水,直到夜深退了凉,才一家一户地散去,打的打电筒,拎的拎灯笼,夜色中忽闪忽亮,象萤火游走,看不清人影,却听得人声渐渐远了……留下来一两个老的,也不再闲话,只仰了头去看月色星光,听风声水长…… 正着迷处,不防江南从身后走来,将自己一顶短檐的草帽摘下,扣到了双城头上。双城睁开眼,见午后阳光下,江南敞着薄薄的亚麻衣裳,袖子高高挽在胳膊上,逆光中面目略有些模糊,这使他看上去更象是真实以外的某个人物。双城想起第一次在学校小礼堂看见他的情形,也是这么炎热的天气,昏昏欲睡的午后,也是这样一双清冷又火热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她突然发现他非常非常地好看,好看得来和人有了一种距离,正是这种距离才让他始终象个外国人,象个陌生人,和她不相近,使她不能及的人。他说话,他行动,举手投足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分寸感,而这沉稳底下,又藏着另一种被教化掩盖的质感。每一次当他单独面对她时,那种细微的冲动和反复的克制便会从他眼里流淌出来,漫延到她脚下,才碰到趾尖,就将她整个融化。 大宁河里流淌的都是美酒,双城一路坐船进来,就象喝醉了酒,到这会儿醉意更浓。她直视着江南,毫无顾忌地看他,完全抛却了礼仪和矜持。两个人就这么没有台词却毫无尴尬地对视着……江南终于开口:“我一直在找你。”双城不答,江南于是又说:“我找你,是想送你这个。”他朝她摊开手掌,那里放着两枚鹅卵石,比鸽子蛋略大一些,一枚纯白如石英,一枚墨黑如黛玉,黑白交映,在太阳底下透亮晶莹。“走了一圈,这是我在这镇上唯一找到的,可以送你的东西。”“为什么送我东西?”“刚才你在船头唱山歌,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你唱了,唱得真好……所以想送你一样东西。”双城没再说话,只摊开了手,江南便小心翼翼地把两枚石头放在了她的掌心中。 “你知道每颗鹅卵石都要经过上千万年的冲刷,这样颜色透明的,就经历过更多的冰川和火山,然后被带到这大宁河底,静静地躺上几万年,一直等到它被人捞起来,被我买下,最后再放到你手中。”江南说着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这是份珍贵的礼物。”双城合拢双手,握紧成一个拳头,轻轻碰了一下自己胸口,她想说句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唯有使劲点了点头。头顶上白日荒荒,千年古镇沐浴着午后阳光,石板路闪闪发亮,城头古树底下,大宁河悠悠淌过,低吟浅唱……双城突然有点颤抖,这天荒地老的庄严下,她缩小得象只蚂蚁,仿佛从巨掌般的树顶,就要掉下松脂来,将她和面前的江南凝固成一滴千万年的琥珀。 |
@ty_秦明月 2020-06-10 23:56:03 加油 ----------------------------- 谢谢帮顶! |
回到维多利亚号已经是下午辰光。开船后,游客都挤到顶层甲板上,随着广播,仰着脖子欣赏两岸著名的巫峡十二峰。双城俯身靠在栏杆上,仍旧戴着江南那顶米色的草帽,裤兜中他给的两枚三峡石沉甸甸地坠在那里,长发在身后扬起,如同一团巫山云雾。眼望着神女峰在山崖上孤独的轮廓,双城心里如江水翻滚不休,突然间,江南给了她太多线索,但细想起来,仍旧毫无头绪。她试着比较,从贺嘉,到卓然,但这次似乎又完全不同。她心乱如麻,却一次又一次不断从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东西身上,转念及他。 人群中,叶丹不知何时被推挤到双城身旁。叶丹背靠着船舷,面向双城扬了扬下巴:“这草帽你戴着倒挺好。”一副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叶丹的脸,双城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明白她的意思。她的酒还没醒,乘着那股劲,她直盯着那墨镜的中央,一字一句地问道:“叶丹你有男朋友吗?”墨镜背后,叶丹猝不及防,整个人紧绷了起来,象警惕的猫,顿了几秒才从鼻子里一笑:“干嘛突然问这个?”“你是不是喜欢江先生?”双城不依不饶。嘈杂的人群中,叶丹象是暗暗中了一刀,她没有墨镜可挡的半张脸上,顿时涨红了一片。 这正是她最讨厌双城的地方,这个面目斯文却内心狡黠的女孩,总能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亮出她内里的刚烈,甚至凶狠来,击溃她。叶丹输了,只好退回去,捡起她小鱼儿的调皮,用她最擅长的口气,漫不经心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大家认识这么久,在一起挺开心的,我才不会想那么多!”说完这句,叶丹心里便恨死了自己,她双手握紧栏杆,把脸转向了另一面,她感觉那只手如果松开,就会一巴掌挥出去,不是打在自己脸上,就是打在眼前这张咄咄逼人的俏面上。 船过了巴东,甲板上的人群便散了去。晚上有一场欢送晚宴,五个女孩都缩回船舱早早打扮起来。双城这几日从“淡极始知艳”的白旗袍,到“红花开欲燃”的虞美人统统赢了个遍,换做别人,正该见好就收,让出三分春色与百花,偏双城年少任性,又将一件压箱底的“武器”取了出来。这是一条露肩的黑色雪纺长裙,有着金鱼尾一样撒开的裙摆,每一片裙摆之间,留着高至膝盖的开衩,行动时,雪白的小腿便会从裙裾中不断闪现。这样的款式市面上是见不到的,双城在一间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商店一眼看见,便掏出半个月的工资买了下来,至今还一次都没穿过。 凑在镜子前,她仔细地描了眉毛和眼线,口红也较平时更艳,接着沾湿长发,用塑料发卷一簇簇紧紧裹住,吹干后成了一头柔美生动的大波浪,末了再拎出一对耳环戴上,长长的银色流苏闪现在波浪之间,除此再无累赘。当镜子里的一切都百分之百妥帖后,双城一甩长长的卷发,回头朝陶沙预演似的璨然一笑。陶沙唯有点头,短短几天,这双城象被施了魔法,从一朵含苞的初蕾绽放成美艳的繁花,眼前的雍容华丽虽使陶沙妒嫉,但更多的,却是惊讶。 当双城摇曳着她的黑色晚裙走进宴会厅的时候,同样的惊讶出现在大厅里每个人的脸上。她飘然而行,笑容挥洒,所有的人都误以为被她爱上,她望向谁一刹那,就倾倒谁于一刹那,落花雨,起霓虹,生香风……最后款款落座在几个目瞪口呆的男人面前。吴社长看得差点要起立鼓掌,说古代美人有金步摇,双城今天戴的是银步摇,这千丝万缕的银色流苏一晃,我们双城简直比娱乐版明星还要闪亮。卓然接口道:“她就算什么也不戴,也是最美的。”胡总编又插嘴:“这美不美,还真得摄影师说了算。来来来,为我们的公主干一杯!” 别的几个女孩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叶丹身上是一件粉红绉纱的荷叶裙,颜色娇嫩却落了俗艳,尤其胸口那显眼的蝴蝶结,使她整个人象一份急待送出的大礼。米拉今晚穿了条蛋糕塔裙,衣料虽然考究,但一袭绛紫却显得她肤色暗沉,凭白添了好几岁,陶沙杜鹃本就稍逊一等,更不必说,听了胡总编的话,各人脸上均有些无趣……江南见状,便举杯道:“今晚咱们这里不止一位公主,应该为马可波罗的公主们干一杯!”双城也忙帮腔:“为大宁河,为三峡干一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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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斛交错中,船已过了秭归,香溪,直奔西陵峡而去。游轮经理过来说晚餐结束后,船头娱乐厅将设几台赌局助兴,大伙便约了同去。双城瞅空回房补妆,听有人敲门,以为是陶沙忘带钥匙,开门却见卓然拿着一本书站在门口。“昨天说的《童颜中国》,手边正好有一本,送你做个纪念。”卓然闪身进屋,顺带关上了房门。双城道声谢接过书,却冷不防被卓然一把搂住,声音低沉又急切地说:“跟我去英国吧,双城?”双城摇了摇头,眼里也不知是矛盾,是惊慌,还是紧张,竟生出一点泪光。这真假莫辨的温柔让卓然越发着了火,他手上发力,一把将双城推到窗边,抵在墙上,将她整个人象幅画一样平贴在那里,然后俯下头,闪电一样擒住了她的双唇。 双城失去了初吻。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卓然已经在如痴如醉地吻她了。他人似乎变得异常魁梧,不单是他覆盖着她的身躯,还有他包裹着她的嘴唇。火热,潮湿,一点空气都没有,双城感觉窒息,满脑子都是恐惧,忍不住尖叫出声。可惜那喊声淹没在卓然的口腔里,她刚一张嘴,就正中他下怀,抓住机会势不可挡地闯了进来,在每个角落横冲直撞,风卷残云……良久,那粗暴的东西才平缓下来,开始动用各种技巧,不厌其烦地安慰她,撩拨她。呼吸和吮吸中传来淡淡的酒味,还有一种口腔升温的炽热气息,双城天旋地转,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里只有他汲取她时所发出的,巨大的,嗞嘬的声音。这和她尝试过的暧昧不同,卓然,是龙卷风似的袭击和占有,双城整个懵住了,毫无防守地任他吞噬着。 |
