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小说文学 -> 《最后的袍哥》 -> 正文阅读 |
[小说文学]《最后的袍哥》[第13页] |
作者:跳舞的色狼 |
首页 上一页[12] 本页[13] 下一页[14] 尾页[3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 |
各位,老狼承认,这是一个坑,大坑 |
先捞起来,准备填坑 |
开始填坑。 |
最 后 的 袍 哥 第一章、罗三爷挟私暗使坏 马队长仗势欲欺人 (一) 辛亥年间,孙中山先生领导革命党人,推翻满清王朝,自己没有当成总统,却让袁世凯窃了国。袁世凯只当了八十三天皇帝就驾崩了,他一死,中国就乱成了一团,全国各地的军阀你打过去,我打过来,搞得华夏大地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四川也不例外:先是刘湘、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杨森几个打来打去争地盘;接着刘湘、杨森伙起(伙同)刘文辉驱逐黔军,刘文辉坐大,当了四川省 ;后来刘文辉、刘湘两叔侄开打,刘文辉输了,退到西康;再后来国民党蒋总裁插上一脚,要来整编川军,刘湘、刘文辉几个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跟蒋总裁推三阻四,说东讲西。 这时候,日本鬼子发动宛平事件,抗战全面爆发,刘湘、刘文辉几个才松了口气,纷纷要求出川抗日;老百姓欢欣鼓舞,在成都少城公园演了一出十万父老送儿郎上前线的感人故事。当时,川军是出了名的烂杆子、杂牌军,装备烂、训练差,但到了抗日前线,却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尽管死伤惨重,却没得一个脓包:刘湘出师未捷,还没到前线,先病死到(在)武汉;杨森六万弟兄伙参加淞沪会战,只回来五千残兵;王铭章藤县血战鬼子第10师团,全师五千多弟兄包括他在内,全部以身殉国……尽管这样,四川儿郎依然前赴后继,硬是可歌可泣、可佩可叹。 然而,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作为抗战大后方的四川内地,除了成都、重庆、自贡几个地方跑警报(鬼子轰炸的时候,老百姓听到警报声就跑去躲起来)有点万恶外,别的还是不要紧:老百姓勒紧裤带,日子照常,当官的撑开腰包,贪腐依旧。 四川以川为名,却是山多,除了川西坝子(成都平原)是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外,团转(周围)或多或少都有些高矮不一的山;河自然不少,东一条、西一条到处都是;村庄、场镇和大大小小的城市,像一个个棋子,洒落到这山山水水当中。牛王庙场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牛王庙场在简州(简阳)地界,很小,只有一条大街。从牛王山东边的山脚下,沿着一条九曲十八盘的小路爬上去,翻过垭口,路渐渐宽了,最宽的地方可以并排过两架马车——只是从来没得马车到过这里,顶多也就鸡公车(独轮车)——然后顺到慢坡往下,走不到一里路,就又变窄了;中间有几条小路,树杈一样分出去。这条稍微宽些的土路,就是牛王庙最主要的街。街道右边的房子后头,是座小山,山顶上有个烂朽朽的庙子,供了一个牛脑壳(头)人身子的怪物,当地人喊他牛王菩萨;这牛王菩萨到底是何方神圣,不得而知,但牛王山的名字,却是这样来的。 这里是川西坝子边上,已经有些山了,到处上坡下坎,行脚十分不便,所以,牛王庙场并不热闹。这天寒场(场:集市。赶集的日子叫逢场,不逢场叫寒场),街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偶尔看到一、两个,也是急匆匆的走过去,很快又从小路上走了;街两边,稀稀拉拉有两排几个店铺,大门敞开,却是冷清寡淡,门可罗雀;只在进场口的老榆树底下,常年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支起一口油锅,炸些豌豆粑、鸡公粑,懒心无肠的在那里等人来买。一个店铺外的街沿上,坐到一老一小两个叫花子,无精打采的,给空荡荡的街道添了几分萧索。要说这街上还有一个闹热地方的话,可能只有茶馆了。 四川人喜欢坐茶馆,这个习惯从啥子(什么)时候开始,没得人去考证;但不管是城市还是乡坝(农村),只要有场的地方,不管大小,几乎就有茶馆;而且,也不管是逢场还是寒场,茶馆里头总有人,三、五几个,十个八个,坐到桌子跟前,喝茶摆龙门阵(聊天),或者打麻将、乱戳、推牌九,耍点小钱混时间。 |
牛王庙的上街就有一个茶馆,很简单,门口连块牌子都没得,只挂了一面红布做的三角旗,用黑颜色在上头画了个圈、写了个“茶”字;大门外头靠边垒了个土灶,一天到晚烧起,灶上有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茶馆里摆了七八张桌子,人不算多,大约十二、三个,全部围到一张大桌子跟前扯马股(一种赌博方式,用扑克、戳牌都可以玩),有扯的,有看的,从上午一直到现在,晌午饭都没有吃。 宝官(庄家)的是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生得小眼睛,单眼皮,眉毛不粗,但是很浓,两个眼角略微上吊,悬胆鼻,下嘴皮比上嘴皮略厚,给人有些憨憨的感觉;身材不高不矮,黑瘦却不单薄;身上的衣裳不破不烂,就是脏兮兮的,像几个月没洗过一样;面前的桌子上,堆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法币。 虽然现在才到三月底,但是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宝官身上冒着微汗,一边发牌,一边喊道:“押钱赢钱,押话赢话,押好的把手拿开!” 围到桌子跟前的人听了,就几角、一块的往桌面上押钱,宝官等大家押好钱,把手头剩下的牌放到桌子上,道:“哪个叫牌?” 一个脸上长黑痣的年轻人喊了声:我来!伸手翻起一张牌,宝官看到,拉长声音喊道:“叫七摸尾,宝官拿嘴嘴。”(拿牌的顺序) 团转的人各人拿起自己的牌,紧紧攥到手里,眼睛盯到牌面,屏声静气,一张一张的慢慢捻开。宝官也抓起自己那副,单手一搓,哈哈笑道:“妈哟,这种牌都有!” 说完,挨到的问其他人,道。“几点?你几点?”问一个,把对方的钱划到自己跟前,问完,把自己的牌亮出来,道:“五、七、八,老子十点。” 众人看了牌,唉声叹气的自认倒霉;只有个穿夹袄的年轻人,大概是输得狠了,把手里的牌一摔,说道:“龟儿子是不是会起合子(起合子:耍手法、出老千)哦?” 赌过钱的客官都晓得,堵场上最忌讳有人起合子,没得真凭实据,一般人也不敢乱说。宝官听了夹袄年轻人的话,马上拉起脸,盯到他,冷笑一声,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娃娃说老子起合子,有证据没得,没得证据在这里打胡乱说,小心老子跟你龟儿子不认黄(不讲情面、不讲道理)。” |
穿夹袄的年轻人本来就输得脾爆火起,遭(被)呛了几句,有点下不了台,两个眼睛一瞪,凶暴暴的说:“不认黄?不认黄你能把老子啷个(怎么)样?” 宝官脸色一变,就要冒火,旁边一个年龄大些的赌倌儿连忙伸手拉到他,道:“算了,不要吵了,耍了大半天,都晓得你哥子耿直,刘三娃是输得多了,打胡乱说。” 另外一个中年人也接腔道:“就是,吵啥子嘛,合得来多耍两盘,合不来就少耍两盘。不过这几盘硬是有点怪啊,都是宝官吃通,老子先不押了,歇两盘再说。” 宝官看样子赢了钱,心情不错,听了两人劝告,不理穿夹袄的年轻人,咧开嘴巴一笑,道:“老子不跟你龟儿子一般见识,以后说话拿到把柄再说。”接着,从桌子上拿起牌,边洗牌,边说道。“还有押的没得,要押就麻利点。” 夹袄年轻人在身上摸了几下,像是没得钱了,看到其他人押钱,突然发了狠,从身上拿出个银镯子,往桌子上一拍,大声说道:“妈哟,老子还不信了,这个镯子,当一百块!” 宝官冷冷一笑,伸手拿起镯子,道:“你说当一百就当一百啊?你把别个当成憨包儿索(憨包儿:傻瓜。索:语气助词),老子看看你啥子烂东西哦。” 一边说,一边拿起镯子左看右看;这是个掐丝珐琅纯银手镯,看成色,应该是有些年头的老货,值一百块是绰绰有余。宝官验完货,依旧把镯子还给夹袄年轻人,笑道:“要得,就当你一百块,不要输了回去跪床脚啊。” 镯子是妇人家的东西,宝官才有此一说。哪晓得运气从此变了。夹袄年轻人叫了牌,宝官拿起自己那副一看,心都凉了:二、四、五、六、八,不成;闲家最小的也是三点,赔通。接下来的牌硬是怪得很,一直顺风顺水的宝官简直是倒了邪霉,不是通赔,就是吃一、两家,赔五、六家,面前那一大堆的法币也跟它隔了年的价值一样,所剩无几了,当下把牌推开,点了点钱,笑道:“狗日的,当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才哈哈儿(一会儿)时间,就输了这么多。不打了,再打,老子裤儿都要输脱。”【老狼按:国民政府从1935年底开始实行货币改革,发行法币,一块法币换一块大洋。但是法币自发行以来,就一路走低:一百法币在1937年可以买两头牛, 1939年,也就是这个故事开始这一年,只能买一头牛, 1941年可以买一头猪,到1945年,一百法币最多能两个鸡蛋。以至于到了后来,老百姓根本不敢存法币,有了余钱,就偷偷的换成大洋;而且像卖房买地、枪支鸦片走私这样的大买卖,基本上也用大洋结算。老狼故事里,涉及到用钱的地方,都是根据法币的购买力推算,未必准确,列位看官包涵。】 其他人差不多都回了本,有的还赢了一些,看到宝官不打了,就收拾起自己的钱,纷纷散去。宝官也收拾了剩下的钱,出了茶馆,走到那个卖油炸粑的老头摊子跟前,买了几个油炸糍粑——打了大半天的牌,肚皮早饿得咕咕乱叫。 |
宝官拿起糍粑,张嘴就咬,顿时烫得皮裂嘴歪,连忙吹了几下。突然,一只鸡爪一样的手伸过来,拉了拉到他衣袖。宝官车转身一看,是一个穿得烂朽朽、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的老婆婆,右手拄着竹竿,左手伸到他跟前,身边跟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小娃娃比她好点,但也跟豆芽差不多,大脑袋,细颈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到宝官手里的糍粑,手指拇含到嘴巴里,口水顺到流下来,流到满手都是。 老婆婆一直把手伸到宝官跟前,小声说道:“这个善良的叔叔,可怜可怜吧,娃娃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宝官摇摇脑壳,叹了口气,把手里咬过、没咬过的糍粑全部递给娃娃,老婆婆千恩万谢,牵到小娃儿慢慢转身走开,刚走了两步,宝官喊住她,撵上去,把口袋里没有输完的钱拿出来,塞到她手里,说道:“这些也给你算了,反正我留到也发不了财。” 老婆婆一愣,但马上弄醒豁(明白)了宝官啥子意思,双手接过钱,两根脚杆一弯,就要跪下去,年轻人赶忙扶到,等她站稳,转身走了。老婆婆朝他背影子做了两个揖,说道:“好人,硬是好人啊,菩萨会保佑你的。” 可惜,菩萨好像没有听到老婆婆的话,不但没有保佑年轻人,就连老婆婆本人也没有保佑了,就在她把年轻人给的钱一张一张展开,还没有来得及装进衣裳口袋,从旁边店子里窜出来个一样的男人,过来抢过她手里的钱,边走边数,嘴巴里嘿嘿笑道:“嘿嘿,不少嘛,够我整两泡(两个烟泡)的了。” 老婆婆颠起小脚跟到撵了两步,哪里撵得到?停下来拍着手哭道:“你这个挨刀的,自己的娃娃不管,还要抢老子的钱;老天爷,你啷个不把莫良心的东西收了去啊?” 当宝官的年轻人还没有走远,看到这个情况,心头火冒,冲过来一脚把干豇豆踹翻,按到地上一顿狠捶,边打边骂:“连叫花子的钱都抢,你娃娃还有点人味没得?” 干豇豆遭打得哭爹喊娘,扯起喉咙喊道:“大爷,不要打了,我再也不敢了。” 跟宝官一起赌钱的几个人都没有走远,看到这边有人打架,围了过来,却没得一个拉架的,都鄙夷的看到干豇豆。其中一个还笑道:“使劲打,这种人打死活该!” 这时,那个老婆婆颠起小脚,颤颤巍巍的撵过来,拉到宝官的手,扑通一声跪下去,哭道:“这个叔叔不要打了,打死他,我还要给他出枋子板板(棺材)。” 宝官连忙把她扶起来,道:“阿婆放心,打死他也是我的事,跟你有啥子关系?” 旁边一个中年人道:“这是她儿娃子(儿子),当然跟她有关系。” 宝官听了,木扥扥的站到那里说不出话来。老婆婆走过去,拉起干豇豆,撩起衣角给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扶到他一拐一瘸走了。那个中年人像是和老婆婆很熟,叹了口气,道:“蔡婆婆上辈子不晓得做了啥子坏事情哦,生了这么个报应:日嫖夜赌,烂烟烂酒,一天到晚就晓得在外头打烂仗,屋头(家里)穷得耗子进去打个转,都要哭到出来,婆嬢跟到外人跑了,丢下个娃娃才四岁,就跟到阿婆(奶奶)要饭,硬是遭孽(可怜)哟。” 宝官问道:“未必没得人管?” 中年人哼了一声,道:“管?啷个管?管得了一时,还管得了一世?” 大家看到没得热闹看,接着散了。宝官苦笑着摇了摇脑壳,跟中年人打了招呼,顺到场边一条小路,出了牛王庙场。他把糍粑跟钱全部给了一老一小,自己却饿起肚皮,直到擦黑天,才在一户人家旁边,找到一个苕窖,翻开上头的甘蔗叶子,偷了几个红苕种,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啃了皮,大口大口的边吃边走,向养马河方向去了。 当宝官的年轻人姓朱,名叔广,有个外号叫莽哥,资中珠溪镇人,也是个一天到晚不落屋、飞起找吃(飞起找吃:意为不用正当手段谋生)的角色。他这回从珠溪河出来,在外头已经逛了一个多月,自然不晓得,在老家珠溪镇,一场祸事正在等到他。 |
