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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远征3:不可饶恕》(中国远征军兵王猎日传奇)(寻出版)[第1页]

作者:金满
首页 本页[1] 下一页[2] 尾页[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内容简介:中国远征军取得缅北大反攻胜利后,岳昆仑离开部队回到云南大山家中。爷爷被杀,岳昆仑孤身前往复仇,与深入大后方的日军行动队不期而遇。世间大不平,唯剑可消,远征军兵王将如何继续猎日传奇……





点击此处阅读:远征1——《远征》(寻再版,影视版权待售)
点击此处阅读:远征2——《远征·流在缅北的血》 (寻再版,影视版权待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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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征3·不可饶恕》





    岳昆仑把家里最后一点钱和小半袋粮食一起给了刘管家。

    刘管家说:“不够数。”

    岳昆仑说:“家里就这么多了。”

    “那是你的事。”刘管家说,“我给你十天时间,要还交不上,说小了是抗税,说大了是破坏抗日!政府把乡里的税交给我们家老爷收,就是为了整治像你这样抗税不交的刁民!”

    看着刘管家那张嚣张跋扈的三角脸,岳昆仑捏紧了拳头。他从部队回来没两个月,各种名目的捐税就交了几十种。这里面除了重庆国民政府定的、地方政府定的,还有刘家私定的,税也已经收到了十年以后。乡里很多人因为交不起,只能向刘家借印子钱。利滚利下来还不上,有田的被收田牵牛,没田的沦为佃户长工,当牛作马一辈子,也只能是越欠越多。

    刘管家带着两个团丁走后,卧病在床的老人一声叹息:“娃子,乡下已经没有活路了。你还是走吧,城里或许还能混口饭吃。”

    岳昆仑不吭声,拿上猎枪出了门。老人已经提了几次让他离家谋生的事。他不会走,他早就拿定了主意,只要爷爷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会离开家。

    刘管家再次上门那天,岳昆仑去了地里。刘管家问老人要钱,老人说:“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哪还有钱。”刘管家一声令下,两个团丁翻箱倒柜。最后看实在是搜不出什么值钱的物件,刘管家让团丁拿了猎枪、拖了猎狗,扛上翻出来的半袋苞谷种子。

    老人挡住了门:“刘管家,留条活路吧。你们把这几样拿走,来年我们家就都要饿死。”

    “老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刘管家厉声喝斥,“再不让开现在就让你死!”

    老人说:“刘癞子,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东西不放下,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门走出去。”

    刘管家眼一横:“呦嗬!你还敢跟我比横!”说着捋着袖口就上去了。

    刘管家一巴掌还没抽到,就被老人铁一样的手臂格开,而后是接踵而至的击打,雨点般密集的拳掌落在刘管家头上脸上。

    两个团丁都呆住了。也就一小会工夫,刘管家已经数不清挨了几拳几掌,那张三角脸瞬间肿胀了。老人把刘管家后脑勺猛然一按收手,刘管家前额在门框上猛撞一下而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刘管家脑子里现在是一盆浆糊,里面夹杂着无数的星星。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挨的打,老头又怎么会功夫。老人练咏春拳几十年却从未跟人动过手,所以乡里人都不知道,岳昆仑的咏春拳就是老人教的。

    刘管家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点神来,缓缓把一口血水吐在手里,里面两颗碎牙。

    “打……”刘管家颤着声,“给我打……”

    两个团丁对望一眼。俩人没有动手,却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一个团丁把刘管家扶起来,在他耳边劝:“二爷,先回去,回去再说。”

    刘管家尤在口齿不清地叨叨:“打……打死他……”

    两个团丁不管了,一人挟着刘管家一条臂出了门。

    老人叹口气,回过身安抚躁动不安的猎狗:“老伙计,你也走吧,帮家里干了这么多年,别临了被人剥皮吃肉。”

    老人说着解开猎狗脖上的皮圈。就在这时候一声枪响,老人身体一顿,慢慢转过了身。门外端着长枪的刘管家眼神刻毒。猎狗一声咆哮蹿向刘管家,再一声枪响,猎狗倒在了血泊中。老人扶着门框慢慢坐下。

    岳昆仑从地里回来时老人还有一口气,他一直撑着就为再见孙子一面。

    老人说:“娃呀……世道不好,你给赶上了……赶上了也得活下去……听我的话,别去找刘家,去城里寻条活路吧……”

    岳昆仑看着老人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他抱着老人就那样坐着,从白天坐到黑夜,又从黑夜坐到天亮。

    岳昆仑拆了床板和门板给老人打了口薄皮棺材。葬了老人和猎狗后,岳昆仑在床下挖出了一个油布包。

    在门口坐下,打开油布包,一把柯尔特M1911A1式自动手枪和一包子弹。岳昆仑娴熟地把枪拆开。还是反攻缅北时他救的那个尖兵连连长送的那把。离开新一军时他连那杆春田狙击枪一起交了,后来费卯撺掇黄任羽把这把手枪拿了回来,送他走那天死活要他带上,说以后看见这把枪就会想起A排,就不会忘了A排那些死了的和活着的弟兄们。

    想到这里岳昆仑眼睛有点发潮,没想到没几个月又会再用这把枪。想完这些岳昆仑已经把枪保养完又熟练地装完压弹。岳昆仑一抬手,二十步开外的一个铁皮罐应声飞上天空,岳昆仑枪口上抬连开两枪,铁皮罐在空中连弹两下,划出一道弧线后远远落进了山坳。

    岳昆仑望着那片天空出了会神,他有点恍惚,一切似乎都不是那么真实。在外面打仗的几年,他最大的念想就是活着回到爷爷身边,有爷爷在就是家。现在爷爷没了,他没有家了。

    站在刘家大宅门前,首先撞进眼中的是大门上方的一块烫金牌匾,上书“耕读世家”四个大字。

    刘家祖上出过举人进士,倒也配得上这块匾,但从刘老太爷那辈起,读书人的礼义廉耻就被丢了。到刘老爷和他在省城当保安大队长的儿子刘兴魁手里,鱼肉乡里、巧取豪夺就无所不用其极了。三代人累积下来,临近乡里的田地十之三四成了刘家的,周边大量自耕农破产也大部分拜刘家所赐。

    家业大了就怕人惦记,何况是为富不仁,外面又兵荒马乱。刘家用五百条快枪拉起了保安团,说是保一方平安,其实也就是刘家的私人武装,乡里百姓名目繁多的捐税里又被多加了几条。从此刘家横行乡里更是变本加厉,乡里百姓稍有不从,轻则一顿暴打,重则家破人亡,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所以说刘家是为祸一方的豪强恶霸一点不为过。

    往常在刘家大宅门前荷枪站岗的团丁是两个,今天却是四个,而且显得格外警惕。如果能顺着刘家大宅一进进看进去,会看见每一进处都有四个荷着快枪的团丁,再注意点看的话,会发现一些地方还被放了暗哨。

    刘家如此戒备森严不是因为岳昆仑。岳昆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沉默木讷的壮丁,就算去打过几年仗,和乡里的其他壮丁也并没多大区别,他们还犯不着为这样一个人如此兴师动众。

    原因是刘家大少爷刘兴魁在头天夜里悄悄地回来了,不光是自己回来的,还带回了一个神秘的客人和从省城保安大队精选出的一队人马。刘兴魁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加强岗哨、严令出入,同时交代团丁和下人,他回来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打死!

    很明显,刘兴魁不是回来省亲的,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个神秘的客人。刘兴魁大老远把人从省城秘密带到这大山隔绝的山村故宅里保护,一方面是省城军政系统里敌我难分,另一方面也说明此人身份的特殊和重要。临行前刘兴魁向云南省 龙云打了保票,说就算是死,也会保证人活到 和重庆谈判之后!龙云说,人太聪明了不是什么好事。

    刘兴魁此时正坐在后院的一张太师椅上,身后一侧站了个精干的青年,面前跪着一个面色煞白的长工。长工身旁围站着刘管家和几个虎视眈眈的打手,每个打手手里都拽着一头跃跃欲试的猛犬,不远处的墙根下站了一大片惶恐的仆佣下人。

    “你都跟谁说过?”刘兴魁低头看着那长工,尽量让语气和蔼,“说吧,说了就没事了。”

    刘管家跟着狐假虎威:“说!”

    长工在战栗:“大少爷,我、我真没跟谁说过。”

    刘兴魁叹口气,悲天悯人地说:“你要一直这样,我就真没法帮你了。”说完看一眼几个打手。

    打手一松手中的铁链,几只猛犬咆哮着扑向长工。


    眼看长工就要被撕咬成碎片,极度恐惧之下长工喊道:“我说!大少爷我说!”

    刘兴魁一抬手。几只猛犬被猛地拽住,几张血口白牙已经快贴到长工的脖子。长工被吓得呜呜直哭。

    刘兴魁拿起手边方几上的一摞大洋,递到长工面前,问:“谁给你的?”

    大洋是刘管家带人从长工的铺上搜出来的。云南除了纸币主要就是流通半开和铜板,大洋在本地很少见,更别说一个上无片瓦、衣不蔽体的长工。

    长工哽咽着答:“今早一个外乡人给的。”

    “长什么样?”

    “看着三十出头,斯斯文文的,像个读过书的少爷,又像是跑生意的。”

    “怎么穿的?”

    “长衫……皮鞋……还戴了礼帽。”

    “长衫什么颜色,布的还是绸的?”

    “灰布做的。”

    长工答完,刘兴魁看一眼身侧那个青年,青年马上疾步往前院去了。不用说,是带人去找那个外乡人。

    刘兴魁的目光又落在了长工脸上:“他都问你什么了?”

    长工又开始啜泣:“大少爷,您饶了小的这回吧,小的下回再也不敢了……”

    “说!不说现在就打死你!”刘管家又跳出来了。刘兴魁看他一眼,刘管家那张脸转瞬就换了谄媚的神色,腰也马上跟着弯了下来。

    “他都问你什么了?”刘兴魁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他问、他问大少爷是不是回来了……”长工偷眼看刘兴魁的反应,触上的是刘兴魁满是鼓励的目光,长工跟着话也顺畅起来,“后来又问大少爷是不是带了个客人回来……”

    刘兴魁神情一冷,眼里立刻迸出了凶光:“你都告诉他了?”