“双城,双城,别动,看着我……这是真的!你现在想的,和我现在想的,都是真的,懂吗?不要去抵抗它,那不是错……”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蚂蚁潮水般爬过双城的身体。卓然化作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裹紧了她,花心伸出长长的蕊,缠绕捆绑住她,再将她强有力地带入了深渊…… 门突然被敲响,蒋培军在外面叫着双城,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外星传来,很久很久才飘入她的脑海……双城从梦魇中惊醒,推开卓然,惊慌失措地冲出门去,一头撞在了蒋培军身上。蒋培军先是吓了一跳,等看清她眼中的惊恐和半边脸上擦花的口红,立刻沉下脸来,将她挡在身后,朝门内的卓然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便回头向双城大声道:“江先生在找你,赶紧去一下!” 几分钟后,双城蜷缩在江南房间的沙发上,屈膝环抱着自己,全身惊魂未定。她并没想过掩饰什么,她就是要用自己的羞辱让江南难过。他活该难过。蒋培军已经去了娱乐厅应付,江南锁着眉,一言不发地瞧着她,看不出是歉疚还是心痛。她被他盯久了,慢慢觉得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倒是怨恨比较多。他为什么恨她?是厌弃她了么?还是象她也暗暗恨他一样,说不清缘由?良久,江南才起身走过来,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几下,然后长叹一声,象放弃了防守,将她的头抵着自己腹部搂入怀中。 |
“等我回来,”说完这句,江南放开手走了出去。房间里灯亮着,刚才他坐的地方还有温度,双城却觉得恍如一梦。彷徨,失望,怀疑和沮丧轮番袭来,她感觉自己象要炸裂开,这一切多么潦草、荒诞,惊天动地却不可思议,而她不知为何却充满了可怕的兴奋感,她想痛哭,或者欢呼,但空空四壁毫无回应,最终她颓然倒下,紧紧搂着一只枕头,他的枕头,疲惫不堪地睡了过去。 不知昏睡了多久,游轮靠岸的笛声惊醒了双城。船舱里依旧无人,江南没有回来。她环视四周,到处摆放着江南的物品,一两件衬衣,一双便鞋,他看到一半的书和半杯冷掉的咖啡。空间里弥散着男性的气味,她端起那杯咖啡,放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口,放下,又呆了一分钟,便离开了。回到自己的船舱,卓然那本《童颜中国》仍旧躺在地板中央。她捡起书,放到旅行袋中,然后去洗手间梳妆妥当,这才出门向娱乐厅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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娱乐厅设在主甲板的船头,虽然已近深夜,仍然灯火通明,聚集着兴致正浓的玩家。马可波罗公司的人正围在中间的一张桌旁玩着扑克梭哈。女孩们拿牌,身后各一位男士撑台,输了有人掏钱,赢了直接揣兜里当红包,都是票面一百的美金结算,场面自然是莺啼燕咤地好看。双城要寻的人正坐在叶丹身后帮她看牌。叶丹明显是今晚的大赢家,在双城倒头昏睡的这一阵子里,她赢得盘满钵满,容光焕发,一扫连日来脸上的阴霾。下首坐着胡主编和杜鹃,两人谨小慎微地经营了整晚,勉强维持在保本上下。再往下数是吴社长陶沙和黄董米拉两对鸳鸯,不知什么由头闹的,这俩女孩众目睽睽下,竟都横坐在两个男人腿上玩闹。双城走近的时候,吴社长正输得一塌糊涂,嘴里直嚷:“情场得意情场得意啊,都是沙沙害的!”身边的黄董,一只胖手不停在米拉背脊上摩挲道:“拉拉不要学老吴,输这点就哭爹喊娘,我们拉拉手气旺,来来帮干爹摸一票大的!”唯卓然不言不语,独坐一方,见双城进来,微蹙的眉头跳了一跳。 双城连眼角也不往江南叶丹身上扫,只笑道:“辛辛苦苦跟着跑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分钱的时候,就没谁想到叫我一声,真没一个信得过。”吴社长忙打着哈哈接话道:“双城你太冤枉人!你冤枉我们不要紧,不该冤枉我们卓先生嘛!我们这一晚上找你找得,就差把船底翻过来瞧了,也不知道江先生把你这块宝藏到哪儿去了,搞得我们卓先生整晚形单影只,萎靡不振,大家看着都心疼啊!” 双城听他话里伏着讥诮,便反唇回道:“社长您明明看到江先生在这儿给人指点江山,面前这一大堆,赚得风生水起的,哪有功夫管我去?倒是你们卓先生,也不知受了谁差遣,生怕我过来赢钱,偏这会儿功夫赶着给我送了本书去,我脑子转得慢,当真老老实实捧着读了一晚,这不,什么发财的好事儿都给耽误了!”众人隐约听出点名堂,又不甚明白里究,只笑着拿卓然打趣。卓然脸上由惊转喜,乐得还有回旋余地,连忙搬了椅子请双城上座,将一把筹码全推到她面前,自己凑在旁边看牌打点。 双城不爱算数,向来连麻将都很少摸,玩扑克更是一窍不通。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下来,她心里象种了颗火球,需得要寻个发泄口,又见叶丹声势嚣张,透着示威的意味,知她还惦着那顶草帽的恩仇,便一股硬气上来,决意要赢尽这晚的彩头。她凝神跟卓然看了一轮,也亏得聪明,一会儿功夫便学了个半通。这轮叶丹上来就捏一张黑桃A,先叫了一百美金,双城打量她朝江南邀功的神色,猜她或者拿了一对A,而自己起手方块Q加梅花J,还算不错,便跟了一百。陶沙整晚手霉,眼下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抓了一张方块A和梅花6,扭着身子跟吴社长撒娇说命不好,姓吴的在她屁股上佯装拍了一掌,便替她关了牌。米拉吵着要翻本,黄董就由她跟了,倒是杜鹃拿牌给胡总编瞧了瞧,居然笑着也跟了。 跟着双城拿到红桃Q,也叫牌一百,桌上三人都跟了。到第四轮也真数叶丹气旺,又给她抓到一张好牌,斜睨了双城一眼,叫了声两百,胡总编往桌上扫了一遍,终究还是摇摇头关了牌。米拉面前亮着5、6、7三张牌,嚷着要做同花顺,黄董又让她跟了这把。双城笑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少一家就不好看了,便轻轻扔了筹码出去。 拿完最后一张牌,双城并不急看,悄悄一瞄叶丹和米拉的脸色,便知米拉的同花顺泡了汤,那边江南脸上淡淡的,附在叶丹耳边说了一句,叶丹便翻了一张红桃A,气得米拉直敲桌子恨她手气太压人。叶丹便道:“你别怨我,要怨得怨你自己,做什么同花顺啊,昂头掉草帽——望得太高!”双城听了这句,自然懂得含义,看了眼底牌,也不跟卓然商量,抬手亮了张梅花J,身子往后一靠,直瞧着叶丹等她下注,一对烁烁的眸子里,刻薄话早还了许多回去。偏叶丹最是见不得她这双逼人的眼睛,果然将一路的羞恼都勾了出来,脸色微变,咬牙道:“五百,跟不跟?”米拉连忙关牌认输,跟大家坐回一块,乐得看她二人斗气。 这边卓然斟了杯香槟递给双城,俯身在她椅背上,凑近耳边道:“你只管跟,撕扇子千金做一笑。”双城面上毫无表情,心中默算叶丹明牌一对A一对K,的确势重,但台面上另一对A早露了相,猛地又想起胡主编那么小气的人,前面居然也跟了两把,手里当是抓了一对老K,才能有那野心。打定主意,双城一抬头,却见江南正从叶丹身后注视着自己,愈发狠了心,扬眉道:“我跟,为什么不跟。”那边叶丹刚要掀牌,双城却叫等等,跟着转身朝卓然微微一笑:“卓先生,你的扇子,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完轻轻将面前几叠筹码往前一推道:“我SHOW HAND了,没玩过大的,来一把试试。”大伙见状都敲桌子叫好,一旁观战的蒋培军忍不住叉腰笑道:“大家看出来了吧,这帮女孩子里头,真正心野的是双城呐!”众人一起哄,叶丹哪里搁得住面子,嘴里叫着:“我跟你个SHOW HAND!”伸手也推了面前筹码出去。陶沙见状,第一个跳起来翻了二人面前的牌,见叶丹那边不过一张黑桃3,双城手里却赫然是一张梅花Q! 双城拿了钱,不慌不忙沓成一摞,再往卓然面前一放说:“卓先生,还你的扇子。”卓然将那淡绿的美钞两下一叠,塞进双城手里道:“赢了就是你的”。双城笑笑,认真点出本钱来还给了他。时间已过午夜,米拉和陶沙没赢钱自然心不甘,又商量着撤了扑克,叫人换上麻将来转转手气。七手八脚正洗牌,餐厅却送了宵夜过来,点心多是粤式的,光糖水就有木瓜炖银耳,桂圆莲子羹和椰汁紫米露。双城不喜甜汤,只坐着不动,江南便递了碗莲子羹与她,乘势附过身来说:“回舱等我。”双城只拿调羹在碗里搅拌了几下,并未动口,乘众人乱哄哄拿东西吃,便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
