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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犯罪小说《错手不及》(已完稿)[第4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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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躺在地板上忽然间不再动弹的马笑,唐晋站在原地迟疑了好几秒,然后叫了一声:“喂!”
    眼看马笑迟迟没有反应,唐晋才走了上前。他伸出手放置在马笑的鼻孔前,微弱的气息触碰在唐晋食指指关节上。唐晋匆匆收回手,只听见马笑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声。这时,一个念头从唐晋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突然站起来走向书房。书房中响起拉开抽屉的摩擦声以及纸张发出的清脆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唐晋才从次卧里走了出来,站在洗手间门前冷冷地看着马笑。马笑的右脚忽然间动了起来,她仿佛用尽了力气却无法站起,只能勉强将右脚向上弯曲,但很快又再次滑落了下来。看着马笑那只滑落的右腿,唐晋似乎也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唐晋对着地板上的马笑高喊了好几声,就像在故意叫给别人听一样:“喂,马笑,好了没有啊?”
    一个小时后,医护救援人员赶到了唐晋家中。他们只看见浴室那扇白色的塑料板门半开着,门里露出马笑的小腿部分,一只红色的塑胶拖鞋掉落在一旁。浴室中,马笑光着身子躺在印着浅绿色花纹的瓷砖地板上,地板上沾满了水,浴室的淋浴喷头和马笑的手纠缠在一起,紧紧挨着浅白色的蹲便池。马笑的手臂和双脚小腿附近露出几块被烧得焦黑的痕迹,有一部分黑色头发也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形状。不等唐晋靠向医护人员,负责检测的工作人员就立刻说道:“不要乱碰啊,其他家电还是有可能带电的。”
    唐晋顺着工作人员的位置望去,只见大型圆柱状的热水器上方靠近瓷砖的开关处仍不时冒出一阵火花。最终,马笑因为抢救无效被判了意外死亡,检测人员对唐晋说道:“你们这个小区是以前那种老小区了,没装有地线很危险的,之前也出现过这种在浴室洗澡被电死的案例,我建议你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得找师傅来接一根。”
    唐晋似乎仍沉浸在悲痛之中,始终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前来确认案发现场的民警出现后,唐晋才开了口,声音低沉而且迟缓地说道:“我当时一直在书房里玩游戏,一直都是戴着耳机的,我哪里会注意到?以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向都是好好的,谁知道……”
    停顿了好一会儿后,唐晋又说道:“我本来想上厕所来着,她在里面洗澡,我就没有留意。但是谁知道我过了半个小时后出来发现浴室门还是关着的,我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然后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回应。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才把门踹开的,接着我就打120了。”
    身穿制服的民警匆匆记下唐晋的口供,似乎没多怀疑就离开了唐晋家。唐晋沉重地关上了门,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敞开的浴室门口处转移开。他的内心翻涌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紧张恐惧中好像又混杂着一种如愿以偿的轻松,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潜藏在潜意识深处的兴奋。他的双手紧张地交叉在一起,面部肌肉轻微地发出一阵怪异的颤动,一道笑容一闪而过。
    第二十二节

    在马笑被断定为“浴室意外遭遇泄漏电流而亡”的同一个时间段里,韦家芳正一个人待在卧室,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摆在眼前的红蓝条纹行李袋。行李袋上的拉链还没拉到一半就被卡住了,韦家芳只好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把大型不锈钢剪刀将其剪了开,依次取出里面放置的衣服,扔入地上的大型黑色塑料袋中。
    她望着行李袋中盛满的粉红色,心想,好多钱啊,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呢?够用一辈子了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渝中市买一套新的房子呢,这样我也可以搬过去了,在那边再找个工作方便照顾我们家凯凯,也许不用工作都可以了,这么多钱,能用得完吗?
