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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长篇小说《伶俐的心灯》连载[第2页]

作者:野有蔓草蓁蓁生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1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金富把老何还有队里邻居所给的那点粮食都填到自己肚子里,金贵伸出干枯得像鸡爪似的手,想让他最亲的哥哥分给他点,可金富毫不留情的打他,他只得缩回去,眼睁睁看着哥哥把食物吃的一滴不剩,连点碎渣渣都没有给他留下。
    他每天几乎吃不到东西,偶尔喝点凉水,有时老何去时塞给他点吃的,还得盯着他吃完,他就那样稀里糊涂的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天长日久,要不是左邻右舍,金贵早就跟奶奶一样命赴黄泉。饥一顿饱一顿,再加上哥哥动不动的毒打,他一天天枯竭了下来。
    今天队里收麦子,金贵挣扎着来地里,他想着过几天就可以吃到白面了,他有点兴奋,也有了点力气,四婶子正好怀里揣着个玉米饼子,看到金贵的样子心疼得不行,她偷偷地把饼子塞给金贵,嘱咐他快自己吃完,省得被金富发现又抢他的。
    可四婶子的好心金贵不领情,他没舍得吃,而是揣在怀里,结果还是被金富发现了。
    金贵死在了自己的愚昧的善良上面了!
    他缩在在麦堆上,像堆着一堆骨头起不来了。
    四婶子问周围的大伙儿:“谁手里还有吃的?拿点喂喂这孩子,真的要走,也让他吃点东西,总不能饿着肚子上路吧。”
    小兵怀里揣着个玉米饼子,他没舍得吃,这是为了割麦提前省出来的,他看了看不成人样的金贵,咬了咬牙,把那个无比珍贵的玉米饼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来,递给四婶子。
    四婶子接过饼子,从上面掰下一小块儿,剩下的还给小兵:“先喂喂看,多了他也吃不下,得给他喝口水。”旁边有人跑到地头,从盛水的那瓦罐里舀了一瓢水端过来,四婶子拿瓢把把水喂到他嘴里,然后慢慢的掰碎饼子一点点往他嘴里送,四婶子念念叨叨着:“孩子,你一定要挺住,用不了几天咱就吃上白面饽饽了,好孩子,你一定要熬过这几天去,好好活着啊!”
    金贵无神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神彩,他困难的咽下一口饼子,气息微弱地说:“四大娘,俺馋了,想吃饽饽(馒头)。”
    “快了快了,你再忍耐忍耐,好孩子,坚持住啊!”四婶子哄着金贵。
    老何看了看,实在不行跟队长商量商量,今晚加班,先打一场麦子,把麦粒去碾房碾细了,大家先分点白面解解馋,要不这样吧,就让各个队里伙房蒸馒头,大家都去按人头领,先吃顿饱饭再说。
    队长把事吩咐下去,大家散开各自干活,天黑后麦子拉到了队里的场院里。
    老何吩咐金富把金贵背到队里去,金富不干,老何只得背起轻飘飘的金贵去场院,他把金贵安排到队里伙房里屋炕上,然后就和大伙儿赶着毛驴拉着碌碌开始给麦子脱粒。
    人站在中间,毛驴子拉着碌碌转着圈,鞭子甩得“啪啪”响。
    场院里点着盏“呲呲”响的汽灯,照的场院如同白昼,人们热火朝天,打场的人儿在中间画圆,他站的地方是圆心,手里牵的绳子是半径,转圈的毛驴是圆的边。
    他们划了一个又一个无数的圆,圆心疲倦了,再另换一个圆心。
    老何也去充当圆心。
    到了后半夜,大家终于把麦粒从麦穗上碾压了下来,麦粒壳慢慢的破碎,裂开,麦仁从裂口里挤出来,麦穗外壳变空,变瘪,钻出来的麦粒跟一部分浮糠一起,被木掀铲起,高高地扬向天空。
    天空中瓢扬着麦糠和麦粒,它们在风中分离,轻飘飘的麦皮被风吹向远方,沉甸甸的麦粒划着优美的弧线从空中坠落。
    分离完毕后,一座小麦山出现在众人面前,大也是山,小也是山,再小的山也是山,再小的山可以不叫山,叫土堆。今天的小麦山其实不应该叫山,应该叫小麦堆,一堆小麦。可在何家庄人的眼中,在何家庄人的心中,它就是山。
    熟透的麦粒干硬干硬,有的人忍不住,瘪着空空的肚子弯着腰抓起一小把塞进嘴里,他嘎嘣嘎嘣嚼麦粒,还没等嚼碎便困难地吞咽,嗓子眼被拉的疼痛起来,有人说,你拉坏了嗓子怎么吃馒头?
    人们单独把麦粒装起来,妇女们再用簸箕把沙粒筛选出来,然后再倒进大瓦盆,清洗麦粒,把洗干净的麦粒放到秫秸箔上摊匀凉晒。
    人们一个晚上没睡,但谁也不困,都兴奋无比的等着吃白面馒头。
    忙活完后,天渐渐的亮了起来,不一会儿,东边射出了万丈光芒,人们脸上泛起了兴奋的金光,秫秸箔上的麦粒迎着早上的第一缕阳光,也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队长把大伙儿招集起来,问:“打了一晚上夜班,大家累不累?如果累的话,就先回家歇会儿,看家里还有啥吃的,都吃饱后,男劳力上坡割麦,留几个妇女在场院看麦子,等晒干后马上去磨面,争取今下午吃上白面馒头,大家说好不好?”
    “好!”人们拍着巴掌,很多人没有一点睡意,要吃馒头了,都眼巴巴的等着呢。

    第三十三章,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

    何家庄有人说:“人怎么还得吃饭?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
    何家庄还有人说:“人要是不吃饭那还叫人?”
    何家庄还有人说:“人如果不吃饭不就完了吗?”
    还是别叨叨了……
    那个不吃饭的快死了……

    老何回家前,想起躺在队里灶房炕上的金贵,他跟花花进了灶房,看金贵一个人躺在那一动不动。金富不知跑哪去了。
    老何上前叫他:“金贵,金贵?你哥来?”
    金贵困难地掀开眼皮:“俺哥?不知道去哪了!”
    “你等着!”老何说道。
    他拉着花花,两个人匆匆忙忙往家跑。
    回家后老何跟花花说:“咱家那玉米饼子呢?你放哪了?”
    花花找出了一个笸箩:“就这几个了,要不,明天我去花溪村再要点粮食?”
    “还是先别去了,等过两天就分麦子了。”
    老何总觉得老是去丈人家要吃的不是个事,他有点伤自尊,所以他尽量不去,家里有口吃的,他先紧着花花吃,花花吃饱了他再吃。不逼到份儿上他是不会去丈人家添麻烦的。
    老何拿了一个饼子又跑回场院。
    他冲进队里的灶房,把金贵扶起来,掰碎饼子喂到他嘴里。金贵一点点吞咽,老何又喂了点水。喂着喂着,金贵咽不下去了。老何往他嘴里灌水。他想尽量挽留这个孩子的生命,可是,他无能为力。金贵正一点点耗干,只剩一幅骨架,嘴里只留着一口气。
    中午火辣辣的的太阳把场院秫秸箔上的麦粒晒干,留守在场院的妇女们用小推车把装在麻袋里的麦粒推到碾房,几个人抱着碾棍围着中间那盘大碾转了无数个圈,金黄的麦粒变魔术般地变出来雪白的面粉。
    大家又过筛,过了粗筛过细箩,麦麩被筛出来,留下了洁白细腻的白面。完事后又推回队里。几个人开始加上老面引子,和面做馒头。差不多天黑前,雪白的馒头终于出锅了。几大锅暄腾腾的大白馒头冒着热气,村子里队里的男女老少都围着等着分馒头。
    队长先讲了一段话:“咱可是麦子没割完先顾着嘴哈,大家伙呢按人头分,每个人两个大馒头,多了没有,先解解馋,顺便长长劲儿,吃完后好好干活,好了,开始分吧。”
    食堂的桌子上摆满了高粱杆做成的大盖垫,大盖垫上摞的高高的像山一样的大白馒头,山一样的麦堆变成了山一样的馒头,山一样的馒头释放着浓浓的麦香,浓浓的麦香味儿一?缕一缕的钻进人的鼻孔,把何家庄男女老少的馋虫从肚子里勾出来,馋虫张开大口,焦灼地等待着,人们更饿了。
    伙房里排着长长的队伍,很多人瘦的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很多男人光着脊梁,两肋间的两排肋骨根根分明,两肩耸立,肩胛骨棱角分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珠子,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很多人开始甩着嘴角的哈喇子。光屁股的小男孩儿抹着鼻涕,穿着小碎花裤衩的小女孩儿扎着羊角辫,扎着的羊角辫上插着麦秸草,不管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都有被毒辣的太阳晒黑的脸,黑的脸上再加一层土,再加一层灰,黑的小脸灰的小脸,脸上的大眼珠子一转,白眼仁一闪一闪,小嘴一咧,口里的白牙一闪一闪。
    大姑娘穿着大襟花褂子,洗的泛白的青裤子上的膝盖上补两个大补丁,背上背个斗笠,小伙子有的光着背,有的穿个小白汗褂,汗褂也是,不是这边缀个补丁就是那边缝着口子。何家庄的人穷的真是均匀,说不上谁家过的穷谁家过的富,都是席上滚了炕上,谁也不用笑话谁,谁都有补丁衣裳,谁也顾不上自己穿的是不是补丁衣裳,如果不是还有个羞臊,他们可以和小孩子一样脱的光溜溜的。还是遮遮羞吧,仅仅是遮羞而已,因为最需要操心的是肚子,饿的发慌饿的难受饿的后心贴前心,饿的后腰处一个劲儿的往后吸着肚皮,肚皮像个瘪了的气球,如果这个气球不需要充满就好了。
    何家庄有人说,人怎么还得吃饭?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
    何家庄有人说,人如果不吃饭不就完了吗?
    唉!还是别叨叨了,快点快点往前走,馒头快分到咱手里了,前边没有几个人了,你瞧,早排队的人家吃开了,哎呀真馋人……
    是的是的是的,馒头分到手的人们,早就开始了狼吞虎咽,大家手里掐着一个,另一个被大口大口地吞食,有的青壮劳力几口就咽下肚去,当一些老人还在嘴里慢慢咀嚼的时候,那些精壮的小伙子们两手空空舔着嘴唇,两眼瞅着剩下不多的馒头咽着唾沫。队长看了看说咱可以给壮劳力多加个馒头,他们干活多。
    每个青壮年又加了一个大馒头,金富已经分到过俩馒头,可他三两口就下了肚,此刻他正夹在壮劳力后边,想再次糊弄个馒头吃。分馒头的会计看了看没给他,你他妈的不去队里干活吃倒是好样的,金富抢着就跑,较真的会计追上去,金富抱着馒头不给,被会计硬掰开手腕把馒头夺回来,会计抱着馒头往回走,把馒头分给了壮劳力,会计嘴里还絮絮叨叨:你他娘的干活不中用,偷奸刷滑,你他娘的吃点瞎点。
    金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瞅着会计,气的喘着粗气,瘦骨棱棱的肩膀一抖一抖,小细脖子一梗一梗,活像一只瘦鸭,这只鸭歪了歪脑袋,看旁边庆福他那七十多的老娘正咧着没牙的嘴慢慢的吃馒头,她一个还没吃完呢,另一个还抓在手里,金富又一次恶向胆边生,他抢过庆福他娘的馒头就跑,老太太正吃的高兴呢,她脸上连皱纹都在笑,突然她皱纹不笑了——手里的馒头不见了,老太太零乱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都要哭了。

    @海州书生 2020-03-16 19:29:04
    探讨人性弱点,感悟精彩人生。
    -----------------------------
    谢谢共鸣,晚上好
    第三十四章,金贵死了


    初夏的夜完的坟地里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声音,貌似不知名的小动物住在坟地里,趁夜晚出来觅食。有种通体雪白。像猫不是猫,像兔子不是兔子、如今已经绝迹的动物,何家庄人叫不上它的名字,只觉得它很小,比老鼠大不多少,跑起来飞快,快到什么程度呢?就像一根白线,只看到一根白线,它就跑过去了。它因为小而轻,跑得又快。有人说他的形体像骨头,又像脊椎,只有差不多四两重。何家庄人给它取名“四两骨椎,”至于学名叫什么无从考究,反正很快就绝迹了。何家庄的坟地,隐匿的无名的动物很多,听说的就有几十种。很多物种形状不一,却有个统称“火皮子,”火皮子其实是狸猫或者狐狸或者“四两骨椎”在坟地里住久了,身上沾染了磷,磷燃点底,几乎是遇见风就燃烧,动物们跑得快,就像一簇火在跳跃,远看又像一个无人挑着的灯笼。
    老何对野生的这些物种不感兴趣,他总觉得他们过他们的,自己过自己的,互不侵犯便好。
    金贵呢?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与这些跑的飞快的、跳跃着的、兔子不像兔子、猫不像猫的的物种作伴……

    老何分到馒头后,他一口也没顾上吃,便抓着馒头进了里屋,他把馒头掰了一小块,塞金贵嘴里,老何跟金贵说着话:“金贵呀,你吃饽饽吧,白面大饽饽,可香啦,来,咱吃一口。”
    躺在炕上的金贵,胳膊腿像风干了的腊肠,肚皮狠狠地塌下去,身上除了骨便是皮,老何摸了摸,他的身子僵硬干枯,只有胸口那还稍微有点起伏,以证明他还喘着气,别处看不到一点生机,他有点像他奶奶去世前的样子,像风干了的蛤蟆皮。
    他好像听到了老何的呼唤,鼻子似乎闻到了馒头的香气,舌头也尝到了馒头的香甜的滋味儿,他努力的掀开眼皮,努力的让嘴唇动了动,他想咀嚼着咽下去,但他的嘴好像也是硬的,好想僵住了,老何急忙把馒头泡开水里,往他的嘴里倒了一点稀的,但是他还是咽不下去,他的食道细的像根线,眼看就闭塞了,他吞不下任何东西
    金贵眼珠转了转,终于他看向了老何,嘴角艰难的绽开一个笑容,他气息微弱的说:
    “哥哥,饽饽……大饽饽真香啊!”
    然后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张开着口,口里含着馒头,大大的眼睛瞪着老何。
    那口馒头他终归是没咽到肚子里。
    老何伸出宽厚的手掌给他合上眼皮。


    灶房里人声嘈杂,队里的男女老少都吃着香喷喷的大馒头,谁也没有注意到金贵在炕上咽了气。
    老何难过地看着这孩子的尸体,没能留住他的命啊!

    老何从里屋出来,到处寻找金富。有人说金富抢庆福他娘的馒头跑了。另一人说金富抢着庆福他娘的馒头跑了让庆福撵上揍了一顿,金富被揍的鼻青脸肿,抢的馒头又让人家抢回去了,此刻正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生闷气。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行踪,别人却找不到他,老何也找不到他,偌大一个何家庄,藏人的地方太多,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老何去队里仓库扒拉出了个破麻袋,又找到一领半旧的席子,回去后,打了盆水,给金贵洗了洗头脸,然后用麻袋裹了尸体,外层包上席子,然后找了根麻绳捆起来,收拾完后他夹着那个席卷子出现在外屋吃馒头的众人面前。
    大家吃完馒头准备去场院垛麦穗,看老何出来还夹着个席卷子就问怎么了?
    老何说:“卷子里是金贵,他死了,我得把他埋了,你们先去干活,我完事后再去。”
    四婶子问:“金富回来没有?得跟他说声啊!”
    老何说“一直就没见到这王八蛋,谁知道窜哪去了,你们谁见到他跟他说声,他弟弟是我埋的。”
    说完他去队里仓库寻了把铁锨抗肩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天早已黑透,坟地里静的怕人,偶尔有夜猫子凄惨地叫两声,老何夹着席卷在坟墓间绕来绕去,天黑看不清,老何找不到金贵父母的坟了。
    也难怪,金贵姓董,跟何家没有任何渊源,董家上坟扫墓的事老何都不参与,金贵父母的坟他只是大体知道位置,白天也许好找些,可晚上就有点困难。
    老何借着天上的星光,仔细地寻找着。
    很多坟都没有墓碑,那个年代,活人都顾不过来,谁还管修碑的事?所以很多坟都没有碑,后辈只是凭记位置上坟。
    再说自家祖宗的坟谁还不认得?
    今晚并没有太多星星,它们都躲进了厚厚的云层,能见度太低了。他踩着杂草,磕磕绊绊,唉,等明天再埋不行吗?自己就好管这闲事,还是回去,明天让他哥埋去。老何想着,可是,依金富的性子,他不一定管,再说,真的要停尸一晚吗?
    小孩子没有这说法,一般就是死了赶紧埋掉,再说天又热,真不忍心看他再招苍蝇。
    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老何想着,放弃了背回去的想法,他继续寻找。
    坟地里的带刺的野草真多,丛生的荆棘和拉蔓子把老何裤子刮烂了,他转悠半天,还是没找到。

    他颓废地坐在地下,把席卷轻轻放在一边,然后双腿并起,两只胳膊支到膝盖上,双手捂着脸,闭上眼睛约摸着方位。等他再抬起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前边不远处亮起了一盏灯。
    那盏灯一跳一跳地,好像在对着老何打招呼,他不知为什么,总觉的这灯很奇怪,但又说不出什么来,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向着这盏灯走去。
    而那灯,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往前跳动。老何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跟着这盏灯往前走。路上很平坦,没有石头瓦块,没有磕磕绊绊,他很顺利地跟着那盏跳动的灯走到一个坟包前,这灯停了下来,在坟前点了三点,就像一个人点了三下头。
    老何才看明白,不是什么灯,而是一团火光,跳跃的火光。
    老何在火光照耀下,才看清坟包前立着一块碑,上写着“董汉卿之墓。”
    老何明白了。
    董汉卿是金贵的曾祖父,当年还是有些家业,所以他死时是厚葬,坟墓也是修的气派,墓碑也精致。
    老何想,既然找到了他曾祖父,那他前边就是他祖父祖母了,祖坟的安排是“父抱子,”就是父母的坟前边是儿女的坟,依次类推,老何找到了金贵父母的坟。
    金贵奶奶埋的时候老何正在家饿的起不来,村里人也是匆匆忙忙地把老 太太葬了,老何看金贵父母坟后边起的那堆新坟,估计是金贵奶奶了。
    他把席卷轻轻放一旁,然后在金贵父母坟旁挖坑,他一边挖一边说:“董家大叔大婶子,你的孩子我给送来了,这孩子跟着他哥哥没捞着点好啊,到您这,您好好疼疼他吧,太可怜了!”
    坑挖好后,他轻轻托起裹着金贵的席卷,小心地平放在坑里,那团火,就在旁边不远不近地跳跃着。老何放好后回头拿铁锨准备填土,可他回过头却愣住了。
    火光下,只见那裹着金贵的席卷被人打开了,露出了金贵干枯瘦小的尸体,老何吓了一跳,他四下里搜寻着:“谁?是谁过来了,跟我这捣乱?”
    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那团火。
    等他回过头,再看向坑里,金贵那不好好的嘛,没打开呀,席卷裹得严严实实,原封未动地躺在那里。
    老何想:“难道刚才我看花眼了?不对呀?唉!管他呢,填土吧。”
    老何添完最后一捧土,临走时对着坟包念叨:“孩子,你就在你爷娘面前享点福吧,省得跟你哥哥光挨打,还抢你东西吃,早完把你抢这来了,这下好了,你哥可以永远吃独食了。”
    他抗起铁锨准备往回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长叹……

    老何回过头,只见那团跳跃的那团火光的旁边,金贵对着他摇手,脸上是灿烂开心的笑。他擦了擦眼睛,再睁开,四周一片黑暗,一切都消失了,包括那团火。

    @春光辉耀 2020-03-17 18:29:18
    
    -----------------------------
    上午好
    @海州书生 2020-03-17 19:37:44
    生活的确不易,写得精彩。
    -----------------------------
    感谢共鸣和支持,上午好
    第三十五章,花花怀孕了


    收完麦子的何家庄一片喜气洋洋,欢声笑语,有的人说,要是咱庄一年到头都吃白面就好了,要是咱庄一到头都能吃上白面,叫咱干啥都行,叫咱白天黑夜都干活都行,叫咱一天到晚不休息都行啊!只要能吃上白面,叫咱干啥都行!
    今年算是风调雨顺,麦子刚打完场入了库,老天便下了一场透雨,麦田里套种的细细弱弱的玉米苗很快吸饱水份,麦子收割后它们见了天日,它们便舒服的伸展着叶子,就像吃饱喝足的小娃娃伸展四肢,它们一行行的,挺着傲娇的身驱,在收割过后的麦茬的身旁滋儿滋儿的生长,大自然枯荣交替,你枯了我便荣,你荣了我就枯。金黄金黄的麦茬衬托出一片碧绿,一片碧绿镶嵌着一片金黄,黄中镶绿,绿中嵌黄,黄黄绿绿绿绿黄黄……

    这是何家庄四队的一片地瓜地,初夏时节的地瓜刚栽上不久,垅沟上的地瓜苗还只有盘子大,小的也就碗口大,就几片叶子张开着,像伸开的一个个小孩子的巴掌,瓜蔓也很短,整棵的瓜秧遮不住高高隆起的田垅,高高耸起的田垅上长满了杂草。

    花花跟着队里的妇女们在地瓜地里除草,她认认真真的拿着锄头,仔细地寻找着每一课草。
    队里那些娘们儿都偷懒耍滑,她们看干活实在的花花锄得又快又干净,就叫她停下等等她们。可花花不会偷懒,她锄着锄着又锄到前面去了。没办法,她回过头朝着她们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她们把花花锄出来的草用土栽起来,就在后面叫她:“哎!花花,你没锄干净,你回来看看,草都还在这站着呢。”
    心眼实在的花花赶紧回去,一看,自己锄过的地方,草都立在那儿,可不没锄干净嘛,她重新拿过锄头,再锄一遍。锄完后,她再接着锄前面的。
    她们又在后面把她锄过的用土栽起来,又喊:“花花,回来,你又没锄干净。”
    花花再回来锄一遍。她们便哈哈大笑。花花也开心地笑。一个上午过去,她们不知道整治了花花多少回,而天真烂漫的花花,毫不知情。

    老何是好脾气的,他一般不发火,他谨记着父亲的教诲,可是,就为了花花这事,他发火了。
    那次是老何发过的最大的一次脾气,所有人都吓坏了。谁也不敢吱声,并且都狠狠地长了一次记性。
    就是花花锄草。
    那次下地是男劳力一堆,妇女们一堆,都在同一块地里锄地瓜。
    男劳力锄得快,不一会儿就锄到头了,那帮娘们儿磨磨唧唧,就是不往前赶,间或夹杂着一阵哄笑。
    老何莫名其妙。
    她们那是笑啥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锄到头的男人们在地头休息,老何才发现她的花花是她们哄笑的对象。
    他走近那帮女人,才看见她们在花花锄过的垅沟里栽草,栽完的时候就开始吆喝花花:“哎,花花,你又没锄干净,快回来重新锄一遍!”
    她们嘻嘻哈哈,高兴地笑着。
    而花花,正拿个锄头往回走,她还问:“在哪?哪有落下的?我再锄。”

    老何走到那棵草跟前,伸手拔出来:“这是谁栽的?啊?给我站出来!”
    大家都不吱声了。
    老何冷着脸,恶狠狠地说:“你们就这样欺负我的花花是不是?你们还长点良心不?啊?今天这草你们不说是谁栽的,好,我今天就奉陪到底!花花,过来,你跟我一起,咱不干别的,就在后面栽草,让她们回来锄。”
    老何拉着花花,把这帮娘们儿锄出来的所有的草都重新栽到地里,那些锄过的蔫蔫的草都重新站了起来。
    老何叫着:“都回来,没锄干净,重新锄一遍!”
    老何的威望在村子里连队长都敬他三分,何况那些普通的社员,那帮娘们儿都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回来锄啊!”老何突然间暴怒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狠狠得盯着那帮娘们儿。
    “你们笑啊?为什么不笑了?都愣着干什么?要么回来锄草,要么笑给我听,你们不是觉得好笑吗?为什么不笑了?笑啊!”
    队长在一旁没吱声。
    事情僵在那儿。

    那帮女人们杵了一会儿,看队长都没说话,怎么办?
    有个心眼子活络的就走到老何跟前,道着歉说着好话:“那个……庆良啊!你别生气,我们是逗花花玩儿呢!”
    老何一听更是火冒三丈:“逗她玩儿?有这么玩儿的吗?那我逗你玩玩儿,来来来,先把这些没锄干净的再锄一遍,”
    那个女人的丈夫看事不好,一个箭步窜过来,朝着自己的女人“啪”地就是一巴掌:“臭婆娘,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拿你当哑巴!”
    “谁还逗花花玩儿?都过来,来尝尝被逗是什么滋味儿!”
    人群中鸦雀无声。
    那帮娘们儿以为队长会过来打个圆场,竖个梯子,好让她们顺着下来,可队长在一旁装傻,今天的事要不是花花突然间呕吐起来,她们谁也下不了台。
    花花吐得那个厉害呦!
    老何扶着花花捶打着她的后背,人群中不知谁嘟囔了一句:“不会是怀孕了吧?”
    女人们围过来,关心地问候着。
    老何大手一挥:“用不着你们假惺惺,花花,咱们走,回家!”