出得舱来,只觉夜静风凉。离开娱乐厅,整条游船皆已入梦,双城沿着船头的楼梯层层往上,并没有停留,更不打算听话回舱,而是一直走上了顶层的甲板。白天热闹的甲板此刻空无一人,船头一盏桔色的电灯在人造草坪的高尔夫球场上照出一圈柔和的光。双城转身再向灯火阑珊的船尾走去,那里有几级台阶,连接着下一层的观光甲板。电灯已经熄灭,黑暗让她格外放松,在台阶中央坐下,先将一双脚从高跟鞋中解放出来,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接着她人向后轻轻一仰,就看见了漫天璀璨的星光。 天鹅绒一样深蓝而柔软的夜空,被两岸蜿蜒的山峰镶上荷叶的褶边。没了灯光的遮掩,加上临水相照,每一颗星星都出奇地大,出奇地亮,出奇地近在身旁,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斗象钻石一样充满了棱角,那些美丽的锋芒在边缘融化开来,浸透到天鹅绒的深处。双城这才发现,原来星星真的会眨眼。这山野里的星星,在清冽的空气中有节奏地明暗着,让整个天幕都生动起来,缓缓流动,喁喁私语,彼此应答无休。 这应该是巫峡连接西陵峡的某个地方,似乎叫做新滩,双城也不太清楚。船离港口大约一里地,那边倒有一簇稀落的灯火,嵌在山坳里,象是天上的繁星太拥挤,不小心漏了一把下去……“闪啊闪的,好等人捡了它们回去”,双城突然忆起这一句,思想这几个月里那人在她心底奇妙的滋长,幽暗中无声地笑了。这时,江面上或是山谷里的凉风从身后甲板吹拂过来,撩起她片片裙摆,轻轻拍打着发烫的肌肤。 大概是赌桌上喝了卓然递给她的那杯酒,这会儿双城心窝里象捂着一簇小小的火苗,那暖意流淌到全身上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欢愉笼罩着她,要不是抿紧了嘴,几乎就要笑出声来。那裙子那长发就这么周围飘啊飘,她感觉自己轻盈得象个肥皂泡,只要松开手,就会整个人从甲板上飞升起来,往上,再往上,一直融进头顶辽阔的星河里去……她是全心全意地满足了,幸福了,那些漂亮而优雅的男人,都爱上了她,而所有光鲜华丽的女人们,都深深地妒嫉着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她的人生一旦上演,竟有这样童话的开场,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辉煌。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似乎有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双城倾听着那声音,并没有回头……无论向她走来的是江南,是卓然,还是别的什么多情男子,她都决定答应他的爱情,花开堪折,这么完美的星夜、游轮和旅行,她不能没有一场恋爱可谈。 “原来躲在这里看星星。”江南停在她身后,在高出她一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昏暗中江南峻峭的棱角显得柔和了许多,总有些扑朔迷离的眼神此时也澄净下来,他看着她,不说话,一切都真相大白。这惊天动地的沉默让双城无法招架,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有些星星早死了,我们看见的,是它们的余晖。” “所以宇宙的刹那和永恒并无分别,比如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江南抬手一指,双城顺着他的方向一起望过去,一颗灿烂的冰蓝色的星宿正闪耀在天际。“假设它离地球有一百,一千或者一亿光年,那么一百年,一千年或者一亿年后,如果有人站在那颗星上,朝着地球凝望,那么他所看到的……”江南说着顿了一顿,将目光收回到双城皎白如玉的脸上,“那么他所看到的,就是你我这一刹那。”说完这句,江南的脸从星空的背景上降落下来,覆盖在双城微微仰起,似在倾听,又似在迎候的脸上。在他的嘴唇还能发出声音的最后一瞬,双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那个温柔而漫长的过程里,双城的印象却是一片空白,和卓然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刺激相比,任凭她后来怎样搜索自己的记忆,都不能拼凑出任何关于江南那一吻的信息,包括他柔韧的嘴唇,裹紧她的双臂,发烫的身体,火热的呼吸……这些统统都没有,象海浪拂过沙滩,一切了无痕迹。她所铭记的,唯有深蓝天幕上璀璨的星空,唯有午夜拂过甲板扑打着裙角的微风,唯有墨色的长江上泊着一艘梦一般晶莹的航船……这画境中,她整夜徜徉在他怀里,嘴唇里,爱抚里……星河无声流淌,任它今夕何夕。 这一吻的模糊逐渐扩大,以至于后来双城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她爱上了江南,才会有此一吻,还是因为甲板上这一吻,她才从此爱上了江南。 |
@ty_秦明月 2020-06-16 18:58:34 顶 ----------------------------- 谢谢一直帮顶 :) |
@海州书生 2020-06-16 21:28:37 写得精彩,欣赏佳作。 ----------------------------- 谢谢一直支持我! |
第二天上午,双城坐在观景厅里,人还是一团恍惚。昨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十九年的封印开启,她竟然一晚上吻了两个男人,翻天覆地。因她误了早餐,江南便叫人送了燕麦粥、煎鸡蛋、熏鱼和酸奶过来,在她面前摆了满满一茶几,却引不起她任何食欲。落地窗外,西陵峡连绵的山峰象是一幅逐渐展开的水墨画轴,巨大的岩石被天工剖开,裸露在外,如同浓墨劈皴一般,除了沟壑里生长的灌木就别无它色,看久了不免让人昏昏欲睡。双城的昏昏欲睡当然还缘于昨晚的通宵未眠,到天亮前别了江南,摸回船舱,陶沙竟然也不在。双城思量她定是留宿在吴社长舱里,见了面也不打听。陶沙乐见她这样省事,两下只当全然不知,各自相安无话。 游船在西陵峡不再停靠,一路沿江顺水而去。前两天不分昼夜地热闹,等到了这光景,各人都有些疲惫。蒋培军在观景厅张罗起两台麻将,吴社长、陶沙、黄董和米拉坐了一桌,胡主编、杜鹃加上叶丹坐了另一桌,三缺一便要卓然过去陪打。卓然说要补拍些照片,推了蒋培军上去顶他,自己往甲板上绕了一圈回来,依然坐到了双城身边。 昨天晚餐后那一幕,卓然也是仗着几分酒气,纵兴而为,被蒋培军一搅和,事后自己也觉得太过造次,后来在赌桌上见到双城,这女孩却是异样的镇定,倒让卓然惭愧起来,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招术才能捕捉她。昨夜双城在卓然手里喝的那杯酒,让他又生出些指望,等散了场得了吴社长暗示,再去敲她舱门,却无人应答,折腾一阵也只得罢了。而眼下,这众里寻她千百度的美人儿就懒洋洋地斜靠在面前的贵妃椅上,简简单单着一件薄荷色长裙,编了条松垮垮虚拢拢的独辫,整个人清雅得象莲叶上新结的露水。他以为是自己的打搅,才使她秋水双瞳下添了一抹烟色,而这淡淡的一点憔悴反而更添了她的美貌,卓然始信“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放在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果真有摄魂夺魄的力量。 双城既不说话,卓然便也安安静静地坐着陪她,含着点赔不是的味道。这当口,江南提了袋干洗过的衣服进来,冲他二人略一点头,便去桌边看牌。双城借口想喝热水,遣了卓然到隔壁咖啡厅去讨要。江南见她大约是体弱捱不住冷气的缘故,抱着两只臂膀,也不避嫌,伸手从洗衣袋里取出一件衬衣,走过去替她裹在身上。那边叶丹手里的牌立时停了下来,呆在那儿直让蒋培军催她:“走什么神呢!等得都打瞌睡了,赶紧出牌!” 记者们行程紧凑,下午船靠沙市,一行人便离了维多利亚号,在码头登上早已备好的两部车。