    想到这里,韦家芳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由内而外地露出笑容。她此刻的笑容就像一朵正在盛放的大牡丹花,饱满,又充满了生命力。韦家芳从中抽出一捆人民币,取下橡胶圈,然后开始数了起来,她将数清楚了的整整一百张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又重新使用橡胶圈扎了起来,放到一旁。
    韦家芳看着竹席上那堆摆放在一起的人民币,就好像看到了一座神殿一般,双眼里充满了期望。一个个关于未来的美好画面相继跑了出来,如果买房子的话,我们要买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房子还是大一点的好,最好有个大的阳台,方便我晒被子,然后我们可以给凯凯再弄一个书房。但是韦家芳想了想,好像又觉得不大现实,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太大了也不行,毕竟渝中市的房价可不便宜呢,还得装修,说不定这里面的钱都得去掉一半了,我还得再重新算一算儿子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如果他以后想出国读书的话,我也得尽量给他预留出来才行。”
    韦家芳似乎也不迟疑,立刻站了起来,拿起一旁柜子隔层上方放着的小型计算器。韦家芳一算才意识到原来五百万仅仅也只是勉强足以支付王俊凯出国留学的费用,以及他们一家三口在渝中市购买一套一百五十平米以内的房子费用。而且韦家芳想了想,他们还不能在太靠近市中心地带的区域购入商品房,只能选择靠近郊区的地铁房。
    她想,钱这个东西,真是不耐用呢,要是搬去了渝中市的话,我还是得去工作,不然以后养老怎么办呢?把凯凯读书用的钱还有买房的钱扣出去,也不够我和老王两个人的养老费用了,不过好在老王自己有社保。
    韦家芳的脸上难免又挂上了一丝愁容,在没有见到这五百万现金以前,她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她生命中永远无法企及的数字。但是在拿到了这五百万现金之后,她却又觉得五百万原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如此渺小的数字,小到甚至无法将他们一家三口人的生活顾及周全,小到甚至她还依旧不得不为柴米油盐操心。韦家芳只好安慰着自己:“算了,有总比没有的好,爸爸以前也是经常这么说,做人还是得知足一些,至少我们家以后也有条件把凯凯送出国去读书了。而且也能在省会有自己的房子了,我看到时老王家那个弟媳还能说些什么。”
    看着眼前堆放整齐的人民币,韦家芳就好像已经完全地将它们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丝毫没有感到一丝见外,越来越习惯地看着它们。接着,韦家芳把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也一并扔进了黑色的大型塑料袋里,起身走向一旁的衣柜,从中找出了一个黑色的长方形行李袋,将这五百万现金又重新装了进去。
    夏日温热的风从纱窗外吹入韦家芳的卧室,纱窗上的浅绿色窗帘正迎着风起起落落,韦家芳隐约中好像觉得窗外有一双目光正在盯着自己。她本能地从一旁拿过那个塞满了决明子的印花枕头,试图挡住她面前的人民币现金。
    这时,王汉东从卧室外走了进来,说道:“新来那个大学生让他做个切割也能晕过去,说什么温度太高了,中暑,要这样,你说我们岂不是得天天都中暑了吗?你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这点苦都吃不了,最后又是我们得加班了,你看。”
    王汉东突然响起的说话声立即打断了韦家芳的注意力,韦家芳将目光转向王汉东。王汉东正光着上半身走进卧室,手里拿着刚脱下的灰色短袖上衣不断擦去身上的汗水。王汉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韦家芳手上抱着的枕头,以及露出小半截在外的人民币,直接就朝不远处的电风扇走去,对着自己的胸口吹个不停。
    “老王。”韦家芳笑了笑看着王汉东,对他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
    “咋了啊?”
    “你过来。”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王汉东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走向韦家芳。韦家芳突然间掀开枕头,仍剩余一半在外的人民币跳到了王汉东面前。王汉东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些钱,就像当初韦家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现金一样,说话声也变得结巴了起来,“你,你,这,这哪来那么多钱啊?全是你的啊?还是别人的?”
    忽然间,王汉东做起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小声说道:“芳啊,你老实告诉我,你该不会偷的吧?”
    韦家芳拿起一捆人民币放到王汉东手里,重新将整个事情经过对他说了一遍。不过在提到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时,韦家芳却故意模糊了好几个字眼,说道:“都放那里好几天了,也没人拿,我就拿回来了,而且系统里也没有记录。”
    “那到时候万一有人来找了,找不到报警咋办?”
    “不会的,又没人看见是我拿的,再说了,她原来的袋子和衣服我都还放在这呢,实在不行,到时候再给回她不就好了。”韦家芳想了想又说道,“肯定不会有人来拿的,都那么多天了,要是真有人来拿早就来了,谁舍得把五百万放在那里和几天呢?干嘛不直接存银行去,你说是不是?”
    “这里有五百万啊?”
    “是啊,我刚才数了整整三遍呢。”
    “你确定当时真的没有人看见吗?”
    “肯定没有,我装进这个垃圾袋里拿出来的,而且我们存放间里也没有摄像头。”
    王汉东摸着手上拿着的那一捆人民币,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说道:“妈呀,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呢,芳啊,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弄个奔驰来开开?我驾照考了都快十年了,车都没开过几次呢。”
    “你想都不要想,我告诉你,这些钱啊,我全都计划好了,一部分呢,拿来在渝中市买套房子,还有一部分留给凯凯读书用的。如果还有钱剩的话,可以给你买一辆十万块以内的车,作为家用。”
    “读书也用不了那么多钱啊,十万块能买什么车呢,怎么也得买辆三五十万的吧?”