    四婶子听说花花怀孕了,高兴地就像她怀孕了一样。一天好几次往老何家跑!她托人去花溪村捎信,花花父母杀了一只鸡提着一小筐鸡蛋高兴地来看花花。老何也是高兴,没想到啊,自己很快就可以当爹了,他每天哼着“东方红太阳升”里里外外的忙活着照顾花花。

    伶俐在娘肚子从一个小指甲盖那么大到手指肚,到长出了胳膊腿,再到大鸭梨,他浮在一片水里,漂浮着身体,高兴的时候他动动胳膊踢踢腿,不高兴的时候他也动动胳膊踢踢腿,偶尔还听到外边有动静,呼呼隆隆,丁零当啷,他好像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跟他说话,好像在求他出来,可是,我该从哪里出去?那么我这是在哪?这儿不好么?我觉得挺好的呀!有吃有喝,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翻身就翻身,想踢腿就踢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累了想睡觉就睡觉。
    可是这个地方待久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就是个熟透的瓜也得从瓜蔓上掉下来不是?可是伶俐却不……

    从花花喊肚子疼开始,伶俐就缩在娘肚子里不想出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四周一片混沌,他在水里飘浮,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又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双腿一蹬,他想游泳,可这地方太小了,他施展不开,他生气了,脚丫子朝着一面软绵绵的墙壁踢了过去,耳边只听到一声女人的惨叫!
    花花疼的捂着肚子,在炕上打滚,打滚丝毫阻止不了疼痛,四婶子和老娘一旁急的满头大汗。
    四婶儿摸了摸花花的肚皮,说:“瓜熟蒂落,到了时辰该出来就出来,花花你忍着点儿。”
    两位老人家用平生所得的所有经验告诉花花,多活动,多活动孩子下来得块,花花呀!你到天井里走走,快起来,去天井里走路去。
    花花疼得满头大汗,她哀嚎,她求告:孩子你饶了我吧,少折腾点,快出来吧,您娘受不了啦!求你出来呀孩子……
    花花哭吱咧咧地嚎叫!
    花花被老何搀扶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四婶子本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接生婆,她一直陪着,可三天了,花花骨缝才开了两指,其余两指怎么也不动弹,急得四婶子一遍一遍伸手试,还是两指。
    把个老何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花花娘也住在这不走了,她准备好了大人孩子的各种吃食,小米红糖鸡蛋,就等着孩子落草。
    好歹到第四天早上,第三指骨缝算是开了,接着开了第四指。

    第三十六章,伶俐来到人间

    1968年,伶俐来到苦涩的人世间。

    三四天下来,伶俐痛快的玩耍,他左踢右蹬,上一拳头下一拳头。四周都是软乎乎的墙壁,伶俐把脑袋依偎在墙上,他感觉好舒服,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又睡了一觉。
    睡的正香呢,突然间耳边传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咔吧”一声,他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惨叫,伶俐吃了一惊。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歪着脑袋打量着四周,才发现脑袋上方出现了一片亮光,亮光处裂开了一个洞口。伶俐有点害怕,这个亮着的洞洞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有危险?他正琢磨着,耳边有个声音在跟他说话:“孩子,该出去了,那个洞洞就是通往外面的通道,快去吧,很多人在外面等你。”
    伶俐坐着不动。
    “为什么不去?外面的是你娘另外的样子,那才是你娘该有的样子,还有你爹,你出去他们会照顾你。去吧孩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非常美丽,多姿多彩,外面鲜花遍地,外面荆棘遍地,外面有风有雨有阳光。无论什么,好的坏的都在等着迎接你,孩子,快去。”
    伶俐听了很奇怪:娘是什么东西?娘的另外的样子?难道我在的地方是娘的样子?我在娘的一个什么什么里?娘另外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伶俐半信半疑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把一只手伸进洞口,他抓不到任何东西,再长些,再长些,长些……
    四婶子松了口气,她提到嗓子眼的心回到肚里,鼓励着花花使着劲儿:
    “使劲儿!憋足一口气,使劲儿……”
    也就是花花这五大三粗壮实的体格,不然这几天怎抗得住?
    眼看着要出来了,四婶儿一阵激动,她低下头,想看看孩子的脑袋,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
    她看花花最先出来的竟然是一只手,四婶子吓的满头大汗。
    这孩子,这是想要你娘的命啊!
    四婶儿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冷静了下来。挽起袖子,把自己的一只手探进花花的产道,她轻轻地握着那只小手,慢慢的推送,伶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把自己的手送了回来,然后脑袋被轻轻的移动,他的脑袋开始下沉,慢慢的向着那个洞孔滑去。
    他有点不高兴了。这是干嘛呢,不想要我出去吗?那好,我就待里面呗,反正在里面也挺好。哎,不对,那人不是说外面比里面好吗?还有爹?娘?鲜花?荆棘?爹是什么东西?娘又是什么东西?听说那个叫爹娘的东西会照顾我?会给我吃的喝的吗?
    他又好像,听到了娘的呼唤!
    娘在一遍又一遍的叫着:
    “出来!孩子……”
    不行,我得出去!他现在,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出去!
    他叫着:“娘,娘,娘我来啦!我要见你!”
    他想拱出去,正好,那只抓住自己的小手送回来的庞然大物,正摸着自己的脑袋,他开始配合着,脑袋使劲全力,往外钻。
    钻!拱!他用上了所有的力量。
    孩子的脑袋慢慢的出来,随着出来了胳膊腿,小家伙在四婶子手里“哇哇”大哭。
    老何听见哭声后迫不及待的进了屋,他几步冲到花花跟前,看见花花疲惫不堪地躺着,为了这个孩子,她已耗尽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炕上闭着眼睛。
    花花浑身透湿,她好像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在叫娘,花花兴奋的咧着嘴笑,然后嘴角的笑纹还没褪回去,便闭上眼睛睡着了。老何看她那样子,心疼的摸着她的湿漉漉的头发,不忍心叫醒她。
    四婶抱着小孩儿给老何看:“看看吧,是个带把儿的,庆良,你有福气啦!”
    老何看到这个活生生的小东西,胳膊腿儿乱动,间或“哇哇”哭两声,不一会儿他眼珠子翻动了两下就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四婶说他在他娘肚子里折腾好几天,也是累了,得让他歇够,歇够了自然就醒过来了,叫老何不要着急。老何忍不住,他激动的又去摸儿子的小手,捏捏小脚,嘴巴在那通红透亮的小脚丫子上“嗞嗞儿”地亲个不停。
    伶俐也是真的累了。
    他从那个洞洞里拼了命的钻出来,只感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个洞口好窄,他感觉挤得荒,被挤压,他不舒服。好不容易,他的胳膊,腿,还有脚都从那个洞里抽出来,那个洞口好长啊!
    终于见了天日了。
    这外面的世界好明亮啊!他睁开眼睛四周看了看,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急得他只有张开嘴,然后只发出一个声音:
    “哇……哇……哇……”
    突然间他感觉累极了,他闭上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他想睡觉了。
    老何亲够了,便仔细地端祥自己的骨肉,这个可爱的小肉团紧闭双目睡的正香,老何发现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包括脸型,哪儿看都不像自己和花花,难道这不是自己的儿子?是不是花花跟别的男人生的?难道他不姓何?
    老何心里难受起来,花花有点缺,在花溪村被人祸害了也说不定,有些男人天生心术不正,自己家有老婆有孩子还出去沾花惹草,老何想如果是的话,自己这不是给别的男人养孩子吗?老何突然醋劲大发,自己这顶绿帽子戴的好冤……
    可是花花,那晚的花花明明是个黄花大闺女呀?老何想起了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他感觉遇到了障碍物,他为了往里拱使了好大的劲儿,花花躲在自己的怀里直喊疼……
    不对,自己差点冤枉了花花,这孩子除了我何庆良谁的都不是,他再次仔细端祥,突然他想起来了,这孩子……这孩子怎么长的那么像他姑?厚厚的单眼皮,厚厚的嘴唇撅撅着,撅的能拴住头驴,对了,等以后他长大了让他用嘴唇拴驴。
    老何释然的笑了。
    突然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儿子的小脸模糊起来,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轻雾,雾中出现了一个红红白白的房间,八岁的何庆良抓着母亲的旗袍袖子。那个裹在白布里面只露着俩眼的男孩儿,瞪着何庆良,仇恨的眼睛狠狠的盯着。他盯着何庆良的眼睛,脑袋却向着自己怀里的儿子扑去,他拼命往儿子的脑袋里拱,眼睛却还瞪着何庆良。
    何庆良抓着母亲的旗袍袖子。
    母亲的旗袍没能护住何庆良。斜刺里却冲出了自己的姐姐何爱英,何爱英抓起那个白布男孩扔在一边,她自己也向着儿子的脑袋上扑去。
    满身是窟窿眼的姐姐浑身裹满红的刺眼的鲜血,每个窟窿眼都还在沽沽的冒血,姐姐狰狞可怖,何庆良抓紧了母亲的旗袍袖子,就听母亲的声音在说:你这是何苦?
    姐姐何爱英还是拼命地拱着。
    突然,斜刺里又冲出一个,却是金贵。金贵挺着干柴棍样的身子去抓何爱英,金贵的力气好大,一把扯起何爱英扔到一边,金贵也向着儿子身上扑去。
    白布男孩瞪着仇恨的眼睛出现了,何爱英也裹着满身的窟窿眼出现了,三个人在儿子的脑袋上展开了一场浴血奋战,儿子的脑袋上方血肉横飞……

    “哇……哇……哇……”
    孩子突然凄厉地大哭,哭声惊天动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拧他打他掐他,老何抱在怀里,在炕前走来走去,颠来颠去,可儿子还是大哭不止,哭的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院子里一声公鸡的啼叫,声音洪亮,响彻云霄。怀里的儿子突然止住哭声,躺在老何臂弯里继续沉沉睡去。
    第三十七章,毛驴成精了

    这几天老何一直琢磨着给儿子取个名字,他想来想去,人的外貌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得有个好脑子,脑子好使的人很是吃香,不用出大力,走遍天下有肉吃,所以在老何的潜意识里,是希望孩子聪明伶俐,小名就叫伶俐吧!
    大名何志刚

    老何从有了儿子后干劲儿更大,花花在第二年上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何志勇。
    三年后,他们的小妹也出生了,何小花。
    那时的他们是幸福的,无忧无虑,老何是他们的保护伞,
    三兄妹因有个强大的父亲,快乐的成长着。
    只是花花照顾三个孩子着实吃力,她干活又没什么脑子,很多事得老何亲力亲为,所幸,老大伶俐从小就聪明懂事,五六岁上就能做许多事。
    他能烧火做饭,推磨,去碾房碾玉米粒,他牵着自家的小毛驴,到碾房后还给套上套,再把驴眼蒙上,他个子小,够不着驴的眼睛,他就脚踩着碾盘,把那“驴遮眼”往驴眼睛上套。
    小毛驴也跟着长大了,它是伶俐从小的伙伴,从六岁开始,伶俐经常赶着它拉个小地排子去地里拉庄稼。队里分的地瓜,玉米,麦子都是他俩往家里倒腾的。一有空,伶俐就牵着他去河边草地上,毛驴吃草,伶俐粘知了,他总是等毛驴吃饱后,再脖子上挂着串儿“吱吱”乱叫的知了兴高采烈地满载而归。
    伶俐跟毛驴的感情,可以说是称杆儿离不了称砣,他上哪都牵着他的毛驴,就连晚上村子里放电影,伶俐都牵着他的驴去,那驴两眼盯着屏幕,看的很像那么回事儿,村里人就说:“伶俐,你牵着驴看电影,它能看懂吗?”
    “能啊!”伶俐开心地回答。
    那驴还回过长脑袋看看伶俐,好像听懂了似的。
    旁边有的人又说了句:“伶俐的那头驴啊,我看成精了!”
    那头驴也是,有机会就让伶俐骑着他满街转,伶俐叫它上哪它就上哪,有时志勇跟他一起骑在驴背上,那驴也没意见,驮着哥俩颠儿颠儿地到处跑,把哥俩在驴背上乐的哈哈笑。
    何家庄这两年生活有所改善,主要是地里小麦追加了化肥,产量提上去了,由原来的亩产一百五十斤提高到亩产五百斤,玉米收入也有所提高,人们虽然还是吃不太饱,但比起以前,算是很好了。
    只要你不是很懒,只要你去队里出工,一个人的工分省着点花也能过得去,只是老何,孩子多,劳力少,日常穿戴就不那么讲究了,大人孩子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老何是这么想的,自己有两个儿子,将来就是两房媳妇儿,现在不比以前,彩礼数蹭蹭上涨,家里不攒下两个钱就不用想着把媳妇儿娶进门,所以老何,跟大多数农民一样,从儿子一落地就开始省吃俭用,拼命节省拼命干活。

    老何和花花每天都去队里干活,家里的一大摊子都是伶俐和志勇做,伶俐烧火做饭,让志勇看着小花,老何抽空铡的那点草料,伶俐得空就喂那头驴,把驴喂的膘肥体壮。

    那头陪着花花嫁过来的驴,来到何家,已是第七个年头。
    伶俐骑着他来到河边,他让驴在草地上吃草,他照旧举着根杆子粘知了,他粘的上了瘾,粘的得意忘形,以至于驴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他粗心大意了。
    @七十老汉 2020-03-20 16:58:12
    我们的世界不缺乏阳光的温暖和人性的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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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阳光下的暖……谢谢共鸣……
    第三十八章,金富夜闯何大头家

    初夏昼长夜短,庄户人家大多是早早吃完晚饭便睡下。那样就不用点灯,也就不用浪费煤油,整个村子里除了天上的星星还有躲在槐树缝隙里的月亮外,各家窗户几乎透不出一丝光亮。
    何大头怕金富再来纠缠,便早早的吃过晚饭,一家三口躺在炕上。庄户人家习惯了日子的乏味。爱爱不困,只是躺着,眼睛瞅着窗户缝里的些许光亮,脑子里做着每个姑娘们都做的青春的梦。关于未来,关于婆家,她有点害臊。早晚要嫁人,嫁谁都行,反正不能是董金富。
    何大头睡不着,摸黑坐起来,从炕沿上的烟盒子里抽出旱烟袋,摸索着捏了一把烟丝装进烟袋锅,爱爱娘咕哝着说:“你又要抽烟!”
    “哧啦……”火光一闪,火柴的火药的味道在屋里缭绕了一阵便消失,烟袋锅里的火光闪烁。他嘴里吧嗒吧嗒抽着,抽着抽着便咳嗽起来,爱爱娘说:“你看你咳嗽,别抽了……”
    何大头身子挪到炕沿上,他举着烟袋锅,还没等落下,就听院子里南墙根下“呼通”一声,紧接着“咔嚓!”响,然后就是一个人一声闷哼,后边是杀猪般的嚎叫……
    爱爱娘吓得魂飞魄散,在炕上缩成一团:“大头,是不是咱家进来人了……”
    “八成进来小偷了……你在屋里别动,我去看看……”
    金富蹑手蹑脚,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晚上活动已是习惯,就像一只猫。终于,他来到了爱爱家墙外。他攀上爱爱家墙头的时候,一只猫从他面前窜了过去,发出“喵”地一声叫唤,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金富站在墙头,铆足了劲儿往下跳。
    他目测过爱爱家墙头,凭他练就的爬墙功夫,轻轻跳下去不会发出声音,他满有把握地跳了下去。
    他本以为会落地无声,可随着“扑哧”一声响,他跳进了一个半米高的瓦罐里,瓦罐盛了满满一罐尿,他跳进去后,尿液飞溅,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只闻到一阵浓浓的尿骚味儿,然后嘴里喝进去了一大口,他拼了命地往外吐。
    他跳下的力量让尿罐受到了撞击,尿罐承受不了他的体重,已开始碎裂,“咯吱咯吱!”随着裂纹的扩张,金富只感到瓦罐慢慢的变成了碎片,尿液“哗”地流了一地,他一腚蹲在了地下,碎瓦片扎进了他的屁股,疼得他“唉呦唉呦”直叫唤。
    整个过程就在一瞬间,金富根本就来不及逃避,他狼狈地坐在那堆尿罐的碎片片上,头上身上溅满了尿液。头发上还在往下滴。
    何大头手里提着灯笼照着来到院子里,举起来四下里照,才看见南墙根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嘴里还哼哼唧唧,他举着灯笼走过去,才看清是个人,他家盛尿的瓦罐也碎了。
    来不及多想,先给他一棍子打老实再说。
    何大头把灯笼撇在一旁,顺手抄起旁边一根棍子就劈头盖脸打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打死你个小偷,我打死你!”
    爱爱本来睡着了,却是被她爹轮着棍子打人骂人的声音给吵醒了。
    “怎么回事呀爹?”她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
    她爹边打边骂:“咱家进了个小偷,跳墙跳咱尿罐上了。”
    金富抬起胳膊抱着头,实在受不了暴打,只得招供:“别打了叔,我是金富。”
    “你是金富?你半夜三更跳俺家尿罐里,是为个啥呀?”
    何大头停了手。
    “他那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稀里糊涂就爬您家墙头上了,结果掉下来了,唉呦,摔惨了叔,俺腚疼,头疼,胳膊疼,浑身疼,叔啊,你快把我扶起来吧!”
    金富哭吱咧咧。
    何大头伸手去拉他,可刚一动他,他就“唉呦唉呦”嚎叫,没办法,何大头只得出去叫人。
    爱爱看他那惨样,是又好气又想笑,她别过头捂着嘴,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老何等人赶过来,看到金富那惨样,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何小兵一边笑一边调侃道:“这是想人家闺女好事跳墙结果跳人家尿罐上了?”
    “不是,不是,那个,没跳墙!”金富不承认。
    “没跳墙?没跳墙你怎么进来的?谁给你开的门?哎,我说金富,你半夜三更蹲人家尿罐算咋回事?”小兵嘴不饶人。
    “别说了!”金富懊恼地说。
    老何问道:“你能动不?敢不敢拉你起来?要不小兵你拉拉试试?”
    “哎呀别拉别拉,得卸个门板把我抬起来,我扎着腚了,弄不好扎出血了,疼得厉害,再说,我让何叔用棍子打的浑身疼,哎呦疼死我了。”
    几个人只得把何大头家门板给拆卸了下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往起抬金富,金富杀猪般的嚎叫着。等抬到大队卫生室,赤脚医生老郭根本不在。锁着门。
    老何吩咐小兵去老郭家看看是不是睡下了。小兵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听他家人说老郭去外庄出诊,还没回来。
    怎么办?
    金富在村里臭名昭著,大家能来帮忙就已是天大的恩惠,很多人就想回家睡觉,不想再陪着了。
    没办法,老何说你们都回家吧,我陪着他等等。
    大家都走了,只剩下老何和大头。
    大头说:“我以为家里进贼了,如果不趁机打他顿,万一被他打了,我就吃亏了,庆良,你看这事……”
    “也是该打,偷东家摸西家的东西,给他个教训也是好事,省的他整天不学好。”

    两个人陪着金富等到天亮,老郭才背个药箱晃晃悠悠回来,门板上的金富骚气熏天,臭气熏天,那股味儿随风飘出十里远。老郭看了他一眼,拿出钥匙开了卫生室的门,进去后他把药箱一扔,然后把自已甩到那张小床上,打开了呼噜。
    老何推了推他:“哎,我说老郭,怎么睡着了?你醒醒,醒醒老郭。”
    老郭动了动,翻了个身,继续睡。老何怎么推他也不醒。门板上的金富疼得呀,“哎呦哎呦”直叫唤。
    怎么办?等着呗。
    好容易等到日上三杆,老郭悠悠醒转过来,他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一晚上没睡觉,可困死我了。”

    @海州书生 2020-03-21 16:26:32
    好文章,说出了那个年代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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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老师鼓励,上午好
    第三十九章,爱爱逃了

    何大头一家从金富跳他家墙头开始,就预感到不妙:“这小子动开了歪心眼子,得亏那晚他跳尿罐上了,如果让他顺利进入爱爱房间,爱爱还不得吃大亏?”
    爱爱和她娘想想就觉的后怕。
    何大头歪着个大头,手捏着下巴颏在屋里踱着方步,想着对策:“这小子伤好后恐怕不会罢休,怎么办?”
    爱爱在一旁急的快哭了。
    唯一的办法是让爱爱赶快嫁人,可匆忙间上哪给她找个合适的对象?总不能随便抓一个就嫁了吧?
    爱爱娘坐炕沿上说道:“这个事我看这么办,先让爱爱去花溪村她姥姥家躲一段时间,让她呆她姥姥家不要出门,这期间咱托人给爱爱找婆家,然后就在咱村散布消息,就说爱爱出远门不回来了,让金富死了那条心。”
    爱爱听了拼命点头,不管怎样,先摆脱金富再说。
    爱爱背着行李在村子里转一圈,村里人都知道爱爱出远门了,有人说她去了新疆,新疆啊,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再回来吗?够呛了!
    金富从爬墙到蹲到尿罐上,到扎到屁股,到被何大头一通打,到被抬到卫生室到天亮老郭背个药箱回来,到老郭在小床上睡醒,整整四个小时。金富就躺在卫生室那扇破门板子上熬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金富就像下了趟地狱,他疼啊!要命的疼!可他又毫无办法,只在心里把老郭的祖宗八辈恨了无数遍,骂了无数遍,又把何大头恨了无数遍,又把老何恨了无数遍。
    骂够了恨够了他竟然睡着了,陪着他的老何和何大头则一晚没睡,两个人蹲在墙角旮旯里抽着旱烟拉着呱,拉着地里的收成,拉着来年打算种什么,直拉到老郭打着哈欠从小床上爬起来。老何说快看看金富,他一个劲儿喊腚疼,你看是不是扎进瓦碴子去了?
    几个人把金富翻过身来,把他那两瓣屁股露出来,这才看见肉墩墩的屁股上血迹斑斑,有几块瓦片深深地嵌进肉里,张着茬口,老郭拿个镊子夹块酒精棉球给擦试,金富被酒精棉杀的嗷嗷叫,老郭让金富熏的恶心得想吐。擦试完毕后开始取瓦片。他拿个镊子一块一块仔细地往外夹,每夹一块金富就疼的妖魔鬼叫,不是人声。桌子上的盘子里摆着取出来的沾满了鲜血的瓦片子,老何数了数大大小小得有七八块。

    金富这次算是栽了跟头。
    他包扎后回家养伤,好多天没出门,也没干坏事,村子里也没听说谁家又丟了鸡鸭,或者是谁家狗又找不到了。
    @海州书生 2020-03-21 16:26:32
    好文章,说出了那个年代的真相。
    -----------------------------
    那个年代……唉!一声叹息!
    金富在家养伤,他出不了门,但他脑子闲不着,整天琢磨着,等伤好后怎么去追爱爱,再跳墙可得小心了。他想好了,不从南墙爬了,从西墙,还是东墙?不行,得等伤好后多上她家去两趟,看从哪边跳墙方便,到时一定把她拿下。
    皮肉伤好的快,他没超过十天就心急火燎的出了门,又去了爱爱家,得到的结果是:爱爱去了新疆。
    去新疆哪里了?人家不告诉他。
    “他妈的!”金富像只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地走在大街上,心里把何大头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x你娘的,你个大头,把您闺女送那么远,这是躲着我啊!”
    他回家后就得了相思病,脑子里天天萦绕着爱爱的影子,他想的着了魔入了迷,直到家里没吃的了,他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出去偷了一只鸡,回家煮了煮,鸡煮熟时天刚亮,他在院子里摆上桌子,把那盆鸡放桌子中央,又取出一瓶偷来的酒,摆上两幅碗筷,两只酒盅,他坐在桌子一头,给两个酒盅斟满酒,然后举起杯,对着另外一个酒杯自言自语:“爱爱呀,咱吃饭喝酒吧,来,吃鸡,你尝尝这鸡肉,可香啦,你看,我说话算话吧?你跟着我绝对吃香的喝辣的,咱家的日子,吃只鸡还不是小菜一碟?爱爱,来,喝酒!”
    他说完,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正享受着自导自演的戏剧当中,忽然他家大门被人踹开,何小兵和他娘冲了进来,小兵他娘指着桌子上的那盆鸡说:“瞧瞧啊,整个村子就你家飘出来鸡肉味儿,果真是你,金富你个狗杂种,俺家好容易养的下蛋的母鸡让你偷来煮着吃了,你个小偷,俺打死你!”
    “你怎知道是你家的鸡?你拿出证据来。”金富不承认。
    “证据?好,俺拿证据,这是你上俺家偷鸡掉俺家的破鞋,还有,看看东墙根下那鸡毛,俺养了好几年的鸡,俺认得俺家鸡毛,不光俺认得,你问问俺左邻右舍,谁不认识俺那只鸡?你还不承认?”
    小兵娘把一只破烂鞋子扔金富脸上。
    金富光顾着煮鸡,忘了处理鸡毛了,还有他偷鸡时把鞋子甩哪去都忘记了,忘记了忘记了,让爱爱那死妮子搞得什么东西都忘记了。金富接过自己那只破鞋,样子狼狈不堪。
    小兵娘骂累了,一屁股坐桌子边的马扎上,端起桌上一碗水就喝。
    可她马上就吐了出来:“呸!一大早还喝上酒了,金富你好生活呀,吃着鸡喝着小酒,神仙般的日子呀!”
    余怒未消的小兵他娘把酒泼地下,然后端起桌子上那盆鸡肉就往外走:“这鸡还是还给俺吧!哎呀我的下蛋的母鸡呀,你说你昨天还好好的,还给我下了一个蛋,今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啊!你说你下不了蛋了,以后俺靠什么生活呀!俺的老母鸡呀啊!”
    她哭咧咧地端着鸡肉走出了金富家大门,小兵跟后头,回头瞅了金富一眼骂了句:“不成器的东西!”
    金富呆呆地坐在家里,鸡肉还没来得及吃就被端走了,酒也让小兵娘泼地下,他恨的咬牙切齿!
    第四十章,伶俐丢了驴