四位台湾客人坐了辆皇冠行在前头,后面是一部七座金杯车,江南叫蒋培军坐了副驾位,自己跟双城陶沙坐了中间,叶丹米拉并杜鹃三人嘻嘻哈哈挤在了后面。两辆车同时出发,直向武汉奔去。车上唯有双城回头又看了一眼渐渐落在身后的维多利亚号,她并不知道她的游船梦到此便已结束,更不知未来她要为这次旅行所付的代价,她只觉得这艘轮船对自己一生意义重大,想努力把它刻在心里。不一会儿车就开出了市区,先走了一段公路,后又拐上一段山路,颠簸前行。双城一夜未眠,便拿报纸盖了脸,将江南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昏昏沉沉靠窗睡去。 叶丹揣了委屈,一路却故意怂恿杜鹃米拉打打闹闹,生怕江南看不出她的不在乎。偏偏江南从上车就不言不语,望着窗外沉思,那双城也是蒙头大睡,对后面的喧哗毫不理会。叶丹的表演少了两个主要观众,心底恼火,举止越发失控,一边说笑着,一边将杜鹃手里一只装满果皮瓜子壳的垃圾袋随手拿过,推窗就扔了出去。不料江南却是后脑勺长眼睛,立刻沉下脸让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小鱼儿,你下去,把那包东西捡回来,我们等你。” 江南难得冷脸,可一旦冷下来,又比别人更多锋利。车里立时安静,米拉见叶丹只是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知她面子上一时下不来,因她自己位子靠外,便长个眼色道:“我这儿出去方便,我去捡,一样的。”谁知还未起身,就被江南喝住:“都别动。叶丹扔的,让她自己去捡,什么时候捡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开车。”叶丹顶不住,只好下车,往回寻了一路,终是一无所获,耷着脸回来对江南说:“没找到,大概掉坡下面去了。”蒋培军赶紧圆场:“咱们江先生重视环保,小鱼儿你最应该知道,高兴起来忘形了吧,跟小孩子似的,出个门就忘规矩!不过,这找也找啦,时间也耽误了,要不下不为例?”江南沉着脸只说等我一下,便起身下车,亲自去寻那口袋。 双城半途醒来,不明就里,陶沙正得了趣,附在她耳边解说了两句。叶丹见二人交头接耳,更是羞愤难当。好一阵江南才拎着那袋垃圾回到车上,蒋培军赶紧催促司机一脚油门追了出去。这边江南擦净手,回头对几个女孩说:“在外面,这可能是件芝麻小事,可在我的公司,这点很重要。刚才就算我第二堂环保课,你们都要记得。” 车一启动,叶丹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珠就落了下来。这些天她从早到晚鞍前马后接连陪同了两拨客人,辛苦不说,还眼睁睁看着江南与双城越走越近,万般慌张与委屈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情绪,她害怕向江南表达,又不知该向谁诉说,心事曲折,只能面向窗外默默垂泪。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分,车子一簸,双城醒过来,见窗外天色已暗,望出去旷野矮树平川漠漠,应是到了江汉平原境内。再一看车内各人,大都打着瞌睡,唯江南不知何时跟米拉换了座,正背对双城,向叶丹低声喁喁。双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缩起身子,佯装睡去。 |
第二天上午,双城坐在观景厅里,人还是一团恍惚。昨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十九年的封印开启,她竟然一晚上吻了两个男人,翻天覆地。因她误了早餐,江南便叫人送了燕麦粥、煎鸡蛋、熏鱼和酸奶过来,在她面前摆了满满一茶几,却引不起她任何食欲。落地窗外,西陵峡连绵的山峰象是一幅逐渐展开的水墨画轴,巨大的岩石被天工剖开,裸露在外,如同浓墨劈皴一般,除了沟壑里生长的灌木就别无它色,看久了不免让人昏昏欲睡。双城的昏昏欲睡当然还缘于昨晚的通宵未眠,到天亮前别了江南,摸回船舱,陶沙竟然也不在。双城思量她定是留宿在吴社长舱里,见了面也不打听。陶沙乐见她这样省事,两下只当全然不知,各自相安无话。 游船在西陵峡不再停靠,一路沿江顺水而去。前两天不分昼夜地热闹,等到了这光景,各人都有些疲惫。蒋培军在观景厅张罗起两台麻将,吴社长、陶沙、黄董和米拉坐了一桌,胡主编、杜鹃加上叶丹坐了另一桌,三缺一便要卓然过去陪打。卓然说要补拍些照片,推了蒋培军上去顶他,自己往甲板上绕了一圈回来,依然坐到了双城身边。 昨天晚餐后那一幕,卓然也是仗着几分酒气,纵兴而为,被蒋培军一搅和,事后自己也觉得太过造次,后来在赌桌上见到双城,这女孩却是异样的镇定,倒让卓然惭愧起来,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招术才能捕捉她。昨夜双城在卓然手里喝的那杯酒,让他又生出些指望,等散了场得了吴社长暗示,再去敲她舱门,却无人应答,折腾一阵也只得罢了。而眼下,这众里寻她千百度的美人儿就懒洋洋地斜靠在面前的贵妃椅上,简简单单着一件薄荷色长裙,编了条松垮垮虚拢拢的独辫,整个人清雅得象莲叶上新结的露水。他以为是自己的打搅,才使她秋水双瞳下添了一抹烟色,而这淡淡的一点憔悴反而更添了她的美貌,卓然始信“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放在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果真有摄魂夺魄的力量。 双城既不说话,卓然便也安安静静地坐着陪她,含着点赔不是的味道。这当口,江南提了袋干洗过的衣服进来,冲他二人略一点头,便去桌边看牌。双城借口想喝热水,遣了卓然到隔壁咖啡厅去讨要。江南见她大约是体弱捱不住冷气的缘故,抱着两只臂膀,也不避嫌,伸手从洗衣袋里取出一件衬衣,走过去替她裹在身上。那边叶丹手里的牌立时停了下来,呆在那儿直让蒋培军催她:“走什么神呢!等得都打瞌睡了,赶紧出牌!” |
记者们行程紧凑,下午船靠沙市,一行人便离了维多利亚号,在码头登上早已备好的两部车。四位台湾客人坐了辆皇冠行在前头,后面是一部七座金杯车,江南叫蒋培军坐了副驾位,自己跟双城陶沙坐了中间,叶丹米拉并杜鹃三人嘻嘻哈哈挤在了后面。两辆车同时出发,直向武汉奔去。车上唯有双城回头又看了一眼渐渐落在身后的维多利亚号,她并不知道她的游船梦到此便已结束,更不知未来她要为这次旅行所付的代价,她只觉得这艘轮船对自己一生意义重大,想努力把它刻在心里。不一会儿车就开出了市区,先走了一段公路,后又拐上一段山路,颠簸前行。双城一夜未眠,便拿报纸盖了脸,将江南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昏昏沉沉靠窗睡去。 叶丹揣了委屈,一路却故意怂恿杜鹃米拉打打闹闹,生怕江南看不出她的不在乎。偏偏江南从上车就不言不语,望着窗外沉思,那双城也是蒙头大睡,对后面的喧哗毫不理会。叶丹的表演少了两个主要观众,心底恼火,举止越发失控,一边说笑着,一边将杜鹃手里一只装满果皮瓜子壳的垃圾袋随手拿过,推窗就扔了出去。不料江南却是后脑勺长眼睛,立刻沉下脸让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小鱼儿,你下去,把那包东西捡回来,我们等你。” 江南难得冷脸,可一旦冷下来,又比别人更多锋利。车里立时安静,米拉见叶丹只是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知她面子上一时下不来,因她自己位子靠外,便长个眼色道:“我这儿出去方便,我去捡,一样的。”谁知还未起身,就被江南喝住:“都别动。叶丹扔的,让她自己去捡,什么时候捡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开车。”叶丹顶不住,只好下车,往回寻了一路,终是一无所获,耷着脸回来对江南说:“没找到,大概掉坡下面去了。”蒋培军赶紧圆场:“咱们江先生重视环保,小鱼儿你最应该知道,高兴起来忘形了吧,跟小孩子似的,出个门就忘规矩!不过,这找也找啦,时间也耽误了,要不下不为例?”江南沉着脸只说等我一下,便起身下车,亲自去寻那口袋。 双城半途醒来,不明就里,陶沙正得了趣,附在她耳边解说了两句。叶丹见二人交头接耳,更是羞愤难当。好一阵江南才拎着那袋垃圾回到车上,蒋培军赶紧催促司机一脚油门追了出去。这边江南擦净手,回头对几个女孩说:“在外面,这可能是件芝麻小事,可在我的公司,这点很重要。刚才就算我第二堂环保课,你们都要记得。” 车一启动,叶丹在眼里打了半天转的泪珠就落了下来。这些天她从早到晚鞍前马后接连陪同了两拨客人,辛苦不说,还眼睁睁看着江南与双城越走越近,万般慌张与委屈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情绪,她害怕向江南表达,又不知该向谁诉说,心事曲折,只能面向窗外默默垂泪。也不知过了几时几分,车子一簸,双城醒过来,见窗外天色已暗,望出去旷野矮树平川漠漠,应是到了江汉平原境内。再一看车内各人,大都打着瞌睡,唯江南不知何时跟米拉换了座,正背对双城,向叶丹低声喁喁。双城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缩起身子,佯装睡去。 |