    “读书怎么不用了?他读完初中不读高中啊?不读大学啊?不读研究生啊?万一他还想读博士呢?而且我可是打算把他送到国外去读的,人家家里有这个条件的谁不把孩子送到国外去?这回来起点就不一样了,你知道不知道?”说话间,韦家芳立刻把王汉东手里拿着的那一捆人民币抽了回来,放进行李袋里。
    王汉东略带不满地说道:“你,你怎么那么小气呢?那么多钱才给我买辆十万块的车。”
    “快洗澡去,一身汗的,臭死了。”韦家芳将王汉东从床边推了下去,继续拿起竹席上放置的人民币,整齐放入黑色行李袋中。她看着装满了满满一袋的人民币,内心仿佛在一瞬间捕获了一种绝对的安全感,似乎就连纠缠了大半个月的“辞职事件”也已经完全不被她放在心上了。
    韦家芳拿起脚边的黑色行李袋走向隔壁卧室,随手塞进了王俊凯的衣柜里。当她再次走回卧室里,一看到床上放着的那个黑色行李袋,韦家芳的脸上又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是这种满足感并没有让她完全地放松警惕,她总觉得窗外好像有个人在看着自己。她快步走上前将窗帘布掀开,只看见窗外远处的破旧路灯在闪个不停,忽地一下就彻底熄灭了,远处只剩下马路边抛下的余光,将一切包围在昏暗的黄色之中。
    她想,是我想太多了吗?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个人似的,现在看来确实什么人也没有。
    韦家芳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她拉开抽屉,翻出一个小型的黄色铜锁将拉链扣锁了起来。然后,她又搬出一旁的木椅,先是从衣柜最上方将一床棉被搬出来,接着又将黑色行李袋塞入了柜子的最里端,重新在衣柜下方取出两个备用的枕头挡在黑色行李袋的外面。
    这会儿,韦家芳才放心地关上了柜子的柜门,把那床多余的棉被放到王俊凯房间的床铺上。在韦家芳抱着棉被走
    这会儿,韦家芳才放心地关上了柜子的柜门,把那床多余的棉被放到王俊凯房间的床铺上。在韦家芳抱着棉被走向王俊凯房间的那一刻,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她卧室的窗户外一闪而过,那道黑影正是许小龙。
    本来许小龙是打算向韦家芳问一问关于奶奶家房本的事情,他打算把房子卖掉后就准备和艾薇一起离开。却不料意外地得知了韦家芳获得五百万现金的秘密,而且亲眼目睹着她将这袋现金藏入衣柜最上方的柜子里。这对于许小龙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想,只要自己拿到这五百万现金,我就不用卖掉奶奶的房子了,而且到时候不仅可以带艾薇一起回泰国去做手术,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他结婚,一起定居在泰国了。
    许小龙带着这份兴奋的心情又再一次拨打了艾薇的电话,艾薇终于接下了他的电话。艾薇在电话中说道:“小龙啊,我明天就要走了,要回泰国了,你不用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兴许由于过于兴奋的情绪以及冰毒的刺激作用,许小龙完全没有听进去艾薇说的任何一句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有钱了,艾薇,我有钱了,真的,我这次真的有钱了,你相信我,你在哪里,我现在马上就去找你!”
    艾薇想到这可能也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一时心又软了下来,把酒店地址发给了许小龙。许小龙飞速地开着车驶向艾薇所在的酒店,他就像发了疯一般踩下油门。就在经过渡江大桥二桥不远处的一个坡道上,他因为闯了红灯,险些与一个走起路来有些醉醺醺的男子撞在了一起。许小龙定睛一看,那个男子似乎正是不久前出现在艾薇公寓外的陆善坤,许小龙从车窗里探出头,骂道:“妈的,你想死是不是?!信不信老子现在就下去弄死你!”
    陆善坤原本也想借着酒劲发泄一下,但是当他一看到许小龙那头熟悉粉红色的头发,立刻就变得清醒了许多,一连对着他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然后退向一旁。许小龙仍是骂骂咧咧地说道:“妈的,要不是老子现在要去见艾薇,现在就下车弄死你!”
    “艾薇?”
    听到这两个字时,陆善坤似乎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他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啊,艾薇!”