    伶俐喜欢粘知了,更喜欢把驴拴在河边吃草的时候粘知了,驴吃得饱饱的,他脖子上挂一大串吱哇乱叫的黑色的蝉儿,一种收获的幸福的满足感溢出来。他想着蝉儿在锅里蹦跳着放出的香气,他不自觉的裂开嘴笑,随着笑漾出来的还有一大串的哈喇子,在嘴角挂着。伶俐想起娘炒的乌黑油亮的蝉儿他肚子饿了,他想起来该回家吃中午饭了,他回到拴驴的那棵柳树下,看那树下空无一驴,他还想是不是栓错了地方,就在柳树周围寻找。
    伶俐转了一圈又一圈,连点驴毛都没找着,他开始嚎上了:“我的驴呀啊!找不到了!我的驴,谁见过我的驴呀?”
    四周除了知了那聒噪的“吱吱”声没有一点回音。
    大中午头,天热,河边没人啊!
    伶俐气得捡起块石头朝着树上知了叫的方向扔去,那知了马上闭嘴,但不一会儿又叫起来。
    伶俐抗着粘知了的杆子,光脊背上冒着汗珠子,一边张着大嘴大声嚎叫着一边往家走。
    老何大老远就听见伶俐那扯着嗓音的嚎叫,他还想这孩子怎么了?谁打他了这是?他顺着伶俐哭叫的方向迎出去接着伶俐,看伶俐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串知了,还抗根杆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家驴呀,爹!咱家驴找不到了,我把驴弄丢了!爹!”
    老何一听:“什么?咱家驴不见了?伶俐,你慢点说,刚才你把驴拴哪了?在哪丢的?你领我去看看!”
    老何跟着伶俐来到河边,伶俐指了指拴驴的柳树:“我记得就拴这棵树上了,爹,怎么就不见了呢!”
    伶俐一个劲儿地哭!
    老何问伶俐:“你确定是这棵树吗?你没记错?”
    伶俐抽泣着说:“没记错啊爹,这四周我都找过了,没找到啊!呜呜呜!”
    老何在附近搜索了一遍又一遍。
    他心想:“坏了,难不成真让贼偷了?”
    他想了想:偷驴的人肯定是金富,大热天又是中午头,外庄的贼不可能跑到河边来,对,肯定是他。
    他拉起伶俐回去,去二大爷家叫小兵:“小兵你快出来,跟我去趟韩石镇上!”
    小兵正在吃中午饭,他懒得动弹:“什么呀事呀庆良哥,你等俺吃饱再去不行嘛!”
    “俺家驴丢了,估计被小偷牵着去镇上狗肉汤锅了,你快跟我去看看,必要时把驴抢回来,得多叫几个人。”
    小兵一听:“什么?你家驴被偷了?”
    他把饼子扔到饭笸箩里跟着老何就出来了:“可恶的小偷,逮着他非揍他个半死不可!”
    他俩又把大生子叫上,伶俐要跟着去,老何不让:“伶俐你在家等着,我去把驴要回来。”
    伶俐流着眼泪摇着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泥水汗水泪水混合着流成一道道小溪,老何理解儿子的心情了,家里那头驴是伶俐的命啊!
    老何坚定的蹲下身:“来,伶俐,到爹背上来,爹背你去。”

    三伏天的太阳像下了火,小胡同里静悄悄的,人们热的不愿出门,树荫下面,有只狗儿热的吐着舌头,金富倒背着手到他近前,它看了眼金富,耸了耸鼻子,突然间爬起来就跑:这个人的味道如此熟悉,前几天晚上差点让他逮到煮到锅里,要不是俺鼻子灵,提早闻到他身上的狗腥气,还有熟狗肉的味道,要不是俺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俺跑的快,恐怕现在的俺早就在他的肚子里。它好像看到自己被煮的稀烂的身体囫囵个儿趴在金富家的大盆里,大盆上空冒着热气,它好像看到金富撕扯下自己的一条狗腿塞到嘴里吃的满嘴流油……
    它跑的更快,腿肚子颤抖,他颤抖着腿肚子在何家庄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直钻到自己的主人家,钻进主人家的院子里,它四处找藏身之处,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便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直到主人看见说咱家狗怎么了?被人撵了还是被别的狗追?狗狗才发现主人的身子是个安全的去处,它一头扎进主人怀里浑身颤抖,狗身上大汗淋漓!主人身上热汗淋漓!
    好险!
    金富紧撵慢撵没追上,它妈的狗也成精了,跑的贼快,他追着追着发现狗狗进了一家人家的院子,他一看是村支书何庆功家,金富有些丧气,他知道这狗又吃不成了,垂头丧气的往回走。
    金富如丧考妣,其实就金富那性子,就是真丧了考妣他也没这么丧气过,他父母死的时候他无动于衷,还想着可算没人跟他抢饭吃了。

    金富顺着胡同七拐八拐拐到村前的河边,他娘的昨晚去偷鸡,今日又撵狗,偷的鸡都煮熟了到了嘴边了又被人抢回去,鸡没吃成,狗没撵上,汗倒出的不少,他娘的粘乎乎的实在难受,先下河洗洗澡吧。
    金富刚要脱下身上那件千疮百孔的破汗塌子,却在柳叶的缝隙里看到伶俐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一串“吱吱”乱叫的蝉儿,脸上闪烁着晶莹的汗珠儿,他抬着头,伸长脖子举着根长杆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树上,不一会儿,他开始撤回杆子,杆头上便粘住了一个“吱吱”叫着的垂死挣扎的蝉儿,伶俐把蝉儿从杆上扒下来,穿到脖子上挂的细铁丝上,那蝉儿的翅膀在铁丝上呼扇着。
    他全神贯注的粘着知了,忘记了旁边草地上吃草的驴,那驴被拴在一棵树上,正低着头啃食着肥美的青草,伶俐寻找着树上的蝉儿,便离毛驴越来越远了。
    金富也不洗澡了,他瞅着机会,瞅了瞅四下无人,他悄悄的向那头毛驴摸了过去。
    他到了毛驴身边,就去解绳子,毛驴停下吃草的脑袋,抬起头瞅着金富,两只大驴眼射出一阵寒光!
    金富看那驴,大眼珠子竟然朝着金富闪着寒光,他有点胆怯了。但驴终归是驴,是没脑子的动物,金富偷牲畜也有经验了,他慢慢的朝驴靠近,把拴在树上的绳子解开,那驴被拴了一上午没换地方,这下可自由了。
    驴呀驴,没脑子的驴,你光贪图玩耍贪图痛快,谁牵你都跟着走,你不像狗,不像猫,狗和猫还认认主人呢。有人形容说头脑简单的人是叫驴踢了,可是伶俐的这头驴是自己把自己踢了,你忘了伶俐了?牵你的是谁?蠢驴笨驴傻子驴……
    所以说我们人类啊,养宠物没有养驴的,俗话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肉味美,养着养着就被人偷走,成为别人的美味的盘中餐。蠢驴不懂得保护自己,因而很容易成为窃贼盗窃的对像。那几年,很多人家养的驴或者牛被人偷走。那个年代,很多窃贼可能就是自家的邻居,很多窃贼在牵着赃物出售的路上被截获,人赃俱获,偷牲口的贼便被判上几年牢狱,出来后变老实了,不再偷大牲口,专们偷鸡摸狗。
    金富是没有胆量,他不敢偷牛,也不敢偷别人家的驴。但他敢偷伶俐家的,他只敢偷伶俐家的,他知道老何拿他没办法,他知道花花好欺负,他今天偷了伶俐心爱的驴,这头驴让金富肥了好些日子。
    第四十一章,伶俐救驴

    何家庄通往韩石镇的公路上,几个人顶着酷暑,火辣辣的太阳暴晒着,皮肤都要烤焦。公路上的沙子被太阳晒的滚烫滚烫。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面,飘过几团棉花朵似的白云,路边的玉米也就半人高,柔软的玉米叶像一条条细长的绸缎,绸缎轻柔地飘浮在绿色的玉米的海洋,田野里碧海无波,有的玉米叶子受不了太阳的炙烤,便让自己卷起来,卷成一个细细的桶,老远看还像一根根利剑,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烟叶田里,肥厚的叶片拥挤着,互相摩擦着颈项,热浪滚过烟田,一浪高过一浪,烟叶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焦油的香气,有点辣、有点香、有点醉人。
    天太热,公路上没几个人,大家戴着草帽,身上汗珠子从每个人的脸上哗哗的往下淌,老何把草帽扣在背上的伶俐身上,额头上汗珠子流到眼睛里,杀的他眼睛睁不开,他撂起破汗塌子的一角不停的擦着汗。
    十多里路,大家紧赶慢赶,好歹算是到了。
    老何远远看见狗肉汤饭店的招牌了,他突然看到金富从里面急慌慌出来,手里好像提着包东西,只见他一溜烟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离太远了,追也来不及了。
    老何他们终于赶到狗肉汤锅饭店,看见满屋子的顾客,都坐桌前吃的满嘴流油,服务员迎上来:“想吃点什么?里边坐!”
    老何他们东张西望,忽听后院传来一声驴的惨叫,几个人从前厅冲到后院,伶俐眼尖,他趴老何背上就看到了,他家的驴,正被人绑着四蹄,摁着躺在地下,其中一个人拿着个特大号的铁锤,照着驴的脑袋猛砸,那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爹!咱家的驴,那是咱的驴!我的驴啊啊啊!”伶俐撕哑着嗓子哭喊!
    他从老何背上出溜滑下来,向着杀驴的地方跑,他不停地大声喊叫:“这是俺的驴,别打俺的驴,别打了,求您了,把驴还给俺吧,别砸了!”
    他上前去抢夺杀驴者的锤子。
    毛驴抬起长长的脸,突然它看到了伶俐,它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泪水滚滚而下,它绝望的哀嚎,向着伶俐不停地求救。
    “伶俐,快救我,救我离开这儿,带我回家,我要回家去,伶俐,我要回家去拉地排车,我要你骑在我背上,我要陪你玩耍,伶俐,只要你救我出去,要我干什么活都可以,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会没命,救我,伶俐,救我!”
    伶俐明白毛驴的意思,他两手钻着铁锤的把儿,死命不松手。
    那人使劲摆脱开伶俐:“这谁家孩子?赶紧弄走,别在这碍事!”
    老何还有小兵和大生子等人也上前阻止:“我说别砸了,这是头被偷的驴。”

    杀驴的光着膀子,膘肥体壮,满脸横肉,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这驴是俺花钱买的,俺杀天经地义,你算哪根葱?跑这来管闲事?识相的话赶紧走人,不然俺可不客气了!”
    说着轮起大锤又是一记凶猛的重重的砸了下去,那驴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伶俐不顾一切地趴到驴身上,他满脸泪水,抱着驴脑袋:“不要啊!不要砸俺驴了!”他用他小小的身体拼命地护着,阻拦着那屠夫落锤。
    饭店里的几个人,把伶俐从驴身上拉起,伶俐嚎哭着,抱着驴脖子就是不撒手,他们硬生生把他拽起来,扔到一边。
    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的驴被砸碎了脑袋,白的红的流了一地,毛驴再也抬不起头,紧接着又被人在驴脖子底下割了一刀,喉咙被割断,一股暗红的液体喷薄而出。
    毛驴再也拉不了地排车,自己再也不能骑在驴背上,再也不能牵驴看电影,自家的毛驴,从小的玩伴,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活生生被铁锤砸死,死的透透的。
    伶俐看那杀驴的凶狠模样,只感觉好吓人,好像那把铁锤随时会砸到自己身上一样,然后他看那人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刀子,在驴脖子上拉一道大口子,他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惊又怕嚎啕大哭,嘴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忍不住抱紧了老何的大腿,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咱的驴!爹!爹!爹!”
    老何无奈的看着这一切,他实在无力阻止,人家花钱买的驴,人家有权处理。
    他感觉伶俐抱着自己的的小小的身体颤栗不止,他把伶俐搂在怀里,伸出大手抚摸着伶俐的脑袋,嘴里不停地安慰着:“伶俐,不怕,伶俐,不用害怕,好儿子。”
    老何把伶俐抱起来,脑袋趴在肩上,爷俩浑身汗水淋漓。
    “算了,回去吧。”
    老何跟大伙儿说:“大中午的,天又热,让大家伙儿跟着受累了,回去后上俺家吃西瓜去。”
    小兵和大生子等人异口同声地说:“庆良哥你客气啥呀?当庄老少爷们,帮忙是应该的!”
    几个人互相客气着往回走,谁也没注意到趴在老何肩上哭泣的伶俐突然间从肩膀上出溜下来,回过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进狗肉馆!

    @海州书生 2020-03-24 21:50:25
    往事悠悠情也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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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岁月匆匆……
    第四十二章,活剥驴皮

    这头花花陪嫁过来的毛驴是头公驴,如果它是女的,还能留下个一儿半女,说不定还能给老何家生头大骡子。公驴虽然也能用来配种,但是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三奶奶养的那批漂亮的高头大马见了伶俐的毛驴就不高兴,就躲,好像不喜欢它。倒是大生叔家里养的那匹小矮母马,因为跟伶俐家一墙之隔,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渐渐的产生了感情。每次在大门口见面,母马总是抖搂着脖子上长长的马鬃,脖底的铃铛响的清脆悦耳——它在勾引它,把自己的脑袋抵上毛驴的脑袋。但是伶俐的毛驴好像对它不屑一顾——你还没我高呢,嗯……不想……
    母马的含情脉脉起不到作用,毛驴依旧高傲的昂着头,依旧想着三奶奶家的那匹漂亮母马的好事。但是不久,大生叔家的母马病死了,毛驴突然在大门口见不到它了,也听不到清脆的铃声和它的耳鬓厮磨,他开始想念它,对那匹漂亮的母马也忽略了。他好像有点难过。
    它的巨大的生殖器闲置起来。没有养驴的人家来找它配种。因为但凡有母驴的家庭都希望给母驴配种的是马而非驴,因为马配驴,驴就生个大骡子,驴配驴就只能生驴。所以,谁家有头母驴也不希望再生驴,谁家有头母驴也希望生头大骡子。也没有养马的人家来找它配种,因为何家庄养马的人家不多了,开始养拖拉机。马那种动物比较娇贵,它又吃得太多,晚上还需要起来给它加餐。而拖拉机只给它喝柴油,给它肚子里灌满柴油就不用管了。就连三奶奶到最后都把漂亮的母马卖了,换了一头牛。所以伶俐家的这头公驴在伶俐家呆了八年,还是孤苦伶仃,只有伶俐是它的伴儿,如今它归了西,它的身体就不是闲置那么简单了,它全身都是宝,尤其是驴皮,是熬制阿胶的上好的材料,驴皮阿胶非常有名,可以治很多的疾病。
    所以剥驴皮是个很重要的环节,按很多人的说法,活剥驴皮的效果最佳,但是很多人下不去手,驴被活生生剥皮,是极其残忍的,所以很多屠夫是先把驴打死再快速剥皮。
    屠夫手持一把锋利的尖刀,含一口酒喷到刀刃上,然后先在驴的脑门子上割一刀,一只手掀起割过的茬口,刀尖插进茬口的缝隙开始剥离,皮肉慢慢分离。从脑袋到肩膀在刀前胸后背,眼看着驴皮像一件衣服被揭下来,衣服上鲜血淋漓。
    伶俐怒气冲冲地冲进狗肉馆,他又来到杀驴的后院,正好看到自己的驴被剥皮的惨状,他忘记了惊恐,忘记了害怕,他小小的身体暴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冲上前去,对着扒皮那人的胳膊狠狠的咬了一口!
    扒皮的屠夫悴不及防,他“唉呦”了一声,手里的刀子掉落在地上,他捂着胳膊冲伶俐大吼:“你这个孩子,咬我干什么?滚!”
    老何他们跟后边进来,那屠夫冲老何大喊:“你看你孩子把我咬的!”他冲着老何伸开胳膊,胳膊上一排清晰的牙印,正殷殷的冒血珠。“要不是看他还小的份儿上,俺跟你不算完,快点把你家孩子领走!”
    屠夫怒火万丈。
    伶俐盯着那屠夫,眼里喷射着仇恨的火焰!瘦小的胸膛一起一伏,听着眉毛鼓着厚厚的嘴唇,嘴唇鼓的高高的,可以拴驴了,可驴呢?没有驴可拴啦!
    老何抱了抱伶俐,拍拍他的脑袋,然后蹲下身,把后背给了伶俐:“来,伶俐,爹背你
    走,咱回家!”
    伶俐又一次趴他爹背上,他感到爹爹的后背像一坐山,他在这坐山上没有了恐惧,没有害怕,他眼睛里噙着泪,趴老何背上,走到半路便睡着了!

    伶俐家自从没了那头毛驴,就像人没有了左膀右臂,他蔫蔫答答了好些日子,老何和花花也心疼,损失自不必说,光家里那些活儿,伶俐就干不了,家里那辆小地排子也只能用人力拉了。
    小毛驴像个蚂蚱,所以何家庄的人把体格小的毛驴叫做“蚂蚱驴”。“蚂蚱驴”拉地排走的慢,走不了太远的路。
    如果想跑的远,小推车比地排车方便。
    小推车的中间是高高隆起的大梁,大梁的两边可以放东西,有的绑两个腊条篓子,篓子里可以装地瓜、玉米、但凡能装的都可以装。但它是独轮,轮子在大梁低下。它虽然没有地排车装的多,更没有大马车大骡车装的多,但它用起来轻巧,方便,对条件不好的家庭来说算是不错的交通工具。
    两年后。
    老何听说镇上有几个工厂雇人拉煤碳,但不能明说,只在几个熟人间传播,老何就通过朋友介绍给那家厂子送煤炭。煤厂在离家一百多里的大山里面,老何为了省点时间,通常是走夜路,有时候累了就在路边停下,然后靠在小车上打个盹儿,伶俐就给他在车顶铺条麻袋,让他睡在车上,爷儿俩睡上个把小时再继续赶路。
    老何推着,伶俐拉着,那条推炭的路,春天看万物复苏,桃李花开,夏天伴着蝉鸣,听着蛙声,秋天,昼短夜长,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路边的草丛里会传来蟋蟀的那动听的鸣叫声,那声音宛如村子里说书的郭瞎子的胡琴声。
    往大山走的时候,小推车是空着的,老何忍不住哼唱着郭瞎子说的书:
    话说那个来啊!
    天清怪早他客没来到哇,
    拉一个树片咱请请宾朋,啊
    我把他列位夫友东间全请到哇!
    请到的夫友他开正的呀!
    风啊啊啊啊啊!
    伶俐在前边拖拉着绳子,绳子打着弯,他抬头看看爹,说:”爹你唱的好难听啊,你唱个歌行不?”
    老何想了想,说:“好,爹给你唱个,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爹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二尺红头绳,
    给我闺女扎起来……
    等再有钱了,给你妹妹买红头绳……”老何连唱带说,兴高采烈。
    伶俐叹着气摇摇头:“唉!爹呀,你唱歌我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得好好练练。”
    老何对伶俐的评价不以为然,他不急不燥,开心的笑着说:
    “嗯,是得好好练练。”

    第四十三章,老何病了

    走了一程又一程,推了一趟又一趟。
    老何这趟推回家时天已大亮,初冬时节,地里没什么活干,农民正是歇冬的时候,但女人们是闲不住的,光是一家好几口人的饭食就够忙活的了,推磨,碾米,摊煎饼,煮地瓜,烀饼子,都是些繁索复杂的体力活,花花做着这些已是吃力,亏得志勇在家看着小花。
    老何跟伶俐吃着花花做的早饭,地瓜块的稀粥,爷俩一人手里抓个棒米面饼子,饭桌上一小碗辣疙瘩咸菜,爷俩吃的那个香啊!
    吃饱后爷俩把炭推到十多里的镇上厂子里,卸下后他感到一阵晕旋,又觉的浑身无力,他觉的卸货后的小推车跟装满货一样沉重,他连空车都推不动了。
    他苍白脸上淌着虚汗,无力地对伶俐说:“伶俐,你来把空车推回去,爹没劲儿了!”
    伶俐接过小推车:“爹你上来我推着你吧!”
    “不用啦,孩子,我那么重,你推不动我,再说了,我在一边,偏沉,你也没法子推我啊!”老何虚弱地说着话。
    伶俐说:“爹,你上车的右边,我在左边放块石头就不偏沉啦。”
    他把小车放下,从路边捡了块石头,要老何上车。老何不忍驳了伶俐的好意,他坐上了小车。家里这辆小推车是老何的得力助手,跟着老何十好几年了,它推过庄稼,推过土,推过粪,推过花花,推过伶俐和他的弟弟妹妹,更不用说,他推的一趟又一趟的煤炭。
    可是今天,老何成了坐车的人了。
    小推车老何坐上有点短,他伸不开腿,没办法,他把双腿倦缩起来,伶俐把左边放上石头,两边重量差不多均衡,他才学着老何,向手心吐口唾沫,手掌对着搓了搓,把袢带搭肩膀上,两手攥紧车把,他一使劲儿,车子被抬起来了。
    他开始往前推。镇上的路比较平坦,还好,他勉强推得动。可是伶俐毕竟才八岁,他推着重量比自己多好几倍的老何实在是吃力,但他还是拧着劲儿往前拱。
    车轮子一点点转着圈圈移动,铺满细沙的公路上被压出一道车辙,车辙往伶俐脚后延伸。
    最后伶俐推不动了,老何说:“我还是下来吧。”
    他让伶俐停车,伶俐倔犟地说着:“不!”
    然后眉头拧成个疙瘩,耸着鼻子裂着嘴,眉有拧成个大疙瘩,瘦小的肩膀铆足了劲儿,他吃力地往前拱。
    老何用尽力气叫伶俐停车,伶俐不停,老何说:“你再不停我就跳下去,到时车子偏了,歪倒了可是麻烦。你听见了吗伶俐?把车停下让我下来!”
    伶俐只得停下车,推着空车一路走,老何跟在车后边慢慢的走,他感觉腿软的像面条,膝盖打着弯,随时会有摔倒的危险,但他不能让伶俐再推着他了,他小小年纪已经承受的太多了,他怕伤了他的身体呀!
    老何走不动了。他坐在了路边,一点劲都没有了。
    伶俐回过头,便掉转车头小车往回走:“爹呀,你还是上来吧,我推着你走,你上来呀爹!”
    老何看了看前后,路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没有一辆马车可搭,他没办法,又挣扎着爬上伶俐的车子。
    伶俐推着他,吃力地走着。
    也许是老天不绝他,伶俐快走不动时,从镇上方向来了一辆马车,可算遇到救星了。
    大生子从镇上集市买了两头小猪,他赶着马车往回走,路上看伶俐推着老何,他“吁……”了一声,马车停在了伶俐身边:
    “庆良哥,你这是怎么了?病了?怎么还让伶俐推着走?快上来,我拉着你,咱回去找老郭看看去。”
    他下来把老何架到马车上,跟那两只小猪坐一起:“还能坐下个人,伶俐你也上来,把小车给我,我给拴后头!”小推车被拴着车把,倒退着绑在车后,伶俐也坐在了车上。爷儿俩跟两只小猪坐在一起,伶俐看那粉嫩的小猪很是可爱,两只黑豆一样的眼珠盯着他,他想起了他的驴。
    他伸手摸着小猪的脑袋,捏着小猪的耳朵,然后看那小猪的两只耳朵还透亮,他盯着小猪的亮晶晶的黑眼猪,对老何说:
    “爹,你看这小猪,长的还很俊来!”
    老何惨白的脸上绽开笑意。
    大生子赶的马车驶进何家庄,也没回家,而是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大队卫生室,老郭给出的结论让老何大吃一惊!
    老郭摇了摇脑袋,弥勒佛般的脸色凝重而严肃:“庆良啊,你的身体已经劳累过度,过度的劳累导致你萎靡,倦怠,再加你感染了风寒,你呢,就先别去推炭了,在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我再给你开点治感冒的药,你回家好好养着,趁着今冬队里没什么活,你养上他一个冬天,明年开春我保证你活蹦乱跳。”
    老何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吃好的喝好的,还养着,我可没那个好命,得挣钱呀,老郭,你给我开点药我回去吃两天看看。”
    老何回家后就吃上药躺了回儿,他琢磨着等好了再去推炭,自己这么棒的身体不至于,这是让感冒给拿的,感冒好了就行了。
    让他歇一个冬天么?他可歇不起!
    他吃了三天药,感冒倒是好些,不过他还是浑身无力,一下炕就觉得浑身软绵绵的,花花杀了一只鸡,那只鸡还是花花娘养大了送来让它下蛋的,它每天一个鸡蛋,多少还能换俩钱,村里人叫母鸡下蛋卖钱贴补家用叫做“抠鸡腚眼。”
    这只鸡被逼着停止了它下蛋的使命,摇身一变,变作一锅鲜美的鸡汤被端上了桌,老何看花花端上来的鸡汤是一阵心疼:这倒好,再也不用下蛋了,家里的油盐酱醋全指着它呢,就这么让自己填巴填巴下了肚么?不忍心吃它呀,这劳苦功高的母鸡!
    他不忍下筷子。
    花花劝他:“你吃吧,等俺再去花溪村要只过来,另外再去要点小米给你补补,你吃呀!”
    花花催着他。
    老何无奈地吃着鸡肉,他实在是不想吃,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他吃鸡时三个孩子眼巴巴地瞅着,尤其小花,才五岁,她瞪着俩大眼珠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何夹筷子鸡肉送到嘴里,她咽了一口唾沫。
    老何夹了一筷子送进小花嘴里,小花嚼着那块鸡肉,反来复去地嚼,品着滋味儿,她不往下咽。
    老何说:“小花你怎么不往下咽呀?咽下去吧,咽下去爹再给你夹块。”
    小花嚼着鸡肉含糊不清地说:“爹,我不要了,爹你吃!”老何又是一阵心疼。这懂事的孩子。
    后来老何把鸡肉分给孩子们,伶俐一口都没吃,志勇夹了一筷子就把筷子放下了。老何忍着心痛吃完了那只鸡,鸡汤一人一碗分给他们喝了,他又回到炕上躺下。
    这可怎么办?
    第二天,花花回了躺娘家。
    她回来后胳膊上挎的柳条筐里塞的满满的,一只老母鸡趴里面,另外还有二三十个鸡蛋,一小袋小米。

    第四十四章,听我一句劝

    老何从伶俐很小的时候就盘算着盖新房子,他还想盖两处。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按规定可以分两处宅基地,他看好了村小学校旁边的一块地皮,离自家老屋很近,很好,不要离家太远,离家太远了很多事联系起来不方便,哥俩住近些将来有什么事可以互相照应,老何打算先盖一处给伶俐将来娶媳妇,新房盖好后伶俐结了婚就搬出去,他再张罗着给志勇盖。
    可怜天下父母心。
    还有重要的一件事,伶俐不小了,过了年打算让他上学,他得攒学费,书费,他听说小学生现在是学费五毛,书费五毛,加起来就是一块,他现在已经攒下了二百多块钱,离起一处房子的费用还差一大截,另外他还想买一头驴,伶俐从丢了那头驴就像丢了魂一样,他总是嘟嘟囔囔想要头驴。
    其实买头驴最终的目的是帮着干活。
    可指望队里那点工分是什么都买不起的,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想着来钱最快的路子还是去推炭,虽然苦点累点,可挣的也多,再说那家厂子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不用他送炭了,现在队里的有马车的越来越多,人家跑一趟顶他四五趟,人家还不累,他想趁着人家还没辞了他,得赶紧的再去多推两趟。
    老何养了一个多月,他感觉有劲儿了,也能走动,他开始出去遛弯,他觉得好多了,他不想再让人伺候着当个闲人,他做不到自己吃香喝辣,花花在一旁吃糠咽菜,他受不了孩子们那馋的可怜兮兮的眼神。
    就这样,他又盘算着出去推炭了。
    走之前他去老郭那想取点药,老郭问你拿药干什么?他说出去推炭怕拉肚子,拿点PPA捎着,老郭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说庆良,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今冬先不去推炭了,那不是一般的力气活呀,你就那么急着挣钱吗?庆良?你就没觉得,人活着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老何不听劝,他说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嘛,家里还有一大笔开销,再加我闲了这些日子,家里也花了不少钱,不挣光花实在是草急啊!”
    老何出了卫生室的门,老郭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有些事终归是逃不掉的,也许这就是命吧?”