到武汉入住了开张不久的亚洲大酒店,晚宴上蒋培军简单交代了余下行程,大致是兵分两路:几个台湾人由江南陪同,游览武汉之后乘飞机前往上海;女孩子们三峡导游任务结束,明天上午跟随蒋培军搭火车返回重庆。这与先前的行程不符,众人均有些愕然,但知是江南的安排,便不好多问,只拿些打情骂俏的话敷衍一番。因想着今晚之后再无机会,一伙人各怀鬼胎,草草吃完,便借口疲惫都回了房间。 双城洗完澡,头发还未擦干,就听外面淘沙喊“出去一下”,等她出来,早不见了人影。双城从冰箱里取了一听可乐,站在玻璃窗前慢慢地喝。昨夜甲板上的缠绵,今天中巴上的所见,一切暴风骤雨,混乱在脑子里,她想找江南问个明白,但他们的关系刚刚开始,她不想这么快就丢了架子,只好按捺着性情,在心里寻找体面的表达。 电话突然高声响起,寂静中吓了双城一跳。江南想见自己的心,原来一样着急!双城抓起电话的一瞬间,已经柔情似水。“双城,我想跟你聊聊,找个地方好吗?”却是卓然的声音。双城一颗心落了下去,又一颗心紧跟着悬了起来:“别过来,有话明天说吧。”卓然在那头刚说了声:“明天……”电话就挂断了。她现在有江南,别的牵扯都毫无意义。 刚静了几秒,电话猛地又再响起,双城只好由它吵去,那声音于是变成了警报、枪炮、雷鸣,一声接一声,震耳欲聋,让她心惊。双城起身从床头走向窗台,又从窗台走向门口,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只穿着内衣裤,忙将未干的头发胡乱在头顶挽成髻,随手套上那件江南的衬衣。这当口,电话一直未停,门外却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 按住怦怦的心跳,双城凑到门前,从猫眼里一看,才是江南站在门外。他人一进屋,来不及说任何话,两个人就拥抱在一起。双城象漂流中终于触到了陆地,紧紧依附上去,胸膛喘息不定。电话铃响彻四壁,刺痛着神经,双城口鼻贴在江南怀中,模糊不清地说了句:“是卓然。”江南一皱眉头道:“我们走吧”,两人便掩门走了出去。附近都已关门闭户,灯火黯淡没处可去,兜回酒店另一面,穿过后庭花园,角落里有一部玻璃观景电梯,直通向顶层餐厅。到这时候,餐厅早已打烊,花园也没了人迹,他俩便走去电梯里,靠在扶杆上说话,任凭窗外城市夜景起起落落,走走停停,倒也有趣。 “……蒋先生说过卓先生有家室,我绝对不会接受。”双城讲完又觉不妥,忙补充说:“即便不是那样,我也不会答应的。”江南听了只是微笑不语,笑容颇有深意,双城心里没底,只能接着道:“拒绝也没有用,卓先生他总是那样,他是你的客人,我也没办法……”江南听那渐次低下去的声音里满含委屈,便说这当然不是你的错。“天生丽质,是你的财富,男人们见了喜欢,那也是自然。卓先生、杨先生,包括我,不都一样么?”双城听他突然提到杨学坚,心里一惊,思忖必是蒋培军和叶丹之流在背后嚼了舌头,未及辩白,听江南继续又说:“但这一个一个的喜欢加起来,就会变成你的麻烦,也会变成公司的麻烦。卓然这么一闹,搞不好我这趟招待就白费了。”双城急道:“怎么会?卓先生不就是个摄影记者么?再说淘沙不是已经跟吴社长……”她自知失言,连忙打住。江南也觉面上无光,摇头苦笑:“蒋先生私下已经替我告诫过淘沙,但路是自己选的,她人轻浮要走捷径,谁也拦不住。” 双城身上还胡乱套着江南的衬衣,松松垮垮露着半边肩膀,湿漉漉的头发沉甸甸地坠在脑后。她脸上没有半点妆,刚刚沐浴过的皮肤象温润的玉器,毫无瑕疵,微微发亮,依旧是清艳芬芳。江南不禁捏住她的下巴叹道:“还是蒋先生说得对,他说你任凭怎么端庄,眼睛却太会说话,坏事就坏事在这对眼睛上。”说完江南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从昨夜维多利亚号的甲板上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大宁河畔赤日炎炎的街角开始,双城就好象堕入梦中,无法醒来。她刚刚登上爱情的船,却不知江南要将这船驶向哪儿去。 她一旦偎进他怀里,嗅着那清爽好闻的气息,所有的委屈便一扫而空,只剩下单纯的甜蜜。她闭上眼去聆听江南的声音,感觉每个字都值得珍惜。“还是说说你跟我吧。我是不该这样鲁莽,你打乱了我的计划,这是个意料之外。”双城没有出声,感觉他臂上用力,将自己朝向他紧了一紧,接着又听他说到:“可我再不出手,你就是别人的了。” 她睁开眼问:“谁的?”“杨先生的,卓先生的,还有谁,你告诉我?”双城此时身在他怀中,便笃定不惊,徐徐道:“没有谁。在你以前,我只是我自己的。”江南听了怦然心动,过了会儿才又说:“双城,你让我心慌意乱,怎么搞的?” 电梯重复着起落,午夜的汉口,半城灯火在眼前忽高忽低。拥抱了有多久?她但愿长醉不复醒。“回去读书吧,好好念你的大学。”江南的声音重新响起的时候,抚摸她背脊的手却停了下来。双城睁开眼,嘤嘤说不是一直念着吗。江南手指插进她的乱发,掰正那颗小小的头颅,望着两瓣娇嫩的嘴唇微微撅起,光泽欲滴,不由俯就过去用自己的嘴唇来回揉搓着那里,待双城无法把持张开口,才不疾不徐将早已滚烫的舌头送了进去。在两个人含混不清的呼吸里,江南断续令道:“听话……回学校……乖乖等着……我去找你。” |
十. 水晶鞋 又是午后最安祥的辰光,小屋窗外一树蝉鸣,远处嘉陵江浩浩汤汤。桌上搁着一叠浅红横纹的信纸,隔着半臂的距离,有一只白瓷的盘子,里头几串深紫色的葡萄,水灵灵地散发着果香。双城埋头书写着,偶尔摘下一颗葡萄送入口中,信纸的边缘,便沾染上一抹淡淡的紫色。那是一封漫长的情书,由朝到晚,直写了厚厚一摞。每次刚刚封缄,她又生出几句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于是一次次拆开,一次次续写,从白昼写到黄昏,再写到深夜。多年以后,她曾试图记起书信的内容,回忆里却未留下片言只字,除了纸上那点紫色的痕迹。 回重庆已经三天,无论她在哪里,做着什么,都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欢喜摄住,好几次都差点无端笑出来,她感觉自己每根神经上都跳跃着一群麻雀,引发起一波接一波轻快的震荡。她的双眼无论睁开还是合拢,见到的都是江南。那天在亚洲大酒店门口告别,江南从大巴上回过头来,在送行的人群中搜寻她的脸。她顾不得遮掩,径直走到所有人前面,没来得及看清江南的表情,就被卓然凑过来挥着手挡住了视线。她伸出的手于是缩了回来,众人散开后,她还愣愣站在那里,后悔自己昨晚没多问一句:“我去找你”是什么时候?哪一月,哪一天? 信写完,她反复念了几遍,每一遍都感动不已,这更象是一段写给自己的日记,记录着她的感受,她的奇遇,她猝不及防发生的爱情。她算着他人恐怕还在上海,从上海到台北,再从台北来重庆,江南要走多远的路才能再回到她的身边。还好她可以想象地球是圆的,他每远离她一步,重逢的路,就近了一步。 江南,江南…… 再回到上清寺的小楼,双城立即嗅到一种物是人非的气息。蒋培军和淘沙是在路上就得知了内情,句句调侃自不必说,事情隐隐传开去,连陈少飞和小杨他们,笑容里也加了调料,双城虽感不安,但毕竟怀了两分凯旋的得意。唯叶丹终日沉着一张脸,公然与她断了交。这也好,一清二楚,胜负分明。 这日午后杨学坚把双城叫到了楼上,冷气开着,关门无需借口。双城在沙发上坐下来,心里异常笃定,因为那里头多了个江南。杨学坚开口之前,先盯着她看了一阵,眼神中有嗔怪,也有质询。得不到回应,他索性直截了当问她和江南的事,可曾受到胁迫。双城望着他一笑,轻轻掐断了最后一丝幻想。 “杨先生是有太太的人,”双城只说了一句。这是给杨学坚台阶下。她不提唐小姐,那是给自己台阶下。杨学坚只得苦笑,一切不出意料,面对面亲口落了实,他心里虽然失望,却也卸下了一个包袱——再没什么好顾忌。 “我就知道,好的东西,迟早有人来抢。杨先生眼下不过是为他打工,凭什么跟老板抢?你选他,我可以理解。这是天意,是天意。” 说完杨学坚从大班桌下掏出一只精致的纸盒,又道:“这瓶法国香水,是上次回香港在机场买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有了江先生,好东西以后他自然都会买给你,这只是杨先生的一点心意,你收下,我心里会舒服一点,来,拿着,听话。”杨学坚眼神带着惶恐,仿佛她一旦拒绝,就代表着一种不留情面的表态,并将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双城迟疑了一下,终究接了过来,她也拿不准自己这是出于无措,还是心软。 临出门的时候,杨学坚抢上一步,凑到近前,却没敢用手再碰她。“双城啊,你还记得那个打雷的晚上吗?那晚,我是可以得到你的……杨先生没有伤害你,是因为真心喜欢你。你要记住这点。”双城没有回应,也没有再看他,只顾打开门走了出去。下楼的时候,她手指紧紧抠着那精致的纸盒,差点将包装的玻璃纸抠烂掉。他根本不该提那晚的事,双城忍了忍,才没把手里的盒子扔进拐角的垃圾箱。 |