    陆善坤急忙拦下路旁的一辆出租车,要求司机跟在许小龙的面包车后方追了上去。一路上,陆善坤的心脏始终悬于半空,一刻也无法安定下来,他一边担心跟丢了许小龙,一边又担心自己的希望会落空,可同时他又好像看到了一丝渐渐浮现的希望,这股希望反复在心中给他灌满了勇气。
    没一会儿,他的酒劲也在这股勇气和担忧之中被冲得分崩离析了。
    直到看见许小龙的面包车在一间快捷酒店门口前停下后,陆善坤的心也才跟着踏实了下来。他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看来菩萨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只要今晚上能拿到钱,我马上就离开。
    还不等陆善坤跟上去,一辆熟悉的汽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陆善坤立刻认出了武忠的模样,他看见武忠也准备下车往酒店方向走去时,转身就躲到了一旁巷子里的几个大型垃圾桶后方。他想,不会那么倒霉吧?怎么去哪都能撞见他啊?我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到时惊动了武忠,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打得过他们三个人吧?
    垃圾桶里散发着恶臭的气息,浓稠的深棕色液体沿着其中一个黑色塑料桶的最低端缓缓流下,两只老鼠从一旁的墙角缝隙处露出半个头,没想到和陆善坤打了个照面,即刻又从缝隙中缩了回去。几只大头苍蝇和黑色的飞虫则绕着其中一个绿色垃圾桶的最顶端转个不停,然后停在一块没吃完的芝士蛋糕上方,蛋糕旁边是一杯喝剩了的奶茶,杯子底部只剩下正在融化的冰块,冰水沿着半透明的白色塑料管滴了下来,正好滴在了陆善坤的鞋子上方。陆善坤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借着余光死死地盯着酒店门口。
    他想,大不了我就在这里盯上一晚,不信你们明天不出来,难不成武忠还会和你们一起出来吗?如果这样的话,我就真的只能认了。
    这时,许小龙早已经站在了艾薇的房门前,一开门,他只见艾薇穿着一件橘红色的紧身短袖上衣出现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穿内衣的痕迹在艾薇隆起的胸部位置一览无余,他光着脚,下半身只穿了一条白色的三角内裤。许小龙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艾薇,还是因为毒品的影响,他体内的欲望和情绪只想一瞬间扑向艾薇。他们甚至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许小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吻上了艾薇的嘴唇,然后右脚往后一踢,关上了门。
    许小龙仿佛正处于一团熊熊烈火之中,一刻也无法停下来,除了想要迫切占有艾薇的念头之外,似乎其他的事情他已经全都想不起来了。直到最终在窄小的浴室中宣告结束之后,许小龙似乎仍不依不舍地紧抱着艾薇,声音柔和地说道:“你再等我一天,我马上就有钱了,我明天拿到了钱,我就带你离开,带你回泰国去,好不好?”
    淋浴喷头中不断落下的水柱撞击在浅白色的瓷砖上,白色的泡沫沿着艾薇光滑的酮体缓缓落下,他并没有回答许小龙所说的话,或者说他至今仍然不认为他与许小龙之间存在任何发展的可能性。他只是摸了摸许小龙瘦削的脸,亲了他一口。
    艾薇想起自己几年前曾经遇到的那个男人王聪,王聪似乎那时也对艾薇许下过类似的承诺,承诺会将她娶到中国,可最后在那些不可抗力的因素面前,艾薇还是选择结束了这段感情。这个不可抗力的因素便是坤龙,坤龙仿佛已经成了艾薇生命中无法抹去的阴影,此刻他听到许小龙说出这些话之际,心里却越发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过的鸿沟。
    艾薇明白,只有远离许小龙,兴许才是他们之间的最后结果,因为他不知道他明天回到泰国之后所需要面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者结果。即使他真的完成了变性手术,但是他是否又能完全与自己的过去隔离开呢?他不知道,他也已经不想再动摇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他想,至少现在可以回去先把手术做了再说吧,其他的事情以后走一步是一步了。
    由于许小龙始终不愿意离开,艾薇也只好将他留了下来。这时许小龙忽然想起了写给艾薇的那首诗词,连忙说道:“我不是答应了给你写一首诗吗?我已经写好了,我现在拿出来念给你听。”
    听着许小龙念出这首他自己写的诗词《也许》,艾薇不知道为何感到一阵莫名的感动。他看着许小龙诚挚的目光,就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已经在自己身上完全遗失的淳真,一种近乎于少年般的淳真气息。
    艾薇问道:“小龙,你真的很喜欢写诗吗?”