    长工开始磕头,磕得很用力,地上的青砖被磕得直跳:“大少爷您饶了我吧!我都四十多了!我太想娶个老婆了!我悔不该拿他那个钱啊!”

    刘兴魁不再看那长工,站起来把那一摞大洋丢在几上。刘管家哈着腰满脸询望。

    “打死。”

    刘兴魁说完这两个字转身走了,身后是长工的求饶哭喊声,中间间杂着刘管家得令下令的喜悦,那声音都打着颤发着飘:“绑了!绑到树上用皮鞭抽!对!皮鞭蘸水!一个都不许走!全在这看着!看哪个还敢!”

    蘸水的皮鞭抽上皮肉的声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女佣的惊叫和哭泣声……

    岳昆仑站在刘家大宅前,他问:“刘管家在不在?”

    乡里保安团一个小头目正在门口梭巡,岳昆仑还没走近他就已经打量过。这些人别的本事不行,但那双势利眼看人有钱没钱、有势无势却是一看一个准。

    小头目翻着白眼问:“什么事?”

    岳昆仑问:“在不在?”

    那小头目倒笑了,说:“在倒是在……”然后等着岳昆仑说下句他好逗他玩儿。可岳昆仑没再说下去,他径直往里去了。

    “站住!”小头目的吼声伴随着拉枪栓的声音。

    岳昆仑站住回转身。

    那小头目平时在乡里横惯了,突然冒出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心里那股邪火腾一下就上了头,冲上去伸手就想扇岳昆仑耳刮子。岳昆仑左手一把抓住他手腕反手一拧,右手紧跟着那把柯尔特手枪就顶上了他的头。

    几个团丁都傻眼了,平日也就对良善百姓耀武扬威,还从没遇到过跟他们真刀真枪干的。突然眼前来了这么一出,他们都有做梦的错觉。他们看着那把硕大的手枪,无法想象那粗壮枪管里射出的子弹会把他们头的脑袋轰成什么样。

    岳昆仑一顶枪口,推着小头目进了大门。那小头目已经吓傻了,机械地跟着岳昆仑往里走。街对面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幕。

    很快岳昆仑就到了厅口,厅口站岗的四个团丁同样有点发懵,枪口犹犹豫豫抬了起来。

    岳昆仑用力一顶枪口,小头目的游魂归了位,忙不迭地喊:“别开枪!别开枪兄弟!”

    刘老爷这时正在天井里侍弄一缸锦鲤,听见外面吵闹很不满意,丢下鱼食就往厅口来了,正好撞见岳昆仑顶着小头目闯进来。岳昆仑认识他,每次兼并了新田这位老爷就会亲自到田头监督划界。刘老爷也木了,岳昆仑丢开小头目一把将他拎到跟前。小头目这下倒反应敏捷了,几步就蹿了出去,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外面人声跟着鼎沸。

    冰冷的枪口顶在刘老爷的太阳穴上,刘老爷两腿抖得像筛糠,身子也开始往下出溜。岳昆仑找个墙角,顺手抓过两把椅子,把刘老爷塞进一把自己坐了后面那把,刘老爷胖大的身躯正好把他挡住。

    一会儿厅里就围满了人,而且还不断有人涌进来。岳昆仑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些惊慌失色的人,枪口始终没有离开刘老爷的头。现场一片混乱,进来的人手上都有枪,每个人都在看旁人如何反应,只要有一把枪走火所有人都会开枪。所有人都很紧张,岳昆仑却不紧张,好像那些枪口都不是在对着他。

    乱了一会刘兴魁赶到了,看着像是刚从床上被叫起来。刘兴魁刚才确实是在睡,头晚一宿赶路,到了又花了小半天时间排哨布岗审讯长工,刚睡下没一会煞星就找上门了。刘兴魁听到这消息倒没有乱,他一步步从一个小警员爬到今天的位置有他的道理,离开房间前还特意加调了两个手下守门。他和带回来的客人睡一间,可见心思之缜密谨慎。

    刘兴魁一到厅里就静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刘兴魁一眼看清了局面,脑子里在飞快分析岳昆仑的来路。刘兴魁并不认识岳昆仑,他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这事是不是冲着他带回来的人来的。

    刘兴魁在离岳昆仑还有几步的时候站住。

    刘老爷几乎是瘫在椅子里,迷迷糊糊看见面前似乎是刘兴魁,挣扎着想喊,声音出来却是打着颤的呻吟:“兴魁……救我……救我……”那声音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从天灵盖里飘出来的,听着让人发瘆。

    刘兴魁并不理会也不看他老子,他直盯着岳昆仑,那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刺进岳昆仑的心底。岳昆仑不避刘兴魁的目光,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这倒有点出乎刘兴魁的意料。他从警二十余年,抓过审过办过的人不计其数,各色亡命徒他见得多了,但岳昆仑这样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一个团丁趋上来,在刘兴魁耳边细说了一番。刘管家两次去岳昆仑家这个团丁都在,他亲眼看着刘管家开枪打死岳昆仑的爷爷。

    虽然知道了前因后果,但刘兴魁对岳昆仑的身份和目的还是存疑。不说别的,就凭岳昆仑那份镇定和他手里的那把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刘兴魁就可以断定,这绝不是个普通的远征军士兵。心里急剧的想了一阵,刘兴魁的目光又聚焦在岳昆仑脸上。

    俩人长久的对视,都在等对方开口。平静中孕育着杀机,一屋子人噤若寒蝉。

    “兄弟为什么来?”刘兴魁终于先开口。

    “叫刘管家来。”岳昆仑答。厅里并没有刘管家。

    刘兴魁回头询望。刚才那个团丁轻声说:“去乡里催税了。”

    “去找。”

    马上有几个人跑了出去。

    刘兴魁拖张椅子在岳昆仑对面坐下,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点之前向岳昆仑示意下。岳昆仑不做反应。刘兴魁自己点了,放松地把身体靠上椅背,现在看着岳昆仑的目光竟透出了几分亲切。

    “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兴魁跟岳昆仑拉起了家常,众人都有些愕然。

    岳昆仑没回答,依然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顶在刘老爷后脑上的手枪开着保险。

    刘兴魁自嘲地笑笑,回头说:“都放下枪。”

    众人有些迟疑,刘兴魁眼中掠过一道凶光,众人赶紧都放下枪。对刘兴魁整治下人的手段他们领教过不止一次。

    刘兴魁转回头时又恢复了刚才闲话家常的模样:“公务缠身,家里下人缺少管教,还望兄弟多多见谅。”

    岳昆仑把枪从刘老爷的头上放下来。刘兴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却在飞快地观察计算判断寻找机会。他右边腋下有一把枪,左手袖管里还有一把袖珍手枪。他自认拔枪开枪的速度很快,但他不能确认对手对枪的感觉到什么程度。

    刘老爷满是惊恐地望着刘兴魁,对这个儿子他还是了解的。当这个儿子对谁笑的时候,那个人就该倒霉了。刘兴魁现在正在对岳昆仑微笑,他的手指已经开始动了,但当他的目光遇上他老子哀求的目光,他的手指又静止了。刘兴魁还是决定再等等,这个青年的目的不是杀他老子。

    找刘管家的人还没回来。刘兴魁说:“兄弟看来是话少之人,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昨夜一宿未睡,兄弟若是不介意,我就在这眯会。”

    岳昆仑脸上是请便的表情。刘兴魁竟真的闭上眼开始打盹,没一会就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现场就成了一副怪异荒诞的静态场景:一大群拿着枪的人围着一个墙角,墙角最里面坐着一个平静的拿枪青年,青年前面坐着一个像是随时要吓晕过去的老地主,老地主面前几步远面对面坐着的一个中年人正在打盹。落地挂钟滴滴答答的走针声清晰可闻,众人就这样静默着。

    挂钟当当的报时声惊破了寂静。刘兴魁睁开眼,岳昆仑还是那样坐着,看起来比他还有耐心。刘兴魁望向厅口,眼神中已然有了厌恶。他厌恶等人,更厌恶被人胁迫。

    刘兴魁转回头来时眼中那点厌恶已经敛去,又换了之前那副略带笑意的神情:“兄弟不介意的话,我想对对表。”

    看岳昆仑没有表示反对,刘兴魁左手伸进右边怀里掏怀表,但他的手指触到了枪把。

    就在刘兴魁有拔枪冲动的那一瞬,刘管家滚进了厅口,身后跟着那个奉命调查外乡人的精干青年。刘管家爬起来想往外跑,被走上前的青年一把拽转了方向,五迷三倒的被推跪在刘兴魁面前。

    不等刘兴魁问,青年说:“狗日的想逃,被我抓回来了。”

    青年与刘兴魁的关系显然很近,近到不用顾忌上下级关系的程度。这人叫周青,是跟随刘兴魁多年的左膀右臂,深得刘兴魁赏识倚重。

    岳昆仑单枪闯入刘家大宅的时候,周青正在外面找那个外乡人,路上碰到找刘管家的弟兄才知道家里的变故。听几个弟兄对岳昆仑诸般形容,周青那颗争雄好胜之心被撩拨得蠢蠢欲动,一路飞马赶回,就是为会一会岳昆仑。

    此时周青正盯着岳昆仑,目光如锥似刺。岳昆仑却还是那副淡漠的模样,也不看周青,似乎也懒得去理周青的挑衅。这可把周青气着了,伸手就去拔腰上的两把盒子枪。

    “放肆!”刘兴魁一声断喝喝住了周青,周青悻悻地放下手。

    刘兴魁对岳昆仑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人就在这里,任凭兄弟发落。”

    刘兴魁话音一落,刘管家一下抱住了他的腿:“大少爷!救我啊大少爷!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和老爷啊!”