隔天双城敲开小屋门的时候,静融才刚午睡醒来,连跑了两个宜昌往返,她实在需要补补瞌睡。王朝号的船员舱靠近机房,灯一关就听见底舱发动机的轰响,弄得静融总是失眠。说着她又躺回床上,将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半睁着眼跟双城说话。 俩人算起来竟已有两月未见,这在之前还从未发生过。双城想起她们小的时候,如胶似漆好了几年,有次暑假静融跟着大人回乡下,双城在家日盼夜盼,中间还忍不住写过 给她。静融没有回信,回来时却给她带了河滩上的雨花石,手工缝的小香包,桂圆果干,芝麻泡糖和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红糖黄粑。这次也一样,宜昌的苕酥饼和小鱼干就堆在窗前木桌上,静融指了指说给你的,双城挨床头坐下,只看了一眼,就迫不及待俯身在静融耳边,说了自己和江南的事。 她一口气讲了很久,中途不得不停下来就着静融的茶杯喝了几口水。从夕阳阁的西餐,华岩寺的莲塘,一直说到维多利亚号的甲板……她的讲述引人入胜,娓娓动听,一时间讲的和听的都以为这只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双城唯一略过的,是叶丹。她倒不是刻意隐瞒,只觉得这会影响整段故事的完美,而任何的阴影都与她的童话不相匹配。双城讲得眼波闪动,满面桃红,皮肤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放佛那底下流淌着甜蜜的果汁。她一贯神气活现的脸上,现在多了一种神秘的气息,好象是陶醉与羞赧,又含着心酸和委屈……恋爱的性感改变了她的基调,明晃晃的锋芒变作了一层柔光。 故事说罢,俩人在余味中沉浸了片刻,静融才喃喃道:“可他跟我原先想的不一样。我不喜欢那种小胡子,看着很奇怪,有点坏。” 双城笑道:“那才有味道呢,跟别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再说好不好看还在其次,我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总有那么多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象历险,又没有什么险,都是一个接一个的惊喜,老觉得自己在演电影。” “你这就是贪图荣华富贵,她们背后可没少议论你。”静融将双城的一束长发在手里拧成麻花,然后松开手,任那发丝弹回去,恢复成韧直的一簇。连这头发也叫静融羡慕,她自己是蓬松的卷发,任凭外人怎么夸,都不如意。 “由她们说去。我要一事无成,那才能遂了众人的心。”双城不以为然。甚至她的任性,也是静融羡慕不来的东西。静融说明天她就要搬回自己家去,双城这才注意到墙角搁了一口纸箱,小屋里也不似从前清净,插花的玻璃烧杯还放在窗台上,却空空如也,蒙着薄薄一层灰。 “黄涛他们家对我的工作不太满意。”静融忽然转了话题:“要我回来找个书读,可家里为这份工作,花了不少钱,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更何况,他自己还不过是个学生,未来工作也没定。现在就已经挑三拣四,将来真要在一起,我怕是要看他们家眼色了。”静融从小到大,因着出身来历,最是受不得人半点瞧她不起。 “你又不是跟他父母谈恋爱,只要黄涛对你好就行了。”双城的恋爱还不曾食过人间烟火,说起家长里短,她并无兴趣。 “他对我好,就一定得领么?”静融一个翻身,仰面朝上,挑了挑眉毛。“对我好的,又不止他一个。” “这么说,还有别人?静融,你在船上这些日子,都怎么花天酒地来着?”双城忙放下手里的零食,凑近身来,手指抵住她鼻梁中央,再顺着鼻骨往下滑,停在那小巧的鼻尖上,轻轻摁了一下。静融不解何故,只呆呆望着她。才听双城笑说,鼻头有个小凹槽,已经不是处女了。静融听罢,直骂她胡说八道,还问是打哪儿学来这些邪门歪道。双城因想起这法子是在船上众人嬉闹时,拜卓然所教,便笑着不答,只顾用手左突右进袭击她。 “船上有人怀孕了!” 静融一边抵挡,一边忙着拿话引开她。双城果然停下,瞪圆了眼问:“怀孕?谁?谁这么大胆?” 静融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一字一句道:“徐——晓——岚,想不到吧。” “何敬东这家伙竟是个流氓,我还当他就耍耍嘴皮子呢!” “孩子他爹要是何敬东,就不算什么新闻了。”静融瞧了双城一眼,竟似有两分得意。 “总不能是小邓吧?徐晓岚瞎眼了?”双城冲口而出。 静融脸上一沉:“小邓招你惹你啦?不就是没象别人一样围着你打转吗?至于那么损人?” 双城只道小邓殷勤,才得静融袒护,便嘻皮笑脸哄了几句,静融白她一眼,方才继续说到:“是何总,何云鹏。”“啊!那不成扒灰了!”双城叫出声来。徐晓岚稚气的小圆脸和何云鹏那张沙皮狗一样松垮的老脸重叠在一起,着实让她感到了恶心。 “那老家伙一贯龌龊,有回在楼梯上对我动手动脚,我想跑,他就拽我辫子,劲很大,拽得我往后一倒,差点滚下去……”静融的描绘让双城恨不得一脚将何云鹏踹下楼梯,这比他粘在自己肩上的手更叫她愤怒。她又觉得静融始终是对自己好,凡事推心置腹,不象自己有所保留。殊不知静融因王朝号前台的职位被徐晓岚得了去,心里一直委屈,一个双城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走出来,凭什么又输给徐晓岚,按说哪样也强不过她去……凭的是什么,这下总算答案揭晓,让人解了一口气。 静融说那徐晓岚糊里糊涂,也不知受过几回欺负,肚子挺出来,家里才发现,开始以为是何敬东,上船追着闹,闹来闹去对方不认,徐晓岚哭起来,才吐出何云鹏。这下她家里想盖也盖不住了,于是又闹到环宇。“可终究拿不出什么强迫的证据,又不能让孩子生下来,最后还不就赔点钱了事。一来二往耽误了时间,孩子月份太大,只能引产,死去活来伤了身体,听说精神也受了些刺激,家里不肯让我们探望,后来就没了消息。何敬东倒没走,还在船上干着,不过话明显少了许多。公司最近给他提了一级,也没说是什么原因。”讲到这儿,两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双城只感叹培训班的女孩转眼风流云散,静融见她不追问,自己顶替徐晓岚执掌前台的事,就没好再提。 |
小屋里没有空调,西晒时闷热难熬,双城见静融瞌睡已散,便拉了她去江边冲脚。八月的空气好象从火焰山上吹来,呼吸都感觉困难。叶子从树梢落下,竟已晒得半焦。两人从校园后门穿出去,沿马路一直走,约莫二十分钟,便到了石门大桥下的嘉陵江边。这里有一处浅滩,水势较缓,附近耐不住酷暑的居民便聚在桥下戏水纳凉。江水浑浊,但毕竟凉快,两人脱下凉鞋放到岸边,赤脚踏进江中,一阵清爽穿身而过,总算缓过口气来。 逆江往上,有个玻璃厂,好多玻璃废料就遗弃在河滩上。双城想起她们小时候没什么玩具好玩,便一起在沙土里挖玻璃:绿的是翡翠,红的是玛瑙,黄的是琥珀,白的是水晶。挖累了就躺在巨大的乌龟岩上,头碰着头望白云苍狗,又或举着玻璃攀比“珠宝”,你有猫儿眼,我就有祖母绿……眼前的静融,白色小褂束着一条灰蓝色的裙子,最家常的打扮,也是她最好看的样子。眉不描而浓,唇不点而艳,细长眼眸里水波柔潋。此刻她正拎着裙摆,低头打量着小腿间流淌的江水,一缕垂下的头发带着均匀的波纹,在斜阳下染上金光……那个扁脸盘,小雀斑,皮肤黑黑的童年伙伴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风情秀丽的,双城心里不由迷惑。 “我跟黄涛没法再下去了。”静融决心说出来。她省略了一个“好”字,意思过去这一段也未见得愉快。双城问是因为他父母么?静融摇头:“那倒不是问题,黄涛对我还是有决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在船上和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反而开心,回来跟他在一块儿,却总是憋屈,要么怄气,要么找不到话题,还有好些事……也说不清。” 双城想起才刚“花天酒地”的话来,心有所悟道:“老实说,还有谁在追你?”