    老何拿回家药,把小推车收拾了收拾,腊条篓子的边有点破碎,他又重新编了编,检查了一下车胎,看车胎有点扁,他拿气棒给小车充足了气。然后他把家里那盏四四方方的灯笼拿出来,把里面的墨水瓶子里灌足了煤油,里里外外擦了个铮亮,看了看灯芯有点短,又弄了点棉线新做了一根灯芯,灯笼做好了远行的准备,小车也做好了远行的准备。
    花花在屋里炕上正在给老何絮一件棉袄,老何从结婚那年置办过一件棉袄,到现在八九年了,他就没做过新衣裳,他身上穿的棉袄已经碎的不像样,外表露着白花花的破棉絮,腰间用根麻绳捆着。
    伶俐的棉袄花花也给补了补,天寒地冻,花花怕那爷儿俩冻着,给絮的棉花厚厚的。
    花花粗针大线,糊糊弄弄总算把棉袄做完了,老何感到挺知足的,依花花的状况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也多亏老何对花花无比的好,无论花花做错什么或者做坏了什么,老何从来不对她发火,花花却总是做错事,什么做饭烧糊了锅啦,什么地瓜煮不熟啦,针线活也是勉勉强强连成块,老何和孩子们也不嫌弃,总是乐呵呵地对着花花笑。
    老何拿过花花做好的新棉袄,心里热乎乎的,得亏有个老婆,你说自己当初傻不傻?还不想要她,唉!那时可真是糊涂。他看了看自己的棉袄,对花花说:“把这个里面给我缝个布袋吧,我装点洋火啥的,这样万一下个雪不容易湿,上次就是装外布袋的下雨淋了个湿透,都擦不着火。”
    花花找了一块布,在棉袄的里子上缝着简单的口袋,她低着头,齐耳的短发乱七八糟的,她都顾不上梳头,花花属于那种肉厚的女人,无论吃好吃坏,她总是脸上堆满了肉,而且还是双下巴颏,丰满的花花总是让老何激动不已,他忍不住热泪盈满了眼框。

    奇怪的很,老何在娶了花花后,也许屋子里多了人口,那些邪祟不敢来了。老何脑子里那些关于八岁的记忆逐渐消失,那些乱七八糟的幻像也逐步退出他的脑海。只是那双恶毒的眼睛时不时在他脑子里蹦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偶尔还有姐姐和父母时不时钻进他的梦里向他要点东西。姐姐要的多,要钱要粮要车要房要衣裳,还要赶车童子,要丫环要男朴,要打扫天井的,要磨面的,要做豆腐的,要种花的,要养鸡养鸭养猪养牛养兔子的。还要鸡要鸭要牛要兔子,说你光给我干活的不给我牲畜,光给我马车不给我马。
    老何哭了,说姐姐你要那么多东西我上哪给你淘换?你要丫头要仆人,你要的还真稀罕!咱何家庄谁还会做丫头和仆人?现在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是有人会做也不敢那!
    最近几年,老何才听说庄里有偷着做的,老何就去给置办全了,找了个合适的日子把那些东西化给了姐姐,另外给父母也化了些纸钱。
    姐姐有天晚上穿着簇新的衣服领着丫环来给老何看,说庆良啊!俺的亲兄弟,多亏你给了我这些东西,我在那边找婆家,人家嫌我丑,人家说了,说我丑就丑吧还没钱,我现在有钱了,他们就上赶着,我还不让他们上赶着,谁叫他们当初嫌我没钱。
    老何说姐姐这好办,你在那边好好保佑我使劲儿挣钱,等我发财了我给你盖大屋,你要啥咱买啥……
    唉!老何说,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姐姐你就安生点,还是先别来找我了。我忙的很,你两个侄儿要成家立业,我任重道远啊!
    老何总算安生下来,他也好久没见到姐姐,他忙着自己家的生活,春夏秋他忙活地里,冬天忙着推炭,还忙着,每天瞅着自己的老婆孩子,脸上不自觉的展开笑颜。
    老何忙着笑。


    可是,今天的老何,瞅着花花干活的样子,花花手里捏着一根针,哧哧地拉着线。不知怎么,心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凄凉,他好像觉得花花要离 他而去,或者是他要离花花而去,这感觉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反正是怪怪的。



    第四十五章,观音土

    老何认真地回忆着跟花花在一起的日子,那些难忘的点点滴滴,一点一点的,渐渐的进入他的脑海,也许老何是真的很容易知足,也许有的人一直在吃苦,突然让他尝到一点甜他会幸福的昏过去,他会想,原来人的日子还可以这样过。
    花花因老何的包容而生活的幸福无比,她虽然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孩子们也是破衣烂衫,但一家人相亲相爱.经常,老何出工回来,花花抱着孩子还没做饭,老何看着凉锅冷灶没有一句怨言,他马上刷锅添水,馏上干粮,然后出门抱柴火,“呼哒呼哒”拉着风箱做饭。
    直到伶俐学会烧开一锅水,能把现成干粮烧热,一家人能够吃上顿热乎饭。
    通常是大冬天,花花泡粮食摊煎饼,她把煎饼摊的像耳朵般厚,老何照旧吃的津津有味而花花可能摊着摊着就被烟熏的眼睛睁不开,老何就替换她,让她去休息。而老何,摊的煎饼竟然比花花摊的要薄,还要好吃。
    从家里没有了那头驴,推磨的事就靠人工了。老何经常半夜三更抱着磨棍帮花花推磨,老何推完磨后他再去队里出工。
    老何总觉的女人娶回家是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你疼我,我疼你,他从来不觉得花花的傻乎乎是不好的事,相反他越来越觉的花花的单纯善良是那么的可贵。因为花花是一个对别人实心实意的好女人,她对老何的好,让老何怎么都忘不了!
    他想起他们刚结婚那年,老何不好意思去丈人家要粮食,而他家花花陪送的两袋粮食吃完后,家里实在没的吃了,四婶子送过来一小瓢棒米面,那时老何在队里轧场,活儿重,花花就把那一小瓢棒米面子蒸了几个窝头,每顿饭都端上桌让老何吃。
    老何刚开始没注意,他吃了几顿后,发现花花一点都没吃,他问,花花却说早就吃饱了老何开始不相信了,家里就那几个棒米饼子,除了他吃就没见少,花花啥时候吃的饼子?
    花花却拍着自己的肚子给他看,说你看我的肚子像是没有食的人吗?
    老何看去,果真肚子是鼓的,不像饿的瘪瘪的样子,他却觉得不大对劲儿,怎么会那么鼓涨呢?花花得吃了多少饼子才把自己的肚子撑成那个样子?
    老何突然想到一件事。
    有天老何瞅着个机会,发现花花偷偷溜出家门,老何悄悄的跟在后面,他看见花花掖下夹着个铁铲,轻手轻脚地往后山走,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好像做贼,但是这贼做的相当失败。
    何家村并没有深山,而是有条低矮的土岭,起起伏伏,岭上大多是石块构成,偶尔夹杂着几棵低矮的树木杂草,所以在岭上种庄稼也扎不下根。但岭上却有几个石头坑,那石头坑是大队采石料炸出来的,后来那石坑也没什么用处,也就是村子里有些小孩子在那玩耍。
    不知是谁,在石头坑里发现了一种有香味儿的土,那土在石头间夹杂着,土沫沫很细,细的就像白面,他闻着那香味儿有点陶醉,关键是他肚子饿,他就忍不住尝了一口,他感觉味道好极了。
    村子里人开始知道后山有能吃的土,大家就叫那种土叫做“石矼”。其实就是书上所说的“观音土”。因为那土能释放香味儿,口感也好,最主要的是能填饱肚子,就像观音普萨救命一样,所以叫做“观音土。”吃那个就是当时有饱腹感,但是那土却是极不容易消化的,又不能被吸收,很好人吃多了就肚子涨,最后被憋得难受,活活憋死。
    老何跟花花后边,他看见花花进了石头坑,他赶上去,发现花花正在用铁锨铲下许多细土沫沫,她抓起一小把填进嘴里,大概是这玩意儿吃着牙碜吧?花花裂了裂嘴伸了伸脖子往下咽,她咽的好不艰难。
    她是干吃的,当然难吃。村子里有些心灵手巧的妇女,是把观音土弄回家,过了粗箩过细箩,把土筛到很细,放到和面的盆里,加上水像和面一样,揉的均匀,不软不硬,然后做成一个个巴掌大的圆饼,模样很像白面做的葱花油饼。有人说那样吃起来比较香,主要是好往肚子里咽。花花不会做观音土,她只得抓一把干吃,有些大颗粒的夹杂在里面,她是真正的吃土。
    老何明白花花那涨鼓的肚子是怎么回事了。从来不掉眼泪的老何,此时此刻,已是热泪盈眶!他一个箭步冲进石头坑,把花花手里的石矼抢夺过来,扔到一边,然后他把花花抱在怀里哭着说道:“花花,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吃这个?花花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什么破面子不去花溪村要粮食,让你跟着我受这么多苦,你还偷偷吃这个,花花呀,咱不吃这东西了,花花咱回家,咱回家啊!回去后咱俩就去花溪村,咱去花溪村。”
    花花在他怀里抬起头,脸上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这个很好吃的,还喷香喷香的。”
    老何抱得更紧。
    两个人回去后,花花就感觉肚子涨得难受,想大便,却又便不出来,她憋的脸都变了色了。老何就给花花一点一点往外抠,他费了半天功夫,才给她抠净,花花脸色总算有所缓和,肚子也瘪了许多。


    第四十六章,面子值几个钱?

    老何再也不要什么破面子了,他妈的面子值几个钱?面子顶吃还是顶喝?都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死撑着?再这样下去还要不要老婆的命了?他娘的自己就是个混蛋!纯粹的混蛋!该死!
    他赶着毛驴车,车上坐着花花,两个人去花溪村要粮食。
    老何想着,花花跟着自己没捞着点好,还一心一意对他,他感激不尽。他一辈子记得花花的好。

    他看着一针一针缝着布袋的花花,嘴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寡妇老婆带着孩子日子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说话还不由自主,这不是我想说的话呀?是谁?是谁在支配着我说出这种话来?”
    可接下来,他又说出了一句:“寡妇老婆带着孩子这日子可咋过呀!”
    说完后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妈的,我这是欠抽啊!”
    这次不是幻觉,没有血葫芦,没有木盒子,没有那双恶毒的复仇的眼睛,没有母亲的旗袍,没有红红白白的房间,也没有千疮百孔的姐姐何爱英。但是这些话确确实实实从自己嘴里蹦出来,这些话确确实实时没经过自己的脑子,好像这些话是别的什么东西借着自己的嘴说出来的,他是不由自主。
    花花缝完布袋,然后就在布袋里放上了一盒火柴,还说:“你爷儿俩呀,可别忘记了这里布袋里装着洋火啊!”

    他打算明天白天出发,按时间来算,后天就能回来,这样他就只走一晚上,如果晚上出发,就得走两晚上夜路,所以他想今晚睡饱后明天精精神神地上路。
    今晚他本来想好好睡一觉,可却躺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就像被放在鏊子上的一张饼,热,大冬天他感觉热,老婆孩子睡的呼呼的,他一个人在炕上熬到后半夜,只听外面夜猫子发出一阵惨笑。
    那笑声无比的瘆人。
    有人说:“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
    老何听夜猫子笑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起来收拾收拾,该带的干粮也带好了,那盏灯笼用绳子绑在小车后面,老何穿上花花做的新棉袄,他摸了摸里面的布袋,那盒火柴稳稳当当放里面,他又把烟荷包烟袋锅装好了,爷儿俩准备出发。

    老何东西都准备好了,他跟伶俐一起推着小车走出大门,花花送他们出来,她给老何把棉帽子的带子系了系,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然后伸手摸了摸老何新棉袄的里边口袋,火柴还在,她放心了。
    老何推起小车,伶俐跟在后面,车轱辘“吱嘎吱嘎”奏起了单调的乐章。
    老何回过头,花花向他招了招手,志勇和小花一边一个站在他们的娘身边,志勇穿着黑不溜秋的辍着补丁的棉袄棉裤,头上戴个捂着耳朵的棉帽子,小花穿着小花袄,耳朵后撅着俩小辫,脖子上围着条格子围脖,两只大大的眼睛瞅着老何。
    老何一步三回头,走出去老远还看见那娘儿仨站在门口。
    不知怎么,花花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老何想这是怎么了?以前出去推炭没这种感觉呀,花花也没有这么恋恋不舍过。

    空车子轻快,爷儿俩天黑后就到了煤厂,他们装上炭后就开始往回走,路上经过一个村子,向人家讨了口热水,老何从布袋里拿出个玉米面饼子,金黄金黄的玉米饼子在大冬天已冻得邦邦硬,伶俐感觉就像咬着块石头,实在是咬不动。
    老何把饼子朝着小车大梁上猛砸,可还是砸不动,他又向人家借了个大锤,把饼子装布袋里,轮起大锤使劲儿砸,终于,饼子开始出现裂纹,慢慢的,裂纹开始扩张,饼子变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老何从布袋里掏出饼子的碎片,放到伶俐的开水碗里,伶俐就喝上热乎乎的饼子粥啦!
    他开心的喝着,心里想还想,爹遇见什么难事都会有解决的办法,爹可真是个能人。
    他佩服的五体投地。
    吃饱饭后,爹问他:“伶俐,你饱了没?”
    “饱了爹,咱走吧。”
    伶俐拉直绳子,在前边使着劲儿。
    今晚的天空阴云密布,看不到一颗星星,路上的积水结着厚厚的冰,独轮车轧过去后响起一阵“嘎吱嘎吱”冰面碎裂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刺耳,腊月天的寒夜,路上看不到一个同行的人影,只有老何爷儿俩相依相伴。
    玻璃罩子灯亮着昏黄的光,在车把杆子上晃晃悠悠,老何特地把那盏灯给加固了,里面那墨水瓶用浆糊牢牢地粘底座上,那样无论灯笼怎样晃悠也不会把瓶子里的煤油撒出来。
    老何舍不得把灯芯拨亮,因为他没有带多余的煤油,一斤煤油得不少钱呢。
    只要有一线光亮,能够看清路就行啦!
    只是今晚云层太厚,老何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天气,他还想着,该不会要下雪吧?
    今年一冬无雪,搁平常无论怎样阴天雪总是下不来,难道在年关会来一场大雪?他就不信会下雪。
    可是,真的有雪花飘落下来。
    鹅毛大雪飘飘悠悠,飞飞扬扬,刚开始稀稀落落,似乎数的清,慢慢的越来越密,像簌簌落下的桃花的花蕾。大颗大颗的雪花扑向大地,扑到老何跟伶俐身上,整个的天地一片混沌,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只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
    很快,路上便落了厚厚一层雪,像铺上了厚厚的棉絮,这段路面没栽树,整个大地往哪看都是一个样子,一片白茫茫,爷儿俩看不清路,没法子走了。
    老何只得把车放下,他叫伶俐:“伶俐,到爹这边来,咱躲车底下。”
    伶俐被雪花扑的眼睛快挣不开了,他半闭着眼睛回到车后,老何伸出胳膊揽过伶俐,把他护在身子底下,他们靠着小车那点障碍物挡着,可那小车太矮了,他挡得了伶俐,但挡不了老何,雪花把老何的新棉袄打湿了。
    他从车旁包裹里找出一块塑料薄膜,披在自己身上,再把伶俐罩起来,
    起风了,雪花开始斜着飘,呼呼的北风像刀子,吹到老何脸上,他感觉脸上被拉开一道道口子,生疼生疼,他还不服气了,我何庆良什么苦没吃过?这点算什么?这雪总归有停的时候吧?
    可是这样子呆着不动,身体越来越冷,他牙齿开始打战,伶俐也开始喊冷,怎么这么冷啊!爹,你不是常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吗?今天怎么下雪也是冷啊!”
    老何回答道:“那是因为咱俩呆着不活动,如果我们推车的话,就感觉不到冷了。等会儿雪下的小点,咱俩推起车子使使劲儿,就不冷啦!”
    狂风肆虐着越刮越猛,挑在小车上的灯笼也被风吹灭了,在杆子顶上东倒西歪。老何把脑袋拱出薄膜,看着白茫茫的大地,雪稍微小了些,还好,路面还算明显,路两边沟还没有被填平,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光这样呆着也不是个事呀,还是推起车子走吧,赶上前边那个村庄,就有救了。
    他叫伶俐:“伶俐起来,我们走,趁着雪小了,咱赶紧走,走到前面那个庄就好了,咱找个人家住下,明天天好了再走,风太大,灯笼是点不着了,咱只能借着雪光往前赶。”
    伶俐从底下拱出来,他走到车前,四处找绳子,绳子都被雪埋没了,车轱轮也被雪没掉了一半,他说:“爹,雪太厚了,车轱辘被埋啦!”
    老何把车轱辘周围的雪扒开,看路面雪得有差不多半尺厚,实在是不好走。怎么办?总不能等着吧?走走看看吧,看情况再说。他推起了车子。伶俐在前边拉,他使劲儿往前拱,可是雪太厚了,拱不动。他又停下来。雪渐渐的小了。老何想,不行,必须得走,趁着雪小,不然再下大了就更没法子走了。
    他又推起来。

    第四十七章,今夜有暴风雪

    同样风雪肆虐的何家庄何庆良家的炕头上,花花和两个孩子躺在被窝里,炕上并不是很热,甚至还有点冰凉,昨晚煮了一锅地瓜,塞进炕洞的那点柴火产生的那点热乎气儿很快便被寒冷驱逐,火炕刚躺上去还是温的,过一会儿便凉了。两个孩子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花花却被冻醒了。人的身体冷了便想去上厕所,花花披件棉袄坐起来,她下了炕,看炕前三抽桌上放着的面盆里积的水都结成了冰,花花伸出冻的通红的手摸了摸冰茬子,好凉。
    她看了看缩在被窝里的俩孩子,冻的开始浑身打战,她把自己的棉被一古脑儿盖到孩子身上,渐渐的,孩子们的被窝里有了热乎气,花花伸进手去摸了摸,好暖,盖多了被子就暖和,棉花可真是好东西。
    可她冻的睡不着,便盘着腿披着棉袄坐在炕上,她看着自家的糊着白色窗纸的窗户棂上被雪耀的一片银白,她爬到窗根那,卷起小窗往外瞧去,发现窗外到处是厚厚的雪,并且雪还在下,树上房顶上猪圈顶上鸡窝上地上像裹上了厚厚的棉被,“咔嚓咔嚓!”有树枝断裂,“啪”地掉地下的雪窝里,再“咔嚓!”再“啪啪!”
    猪圈旁的梧桐树不堪重负,被雪压下来,小窗户里,一丝担忧爬上花花的脸,她把小窗放下,回过身子,盘腿坐着,这么大的雪那爷儿俩怎么走路?是不是被困住了?
    正想着,忽见老何回来了,他抖了都身上的雪说:“啊呀今晚雪可真大,花花,咱家还有没有红绸子?咱姐要结婚,我买了点礼物,咱用红绸子扎起来好看些。唉呀花花,咱姐姐现在找的这个男人还算靠谱,人长的丑俊不说,关键是会过日子。虽然他比咱姐大点,也就大个一百多岁,但是知道心疼人。人家也不嫌咱姐姐长的难看,也不嫌咱姐姐满身窟窿眼。”
    老何说着,便上了炕:“花花我感觉真冷,花花你试试我身上凉不?花花你看我也满身窟窿眼,咱姐姐说了,她的窟窿眼在身子前边,我的窟窿眼在身子后边,姐姐说了俺俩不偏沉。姐姐还说让我回来换身衣裳,他说我那棉袄上净窟窿眼不好看,让我换身新衣裳,花花咱家哪有新衣裳?没办法我叫咱娘给咱做,咱娘有的是布料子。”
    “花花花花,咱以后不愁衣裳穿了,咱娘给咱做五冬六夏的新衣裳,咱家有的是衣裳料子。”
    老何说着从身上摸出几块布,都是花花没见过的光鲜亮丽的,五颜六色的,闪闪发光的好看极了。
    “这块布给你做旗袍,你得像咱娘一样穿旗袍,旗袍穿在女人身上可好看了,花花你留着这几块布,我得去看看咱姐姐打扮好了没有,咱姐夫的车快到了……”
    花花手里捏着几块布料,似懂非懂地听着老何的话,却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老何没劲儿了。
    之前没养好身体,他已不是以前的壮实的样子,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生过病,他总以为依着自己强壮的体格,他会坚持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体力已透支到了极限。
    他忘记了老郭跟他说过的话,要他养到来年春天,他不听劝,他太财迷了。他是财迷心窍。他有点后悔没听老郭的话。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两条腿就像面条一样发软,腿肚子哆哆嗦嗦,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头上开始冒虚汗。老何肩膀上搭着袢带,抬着小车的车把,伶俐在前边拼了命地拉车。
    狂风无情地撕吼着。
    老何已抬不起胳膊摘下袢带,独轮车的车轱辘在原地转圈,他根本没走出多远,而是在原地移动,他不知道车轮已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挪到了沟边。
    沟里的积雪得有差不多半尺厚。
    老何稍稍静了静,他低下头想把脖子上的袢带摘下来,可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独轮车失去了支撑点,它的轮子滑离了路面,小车随即侧翻,老何的袢没来得及摘就被带进沟里,他被那车炭的重量连带着滚进了深沟。

    老何看到他姐姐何爱英穿着新娘子的衣裳,脸上搽着又厚有白的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站何爱英旁边,两个人正在举行结婚典礼,旁边男男女女穿梭着忙禄,何爱英看到了老何便向他招手:“庆良你怎么才来?伶俐呢?伶俐没跟着?哎呀你怎么不带他来呢?我早就想看看我那个侄长什么样子,你叫他来,就说他姑有好东西给他。”
    老何说:“姐你等等,我这就回去叫他。
    老何刚想回去叫伶俐,耳边却听到了伶俐的声音:“爹……爹……”