    被刘管家抱着腿,刘兴魁心里说不出的恶心。他冷冷看着刘管家说道:“我和老爷没叫你去杀人,更没有叫你开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乡亲。”

    刘管家怔怔地呆望了刘兴魁一会,终于意识到他被刘兴魁抛弃了。明白了这一节他不由冷笑起来:“大少爷,这些年您和老爷让我逼死的乡亲,怕是没有一百也有……”

    突然的一声枪响,血雾一炸,刘管家被轰飞了半边头颅,身体颓然倒地。

    刘兴魁毫无征兆地射杀了刘管家,出枪速度之快令人惊愕。

    刘兴魁站起来,对岳昆仑笑道:“不知这样处置,兄弟是否满意。”

    刚才因为是近距离射杀,刘兴魁身上脸上被溅满了血,现在又提着枪对岳昆仑说出这番客气话,便另有了一种阴森之感。现场几乎人人胆寒,但这里面不包括岳昆仑。岳昆仑一蹬面前的椅子,椅子载着刘老爷滑向了刘兴魁。刘兴魁一把抓住椅背,椅子戛然而止。

    不等刘兴魁招呼,两个团丁上前把人搀走。现在刘兴魁再看岳昆仑的目光已和之前截然不同,那是要杀人的目光,夹杂着愤怒与羞耻。那些垂下的枪也都再次举了起来,数十支枪对着岳昆仑。

    岳昆仑很放松,他已经无所谓。他只为一个目的来,也知道事情的后果,更没奢望活着从刘家出去。岳昆仑丢下枪,对杀人这件事他早已经厌倦,甚至对自己依然活着的事实他也感觉厌倦,他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周青举枪对准岳昆仑的头,只等刘兴魁的准许。

    刘兴魁逼视着岳昆仑,良久才慢慢问出一句话:“谁让你来的?”

    岳昆仑闭上眼,他已不想再说什么。

    “周青。”刘兴魁说。

    “在!”周青大声应道。

    “杀了他。”

    听见机头按下的声音,岳昆仑呼出胸中浊气,心说:“我来了。”那些逝去的面孔都围绕着他,他是多么想念他们。

    “等等。”刘兴魁又说。

    周青看向刘兴魁,那目光中透着渴望杀人的躁动。

    “用刀。”刘兴魁冷冷地说,“把他的心挖出来。”

    岳昆仑睫毛微微一抖。

    周青二话不说收了枪,拔出一把解腕尖刀。

    周青站在岳昆仑面前,戏弄道:“不想记住我的脸吗?去了下面也知道该找谁报仇。”

    岳昆仑睁开眼,看着周青淡淡回道:“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周青狞笑道:“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周青话音未落,手里的尖刀已直奔岳昆仑心口。岳昆仑出手如电,一下钳住周青握刀的手。周青右手一松刀,左手往下一捞,瞬间刀就换到了左手。这一瞬岳昆仑想起了剃头佬,对手对刀的感觉和运用不逊于剃头佬。容不得岳昆仑多想,周青接住刀的左手已横切向他腹部。岳昆仑左手搭上对手肩膀,两脚顺势上了身后的墙。周青一刀切空,还未等他刀口回转,岳昆仑身体已凌空翻跃。周青紧跟着被凌空被抛了出去,将一张椅子砸得粉碎。

    周青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额上被一片木头割了道口子,血披住了一只眼。刘兴魁嘲弄地看着他,周青一咬牙又要上。

    “够了。”刘兴魁止住周青,他已经失去了玩弄岳昆仑的心情,他离开客人的时间已经太长。

    “带到外面去毙了。”

    刘兴魁说完快步走向后厅,他有一种奇怪的不详预感。就在这时候一名手下冲进来,差点与刘兴魁撞个满怀。刘兴魁心里那根弦一下就绷紧了,这个手下是他离开房间时加调看门的人手。

    “大队!出、出事了!”

    刘兴魁一把抓住来人衣领厉声喝问:“人有没有事?!”

    “人没、没了!”

    刘兴魁的目光匕首一样射向岳昆仑,前后关系电光火石般在心里串了一遍。自己居然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先绑起来!”刘兴魁一声大吼,疾步向后厅去了。人群围向了岳昆仑。

    人去屋空,窗上一个大洞,在窗外外警戒的几名岗哨都被割了喉死在墙边。

    刘兴魁盯着那个洞面色铁青。大白天居然让人在眼皮底下把人掳走,这一局无论如何都要扳回来,不然他也不用回去了。

    周青把在地上找到的一个烟头递给刘兴魁:“是迷香,本省没见过。”

    刘兴魁并不去接,盯着周青问:“让你找的人哪?”

    周青垂下了头。

    刘兴魁一声大吼:“说话!”

    周青低声答:“路上碰到弟兄,顾着去抓刘管家了……”

    刘兴魁一掌掴在周青脸上,周青被打得一趔趄,半边脸霎时就肿了。

    周青说:“这么一会人走不远,我现在就带人去追,找不回来人你毙了我。”

    刘兴魁回到厅里的时候岳昆仑已经被五花大绑。刘兴魁问:“他在哪?”

    岳昆仑看刘兴魁认定了他是被人指使而来,便又闭上了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样子。

    刘兴魁指指岳昆仑,想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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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人没有亲人又不怕死,确实没谁能胁迫他。刘兴魁也看出岳昆仑不是刑讯逼供能搞定的那种人,况且现在也没那个时间。周青已经带了一队人上路,走之前刘兴魁跟他说好在路上碰头,这边安排一下他也马上要走。刘兴魁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人追不回来他就把岳昆仑带回昆明,一是岳昆仑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再是他也要用岳昆仑向龙云作交代,所以他暂时还不能让岳昆仑死。

    刘兴魁一面派团丁到村里挨家挨户搜查,一面很快点齐了一队人马。对派人去村里搜刘兴魁也只是聊尽人事,以对手半天就掳走人的手段来看,他觉得对手不可能现在还滞留在当地。

    刘兴魁上路时岳昆仑也跟着被押上路,刘兴魁带轻装快马先走,留下四个手下押送岳昆仑。不管能不能追回人,刘兴魁都没打算再折回来。

    周青在一个坡顶远远观察那条逼仄的山道,他已经观察了好一会。山道单行马道,两侧是陡峭的山壁。

    旁边的手下说:“二哥,应该没什么问题。”

    周青带人一路疾追,在要过前面的山道时发现山崖上鸟群被惊飞,周青判断崖上躲了人。

    周青面无表情的放下望远镜:“枪给我。”

    旁边的手下马上从马上解下一个长条形的油布包。油布包解开,露出一杆闪着乌光的98K狙击枪,加装的6倍光学瞄准镜。遭遇用98K狙击枪的对手对岳昆仑来说就像是宿命,藤原山郎用98K,藤原冷野用98K,现在周青也是用98K。

    利器在手,周青比刚才更加沉静,他缓缓移动枪口,在瞄准镜里一点一点搜寻山道上方的崖顶。

    青松、峻石、杂草、蝈蝈……瞄准镜突然急转回去,石头后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周青不动了,十字线锁定住石头边缘。

    等了片刻,目标并未再次出现。周青做个手势,示意包围那个崖顶。近百号人马上撒了出去。

    瞄准镜依次滑过几名枪手,他们已经慢慢接近了崖顶。瞄准镜快速一转,又定格在那块石头边缘,刚才人影闪过的地方。现在的画面与刚才有点不同,很快周青就发现了石头后露出的那点衣角。周青唇角牵出一邪笑,右手食指稳稳的搭上扳机。

    几十号人将崖顶收束成一个越来越小的范围,眼看就要逼近百米以内。突兀的一声枪响惊住了他们的脚步,他们其中的一人头部中枪倒地,贯穿伤,血汩汩而出。

    这边周青确定对方是敌人的同时也捕捉到了目标,石后那人探出了半边身子。周青一扣扳机,火药在枪膛内击发,枪口猛然一跳,沉重的后坐力瞬传至肩部。周青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力量感是一种操纵生死的感觉,这也是他迷恋开枪的原因。石头后面那人被子弹掀翻,整个人带着血雾转了个圈从石后摔出。对面山崖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周青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被围住的总共四个人,两死两伤,有一个还是周青打死的,周青这边却死伤了七八个。这可把周青气着了,惨胜如败。

    还活着的两个也只有一个还能动,看模样子弹已经打完,手里死死攥着把短刀,一双死鱼眼凶光灼灼地盯着周青。周青一抛枪拔出了匕首,一步一步杀气腾腾的逼了上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众人错愕。那人挥刀却不是砍向周青,而是一刀豁开了那个活着的伙伴的喉咙,而后一声大吼将短刀猛地插进自己腹部,猛力一横再往下一拉,肠子和着血哗一下泻了出来。好些人都闭上了眼,如此惨烈的自杀景象让人不能直视。

    等打扫完战场,是个人都明白跟他们交手的是什么人了。这些人都用的什么武器?武士短刀、王八盒子、百式冲锋枪、97式狙击枪,再加上那疯狂的剖腹自杀,身份昭然若揭。周青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有第一组就有会有第二组、第三组……直到找到他们要找的人。想到这里周青不禁有些担心后面的刘兴魁那一队。

    十二月的天,正午的日头居然像伏天般晒人,加上又一气赶了近百里山路。一队人人困马乏,个个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每个人都想歇,但刘兴魁没开口谁也不敢提,只巴望着路边赶紧出现个茶馆酒肆,好借着打尖的由头停下来歇会。可一路荒山野岭,人都难得遇见一个,更别说打尖吃饭的地方。

    众人正萎靡,刚翻过一道山梁,山脚下一面酒旗迎面招展,众人都不由精神一振。

    一座简陋到随意的酒馆,但在这时候没有人会嫌弃。可刘兴魁骑着马面无表情地从酒馆门前过去,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一众人心里那个难受。

    “长官!”门口揽客的一名伙计一溜小跑跟上刘兴魁的马,“日头这么毒,长官歇会脚吃口凉茶吧。”

    刘兴魁阴沉地扫那伙计一眼,手一带缰绳停住马:“你怎么知道我是官?”

    伙计愣一下,很快乖巧解释道:“长官那么大的官威,能不是官么,隔了老远小的就看出来了。”

    刘兴魁盯着伙计看了一会,问:“今天还有什么人路过?”

    伙计狡黠地笑下:“长官进去坐下吃口茶,小的慢慢回您话。”

    刘兴魁说:“你不说就抓你回去说。”

    伙计倒会应:“小的胆小经不住吓,长官这样吓我我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刘兴魁脸一沉就要发作,旁边一个亲信劝:“大队,让弟兄们进去歇会吧,人不歇马也要歇了。”

    刘兴魁没说话就是默认了。那亲信向后吆喝一声,众人都应得欢快。

    一队人鱼贯而入。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一副劳碌命模样,看着这么多人涌进来似乎一下也有点慌了。一面忙着招呼客人,一面支使老板娘去后厨烧水上茶。那老板娘半老徐娘,还颇有几分姿色。

    十几张空桌很快就被坐满。这时候就看出这帮人训练有素了,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没国军丘八那种咋咋呼呼的劲头。

    众人坐定了,老板来到刘兴魁跟前哈下腰问:“各位长官用点什么?本店有上好的十年陈酿,还有……”

    “你。”刘兴魁打断了老板的介绍,指着刚才门口搭话的那个伙计,“过来。”

    那名伙计站到刘兴魁面前。刘兴魁把手枪掏出来放到桌上。伙计和老板脸色都有些变了。

    刘兴魁看着那伙计一字一顿地说:“我再问你一遍,今天还有谁路过这里。”

    老板一巴掌拍在伙计后脑勺上:“作死啊你!还不赶紧回长官话!”