静融撩起裙角,用腿在面前哗哗划着水,低声笑道:“还能有谁。”双城知是小邓,心里微微一黯。与何敬东一目见底的浅薄相比,她总觉得小邓的老实巴交背后藏着一种机心。他的体贴和忍耐,更象一种投资,连本带利都记着账,总有一天要还的。甚至连他有意无意对自己的冷淡,也象是权衡之后的表忠之举。这话双城不能提,因这正是静融动心的所在。静融又讲小邓对她没有任何企求,只一味关心,打饭送水洗衣拖地,凡他能看到的能想到的静融身边的活儿,全都揽了来干,任凭大家打趣,他只憨笑不理,换做娇生惯养的黄涛,哪里做得到。 “黄涛懒些也就罢了,关键大事上头太任性。”一说回黄涛,静融的语气立刻多了抱怨。才是黄涛家在学校安排好的工作,他却毫无兴趣,倒找了个美术设计的专业,想要从头学起。“这不是瞎胡闹吗?爱好摄影,爱好艺术,说得轻巧,谁不爱好风花雪月,谁又喜欢天天上班那么辛苦?就说小邓吧,门童的工作是不怎么体面,可人腿脚勤快,脾气又好,七七八八加起来,一个月收入也不少,自给自足,不靠任何人养活……”双城听着,仿佛看见静融和小邓猫在船舱里点着一堆零碎的钞票……连小费都能一起数,可见好到何等地步。 “除了挣钱,小邓别的时间,一直在念函授,不象何敬东那些人,只知道男男女女打情骂俏。”静融末了又补充到。双城便笑:“同样是求学,怎么黄涛就是淘气胡闹,搁小邓身上就是志向远大呢?”静融才道:“你别往外说,小邓不让我跟你讲。经管系的邓主任其实就是他哥,亲哥。都说好了,只要他把自考的文凭念出来,就介绍他去银行工作。那家银行正好想做学校的一笔工资业务。”谜底揭晓,双城这才明白过来,静融就是静融,她的恋爱从未脱离过现实生活,双城心想,也许这才是她和小邓的契合之处。 “那他还在船上瞎忙活,还不赶紧念他的书去?” “刚开始不都是被何云鹏忽悠的吗,以为收入高,先上船干一年,既不耽误复习,又省了房租水电,另外还可以攒点钱。至于后来嘛……”静融说着微微一笑,一只脚在江水里轻轻踢打,水花直溅到双城身上。 “后来嘛遇上你,就算火坑也舍不得走了。”双城替她说出了最后一句。 |
近来马可波罗公司总是楼里空空,杨学坚连日不见人影,蒋培军带着陈少飞叶丹几个,也总是来去匆匆,余下的人乘机溜班,只剩双城和淘沙守着电话闲坐。武汉回来好些天了,双城在心里估算了无数次,猜想江南人在哪里,何时才能收到那封长信。可无论他在哪里,电话总是可以打的,因此双城再怎么替他辩解,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有回淘沙多事,说双城与其苦等,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便大胆用公司长途拨去了和泰在台北的总部。双城抢过电话来,听着那短促而柔和的嘟嘟声,一秒,两秒,竟没舍得挂断。她多么希望下一秒,听筒里就会传出江南的声音,她一念至此,差点就热泪盈眶。可惜接电话的人答复说江总不在,只记下了双城的名字,说会通知他与重庆联络。那天到最后,也没收到江南的回电,倒是第二天,蒋培军提醒她们不可擅自拨打国际长途。双城什么也没说,淘沙却一翻白眼,骂了句抠门。 又一个星期过去,江南仍旧毫无消息。他象一颗流星,灿烂地划过天际,双城惊喜之余想指给别人看,回头却没了凭据。时间流逝,这团阴影结在心底,仿佛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浸开,一点点满涨上来。她只能努力回忆他们有限的相处,他每一句正面的、负面的话语,他离去前最后的表情……她急需一些东西来抚慰自己,象一头牛在夜里反刍,不肯放过点滴。 周末的下午,双城终于等来了电话,却是久不露面的贺嘉。他就站在她公司楼下,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红色的花朵裹在雪青色的包装纸里,颜色显得很杂乱。她走到他面前,见贺嘉的脸上除了有些僵硬,并无太多重逢的激情。好久不见,他今天应是刻意打扮过,衬衣雪白,皮鞋铮亮,象个新郎。 “贺嘉,”还是她先开了口,他才回到:“双城”。 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突然启动,后座上一个中年男人朝双城点了点头,不等她反应过来,那车就向前驶去,消失在车流中。贺嘉一边将花递给双城,一边解释说:“那是我银行的领导,我爸的老同学,他想看看你。”见双城不语,以为她还需要更多的解释,贺嘉接着又道:“是他鼓励我来的,他说,我应该主动些。你看,连我们领导都知道了,说明我是认真的。你别再生气了好吗?我前段时间确实太忙了。” 双城不禁好笑,他居然认为自己还在怄气,他居然觉得带着领导来瞧热闹,是一种赏面,他居然以为她已经忘了他们闹翻的原因不是他忙,而是他冷落她。她恨别人冷落她,如今江南也是这样,所以她更恨。 一想到江南,双城心中倏忽闪过报复的念头。贺嘉的嘴角动了动,恳切注视着双城,盼望她的回答。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俊秀,秀气得让人感觉他一定有什么值得同情之处。双城想起湖心亭里那喷薄欲发的一幕,不由垂下眼帘,一旦她发现贺嘉是真的喜欢自己,就忍不住将心比心。 “我有男朋友了,忘了我吧,贺嘉。”双城说完,将花束迅速塞回给他,转身往回走去。刚到楼门口,却忍不住回头看他。贺嘉站在太阳底下,怔怔然握着俗气而喜庆的玫瑰花,象是受了惊吓。她猜他的眼泪正在眼底结聚,她还猜淘沙和蒋培军他们正躲在茶色玻璃后看得饶有兴趣。她虽不要他,也不愿他被人笑话。双城咬咬嘴唇,奔去路边拦下一部的士,再一把拉过贺嘉,不由分说将他推了进去。“师傅,沙坪坝!”她用力关上车门,大声喊到。 车走远了,隔着玻璃窗,贺嘉回望她的侧面因为伴着大束鲜花,看上去象一幅渐行渐远的画。双城这才觉得有点痛,才刚玫瑰花上的刺扎了她的手指,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那一点痛从指尖钻进心里,一刺一刺地跳动……又不全是痛,她好象刚刚走过登山的分叉口,自己离了人群,选了一条险路走,满腔都是悲壮。 贺嘉的死而复生让双城对江南的销声匿迹更感不安。整整一个八月,混乱,炎热,越混乱,就越炎热。夜深人静,双城掌中那黑白交映的两枚鹅卵石,并起来象一幅八卦图,却卜不出她要的答案。墨绿色的蚊香吐出细长的蓝烟,仿佛一行深奥的文字,在空气中袅袅书写着她曲折的心事。双城的恋爱变成了一桩迷案,每条蛛丝马迹都颠来倒去,最终纠结成越来越大的一个疑团。半夜里她被热醒睡不着,索性翻身坐上窗台,凝望着对岸依旧无人收拾的小星星。这时候,要是有人从楼下经过,一抬头就会看见她一条腿挂在窗口轻轻晃动,象钟摆计算着长夜。 |
三峡回来,杨学坚不再叫她上楼做这做那,渐渐地,连蒋培军陈少飞那些人,也都纷纷疏远,双城唯有枯坐,在稿纸上胡乱涂抹,装作忙碌。如今这小楼是她和江南之间唯一的联系,她觉得只要公司还在,江南便终将回来。偶尔有人提到“江先生”三个字,她立刻就象雷达一样竖起耳朵捕捉,心底卜卜跳着,盼望他们的话题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她多么想听到他的名字,证明这个人真真切切存在过,证明她不是梅边柳下,做了一场春梦。 开学前的一天中午,整层楼又只剩双城和淘沙留守。讲起众人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行动得鬼鬼祟祟,淘沙说模糊听得马可波罗号的贷款又出了问题,具体情况她未知究竟,也懒得打听。事关江南的生意,双城自是挂心,她想起船厂河滩上那阴森森的庞然大物,觉得这马可波罗号大约是沾了什么晦气,连带自己也跟着不顺,落到眼下不尴不尬的境地。 正想着,杨学坚打电话下来,指名要双城去上清寺转盘取一份冲印的照片。淘沙瞥一眼空调房外暴烈的阳光,咧嘴笑道:“你不是江先生的新欢吗?这到底是高攀了,还是跌价了呀?怎么连杨学坚也不疼你了,毒太阳顶着,也舍得叫你往外跑?”双城白她一眼,起身说:“杨先生这才是疼我呢,知道太阳再毒,也比跟你这蝎子嘴共处一室强!” 话虽这么说,重庆八月底那四十多度的高温可不是闹着玩的。杨学坚没叫打的,双城便赌气走到上清寺,被那白花花的烈日烤得有些头晕目眩。冲洗的照片装了满满两袋,日期都是三天前,拍的全是仍在船厂赶工的马可波罗号,满目的钢铁机器,双城只瞄了一眼,便厌烦地塞了回去。 走上立交桥,转盘正逢堵车,震耳欲聋的喇叭声歇斯底里嚣叫着,桥面钢板隔着薄薄的鞋底烫得脚下生痛,双城的步子却突然减慢下来。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忙将厚厚一叠照片抽出来,一张张飞快向后翻去……船舱和机房之后,叶丹的身影突然出现,她在笑,摆出胜利的手势,笑得百媚千娇,完全不似之前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双城的手微微发颤,从整叠照片底下,抽出了最后一张。