    第四十八章,老何把积雪砸了个坑


    老何被小车带进了深沟,在前面拉车的伶俐像条麻袋一样被甩出去老远,趴在雪窝里。
    老何滚进沟的时候脑子的最后的潜意识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雪呀就像棉被,我就是掉进去也不会受伤,因为雪太厚了。
    他最后的动作是仰躺在沟里的雪地上,他感觉松松软软,身体也软绵绵,他倒觉得这样也很舒服,不是吗?只是,他怎么感觉后背有点不对劲儿啊,雪窝底下好像有很多尖利的东西戳进了他的后背,他开始疼痛。后来他感觉有好多好多尖角都插进了他的后面的身体,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
    他想起了昨晚的夜猫子笑。

    积雪覆盖下的旷野一片白,老何车轮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沟,还留下了两行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大雪过后,车辙沟和脚印被雪再次覆盖。雪落无痕,从表面来看就像从来没有人走过。爷儿俩被暴风雪阻挡的停滞的路边,却有着被踩踏的乱七八糟的脚印,和四处旋转的车轮轧过的痕迹。
    伶俐趴在雪窝里,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眉毛眼睛鼻子里也是雪,伶俐张开厚嘴唇吐出一大口雪,他抹了一把脸,然后艰难地抬起头,沟沿上没有了小车和父亲的影子。伶俐从雪窝里爬起来,趔趔趄趄走到沟边。
    他透过雪地反射的光,看到老何黑乎乎的影子躺在沟里,小车也歪倒在父亲身边,黑乎乎的煤炭块从篓子里撒出来,在一片雪白当中,黑色的煤块特别醒目,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黑白分明吧。
    而那盏灯笼,则躺在父亲不远的地方,灯花早就灭了,煤油也不知道撒出来没有?伶俐顾不上灯笼,顺着沟边试探着下到沟里,雪没过他的膝盖,爹的身体小车的身体把沟里厚厚的积雪砸了个大坑,爹的身体深陷进坑里。伶俐顾不上别的,趴下去就开始扒雪。
    伶俐两手像两只耙子,他拼了命的在老何的四周往外围扒雪,雪团在他身后高高飞扬,终于他扒开了,伶俐想把父亲扶起来。
    伶俐叫:“爹,你起来,起来,爹……”可是老何好沉好沉,就像装在篓子里的煤块,他拉不动啊!
    老何看到伶俐过来,他看着伶俐扒雪,疼痛让他说不出话。伶俐也以为他爹掉进沟里,雪那么厚,不会受伤,所以他想拉他起来。借着雪光,老何伸着的胳膊指了指那盏灯,示意伶俐拿过来,伶俐把歪在一边的灯笼拿给老何,老何伸手从湿漉漉的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火柴。
    外衣全湿透了,而那盒火柴,一点都没湿。
    伶俐打开玻璃罩,扶着灯笼,老何仰躺在雪地上,身子底下铺着雪,身子底下铺着尖刀,身子底下铺着鲜血。老何躺在雪上面,老何躺在尖刀上面,老何躺在鲜血上面。老何后背上的尖刀正一点一点刺入他的肉里,越刺越深,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了,快到心脏了。
    他忍着疼,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他“嚓”的一声,火柴点燃了,雪地上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火红的光,但随即,一阵风吹过,火柴灭了。
    老何抽出了第二根火柴,擦着后还是被风吹灭,老何泄气的身子后仰,他喘了口气,然后又划着第三根火柴,他两手捂住火花,疼痛让他不能自持,他脸上冷汗直冒,手在颤抖,
    微弱的灯光照着他惨白的脸庞,他脸上也粘满了雪,天空中雪花飞飞扬扬,老何的身上再次落满了雪,他举着火柴,心里祈祷着,让风雪停一会儿吧,停一会儿吧……
    雪真的慢慢的停下来,不下了,风也住了,空气静止了,老何趁机划亮了火柴,把那束微弱的火光送进了灯笼里边,火光点燃了灯芯,沟底马上明亮起来,黄澄澄的火光映着老何的脸,老何的脸像一张金箔,他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的跟伶俐说:
    “伶俐,爹告诉你句话,你记着……将来,无论遇见什么事,……不……不要冲动,千万……控制自己的脾气,要……要忍,……忍不住也要忍……记住了伶俐,……还有……要与人为善……与人为善……,伶俐,拿好火柴,拿着灯笼,往前走,……找到村子,就拍门,……照顾好你娘啊!”
    老何感觉自己后背上的尖刀已经深深的刺进了自己的后心,他看到自己那颗跳跃着的心脏被狠狠地戳了好几个窟窿,老何看到从窟窿眼里沽沽的向外冒血。老何看到自己的心脏像一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麻袋被刀子扎破好几个洞,从洞口里哗哗的向外流淌着粮食,很快,很快粮食淌没了,麻袋空了、瘪了,老何的心脏也空了、也瘪了,老何大张着嘴,他的脸僵住了。
    他感觉身体自己在下沉,下沉,下沉了一会儿后又飘起来,他飘向空中,看到姐姐何爱英穿着新娘的喜服走过来说:“庆良,你不是去叫俺侄子嘛!你快去呀!俺给侄子的礼物都准备好啦!”老何打了一个愣怔,不行,如果把伶俐叫来谁照顾花花?如果把伶俐叫来……不对,我这是在哪儿?我确定是死了吗?肯定吧?老何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雪窝里的身体,再看看自己轻飘飘的透明的样子:我已经死了,姐姐早就是个死人,方才过来的姐姐说叫伶俐来,还说有礼物送他,不对劲呀,姐姐这是明摆着叫伶俐也去死……不不不……我不可能叫伶俐去死,我必须叫伶俐活着……必须……
    何爱英看到老何犹豫不决,脸色阴沉了下来:“庆良,你如果现在不去叫伶俐,恐怕将来他也不好过……唉!庆良,你别后悔!算啦!我还是帮你扭转扭转试试……我也想救俺侄子……”
    老何看到姐姐莫名其妙断断续续唠老叨叨前言不搭后语,他顾不上许多了,他只想着要让伶俐活着。
    伶俐必须活着。
    老何看着伶俐嚎啕大哭,他飘到伶俐身边,伸开双臂,想去抱伶俐,可他浑身轻飘飘,像一股气一样,根本就无法抱他。他这才转回头,看见自己的身体却躺在雪窝里,几乎被雪埋葬。
    他看见浑身被雪打湿的伶俐,如果再继续在雪窝里呆着非冻僵不可。
    他想说:“伶俐快走,再不走就会冻僵”
    伶俐呆坐在雪窝里守着老何,他不停地嚎哭着:“爹啊爹呀……爹……,”他去抚摸他爹的脸,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有点害怕,深更半夜的雪地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原先有爹爹,他什么都不怕,而今爹爹已没了气息,他忍不住恐惧起来。
    老何飘在天上急得不行:“伶俐,伶俐起来快走!不要坐雪窝里了伶俐,起来呀,起来走啊伶俐!”
    他不停地叫着伶俐的名字。
    伶俐坐在雪窝里,似乎听见爹爹叫他,他看了看爹,爹爹还是一动不动,他四周看看,没有人影,他又开始了嚎哭。
    老何实在没办法了。
    他看见了伶俐旁边的灯笼。
    老何飘到灯笼跟前,他把灯笼提起来,提到路上,然后对着伶俐大喊:“伶俐!起来!走!”
    伶俐只看见那灯笼自己上了沟沿,在铺满雪的路上跳跃着,好像在引着他上去。他仿佛又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叫他:“伶俐快走!”

    第四十九章,伶俐的心灯

    浑黄的灯光映着皑皑白雪,伶俐捡起爹爹手边的那盒火柴,吃力地往沟沿上爬,爬着爬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它的腿,想再次把他拉下沟去,伶俐拼命挣扎。
    老何突然看到个白布男孩去拉伶俐的脚,想把伶俐拉下深沟,想把伶俐放到那片有着尖刺的腊条根上,想像扎死老何一样扎死伶俐,白布男孩瞪着复仇的眼睛恶狠狠得拉着,伶俐哭嚎着拼命往上爬。
    老何上前抓住那个白布男孩,一把扯下他的白布,露出的那张脸,老何不看他的脸便罢,一看大吃一惊,这张脸太熟悉,这张脸就是扒了他的脸皮也认得他的骨头,可是……可是……俺何家跟他有多大仇?俺老何家怎么得罪的他?俺老何家就只有姐姐何爱英打死了一个女工,可这男孩跟那女工什么关系?
    她的儿子么?女工的儿子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这个祸害?
    老何正满腹疑问,只见那白布男孩已经把伶俐拖拉下深沟,眼看着就要被他拖到腊条根那。老何一把拽起那个男孩,像扔只小鸡一样甩出去老远,伶俐又开始往沟沿上爬。
    沟沿上开始打滑,他往上爬一步往下掉三步,老何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伶俐喘着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扒上了沟沿,他在沟沿边坐下来,太累了,他实在是再也动不了了。
    白布男孩又出现在伶俐身边,刚想伸手推他,想再次把伶俐推下深沟,攸忽间,雪地里飘过一团影子,那影子来到白布男孩身边,拉起他的手就跑。
    白布男孩被拉走了,拉他走的影子回过头对着老何一笑:“哥哥,快救救伶俐吧。”
    老何吃了一惊,他看到那团影子的模样,老何叫:“金贵,金贵是你么金贵?”

    伶俐终于在沟沿上站起来,他来看了看那盏灯笼,那盏自己飘上沟沿上的灯笼,他不由自主地把那盏灯笼捡起来提在手里,他开始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的行进。
    路上的积雪没过脚脖子,他每抬起一脚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太累了。
    有好几次,他都想停下不走了,他也想像他爹一样躺在松软的雪堆里歇息,可是爹爹的声音老是在耳朵边催他:“伶俐,不要停下,快走,前边不远就是李家庄,坚持走过去。”
    伶俐被催促着,他一一步步地丈量着眼前的每一寸铺满白雪的土地,有好几次他差点滑进深沟,但总有一股力量又把他拽了回来,他觉得奇怪,好像爹爹一直就在身边,好像爹爹没有掉进深沟,好像掉进深沟的只是那辆独轮车和那一车煤炭。
    他不再害怕,他有了力量,有爹爹陪伴,他什么都不怕。
    伶俐提着那盏灯笼,在路上磕磕绊绊,终于,他看到村庄了。村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虽然它的树木,房屋,道路等所有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但它确实是个村子。伶俐实在走不动了。他的腿已抬不起来,正好被雪绊倒,他趴下了。那盏灯笼被甩在一边,灯火又一次熄灭。
    他拒绝爬起来,他想趴着不动,趴着真是舒服啊!
    老何看儿子趴下了,他一遍又一遍喊着:“伶俐!好儿子,起来,你起来!伶俐伶俐伶俐伶俐……”
    无数次的呼喊,伶俐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爬起来叫了一声:“爹!”
    伶俐腿上有了力量,他捡起灯笼,掏出火柴,又一次点燃了灯笼,举在手里,灯芯上的火光跳跃着,他好像觉得爹爹就是那盏灯笼,照着他前行。
    他一只手举着灯笼,另外一只手开始匍匐着往前爬,他耳边一直响着爹爹的声音:“不要停下,往前爬,儿子不要停,使劲儿爬!”
    雪早已停了。
    伶俐浑身滚满了雪,整个人就是一个雪做的人儿。他拼了命地往前爬,他的身后被他拖出了一道深深地雪沟。终于,他爬近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口。那家人家的大门楼前边落满了雪,有一尺厚,他把灯笼放在身旁的雪窝里,然后抬起上半身,去拍门。
    冬天的夜啊!实在是漫长,爷儿俩在路上折腾了一宿,天还是不亮,还是在无边的黑暗里,四周除了白茫茫一片,还是白茫茫,好像这个世界除了雪别的东西都不存在似的。
    老何眼看着伶俐吃力地拍门,那声音无比的微弱,他着急的飘过去,替伶俐叫门:“家里有人吗?”
    可他无论怎样叫,人家就是听不见。他使劲儿地踢,拼命地拍门,可没有一点用。
    他回过头,叫着伶俐,:“伶俐,起来撞门,门,使劲儿撞。”
    伶俐听见爹爹叫他,他挣扎着扶着门爬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向门上撞击,一下!两下!
    撞击完后他软绵绵得又趴在了门前的雪窝里。然后意识渐渐模糊。
    第五十章,李支书家的热炕头

    这家的人终于被吵醒了。
    躺在炕上的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
    女主人捅了捅男人:“哎,你醒醒,我怎么听外面有东西撞咱家门啊?你起来看看去!”
    男人睡得正香,不愿起来:“哎呀天这么冷,外面还下着雪谁会撞门啊?可能是野狗什么的,你不要管了快睡吧!”
    也是,大冬天的,又是在雪天,深更半夜的,谁愿意离开暖乎乎的被窝呀!
    他又回过头呼呼的睡去。
    女人也闭上眼睛。
    可她睡不着,总感觉大门口那有什么事牵挂着她,她反过来复过去,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在呼唤,她躺不住了。
    女人从炕上爬起来,她划根洋火,点着煤油灯,穿上厚厚的棉袄棉裤,拉开门闩,踩着嘎吱嘎吱的积雪转过院子的影壁墙,她似乎听见门外有那么点动静,她有点害怕,不敢去开门。
    飘在空中的老何已看见伶俐冻昏迷了过去,他着急的飘过院子,看见了走出屋外的女主人,他趴在女人的耳朵边说道:“快开门,去救人,快开门,去救人。”
    女人好像听见有人叫她开门救人,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终于拉开了门闩。
    两扇门一开,借着雪光,她影影绰绰看见,门口好像趴着个人。
    她看见有人冻僵在她家门口,这下她慌了,女人立刻回转身子跑进里屋,他摇醒正在睡觉的丈夫:“哎,我说你醒醒,咱家大门外趴着个人,大概是冻僵了。”
    他丈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说什么?咱家门口趴着个人?”
    男人从被窝里爬起来,迅速地穿上棉袄棉裤,穿好后他利索地跳下炕,拱上棉靰拉,拉开门,跟女人说:“走,咱俩看看去。”
    两口子踩着嘠吱嘎吱响的积雪穿过天井,男人敞开大门,低下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个身量较小的身体,正趴在门口的雪窝里,一动不动。
    他伸手探了探鼻息,多少还有点气,他抱起这个身体就回到屋里。
    女人看旁边雪地里还歪着盏灯笼,她顺手提起来,关上大门,跟男人后边,说着话:“你说这半夜三更的还下着雪,他怎么跑咱家门口冻成这个样子呢?不会是个要饭的吧?”
    男人抱着伶俐说道:“管是谁,既然他来到的是我们家门,那就跟我们家有一定渊源,该当我们救他。”
    男人说道。
    女人问:“能救活吗?”
    男人自信地说:“能。”
    “你怎么知道能救活?”女人满疑惑地问。
    “他身上并不僵,而且他是温热的,他还有呼吸,这就是理由,”男人说道。
    进屋后伶俐被放在了这户人家的热炕头上。
    女人给他擦干脸上的雪,又把他湿衣裳脱下来,然后给他盖上棉被,她跟男人说:“刚开始没看清,以为是个大人,却不想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唉?真是可怜。”
    男人说道:“也不知道是哪庄的,等他醒了问问。”
    男人想了想,他钻进伶俐的被窝,伸胳膊搂着他,再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伶俐的身体。
    男人竟然又睡了过去。
    女人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磕睡虫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家人也没块表,伶俐好像感觉躺在自己家的热炕头上,又好像看到自己坐在家里的锅旁边。伶俐看到何家庄的沟沟坎坎开满了鲜花,春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家的小毛驴在河边的青青的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自己躺在旁边的干草垛上晒太阳,四周都是暖。自己的身体被一股热乎气儿所包裹,他浑身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他睁开了眼睛,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包裹着他,那感觉像爹,但又不是爹,但却很温暖。
    伶俐眼珠子咕噜噜转动,他看到自己确实躺在热炕头上,也确实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的怀抱很暖和,他以为是爹,他叫了一声“爹,”可随即他看到那个人不是爹,不是爹,男人的眉毛眼睛鼻子救连胡子都不是爹的样子。他虽然跟爹差不多年龄,但是伶俐不认识他,但是他跟爹一样让他感到温暖。
    伶俐看到这个男人抱着自己的样子,他想起了今晚发生的事,他想起他可能永远失去爹了,他哭了,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伶俐抽泣起来。眼泪鼻涕糊满了自己的冻的红通通的小脸。
    女人看他睁开眼睛了眼睛,就推着她男人:“你快起来看,这孩子眼睛睁开啦!”她兴奋着,欣喜着。
    男人就醒过来了。两口子把脑袋凑到伶俐脸跟前,问他:“别哭了孩子,你能说话不?”女人拿毛巾给他擦脸。
    伶俐试着张了张嘴,他开了口:“能!”
    “好,能说话就好,那我问你,今晚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人趴俺家门口的雪窝里?”
    伶俐撇着嘴,抽抽噎噎地又哭起来。
    伶俐哭的一抽一抽地说“俺爹……俺爹死了……呜呜呜。”
    这家男人一听:“什么?你爹死了?怎么死的?在哪死的?你告诉我你是哪庄的,我送你回家!”
    “俺是何家庄的,俺爹就在……就在那边不远的沟里,他死了!”伶俐说着话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男人一听:“怎么还在不远的沟里,你爹掉沟里了?”
    不行,得去看看,人命关天。他跟女人说:“他说他爹掉沟里了,这爷儿俩这是赶夜路遇上暴风雪了,他爹怕是凶多吉少啊,走,咱俩看看去。”
    夫妇俩从炕上扯过床被子,男人又在小耳房找了块一人长半米宽的木板,夫妻二人抬着出了院门。
    伶俐挣扎着下炕,跟在夫妇二人旁边,男人看了看说:“也好,你领我去,救你爹!”
    女人说:“孩子你能行不?能走路吗?”
    伶俐坚决得说:“能。”
    女人从柜子里找出套棉袄棉裤给伶俐穿身上,他们跟着伶俐出了门。
    此时此刻,天上厚厚的的云层开始扩散,偶尔在黑云间跳跃着几颗星星,但却刮着凛冽的西北风,风儿像一把把小刀割到三个人的脸上。地上的积雪得有半尺多厚,他们顺着伶俐爬过的雪沟寻找着,慢慢的,雪沟变成了脚印,天已越来越亮,黎明的曙光透过云层撒向大地,终于,东边地平线上,太阳射出了它的第一缕光芒。
    看到阳光,就感觉昨晚的一切都是假的,黑暗是假的,暴风雪是假的,寒冷,无助,困顿,就像没有存在过,伶俐的父亲老何的死也是假的,他希望的是,他回到沟边,看到的是爹爹坐在沟沿上含着旱烟袋朝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伶俐只是做了一个梦,仅仅是个梦而已。
    可是,当阳光照射到躺在沟里的老何身上的时候,伶俐才回过神来。
    原来爹是真的死了。
    到了沟沿上,男人和女人看到老何的惨状倒吸了一口凉气。
    男人跟女人说:“他这个样子咱俩弄不了,你回村去多叫几个人。”
    女人转回身踏着积雪嘠吱嘎吱回了村。


    第五十一章,腊条根

    李家庄的人擅长用腊条编筐。
    腊条是一种灌木,每一根都一米多长,就像高粱杆般粗细,柔韧且富有弹性。所以是编筐的好材料。李家庄的村民一到冬天农闲时就编腊条筐卖。不光李家庄,林城县的很多村子都有种植腊条树,很多村子都在农闲时编筐出售,整个林城县的所有的村庄几乎每家都有三四个腊条编成的筐子,腊条不光能编圆形的筐,还能编长方形的篓子,老何小腿车上推炭的篓子就是腊条做的。它还可以做成粪筐,一边是平一边鼓起来的那种,斜背在人的后背上比较方便。可以说腊条在那个年代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也可以说是一种农具。
    它可以挽在老人小孩的胳膊上去地里捡拾麦穗,还可以在刨地瓜时用他装刨出来的地瓜,秋天时人们在地瓜地切地瓜干,地瓜干在地里晒干后,人们便挎着腊条筐去地里捡拾干透的地瓜干,那个最好用,一个大筐能装一大片地瓜干,省时省力用起来方便极了。
    腊条一般都种植在路两边的沟里,既不占地方,又不会影响到庄稼的生长。每到夏末收割,收割后就把根部留在地里,以便来年再重新发芽,这样腊条就会像韭菜一样割了再长,一年一年,生生不息。那些腊条根在路边沟里都张着尖利的茬口,很多人晚上走夜路看不清掉到沟里,被扎的鲜血淋漓。
    没听说出过人命,只听说很多人被扎出血,老何是碰巧了。

    伶俐永远忘不了爹死的那天是什么样子,他仰躺在沟里,但整个后背的身子下面,却被血洇湿了一大片,那血早已凝固,爹爹满身白雪,整个大地一片白,唯有爹身下那片殷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是那么刺眼,那两种鲜明的对比色让伶俐看了触目惊心,头晕目眩,他又快撑不住了。
    伶俐双腿一软,他跪在了雪地上。
    眼睛里淌下的两行泪冻在了腮帮子上,结成了冰泪,他伸出手抹了一把,冰茬子被抹到了两边头发上和耳朵边,随着眼睛里又冒出泪水,层出不穷。
    伶俐在冰雪里打着滚,浑身像个雪人一样滚落下深沟,他爬到爹爹身边,伸出冻的通红肿的像个馒头般的手不死心地拍着爹爹已僵硬的脸,手背上的冻疮上又裂开的血口子,血液也是凝结成冰血。
    他又开始嚎哭,嚎叫着:“爹呀……爹啊……”凄厉的哭喊在无边的雪白的旷野里回荡。
    男人跟着下了沟,他看老何后背的血迹,说道:“坏了,他这是扎到腊条根了,不然不至于送命啊。”
    他用手轻轻的掀了掀老何的尸身,果不其然,老何的身下排列着刚刀一样的密密麻麻的尖刀一样的腊条根,并且有很多都扎进了老何的后心,

    李家庄的人是擅长种腊条,但不是种在这块路段,老何走的这条路两边的沟里,就只有那一小撮,老何整个后背都躺在这一小撮腊条根上面,一根都没留在外面,所以伶俐下来时并没有被扎到,男人下来时也没有被扎到。

    男人看旁边还有辆小推车,车上的腊条篓子里零零散散的装着些炭块,旁边还有些倒出来的炭。男人明白了,这爷儿俩是去推炭走的夜路,真是挣钱不要命了,唉!