    伙计哭丧着脸回答:“回长官的话,在长官来之前,还有一队长官打这里过,小的想请他们进来吃茶,还差点被他们的马撞着。”

    刘兴魁明白伙计说的是周青一队人,他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人路过?”

    “再就没了。”

    “你确定?”

    “从早上到现在都是小的在外面招呼,确实是再没看见别人。”

    “嗯……”刘兴魁沉吟了会,“你这店什么时候开的?”

    “新盘的。”老板答。

    “东家姓什么?”

    “姓……张,对,姓张。”

    刘兴魁若有所思。这家店他知道,前任东家确是姓张,但老板犹犹豫豫的回答让他生疑。刘兴魁是个多疑的人。

    “长官您看需要用点什么?”

    “有什么现成的弄些上来,利索点。”

    老板应一声领伙计去了厨房。另一名伙计从后面拐进来,手里抱了老高一摞碗。正巧一个队员急匆匆往后面去解手,二人在拐角处眼看撞上,伙计一侧身,背贴着来人转个圈轻巧地让了过去。这一幕被细心的刘兴魁看在眼里。

    伙计挨桌摆碗,摆到刘兴魁跟前时,刘兴魁看着伙计的手说:“手给我。”

    伙计愣住了。

    刘兴魁笑说:“我看你印堂发黑,今日疑有性命之忧。我擅长捏骨看命,或许能帮你化解化解。”

    伙计愣愣地说:“长官别拿小的开玩笑。”

    刘兴魁收了笑,冷声道:“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手拿来。”

    刘兴魁声音一冷,周围桌子一双双眼睛望过来。

    伙计这下更紧张了,一只手抱着碗,一只手拳着,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小的手脏,长官还是别看了。”

    “伸出来!”

    刘兴魁突然的一声吼叫,伙计被吓得一哆嗦,一摞碗摔在地上。座上几个手下已经站了起来。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老板跑出来打圆场,“这伙计脑子笨,冒犯了长官我给长官磕头赔罪。”一面又喝斥那伙计,“蠢东西!还不滚回厨房去!”

    伙计抬脚要走。

    “站住。”刘兴魁说着已经提了枪。座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老板脸色变了,额上汗也下来了。

    “这是演的哪出?还嫌天不够热是怎么着!”老板娘和之前的伙计提着茶桶进来,“姐姐做的凉茶,各位兄弟先喝了消消火,有什么事喝了再说。”说着给刘兴魁倒了一碗,之前那个伙计也赶紧一桌桌倒过去。

    刘兴魁颇为欣赏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向来欣赏有胆识的人。况且这个女人长得还算好看,腰肢纤细、胸部饱满,领口又解着两个扣。

    老板娘有意无意地撩下头发,露出汗津津的脖子和领口下白皙细嫩的肌肤。刘兴魁听见几声咽唾沫的声音。他想等把人追回来,也该领弟兄们去逛趟窑子了。

    刘兴魁正走神,老板娘把碗递过来,笑盈盈说道:“长官的官威大,您看把我伙计和男人给吓的。”

    刘兴魁不去接碗,目光落在老板娘张开的领口里。

    “德性!”老板娘笑骂,“喝了坐下好好歇歇,姐姐亲自下厨慰劳长官。”

    “你喝。”刘兴魁说。

    本来好几双手都拿起了碗,现在又都放下了。

    老板娘带笑问道:“长官这是心疼我呢?还是不放心我呢?”

    刘兴魁也笑:“喝了我就告诉你。”

    老板娘把碗用力一摔:“不喝就滚!老娘还就不怕来找事的!”

    刘兴魁抬手照女人胸口就是一枪。

    老板娘木住了,低头看,心口一个弹孔,血汩汩而出。

    短暂的几秒哑然,而后是疯狂的近距离开枪对射。

    两个伙计一个老板全部双枪在手、面目凶悍,与刚才反差巨大。没有人试图躲枪,距离太近,躲也躲不过,能做的只能是在被打死之前尽可能先打死对手。一声声枪响,一蓬蓬血光,跟随子弹激射出的硝烟不等消散就被反溅出的鲜血冲散。生命是脆弱的,但生命也是顽强的,一次次中枪的身体还在一次次扣下扳机将子弹射入对手身体。

    也不过短暂的十几秒,枪声渐渐平息,一地倒卧血泊的身体。说他们是“身体”是因为大部分还没有死透,只是处在临死前的大量失血和抽搐。

    两个伙计一个老板全部倒在血泊中,刘兴魁这边也躺下了八九个。在人数占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没占着便宜,其中近一半是被刘兴魁要检查手的伙计杀伤。还有几个是为给刘兴魁挡子弹躺下的,不然以刚才激烈的对射火力,刘兴魁不可能能全身而退。

    刘兴魁来到那个伙计面前。人还有意识,尤在瞪着刘兴魁抬手开枪。那枪已没有子弹,只是一次次空仓击发。

    刘兴魁在伙计面前蹲下:“你们是什么人?谁派你们来的?”

    那伙计倒笑了,血口白牙,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

    刘兴魁没听清,又俯下去了些。

    伙计说:“***。”

    刘兴魁说:“手给我。”

    伙计一口血水啐在刘兴魁脸上。

    刘兴魁掏出一块手帕慢慢擦了,然后摊开了一只手掌:“刀。”

    一把厚背弧形砍刀交到了刘兴魁手上。刘兴魁一刀砍上伙计拿枪的手,一刀没砍断,他神经质般猛力连砍了几刀,血溅了他一脸。

    伙计抱着断臂惨叫。刘兴魁不再理他,把枪从断手上扯下来,又把断手捅进茶桶里晃了晃洗去血污。

    所有手下都在看着刘兴魁,看刘兴魁细细地抚摩那只断手的手掌。看他那微微眯起的眼睛,似乎陶醉在与那只断手的情感交流中。有人已经忍不住发出干呕。

    刘兴魁终于发出了满意的感叹:“是只拿枪的好手,玩枪不下十年了。”

    他们在酒馆搜出了敌占区的通行证件,还有新四军和游击队的证件。被他们打死的这三男一女,无疑是共产党的人。刘兴魁没有想到,共产党的人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掳走他手上人的那个神秘青年,会不会也是共产党的人?

    周青和刘兴魁两队人,是在盘石镇会合的。见面第一句话,刘兴魁就问有没有追到人。见周青摇头,刘兴魁难掩失望,不过周青后面的话又给了他希望。

    周青说:“人绝对没有到盘石镇。”周青是追踪高手,这一点就连刘兴魁都十分折服。

    刘兴魁问:“你的意思,人在我们后面?”

    周青的回答很肯定。这一路上他不单用眼睛看,也不断在问在听,他完全可以确定对手没在他前面走过。

    刘兴魁捏着下巴上的短须想了一阵。据他所知从他家老宅到盘石镇只有一条路,但也不能排除有他不知道的兽道小路。如果对手不走盘石镇而走了条他不知道的路……

    刘兴魁问:“盘石镇这边有没有做安排?”

    “军、警两边都联系上了。”周青回答说,“盘石镇往各处的路都设了卡,就怕他不来。”

    刘兴魁从昆明走时龙云给了他一份亲笔手令,盖了第一集团军司令部和云南省政府大印,军政警见令需一律配合协助。

    刘兴魁问:“怎么跟他们说的?”

    周青答:“就说协助追捕三个逃犯。”

    周青还是懂事的,刘兴魁心定了些。这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让上面知道,搞不好就是前途尽毁。

    刘兴魁拍拍周青的肩,是肯定嘉许,也是为之前掴他那一巴掌的歉意。周青能领会。

    刘兴魁说:“马上找个熟悉这一带山道的人,往回找。”

    周青说:“大队,日本人已经到了。路上交过手,打死了四个,我们也死伤了几个弟兄。”

    刘兴魁的脸马上阴沉了。共产党来了,日本人也来了,各路神仙都到齐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一列马队在狭窄的山道中行进。五匹马,四个枪手一个犯人,犯人被夹在中间。

    能见度很低,飘着细雨,四个枪手的礼帽帽檐都在往下滴水,身上的雨披泛着湿漉漉的水光。岳昆仑没有帽子也没有雨披,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却并未听见他抱怨一句,只是沉默。四个枪手和岳昆仑一样沉默,五个人在沉默中行进。

    队首的一人突然一举手,队伍停住。队尾的组长上前查看,另两个枪手跟上。四骑站成一排,将岳昆仑挡在身后,四人显然训练有素。

    路被一人一马挡住,人站着马躺着。马似乎是出了问题,人却很精神。三十出头的青年,长相清朗俊逸,礼帽、三件套西服、防水风衣。四个枪手冷冷看着路上那人,举在手上的长枪像是随时会放平开枪。

    “几位先生,实在是对不住,马蹄伤了。”青年脸上挂笑,模样亲切有礼。

    四个枪手不搭腔,依然只是冷冷看着他。

    “在下是律师。”青年说着把手伸进怀里,似乎是想掏证件。

    “别动。”四个枪手中最年长的那个组长长枪已经放平,枪口对着那个青年。在这样的荒山野岭遇见这样一个青年,确实是让人生疑。

    青年僵住了,手还插在怀里。

    “衣服拉开。”组长如一只蓄势待发的鹰隼一样盯着那个男人,“慢点,那只手别动。”

    青年拉开风衣,露出插在风衣内侧衣兜里的手,并没有看见枪。

    “把里面东西拿出来。”

    青年慢慢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手上捏着一个印着青天白日徽章的小本。

    “拿过来。”