(二) 珠溪镇是个大场(集市),在资中和资阳中间,北边经碑记沟、丰裕、迎接镇可以到资阳;东南过高楼场、团鱼口、板栗垭通资中;向东翻过茶花坪山,沿着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可以到走马场;往西有条五、六尺的大路,走四、五个钟头就是龙结。珠溪河穿镇而过,经三江口,出顺河场跟沱江汇合,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团转乡坝(周围农村)更是人多地广,土质肥沃,稻、麦、黍、薯应时生长,桃、李、杏、桔随季成熟;因而珠溪镇历来物庶人丰,商贾云集,有“小资中”之谓。 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宜人:茶花坪山像副巨大的屏风横在东边,翻过山顶顺到(着)斜坡下去,种了大片的梨树,每到春暖花开时节,满山的梨树雪白一片,微风吹来,落英缤纷,跟下雪一样,硬是巴适(好)得很;茶花坪对面,是鸡公山和碉堡山,跟茶花坪不一样,上头光宝宝(光秃秃)的,只有些杂草灌木野藤之类,连棵像样的树都没得;水,自然是清澈秀丽的珠溪河,蜿蜒逶迤,顺到河道从龙结一路过来,在鸡公山、碉堡山和茶花坪山的中间川流而下,向三江口去了。 |
碉堡山脚底下,有条二、三尺宽的土路,顺到土路走进珠溪镇,就是上街(音gai,下同)子,沿着上街子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一路往下,分别是中街子、下街子、正街子,两边茶肆酒楼林立,商铺烟馆排列,丝绸、布匹、茶叶、烟草应有尽有,油盐柴米、锅碗瓢盆、家居杂货、农具生资一应俱全。到下街子头上,一座石桥横跨珠溪河两岸,桥名无考,老百姓把它喊成大桥。过了大桥,街道一分为二,往左有个小坡,下去是顺河街——珠溪镇的菜市场,一年四季,团转乡坝的瓜蔬果菜熟了,就有人箩篼挑、背篼背来到这里,卖了钱换回盐巴、洋油、洋火之类;往右是正街子,正街子很短,不过百十步,下接猪市坝,上连田坝街,两旁也有些饭馆、茶馆商铺,只是稀稀拉拉的不如中街子跟下街子多。 猪市坝,顾名思义,就是买卖生猪的地方,但这里不光买卖生猪,牛、羊、马、驴都在这里买卖,到了逢场天,牛鸣马嘶,猪拱羊叫,人声喧哗,热闹非凡,牛屎马溺遍地都是,臭气熏天。兔子和狗却不在这里,跟鸡、鸭、鹅另有一市,就是从正街子拐弯,沿着去猪市坝的相反方向,过了仁珠桥绕回来,到栏杆市街。栏杆市街分为上下两截,上半截就是买卖鸡、鸭、鹅、兔等家禽畜牲和各种蛋的地方;下半截是几家铁匠铺,不分昼夜的烧红了炉子,把一块块通红的生铁敲得叮叮当当,最后变成锄头、钉耙、镰刀、菜刀之类,摆到门口卖了。从栏杆市顺到青台阶下来,又回到上街子了。除了这几条较大的街道,还有些交错纵横的小巷胡同,把街道联通起来。 每到逢场天,方圆十里、八里的佃农粮户、地主老财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使宽阔的街道显得拥挤起来,推鸡公车的,拉架架车的,坐滑杆的,走路的,背背篼的、挑箩篼的,打甩手(空手)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街上的生意人,自然不放过这样的机会,纷纷在自己店铺门前摆出案板,把自己得意的东西放到上头,吸引来往的行人;小商小贩则见缝插针,于案板的空隙间,在地上铺了竹席草甸,摆些零敲碎打的东西,扯起喉咙大声叫卖。 上街子进场口不远,有道青石板铺成的石阶通到栏杆市,石阶走到一半,左右两边各有一栋大房子,左边是镇公所,右边是一栋三进三落的大院。大院面南背北,前低后高,门前有几级青石阶,两边种了几笼斑竹;上了青台阶从大门进去,左边是门房,里面常年坐到个看门的老头;右边是轿厅,门口摆着一台精致的滑竿;再往里面是天井,天井很宽,有假山花台鱼池,两边有五六间厢房。正对大门是堂屋,穿过堂屋后门,又有青石阶和跟后面的天井相连,格局和前院头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最后面正对天井的房间,是个佛堂,供的白衣观音,平日里香烟缭绕,木鱼笃笃。整个大院红墙青瓦,画檐雕栏,结构精巧,气势恢弘,甚是壮观。这里原来是林秀才的老房子,林秀才的后人不争气,好吃懒做,推牌九、耍戳牌、下馆子、抽大烟,坐吃山空,不仅买光了家里百十亩田土,连这老房子也遭龙结来的罗三爷连哄带诈买了去。 |
罗三爷姓罗名道方,现年四十二岁,龙结人,父早亡,弟兄三个。大老倌(大哥)道恒,早年在川军当团长,打过几仗,立了些战功,后来从政,当了资阳县长,现在是资中专区行署专员,住到资中;二老倌(二哥)道元,也是当兵的,一直在西康,宛平事变后,跟到部队出了川,再也没得消息了。只有罗三爷在龙结老家侍奉老娘。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也就是道恒大爷当资阳县长的第三年,罗道方罗三爷带着寡母罗章氏跟一家人来到珠溪河安了家——龙结毕竟太偏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罗三爷从小聪敏,上过私塾,能写会算,为人狡黠多计,来珠溪河后,在大老倌的帮衬下,开了个绸缎庄,慢慢的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有三个绸缎庄、一个茶楼、四家烟馆,成了珠溪河的有钱人家。 这天早上,罗三爷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后院佛堂跟老太太请了安,来到前面厢房吃完饭出来,跟班罗才早就伺候好了滑杆。其实珠溪镇不算大,走路出去办事也花不了好多时间,但罗三爷要排场,硬是花钱雇了台私人滑杆,于是有外人开玩笑说,罗三爷上个茅司(茅房)都要坐滑杆。罗三爷听说,也不恼火,心里还有些得意;在他心目中,有两样东西是顶顶重要的:首先是面子,不论做啥子事,都不能臊了他罗家的皮(丢了罗家的脸),有钱人就要有有钱人的排场;其次是规矩,他认为,自己至始至终是个规矩的生意人,虽然大老倌是资中行署专员,但生意人做事必须依生意人的规矩,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巧取,绝不依仗大老倌的权势豪夺。巧取只能说明自己聪明、有本事,要是仗着哥老倌的权势豪夺,遭人骂一声棒老二(土匪),还不羞死先人? 罗三爷有点胖,穿了件淡紫色薄棉长袍,外头是黑底红花描金杭绸大褂,胸口膛上挂了块西洋怀表,脚上穿一双千层底缎面圆口布鞋,头发梳得油光铮亮,怕是苍蝇爬上去也要打滑——这身打扮,在当时的珠溪河,还是十分打眼(显眼、扎眼)的,但罗三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滑杆出了大门,下青石阶的时候,前头轿夫喊了一句:夕阳坡!后面轿夫接着一句:慢慢梭!走了两步,前头又喊:滑竿儿慢慢抬。后面接:一步一步来。 四川多山,滑杆是一种很好的行脚工具;抬滑杆讲究喊号子,前呼后应,相互提醒。比方说,前头有个凼凼(坑),前面的轿夫就喊:“前面亮晃晃。”后面接:“地下水凼凼。”前面喊:“说滑就滑。”后面接:“踩稳再踏。”如果路直,前面喊:“大路一条线。”后面接:“跑得马来射得箭。”如果拐弯,前面就喊:“弯弯拐拐龙灯路。”后面接:“摇摇摆摆走几步” ,或者“前面一个坑;后面会小心。前面一个洞;踩到脚会痛。天上一枝花;地下屎一䎬(音pa。)”等等,不一而足,看到啥子喊啥子。如果遇到逢场天拥挤,喊的就简单多了,大多会喊:“让一下,让一下,粪桶落衣裳。” 意思是,自己是挑大粪的,小心别沾了衣裳,人们听了,多半会让出一条路来;或者是“来了来了,扁担撞背喽。”,也有二不挂五(不三不四)的轿夫会喊:“来了来了,奶奶撞背喽”。 |
喊号子除了相互提醒外,还有个作用,就是给轿夫自己提劲。所以罗三爷虽然胖点,但两个轿夫嘴巴上喊着号子,还是很轻松,闪闪悠悠下了青台阶,顺到上街子下来;罗三爷四平八稳的坐到滑杆上,时不时向跟人打个招呼。 滑杆在下街子溢香居茶馆门口停下来,罗三爷下来进了茶馆,茶馆幺师(伙计)迎上来说道:“哟哟哟,今天吹的啥子仙风哦,把罗三爷吹来了,来来来,楼上请。” 其实,罗三爷昨天就喊罗才来定好了房间,幺师是晓得的,他这样说,是迎客的客套。罗三爷正要上楼,那边堂子里有人喊道:“哟,罗三爷来了索,老板,来碗茶!” 罗三爷抬起脑壳(头)看到珠溪河袍哥舵把子七爷,连忙拱手喊道:“哟,七爷,不消(用)了,今天我有客人,谢了哈,你慢慢喝,等你有空,我请你喝茶。” 两个人客套几句,罗三爷才上了楼,来到一个临街的雅间,里面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穿军装的,姓马,叫马林河,原来是道恒大爷的勤务兵,跟了道恒大爷十五、六年,前几天才派到珠溪河,当了珠溪河治安队长。另外两个,一个称为陈幺爸,四十出头样子,一个喊作曾大爷,年纪大点,六十来岁,脸上有几个麻子,都是罗三爷几年的好朋友。这三个就是罗三爷今天请喝茶的客人。 几个人见面,客套几句坐下来,罗三爷提议打几盘戳牌混手,其他三个自然没得二话。四个人讲好规矩,边摆龙门阵边打牌。 罗三爷这盘牌不错,摸了三天、两地、三和、漏人牌,红黑点子也好,打个三番牌,应该没得问题,顺好牌,漫不经心的说道:“马队长行伍出身,又见过世面,对时局看得透,依你看,跟东洋人这一仗,啥子时候能打煞角(音saguo,结束)?” 马队长打出一对斧头,看了陈幺爸、曾大爷两个一眼,说道:“这个说不好,就眼下来看,东洋人凶(厉害)一点,只不过毕竟是小国家,后劲不足,但我们想一下把它打出去,也没得那么容易,所以短时间内煞不了角(结束不了),可能还要打几年。” 罗三爷叹了口气,道:“唉,这啷个得了,该不会打到这里来哈?” 马队长笑道:“这个倒不大可能,要是当真打到这里,中国也差不多亡国了。” 陈幺爸这盘是闲家,正在卷叶子烟,听罗三爷说起时局,笑道:“罗三爷,你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那么多做啥子,东洋人打起来,有蒋总裁的人抵到(抵挡),即便是蒋总裁的人抵不到(抵挡不住),打到珠溪河来了,我们还可以跑噻。你罗三爷有的是钱,跑到哪里还不是一样吃香喝辣。” 这几句话说的当真大胆,要是换了外人,陈幺爸万万不敢这样说话,遭扣上顶“破坏抗战”的帽子可不是好耍的,轻的花点钱了事,重的,嘿嘿,那就不晓得啥子后果,坐劳是它,砍脑壳也是它。陈幺爸早晓得罗三爷跟马队长的关系,才敢这样说话。 |
罗三爷呵呵笑道:“还是幺爸心宽,想得开啊。不过话说回来,幺爸说得也对,现在而今眼目下(目前),说啥子都是虚的,只有硬大洋才是真的。”接着问马队长,道。“马队长来珠溪河,有啥子打算没得?我晓得在部队是蛮清苦的。” 马队长当然晓得罗三爷问的是他本职以外的事,笑了笑,道:“暂时没得啥子打算,三爷要有好路子,指点指点,我也可以试一下噻。” 马队长说的是实话,他心里头也清楚,道恒大爷把自己派下来,除了有件大事情要自己去办,另外一层意思也是看到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得功劳也有苦劳,给自己这个机会,在下头捞几个钱;现在当官的,哪个(谁)不想方设法捞钱?但具体啷个弄法,怕是还要靠罗三爷这些地头蛇帮忙,否则自己人生地不熟,就是想弄点事做,恐怕也是老虎吃天——找不到地方下口。 罗三爷算了算桌子上的牌,打出五和五摆到自己跟前,道:“够了,四番牌。” 曾大爷跟马队长各人拿出十几块钱,推给罗三爷。罗三爷收了,对马队长说道:“好路子暂时没得,等有的时候再说。” 曾大爷跟陈幺爸两个阴倒(暗中)笑了,他们太了解罗三爷了,他既然这样子说,肯定是已经有了名堂,只是这个龟儿子肚皮里弯弯肠子太多,有啥子事一般不直接说出来,等旁人帮他说;如果旁人硬是不开窍,他也只会不显山、不露水的,把话题引到他想说的上面去。这两个跟他好几年交情,当然晓得这点,曾大爷笑道:“罗三爷硬是鬼名堂多,这里又没得外人,有啥子事你就明说,搞那么多弯弯拐拐的做啥子?难怪万老四一天到晚说你娃娃不耿直。” 罗三爷也不恼火,笑骂道:“曾麻子,你龟儿子把话讲清楚,老子哪点不耿直了?” 曾大爷笑道:“你耿直个屁,说话吞吞吐吐的,跟羊子屙屎一样。” 两个人打了几句嘴巴仗,罗三爷才转向马队长,慢条斯理的说:“其实这个事情说出来也没得啥子:中街子有个两层楼的店面,位置巴适得很,如果盘(买)过来整个烟馆,生意肯定会好的打涌堂(意为非常好)。不晓得马队长有意思没得。” 曾大爷看了陈幺爸一眼,心里都晓得啷个回事了:原来罗三爷看上了中街子朱大娃一栋两层楼、带店面的房子,一直想盘过来开个烟馆;但那是朱大娃祖辈里传下来的,哪里肯卖,任凭罗三爷好话说尽,口水说干,朱大娃就是高矮不动心,死活不松口;弄点花样吧,又怕瞒不过朱大娃的叔叔朱幺爷,生出别的事来,罗三爷只好干瞪眼。