    他叹了口气。
    他拉起趴在老何身上哭的伶俐,劝说着哄着:“孩子啊,别哭了,你爹已经去了,你哭他也回不来了,你不是何家庄的吗?等会儿村子里来人帮着把你爹抬起来,俺给你们送回去。”
    他把伶俐身上的雪拍了拍,伶俐站雪窝里一个劲儿的抽泣。


    过了一会儿,女人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开着一辆拖拉机从村子里出来,大家来到沟边,看到老何的惨不忍睹的样子都忍不住嘘了口气:“昨晚下那么大雪,这爷儿俩还在路上推炭,老天!这人就那么急着挣钱?真是“抱着元宝跳井——要钱不要命。”
    还有人说:“也不是挣钱不要命,他可能也是没有办法,不然谁还在十冬腊月出来干这个,唉!这年头,谁家不缺钱呀?谁还不知道钱中用?”
    大家七嘴八舌,男人站沟边说话了:“大家伙儿别光看着了,这事儿既然让咱遇上了,就不能不管,你们说是不是?我说咱们哪,就帮个忙,帮着抬何家庄去。”
    “哎,我说李支书,这事有点蹊跷,这一块儿就这一堆腊条根,咱庄就这地方最少,这堆腊条根旁边一根都没有,他怎么这么巧就偏偏掉到这上边了呢?”有人跟救了伶俐命的男人说。
    李支书说别管他了,先把人弄上来再说。

    大家下了沟,帮着把老何的尸体抬起来,给他翻转的时候,大家看见老何棉袄的后背就像个筛子一样满是窟窿眼,血液都凝固了,棉袄也凝固了,整个的老何都凝固了。
    伶俐看到那些人把爹从沟里抬出来,他也看到了爹后背上的窟窿眼,他一直忘不了,他爹那黑棉袄上那和着雪和血的耀眼的色彩,雪白的耀眼,血红的耀眼。
    爹的身体僵僵的,抬他的人把他放到门板上,门板被抬上拖拉机,还有人把小推车给抬上来,他们还把倒在雪地里的炭给装小车上,一并装在了拖拉机上。
    伶俐坐在了拖拉机上。伶俐坐在爹的身边,伶俐看着爹的脸,伶俐伸手抚摸着爹的脸,爹的脸像冰块一样凉,小小年纪的伶俐知道,爹爹的身体再也热乎不起来了,冷了就是冷了,伶俐第一次明白原来人死了是这个样子,人死后是凉凉的。突然间伶俐心头涌起一股悲伤:
    伶俐不知道下一步他面临的是什么,爹临死前说过要他照顾娘,他好像明白娘的与众不同,爹不放心娘,他也不放心娘,爹可以为娘撑起一片天,他小小的肩膀是否也可以为娘撑起一片天?他不知道。
    第五十二章,老何回家了

    其实花花的昨夜过的也不平凡,昨晚她很冷,被子全盖在一双儿女身上,她抱着肩膀缩在炕上,看到老何回来了,说老何的姐姐要结婚,老何还说他姐姐满身窟窿眼,他也满身窟窿眼,花花想老何哪来的满身的窟窿眼?老何身上没有窟窿眼呀?老何昨晚还给花花带来了好看的衣裳料子,花花很喜欢,她摸着那些滑滑溜溜的衣裳料子,感觉头疼的很,越摸头越疼。
    天亮的时候花花从儿女的被窝里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跟志勇和小花挤在一个被窝里睡着了。
    拖拉机“突突突”!在满是积雪的路面上行进着。差不多一个钟头,拖拉机开进何家村。
    开到伶俐的家门口,伶俐下了车,他推开家门,满脸泪痕得出现在他娘面前的时候,他娘正在拉着风箱熬猪食,她刚直起腰拿勺子在锅里搅拌,就看见伶俐推开自家大门楼进了天井,花花手头的勺子伸进锅里,一边搅和着一边问:“伶俐,怎么你自己回来了?你爹呢?”
    伶俐听见他娘问,实在忍不住,他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啊……俺爹……呜呜呜……爹在外面拖拉机上!”
    “怎么还在拖拉机上?你俩推的炭呢?”花花看伶俐哭,她感到奇怪。
    “娘,炭也在拖拉机上,娘,你快去看看吧……呜呜……”伶俐哭得更得厉害了。
    花花扔下勺子跑出大门。
    她看见门外一大堆人,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都围着一辆拖拉机,她还奇怪呢:“怎么,俺这男人怎么还弄个拖拉机回来?可俺男人呢?怎么没见俺男人?”
    伶俐跟着出来,拉着他娘的手来到车斗那,他抽泣着说:“娘,俺爹在车斗里。”
    周围的人都默默地看着花花。
    花花近前,看到了躺在拖拉机上毫无生气的老何,她伸出手摸了摸,身体已是冰凉僵硬硬,她又伸手推了推,老何像半截木头被包裹上了一层冰霜,戳都戳不动。老何像个冰棍。
    花花茫然地抬起头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问周围的人:“他这是怎么了?”
    她又推了推:“你躺着干什么?起来,你推的炭呢?你起来呀!”
    花花使劲儿地晃着,可老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花拍着车帮开始嚎哭:“唉呦庆良啊!俺的那个天儿来……你这是怎么了……你……你不是说你去看喜去了嘛!你不是去看咱姐姐结婚了吗?你怎么躺着回来了?”
    她哭,她嚎,她抱着老何的尸身不撒手,她要人家把老何抬回家,李家庄的人抬起老何,把他放到炕头上,花花就把所有人都推搡着往大门外赶,直到几个人转过影壁墙,都到了大门外,只听“咣荡”一声响。
    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李支书等人无奈的站在大门外的雪地里,面面相觑:
    “这个女人好像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这个死了的男人家里有个这样的老婆,怪不得他大冬天去推炭,原来……唉!”
    寒冬腊月里正是农民们休闲的日子,再加天太冷,大生没什么事,此刻正在热被窝里跟媳妇儿闹腾,听外面拖拉机响,又听伶俐家门口很多人说话,又听花花撕心裂肺地嚎哭,他感觉不妙。
    一个翻身,他拱出被窝,穿上衣服,赶到老何家时,只见到伶俐家门口站着一堆人,还停着一辆拖拉机。
    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相信,怎么也不相信。他接受不了。他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你进去看看吧。”
    李支书指了指伶俐家门口。
    大生急忙进了伶俐家天井,只见伶俐站天井里,冻得直哆嗦,小脸青紫,看到大生,伶俐张开大嘴嚎啕大哭:
    “叔,俺爹死了,俺娘不让我进屋暖和,叔,俺要冻死了!”
    大生一听,好像平空响了一声炸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何?庆良哥死了?
    真死了?
    “伶俐,你别说胡话,你爹呢?”
    “俺爹在屋里炕头上,”
    伶俐还是一个劲儿哭,鼻子眼泪一起在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茬,伶俐抹着脸上的冰茬,冰茬被抹掉后热泪再次涌出,鼻涕再次涌出,冰茬再次糊满脸。
    大生看堂屋门紧闭,他推,推不动,他叫着花花:
    “嫂子,嫂子你开开门啊!”
    屋里传出来一声怒吼:
    “滚——!”
    村子里听到动静的人都来了,四婶子来了,三叔三婶来了,小兵来了,大家站院子里无了奈何。大生子和小兵两个人心痛得不能自已:你说咱庆良哥也是,明明身体不好,都快过年了去推的什么炭呀?这下好了,把命送了就舒服了是不是?他倒是啥事不管了,轻松了,留下老婆孩子怎么过?咱这位嫂子又是这么个情况,唉!真愁人!
    李家庄的人们看到何家庄一片忙乱,便发动拖拉机突突着开走了,而那位好心的李支书则因为他的善举救了自己的儿子一命,这是后话了。
    第五十三章,炕头上的冰人

    “你姐姐不是结婚吗?你不是喝喜酒去了吗?你还给我带了些衣裳料子。”她开始翻箱倒柜,把炕前所有的大柜子小柜子小手箱全打开,把里面的所有的东西统统倒在炕上,炕上摆满了破烂布片子,破烂棉花套子,她在炕上翻来翻去最后翻出出一个报袱,从里面抖搂出几块破布说:“你看你给我带的布,多好看,滑溜溜的多舒服!”
    花花看着躺在炕上的自家男人的尸身,她把僵硬了的老何扶到棉被上,后背垫高,然后把熬好的棒米面子粥端过来喂给老何喝,嘴里絮絮叨叨:“昨晚你回来说你冷,你这是冻坏啦,来,咱喝点粘粥就好了,你就不冷了。”
    她舀起一勺送到老何嘴里,老何嘴巴已是僵硬,她喂进去的粘粥又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你怎么不喝呀?你是嫌弃俺啦?”
    花花说着话,又舀起一勺喂他。
    一碗粘粥让她全喂完了,老何嘴巴下面的衣服已淌了一大片粘乎乎的粥。
    志勇和小花流着泪站在炕前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娘给躺炕上一动不动的爹喂饭,他俩饿极了花花也不管,志勇也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爹爹再也站不起来跟他说话,他抽泣着,而小花,看自己的娘还给爹喂饭,她以为爹一会儿就会醒过来,她也爬上炕,摇晃着老何:
    “爹,你起来吃饭,坐起来吃饭!”她稚嫩的童音在屋里头回响。
    可是她感觉不对劲儿:“娘,爹为什么邦邦硬啊?爹身上怎么那么凉啊,娘?”
    花花说:“你爹这是冻得,来,小花,咱俩把你爹弄炕头上,给他捂上被,咱去烧火,把炕烧热,你爹就会暖和啦!”
    她俩把老何弄到炕头上,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给老何盖上,然后回到灶间,打开堂屋门,花花看伶俐站院子里的雪地里,她两眼闪着怨恨的光,好像要把伶俐杀了一样。
    她恨恨的对伶俐说:
    “都怪你,都怪你,怪你!你出去,给我出去!”花花激动的推着伶俐。
    伶俐踉踉跄跄,被娘推过影壁墙,推出大门外,然后就是四婶子、大生子、小兵等人统统被花花推出大门外。然后“咣当”一声,大门从里面关上了。动作之迅速让人倅不及防。
    四婶子被推出去后还想往里进,却差点被门板碰破鼻子。
    伶俐浑身颤抖着站在雪地里抽抽噎噎地哭,四婶子等人大眼瞪小眼:“花花哪来那么大劲儿?”
    花花把所有人推出家门,自己回到堂屋开始烧火。
    花花一个劲儿添柴火,玉米秸熊熊燃烧,烧了会儿火,她又进屋进屋摸老何的脸,脖子,手从脖领子伸进去,一股寒气沁人心脾,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志勇说话:“炕热了,可你爹怎么还那么凉啊?志勇你快过来试试”。
    四婶子等人在外面使劲儿摇晃着伶俐家的那两扇大门板子,木头门关已经活动,可还是打不开。
    伶俐在外面哭着喊志勇:“志勇开门,你开开门啊志勇!”
    大生子和小兵抬起脚,要踢开伶俐家大门,四婶子说:“你俩给他家把门踢破,上哪去换新的?”
    然后她叫:“花花呀,三姑在门口呢,你给三姑开开门!花花!”
    唉!花花她三姑呀,你还真拿自己当棵葱?人家花花都不拿你当棵菜了,你还三姑三姑的,你老脸的脸皮可真厚,可话又说回来。花花也不是不拿她当棵菜呀,花花不懂她这棵菜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不吃,就像现在,明明可以吃的,你可以拿三姑当菜的,可你偏偏不拿三姑当菜。
    老何他四婶儿、花花她三姑,在门外喊,花花不买帐,继续填柴,灶坑里塞的满满的,好像一个人大张着嘴巴被塞了满嘴的食物,喘不过气来,花花还是往里塞。
    志勇听到四奶奶叫唤,要去开门,花花眼珠子一瞪:“不许去,你把门开了,他们就把你爹弄走了,咱不要你爹走!听见没?”
    志勇站那没敢挪窝。
    花花还是一个劲儿往灶间填柴火。
    房顶上堆满积雪的屋顶炊烟袅袅,四婶子站雪窝里脚都冻麻了,她双手抄在袖筒里,转着圈跺着脚,嘴里哈着热气。
    大生子和小兵还有何家庄的很多村民都站在老何家大门外等着帮忙办丧事,一大堆人都冻得跺脚搓手,可门就是不开。不知是谁,看见了伶俐家屋顶的炊烟,说了句:“这家伙,门不给开,还在家做上饭了,难不成这庆良家的要管我们吃饭?”
    四婶子听了也抬起头,看见那炊烟,飘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她想着,这天如果再下雪,这殡就没发子出了,得赶紧地把庆良下葬啊!
    她叫伶俐:“伶俐,你过来,让你大生叔叔把你弄上墙头,你进家里把门开开,你娘这样不是个事呀,得给你爹出殡啊!”
    大生子说还是我来吧!几个人帮忙撮着他的屁股,他扒着堆满了积雪的墙头爬了上去,墙头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掉。门被打开了。村子里的人蜂拥而进。
    花花一看拥进了这么人,她拿根烧火棍堵在屋门口:“你们谁敢进来?俺家庆良好好的,你们这是欺负人是不是?啊?等俺家庆良醒了找你们算账。”
    四婶子这棵菜哄着花花:“花花呀,听三姑一句劝,让俺们进屋吧?好不好?你看俺们都快冻死了。”
    “今天谁也不许进屋!”
    花花激动地大吼着,然后又去添柴火。
    风箱呼哒呼哒响。
    大家都站在天井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四婶子说话了:“花花呀,你说你门都不让三姑进,你想把俺这把老骨头冻煞啊,你这孩子,连姑都不管了?”
    花花她三姑这棵葱,又开始把自己当葱了,她怎么会知道在花花心中被当葱当菜当回事的不是她三姑,是她的丈夫何庆良啊!花花她三姑这把老骨头就是冻煞花花还是觉的她三姑是根冻骨头,不稀罕的冻菜冻骨头。花花稀罕的是她的丈夫何庆良,可是,她的丈夫何庆良却成了真正的冻葱冻菜冻人了。
    庆良是冻人了,庆良是冰人了,三姑你不冻你不冰你吆喝什么?
    花花不理她三姑,一个劲儿地添柴火,嘴里还嘟嘟囔囔:“俺家庆良冷,炕还是不热,俺得多烧火,多烧火,俺家庆良冷!”
    大生子走过去蹲下,流着眼泪说:”嫂子,庆良哥已经走了,你就让他安安稳稳的上路吧,别再折腾了好不好?嫂子啊!”
    花花瞪大了眼珠子“胡说八道,谁说他走了?他这不在家吗?他只是个冻人了,他只是身上凉,俺给他暖和暖和!”
    小兵也蹲下:“嫂子,是真的,你就让我们进去把庆良哥送走吧!”
    伶俐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都冻坏了,浑身颤抖无力,他嘴唇发紫脸色泛白,身子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倒下去,小兵一把扶住他。
    伶俐气息微弱地说:“娘,别再烧火了,你就放我爹走吧,别把他放炕上了,娘。”
    花花不听伶俐说话还好,一听伶俐的声音她火冒三丈:“你还好意思说!!为什么躺炕上变冰块的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你给我滚出去!”
    伶俐摇摇欲坠。
    四婶子劝说道:“花花呀,这事不怨伶俐啊,你快先让伶俐进屋暖和暖和,你看这孩子都冻坏了。”
    花花脖子一梗,一把把伶俐推到雪地里,伶俐躺在雪窝里眼珠散乱瞳孔放大,伶俐真的变成冰人了,他真的让他姑何爱英给叫走了吗?还是伶俐真的要把爹爹替回来吗?也许能替回来……



    第五十四章,把老何当活人伺候

    老郭看着床上的伶俐,正沉沉的昏睡,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让他先住我这儿吧,你先忙你的去,等他好了我去叫你。”
    小兵说:“住这儿也好,他那个娘不让他进屋啊!硬要赶他走,说是把庆良哥换回来,唉!庆良哥呀,这辈子是回不来啦!”小兵很是难过。
    老郭收拾着东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命这东西,催着你,躲都躲不掉!”
    小兵说:“还真得服命吗?庆良哥哥这一走,留下这一大摊子,这日子该怎么过?难道伶俐这孩子就是从小受苦受难的命?”
    老郭似是无可奈何地摇着秃顶的胖脑袋,本像是弥勒佛的脸,每天都是笑眯眯,今天却没一点笑模样。
    “躲不过,就是躲不过!”
    他还是说。
    小兵望着老郭那张严肃的弥勒佛脸,说:“那个,老郭,伶俐就交给你了,那边伶俐他娘把庆良哥弄炕头上,正在烧炕呢,说是把人暖过来。不让人进屋,现在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
    老郭说你快回去,这孩子你不用担心,放我这就行。
    他望着小兵离去的背影,回头看着正昏睡的伶俐,弥勒佛脸上满脸的严肃:“何庆良,无论如何你都不听我的,不叫你去推炭你就是不听,我拦不下你,拦不下你的命,你死犟死犟,你就死在这个“犟”字上,唉!都是命啊!”
    小兵回去后,看花花天井里还是站着一大堆人,他问:“还是不让进屋吗?”
    四婶子跺着脚:“这个花花呀,有时候真气人,真恨不得打她两巴掌,可看她那样,又下不去手,唉!”
    小兵跟大生子一起,把花花灶门口的那一大堆柴火统统抱出去,花花轮起半截黑炭状的烧火棍一顿劈头盖脸地猛抽啊,一边抽嘴里一边骂:“您娘那个……你们一个个的混帐,你们不让俺庆良暖和,你们想冻死俺庆良,你们要坏死了……”把个小兵和大生子疼得“唉呦唉呦”直叫唤。,把个大生子和小兵骂的直叫唤:“嫂子嫂子您要屈死俺,俺不想冻死庆良哥……”
    黑炭样的烧火棍在两人身上落满了一个个黑点,像院子里那只跑来跑去的芦花鸡。

    大生他老婆李桂兰,把花花拉一边,这个火爆性子的女人,自从跟花花做了邻居,就很是无可奈何,因为花花各种的不太正常让她哭笑不得,可无论花花做什么出格的事她都很是包容,从来不计较什么,可她心疼自己的男人,但又不能对花花怎么样,只能哄着花花:
    “嫂子,嫂子,听我说,庆良哥找大生有事呢,你怎么不让他进屋?他俩是商量着等过了年给你家买头毛驴呢,快让他们进去吧!”
    花花半信半疑:“真的是这么回事?买毛驴?对了,俺家毛驴不是拴在那边驴圈里嘛,还买什么毛驴呀!俺家有,那是俺结婚时俺娘家陪送的,你家要买你买吧,俺就不用买了。”
    李桂兰赶紧说:“对对对,大生想跟庆良哥商量,要给俺家买头什么样的毛驴,你快让他们进去商量去吧!”
    花花不再阻拦。
    大家进去后,四婶子一腚坐在炕沿上,看老何在热炕头上,盖着被子,嘴角到衣服领子上全是棒米面粘粥,炕头上热乎乎,何庆良冰冰凉。
    四婶一阵心酸,忍不住悲从中来,她扯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挽着小纂的白发零乱不堪,任泪水一个劲儿在脸上的皱纹间流淌,双眼紧闭,肥胖的身子一起一伏,曲起一条腿和半边胖屁股坐在炕沿上,另外半边屁股和一条腿从炕沿上垂到地下,尖尖的小脚踢着炕帮,双手拍打着炕沿干嚎,眼里却没有一滴泪。
    “庆良啊……你说你……自从青岛回来……我拿你当儿子看待啊……你…………你对我也孝顺……家里地里的活你都替我干哪!谁成想啊……你年纪轻轻的啊……你就走了啊……你说你……扔下花花这一大家子可怎么活呀啊!……庆良啊……花花,花花该怎么过?怎么过,仨孩子,伶俐才八岁,你让他怎么顶起家来?你可真是狠啊,狠啊……你自己走了……你轻省了是不是?你不管那娘几个了?啊?”
    小兵和大生子等人把老何头朝东脚朝西放正当了,他俩也是忍不住悲伤难过,泪眼婆娑:
    “想不到咱庆良哥走这么早,你说你快过年了,你去推的什么炭呀,你怎么就那么财迷呢?这下好了,把命搭进去了吧?”

    此刻伶俐家炕前站满了人。
    有人就说话了:“快安排后事吧,咱是打算明天出殡还是后天?”
    四婶子擦了擦眼泪,停止了唱哭,她说:“天气不好,尽量明天吃了晌午饭把庆良下葬,要不雪再下的话这殡就没法子出了。大家安排一下,今晚找木匠做棺材,没有棺材板就用我的,我到时候再说,那个桂兰和慧芬,你俩去供销社扯白孝布,今晚就缝好,让伶俐他们穿上。剩下的,打坟的事就交给你们男人出去做。”
    四婶子还是把自己当了棵葱,可今天这棵葱是棵大葱了,这棵大葱顶了天立了地,要不是她操心,老何的丧事还不一定怎么乱七八糟呢?老何家现在谁主事?伶俐么?八岁,在卫生室躺着,花花?正把老何当活人伺候。
    第五十五章,谁是白布男孩?

    白布男孩从裹满白布的缝隙里露出一双恶毒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何庆良,嘴里发出恐怖的声音:“不!我不会算完,我还要继续下去,何庆良,你还有两个儿女,我要一并把他们送下地狱!”
    何庆良抓紧了母亲的旗袍袖子。
    母亲搂着何庆良,声音里满是乞求:“庆良已离开人世,伶俐半死不活,花花已经全疯,爱英已是千疮百孔,俺家爱英本来就丑,她还带着满身的窟窿,找个婆家都被人嫌弃,俺已经遭了报应,你就饶过俺们吧……”
    白布男孩惨笑了一声说:“那么我娘呢?我呢?我娘你们还算偿命,我的命谁来偿?我娘不死,我会死吗?我娘不死我就会好好活着,我死的好冤!我死的冤!你们都得给我偿命!”
    伶俐看到那个一片白的房间里,白的玻璃大窗,白的玻璃,白的窗帘,白的床,白的棉被,白的棉被上却是一片鲜红,鲜红的上面是一个圆圆的像个葫芦样子的怪物,葫芦的下面却有胳膊有腿有人的手脚,滴着血的圆葫芦,从葫芦的中间张开大口子,正嗷嗷嘶叫!
    她大吼着:“不……不……不……”
    伶俐骇怕极了,他颤抖着,那个滴血的圆葫芦嘶吼着张着大口子,大口子越长越大,已经到伶俐跟前了,伶俐看到眼前一片血,口子里的血像何家庄小河里的水,哗哗哗地流个不停,眼看那血盆大口要把伶俐吞噬。攸忽间从旁边闪出一个男孩的身影,拉起伶俐就跑:“伶俐快跑……”
    金贵拉着伶俐边逃边说:“庆良哥哥,我先送伶俐回去……”


    伶俐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一片白,白的窗户,一块白布帘子挂在屋子中间,墙壁也是白的,伶俐感觉自己是躺着的,躺在一张白布铺着的小床上,他四周看去,找不到那个血葫芦,那个张着大口子要把自己吞了的血葫芦,看到的却是一张弥勒佛般笑眯眯的胖脸。
    老郭看伶俐醒了,弥勒佛般的脸上才有了笑模样,他慈祥地望着伶俐,温和地问:“感觉好点了吗?孩子?”
    伶俐看是大队卫生室的郭大爷,他的心安定了下来,弱弱地回答说:“好多了,郭大爷。”
    老郭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孩子,明早我得再给你打针,明天中午你得给你爹出殡,你必须让自己好起来,不然,冰天雪地的出殡,怕是你,还得感冒第二次啊!”
    伶俐说点点头:“嗯!”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头戴雪白的孝帽,腰缠麻绳的伶俐,手里还提根缠着烧纸的哭丧棒子,被两个人架在中间,他双腿无力,嘴唇发白,头冒虚汗,他完全是凭借架丧那两个人的力量往前行进,后面是志勇,也被两个人架着。
    架丧的人按风俗应该是伶俐姑家的表兄弟,可他姑还没嫁人就死了,所以就找了本村远房姑家的两个表兄。
    多亏两个人五大三粗,两个人连拖带拽,最后直接把他抬起来了。
    前面是拉着老何的马车,在冰天雪地里缓缓行进,哭嗓的人跟在后边,伶俐家本没有什么亲戚,有几个老亲,虽然人来了,但辈分大,不能哭丧,所以扯着嗓子嚎哭的,只有伶俐哥俩和他们的妹妹小花。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老何结婚的时候,那满院子的喝喜酒的亲戚,不知道当年的那些亲戚现在都去哪儿了?
    村子里看出殡的人又塞满了街头巷尾。
    就像当初老何娶亲一样全体出动,不同的是,当年是一片红,一片喜气洋洋,现在却是一片白,白的雪,白的衣服,白的房子白的树,白色的磨房顶下,推磨的人扔下磨棍也来到了看殡人的行列。
    人群中夹杂着好多心软的妇女们的抽泣声。



    拉棺材的马车刚离开大门口没多远,耳听见花花一声凄厉地哭喊:“何庆良……你别走啊……”
    四婶子回过头:“不是让桂兰看住她吗?怎么让她跑出来了?”

    原来,他们给老何擦完身子换好衣服,把棺材抬进家门,把老何抬进棺材的时候,花花回过味儿来了,感情这不是商量着买驴啊,他们把俺家庆良往那个木头盒子里装,是什么意思?不对,庆良这是要走,要离开我,离开这个家。不能让庆良走。
    她冲过去,两手扒着棺材沿,然后伸手把老何往外拉。可她拉不动。
    花花哭开了:“呜呜……庆良……你怎么躺在这么个又窄又小的木头盒子里,你难受不?难受你就出来吧,咱不在里面呆着了,里面挤得慌,你出来呀,庆良!”
    她呼喊着。
    四婶子过去拉花花起来,她耸着鼻子,哭肿着双眼劝着花花:“花儿呀,你起来,让庆良走吧,好孩子,听话。”
    花花扭着身子不动。旁边过来李桂兰,一起往出拉她,然后把她劝到一边。木匠开始订钉子。
    随着大锤落下的敲击声,一个个钉子订严了棺盖,花花两眼发直地看着锤子抬起落下,她眼珠血红,冲过去夺过木匠的大锤扔在一边,她大吼着:“不要订,庆良,他们要把你订里边啦,你还在里面干什么?快出来庆良,快呀,你快啊!”
    她已声撕力揭。
    四婶子看看,再拖下去恐误了时辰,她叫大生媳妇儿和小兵媳妇儿,让她俩把花花架起来,哄到里屋,说:“庆良一会儿就出来了,你乖乖等着,听话啊!”
    “真的吗?庆良真的一会儿就出来?”
    花花天真地问。
    “会的会的,你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只能骗着她。还互相看了一眼,没办法,先糊弄过去再说。
    随着主事人“起……灵”的一声喊,伶俐和志勇还有小花开始大哭,尤其是伶俐,他是亲眼见证了爹爹的死亡,他内心悲痛无比,他早上被老郭打了一针退烧针,出殡前老郭背着药箱过来又给补了一针,按老郭的说法就是,让他坚持着把殡出完,剩下的,他再给慢慢调理,弄点中草药之类的喝喝。
    棺材被几个人抬离了地面,缓缓抬出堂屋,穿过院子里的影壁墙,他们抬出大门,把棺材抬到了马车上。村里人都主动帮忙把伶俐家天井和大街上的雪扫出一条路来,路两边堆的老高,就像一座座小山。

    大生媳妇儿李桂兰和和小兵媳妇儿王慧芬,本来是在里屋哄着花花,,可她听见起灵的声音后就想往外走,被她俩一边一个给拉住,她看见棺材被抬着转过了影壁墙,她明白了。她想挣脱,可那俩娘们儿力气大,她走不了,她急得团团转。正好不知是谁来叫李桂兰,说你家里来客人了,你回家看看去。
    没办法,桂兰临走一再嘱咐王慧芬,一定要看好她,不能让她出去。
    她走后,瘦高挑个子的小兵媳妇儿王慧芬,怎会拉得动五大三粗的花花?终于花花从她手里逃脱,她就像被逼急了的老母狗,疯狂的窜了出来!