    青年来到组长马前递上小本。组长接过打开,盖有中华民国司法院钢印的律师证件,姓名那栏写着“林子墨”。组长又对了照片和面前青年的脸,确是同一个人。

    “来这里干什么?”组长问。

    “接了个乡下人的案子。”林子墨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说着看了一眼后面戴了手铐的岳昆仑,“看几位先生是吃公门饭的,也算是同行,不知是否能行个方便带在下一程。”

    组长把证件丢到林子墨身上,说:“滚吧。”

    林子墨也不生气,从地上捡起证件放回风衣里,手从风衣里出来的时候多了把枪,柯尔特自动手枪。没有丝毫预兆,林子墨抬枪打爆了组长的头。几匹马同时惊了,几名枪手虽然开枪但都失去了准头。林子墨枪口一转连开三枪,血雾连炸,枪枪夺命。三名名枪手接连闷哼摔下马背。

    孩子被拎着一边膀子,跌跌撞撞被带进了那个营地,恐惧让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日本兵把孩子拎到溪边才放下,向那群正在搓澡的男人中的一个敬礼:“报告少佐!抓到一个闯入的支那小孩。”

    石川正雄从人群里走出来,手上握着把出鞘的武士刀。如果不是只穿了兜裆裤看上去有点怪异,他的体型和长相都可以称得上英武,只是那双阴冷的眼睛让人感觉悚然。

    孩子呆呆地看着石川正雄来到面前站住。石川正雄不说话,只用那双阴冷的眼睛盯着他。

    极度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孩子做了一个动作——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饭团递给面前的男人,那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本能地向对方表达善意,以求得到对方同样善意的对待。

    石川正雄盯着孩子手里的饭团看了一会,没有去接。等他抬头看孩子的时候,眼里已是冰冷的杀机。

    孩子想喊叫,他的嗓子却像被什么捏住了,他看见那个男人向他挥刀。脖子凉了一瞬,世界霎时开始翻滚。他的头被磕得很痛,脖子也火辣辣地痛,那群搓澡的男人在大笑叫好。

    视线在水里停住了,他一只眼可以看见水里的石子,另一只眼可以看见岸边。他看见了自己失去头的身体,血正从脖子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他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自己的身体,他原来那样瘦小。

    那个男人在他身上擦干净刀上的血,又从他手里拿走了那个饭团。男人转头看着向了他的目光:“支那*没有资格给我东西,想要的话我会自己动手取。”

    那个男人咬了一大口饭团用力地咀嚼,脸上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孩子又想到饭团在嘴里那种紧实弹牙的感觉,还有咀嚼饭粒时的那种香甜。他嘴里又渗出了口水,他很后悔没有先把那个饭团吃了……视野在渐渐模糊,那些大笑的声音也在渐渐远去,有鱼在啄他的脖子,他从没有这么想睡过……溪岸在移动……溪岸拐角迎向了他,眼前黑了……他还在想着那个饭团,他应该先吃了它……

    岳昆仑坐在溪边看着流水发呆,马在边上静静地喝水。

    生活突然就失去了意义,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

    他想报仇,他已经报了仇;他想反抗,却无从反抗。这种绝望比他在缅甸时经历过的所有痛苦还要深不见底。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哪里又是他该停下的地方。他也许该回到战场上去,像从前那样杀人,杀人也许能发泄出他心中的痛苦与绝望。但那又能怎么样,他的家已经没了,他就是杀再多的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这场战争的胜负似乎也都跟他无关了。

    他想如果他没去打仗的话,也许已经娶了个乡下女人,爷爷在临死前也已经抱上了孙子,现在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恨这场战争,是这场战争毁了他的生活,夺走了他那么多珍爱的人的生命,让那么多的人失去了家。

    水面上飘来一个东西,后面还带着一抹飘带似的红色。岳昆仑的视点移了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红色就特别敏感。缅甸的几年在他心里留下了太多的伤痛,他压抑了太多关于红色的痛苦。那个东西还没飘到眼前岳昆仑就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头,一个孩子的人头。

    岳昆仑把那个孩子的头捧在手上。孩子的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定格着恐惧、痛疼,还有遗憾交织出的复杂神情。脖子的切口平整光滑,还在往外渗血,被砍下来不会超过半天。

    这是在云南大山,就算是最凶残的土匪也不会对孩子下这样的手,土匪也不会有这样锋利的刀。岳昆仑又感觉到身体里那种熟悉的临战感觉,是日军,这片大山里有日军。

    岳昆仑洗干净了孩子的脸,又合上了他的眼睛,在溪边挖了个坑把孩子埋了。做完这些后他检查了枪支和子弹。他要找到杀了这个孩子的人,然后杀了他,所有杀害孩子的人都不可饶恕。

    林子墨带着中西村从密林里转出来的时候,岳昆仑正要离开。林子墨条件反射地去拔枪,岳昆仑一抬头,林子墨的手又松开了枪把。那双眼睛太锐利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林子墨实在没有拔枪必中的自信。而且对手的腰上插了把和他一样的手枪,点四五口径的柯尔特手枪,他很清楚被那玩意打中的后果。

    林子墨抬手止住后面的中西村,自己驱马缓缓走到溪边,与岳昆仑隔溪对望。

    林子墨说:“看来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岳昆仑说:“退后。”

    林子墨大笑,说:“不必那么紧张,之前一场误会,再说我好歹也算救了你。”

    岳昆仑从马背上抽下步枪一拉栓,子弹顶上了膛。

    也难怪岳昆仑不信任他,一个谈笑间突然出手连杀四人的陌生人,换谁都会警惕。

    林子墨胆子很大,继续跟对方扯淡:“看兄弟用步枪的手法,应该是行伍出身,是在哪支部队……”

    岳昆仑抬手就是一枪。子弹贴着马蹄溅开了一块碎石,坐骑连惊带痛,一连嘶叫弹退了几丈才被林子墨稳住。

    岳昆仑又一拉枪栓,一粒带着硝烟的弹壳清脆落地,枪膛又顶上了火。

    见岳昆仑是要来真的,林子墨往后一扯缰绳,那马也听话,一步步往后退了回去。

    岳昆仑说:“你上来。”

    岳昆仑现在枪口指着的是林子墨身后的中西村。中西村虽然没说话,但岳昆仑还是感觉他像日本人。林子墨开始觉得他给自己找上麻烦了。

    中西村看看林子墨,不确定自己要不要上前。

    林子墨认真地对岳昆仑说:“兄弟如果一定要动手,你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

    林子墨的话不是虚张声势,虽然在之前和岳昆仑的交手他输了一阵,但更多是因为轻敌。岳昆仑手上拿的是中正步枪,每击发一次都需要手动完成退壳上膛。如果岳昆仑对中西村开枪,他保证自己能在对手再次拉栓上膛前拔枪开枪。

    岳昆仑说:“上来。”

    看岳昆仑紧盯着中西村的眼神,林子墨觉得这是个固执的人,而且不怕死。林子墨不想中西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打死,就算他事后能杀了岳昆仑也弥补不了这次任务失败。对方固执他可不是死脑筋,在事情还有转圜余地之前他都会选择妥协,这是他的生存之道。

    “去吧,看来这位兄弟对你很感兴趣。”林子墨说话的时候目光没有离开岳昆仑,岳昆仑只要敢开枪他保证会让他付出代价。

    中西村驱马上前到溪边停住。

    “说话。”岳昆仑说。

    中西村看着对岸这个面容峭砺、眼神冷峻的青年,猜想他有怎么样的过去才会有今天这样的眼神。

    这是个经历过严酷的战争考验的人,也是个杀过无数人的人。中西村这样想。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国籍,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中西村说。

    中西村那略带日语口音的国语已经证明了岳昆仑的怀疑。岳昆仑对日本人没有敌意,日本人里也有好人,比如春子,他只对伤害中国人的日本人有敌意。

    “什么身份?”岳昆仑问。

    “中国派遣军特务部成员。”

    中西村说的中国派遣军就是侵华日军,日军统称为“支那派遣军”。中西村的回答简直就是自杀,林子墨只能在心里骂这日本人脑子太轴。他紧盯着岳昆仑,手始终没有离开枪把。

    林子墨没有意识到岳昆仑还有一个选择。中西村身上没有武器,他可以先向林子墨开枪再杀死中西村。但岳昆仑克制住了冲动,在确定对方是目标之前,他不会贸然开枪。他的神经已经被这些年的狙击生涯千锤百炼。

    “有没有杀过中国人?”

    岳昆仑稳定地扣着扳机等待中西村的回答。中西村只要给出肯定的答案,他会先射林子墨的头,在去除威胁后再重新锁定中西村。保护敌人的人也是敌人。

    林子墨更紧张了。他不了解中西村的过去,只知道他是中共地下党,万一这日本人不但做过还诚实坦白,今天这事不能收场了。

    谢谢@q525093551顶神 @wangt777 @05假行僧05 @o秦时月o @胡不癫

    @蜘蛛1 谢蜘蛛加红

    @黄波:时间过得太快

    多谢@安逸晨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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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片刻的沉默后中西村说:“我只救过中国人。”

    岳昆仑已经观察过中西村和林子墨的全部装备。他们没有武士刀,身上也没有因为近距离斩杀溅上的血迹,而且他们从溪的下游来,可以排除他们杀那个孩子的嫌疑。面前这个日本人不像在说谎,如果他要为杀人说谎,就没有必要坦白他的日军特务身份。

    岳昆仑放下了枪。

    看着岳昆仑驱马离去,林子墨冲岳昆仑的背影大声说:“很快还会再见的!我们走的是一条路!”

    岳昆仑没有理他,很快消失在了山林中。

    “这会是个什么人呢?”中西村自问自答地感概,“看上去是个很优秀的中国人。”

    林子墨笑道:“我不优秀吗?”

    中西村很厚道地评价:“你也很优秀,但你不够诚实。”

    林子墨一夹马腹往前走了。

    中西村在后面说:“林先生,请原谅我的坦率。”

    “不用道歉。”林子墨说,“你说得很对,我早就离诚实很远了。”

    中西村看着林子墨的背影。这个喜欢开玩笑的男人,内心似乎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痛苦往事。他一磕马腹跟了上去。

    还是那条溪涧,周青从地上拣起一颗弹壳,就是岳昆仑逼退林子墨那一枪的弹壳。周青看着地上苔痕印出的脚印,小心地用脚吻合上其中的两个,然后模仿平端步枪的姿势,眯眼看着溪涧对岸,待呼吸间隙手指一钩,嘴里同时轻念了一声:“呯!”