现在马队长来了,肯定是想借马队长之手,把它弄过来。伸别人的手去逮干黄鳝(蛇),正是他罗三爷的一贯做法。 马队长初来乍到,不晓得其中内情,但也不是憨包儿,问道:“三爷,既然那个店面那么好,你啷个不把它盘过来?” 罗三爷苦笑道:“我当然想啊,只是弄不过来啊。” 于是把其中的难处一五一十跟马队长说了。马队长听了,有些吃惊,道:“还有这种事?啥子人那么不开眼?三爷花钱盘他的店面,那是看得起他,他还敢稳起?简直是笑话了。这个事情小事一桩,包到我身上,马某人帮你办了。” 这马队长从十七岁那年开始当兵,颇有些烂丘八(兵痞)脾气,加上跟了道恒大爷那么多年,大小事情也见了一些,一听还有人敢不给道恒大爷亲兄弟的面子,当场大包大揽,要帮罗三爷出这个头。 陈幺爸、曾大爷同时看了马队长一眼,心想:啥子事情你都没弄清楚,就包到你身上,也不怕牛皮吹破了补不起来。罗三爷哈哈一笑,道:“马队长误会了,现在不是我想要那个店面,我是纯粹帮你打算。你放宽心,那个店面你要是弄下来,完全是你的,我罗三保证不沾一丝一毫,连股都不占一份。” 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陈幺爸、曾大爷两个的预料,他们晓得罗三爷弯弯肠子虽然不少,但历来说话算话,即使错了或者他吃了亏,也一定会照办,算得上说一不二。陈幺爸跟曾大爷算准了罗三爷会借马队长的手,把那个店面弄过来,自己占些股份,马队长丘八出身,肯定不得(不会)自己打理,到时候脱不了请罗三爷主事,一来二往,这个店面就算他罗三爷的了。要晓得,罗三爷不仅是无利不起早,而且,利小了都不起早。完全帮别人打算,显然不是罗三爷的性格。 罗三爷看到两个人的表情,晓得他们想些啥子,心想:我罗三爷的算盘都让你们猜到了,老子还有啥子搞头?但表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对马队长说:“说实话,我现在手头的生意也不算少,那个店面对我来说,是三十晚上的兔儿——有它不多,无它也不少,我是想到马队长你才来珠溪河,格外的生意不好做,把它盘(买)过来开个烟馆,弄两个外水钱(外快),还是蛮不错的。但是这件事有个难处,朱大娃倒没得啥子,老实人一个,你要让他方,他不敢圆,喊他撵鸡,他不敢打狗;麻烦在他幺叔(最小的叔叔)那里,他幺叔叫朱叔广,外号莽哥,很有些二杆子(愣头青)脾气,人又生得精,惹烦了怕是不好收拾。” 马队长楞了一下,问道:“他幺叔?啥子来头?” |
罗三爷笑道:“也没得啥子来头,我没有跟他打过啥子交道,好多事情是听来的,曾麻子跟幺爸是本地人,你们给马队长摆摆这个朱幺爷的龙门阵吧。” 曾大爷笑笑,接过罗三爷的话头,说道:“呵呵,说起这个朱幺爷,那硬是有些龙门阵摆:祖上跑过马帮,挣下些家产,也算得上有钱人家,到他老汉儿(父亲)那一代,就开始败了。朱幺爷是小房(最小的姨太太)生的,比他侄儿朱大娃还要小十一、二岁,三岁死了亲娘,十岁那一年,屋头(家里)不晓得招了啥子,大娘、二娘、老汉儿也先后得病死了——本来有个同父不同母的哥老倌,死得比他老汉还早,寡嫂年轻,跟一个跑滩匠(四处流浪的人)跑了——可怜一大家人,只剩了他跟他侄儿两个。好在他老汉儿死的时候,他侄儿已经长大成人,接(娶)了婆嬢,又从资中学了门手艺,有能力照顾他了。但朱幺爷却认为自己是老辈子(长辈),哪能让小辈照顾?把老汉儿留下来的老房子给了侄儿,自己一天到晚在街上打烂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当扒二哥,从来不肯让侄儿接济一点。” 说到这里,曾大爷喝了口茶,继续道:“要说起来,这个朱幺爷人还是不错的,言语不多,只要不惹到他,啥子时候都是一副笑模样,平时街上哪个要是有点事,喊一声‘莽哥,帮我做点啥子’,他总是‘哎,要得嘛’答应一声,二话不说就去,街上人都说莽哥认黄认教(意为通情达理);但要是把他惹烦了,那是天王老子也不怕,真敢跟你拿命来拼。街上的张三娃不就是遭他砍了五、六刀,好几个月下不了床,那年他才十六岁;后来张三娃逢人就说,这个朱幺爷惹不得,心肠太寡毒(歹毒、狠)了,会死人的。还有一回,高楼场来了卖鱼的四弟兄,卖完鱼,在馆子(饭店)里喝了点酒,言语间冲了几句壳子(吹了几句牛皮),别人听了也就听了,喝了酒打胡乱说,哪个会去计较。偏偏朱幺爷莽(鲁莽、傻)性发作,上去要人拿个言语(要个说法)。吵了几句双方就动了手,朱幺爷一个打四个,结果你猜啷个了,朱幺爷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伤得不轻,那四弟兄更惨,遭打来趴起(趴下),又遭朱幺爷的几个烂仗兄弟伙狠狠捶了一顿,再也没有来过珠溪河。” 曾大爷说得起劲,马队长听得入神,突然,听到窗子外头有人喊:“逮扒二哥,逮扒二哥!” 罗三爷推开窗子,三个凑过去看个究竟:只见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小个子,像泥鳅一样在人缝中钻来钻去,一哈儿就看不到人了。 关好窗子重新坐下,马队长问道:“这就是那个朱幺爷?” 陈幺爸笑了笑,道:“不是的,这个是张耗儿,朱幺爷的贴心豆瓣(心腹、铁哥们),也是个扒二哥。我接到曾大爷的说吧。其实,惹到朱幺爷本人还不大要紧,只要不是惹烦了,他还跟你讲点道理;但要是惹了他侄儿,不管他侄儿有理无理,也不管你是天王老子,他都跟你不认黄。上回万四爷喝了酒,因为点小事,扇了朱大哥两耳光,朱幺爷当时就毛(火)了,晚上拿了一堆火炮儿(鞭炮),噼里啪啦在万四爷家门口放了半夜(资中风俗,人死了要放鞭炮,叫落气炮),还把万四爷堆柴的偏偏(简易棚子)拿洋火点了,放出话来,说要烧了万四爷一家。万四爷莫法,找朱大娃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最后还是请李三爷出面,好说歹说才算了。要说万四爷也有些势力吧,拿这样的烂仗也是莫法,怕一个弄不好,朱幺爷当真办起蛮(发起狠)来,闹出个人命官司,那才真正是猫儿抓蓑衣——脱不了爪爪(音zao)。” 罗三爷笑了笑,接过陈幺爸的话头,对马队长说:“你说我们这些人家有业的,跟他一个烂仗、扒二哥去闹,哪里闹得出个赢来?再说,朱幺爷还是嗨皮(嗨了袍哥的人),怕弄他狠了,七爷脸上不好看。所以,这个事情你要想好了,不要到时候羊肉没有吃到,沾了一身骚。” |
(三) 马队长一边听罗三爷几个讲,心里一边打小算盘:虽然才来珠溪河几天,但是他已经觉察到,珠溪河这个地方不大,水却是不浅:别的不说,自己已经打过照面的李三家三弟兄、罗三爷、陈幺爸、曾大爷,没打过照面但已经听说过的万四爷、刘二哥、包七爷、林小虎,还有官场上的镇长、议员、联保主任等各路人马,哪一个也不是灯心草——想啷个拈就啷个拈。自己虽然有道恒大爷的面子,但这些人,你有你的靠山,我有我的后台,有的背后来头,甚至不比道恒大爷小,以自己小小治安队长的身份,未必惹得起。而且,自己一个外来人,不晓得水深水浅,要想在这个大锅里抢碗饭吃,分瓢水喝,怕是没得那么容易,如果一不小心惹到这个那个的,很有可能吃不了兜到走。但是这个朱幺爷就简单多了,没得那么多筋筋绊绊,不用瞻前顾后,于是对罗三爷说道:“三爷放宽心,一个扒二哥,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我就不信干黄鳝是冷的(意为不信这个邪),他朱幺爷就是条真的莽子蛇(一种剧毒蛇,学名不知),我马某人也要把他逮来当裤腰带。” 陈幺爸听到马队长牛皮吹得唔嘟嘟响,忍不住撇了撇嘴巴,道:“马队长不要把话说满了,不要到时候干黄鳝没逮到,反而遭干黄鳝咬了手,朱幺爷不是那么好惹的。” 马队长听了,也不恼火,笑道:“陈幺爸不要光长他人志气,不是我马某人冲壳子,抛开治安队十几个弟兄伙、十几把枪不算,就是单打独斗,我也不虚(虚火,害怕)他。”接着,把脑壳凑近罗三爷三个,神秘兮兮、又有几分得意的说。“不瞒几位说,我在当兵以前,是跟到怀忠师父操过扁挂(练过武)的,算是九和尚的徒孙。” 这句话一说出来,罗三爷三个倒是吃了一惊,陈幺爸道:“当真?” “这还有假。”马队长看到三个吃惊的表情,更是得意,道。“今天这里没得外人,我给几位露一手,看要不要得(行不行),你们把手拿下来,不要碰到桌子。” 等三人把手放下去,马队长双手抓住桌子边上,一使劲,把桌子平端起来,桌面上茶碗里的水却纹丝不动。罗三爷等人见了,啧啧连声,齐道马队长好功夫。 马队长放下桌子,向三人拱了拱手,连道:“见笑了,见笑了。” 其实,马队长跟怀忠和尚操过扁挂是不假,但并没有学到家:他从小家道殷实,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长大后更多了一样毛病,好色。十岁时跟怀忠和尚操扁挂,本来没想过去当兵,有一回毛病犯了,霸王硬上弓,坏了隔壁一个妹子的清白,被怀忠和尚一顿死捶,撵出了师门;隔壁家也有点势力,不依不饶,非要上告。屋头没得办法,才把他送出去当了兵,那年他十七岁。在部队里,因能打敢打,被他当时还是团长的道恒大爷发现,留到当了勤务兵,后来就一直跟到道恒大爷。 按说,罗三爷、陈幺爸、曾大爷三个也算是老油条了,见的世面都不算少,为啥子一听到马队长是怀忠和尚的徒弟,会那么吃惊,这里面当然有名堂:怀忠和尚是龚家乡朝阳洞的当家和尚,师从九和尚操练齐步云脚盘破门多年,深得九和尚真传。怀忠和尚倒还罢了,只在资中团转有些名气,他师傅九和尚,却是大大有名。九和尚俗名黄享远,法名焕然,珠溪河人,罗泉肖天禄的徒弟,练习盘破门多年,得其精髓。民国十年(1921年),成都青羊宫打擂,九和尚代表盘破门获铜奖;十一年又获银奖;同年,跟当时川军驻资中的第32师国术教官李光培比武,伤了李光培,出去躲了一阵,第32师撤出资中才回来;先后当过吴行光、郭汝栋、张帮本、刘文辉、邓锡侯部队的国术教师;十六年重庆打擂,败了擂主余鼎山和河南高手过良臣;二十年战胜了上海大力士查瑞龙。可以说在四川,提到九和尚,只要稍微有点见识的,没得几个人不晓得,难怪罗三爷三个会吃惊。【老狼小时候,曾有幸见过盘破门功夫,那时候老狼还在上初中(1987年),班上有个男生,喜欢恶作剧,一次惹恼了一位何姓女生,该女生身子微微一晃,手脚一动,老狼肉眼凡胎,根本没看清怎么回事,那男生便跌了出去,好在没受啥子伤,可能是何姓女生无意伤他吧。该何姓女生的爷爷就是盘破门弟子,在老狼家乡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2006年,老狼回老家时,还见了那何姓女生,早已嫁人生子,和她先生在街上开了个面食馆,卖些油条、油果子、面条、水粉之类。只不知道伊是否还记得,当年伊的身子曼妙一动,让老狼崇拜了好多年,恨不能嫁给伊做个压寨老公。】 四人又摆了哈儿龙门阵——话题当然离不开马队长这条过江龙,啷个斗朱幺爷这个地头蛇——罗三爷的跟班儿罗才,敲门进来问晌午在哪里吃饭。陈幺爸和曾大爷都争到作东,要为马队长接风,最后决定,今天陈幺爸请,再一天曾大爷请。罗三爷由于有道恒大爷这层关系,马队长不敢让他请自己,说改天登门拜访罗三爷。 酒桌上的事不必多说,马队长虽然能喝点,兴致也高,但经不起曾大爷、陈幺爸两个老油条三劝两劝,还没吃完饭,就喝得当场打起了兔儿(当场吐了);还想再喝,罗三爷看到他确实喝高了,好说歹说劝了,这才散了场。 马队长带到两个贴心弟兄张才生、吴辉,从馆子里出来,帽子歪了,领口也扯开了,脚底下左一步,右一步,偏偏倒倒的走到街上,也不管有没得人,扯起喉咙吼道:“得、得、得、得……切——呛……得、得、切——呛……得、得、切——呛……远观见……金乌往西坠……,雀鸟……归林玉兔……催。我家……住赤州火塘内,父……子八人……把宋归。我的父……官拜金刀……令公位,母亲娘……佘……氏太君女中魁……得……呛……” 这是《五台会兄》杨五郎出场唱段,当年怀忠和尚爱唱川剧,尤其喜欢这《五台会兄》,马队长跟到怀忠和尚,久而久之,也会吼几句。现在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赶场的人早回去了,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挑粪、背菜的,看到他三个的样子,晓得是喝麻了,都远远的绕过去,飞快的走了。 三个一路左摇右晃来到上街子,马队长突然停下来,两只个眼睛直勾勾的盯到左边的一个店铺,张才生跟吴辉顺到他的眼光望去,眼神也跟到直了:那是一个小杂货店,店门大开,木头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了些日用百货;但这些对三个丘八没的吸引力,吸引他们的是坐到门口纳鞋底的那个妇人。妇人二十三、四年龄,穿一件紧身的白底蓝边碎花旗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两条细长白嫩的小腿伸出来搭在一起,脚是天足(没有缠过的脚),异常的小巧,随随便便的只穿了双凉板鞋;乌黑油亮的长头发,在脑壳后头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根亮银簪子别住,露出一段白皙柔滑的颈子。妇人虽然低着脑壳,看不清长相,但单是那一双小巧的秀脚和柔滑的颈子,就足够让三个丘八想入非非,恨不得马上过去摸之抚之。妇人可能感觉到有人看她,抬起脑壳,先是一愣,随后朝着马队长三个微微一笑,低下脑壳继续打她的鞋底。