江南穿一件灰蓝色西装,站在一处会议厅里,半靠着高背椅,正似笑非笑炯炯地看着自己。前一张出现在同样背景里的,是叶丹,看得出他们只是交换了摄影师和模特儿的位置,所以他炯炯望着的是叶丹,不是自己。 双城感到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撞击了一下心脏,那里悬着的一口大钟,“嗡”得一声巨响,跟着是金属、玻璃、冰块,噼噼啪啪沿着裂纹炸开的声音……一个多月不见,那凝视过她的眼,热吻过她的唇,已找不出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他一只手随意地插进裤袋里,是抚摸过她身体的那只手吗?双城想,他怎么又变回了初见时的样子,一个陌生人。 天桥底下水泄不通的车辆,徒劳而愤怒地齐声鸣笛,喇叭声几乎要钻破耳膜,鞋底仿佛正在融化,将她的皮肤和滚烫的钢板粘黏到一起。阳光正是一天中最猛烈的时候,四下失去了颜色,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双城好不容易把目光从江南的脸上拔起,仰头望了一下天空,太阳象正在爆炸的火球,利剑般的光芒千军万马向她刺来。她微微晃了一晃,把持住自己没有摔倒,汗水顺着脖颈涔涔而下,她攥紧了双手,聚集起全身的力量,才从那团白光中挣脱出来,渐渐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双城明白了一件事:江南就在重庆,离她不远。她朝思暮想,他却不愿相见。 将像片袋递给杨学坚的时候,杨学坚有点金鱼泡的小眼睛努力审视着双城的脸。她当然明白,于是藏起了所有表情。杨学坚没有看出究竟,干脆当着她面将所有像片倒出来堆在桌上,用手扒拉着说:“都是他们去船厂拍的,寄回台湾给董事们瞧瞧,拖了这么久,总该有些交代 ……”双城懒得看他做戏,便轻声打断道:“我都看过了,谢谢杨先生提醒。” 杨学坚的手这才停下来,撑在桌子边缘,叹了口气说:“我和江先生虽然是好兄弟,但也搞不清这感情方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双城见他脸上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笑容,几乎有点喜形于色地指着一张宴会合影说:“人人都夸叶丹漂亮,我就不觉得她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看,一身俗气!”照片上叶丹正咧嘴大笑,多喝了几杯的脸,两团酡红,有几分傻相。“哪比得上双城你,又美,又有气质,我看她给你提鞋都不配……”杨学坚的眼神不断在双城身上游移。天气热,双城这天穿条美丽绸的背心裙,腰带一束,领口便微微露出温美的乳沟。杨学坚喉头蠕动,话音突然变作一种呻吟:“双城啊,你知道吗,刚刚你一走进这间房,杨先生就硬了。真不骗你,我还从来没有对谁这样……强烈过,杨先生现在,被你害得好难受。” 双城懂杨学坚的意思,现在江南不要她,她便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而且象淘沙说的那样,比先前还跌了价,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说这种话。她深深吸气,然后冷冷道:“杨先生,你忘了上次送我香水时说的话了。”乘着杨学坚一愣神的功夫,双城开门走了出去。杨学坚残存在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友善,也随着身后沉重的关门声,瞬间灰飞烟灭。 |
@ty_秦明月 2020-06-30 15:35:04 加油! ----------------------------- 谢谢 :) |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切都在破裂,满世界的碎片。双城夹杂在这些晶莹而锋利的碎片中,往下坠落,小小的刀锋在她身体上,切割出密密麻麻的伤口,几个钟头以后,才触到谷底。下班前一小时,蒋培军一帮人突然赶回了公司,紧跟着杨学坚宣布开会,让大家都去会议室集合。双城最后一个走进来,叶丹抬头瞄了一眼她手里的会议记录本,“扑哧”笑了一声。双城不明里究,又见蒋培军正用眼神制止叶丹,便恍惚觉得游戏里的小手帕又一次被抛在了她身后,人人都看在眼里,却笑而不说。 杨学坚开门见山宣布马可波罗号出了麻烦,冯志凡再度以合资公司名义,用船做抵押,向银行私下贷款,江先生得到消息,决定在与环宇彻底割裂之前,先将公司资产和人事做一个调配转移。双城向叶丹望了一眼,见她气定神闲,微扬着嘴角,象在听一个早知道答案的笑话。 杨学坚终于说到:“明天起,各位的工作都将有新的安排,门口的招牌也会换成香港和泰,从合资变回独资。下面我念一下名单,念到名字的同事明天照常上班,自动转为和泰员工。没有念到的几位,请回家休整待命,呃,待命。”杨学坚讲到这儿,目光移向双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小声补充道:“名单是由江先生亲自拟定的。”双城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她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那个笑话的答案。也难怪叶丹会笑,她轻轻合上了面前摊开的笔记本。 只有三个人的名字没有念到。除了双城和淘沙,还有设计师小张。双城这才想起已经有些天没见到小张,应是得了风声,另寻了去处。何苦等到当众解雇这样尴尬?双城想,原来小张在公司,是要比自己更值得留面子的人。淘沙立刻发作,拍着桌子大讲劳动法,杨学坚只得起身离座,请她到楼上办公室详谈。 双城回到自己座位上,将几摞文件夹和记录本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又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端端正正放到了桌子中央。和泰的员工都被蒋培军叫去了隔壁,队伍易帜免不了诸多交代……叶丹的笑声不时传来,今天是她的节日。这时电话响了,好几声也没人接。双城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听筒,却是楼上的杨学坚:“双城啊,我知道你委屈,但就江先生和你的关系,他这么安排,我也不方便多嘴。不过别着急,你先回去上课,杨先生很快会和你联系。” 当天夜里,双城又一次坐在了小屋窗台上,双腿悬挂在窗外,好借这危险来释放心头的压抑,好让那稀有的一点凉风尽可能吹拂到自己。她感觉自己象一座漂浮在夜空中的孤岛,白天硬堵在眼眶里的泪水,这时终于打开闸门,奔涌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胸口和窗台上,一滴,两滴,十滴……象一场大雨。她感觉心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好象种在那里的一棵树突然被人一铲子挖走,伤口大敞着,风一吹,雨一碰,就会痛。 洪水渐渐退去后,双城揉了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夜里的空气,里面有校园草长花开的味道,那清甜而安祥的气息让她平静了许多。天空一角开始泛白的时候,她终于想清楚了一点:江南一定会回来。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他来上课,他安排她出差,他调她进公司,他又身手敏捷地将她从杨学坚和卓然的追逐中一把抢了过来……她从来都不是他的意料之外。唯一的意外,是末的这一步发生得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安顿好杨学坚和叶丹而已。就象他说的,再不出手就来不及。 所以他必定会来。为此,她愿意等待,就算不为江南,也是为了叶丹那一声笑。她最珍贵的部分还好好地保存在她身体里,他没有得到,又怎可甘休?想到这,双城心里抽搐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她象是在祈祷,祈祷一场输赢。仿佛又回到了维多利亚号的赌桌上,最后一张梅花Q正紧紧被她攥在手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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