    顺着假想中的弹道轨迹,周青在溪涧对岸没找到血迹,但找到岳昆仑所开那枪的弹着点。周青顺着弹着点数着马蹄印往后退,林子墨坐骑嘶叫弹退的那一幕被还原。林子墨坐骑站住周青也同时站住。周青看着那个弹着点,贴着顶端的马蹄印不过一寸。

    周青赞许地吹声口哨,向对岸的刘兴魁喊道:“这家伙枪法不错,跟另两个不是一路。”

    刘兴魁想也许是自己错了,岳昆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但岳昆仑同样该死!如果不是因为他跑来搅局,自己也不会犯下那么大的错。如果人不能追回来,这错误将变得不可挽回。

    刘兴魁把烟弹进水里,站起来下令道:“走了!”。

    正在溪边小憩的人马马上骚动起来。

    石川正雄正在帐篷里擦拭他的武士刀,此时正襟危坐、神情恭肃的样子,与之前穿兜裆裤的模样反差巨大。他的着装和之前的行动队员基本一致,只有军衔标志显示他是个少佐。

    他手中的武士刀看上去不仅异常锋利而且名贵,刀锷和刀柄底部嵌有精美的三叶葵纹。三叶葵纹是石川正雄家族的家族纹章,他的祖上是日本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名家族。他带着狂热的激情投身于这场天皇号召的“圣战”,就是为找回和恢复石川家族曾经的荣光。

    石川正雄身后站着一个青年。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阴影里,瘦削的面孔因为隐藏在黑暗中,使他那双坚忍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

    “大人。”青年低声说,看上去对石川正雄十分恭敬。

    石川正雄并没有马上反应,他轻轻舞动武士刀,聆听锋利的刀刃切过空气时那种裂帛似的声音。青年似乎已经习惯石川正雄对待他的这种倨傲,他安静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石川正雄才说:“我说过,这是在军队,你要称呼我军衔。”

    “是,少佐。”那人恭顺地回答。

    “刘兴魁在酒馆交火的那些人身份弄清了吗?”

    “核实过了,是共产党派来营救目标的一个行动小组。”

    石川正雄并不感到意外。

    “刘兴魁和周青带部下追进了山。”那人说。

    “有多少人?”

    “一百多人。”

    石川正雄沉思了一会,他的这支行动队虽然人数比刘兴魁的人少,但他自信能消灭掉这股敌人。

    从理智上来说,这是在深入敌后的云南大后方,他应该尽量避免与敌人发生正面作战,而且他这次任务的目标,只是要把中西村活着带回去。

    如果在周青杀了他派出的那个四人小组之前,他也许会这样决定。但现在,他想杀了周青,石川家的尊严不容冒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川正雄下达命令,“跟着他们找到目标,并寻找机会予以杀伤直至歼灭。”

    “是。”青年毫不犹豫地表示服从。他虽然穿着少尉军服,但他入伍是为了效忠和保护石川正雄,而不是为了天皇。青年名叫服部武藏。服部家族从祖辈起就是效忠于石川家族的家臣,之后代代恪守祖训与家族传统,以效忠保护石川家族后人为家族责任。他们对石川家族的忠诚甚至超过天皇。

    林子墨天黑前猎到一头麂子,现在正在火堆前烤肉。火堆生在一块大石头前,他背后是道山壁罅隙,空间足够他和中西村躺进去过夜。在石头前生火是为了把火堆的热量反射进露营点,林子墨显然很熟悉野外生存。

    “林先生。”中西村说,“你什么时候参加的红军?”

    中西村的话让林子墨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为什么这样问。”林子墨说。

    “我看见你带在身上的红五星,抱歉我不是有意要看见。”

    中西村昨夜醒来了一次,看见林子墨在火边看着手里的一个红五星出神。那时候的林子墨像是另一个人,中西村看见了林子墨悲伤痛苦的一面。他想那个红五星代表了林子墨的过去,并带给了林子墨充满伤痛的回忆。

    林子墨陷入沉默,这不像他的风格。在林子墨被火光掩映的侧脸中,中西村又看见了他那种极力想要隐藏与忘却的伤痛。中西村有点后悔不该问这个无礼的问题,但对林子墨有可能是他同志的猜测又让他难以忍住好奇。

    “你怀疑过你的信仰吗?”林子墨问。

    “没有。”中西村回答得很坚定。

    “如果代表这个信仰的力量伤害过你的家人,用比对敌人还要残酷的手段对待你的家人,你还会这样坚定吗?”

    中西村犹豫了。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冲突和撕裂,但这在中共的历史上发生过不止一次,只是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想象和事实已经让中西村对他的信仰产生了些许质疑,这是很可怕的。

    “我不知道。”中西村不敢想象下去,“我想我们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

    林子墨说:“你现在有点了解我了。”

    两匹马在山道上疾驰,后面不远处一队人马正开枪追赶,啪啪的枪声在这片深山里更显得刺耳。

    逃的是林子墨和中西村,追的是周青带的一队人。自从在溪边发现踪迹后周青就追得更紧,三天后终于在大山深处追上了林子墨和中西村。林子墨的马已经中枪,后股上不停地流血,他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林子墨向前面的中西村喊:“你先走!直接去我给你的地址!”

    中西村回头说:“应该我留下。他们也许不会再追你。”

    “别作梦了!”

    “他们抓住你会杀了你。”

    “只要你跑了他们就不会!”

    林子墨的坐骑一个趔趄栽倒了,林子墨在地上一个翻滚,敏捷地冲向路边的高地。

    “我会想办法救你!”中西村向后面喊。这几天与林子墨的相处,已经让他慢慢了解了林子墨一些,了解在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感情。

    “不想我死就别让他们抓住!”

    林子墨用步枪向追赶的队伍开枪,不射人只射马。随着几匹马连续栽倒堵住了山道,追击的队伍开始向林子墨的射击阵位迂回包抄。

    几十号人把林子墨围在中间的时候,中西村已经跑没了影。林子墨也识时务地放弃了抵抗,高举双手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周青上去一个膝顶大力撞上林子墨的肚子,林子墨佝下了腰。周青再用力一拳砸在林子墨左脸上,林子墨倒地。

    林子墨在地上痛苦地咳嗽,但让周青恼怒的是,他居然在笑!边咳边发出沙哑的笑声,像是在对他失败的嘲讽。

    周青一把抢过旁边部下的步枪,一拉枪栓枪管顶上了林子墨的头。

    @黄波,推倒重写了,之前那个让我隐藏了

    @黄波 真是好读者,还真是硬伤。

    林子墨笑得更厉害了,索性躺平了看着周青。

    周青的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笑什么?”

    林子墨说:“我能抽根烟吗?”

    看着林子墨那表情周青简直要气炸了,他咬牙切齿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林子墨不再管周青同不同意,从衣兜里掏出烟点上,放松地深吸了一口。

    林子墨说:“你泄愤的样子特别像个失败者。”

    周青怒极反笑:“没有人带路他跑不出这片大山,我杀了你后一样可以找到他。”

    林子墨吐出一个烟圈慢慢罩住了周青的头,周青极力忍着杀死他的冲动。

    “三个人。”林子墨伸出三根手指,“他会把人带出去送到接头地点。”

    林子墨说的第三个人指的是岳昆仑。

    周青冷笑:“那个乡巴佬跟你不是一伙的。”

    林子墨说:“他欠我个人情要还。当然,你也可以赌一把。”

    一瞬间周青心里转了几个念头,最后还是愤怒占了上风,他的冷笑里又带出了那股狰狞的劲头。

    “拉他起来。”周青作了决定也就恢复了平静。

    林子墨被推到山边,周青拿着步枪与他隔了一段站着。

    “我给你个机会。”周青对林子墨说,“现在告诉我接头地点我就不杀你。”

    林子墨笑着说:“我还没有蠢到把命寄托在一个跟班的承诺上。”

    “是你自己找死的。”周青咬牙切齿,向林子墨举起了枪。

    就在周青瞄准林子墨要扣下扳机的一瞬,被赶到的刘兴魁喝住了。他带的一队人紧跟在周青一队人后面。

    “你想干什么?”刘兴魁在周青面前盯着他。林子墨不能杀,只要没把人找回来,刘兴魁必须要把林子墨带回昆明去交代。

    “吓唬他的。”周青说。他和刘兴魁有时候会对顽固的犯人用假枪毙来击溃对方心理防线,但周青刚才可不是想玩这个。

    暮色笼罩的大山中显得死寂蛮荒,偶尔几声鸟兽的怪叫更让人觉得发瘆。迷路的中西村牵着马走在山谷中。

    对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中西村来说,他已经走到了绝境,这里方圆几百里都难觅人家。

    中西村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泉眼,清亮的泉水汇聚成一汪不大的水坑。

    对饥饿中西村还能忍受,但他已经大半天没有喝水。几个小时连续的骑马奔逃,他已经感觉自己有脱水的征兆。中西村放开马缰跑向水坑,他忽视了通往水洼的兽道上,猎人留下的陷阱警示。还差几步就到水坑前的时候,地面突然塌陷,一阵天旋地转的摔落,剧烈的疼痛让中西村一下昏了过去。

    中西村醒来时已经是夜里。月亮升到了中天,惨白的月光洒在坑底。中西村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倒插在井底的竹签贯穿。他尝试移动了下身体,痛感就像烧红的钢丝从伤口一下游刺进了心脏,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呻吟。

    中西村喘了口气,从旁边拔出一根竹签咬在嘴里,然后慢慢从竹签里把手脱出来。从伤口涌出来的血在月色下看着像是黑色的。

    中西村用手帕扎紧了伤口,他靠在坑壁观察了会坑口。这个高度他不可能能靠自己脱困。

    中西村已经呼救超过半小时,但始终没有人出现。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感到意外,这是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现在又是深夜。他只是不肯放弃而已。

    难道真的会死在这里?