这一笑,三个丘八三魂顿时去了两魂半,剩下的半魂禁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好在马队长还算清醒,想起自己初来乍到,不晓得对方啥子来头,不敢乱来,只好收拾心猿意马,招呼张、吴两个走人。张、吴两个如梦方醒,一个抹了抹嘴巴边上的口水,一个拍干净落到身上的烟灰,摇摇晃晃,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跟到马队长走了。 马队长回到住的地方,喝了杯茶,酒劲上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鼾声渐起。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马队长被尿憋醒,一看外头已经黑尽了,团转清风哑静(静悄悄)的,也不晓得啥子时候,屙完尿回来,倒在床上却说啥子也睡不着了,脑壳里尽是杂货店那个妇人的影子。按说马队长本来好色,算得上风月场上的老手,接了婆嬢,生了娃娃后,仍然花心不改,闲花野柳、荡妇娇娃也会过不少,但跟下午看到的那个妇人一比,都成了狗尾巴草。妈哟,不把这个婆嬢弄到手,老子这辈子算是白过了。马队长心里发狠。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好长时间,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马队长将将起床,张才生过来喊他,说是镇公所助理员让他醒了到镇公所开个会。马队长忙洗漱穿戴好了,急急忙忙向镇公所去了——他倒不是怕镇长怪他,只是自己才来这个地方,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才得行。 事先,马队长并不晓得镇上开啥子会,只听说是欢迎他,顺便跟镇上的乡绅名流、下头的联保主任、还有各个保的保长见个面,认识一下,以后有事好说话。万没想到镇长借着欢迎他的名义,喊那些有钱人给自己捐了一大笔钱,作为治安队在珠溪河的安家费,还答应每年从镇上的税捐里,拿出一成来,当治安队的费用。这让马队长高兴极了,恨不得抱到镇长亲两口;当场表示,要恪职尽守,廉洁奉公,为保珠溪河一方百姓平安,尽犬马之劳。他晓得,珠溪河是资阳(现在属资中)数一数二的大场镇,管着成渝、翠流、张家桥、顺河等十多个乡,这一成税捐就不得了。但他不晓得,这一成税捐给了他,这些当官的肯定会想方设法,从老百姓身上再弄回来,方法也很简单,随便立一个税捐的名目就可以了。 那个时候,税捐的花样很多,随便一件事情,就能弄出个税捐来:啥子猪肠捐、人头捐、飞机捐、新娘捐、草鞋捐、抗战捐、柑橘捐……这捐那捐,林林总总不下百种,因此有人讽为“中华民国万税”;只不过,老百姓勒紧裤腰带捐了上来,真正上交国库的却是寥寥无几,大部分饱了官吏们的私囊。有个笑话:说一个人在外头,想屙尿了,于是赶紧往屋头(家里)跑,别人问他为啥子不在外头屙,这人说:老子才不在外头屙呢,让狗日当官的看到,又要喊老子交屙尿捐。虽然是笑话,可见一斑。 晌午,为了感谢珠溪河父老乡亲的大力支持,马队长作东,请开会的诸公到顺河街“唐家老鲶鱼”馆子狠狠搓了一顿。马队长少不得要陪大家喝两杯,自然又喝高了,张才生和吴辉两个扶都扶不走,只好喊了台滑杆抬回去。 |
第二章、向阳花撒泼卤肉店 朱幺爷斗狠张家桥 (一) 珠溪河下街子、正街子、顺河街三条街交界的地方,有一间双开门的(两扇大门)店面,是莽哥朱幺爷的侄儿、朱大娃的卤肉店。店面两丈见方多一点,进门右手方的墙边,是一排锅灶,朱大娃两口子每天起早贪黑,在这里卤些猪头皮、脚杆、鸡、鸭、兔儿来卖;左手边放着一张八仙桌,围了四根长板凳,是一家人吃饭的地方;出去店面后门往里有个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大屋,头上是一间大横屋,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只留了一根过道到后门;从后门出去是一个长长的斜坡,长满了马鞭梢、泥鳅串、面根藤之类的杂草,两口子杀鸡宰鸭不能吃的肚杂,就丢到斜坡上,自然会有野狗拖得远远的吃了。斜坡下头,就是珠溪河了。二楼跟下头一样,朱大娃一家用不起来,就把它租给简州(简阳)的客商当了库房,收几个租金。 这天逢场,朱大娃两口子早早开了门,在门口摆好案板,把头皮、猪脚等卤货摆上去,朱大娃坐在案板后头,拿起拂尘赶苍蝇,等买主上门;偶尔看到熟人,就笑呵呵的打个招呼。朱大嫂坐在屋里面的矮板凳上,拿起铁夹子,一根一根的拔猪头皮、鸡鸭上面的细毛,外头生意好的时候,也出来给朱大娃打个下手。 朱大娃正等着生意上门,却看到向阳花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步一扭的朝自己的卤肉摊子走过来。由于两个人先前有过那么一段故事,朱大哥每回看到她,总是有些尴尬;向阳花却是满不在乎,来到案板跟前,和其他客人一样,笑咪咪的跟他打了个招呼:“朱大哥,生意好噻?” 朱大娃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晓得啷个放了,但毕竟是做买卖的,生意上门,没得不做的道理,连忙满脸堆笑的答道:“好哦,好哦,谢嬢(谢阿姨)来点啥子?” 向阳花扫了一眼案板上的卤货,道:“给我切半斤核桃肉(猪头肉里的瘦肉)、一根卤兔儿,还有,再来十个鸭脚板儿(鸭掌)。嗯——这就差不多了。” 朱大娃答应一声,割了块核桃肉,拿起秤杆子称了一下,又割了一小块加上去,说:“半斤只多不少。我给你切一下。” 说完,就在菜板上切了起来。向阳花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的看到他,一双豌豆角眼睛像是要滴出水来。快切完的时候,向阳花忽然压矮了声音,但恰好让屋里的朱大嫂听得到,说:“我说朱大哥也是,这么长时间,也不到我那里去耍了;朱大哥啥子时间有空,到我那里去喝哈儿(一会)茶耍,我才进了点上好的花茶。” 朱大娃听了,顿时脸红筋涨,浑身一震,差点切了手,不晓得啷个回答,背后的朱大嫂却气哼哼的来了一句:“不要脸!” 向阳花也不冒火,笑眯眯的对朱大嫂说:“朱大嫂,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格外又没有说啥子,只不过是让朱大哥去喝哈儿茶,你就拿言语伤人。”说着,又拿水汪汪的眼睛剜了朱大娃一下,道。“说不定朱大哥喜欢到我那里喝茶呢,是不是,朱大哥?” 尽管朱大嫂跟朱大娃一样老实本分,但哪个女人对自己男人出去乱搞,心头不恼火?本来看到向阳花妖妖娆娆的样子,肚皮里就有气,又见她明目张胆的勾引自己男人,泥人也起了土性,说话也不好听了,对向阳花说道:“我说你这个人也是,自己不要脸就算了哈,还臊皮臊事(丢人现眼)勾引别个男人,当真脸皮厚到家了哈?” 其实,朱大娃要是有钱找个小房(小老婆),朱大嫂可能还不会说啥子,但跟向阳花这样的女人绞到一路,却让她受不了。向阳花听了朱大嫂这几句话,突然翻了脸,抓起案板上朱大娃才包好的核桃肉,朝朱大嫂砸过去,骂道:“你这个烂婆娘,老子哪里不要脸了,你给老子说清楚,说不清楚,今天老子撕烂你批(逼)嘴!” 接着,推倒案板,扑进去拉扯朱大嫂。朱大嫂看到向阳花掀了自家摊子,也来了脾气,迎到向阳花扑过来,两个女人顿时撕打起来;朱大娃的大娃儿十一岁,看到有人欺负自己老娘,扑上去帮忙;小娃儿七岁,胆子小,吓得坐到地上哇唧唧(形容哭声又大又尖)的哭;屋里屋外,乱成一团。朱大娃站到一边,拉哪个也不是,搓着双手,一时竟不晓得啷个办了,嘴巴里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门口很快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有跟到起哄架秧子的:“打哦,打哦,打死那个烂婆娘!”也有上来拉架的:“哎呀,算了,算了,打啥子哦,都是本街上的。”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趁拉架的时候,在向阳花屁股上摸一下,胸脯上捏两把,占些小便宜。向阳花也不管这些,只顾跟朱大嫂撕扯;只是她从小没有做过重活路,嫁到谢家后,更是扫把倒了都不扶一下,哪里是体格粗壮的朱大嫂的对手。待众人好歹拉开时,向阳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脸上遭抓了几道血印子,鼻子出了血;衣裳也遭撕烂了,露出白花花的半边胸脯,披头散发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朱大嫂则好多了,除了颈子、脸上遭抓了几道血印子外,格外倒是没有伤到哪里。 向阳花吃了大亏,对朱大嫂有些害怕,不敢再跟她拉扯,向站到一边的朱大娃扑过去,道:“好嘛,你一家人打老子一个,老子今天不活了,死到这里算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人群外头有人喊:“让开!让开!做啥子嘛,给老子让开!” 朱大娃挣脱向阳花的撕扯,转过脑壳一看,却是马队长带着张才生、吴辉两个丘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向阳花看到马队长,就像遭人欺负了的娃娃见了娘,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水,舔盐加醋的将才的事诉说一遍,要他给自己作主。马队长看到向阳花遭整成那个样子,有些心疼,心想:这个幺妹儿,当真舍得下本钱啊!一本正经的听完,拉起脸车转身,对木扥扥站到一边的朱大娃说道:“我说你两口子也是,伙起来欺负一个寡妇人家,成啥子体统?走!跟我到治安队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 张才生跟吴辉听了,马上过来要抓朱大娃。团转看热闹的人,看到马队长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抓朱大娃,摆明了是偏向向阳花,顿时嘤嘤嗡嗡的议论起来,一个声音大声喊道:“不对哦,将才明明是谢幺娘自己找不自在,啷个要逮朱大哥?” 马队长一看,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得小眼睛,塌鼻子,尖嘴暴牙,猛然想起这个人就是那天跟罗三爷他们喝茶时,看到的扒二哥张耗儿,冷笑两声走过去,甩手给了张耗儿一耳光,吼道:“老子维持治安,轮到你娃娃开腔(说话)了?” 原来马队长看到有点镇不了堂子,于是枪打出头鸟,朝张耗儿下了手。张才生和吴辉两个当然晓得马队长啥子意思,从肩膀上取下枪,倒转枪托来打张耗儿。张耗儿一看事情不好,抹了抹嘴边的血迹,钻出人群跑了。围观的人群看到,声音果然小了。这时人群里面又一个声音说道:“话不能那么说,凡事总要讲点理噻。” 马队长心头火冒,车转身望过去,看到人群里走出来三个人,愣了一下,马上换了一副笑脸,拉长声音说道:“原来是七爷索。理,当然是要讲的,我只是喊朱大哥到治安队把事情说清楚,说清楚了当然莫得事,说不清楚,马某也只能公事公办。这个年生(年头),还是有王法的噻,哪个还会歪起说话(意为不讲道理)?当然啦,马某办公事,如果有人要乱承头(出头),妨碍马某办公,那也莫怪马某不给面子。” 这回站出来说话的,是珠溪河第一大歪人(恶人),六合公(袍哥堂口的名字)的舵把子(龙头大爷)包七爷,后头跟到林小虎和王烂眼两个管事。这几天,七爷正因为马队长来珠溪河这么长时间,没有到他那里去拜码头,心头不安逸,现在看到马队长又无缘巴故欺负老实人,就站了出来——将才他跟林小虎、王烂眼两个在烟馆里过瘾,听到说这边有人打架,过来调解的。 马队长一看是他,自然不敢像对张耗儿那样,上去就是一耳光,但也夹枪带棒的给他来了几句。七爷听了,不由得心头火冒,正要开腔,背后的林小虎冷笑两声,道:“呵呵,好大威风,不给面子又啷个样?” 其实,马队长跟到罗专员,大小事情也经过一些,当然不是怕事的角色,伸手拔出手枪,冷笑道:“我倒不敢啷个样,就怕它不认黄(不讲道理)。” 团转的人看到动了枪,纷纷让开,空出一大块地来,生怕打起来子弹不长眼睛,就连真正的事主朱大娃跟向阳花,也遭挤到边上去了,中间只剩下马队长、张才生、吴辉拿到枪,对准两手空空的七爷、林小虎和王烂眼三人。 王烂眼看到马队长掏出枪来,上前几步,走到他跟前,笑道:“马队长,我劝你还是把枪收起来,它吓不倒哪个,要是当真走了火,怕是不好收拾。” 马队长也有些骑虎难下,他晓得,要是当真把这三位惹烦了,以后在珠溪河,肯定没得混了;但又怕这回服了软,从今往后,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再也没得他说话的份了。于是硬起头皮吼道:“少给老子来这一套,我数三下,你娃娃要是不让开,后果自负!” 王烂眼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伸手抓住马队长的枪管,抵到自己额髅(额头)上,笑嘻嘻的说道:“马队长,手不要抖,往这里打!” 七爷和林小虎跟到上前几步,却遭张才生、吴辉两把枪顶住,林小虎喊道:“妈哟,硬是要干噻?