    三个孩子嚎哭着。从屋里逃出来的花花爬上马车,抱着棺材自言自语:“庆良,你别走,咱不是说好了吗?一会儿你就出来,你怎么不出来呀?你出来呀?”花花嘟嘟囔囔的趴在老何棺材盖上不下来。
    四婶子叫过几个妇女,让她们强拉她下车,花花扒着棺材沿不下去,她哭嚎得撕心裂肺:“啊……啊……啊……庆良啊!”
    她背过气去了。大家这才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等等。
    四婶子看看,泪眼婆娑地说:“唉!快别那么多讲究了,让花花去坟地吧,去送送庆良。”
    何家庄的传统风俗是,出殡时,配偶不能出殡,不能去坟地,可花花情况特殊,也就无所谓了。
    第五十六章,特殊的葬礼


    给老何出殡,在何家庄的历史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时的状况是:冰天雪地里,出殡的队伍,哭丧的孩子,马车拉着的棺材,棺材上趴着花花。花花的动作呢?身子趴在棺材顶上,四肢紧扒着棺材边,成个“大”字形,脸紧贴着棺材板,她和老何一起被拉着,一路向坟地行进。
    到了村子里的十字路口,伶俐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瓦盆,举过头顶,照着路中间的一块石头摔了下去。
    瓦盆被摔的稀碎。
    他完成了他做为家中长子或者说是儿子的使命——摔盆子。
    “爹!爹!你上西南,你大路宽,你骑着马,你坐着船,爹爹,你上西南啊!你捎着金带着银啊,你多带钱!爹你上西南,爹爹,你带上聚宝盆,你到了西南再也不愁没钱,爹呀——儿子给你指路,你别走错道哇!你专找好路走哇!爹儿子给你指路啦!”
    老何,何庆良,在你儿子给你摔了盆子之后,忘川河畔,你就不要去饮了那碗孟婆汤,你记着你的儿子吧,你保佑你的亲人们岁岁平安。
    三个孩子哭声震天。

    北风又开始了呜咽,天上的云厚得像要倾泻下来,那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人们陪着出殡的队伍来到了村子里的墓地。
    何家庄的墓地在村子最西边,墓地的旁边是一片果园,果园里的低矮的苹果树枝子被雪压的趴在雪地上,弯曲虬结的树枝上落满了雪,鸟雀儿可能没东西可吃,在苹果树的枝头蹦跳,雪地上还有一行行动物的爪子印,各种形状的脚印杂乱无序。有人说獾在家里也是没的吃,跑出来觅食,还有人说是狐狸。
    整个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老远就能看到老何的墓穴,挖出来的黄土堆在一边,一个长方形的墓穴。墓穴前燃烧着纸钱,四婶子手里拿根树枝,拨拉着那堆火,她擤着鼻子,抽泣着说道:“庆良啊,多给你点钱,你好好收着,省得你没的花,你在那边,好好保着你的老婆孩子,让他们平安顺妥的。”
    这边,棺材从马车上抬下来,花花照旧趴在盖上,棺材悬在半空,然后慢慢的放在坑沿上。抬棺材的人们等着花花下来,花花趴在上面不下来,她把脸贴在棺盖上,两手扒着棺材沿,嚎哭着,诉说着:“你们都是骗子,都骗我,你们说庆良会回来的,庆良,你快回来吧,再不从里边出来,人家就把你埋里边啦,他们坏啊!坏透了气了,他们要埋了你啊!庆良,你快出来啊!”
    她披头散发,手脚乱蹬,拼命拍打棺盖。
    好几个人去拉她,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蛮力,挣脱她们,脑袋疯狂的往棺盖上碰!碰的棺盖“嘭嘭”作响!
    四婶子看了看,找来几个男的,强硬地把她拉到一边,棺材缓缓抬下马车。
    人们把棺材放入墓穴,大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添土,大家只顾忙着,谁也没注意到,在一旁安静下来的花花突然间跳进墓穴,躺在了棺材上面。
    棺材上已经被填了好多黄土,花花浑身是雪,浑身是土,头上脸上无一例外的沾满了黄土,花花一动不动。
    旁边树上的乌鸦呱呱叫了两声,蹬了一下树枝飞上天空,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雪来,落到有些人的脖领子里,“嗖嗖”的一阵凉。
    人们停止了填土,都拄着铁锨默默站着。
    人们停止了填土,都拄着铁锨默默站着。
    老何拉着金贵的手,站在旁边看着花花看着他的儿女,哭嚎的伶俐、抽泣的小花,默默流着眼泪的志勇,他热泪盈满了眼眶……
    花花呀!我不能带你走,这对你不公平,以后,无论你在世上有多艰难,你都得活着,我的寿有期限,你的寿也有期限,只有等你大限到的那一天,你才能见到我。也许真的等到你大限到了的时候,我已重新再为了人,花花呀,咱俩的缘份,已尽了……
    金贵在一旁笑眯眯的说:“庆良哥哥……”
    第五十七章,半生半死的伶俐

    谁人恸哭谁人离?谁人自此无所依?

    老何死的那年,是1976年。那年,伶俐八岁。

    给父亲出殡,伶俐总是处在半生半死之间,他仿佛觉得自己还活着,又恍若感觉自己也死了,因为他偶尔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又恍若看不到。父亲拉着金贵,还有那个裹着白布的男孩。父亲说的话太真切了,真切到自己仿佛跟父亲在同一个世界。
    是幻觉吗?伶俐不知道。一切的关于父亲的行为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顾不上研究,只关心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花花不顾一切的跳进了老何的坟坑,她趴棺材上,脸贴着棺材板,双手抚摸着,此时的花花突然间变得异常清醒,她嘴里喃喃地诉说着:“庆良,既然你再也不出来,那么,我陪你,陪你一起埋葬,黄泉路上,我们做个伴,来吧,你们填土吧。”
    大家拄着铁锨站在坟坑两边,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注视着花花。唉!天地间传来一声长叹!就让花花跟庆良多待一会儿吧,隔着副棺材板子还能体会到亲人的亲近,要是埋了,隔着黄土就隔着远了。花花似乎感觉到庆良身体的余温,还是热的,庆良是热的,花花似乎趴的地方不是老何的棺材,而是老何的胸膛,这副为花花遮风挡雨的胸膛啊!此后不再有,永不再有了,花花……花花彻底被老何抛弃了。
    大家忍着极度的寒冷,站在冰凉邦硬的雪地上陪着她,很多人的脚都动木了,伶俐的脚早已没了知觉,他叫过志勇和小花说:“你俩叫咱娘上来吧。”
    志勇和小花一齐叫:“娘,你上来吧娘……”
    花花无动于衷。
    四婶子看了看,如果再让花花折腾下去,她极度伤心,加上极度的寒冷,她说不定会把自己折腾死,到时就真的要一起埋葬了,难不成要出“双棺殡”吗?
    她叫花花:“孩子,你上来,快上来呀,听话,孩子。”这棵葱又想发挥她的作用,可她这个远房侄女依旧不买她的帐。
    大生子和小兵站在坟沿上一边一个强行拉她上来,花花木然的任人摆布,大家才继续填土。
    突然间她不哭了,而是安静地站着看他们慢慢的堆起了一坐坟包,临走前,大家又给老何烧了一堆纸钱。
    红红的火焰燃烧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飞舞的雪花并没有阻止火焰的燃烧,而是越烧越旺,雪花在火堆上面飞旋着。
    乱花渐欲迷人眼。
    天地万物,一片混沌,除了那一点火红。
    不一会儿,火红渐渐的消失,凭空刮过来一阵龙卷风,那堆燃烧过的灰烬被那阵风卷着飞上天空,在漫天的飞雪中,像一根黑色的柱子擎在天地之间,黑柱旋转着,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飘着雪的天空中。伶俐仿佛看到父亲把收到的钱放到钱搭链里,背到背上对金贵说:“金贵,咱有钱了!”而地上的一切很快被雪埋没,看不出一点痕迹,那坐新坟,也被雪覆盖,融入在村子里那一大片坟堆当中,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随着飘雪,烟消云散。
    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要好好活着。
    人们回过头,顺着来时扫出来的路往回走,不大一会儿,路已不见,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伶俐踉踉跄跄夹在队伍里,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迷迷糊糊中,伶俐又看到父亲背着钱搭链,站在自己的坟墓跟前,他对旁边的金贵说:“这钱够咱俩花一阵子了。”
    突然间老何看到白布男孩从自己前面冲了过去,一下子冲到伶俐后面,手里拿根白绫子,就那么一下子套在了伶俐的脖子上,老何眼看着伶俐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舌头伸出了嘴唇外面。
    所有人都惊呆了,伶俐的样子就像上了吊,可是他明明是走在路上,伶俐被大家围在中间,脖子上被勒的难受极了,他呼吸困难,吐着舌头不住地咳嗽,脸涨的通红,白布男孩加了把劲儿。
    白布男孩像一缕空气,但是他手上的白绫子使出的力量却是很大的,老何没有元气,没有一点能力。金贵冲了上去,抓着白布男孩的手,两个人互相牵制着,金贵拼了命,白布男孩松了手,白绫子从伶俐脖子上滑脱,金贵抓起白绫子扔给老何:“庆良哥哥,你拿着!”
    老何抓过白绫子,也恶狠狠地说:“你再动俺家的人的性命,我饶不了你!”
    白布男孩瞪着恶狠狠的眼珠子盯着老何:“你是长大了的何庆良,好,算你狠!”

    伶俐大声咳嗽着,看着父亲还有白布男孩还有金贵,他知道他是金贵,自从父亲死了,伶俐从昨天就开始看到父亲领着的那个男孩,伶俐甚至嫉妒那个男孩,被父亲呵护着,照顾着的金贵。至于那个一身白布的男孩子,倒像是自家的仇敌,跟姑姑有关吗?

    何家庄的人们帮扶着给老何出了殡,所有人都稀嘘感叹同情可怜,所有人的同情可怜都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可是老何的死带给花花的哀痛没有烟消云散,花花内心的哀伤传递给伶俐,伶俐接过母亲传递过来的哀伤,再加上自己本身带着的哀伤,伶俐的悲凉无休无止的大肆蔓延,焦虑源源不断的肆意横行,他孱弱的身体已经盛不下了,已到崩溃的边缘,后来发生的事,让伶俐的思想彻底崩溃,他的脑子开始混沌起来。
    她叫花花:“孩子,你上来,快上来呀,听话,孩子。”这棵葱又想发挥她的作用,可她这个远房侄女依旧不买她的帐。
    大生子和小兵站在坟沿上一边一个强行拉她上来,花花木然的任人摆布,大家才继续填土。
    突然间她不哭了,而是安静地站着看他们慢慢的堆起了一坐坟包,临走前,大家又给老何烧了一堆纸钱。
    红红的火焰燃烧的时候,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飞舞的雪花并没有阻止火焰的燃烧,而是越烧越旺,雪花在火堆上面飞旋着。
    乱花渐欲迷人眼。
    天地万物,一片混沌,除了那一点火红。
    不一会儿,火红渐渐的消失,凭空刮过来一阵龙卷风,那堆燃烧过的灰烬被那阵风卷着飞上天空,在漫天的飞雪中,像一根黑色的柱子擎在天地之间,黑柱旋转着,渐渐消失在漫天的飘着雪的天空中。伶俐仿佛看到父亲把收到的钱放到钱搭链里,背到背上对金贵说:“金贵,咱有钱了!”而地上的一切很快被雪埋没,看不出一点痕迹,那坐新坟,也被雪覆盖,融入在村子里那一大片坟堆当中,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随着飘雪,烟消云散。
    去了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要好好活着。
    人们回过头,顺着来时扫出来的路往回走,不大一会儿,路已不见,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伶俐踉踉跄跄夹在队伍里,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迷迷糊糊中,伶俐又看到父亲背着钱搭链,站在自己的坟墓跟前,他对旁边的金贵说:“这钱够咱俩花一阵子了。”
    突然间老何看到白布男孩从自己前面冲了过去,一下子冲到伶俐后面,手里拿根白绫子,就那么一下子套在了伶俐的脖子上,老何眼看着伶俐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舌头伸出了嘴唇外面。
    所有人都惊呆了,伶俐的样子就像上了吊,可是他明明是走在路上,伶俐被大家围在中间,脖子上被勒的难受极了,他呼吸困难,吐着舌头不住地咳嗽,脸涨的通红,白布男孩加了把劲儿。
    白布男孩像一缕空气,但是他手上的白绫子使出的力量却是很大的,老何没有元气,没有一点能力。金贵冲了上去,抓着白布男孩的手,两个人互相牵制着,金贵拼了命,白布男孩松了手,白绫子从伶俐脖子上滑脱,金贵抓起白绫子扔给老何:“庆良哥哥,你拿着!”
    老何抓过白绫子,也恶狠狠地说:“你再动俺家的人的性命,我饶不了你!”
    白布男孩瞪着恶狠狠的眼珠子盯着老何:“你是长大了的何庆良,好,算你狠!”

    伶俐大声咳嗽着,看着父亲还有白布男孩还有金贵,他知道他是金贵,自从父亲死了,伶俐从昨天就开始看到父亲领着的那个男孩,伶俐甚至嫉妒那个男孩,被父亲呵护着,照顾着的金贵。至于那个一身白布的男孩子,倒像是自家的仇敌,跟姑姑有关吗?

    何家庄的人们帮扶着给老何出了殡,所有人都稀嘘感叹同情可怜,所有人的同情可怜都随着时间烟消云散。可是老何的死带给花花的哀痛没有烟消云散,花花内心的哀伤传递给伶俐,伶俐接过母亲传递过来的哀伤,再加上自己本身带着的哀伤,伶俐的悲凉无休无止的大肆蔓延,焦虑源源不断的肆意横行,他孱弱的身体已经盛不下了,已到崩溃的边缘,后来发生的事,让伶俐的思想彻底崩溃,他的脑子开始混沌起来。
    第五十八章,花花被老何带走了一个魂魄

    老何走了,顺便带走了花花的一个魂魄。花花从那天以后疯的更厉害了。她披头散发,鞋子也不穿就往外跑,她总是四下挥舞着双手,自言自语:“庆良回来了,庆良回来了,不行,俺得回去做饭去,俺家庆良推炭很累,俺得好好伺候他吃顿饱饭,然后在热炕头上歇歇,热炕头啊,可舒服啦!”
    说着说着,她就往家走,赤着的脚在雪地里冻得通红,没过几天便起了冻疮,疮面又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她脚踏过的雪地上便印上了一个个脚丫的印迹,那印迹上,又梅花一样地点缀着斑斑血迹,那一朵朵的红梅花在茫茫白雪间是那么的鲜艳。
    早晨凌厉的寒风呜呜咽咽,天上的乌云低低的,好像随时还会落下雪来。
    大生媳妇儿李桂兰穿着厚厚的碎花棉袄,两条麻花辫被四方围巾裹了个严严实实,她嘴里吐着热气,热气呵到搓着的双手上面,还是冷,她又把脖子上的围巾系紧了些。
    她拉开大门的木头门闩,想抱柴火做早饭,就见花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在冰天雪地中,寒风掀起她披散着的头发,两只胳膊四下里舞动,赤着红肿的双脚,脚后跟在流血。
    花花的脚正在雪地上印梅花。
    李桂兰心里颤抖了一下,实在不忍看花花这个样子,她踩着“嘠吱嘎吱”响的积雪走到花花身边,拉着她的胳膊说道:“嫂子,嫂子你回家吧,回家把棉鞋穿上,天太冷了,你看你冻得,快回家暖和暖和去。”
    花花一甩胳膊:“俺不,俺要等着庆良哥回来。”
    “你回家等还不一样嘛?非得在外边等?受这份洋罪干什么?”李桂兰劝着她。
    “庆良找不到回家的路,俺就在外边等,庆良……”花花说着,然后挣脱开大生媳妇儿的拉扯,光脚丫子踩着积雪。
    她跑了。
    李桂兰无奈地又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手,然后把手抄袖筒里,回到自家门口的草垛边,弯腰抽出一捆玉米秸,抱在怀里回了家。
    她做好早饭后,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拿起几个煮熟了的地瓜往伶俐家走去。

    伶俐从出完殡,就又病倒了,他在老郭那住了好几天,吃喝拉撒都是老郭管着,直到昨天他好利索了,才从卫生室回来,他刚回家,他娘就是一顿咒骂:
    “伶俐啊!你这个死孩子,你把你爹还给我,你死去,把你爹换回来,你死去!死去!”
    花花声撕力揭。
    伶俐忍着他娘的咒骂,他饿了,默默地掀开锅盖,他刚想拿个煮熟的地瓜吃,这要在以前,他娘会笑眯眯地看着伶俐吃地瓜,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爱,可现在,他刚把地瓜抓在手里,还没等扒皮呢,就被花花劈手夺过,扔回锅里,然后对着伶俐的脑袋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猛砸呀,把个伶俐砸得抱着头“呜呜”地哭。
    晚饭没吃,热炕都不让睡了。
    她把伶俐赶出东厢房,让他出去,爱上哪上哪,没办法,伶俐偷偷地躲在冷冰冰的西厢房睡觉。
    家里本来柴火少,为了节省,一家人都睡在东屋,所以,做饭就只用东边的灶台,西屋从来不烧炕。西屋连床被子都没有啊,就连那领破席,还是老何之前补过的,已是千疮百孔,到处是扎人的尖刺。

    伶俐穿着衣服倦缩在炕头上,冻得浑身哆嗦,他刚刚大病初愈,又开始了水深火热。
    他冷啊!
    他正颤抖着呢,屋门“吱扭”开了,志勇夹着床被子进来,他说:“哥,咱娘出去了,又跑到大街上,趁她不在家,我给拿床被盖。你快盖上,别冻着。”
    然后他出去,伶俐听见他去了大门外,然后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不一会儿,他听见风箱“呼哒……呼哒……”
    他忍不住下了炕,看志勇正在西边灶台烧火呢。
    志勇看他出来,就说:“哥,我偷偷给你馏了俩地瓜,你等会儿趁热吃了,你这屋我给烧烧炕,今晚你睡西屋就不冷啦!”志勇扬起天真可爱的脸对着伶俐说道。
    伶俐吃着地瓜,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想爹了,特想,想的心口窝那个地方很痛很痛。
    他的泪珠儿滚落在手里拿的地瓜上面,爹死后,志勇也懂事多了,穷人的孩子早熟,志勇都变的像个小大人了!
    伶俐吃完地瓜就问:“咱娘去哪了?”
    志勇说:“大概在外边街上逛荡,她说要等爹回来,我叫她,她也不听!”
    伶俐说:“外面太冷,咱娘会冻坏的,咱去叫她回家吧!”
    志勇把最后一缕玉米秸填进灶坑,哥俩出了大门,伶俐问:“志勇,怎么没见小花?小花去哪了?”
    志勇说:“她从咱爹出完殡就被姥姥接到花溪村去了,姥姥临走时说,等咱爹上五七坟,她再把小花送回来,奥,对了,我听四奶奶说,咱爹明天是头七,她说咱爹的魂会回来趟!”
    “奧。”伶俐答应着,爹呀,你就回来看看吧,伶俐,伶俐想你呀,爹。想到这,伶俐又开始哭了。
    哥俩在黑夜的大街上寻着他们的娘,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
    雪光映照着村庄,天空中却是繁星满天,伶俐又想起了跟爹一起推炭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星空,可现在,爹已不在,而娘……娘又去了哪儿?
    冰天雪地,娘啊!您到底去了哪里?
    哥俩冻得缩着脖子,双手抄袖筒里,鼻子流着清涕,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娘。
    俩孩子去了四奶奶家。
    四奶奶说:“什么?你娘又不见了?这么冷的天,她会去哪儿?……该不会?又去了苗圃坟地吧?有可能!走,咱们去看看!”
    四爷爷四奶奶冒着严寒,半夜三更,路面上的积雪已结成冰,四奶奶路过小兵家,又去把大生子叫起来,一行人去了坟地。
    小兵手里拿个手电筒,他老远就照到了那个趴在老何坟上的黑影。花花趴在雪窝里,已快冻僵。大家把她架起来,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把她弄回家,放到热炕头上,花花已冻得说不出话,可第二天,她醒了后,一大早就又出了门。
    小兵只得松手,花花趁着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挣脱开小兵的控制飞跑到大街上,在雪地里疯狂的奔跑,血还是顺着往下流。
    不一会儿就冻僵到在了衣服领子上。
    小兵一个大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哽咽着说:“庆良家嫂子,傻的越来越厉害了,这可怎么办?”
    老郭叹了口气说:“她这种状况是无药可救的,只能顺其自然了,没办法的。实在不行可以去市里给她拿点精神方面的药,可也是治标不治本,没什么作用,吃了也是白搭,反倒会产生药物依赖,再说她家也没那个条件供她吃药,唉!可惜了!”


    那年的那场大雪带走了老何,带疯了花花,带来了伶俐的哀伤和悲疮。但是新年也被它带来了。
    所有的学校里都放了寒假,那些在外面上学的孩子们都往家赶,今年的雪下开不算完,通往县城的道路上,雪已变硬,整个路面就像冰做的似的,人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那些滑倒在地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爬起来后,再接着摔一跤。
    那些从县城放假回家的高中生,从学校门口出来后就四下散开,农村来的,都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开始往家赶。
    李家庄李支书的儿子李军渐渐的跟同学们分开,最后剩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往李家庄的路上一步一滑地走着。
    天气不好,路面又滑,本来大半天的时间就能走到家的,可他走几步,脚底打滑,他就一趔趄,根本就走不快,眼看着天黑了,离家还有十好几里地,他有点着急了,鼻尖上开始冒起了细汗。
    第五十九章,金富暗自高兴

    金富是何家庄唯一一个在老何死后暗自高兴的人。
    对金富这个杂种来说,举国哀痛管他屁事!何家庄哀痛管他屁事,以前他只关心自己的肚子,现在他增加了一样,就是关心自己的被窝,关心自己的被窝里有没有个女人,他极度渴望被窝里搂着个女人,他想女人想的晚上睡不着觉。可是他明白,要想被窝里有女人,粮食囤里就得有粮食,没有粮食女人不会躺在自家的被窝里。可他家没有粮食,何庆良是那个跟他抢粮的坏蛋。从小到大,何庆良那个王八蛋抢了他多少粮食?何庆良不止一次从他怀里抢走粮食。所以他恨何庆良,他不止恨何庆良,他还恨何小兵,何小兵跟着何庆良不学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他妈的何小兵偷你只鸡吃你还来跟着要回去,他娘的不就只鸡嘛!你至于吗?俺董金富好久没吃鸡肉了,你就让俺吃口鸡肉怎么了?
    何庆良,俺不就顺走您一头毛驴子嘛!您家毛驴子拴河沿边每人管,您那宝贝儿子光知道粘知了耍,您拿毛驴早晚得丢,您让别人偷走还不如让俺顺走。俺是顺走您的毛驴子,您也不能跟何大头还有卫生所的郭胖子合起伙来整俺,让俺白白多疼了四五个小时……
    老何从拉回来到埋葬他都偷偷观察,总想找机会偷点吃的,可他看老何家办丧事,桌子上也没有大鱼大肉,就几盘子白菜萝卜豆腐,还清汤寡水的,跟他结婚时完全不一样,金富捞不到油水心有不甘,便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可他观察了几天泄气了,老何家从庆良死后,花溪村花花她娘倒是来送了几次猪肉,金富潜进何家,躲在暗处馋的两眼冒火星子,馋的满嘴潦泡,可是眼看着让花花和几个孩子吃了个精光,他瞅了个机会翻了翻嗷何家的所有的锅碗瓢盆,是一点肉星都没见着。
    金富两眼冒火。

    大生媳妇儿拿着地瓜进屋时,伶俐和志勇又一次准备出门找娘。
    大生媳妇儿给每人一个地瓜:“先把地瓜吃了,你娘在街上,吃完后赶紧把她叫回来吧!”
    伶俐和志勇没顾上吃就去了大街上。
    花花瞪着直直的双眼游荡着,她嘴里喃喃地诉说着:“俺家庆良要回来啦,他找不着回家的路,俺来接他,嘿嘿,庆良,你回来了?”
    她咧开嘴笑了起来。她张牙舞爪,披头散发,赤着脚在雪地上奔跑,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跑起来没完没了。
    金富听见大街上花花的声音,他偷偷出了大门口,找个僻静的地方,从雪窝里寻了块拳头大的石块,等花花走近后,拿石块照着花花脑袋就砸了下去。
    花花捂着头,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脑袋一阵疼,她还捂着继续跑。然后,鲜血又顺着手指淌到了脸上,破棉袄的领子上,脖子上,全是一道道血。
    伶俐和志勇围着村子转悠了好几圈才找到了他们血迹斑斑的娘。
    哥俩跑上前去,叫着“娘……娘啊!咱回家吧,娘……”
    花花捂着脑袋回过头:“庆良回来了?哈哈哈哈!俺家庆良回来啦!”
    伶俐看到了娘头上脸上脖子上的血,他哭着问:“娘,你怎么淌血了?你怎么磕的?娘。”
    志勇也看到了血流满面的花花,他也“呜呜”哭起来。
    小兵在家就听到伶俐哥俩的哭声,离他家不远,他跑出去,循着哭声找到他们,看到花花满头满脸的血,他生气地问:“谁干的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打的?”
    伶俐说:“不知道是谁打的,俺俩找到俺娘的时候她就这样了,呜呜!”
    哥俩一个劲儿地哭。小兵领花花去卫生室找老郭。
    老郭扒拉开她的头皮说道:“伤口这么深,砸她的人跟她有仇吗?怎么会这么狠?”
    老郭给擦酒精消毒,花花疼的嗷嗷叫,她捂着头不让老郭擦药:“唉呦呦呦,疼死俺了”。
    老郭手里拿个镊子,上面夹块酒精棉球,跟着花花满屋子追:“一会儿就好了,你忍着点,等会还得给你包扎,来,过来,再擦一点。”
    他哄着,可花花听不进去:“俺不,你弄疼俺了,俺疼,不包了,俺不包了。”
    老郭示意小兵摁住他。小兵会意。他过去把花花拉摁住,花花杀猪般的嚎叫着:“俺不……”
    小兵没办法,把花花两只胳膊反扭着,身子摁地下,用腿从后面压着花花的腿,越是控制她,她越是难受,花花的脑袋拼命地摇,嘴里大声地“啊啊”叫,老郭还是没办法上药包扎。
    小兵只得松手,花花趁着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挣脱开小兵的控制飞跑到大街上,在雪地里疯狂的奔跑,血还是顺着往下流。
    不一会儿就冻僵到在了衣服领子上。
    小兵一个大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哽咽着说:“庆良家嫂子,傻的越来越厉害了,这可怎么办?”
    老郭叹了口气说:“她这种状况是无药可救的,只能顺其自然了,没办法的。实在不行可以去市里给她拿点精神方面的药,可也是治标不治本,没什么作用,吃了也是白搭,反倒会产生药物依赖,再说她家也没那个条件供她吃药,唉!可惜了!”