    中西村看着夜空,回顾了一会自己为之付出生命的事业:

    30年在日本参加学生运动被捕;31年在满铁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32年回国再次被捕;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时也成为日共中央委员;38年打入中国派遣军特务部任职,之后是几年危险的地下情报工作。直到几个月前突然接到组织的撤退命令,他和妻子孩子分头逃往延安,他却在转道昆明时被当地军警逮捕。

    他想这总比在沦陷区被捕要好。他心里装着潜伏在日本内阁首相身边同志的名字。对结束这场战争这个战友的价值比自己重要得多,所以自己绝不能落在日军手里。

    中西村露出了微笑。他想现在好了,日军再也找不到他,御前会议的情报还会通过其他同志,源源不断地发往延安和莫斯科。那些该死的战争疯子,还会为最高决策的泄露暴跳如雷。

    想完了他的事业,中西村本来有点悲凉的心境又变得鼓舞起来。他相信这场战争日本一定会失败,全世界的法西斯也一定会失败,他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为之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中西村这会甚至有点想唱《国际歌》,如果能有一点清酒就更好。想到清酒中西村觉得更渴了,他把干裂的嘴唇贴在井壁上,潮湿的泥土让他觉得好过了一点。他想妻子和孩子现在会在哪呢?有组织的同志护送应该不会出什么危险,但心里总还是有些担心啊。

    他从怀里拿出钱包。钱包翻开,左边就是他们一家的合影照片。

    照片是在日本三重县的伊势神宫照的。那时候女儿还抱在手里,背景盛开的樱花林虽然现在看不清楚,但早就印在了心里。他想什么时候全家才能再一起回家乡三重县去,如果能找到他的话,希望家人能把他的骨灰带回去。

    他已经在想象女儿抱着他的骨灰盒走过红色的鸟居门,天空飘扬着鲤鱼旗和樱花。那时候女儿已经大了,长成个美丽的少女了,穿着用于葬礼的黑色和服……

    是不是太奢侈了,就算是想象好像也过分了点。鲤鱼旗和樱花怎么会同时出现,就算是喜欢也太过分了。

    中西村苦笑着摇摇头,现实是他只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等猎人发现他后会把他埋了,幸运的话会给他立一个木牌,上面写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会写,猎人应该不会写字……

    中西村正浮想联翩,他似乎听见了枝叶的摩擦声,好像还有脚步声。他专注地聆听了一会,是真的有人在向这边走过来,不是他的幻觉!

    “喂!”求生的欲望让中西村大喊起来,“这里有人!请救救我!救命!”

    声音越来越近,直至到了陷阱边。

    中西村仰望着出现在井口的岳昆仑。他能感觉到脸上流下的热泪,能再见到家人的希望让他难以控制情绪。可岳昆仑在看了他一会后转身走了。

    “回来!”中西村大叫,“回来你这个混蛋!我是帮助中国人的中共地下党!”

    当中西村意识到自己喊出了什么,他不禁为自己想再次见到家人的渴望战胜了组织的纪律感到羞耻。

    如果被日本军部的逮捕,被严刑拷打自己是不是也会说出来……

    他呆呆地站在坑底,望着夜空的那轮月亮,任凭愧疚与绝望把自己淹没。

    中西村在这样的情绪里没能沉溺太久,一根树藤抛进了井里。

    岳昆仑并没有见死不救,他只是离开寻找把他从坑里弄出去的工具。中西村再次为自己因为迫切求生的欲望而丧失掉理智与常识感到羞耻。

    中西村虽然很饿,但在吃东西时还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该有的尊严和礼节。受伤的手掌已经处理包扎过。

    岳昆仑没有生火,事实上他在寻找生火的人。这是一场追踪与反追踪,猎杀与反猎杀。

    这几天岳昆仑一直在山里追踪寻找那群日军,他确定是日军。他在溪流上游找到了那个孩子被斩杀的现场,那时候那里已经没人,但留下了日军曾经在那里短暂扎营的痕迹。孩子的尸体已经被处理掉,消除扎营痕迹的人是个高手,但事实本身是怎么样也消除不了的。

    中西村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两匹马栓在树上,正低头静静吃草。岳昆仑是因为遇见了中西村的马,顺着马的来路找到了他,但岳昆仑没回答他。

    沉默了一会,中西村说:“他们也许会杀了他。”

    中西村说的是林子墨,他已经告诉岳昆仑林子墨被抓住的事。

    岳昆仑靠上树闭上了眼。他不想管这件事,他对林子墨没有好感甚至有点反感。这种反感他对自己也有,那来自他潜意识里对杀人这种行为的排斥。


    中西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岳昆仑说:“出山的路在北面。”

    中西村站起来看着岳昆仑,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但我还是请求你用我把林先生换回来。他们会把我交给重庆政府,林先生也不会因此而死。拜托了!”

    中西村向岳昆仑行了个标准的日式鞠躬。对林子墨,他不单是因为逐渐了解而产生的感情,也含有一份对同志的内疚。虽然他不确定林子墨还是不是他的同志,但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对组织给林子墨造成的伤害作出一定的补偿,哪怕这份补偿微不足道。

    岳昆仑觉得中西村是个和春子一样善良的日本人,都可以对跟自己无关的人施以援手并承担风险。对林子墨,岳昆仑其实是认为他罪有应得,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中西村。一是因为对中西村为人的认可,再是因为像林子墨强调的,他总算救过他,他欠他一个人情。

    本就是阴霾天,谷底的密林中因为弥漫的雾气能见度变得更低。

    六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逐渐从林雾中走来,都穿着黑色防水风衣,手中拿着步枪,正警惕地搜索前进。

    他们都是刘兴魁的人。周青确定中西村逃进了这片山谷,刘兴魁把队伍分成了若干这样的六人小组,分头搜索这片山谷。他相信就算岳昆仑和中西村在一起,六个训练有素的手下也能对付了。

    六人都是精干的青年,都很专注,手中的步枪和目光一起捕捉每一处异动。他们还记得老张和另三个弟兄的死,死得窝囊,死于大意,他们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前方一丛灌木中突然惊飞起一只斑鸠,斑鸠扑棱着翅膀从六个人面前飞过。六个人对了下眼神,呈扇形向那丛灌木慢慢包抄过去。

    六个人同时围拢到那丛灌木面前。里面没藏人,只有一个斑鸠窝,窝里有几枚蛋。其中一枚明显比其它的要大一些,颜色也跟其它的有些差异。

    等有人反应过来那不是蛋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枚吸引住他们注意力的弹丸突然爆裂,闪现出的强烈白光让六人一瞬间失去了视觉,伴随而来的是利器尖锐的破空声、破开肉体声和惨叫声。恐惧使众人盲目地开枪,在持续的破空声中他们射中了自己的同伴,混乱中响起更多的惨叫声。

    短暂的混乱沉寂了。一人恢复了视觉,面前虽然亮着一块耀斑,但他还是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五个同伴。

    四周一片死寂,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心脏。他呼吸粗重,举着枪慢慢转动观察四周。雾气中似乎到处都潜藏着危险的敌人,他随时会受到致命的攻击,但他却判断不出敌人的位置,看不见敌人在哪。

    最可怕的敌人是未知的敌人,人们总是恐惧未知。

    “出来!”他大声地吼叫,声音因为恐惧而干涩嘶哑。周围的世界反馈给他的却只有他吼声的回音。

    身后传来疾速的脚步声。他飞快地转身,在他看见那道黑影的一瞬,他猛地扣下了扳机。一枚十字镖几乎同时击偏了他的枪口,出膛的子弹贴着那道黑影射穿了一根树干。这时黑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是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他也只来得及看这一眼。蒙面人在他面前凌空翻过,轻盈得像不是人类,一根绳圈猛然收紧了他的脖子。

    蒙面人敏捷地冲上树干,又轻盈地翻过空中的横枝。蒙面人落下来的时候那个仅存的枪手已被吊上了空中,他脖子上勒着绳圈,绳的另一头在蒙面人手中。

    被吊在空中的枪手在无声地挣扎踢脚。蒙面人把绳子绑上树干,去那些尸体身上拔出了十字镖。那冷静从容的样子丝毫不像刚杀死了五个人,还有一个在他头顶正在死去。

    看着蒙面人快速消失在林雾中是那名枪手最后的意识。他渐渐停止了挣扎,两腿无力地垂落。密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刘兴魁和周青听到枪声赶到时,现场就是刚才那个样子。

    周青检查完现场回到刘兴魁身边。刘兴魁面前一地烟头,截止现在他已经折了二十几个手下,他从警以来还没吃过这样的亏。

    周青说:“不会是那乡巴佬干的。”

    刘兴魁目光阴沉地盯着那些尸体:“何以见得。”

    “那乡巴佬出手没这么狠。”周青向被铐在树上的林子墨歪下头,“倒挺象这位的风格。”

    “别废话!”刘兴魁心里焦躁,“日本人干的为什么不用枪?”其实他心里已经猜到是日本人。

    “我也纳闷,居然还有用飞镖暗器打仗的鬼子。”周青说。尸体上的十字镖虽然被蒙面人拔走了,但周青从创口上还是判断出来,他们中的是镖类的暗器。

    “有没有听说过日本忍者!”林子墨大声搭讪。二人的对话隔得不算近他居然也听清了,这个话痨不分对象地找人说话。

    刘兴魁厌恶地皱起眉头。如果不是要用林子墨当后手,他会马上把他大卸八块。他比周青还想杀林子墨。

    “听多了评书的傻蛋。”周青骂了一句,但他也确定动手的一定是日本人,“大队,是不是先对付鬼子?”周青试探地问。

    “不行。”刘兴魁坚决地否决了周青的建议。在他看来自己的前途比对付日本人更重要,他的前途就系在是不是能找回中西村上。如果他转头对付日本人,中西村很可能会趁机跑掉。

    “可是……”周青还想争取。

    “把人埋了。”刘兴魁打断周青,“从现在起不再分散,集中搜索目标。”

    “知道一个弹丸岛国为什么能把中国打成这样了吧。”林子墨对周青大声评论说,“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像你队长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把他嘴堵上!”刘兴魁吼叫着下令。

    周青现在觉得林子墨没刚开始那么让他讨厌了。他觉得林子墨说得很对,他心里长期累积下来的对刘兴魁的看法和怨言,在这一刻超过了他对刘兴魁职位和能力的尊重。刘兴魁的这个决定让他有点看不起他。

    刘兴魁看着面前险峻的山道。刀砍斧凿般的石壁,另一侧是悬崖,加上看不见另一边的突出转角,都在提醒他应该小心。从那片山谷离开后,周青带着他们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刘兴魁沉思了一会,命令一个小组上去探路。