你三个龟儿子有种,今天就把老子们搁到这里(意为弄死在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外头有人喊道:“马队长,要不得,赶快把枪放下。” 紧接着,一个胖乎乎中年人挤进人群,来到马队长几个跟前,伸手把马队长的枪压了下去,道:“这是做啥子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接着转身对七爷拱拱手,笑道。“七爷,你也消消火,都不是外人,有啥子事说开了就是噻。” 原来罗三爷在上街子听到七爷跟马队长僵起来,吓了一跳,紧赶慢赶跑下来了。如果换了格外啥子人(别的什么人),他未必会操这个心;但马队长是他哥老倌的人,怕到时候出了事,牵扯上自己。 对立的双方看到罗三爷,都暗中松了一口气:马队长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强硬到底,但要他在闹市上开枪打人,他还不敢;七爷因为面子问题,强行出头,但内心也有点虚火,怕事情闹下去,收不到场——平时袍哥堂口之间,为了争地盘、抢买卖或者格外啥子事情,拖出枪来干一场,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和官府这样明火执杖的唱对台戏,他还是有些顾忌——正所谓黄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罗三爷到场给了双方缓和的机会,马队长哈哈一笑,把枪收起来,道:“其实我马某人也不是蛮不讲理,无非是职责所在,想把事主双方带到治安队问个清楚,七爷非要强出头,是不是看到马某人耙和(软,软弱),好欺负?” 七爷听到,也借坡下毛驴,道:“只要讲道理就好说。”说着,对站在一边、吓得脸色蜡黄的朱大哥道。“你跟到马队长去,怕啥子,在珠溪河这个码头,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乱来!” 马队长晓得七爷不过是说两句面子话,没有跟他计较,嘿嘿笑了几声,对张、吴两个一挥手,说道:“走,把朱大娃和谢幺妹儿带到治安队去!” 他晓得,这种情形下,要把朱大娃两口子都带走,可能会真下不来台,只好退而求次,把朱大哥跟向阳花带走了事。朱大嫂看到男人遭带走,跟到撵了几步,被几个相好的妇人好歹拉住。 团转的人看到事情结束,也跟到散了。罗三爷一手挽着七爷,一手拉了林小虎,要请他三个下馆子(到饭馆吃饭),喝点酒消消气。只有几个跟朱大哥两口子熟悉的妇人留下来,帮到朱大嫂收拾案板和满地上的卤货,一边安慰她。 |
作者:孝子河 回复日期:2011-03-07 14:48:47 第二飞机制造厂来为狼兄加油! 谢铁伞 |
(二) 张耗儿挨了打,并没有跑远,只是远远的看到,不敢过来,直到马队长他们走了,才走拢过来,帮朱大嫂收拾好东西,摸到肿泡泡的左脸,道:“我日他先人板板,把老子脸都打肿了。”接着,又问朱大嫂。“他幺叔公(父亲的叔叔,指莽哥)这段时间走哪去了,那么久了还不回来?” 马队长练过武,手毒,一耳光把张耗儿的牙齿都打松了两个,左脸肿得跟发泡了的馒头一样。朱大嫂木扥扥的坐在矮板凳上,说了声不晓得,就把脑壳埋在客膝头上哭起来,张耗儿慌了神,连忙劝道:“大嫂不要哭了,哭也没得用,看马队长啷个处理,我回去也找找老挑他们几个,看有啥子办法没得。” 好歹把朱大嫂劝到不哭了,张耗儿才出门找人去了。 七爷、林小虎和王烂眼三个没有去吃罗三爷的请,在中街子跟他分了手,回到码头(袍哥码头一般在茶馆里),幺师(跑堂的伙计)泡了好茶上来,林小虎余怒未消,端过茶碗抿了一口,重重的往桌子上一放,骂道:“日他仙人板板,啥子东西哦,敢来珠溪河张狂!” 七爷虽然没有开口骂,心里也是恼火,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子煞角(结束)。” 林小虎接道:“他妈哟,不就十几个人、十几把枪吗,比人比枪,六合公啥子不比他龟儿子多,不得行就扯开堂子,跟他龟儿子干一场。” 王烂眼冷冷一笑,道:“我说林五哥,要是都像你那个脾气,六合公早就遭铲平了。你说得对,比人比枪,姓马的都比不过我们,比背膀子(后台)呢?你把姓马的搁平了,罗专员会饶了你吗?真是说得轻巧。再说,为了这么点小事,值不值得?” 林小虎也冷笑道:“老子要他饶,笑话,大不了一穿两对眼,弄死当睡着。” 七爷叹道:“烂眼说的对,确实不值得,但老子总咽不下这口气。” 王烂眼嘿嘿一笑,道:“大哥,其实这件事情根本没得啥子大不了:你想想,姓马的把朱大娃带到治安队,要是当真只问问话就放回来了,别个肯定会觉得姓马的怕我们,不敢把朱大娃啷个样,那样我们不丢面子;如果姓马的把朱大娃弄得狠了,嘿嘿,那就有热闹看了。” 七爷明白了王烂眼的意思,道:“你是说莽哥?” 王烂眼点点脑壳,道:“对头,就是他。姓马的要是敢跟朱大娃乱来,以莽哥的性格,能饶得了他?” 林小虎想了一哈儿,还是有些不甘心,道:“照你说来,这件事我们就不管了?二回(以后)六合公在珠溪河还有啥子威信?” 王烂眼笑道:“不是不管,是根本不消(不用)我们管,朱大娃平安回来,这个事就了了;朱大娃要是遭整得惨了,有莽哥解决,还消我们操啥子心?” 林小虎道:“我们这样子做是不是不落教(不仗义)啊?好歹莽哥还是堂口的弟兄伙,屋头出了这种事,我们甩手不管,跟其他弟兄伙啷个交待?” 王烂眼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得办法的事。我倒不是说怕那个罗专员,只是觉得没得那个必要;再说了,马林河这回打的是维持治安的旗号,我们这样横到插一杠子,道理讲不过去。要弄他,二回有的是机会。” 其实,这些道理七爷跟林小虎也懂,只是在气头上,都没有认真想过,经王烂眼一说,也觉得是这样,但七爷还有一个问题:“要是莽哥找上门,要堂口帮忙啷个办?” 王烂眼笑了,道:“这个你放心,别个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他?我敢打赌,这种事,他绝对不得找到堂口来。要是七爷担心这个,也好说。前几天,省城协盛公陈总舵爷不是请各县舵爷到成都去吗?明天一早,我们就收拾收拾,一路去,顺便逛逛峨眉山、青城山,耍他个一两个月再回来。” 王烂眼说完,七爷和林小虎都不说话了。尽管林小虎心里头对王烂眼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但晓得他确实是为堂口打算,也说不出二话来。 马队长伙起(伙同)向阳花找朱大娃的麻烦,表面上是给向阳花撑腰,真正的目的还是想逼到他卖那个店铺;因此,回到治安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狮子大开口,喊朱大娃拿两千块钱出来赔向阳花,说向阳花遭打得很重,一年半载起不了床。哪晓得朱大娃也是个犟拐拐(犟人),任凭马队长磨烂嘴皮,高矮不答应赔钱,说自己没得错,是向阳花先惹的事。 马队长没得办法,只好来逼朱大嫂,说再不拿出钱了,就把朱大娃弄到资中去关起来。那个时候,朱大嫂两口子起早贪黑一年下来,除去花销也就剩个百儿八十块的,前两年钱值钱的时候,还挣不到这么多,现在要喊她一下拿出那么多钱,就是要她的命也拿不出来。但男人遭逮起来了,也不能不救,只好到处求爹爹告奶奶,找这个、找那个,看有没得人能帮忙到马队长那里说情。只是,街上那些当官的、有钱的,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一样,都说马队长是部队上的人,地方上管不到他,实在没得办法;倒是罗三爷,跟到朱大嫂去了治安队一趟,遭马队长几句话堵回来了——这当然是他两个演戏给朱大嫂看的。张耗儿还找了他当保长的舅舅,也是莫得办法。 朱大嫂什么办法想遍了,走投无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最后遭逼到没办法,只好去找罗三爷,看他能不能买自己那个店铺,好拿出钱来救男人;哪晓得罗三爷钱不凑手,不要了,但答应帮忙看其他人要不要。到了第五天,朱大嫂到治安队去看男人,却遭守门的丘八挡了回来,说是朱大娃遭押到资中去了。这下朱大嫂慌了,好在罗三爷及时找到了买主,朱大嫂也顾不到跟别个讨价还价,把朱家祖辈子留下来的店铺买了五千块钱,马上到治安队去赎人。她哪里晓得,罗三爷找的买主,就是马队长的老表(表兄弟)——这是罗三爷给马队长出的主意,喊他不要忙着接手那个铺子,先找个亲戚接过来,过上一年半载,等这件事风平浪静后再说。 其实,朱大娃根本没有送到资中,还是关到治安队,朱大嫂这边将交了钱,他那边就放了出来,两个人恰好在治安队门口碰到,听到婆嬢说自己祖辈子留下来的店铺已经卖了,就像晴天起了个炸雷,一阵急怒攻心,两眼一黑,差点摔到地上,好半天缓过来,甩手给了朱大嫂两耳光,指着她,说道:“你个瓜(傻)婆娘!你……你……”你了两句,突然双手抱到脑壳,蹲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老子的命根子啊,你喊老子啷个见得先人哦。” 朱大嫂挨了打,也不敢还嘴,眼泪水哗哗的流下来,嘴巴里辩道:“我听马队长他们说你遭关到资中去了,我害怕,又不晓得啷个办,才……” 两个娃娃看到妈老汉儿突然哭了,不晓得出了啥子事,吓得跟到哇唧唧的哭了起来。朱大哥听了婆嬢的话,站起来吼道:“哪个狗日的说老子遭关到资中去了?老子就是关到阎王殿,你也不能卖了老子的祖业啊。”说着,伸手抹了抹眼泪水,道。“不得行!这个事情这样子不得行。” 说完,车转身朝治安队跑去。朱大嫂一见,晓得事情要坏,连忙牵到两个娃娃,脚跟脚的撵了上去。朱大哥跑进治安队,甩脱两个上来拦他的丘八,冲到二楼办公室,正好碰到马队长往外头走,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一把薅(抓)住他的衣领,吼道:“姓马的,你还老子的房子!” 马队长双手搭在朱大娃手腕上,往下一压,顺势按到他肩膀上一推,把他推开,道:“你娃娃笑人得很,平白无故找老子要啥子房子?!” 凡是老实人,一般不冒火,一旦冒起火来,往往不一般;而且,朱大娃还有一样跟其他老实人不同,那就是格外犟,只要他认准的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他听说自己祖辈子传下来的铺子遭买了,第一个想法就是这里头是姓马的在搞鬼——这倒没有冤枉了马队长。 这时,朱大娃两个眼睛通红,样子十分吓人,一次又又一次的朝马队长扑过去,马队长遭搞烦了,也动了真火,等他再扑上来,双手一圈,拔开他双手,顺势往外一推,接着斜转身子横起一脚,踢到他肋巴骨上。朱大娃站不稳,噌噌噌噌退了几步,撞到后面的栏杆上,只听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朱大娃惨叫一声,从二楼摔了下来——那木头栏杆年生(年头)久了,日晒雨淋,不啷个结实,遭朱大娃一下撞断了。 这说起来话长,实际上前后不过两三分钟。朱大嫂比男人晚走一步,又没得他跑得快,又要等两个娃娃,将跑到楼底下,就看到男人从二楼摔下来,顿时吓得脸青白黑、筋斗扑爬的跑过去,看到自己男人脸色苍白,睡到地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直落,吓到哭都不敢哭了,只晓得问:“你啷个了嘛?你啷个了嘛?” 马队长看到朱大娃摔下楼去,也有些虚火,怕搞出人命来不好交待,连忙跑下来,见朱大娃没得性命之忧,就放下了心,向几个围过来的丘八大声说道:“将才你们几个都看到了哈,是他姓朱的自找麻烦,无缘巴故跑来打老子,老子这才还手的哈。” 话是这样说,还是喊了两个手下找了台滑杆,把朱大哥抬到街上老医生关德全哪里去。朱大嫂顾不得跟马队长理论,跟到滑杆去了。 关德全的诊所在万寿街,离六合茶馆不远,诊所不大,一共三间房子,两间沿街,一间靠里。说起这个关德全,那硬是有些来头,不论是医术还是医德,在珠溪河乃至资中,都早年跟到李善常老先生学中医,深得李老师(医生)真传;后来,西医流进中国,那时候关德全年轻,很快接受了,还自费到华西协和医科大学进修了西医,学成后在成都开了个诊所,悬壶济世。因为人正直,得罪了几个所谓的名医,联起手来刁难于他,生意很是惨淡,一气之下,回到老家珠溪河,开了这个诊所。 这天寒场,诊所里病人不多,两个徒弟在给他们开方拿药,关德全则捧了本医书,坐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的太师椅上看得扎劲(起劲)。突然门外头一阵闹哄哄的,有人跑进来,喊道:“关老师,关老师在哪里?” 关德全透过门帘看到是两个丘八,不由皱起了眉毛,他对丘八们一向没有好感,但医者父母心,还是起身掀开门帘出来,不冷不热的问道:“两位老总啥子事?” 两个丘八还没有答话,一乘滑竿雷急风火的抬到门口,关德全看到滑竿上的朱大娃脸色苍白,满脑壳是汗水,右脚杆吊起,甩来甩去的像断了一样,晓得他伤得不轻,连忙喊两个徒弟,过去帮忙把他抬到里间。 两个徒弟、轿夫还有两个丘八,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朱大娃从滑竿上抬下来,抬进里间的床上放好,关德全已经准备好工具,过来给朱大娃作检查。他的伤主要是两个地方:一个地方是肋巴骨,遭马队长踹断了三根,朱大娃没有呛血,内脏应该没得事,倒还不要紧,只要把断了的骨头复了位,用夹板固定好,应该没得事。