    那年的那场大雪带走了老何,带疯了花花,带来了伶俐的哀伤和悲疮。但是新年也被它带来了。
    所有的学校里都放了寒假,那些在外面上学的孩子们都往家赶,今年的雪下开不算完,通往县城的道路上,雪已变硬,整个路面就像冰做的似的,人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那些滑倒在地的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爬起来后,再接着摔一跤。
    那些从县城放假回家的高中生,从学校门口出来后就四下散开,农村来的,都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开始往家赶。
    李家庄李支书的儿子李军渐渐的跟同学们分开,最后剩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往李家庄的路上一步一滑地走着。
    天气不好,路面又滑,本来大半天的时间就能走到家的,可他走几步,脚底打滑,他就一趔趄,根本就走不快,眼看着天黑了,离家还有十好几里地,他有点着急了,鼻尖上开始冒起了细汗。
    第六十章,腰间一把刀子

    这件事很诡异,李军永远不知道那个晚上自己的危险是怎么解除的。金富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遇见了什么,只能说那晚他有点迷糊,天冷发烧,他脑子烧坏了,才让他产生了幻觉……

    明天就是老何的头七,他准备着回家看看,他知道他这次回家就再也不能来了,老何在冰天雪地中悠悠荡荡。
    伶俐晚上焦躁的睡不着觉,眼珠子也跟着泛红,看什么都有点重影或者迷幻。燥热难耐下,他看到父亲在雪地里游荡着往家走……
    父亲要来家看看。“爹”伶俐叫喊着……

    天阴沉沉,看不到一点星光的影子,唯有旷野里的积雪散发出的亮光,照着李军前进的步伐,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冷,反而有点热了。他是赶路赶的冒开汗了。他把身上穿的藏青色棉外套脱下来,系腰上,只穿着里面的小棉袄,急匆匆地走着。
    他心里想着快回家,家里的热炕很是舒服,娘可能做了好吃的等着自己,他想着娘做的蒸鸡就流开了口水,娘也一定等着急了吧?
    李家庄那位曾经救过伶俐的支书家的,那位在深更半夜打开门看到伶俐的女人,此刻还真是在家做了一大锅蒸鸡等着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儿子喜欢吃蒸鸡,她就把春天养到现在的那只大肥公鸡给宰了,再配上棵大白菜,切上个辣疙瘩咸菜,然后把丈夫早就买好的海带洗干净也放进去。
    她要犒劳犒劳自己那在县一中上高三的儿子。
    儿子成绩优秀,一直是她的骄傲。也是她永远的牵挂呀!
    随着风箱“咕咚咕哒”地响,锅里开始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鸡肉的香味儿弥漫开来。
    可一个下午都过去了,天都黑了,儿子还没到家,她有点着急了。
    他叫过正在炕上跟邻居大胖子下象棋的丈夫:“李军到现在还没回来,外面路不好走,我有点担心,你快去路上接接他吧。”
    李支书下棋下的忘乎所以,经妻子提醒,他这才想起天都黑了,儿子还没回家的事实,他一边穿棉鞋下炕一边说:”我接接李军去。”
    邻居大胖子说:“我跟你一快儿去,好做个伴。”
    两个人拿着手电筒开始往县城的路上走去。

    此刻的李军,已是精疲力尽,他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三滑地走着。他头昏脑胀,腿也像灌满了铅,沉重地落下就不想再抬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坚持着。离家越来越近了。
    他正全神贯注的努力着,突然感觉自己的腰间被顶上了一把刀子……
    之后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动,动我就给你腰上戳个窟窿,把你身上的钱拿出来给我,快点!”
    李军看有个人站自己身边,脸上包着快破布,只露着俩眼,黑暗中看不清人的模样,他吓了一跳:“你是劫路的?”
    那声音说:“少废话,赶紧拿钱。”
    李军说:“我哪有钱给你?我本是在县城上学的学生,放假了,我这是往家走,钱在学校都花光了。”
    ”学生?这年头学生手里才有钱呢,快拿出来。”
    刀子已扎进了棉裤腰,李军感到一阵寒冷,他打了个激灵。他尽量拖延时间。
    他说:“你先把刀子拿走,我得找找看放哪个兜里了,我仔细找找。”
    “别耍花样,哼,料你也不敢跑,快找。”那劫匪抽回刀子。
    李军解下系在腰间的棉袄,装作掏口袋的样子,他里面掏了外面掏,反过来复过去,自言自语地说:“哎?不对啊?我记得是放这布袋里啦,怎么会不见了呢?不对呀不对?难道是丢了?”
    他开始掏裤袋,左边掏了右边掏,还是没有,然后他把背上的书包放地下,开始翻书包。
    劫匪忍不住了。他过来帮着一起翻找。
    李军说:“我是真的忘记放哪了,也可能是真没钱了,俺娘当时就给了我一百五,我正好花了一个月,就是有,也就剩个十块八块的,你为这点钱也不值当,这么着吧,你放我走,你在这等下一个有钱的主,你说好不好?”
    劫匪勃然大怒:“好小子,你越这样说,俺越觉得你有钱,你还跟我撒谎?耍花样?我就不信你身上会没钱!”
    你还再让俺等下一个?再等下去俺还不得冻死?那劫匪帮他翻完书包,不甘心,又在他身上翻。最后他拿刀子顶着他:“把衣服全脱了,快点!”
    李军说:“脱了还不得冻死俺?不脱。”
    “不脱是不?好,俺帮你脱。”
    他开始拉扯着脱李军的衣裳。
    李军胳膊推搡着他,不让他脱衣服。
    劫匪彻底脑羞成怒,他把刀又顶在了李军的腰间,刀子往里使了使劲,刀尖插进了李军的小腹。
    李军只感到一阵颤栗,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抱着肚子蹲了下来,又没蹲住,脚下一滑,他一个趔趄躺在了冰凉的雪地上。
    劫匪开始扒他的衣裳。
    李军忍着疼痛,有气无力地说:“别脱我衣裳,求您了,我会被冻死在这儿的。”
    劫匪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没钱吗?把身上的衣裳给我也行,这小大衣挺厚的啊!棉袄棉裤也很新,你穿的还挺好。”
    他把李军的外套抱在怀里,棉袄也扒了下来,又开始脱棉裤。
    李军肚子上的窟窿眼冒着鲜血,他已经疼得倦缩成一团,但还是挣扎着不让劫匪脱棉裤,劫匪疯了似的解着他带血的腰带。
    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地说:“金富,你又开始害人了?”
    第六十一章,蒿草窝不是个好地方

    金富确实又出来祸害人了。
    他在伶俐家潜伏,像当年的地下党,他白天潜在伶俐家门口的草垛里,晚上便潜入伶俐家里,在伶俐家影壁墙后边的堆的乱七八糟的棍子旁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蒿草一到冬天便枯萎,金富瞅准了那个位置。
    伶俐家从老何死后七天之内家里没断过人,不是这个来看看,就是那个来看看,来的最勤快的还是四婶子、大生子和小兵,小兵家和四婶子家离的远,大生子是一墙之隔,几乎一天好几趟,伶俐他姥姥送来了肉,伶俐和志勇满大街寻找他们的娘回来吃肉,大生就在家门口等着,大白天金富进不了伶俐家门,他想等晚上去。便趴在伶俐家门口的草垛里睡大觉。
    还别说,虽然草垛外面覆盖着厚厚的雪,草垛的里面却不算冷,比起自家的炕头还算暖和。金富大白天睡足了觉,便等着天黑后潜进去。
    冬天昼短夜长,太阳很快落山了,伶俐他姥姥还没走,看样子是住下了。金富从草垛里看向伶俐家大门,雪光照着,大门“吱扭”一声,大生子出来了,然后一转身进了他自家的大门,金富眼看着他回家把门关上了。
    金富看机会来了,便偷偷潜进了伶俐家里,他顺着影壁墙钻进半人多高的蒿草窝里,才看清蒿草窝里堆积着半尺深的雪,金富躲在里面,几乎是坐在了雪堆上面,他感觉屁股底下一阵凉,凉意顺着后尾骨“嗖”地一下钻进后心,金富全身冷了起来。
    他妈的,这里边怎赶上草垛里舒服?他娘的冻死我了,你说为了吃口猪肉我这是何苦?可是我不就是为口吃的嘛!哎哟哎呦真凉!
    金富从草窝里探出头,他刚想站起来,突然伶俐家大门又响了,有人来了。金富没敢动弹,他把脑袋缩回去,像个缩头乌龟。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金富感觉越来越冷,他开始哆嗦、颤抖,双腿蹲着,有点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他好像站不起来了。
    突然,伶俐家堂屋门开了,出来一个身影,那身影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径直向着金富走过来,金富借着雪光一看,还是大生子,只见大生子来到金富身边,站住了,他开始脱裤子。
    金富只觉的一股热烘烘的水流到了自己的头上脸上,他感到一阵温暖,好暖和好舒服,然后他抬头看到了大生子那股热流的来源,大生子提上棉裤扎好腰带回了屋。
    金富脸上的那股热流很快便随着晚上的寒冷结了薄薄一层冰,金富想不受着个罪了,反正是吃不到肉,还是回家吧。他刚想站起来,突然伶俐家堂屋门又开了,又一个人影踩着院子里的积雪径直向着金富走过来,金富心想坏了,是不是被发现了?
    借着雪光金富看清是伶俐,只见伶俐来到金富身边开始脱裤子,金富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水流到自己的脸上,把之前那股水流结成的薄冰给融化了,金富感到一阵暖和。然后他抬头看到伶俐提上棉裤,踩着积雪回了屋。
    金富脸上的积水,也可以说是积尿,又被寒冷讯速结成了薄冰,他抹了一把脸刚想站起来,突然伶俐家堂屋门又开了,志勇出来了。金富的脸上的薄冰再次融化再次结冰。他妈的,还有谁出来尿尿?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金富坐在雪窝里等着,等着,可等了半天再没出来个人,金富才想起我他妈的这是干啥?我还……还他妈的等着?我吃错药了我?
    脸上结了一层薄冰的金富找了个机会逃出伶俐家,他妈的伶俐家我再也不来了,他妈的谁再来谁是王八蛋!
    可冰天雪地的日子,鸡呀鸭呀狗的实在是不好偷,他突然想起他得干老本行——劫路。
    他以前干过,不过也没少挨揍,所以他尽量不去干——除非没办法。这不是没办法了嘛!还是去吧!
    大冬天,又是冰天雪地,一般没有事情的人很少出门,都窝在家里猫冬,但凡出门的都是有事,手里肯定装着俩钱,要说劫肯定一劫一个准,但是,大部分出门的都是精壮的汉子,金富瘦小,打不过人家,所以他经常空手而归,要不就是被人揍一顿,就是有几个老弱的便倒霉了,金富侥幸劫了几个老弱得了几个钱尝到了甜头,便想着这东西来钱快,他有经验了就多了个心眼,再抢劫时他带了把刀子。
    @海州书生 2020-04-13 13:04:05
    写得好,欣赏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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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临赏,问好
    第六十二章,李警官


    金富今晚碰见个学生,他抢的并不顺利,他妈的这学生很,死活不拿钱,先让他吃点苦头再说。
    金富正扒着人家的衣裳,空荡荡的旷野里突然出现的的悠悠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正看到一张飘在他面前的一张脸。
    那张脸在黑暗中闪着蓝幽幽的光,脸上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很是清晰的印着何庆良的样子,对,是何庆良的脸!
    金富四周看了看空中飘着的,只有一张脸,没有身子,除了脸,啥都没有。何庆良的那张蓝脸围着金富转了好几个圈:“金富,赶紧滚蛋,否则,俺对你不客气!”
    何庆良的蓝嘴巴一动一动的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
    此时此刻金富只感觉汗毛直竖,自己双腿间涌出有一股热流,他控制不住,尿了一裤裆。
    他盯着老何的那张蓝脸,已是吓的魂飞魄散,扔下手里的衣服就开始跑,可腿肚子哆嗦,又抽筋,疼得他汗珠子一直冒,而裤腿里的那股热流随着外界气温的低下变成了冷流,裤腿里像塞进去两坨冰块,是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可他还得拼命跑,他怕老何,老何活着时怕,死了的老何,他更怕。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突然间脚下一滑,他感觉自己身体极速坠落,他贴着滑溜溜的冰壁,不一会儿,他像只破麻袋一样“扑通”一声落到了地面上。他在慌不择路的时候掉进了路边的深井。他只感觉肋叉窝一阵钻心的疼痛。那疼痛让他坚持不住,他痛昏了过去。
    此刻的李军,倦缩着身子,也是气若游丝了。他肚子上的血还在冒,上身只穿件衬衫,那件外套离他几步远,他用尽力气往前爬,想把外套拿过来穿身上,可这几步远的距离他爬不过去,他爬不动了。冷……他只感到冷极了,浑身的血液要凝固,他要冻僵了。在他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听到有人来了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支书和他的邻居在夜晚极度寒冷的冰天雪地里缩着脖子抄着手,嘴里哈着热气,急急地往前赶。路上出溜滑,他俩趔趔趄趄,挥舞着胳膊。清寒孤寂的旷野里,随意散落着几个村子,雪光映照,倒也不算黑,甚至还有点明亮。没有鸟鸣、没有动物跑过的痕迹,一切万籁俱寂,偶尔从路边的枯树枝上抖落一阵雪沫,李支书缩了缩脖子。
    没看到有人影。他四下里张望,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按说军军该到家了,这孩子,去哪了?该不会真的出危险了吧?
    邻居眼尖:“快看,前边路上有个黑影,我怎么看着像个人……”
    两人快步上前。还真是个人,身子卷缩着,周围有摊黑乎乎的东西,人好像冻僵了。这人大冷天的躺地下,是不是要饭的?别再冻死了。不管怎样,好歹是条人命,咱得救他。
    两人拿手电筒照了照那人的脸,李支书吃了一惊,这不是军军吗?
    两个人把孩子扶起来,李支书拍打他着儿子的脸:“军军,军军,你怎么了?你醒醒。”
    李军好歹睁了下眼睛叫了声“爹”便再次昏了过去。
    李支书把儿子抱在怀里,手才摸到裤腿上,腰上那粘乎乎的血,这孩子受了伤,昏迷不醒,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顾不得了,先背回家再说吧。他心疼地背起自己的儿子就往家跑。
    李军这个假期,蒸鸡没吃成,倒躺在自家的拖拉机上又回了林城,这次不是回学校,而是在县医院度过了一个假期,捎带着过了个农历新年。
    那次的经历终生难忘,李军从鬼门关回来后,就发誓,一定要当一名警察,去抓那些为非作歹的坏人,还社会一个安宁。
    他做到了。当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警校的时候,他的愿望实现了。毕业后的李军做了一名刑警。他在抓获一个又一个罪犯的过程中,英勇无畏,多次立功,很多黑道上的那些人物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他成了当地警察们的学习楷模和英雄。
    可是,那帮无恶不作的流氓恨透了他,他们想方设法想要他的命。他们在大街上设了一个局,假装抢劫,李明在追赶抢劫犯的时候,被引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
    李军孤身一人追进小胡同的时候,冷不丁从里面窜出十多个人,李军还没来得及拔枪就被他们摁倒在地,然后就是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夹杂着恶狠狠的咒骂:“你他娘的小警察,俺有多少兄弟栽在你手里啊!有你在,俺们都没有活路了,你个狗东西,还让俺们在江湖上混不?”
    “给我打!”
    有一个要去李军腰间拔他的枪,李军死摁着不让拔。正这当口,李军的同事从两边堵了进来,随着几声枪响,那帮人停止了攻击,李军的枪倒是没丢,可是却被一个人从侧面照着大腿就是一刀。这一刀特别狠,被割伤了主动脉,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他就感到大腿经常隐隐作痛,他再也不能跟着同事们去抓罪犯了。领导决定让他离开刑警队,可他舍不得。在同事朋友的一番劝说下,他终于服从领导安排,可他要求去监狱工作,他要去引导那些服刑的罪犯们改邪归正。
    也许到了一定的时候,上天会安排人和人相遇。也许苍天会擦亮眼睛,谁报谁的恩,谁又是谁的劫,都有定数。也许李支书,李军一家,上辈子跟伶俐家有什么渊源,也许上辈子伶俐救过李支书一家。所以后来的伶俐,进监狱后就落在了他手里。多亏落在了他手里。
    这是后话。
    第六十三章,又一场幻觉

    单说金富。
    他掉进深井后以为自己会没了命,可上天让好人活下去,同样也会让坏人存在,他竟然没死。
    不过,他也是受了个好罪。
    深坑冰不是太深,按当地的说法是叫大井,就是一种不深但井口很阔的坑,以前可以在下雨时存水用,后来天气慢慢变的干旱,坑里便没了水,但却有很多的乱七八糟的碎砖头瓦片子,里面还杂草丛生,夏天时是蛇和青娃老鼠等等地底下的活物的乐园,到了冬天除了砖头瓦片子枯草,再就是下个雪积点雪在里面,金富掉进去时是掉进了厚厚的积雪上面,他把积雪砸了个坑,把身子重重地甩在碎砖头瓦片上面,他疼了片刻后陷入昏迷。
    老何站在沟沿看着他,跟身旁的金贵说:“你哥是不是大限也到了?”
    “不知道!”金贵摇摇头。
    白布男孩裹着白布过来,他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看了看庆良,然后一伸手挖出了自己的双眼,他捧着自己的俩眼珠子跳进深坑,把金富的身子反转过来,把自己的双眼摁到金富的眼睛里面。
    正在这时,一身新娘喜服的何爱英出现在深坑,她抓起白布男孩的手大喊:“不要……”
    可是晚了,白布男孩的眼睛已经种进了金富的眼睛里了,根深蒂固。

    金富在深坑里做梦,梦见老何的蓝幽幽的脸,有人往他的眼睛里塞了一样东西。醒过来时,天已大亮,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太他娘的邪乎了,我昨晚遇见鬼了?我让鬼撵着跳进了这口落了雪的深井?多亏这是口敞着口的枯井,不然俺非得冻死淹死在这里,他娘的,何庆良,你都死了还和我过不去,何庆良,你就下十八层地狱去吧,最好下油锅,把你炸熟炸透,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发了一会儿狠,然后肋叉窝那又开始了钻心的疼痛。他哎呦哎呦直叫换:“”哎呦疼煞俺了,上边有人吗?救命啊!救命……”
    还别说,他的叫声还真的引来了人。
    这人正好是何家庄的何大头。
    他早起赶个毛驴车从这儿去县城,他把驴蹄子上订上了新掌,车子稳稳的行驶在堆满冰雪的路上,整个路上除了他,前后都没有什么人。
    他“驾”地赶着车,间或向着天空甩一鞭子,阳光照在铺满积雪的旷野,此刻的太阳,失去了它夏日的威力,那弱弱的光芒射在积雪上面,积雪没有丝毫的融化。
    是气温太低了。
    金富在井里就听见鞭响,他一阵兴奋:“总算来了个喘气的。”
    他憋足了劲儿,忍着肋叉窝的疼痛,扯着破锣嗓子拼了命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何大头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救命”,他把车停下,把刹车轴“吱扭”拉起来,车轮被卡住,刺耳的刹车声在冬天的空旷的原野里回荡,他胳肢窝夹着马鞭子,纵身跳下驴车四下里寻找:“在哪儿?哪有喊救命的?”
    他抱着鞭子转了几圈,没找到,他还想:“听错了,耳朵背,听错了。”
    他又爬上驴车,松开车刹,扬起鞭子刚想甩,鞭稍停在半空中,他又听见了那声救命!
    不对,是有人喊救命。
    他又拉起车刹,跳下车,这次他多转了两圈,那声“救命”才又响起。
    他这才发现路边有一口敞着大口子的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井边,伸头往里看,可不是嘛,井里还真有个人。那人倦缩在井底,头发蓬乱,脸上又是雪又是血,看不清人模样。
    井沿上探出的脑袋,绝望的金富终于盼到了救星,他扯着嗓子,已经没太多力气,哀哀地求着:
    “上面那位大哥,俺走夜路,不小心掉下来的,你快拉我上去吧!大哥!”
    何大头来不及多问,他回到驴车那,从车上拿出根绳子:多亏我有这玩意儿,不然还真没法子救他。他高兴的拿着绳子跑到井边,对着井里人说:“哎,我说,我顺下根绳子去,你拽着绳子,我拉你上来。”
    那人拼命点头。
    他把绳子顺下去,那人拉着绳子费力往上爬,可他拉两下,那人拉不动,又再落下,几次三番,还是拉不上来。这可怎么办?何大头抬头看了看他的毛驴,突然灵机一动。
    他把毛驴从车上卸下来,把绳子拴毛驴身上,他拉着毛驴,毛驴拉着井里人,一起使劲。
    还是毛驴力气大呀。
    那人被贴着井沿拉了上来,浑身上下都没快囫囵地方,衣裳都扯破了,整个人就像个要饭的乞丐。
    何大头一看,好吧,救了个要饭的,也好,终归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他想到这,就跟那人说:“我已经救你上来了,你赶紧走吧,我还得去县城有事。”
    他把驴套车上,然后跳上车就赶着毛驴要走。
    可那人抬起头说话了:“老丈人,你救我得救到底呀,我可能肋骨摔断了,疼的厉害,你不能不管我吧?”
    何大头一听:你“说什么?谁是你老丈人?你怎么会是我女婿?我救了你,你不但不感激,还在这胡说八道,真气人。”
    那人抬起头,拿雪擦了擦脸,哭丧着脸说了:“俺是金富啊!你快救救我吧,拉我去县医院,我肋叉窝疼的厉害,大叔!”
    何大头一看,老天,怎么会是金富这个不成器的杂种。
    他生气的说:“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俺昨晚走夜路,不小心掉进井里了,你得救我,不然我就得死在这里啦!”金富哭吱咧咧地求着。
    唉!何大头叹了口气:谁让我碰上了呢?不管吧?怎么说也是条性命,管吧?给他治好了病他还得去祸害人。唉!上来吧,我拉你去县医院。
    金富可怜巴巴地爬上驴车,还一个劲儿的叫唤:“疼啊!疼死啦!”
    何大头拉开车刹,毛驴车缓缓前进。
    何大头又朝着天空甩了一鞭子,“啪!”地一声响,吓得金富一哆嗦。
    何大头回过头对金富说:“要我救你可以,但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金富点头哈腰,信誓旦旦地说:“叔,您说,您说什么俺都听着!”
    何大头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你从今往后,不再做去祸害人,不偷不抢,回家好好去队里出工,挣工分,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也就是说,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今天我不但救你,医药费我都给你出,这就是条件。”
    金富说:“还以为是你要把爱爱许给我呢?不过,叔,你说的条件我答应就是了。”
    “还把爱爱许给你,净你的好事,爱爱都有主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第六十四章,改邪归正吗?

    花溪村一户人家的炕头上,躺着一个形容枯槁消瘦的女子,正头朝里脚朝外,脸朝着窗户睡大觉,她娘做了一碗荷包蛋面条,端着站在炕前,喊着:“闺女呀,闺女?起来吃点饭。”
    女子不吭声,炕上没动静。
    她娘又叫:“闺女呀,嫚儿,娘做的荷包蛋面条,你起来尝尝,可香啦!”
    还是没动静。
    她娘又叫:“闺女……红啊……起来……”
    “哎我说你烦不烦?啊?烦不烦!我说了我不吃。!说了我不吃也饿不死!我死不了!去去去!把面条子拿走!”

    这就是花溪村的花小红,长的倒不算丑,就是那个花花结婚时不让戴花的那位,前些年疯疯癫癫地跟着一堆大男人整天搞什么运动,不是批这个就是斗那个要不就是在 台上大吼大叫,要不就是给人家戴高帽,跟在游街的队伍后面高喊着口号,她成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物。
    她太能了!“花大能人”的外号在十里八乡被叫响了。
    只是,她也是因为这而误了自己的婚事,都三十了连个婆家都没有,把她娘急的什么似的。到处托人给她找对象。
    可是,长的好点的,家庭条件好的人家,谁都不愿娶她,有的人家还放话了:“她太能了,俺可不敢要这样的女孩子做媳妇儿,把她娶回家她别再把俺一家给戴上高帽子游了街,她再整天举着胳膊打倒俺一家子,这日子就没发子过啦!”
    而那些条件不好的,狗头蛤蟆眼的,她又看不上,事就这么拖着,一直把她拖到老姑娘,越大,越是找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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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3 19:09:02  更:2021-07-13 19: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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