    事实告诉刘兴魁他的小心是对的。他派出的那组人刚走到转角那,一声枪响惊破了寂静,子弹打在最前面一人的脚前。一组人马上从转角退回来贴上石壁隐蔽。枪声没再响起。

    周青观察石壁上方。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能看见对方的射击阵位,对方的射界控制了突出的悬崖转角。但对方好像并不以杀伤为目的,刚才那一枪只是警告。

    对方是什么目的?刘兴魁和周青心里都浮起这个疑问。但马上悬崖转角上出现的人就回答了他们疑问。看见那个人的出现,刘兴魁和周青心中同时一紧。那个人是中西村,他们拼命想要找回来的人。

    中西村高声对他们说:“我用自己交换被你们抓住的人。”

    隐蔽在转角后的一组人想冲上去抓住中西村,又是一枪射在他们脚边,他们只好又退了回去。

    中西村说:“只有完成交换我才会配合你们。”

    这笔交易对刘兴魁来说不用经过考虑,先保证把中西村活着弄回来,其它的都可以先放到一边。

    林子墨被两个人用枪顶到中西村面前。

    中西村对林子墨说:“希望这能让你再度相信你曾经相信的。”

    林子墨回答他说:“这只能让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

    中西村说:“你总有一天会找回你的信仰的。”

    林子墨笑了:“你说教的样子特别像个圣人。”

    中西村也笑了:“希望有一天还会再见。”

    “先别这么早说,没准很快就见了。”

    “别再试图完成你的任务。”中西村说,“你不是共产党的人,也不会是重庆政府的人,我不会再配合你。”

    “你会让我损失一大笔钱。”林子墨谁的人也不是,他只为钱干事。来营救中西村也是因为钱接了这个活。

    “但我保住了你的命。”

    “算起来还是我欠你的。”

    说完了这些,林子墨没走向转角另一边,却回头走向了刘兴魁。

    刘兴魁、周青都有点看不懂了,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林子墨来到刘兴魁面前,说:“我的枪、子弹,还有金条。”

    刘兴魁真想拔枪打死面前这猖狂的小子,他强忍怒火向一边的亲信摆下头。

    拿回自己的东西后,林子墨对刘兴魁说:“我还是救走了一个,所以还是你输。”

    林子墨指的是他虽然没能成功带走中西村,但他救走了岳昆仑。

    刘兴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看着林子墨扬长而去,在消失在转角后面前还跟中西村扬了扬手。

    “大队。”一边的亲信说,“就这么放过他?他可杀了我们几个弟兄。”

    “没这么便宜的事。”刘兴魁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在换回中西村后,刘兴魁果然没有就这样善罢甘休,带着队伍狂追林子墨,天黑时才不得不停下。

    周青与刘兴魁因为行动目标发生了争执,那也是周青第一次跟刘兴魁争执。刘兴魁要全力追捕林子墨和岳昆仑,而周青认为他们应该去找潜伏进这片大山里的日军行动队。

    刘兴魁说你只需要服从和执行命令。

    周青说你为了泄私愤连鬼子都不顾了,你忘了连里的弟兄们是怎么死的!

    俩人大吵了一架。

    月亮已经过了中天。刘兴魁抽烟抽得嘴发苦,找了段芭蕉根在那细细的嚼。周青躺他对面的石头上,手枕在头下,望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兴魁说:“又在想台儿庄?”

    对刘兴魁主动放软的姿态周青没理睬。周青忘不了禹王山阵地上那遍布的尸体和战火硝烟,全连124人只剩了他和刘兴魁。

    禹王山的那场阵地战不过是徐州会战中的一个小战役,小到军事史上都未必会有记录,但一百多个国军战士的生命永远消失在了那里。这些年来周青一直为那一战中自己的幸存而负疚。刘兴魁却与他相反,从此活出了自己的另一面,为人刻薄寡恩、为官精于心计,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现在的刘兴魁,身上已经丝毫看不到他从前的影子。唯一能与他的过去联系起来的只有周青,这也许是刘兴魁一直把周青带在身边的原因。

    刘兴魁说:“你也不用跟我赌气。这伙鬼子就是冲中西村来的,只要中西村还在我们手上,不管我们找不找他们,他们都一定会找上我们。”

    见刘兴魁口气有点松动了,周青这才搭他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刘兴魁说:“从他们两次袭击来看,这是个行动队人不会多,里面可能有一两个厉害角色。人我们继续追,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搂草打兔子,一起收拾了。”

    说到底,刘兴魁还是不肯放弃追捕林子墨和岳昆仑。周青虽然还是不服刘兴魁这样的安排,但他还是忍受了。刘兴魁有一点没有说错,只要中西村在他们手上,那些鬼子就一定会来找他们。中西村是他们的行动目标。

    刘兴魁和周青不是没想过带着中西村直接离开这片大山,但这念头刚冒出来就马上被他们否决掉了。刘兴魁是睚眦必报,要找林子墨和岳昆仑报复;周青虽然也有这想法,但他更想做的是干掉这伙日军,为战死在禹王庄阵地的弟兄们报仇,以后他可能再没有这种机会。

    林子墨看着岳昆仑用土掩埋掉火堆余烬。林子墨嘴边亮着烟头,天亮前暗青的天色让两个人的脸都看的不甚分明。昨天岳昆仑帮中西村换回林子墨后,把中西村的马给了林子墨,带着林子墨甩掉了刘兴魁一队人的追击。

    林子墨问:“原来哪支部队的?”

    岳昆仑显露出的优秀战斗素养,再加上沉默寡言的态度,让林子墨对他的好奇心更重了。

    岳昆仑解下树上的马缰:“你可以走了。”

    林子墨有点意外:“你不走?”

    岳昆仑没理他,上了马自顾自走了,那是出山道路的相反方向。

    林子墨骑上马追了上去:“你去找刘兴魁?”

    等了一会看岳昆仑没回答,林子墨又说:“以二对百好像是有点自负,不过男人就该有那么点自负。”

    如果岳昆仑是要回去对付刘兴魁,林子墨是想留下帮他。他现在欠岳昆仑的比岳昆仑欠他的好像要多些,他也不甘愿就这样承认任务失败离开。

    岳昆仑停住了马,看着林子墨说:“我们已经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不要再跟着我。”

    林子墨点着手指数数,用夸张的吃惊表情看着岳昆仑:“十八个字,我没听错吧?你竟然一口气说了十八个字。”

    岳昆仑不再去管林子墨是不是跟着他。对有些难缠的人最好是无视,他觉得无聊没趣也就自己走了。但岳昆仑要做的事不可能让林子墨觉得无聊没趣。林子墨饶有兴致地跟着岳昆仑,看岳昆仑一路仔细辨别踪迹。他觉得岳昆仑不是要找刘兴魁,是在找另一拨人,他更觉得有意思了。

    林子墨这时还不知道这片大山里有日军的存在。岳昆仑在追踪日军,日军在追踪刘兴魁和周青,而后者又在追踪岳昆仑和林子墨。这是一场大山中的追踪与反追踪、猎杀与反猎杀的残酷游戏。三方相互追踪着对方在大山里转圈,每一方既处于主动又处于被动,每一方既是猎人又是猎物,而每一方都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岳昆仑再次找到了石川正雄行动队的踪迹。当他把行动队宿营时留下的火堆灰烬挖开时,里面一件残存的日军军服破片让林子墨突然醒悟了。他明白了岳昆仑一直没告诉他的追踪目标,也没想到日军敢深入到云南大后方来。对方的目的不言而喻,值得他们冒这样的险,目标的价值一定很高。林子墨马上就想到了中西村。

    林子墨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岳昆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岳昆仑的回答把林子墨给气着了,却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岳昆仑从开始就没同意让他跟着,所以也没有告诉林子墨他在做什么的义务。

    岳昆仑在检查和确定这里扎过几个帐篷和帐篷的大小,这样就能大概估算出这支日军行动队的人数。

    岳昆仑在做这些的时候林子墨也大概估算出来了,不会少于八十个日军。这样一队人能孤军深入到这里,不管是跳伞空降,还是从越南或缅甸入境的,作战能力绝对高于普通日军。林子墨虽然领教过岳昆仑的身手,但他觉得岳昆仑还是对付不了这样的对手,加上他也够呛。

    林子墨说:“想当英雄?”

    岳昆仑说:“就在这里分手。”

    林子墨说:“我发现你很固执。”

    岳昆仑上马走了,林子墨对他的背影说:“你是去送死!”

    看着岳昆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中,林子墨有些无语,又有些妒忌。

    当年的他就像现在的岳昆仑,一腔热血、无所畏惧,认为是对的事就一根筋地去做。他每次回想起当年的自己都觉得傻,但又有一些怀念。那种单纯他再也不会有了。他现在做的所有事都为钱,都要计算风险,都要计较付出和回报。他有时候都搞不清这到底是变成熟理智了还是变傻了,抛弃信仰并没有让他变得清醒独立。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失去根基的浮萍,在这个混乱的国家和社会浮沉,看不见明天也看不见希望。只是遵从现实利益一天天活下去,任凭理想在被现实和自己的嘲弄中腐烂在心底。

    河谷里刘兴魁的人马正在行进,整队人都显得疲惫。这已经是找回中西村的第三天,他们的追捕目标好像带着他们在大山里转圈。三天里除了天黑能停下,其它时候都在不停追踪。

    “大队。”刘兴魁的亲信说,“让弟兄们停下歇会吧。”

    刘兴魁看一眼河谷两边的高地。这一段并不安全,很容易被打伏击。

    看刘兴魁没表态,亲信也识趣的不再提这茬,把话题转向最近队里都在争论的事:“大队,小日本的忍者真的能遁地隐身?”

    刘兴魁看他一眼:“中国还有内力轻功。”

    亲信自嘲地笑笑:“看来跟咱们一样,都是传得邪乎。”

    旁边的一个弟兄搭话说:“不过那组弟兄死得也够邪乎的。”

    “偷袭得手而已。”亲信说,“有枪不用用冷兵器,这小日本也够轴的。”

    那弟兄恨恨地说:“别让我们抓住,不然……”

    那弟兄的话被一声清脆的枪响打断,子弹从他的左脸射入右脸穿出,他像一截木头一样从马背栽向地面。

    “隐蔽——!”

    跟随刘兴魁的吼叫,河谷两边的高地上探出了几十个日军,更多的子弹射向河谷中奔逃躲避的队伍。是石川正雄指挥的行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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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20: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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