另一个地方就比较麻烦:右腿膝盖以下全部紫了,小腿肿得跟大腿差不多粗,里面啥子情况还不晓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小腿骨头断了,扎破血管,淤血散不出去,才导致肿胀,至于骨头断成啥样子,还要动了刀才晓得。 关德全粗略的检查一遍,一面喊两个徒弟准备手术工具,一面说道:“啥子人这么狠心哦,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一个丘八说道:“关老师说话注意点哈,是他自己摔成这样的,没得哪个打他。” 关德全哼了一声,把两个丘八根轿夫都撵出去,说他要做手术,外人请回避。 张耗儿本来以为朱大嫂卖了房子,交了钱,就没得(没有)事了,哪晓得才过了一天,就听到说朱大娃遭打得住进了关德全的诊所,吓了一跳,急忙赶过来,看到朱大嫂带着两个娃娃,坐到门诊里的板凳上哭哭啼啼,连忙问道:“啷个打起来了呢?” 朱大嫂边哭边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张耗儿又问:“打得好凶(很厉害)吗?” 朱大嫂眼神黯淡,神情委顿,摇摇脑壳,道:“还不晓得,关老师在给他做手术。” 手术一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做完,关德全满脑壳是汗,疲惫的走出来,示意朱大嫂跟张耗儿可以进去看朱大娃了,一个徒弟脚跟脚的出来,把老师扶到椅子上坐下,端过水杯奉上,张罗饭食去了。 张耗儿和朱大嫂连忙带到两个娃娃进去,看到朱大娃双眼紧闭,侧起身子睡到床上,腰杆上绑了几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木板,右脚杆缠满纱布,高高的掉在床架子上。朱大嫂见了,眼泪水又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张耗儿也跟到心酸,站了一哈儿,阴悄悄(偷偷)的抹了一把眼泪水,走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关德全跟前,小声问道:“关老师,朱大哥的伤要不要紧啊?” 关德全没有起身,只是略微睁开两个眼睛,道: “那要看恢复的啷个样了。” “唉~~~~~。”张耗儿长叹一声。这几天,他为了朱大娃的事跑前跑后,费心劳力,但一点作用都没得;他相信,要是莽哥在,事情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但是现在,那个龟儿子还不晓得在哪里逍遥,心里骂道:莽哥,你狗日的到底死到哪里去了啊? |
作者:wfj0057 回复日期:2011-03-11 09:06:36 狼兄怎么又从开始贴了呢?是否又有修改啊! —————————————————————————————————— 改的不少,这是最后的定稿,不会再改了,谢谢一如既往的支持 |
三) 其实,莽哥现在离珠溪河并不远,只有二十多里路,这里是碑记沟,一个小场,比牛王庙场大点,比珠溪河小些,一共三、四条街,离珠溪河只有二十四、五里。此时,他正远远的跟到一个中年人后面,走走停停,已经跟了好长时间,他亲眼看到中年人把一个胀鼓鼓的荷包装进褡裢。 扒二哥扒钱包,一般都会选人多人挤的时候下手,除非是高手。莽哥不是,而且今天碑记沟不逢场,街上的人太少了,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但他不肯死心,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远远的跟到中年人后头。 终于,中年人在一个卖橙子的摊子跟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的橙子,都是去年的,外表光鲜灿烂,里面却干瘪如败絮,如果是请神上坟,走亲访友,拿出来还是蛮好看的——莽哥也忍不住了,决定冒险试一下,大不了挨顿打就是。于是走过去,站到中年人旁边,问卖橙子的道:“橙子啷个卖?” 卖橙子的说了个价钱,莽哥拿起一个橙子捏了捏,摇摇脑壳,道:“去年子的橙子,里头都干了,没得啥子吃头(意为里面都干了,吃起来没有意思)。” 卖橙子的白了他一眼,意思是你想买就快买,不买不要乱开黄腔,坏别个的生意。中年人像是没有听到莽哥的话,只是略微转过脑壳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腔,依旧挑他的橙子。莽哥耸耸肩膀,做了个怪相,身子一动,一个做工精致的布包包顺着裤管滑下去,不声不响的落到装橙子的箩篼边上,包包里头,放着专门准备的烂纸。莽哥没有管它,装到去看另外一个箩篼的橙子,走到中年人挂褡裢的那边,突然抬起脑壳,指着地上的包包,道:“咦,哪个的钱包落(掉)了?” 卖橙子的跟中年人的眼光一下遭吸引过去,中年人忙道:“哦,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勾起腰杆去捡包包。说时迟,那时快,莽哥伸出两指,快如闪电的伸进中年人的褡裢,钳到荷包拿出来,一抬手,荷包就滑进了衣袖。正好中年人捡了布包包直起腰杆,莽哥问道:“是不是你的哦?你就装起来?” 中年人脸上有些不自然,道:“啷个不是我的,我才将(刚才)落到地上的。” 说完,收起布包包,橙子也不买,慌里慌张的走了。莽哥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也急急忙忙走了——他晓得,中年人要是发现自己的荷包没得了,捡来的那个布包包里头也只有些烂纸,肯定会回来找他——只有那个卖橙子的莫名其妙的留到原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珠溪河关德全诊所,朱大嫂买了早饭来换张耗儿。张耗儿昨天晚上在这里值了通宵的夜,只断断续续睡了几觉,有些瞌睡,吃了早饭,就回茶花坪崖洞去,准备好好的睡上一觉。 茶花坪是一座山或者说是一道山梁,像一道屏风立到珠溪河的东边,成渝公路顺到山脚,从珠溪河边上过去了;山的西坡,种了大片的梨树,每到春暖花开时节,雪白一片,微风一吹,跟落雪一样,煞是好看。从珠溪河栏杆市街分出一条土路,顺到山坡斜斜的上来,到一半的地方有个崖洞。 崖洞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以前住过一户人家,后来在山脚底下盖了房子,全家搬出去了;莽哥看到这里没得人住,就找人打了张木板床,从侄儿那里拿了锅碗瓢盆、铺盖蚊帐搬了进来。于是,这里就成了他跟张耗儿、荷包蛋、老挑、彭三娃几个烂仗、扒二哥钻拢一堆聚会的地方。 张耗儿懒洋莫气的回到崖洞,推开烂朽朽的篾巴(竹子编的)门进去,就听到隔壁房间里有人打呼噜,过去一看,见木板床上睡了个人,只穿了条短裤,半截铺盖搭到身上,四仰八叉的睡得正安逸。 张耗儿看到这个人,不由得心头火冒,紧跟着鼻子一酸,过去一脚踢到床板上,吼道:“起来,给老子起来!” 那人翻了个身,接着继续睡他的瞌睡,嘴巴里迷迷糊糊的说道:“闹个锤子(川人粗话)啊,让老子再睡哈儿。” 张耗儿火气更大,伸手揪住他耳朵,吼道:“你妈哟,天都塌下来了,你龟儿子还睡?赶紧给老子起来!” 这人当然是莽哥,昨天晚上回到珠溪河,已经很晚了,进门倒在床上就睡了,正睡得安逸,遭张耗儿揪住耳朵弄醒了,突然翻身爬起来,把张耗儿按到床上,掐着他颈子,笑道:“耗儿,你龟儿子想找死就明说,老子成全你。” 一眼看到张耗儿眼睛里有泪花儿,不像是闹起耍(闹着玩),连忙松开,问道:“出了啥子事?是不是挨打了?说出来,老子给你扎起(撑腰、支持)。” 莽哥这一问,让张耗儿一下子不晓得从哪里说起,从床上爬起来,叹了口气,道:“老子没得事,是你龟儿子屋头(家里)出了事,大事!先不要说了,跟我去看看你侄儿,我在路上慢慢跟你说。” 一路上,张耗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跟他说了一遍。让张耗儿想不到的是,莽哥听了,并没得啥子特别的反应,就像这件事跟他没得关系一样,嘴里“嗯嗯啊啊”的应着,只是在听说七爷跟林小虎几个,在侄儿出事的第二天就出了远门的时候,才嘿嘿冷笑两声,插了一句嘴,道:“七爷也太小看人了。” 两人到了关德全的诊所,朱大嫂跟两个娃娃都不在,关德全和徒弟正在给其他病人看病,看到莽哥,略微点了一下脑壳,朝里面努了努嘴,道:“朱幺爷来了索?你侄儿在里头,进去看看嘛。” 莽哥走进里屋,看到朱大哥正艰难的靠在床上,手里托着个大碗吃饭——本来关德全喊了徒弟喂他,他却是死活不肯,说自己能吃听到有人进来,抬起脑壳见是自己幺叔,顿时像看到救星一样,激动喊了一声:幺叔!眼泪水就哗哗的流了下来。莽哥连忙走过去,接过饭碗,喊他不要乱动,笑道:“没得事,将才耗儿都跟我说了,你现在啥子都不要管了,先养好伤,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说完,拿起调羹,一口一口的喂他。一开始,张耗儿还担心莽哥听了侄儿的事,会马上跳起来,舞刀弄枪的去找马队长拼命;哪晓得他竟然跟没得事一样,脸上甚至连一点特殊的表情都没得,这让张耗儿觉得意外,但更多的却是担心:他晓得莽哥的性格,朱大娃出了这样的事情,莽哥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只是不晓得他心里到底是啷个想的。 看到莽哥笑眯眯的、专心致意的喂朱大娃吃饭,张耗儿越想越不对,甚至有些害怕,这太反常了。不由得喊了一声:“莽哥……” 莽哥转过脑壳,看到张耗儿的表情,像是猜到了他心头所想,咧开嘴巴笑了一下,道:“耗儿,我没得事。多大点事啊?老子不会乱来的。” 莽哥越是这样说,张耗儿心里越不塌实,忍不住跳了起来,说道:“莽哥,不管你龟儿子啷个想,老子跟你从穿叉叉裤(开裆裤)开始就认得到(认得到:认识),大小事情都是一起抗,这回不管你龟儿子想做啥子,你不要想丢开老子。” “看你娃娃那个样子,老子说了啥子,值得你龟儿子激动成那样?爬,爬,爬,给老子爬远点,不要在这里吓到逸臣(逸臣是朱大娃的名字)。” 莽哥这回当真笑了,两只眼眯成细缝,左边腮帮子上露出个酒窝,让人觉得这个人有些憨。张耗儿也跟到笑了,道:“老子不管你啷个想,你娃娃要是有啥子事,不跟老子说,老子跟你不认黄(不讲情面)。” “我晓得。”莽哥看了他两眼,认真的说。过了一哈儿,朱大嫂带到两个娃娃回来了,大娃子看到莽哥,跑过来问道:“幺叔公,你给我买的橘红糖呢?” 莽哥伸手在他脑壳上拍了两下,笑道:“在崖洞里床底下的木头盒子里头,你跟老二两个自己去拿吧。” 大娃子答应一声,领着弟弟,兴高采烈的去了。朱大嫂见了莽哥,也跟她男人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的,莽哥好不容易劝住,道:“好了,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你安心照顾好逸臣就是,其他的事有我。” 莽哥又跟侄儿媳妇交待几句,这才出来,笑眯眯的对张耗儿小声说道:“耗儿,老子昨天下午发了个小财,你去喊彭三娃、老挑他们几个,我去川香阁订好雅间,今天晌午好好啜他妈一顿。” 张耗儿歪起脑壳看了莽哥一阵,尽管有些惊讶,心想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情请人吃饭,但还是屁颠屁颠的找人去了。 快到晌午时间,张耗儿领着彭三娃、老挑、荷包蛋、二狗几个人,嘻嘻哈哈来到“川香阁”,莽哥已经点好菜在那里等到。几个烂仗扒二哥看到满桌子的鸡鸭鱼肉,口水都流出来了,不等坐下,老挑伸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板鸭塞进嘴里嚼了起来,看着莽哥,一边含含糊糊的说道:“看来狗日的又发财了,弄了这么多好吃的。” 莽哥笑了笑,招呼大家坐下,端起酒碗,说道:“逸臣出了这个事,我不在屋头(家里),多亏了弟兄伙帮忙扎起,多谢了,我敬大家个酒。” 几个扒二哥互相看了一眼,收起嘻皮笑脸,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只是这碗酒,有的人喝得心安理得,有的人却喝得却不是滋味:除了张耗儿和荷包蛋,其他三个只是在朱大娃遭带走那天去过一趟,后来帮着朱大嫂搬家时去过一回,其他时间,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几口酒下去,就没得人再想这个,敞开肚皮,大吃二喝起来,直到酒足肉饱,老挑、彭三娃、二狗三个说是屋头有事,跟莽哥打了招呼,偏偏倒倒的走了。 莽哥跟张耗儿、荷包蛋三个人吃完饭没得事,踉踉跄跄的来到下街子的大桥上,爬上栏杆,并排坐到上头,有一搭,无一搭的摆着龙门阵。张耗儿问道:“莽哥,你说老实话,这个事你到底打算啷个办?” 莽哥笑笑,道:“啷个办?凉拌!别个(人家)有枪有炮,又那么多人,你说我能啷个办?” 张耗儿鼻子哼了一声,道:“老子才不信,你龟儿子会那么耙和(软弱)。” 莽哥转过脑壳,看到张耗儿,道:“那你说啷个办?你给老子拿个主意出来;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这个道理你娃娃也不懂?” 荷包蛋叹了口气,道:“就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那个马队长,硬是好凶哦,张耗儿只是多说了句话,就挨了一耳什(耳光)。” 张耗儿叹了一口气,也说不出话来,但对莽哥的话,却始终半信半疑。 太阳明晃晃的照在脑壳顶上,但是北边的天上,却有几团漆黑的乌云,就像天上打翻了一瓶墨汁一样,正慢慢的向这边扩展,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声闷雷,看样子,到不了天黑,就要下大雨。但莽哥三个都有了酒,哪有闲心管这个,依旧坐到栏杆上,搓着身上的汗泥摆龙门阵。 这时,从街上走过来几个年轻人,吊儿郎当的,一看就不像正经人,张耗儿看到,脸上有些异样,话也不说了。其中一个脸上有疤、个子比莽哥高点的年轻人,看到莽哥三个,喊道:“张耗儿!过来,老子问你。” 张耗儿像是有些害怕,看看莽哥,梭下栏杆走了过去,那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人伸手在张耗儿后脑壳上敲了一下,问道:“这几天手又痒了没得?” 张耗儿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叽叽咕咕跟他说了几句,才回到栏杆上坐下,莽哥看到张耗儿神色尴尬,问道:“这几个是哪个?我啷个认不到呢?” 荷包蛋正要说话,张耗儿连忙拦住,笑了笑说:“珠溪河你认不到的人多了。” 莽哥看张耗儿笑得很不自然,哼了一声,说:“你娃娃有事瞒到(着)老子。” 张耗儿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道:“老子有锤子事情瞒到你,走了,要落雨(下雨)了,一哈儿遭淋到起。” 莽哥见张耗儿不说,也不勉强,三人离了大桥,向栏杆市街走去,刚拐进一条巷子,走到前头的张耗儿有些懒心无肠,一不小心撞到一个挑大粪的粪桶上,粪水溅了他一裤脚。挑粪的农民一看,连忙放下粪桶,点头哈腰的道歉;张耗儿一阵脾爆火起(脾气很大的样子),拉到挑粪的农民就要动手,却被莽哥拦住,道:“算了,耗儿。” 张耗儿挣了几下没挣脱,骂了几句,朝那个农民吼道:“滚。” 那个农民赶紧挑起粪桶,闪悠闪悠的走了。三个人又闲逛一阵,张耗儿说有点事,要回屋头(家里)一趟,莽哥也不说别的,各人散去。 |
你顶与不顶,更新在这里,不快不慢 |
(四) 到了擦黑天,大雨来了,铺天盖地的,像有人从天上往下倒一样,而且一落(下)就是好几天,到第五天早晨,才终于小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落着小雨。珠溪河也涨了水,水倒是不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往上涨,河边上的一些住家户,房子已经遭淹了,屋头的东西搬出来,乱七八糟的堆到地势高的对方。河边上,也有人忙来忙去:有戴斗篷(斗笠)披蓑衣,拿了钓竿钓鱼的;有拿着背篼、箢篼,专门找那跑水的缺口,撮上水(指逆着水流往上游)泥鳅、黄鳝和鱼儿的;有在竹竿上绑起铁钩子,钩上头漂下来的桌子、板凳、死猪、死羊或者其他东西的;也有凫水得行(水性好)、干脆脱了衣裳裤子,下河去捞的。 张耗儿跟老挑两个在茶馆里打了哈儿牌,觉得没得意思,就去找莽哥,想喊他到乡坝(农村)去,看能不能从哪里弄个鸡娃子(鸡)回来吃,到崖洞一看没得人,就顺到土路,一步一滑的下来,却看到莽哥一个人双手支着下巴,坐到栏杆市街外头的河边,就轻手轻脚走过去,想要吓他一跳;走到跟前,发现莽哥脸上阴得当时的天气一样,嘴巴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撕龙袍是他,污娘娘也是他……” 张耗儿喊了两声,见莽哥没得反应,伸手推了他一下,莽哥转过脑壳,看到是他两个,笑骂道:“你两个狗日的想吓死人索,莫声莫气(悄无声息)的,跟鬼一样。” 张耗儿笑道:“老子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还说老子们莫声莫气。”接着问道“你娃娃这几天跑哪去了,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莽哥笑笑,道:“还能跑哪去,白天在崖洞睡瞌睡,晚上照看维臣。” 张耗儿哦了一声,又道:“将才老子听到你说啥子娘娘龙袍,你娃娃想当皇帝?” 莽哥哈哈笑了几声,在张耗儿肩膀上拍了一下,将要说话,看到他皱起眉毛,咧了一下嘴巴,嘴里还嘶的一声,就像是把他拍痛了一样,就问道:“啷个了?” 张耗儿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挑抢先一步答道:“啷个了?遭麻娃子打了!” 老挑之所以叫老挑,就是本来没得事,他也要给你挑起点事,何况现在张耗儿确实是挨打了。莽哥一听,逼到张耗儿脱了衣裳让他看,看到张耗儿身上青一团、紫一团,脸色马上变了,问道:“哪个麻娃子?是不是那天我们在大桥上碰到的那个?” 张耗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算了,莽哥,都过去了。” 莽哥冷冷一笑,眼神跟到变冷,道:“耗儿,你娃娃是越长越有出息了哈,挨了打都不敢说一声了?走,带老子去找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张耗儿晓得,即使他不带莽哥去找麻娃子,他自己也会去,只好跟老挑三个,带到莽哥,满街上找人。路上,老挑自然少不了把麻娃子几个的事情,添盐加醋的跟莽哥说了一遍,听得莽哥连骂没得卵用。 原来,前段时间,从仁寿来了几个扒二哥,带头的叫麻娃子,一来珠溪河,就说珠溪河是他们几个的地盘了,本地的扒二哥想偷可以,但必须六、四抽头,他六,别人四,否则让他晓得,不管是哪个,看到一次打一次。珠溪河的扒二哥们当然不肯,约起来和麻娃一伙打了几架,但是,麻娃一伙心齐手黑,珠溪河的扒二哥打一架输一架,逐渐的让麻娃子几个在珠溪河充了大——这种事,七爷他们是不管的。 前天,张耗儿将将摸了个包,就遭麻娃子的一个兄弟伙看到,跟麻娃子说了,麻娃子就带乐几个弟兄伙,把张耗儿摸来的包包抢了,痛扁(打)了他一顿。 三个人转了好几条街,找了七、八个茶馆,也没有找到麻娃子,却在中街子祥福居茶馆,找到麻娃子一个叫黑狗儿的兄弟伙,莽哥二话不说,上去抓起黑狗儿的衣领,啪、啪、啪几耳什(耳光)扇过去,对他说道:“你回去跟麻娃子讲,喊(叫)他拿两百块钱来,跟我的兄弟伙道歉,然后马上从珠溪河滚出去,不然,老子见他一回打一回,你就说,这是珠溪河朱幺爷说的!” 黑狗儿看到莽哥他们有三个人,没有还手,用手摸了一下嘴巴边上的血,突然望到莽哥三个后头,笑了。莽哥转过脑壳,看到那天在大桥上见过的那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人,带着五、六个弟兄伙,正慢吞吞的走过来。那个脸上有疤的年轻人也看到莽哥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莽哥将才那一番话,却听得真真切切,当下冷笑几声,说道:“哦哟,朱幺爷当真好凶哦,见我一次打一次,硬是霸道哈?啷个?现在老子来了,你是想在这里打,还是出去打?” 莽哥一听年轻人说话的口气,就晓得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麻娃子,没有动手,裂开嘴巴笑了,道:“随你便,不过,在这里打烂老板的家什是要赔钱的。” 麻娃看到莽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反而没得底了,他来珠溪河两个多月,莽哥朱幺爷的大名还是听说过,他晓得,自己这伙人早晚要跟朱幺爷干一场,否则,怕是在珠溪河立不稳脚。好在珠溪河的其他扒二哥,已经基本上遭他们打服了,剩到莽哥一个,也就不足为虑。但麻娃子还是不敢大意,毕竟这里是珠溪河,不是仁寿,因此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在张家桥桥头上的茶馆,请朱幺爷喝茶!” “要得。”莽哥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这几天,他正在考虑自己侄儿的事,不想在本街上太招摇,听麻娃子一说,正中下怀。麻娃听到莽哥答应下来,说了几句面子话,带到几个弟兄伙走了。 张耗儿晓得莽哥一向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了麻娃子,明天就肯定会去,连忙说:“我去喊人!” 他的意思是去找人,明天跟到一路(一起)去张家桥。莽哥笑道:“你去喊哪个?你龟儿子要是喊得到人,还会遭打得那么惨?” 张耗儿一想也是,正要说话,老挑在一边问道:“那明天你还去不?” 莽哥道:“当然去啊,不去二回(以后)在珠溪河,还操(混)啥子?” 老挑听了,忙说自己明天有事。莽哥笑道:“没得关系,明天你们哪个都不要跟到去,我一个人去就要得了。” 张耗儿却喊了起来:“锤子!你一个人去啷个得行(怎么行),那伙人手黑得很,又齐心,你去了,还不遭打成粑粑(意为被人打扁了)” 莽哥笑道:“你娃娃把心放到肚皮里头就是了,老子长了这么大,打的架还少了?也没有见老子少一根寒毛。” 但是张耗儿说啥子也不答应他一个人去,说要去一路去,省得他遭打死了,自己还得给他买枋子板板(棺材)。第二天上午,张耗儿提了一把猪草刀来到崖洞,莽哥看到,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杆,指着张耗儿,道:“你龟儿子是去打架还是杀人啊,拿那么大一把刀做啥子?” 张耗儿跟到笑了,道:“你晓得个锤子,老子这叫有备无患。”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街上,买了几根油条吃了,顺到大路向张家桥而去——莽哥没有劝张耗儿不去,因为他晓得,张耗儿虽然胆子不大,但很仗义,只要他要去,张耗儿肯定会跟到,劝了也是白劝。 张家桥是一座石头桥,过了桥就是场了,桥这头的路边上,有一个茶棚子,团转(周围)用木头撑起,墙是竹子锤破了夹成的。虽然时间还早,但已经有三、五几个闲人在那里喝茶了。 莽哥和张耗儿走进茶棚子,挑了一张靠边的桌子坐下来,莽哥要了茶,喊幺师把茶壶搁到桌子上,说自己掺茶,却把茶壶盖子放到手边上,然后,掀起盖碗,吹了吹,轻轻抿了两口;张耗儿像是有些紧张,不停的往棚子外头看。 过了一个多钟头,张耗儿突然小声说道:“来了,来了。” 莽哥脑壳都没有抬,也小声道:“不要管他,喝你的茶。” 麻娃子一伙其实早就来了,这麻娃子弯弯肠子多,听过莽哥朱幺爷的大名,默到他有好多人,在外头等了一个多钟头,肯定了只有他两个,才放心大胆的现身,心里也佩服莽哥的胆子。麻娃子慢吞吞走到莽哥两个的桌子跟前,拉开板凳上坐下来,几个兄弟伙则坐到一边的桌子团转,从衣服底下取出棍棒家伙,放到桌子上。麻娃子笑道:“朱幺爷当真讲信用哈,说来就来了,不是说见我一次打一次吗,现在我来了,啷个不打了呢?” 莽哥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低着脑壳喝茶,说道:“你今天拿出两百块钱来,给我这个兄弟伙赔礼道歉,我放你一马!” 麻娃子像是听了个十分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娃娃是不是脑壳遭门夹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莽哥突然抓起茶壶,咣的一声,连水带壶砸到麻娃子脑壳上,麻娃子措不及防,连人带板凳遭砸到地上——好在茶壶的水不是才烧开的,否则光是那一壶水,就够他受的了——没等他反应过来,莽哥伸右手抓起茶壶盖子,跳过去骑到他身上,左手掐住他颈子,死死摁到地上,右手的茶壶盖子接二连三的朝麻娃子脸上砸下去。麻娃子遭掐住颈子,喊都喊不出来,只晓得用双手使劲撑住莽哥左手,可怜他血肉之躯,啷个遭得住莽哥这种砸法?只砸了十来下,一张脸已经遭砸得稀巴烂,怕是连他妈老汉(父母)也未必认不出他是哪个。莽哥看到差不多了,丢了茶壶盖子,把麻娃子拉起来,一脚把他蹬出去,上前两步,端起旁边一个桌面子,砰的一声砸到麻娃脑壳上,麻娃这才喊出声来,惨叫一声,瘫到在地。 事情太突然,也太快了,等麻娃子惨叫着倒在地上,他的弟兄伙那边才有一个反应过来,拿起木棍扑过来,莽哥提起一根板凳甩过去,顺手抓起张耗儿放到桌子上的猪草刀,一刀劈过去,麻娃子那个弟兄伙吓得一缩脑壳,只听当的一声响,猪草刀劈到一张桌子边上,刀口深深的陷进去。那个弟兄伙一看,吓得脸都绿了,连滚带爬的跑回去了。其他几个烂仗看到,顿时傻了,哪里敢乱动——这伙人跟张耗儿、荷包蛋他们打架的时候,倒是没得一个害怕的,但啥子时候碰到过这种出手就要命的打法? 莽哥没有撵上去,站到原地,举起猪草刀,冷冷的看到对方,挑衅的问道:“你们哪个不服?站出来!” 那边几位看到这个样子,个个心头发慌,哪个还敢出来,都不由自主的摇摇脑壳。这时麻娃哼了一声醒过来,莽哥走过去,踩到他身上,说道: “今天你挨了这顿打,钱,老子不要了;二回(以后)不要在珠溪河让老子看到你几个,否则,还是那句话,见一次打一次,不信,你可以告(试)一哈。” 麻娃子这个时候,眼泪鼻涕同下,鲜血热水齐流,已经彻底崩溃,早已没得先前的威风和嚣张,二话不敢说,只是连连点脑壳。莽哥又踢了他两脚,这才吼了声:滚! 麻娃子的弟兄伙听了,连忙过来,扶起他窜出茶棚子,跑了——从那以后,果然没得人在珠溪河周围再看到他们几个。 几个喝茶的看到有人打架,早跑到茶棚子外头去了,也不散,围到门口看热闹。莽哥看了看打得乱七八糟的茶棚子,把茶棚子的老板喊过来,笑道:“老板,不好意思,打烂了你东西,你看好多钱,我赔。” 茶棚子老板连忙摆手:“莫得事,莫得事,我喊人修一下就是了。” 他见莽哥打架那个狠法,哪里敢要他赔钱。莽哥也晓得他不敢要,拿了几十块钱来,放到桌子上,喊到张耗儿,出了茶棚子。 张耗儿本来默到(以为)今天会有一场恶战,哪晓得让莽哥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自己连手都没动一下,欢喜釀了(欢喜极了)。只是,将才那种情形,不光是麻娃子几个弟兄伙看到害怕,就连在一边观战的他,心里也是砰砰乱跳:这个龟儿子,下手也太狠了,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于是紧走几步,撵上莽哥,说道:“你娃娃将才是不是下手太狠了点?” 莽哥若无其事的说:“你晓得个锤子!人少打人多,老子要是不狠点,镇不住他们,对方一拥而上,估计现在遭打来睡起(被打得倒下)的就不是麻娃子了。” “那要是当真弄出个三长两短,尤其是那一刀,那个娃娃的脑壳要是缩得慢点,啷个办?” 莽哥嘿嘿一笑,道:“那就该他龟儿子倒霉!”接着又说。“这件事就我们两个晓得就行了,回去不要乱说。” 张耗儿点点头:“我晓得。” |
作者:wfj0057 回复日期:2011-03-17 18:08:50 有看头!特别是以川话来写,很亲切! ———————————————————————————————— 谢谢支持 |
第三章、恶丘八借酒耍疯 狠烂仗伺机报仇 (一) 张耗儿说话算话,回到珠溪河,一个字不提打架的事,即便荷包蛋、彭三娃几个问起来,也是含含糊糊的两句话带过去。 莽哥这段时间也没有到处乱跑,每天老老实实的在珠溪河,除了晚上照看侄儿,白天在崖洞里睡点瞌睡,其他时间就在街上闲逛,跟张耗儿、老挑他们几个喝点酒,泡在茶馆里喝点茶、打点牌,再不就是跑到乡坝去偷个鸡、摸个狗,然后跟几个一起在崖洞里啜上一顿,也不提侄儿的事;偶尔在街上碰到马队长跟他手下的丘八,也主动的绕开。弄得张耗儿也以为他当真怕了马队长,侄儿的事就这样子算了。 转眼到了五月端阳,各家各户都在门上插起了菖蒲、端阳艾,蒸了糯米打糍粑、包粽子,但糍粑和粽子只是吃起耍,不能当饭吃,家境宽裕的人家,还会做上一桌菜,喝上两口酒;酒是雄黄酒,喝了不怕干黄鳝(蛇),小孩子不喝酒,就用雄黄酒在额髅上点一个圆点,红彤彤的跟美人痣一样。 在关德全老师的精心治疗下,朱大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勉强能够下地走路了,只是走起路来,右脚一点一点的。关医生说没得办法,只能医到这个程度,再在诊所住下去也没得意思了,喊朱大娃回去静养,半年之内不要做重活路。莽哥和朱大嫂喊了滑杆,把朱大娃抬回了甑子坝。 原来朱大嫂卖了店铺,就到甑子坝自己表舅那里,租了两间房子暂住,想等男人出来后再商量啷个办,没想到男人遭马队长打伤,事情就拖了下来。 晚上,朱大娃喊婆嬢去卖点肉,打点酒,说要留幺叔吃饭,莽哥没有推辞,由侄儿媳妇安排。一家人一边吃晚饭,一边说话,无非就是朱大哥有啥子打算,以后生活啷个安排。朱大娃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街上的老房子卖了,我也没得心思再做买卖了,想回来写(租)几亩地种,幺叔你看要不要得?” 这是两口子在他养伤期间就商量好了的。莽哥听了,说道:“这样也好。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买卖也不大好做,还不如写点地种。”停了一下,又说。“说起写地,我才想起一件事来,你还记得到你连界场里头的三姑不?前年子(前年)我到连界场耍,去了她那里一趟,你三姑看到我,硬是亲得不得了,说那么多年,也不去走走,是不是忘了还有这门亲戚?三姑爷(姑父)还问起你来,问你在做啥子。我说你在街上做点小买卖,三姑爷才没有说啥子。” 莽哥说的三姑,是他一个没有出五伏的姐姐,嫁到连界场几十年了,早就没得啥子来往;朱大娃也只是晓得有那么一个姑娘(姑姑),却从来没有见过,听到幺叔突然提起,晓得他肯定有话要说,就抬起脑壳,等他说下文。莽哥夹了一筷子菜吃了,说道:“我想,你两个既然要写地方(在这里是土地的意思)种,还不如到连界场里头,写你三姑的,她屋头(家里)有好几十亩,够你两个种的。” 朱大娃听说,放下筷子,考虑了一哈,说道:“你晓得别个(指三姑)愿不愿意?那么多年没走动的亲戚,人都认不到。” 莽哥笑道:“具体情况你不晓得,上次我去耍的时候,听你三姑爷说,他们有四个娃娃,老大、老三、老四都嫁出去了;老二是个男娃儿,在省城当车老板,发了点财,本来想接他两个去,但是他两个年纪大了,哪里也不想去,就想找个底实人(知道底细的人)种他们的田土,顺便在跟前照顾他们,就心满意足了。三姑爷问了你好几次,言下之意巴不得(很盼望)你去帮他;那时候你在做生意,我也没跟你提,现在生意做不成了,去那里不是正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在山卡卡(一声,旮旯)里头。” 朱大娃听说,也动了心。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也算躺明白了:自己一个平头老百姓,莫钱莫势,根本没得办法和马队长斗,虽然也心疼自己祖辈子传下来的店铺,但已经莫得办法,立了契约,自己婆嬢画了押按了手印,扯到哪里去,也弄不回来了。这个年头,像马队长那样的人,别说是打自己一顿,就是要弄死自己,也不成问题。现在落到这般田地,生意是没得办法做了,与其说在这周围写地方种,还真不如走远点,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再看到狗日的姓马的:老子惹不起总躲得起。至于是不是山卡卡里面,那倒不要紧,种地的还怕啥子山卡卡不山卡卡?于是说道:“那幺叔抽空去帮忙问一下,看他们的土地写出去了没得?” “写出去了怕啥子?又不是收不回来。反正你半年之内也做不得活路。这样子,我明天一早就去连界场,估计两、三天时间就回来了,到时候再做决定。” 一家人又摆了哈儿龙门阵,莽哥才回茶花坪去,睡了一觉起来,到连界场去了;直到第四天下午才回来,说是三姐看到他,欢喜得很,又听说朱大娃要去租他们的土地种,更是不得了,喊莽哥马上就带着人去。 朱大娃欢喜釀了,满口答应下来,朱大嫂自然没得啥子意见。一家人说搬就搬,第二天,莽哥找了两架大马车,喊张耗儿几个帮忙,把那些不用的、不要的,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送了人;只留下两张床、四口箱子、几床铺盖、大人娃娃儿的衣裳、桌子板凳、锅碗瓢盆和其他一些居家必需的家什,满满的装了两大车;又雇了两台滑竿,一台抬侄儿,一台抬两个娃娃,自己跟侄儿媳妇坐到两架马车上,浩浩荡荡的向连界场而去。离开珠溪河的时候,朱大娃不由得流下了两行眼泪水。 就像莽哥说的那样,三姑、三姑爷见了朱大哥,当真亲热得不得了,听说朱大哥想另外写房子住,连说不消,说屋头这么宽的房子,还怕住不开吗,写啥子房子哦?莽哥听到三姐这样安排,当然欢喜,在那里住了几天,帮到侄儿一家收拾妥当,就跟三姐、三姐夫和侄儿打了个招呼,回珠溪河了。 张耗儿好几天没有看到莽哥,这天下午在上街子见了,格外高兴,说自己前两天捡了个耙和(轻松,容易)生意,弄了好几十块钱,这几天和老挑他们几个,又是鸡又是鱼,硬是安逸惨了(极言安逸)。莽哥一听,就来撵张耗儿,骂道:“狗日的没得良心的东西,以前老子偷个苞谷粑粑,都要分给你龟儿子半个,这回你龟儿子有了钱,就把老子搞忘(忘记)了是不是,不等到老子回来一路潇洒。” 张耗儿一边跑,一边笑道:“哪个(谁)喊你龟儿子不早点回来?吃不到安泰(轻松得来的)也是活该!” 两人一路闹到中街子,张耗儿突然站住,朝旁边一个胭脂水粉店努了努嘴,贼兮兮的说道:“嘿、嘿、嘿,快看,那边是哪个?” 莽哥转过脑壳,看到从对面的胭脂水粉店里,走出来两个年轻女的:其中一个素颜朝天,留着短发,穿一身学生装,大约十七、八岁;另一个涂脂抹粉,脑壳顶上挽了发髻,一副婆嬢家(结过婚的女人)打扮。 莽哥看到,顿时扭捏起来,脸上有些发红。那个女学生也看到莽哥两个,大大方方的走过来,笑道:“叔广(莽哥的名),那么久没看到你了,做啥子去了?” 莽哥拘谨的笑道:“没做啥子,还不是到处逛起耍;二妹子放暑假了?” 原来这个女学生,正是街上李三爷的二女,在资中女子师范学校读书。莽哥的老汉儿朱太爷跟李三爷是老庚(同年同月生的),在世的时候,两家往来不断,莽哥小的时候,也经常跟这个二妹子一起耍;朱太爷过世后,两家才慢慢的不走动了。但二妹子念旧,对毛根儿朋友(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念念不忘,每回看到莽哥,还跟小时候一样,没得什么生份;倒是莽哥,大了以后,看到二妹子反而别扭起来。 当下二妹子听了莽哥的问话,笑笑,说:“没有,放暑假还要等一段时间,这不过端阳节吗,学校放了几天假,回来看看。” 她旁边那个妇人却皱起眉毛,用一副瞧不起的眼神看到莽哥两个,撇了撇嘴巴,对二妹子说:“二妹,妈不是喊我们早点回去吗?” 这个妇人是二妹子的嫂嫂,也就是李三爷的大儿媳妇,平时看到莽哥他们几个,都是绕开走,生怕沾上点啥子,现在见小姑子跟两个扒二哥摆起了龙门阵,连忙打断。二小姐不理她那一套,笑了笑,道:“莫得事,我跟叔广摆几句龙门阵,你要是急的话,就先回去,跟妈说一声,我等哈儿就回去。” 莽哥看看李家儿媳,又看看二小姐,笑了笑,说:“二妹子,你先回去吧,我跟耗儿还有点事情。” 他这样子说,是看到李嫂子不安逸,不想让二妹子为难。哪晓得二妹子像是故意气她嫂嫂一样,笑呵呵的说:“你两个有啥子好耍的事,我跟你们一路去?” 她嫂嫂一听,有些急了,跺着脚道:“二妹,是不是要我跟大爸说,你才肯回去?” 二妹子的大爸是李三家的老大,平时家教严,小辈们见了他,就跟耗子见了猫儿一样,没得一个不害怕的。二妹子也不例外,听到嫂嫂要跟大爸告状,吓得一伸舌头,笑道:“好了好了,我马上跟你回去就是。”说着,过来小声的对莽哥说道:“明年子我可能要到成都去读书,到时候,你要去找我耍哈。” 说完,过去挽起嫂嫂的手,跟莽哥两个挥了挥手,走了。这边张耗儿看到两姑嫂走远了,贼兮兮的对莽哥说道:“哎,你发觉没得,二妹子像是对你有点意思哦。” 莽哥推了他一把,骂道:“有你娘的裹脚意思!” 张耗儿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为啥子她光跟你说话,正眼都不看老子一眼,未必老子比你娃娃长得丑?还有,你娃娃那个嘴巴,平时连树上的麻雀儿都诓(骗)得下来,啷个一看到二妹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莽哥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娃娃脑壳头都乱想些啥子哦?” 两人闹了一哈儿,莽哥问张耗儿饿不饿,说他没有吃晌午,喊张耗儿陪到他吃点,这种事张耗儿从来不推,马上答应了。两个人找了个面馆子,要了半斤哨子面,等大师傅(厨师)下面的时间,莽哥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耗儿,有个事情给你说一下,走马场的李阿婆给我说(介绍)了个婆嬢,想招我上门,让我这两天过去看看,要是得行的话,就留到那边了。其实老子反正是一个人,上不上门倒无所谓,就是二回(以后)怕是没得那么多时间,跟你几个龟儿子一路耍了。” 张耗儿有些奇怪:这个龟儿子啷个无缘巴故(无缘无故),一下扯到接婆嬢的事上去了,歪起脑壳看了莽哥一哈儿,啧啧几声,道:“你娃娃的脑壳肯定是遭门夹了,等哈儿吃了面去找关德全给你看一下。有手有脚的,你上的啥子门哦?” 莽哥笑道:“你晓得个锤子,像老子这样的,球钱没得一个,又不会一点手艺,上门有人肯要就不错了。” 张耗儿道:“哪个说你没得手艺?没得手艺,这个是啥子?” 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拇,做了个扒钱的动作。莽哥抓起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笑道:“老子跟你娃娃说正经事,你龟儿子尽跟老子胡扯。” 正摆着龙门阵,面上了来,两个人淅沥呼噜的吃完面出来,向下街子走去,准备穿过菜市回崖洞。将走到下街子头上,迎面走来三个人,歪戴帽子斜穿衣,张耗儿一看是马队长带到张才生跟吴辉两个,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拉起莽哥,想从一边小巷子穿过去,哪晓得还是遭他三个看到了。 马队长喊道:“张耗儿,给老子站到起(站住)!” |
首页 上一页[12] 本页[13] 下一页[14] 尾页[3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
午夜咖啡馆 |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