    “是啊,我从小就很喜欢。我小时候成绩最好的就是语文,但是像数学什么的,我就是怎么学都学不好,所以经常不及格。”许小龙似乎有些自豪的说道,又捡起扔在地板上的牛仔裤,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取出一支抽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
    “我觉得没劲,我初中的时候就开始写诗了,但是因为我成绩不好,我们老师就经常拿这事来取笑我,说我整天就会写这些不三不四的诗词,该背的课文也不背下来,议论文又写不好。然后我就更加不想学了,觉得没什么意思。”许小龙想了想,又说道,“你说这些诗词怎么是不三不四的东西呢?就算我写得不好,也没必要这么说啊,如果她愿意给我写的诗词提出批评和建议,我还是很乐意接受的。可是谁知道她直接把我那本写满了诗词的笔记本给扔了,气得我直接就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啊,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是你自己喜欢的话,应该可以坚持下去。”
    “那你喜欢什么啊?等以后回泰国了你想做什么?”
    “我啊。”艾薇本来想说出口的话,他突然又停了下来,靠在许小龙的胸膛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现在只想以后好好活着,简单地活着,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你现在不就活得好好的,你想哪去了。”
    艾薇没有再说话。他们两个人之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仅仅留下的淡黄色床头灯从一侧裹着他们。那一刻,艾薇不知道为何感受到一股从心底涌出的恐惧,他好像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害怕,他好像看到了一条巨大的黑曼巴蛇正在黑暗中盯着自己,缓缓地爬了过来。艾薇只能紧紧地抱着许小龙,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二十四节

    天还未亮,艾薇就从套着白色被套的被子里爬了起来,空调吹出冷风的呼啸声在整个房间四处打转。他看了一旁的许小龙一眼,许小龙正疲惫地仰面躺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他赤裸的身体似乎比起上一次艾薇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随着他起伏的呼吸,他那双干涸的双唇似乎正从中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双颊附近的咬肌也因为他磨动的牙齿而不时发出颤动。
    艾薇一眼就看出了许小龙没有戒毒的痕迹,他身上所呈现出的特征就和艾薇曾经的同事普雅,还有坤龙的一部分下属一样,从外表上几乎难以看出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甚至就连脸上不断生长的青春痘,如果不了解的人可能还以为那只是体内激素变化所导致的现象。但是艾薇看着许小龙越发瘦弱的身体,还有那阵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磨牙声,他明白许小龙已经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从中解脱出来。
    他想,我没那么伟大,我也不过一个可能连自己也救不回来的普通人而已,所以没有办法陪你去完成这个过程了,对不起,小龙。
    错了 是第二十三节
    第二十三节(上面写错了,不是二十四节,重新发一下)

    天还未亮,艾薇就从套着白色被套的被子里爬了起来,空调吹出冷风的呼啸声在整个房间四处打转。他看了一旁的许小龙一眼,许小龙正疲惫地仰面躺在两个叠在一起的枕头上,他赤裸的身体似乎比起上一次艾薇见到他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随着他起伏的呼吸,他那双干涸的双唇似乎正从中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双颊附近的咬肌也因为他磨动的牙齿而不时发出颤动。
    艾薇一眼就看出了许小龙没有戒毒的痕迹,他身上所呈现出的特征就和艾薇曾经的同事普雅,还有坤龙的一部分下属一样,从外表上几乎难以看出他们与常人有何不同。甚至就连脸上不断生长的青春痘,如果不了解的人可能还以为那只是体内激素变化所导致的现象。但是艾薇看着许小龙越发瘦弱的身体,还有那阵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磨牙声,他明白许小龙已经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从中解脱出来。
    他想,我没那么伟大,我也不过一个可能连自己也救不回来的普通人而已,所以没有办法陪你去完成这个过程了,对不起,小龙。
    有时候,艾薇也感到有些怀疑,人们所谓的“上瘾”是否真的能成功戒除。他站在床边穿上内衣之时,又回头看了许小龙一眼,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想起直到父亲被人杀死之前,曾经也说过无数次要戒掉赌瘾,曾经确实也成功地戒除了很长一段时间,比如重新组织家庭那段时间。可他最后还是又一次走了回去,直到死亡。
    艾薇每一次想起父亲,尽管他知道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但他依旧没有办法不怨恨他。他重复回想过许多次自己短暂而破碎的一生,如果苏波不是自己的父亲,兴许艾薇也不需要在他还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就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和黑暗。可他却又改变不了苏波是自己父亲的这个事实,他也始终狠不下心对他撒手不管,曾经他也跪在金色的释迦牟尼佛佛像面前询问,究竟人的一生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好的?究竟一个人如何才能彻底摆脱生活的不堪,才能获得幸福?
    释迦牟尼佛无法对艾薇的提问作出一个圆满的答案,他所能给予艾薇的只有在漫长沉默中一次对自我内心的观照。艾薇这一生当中从未读过任何一本佛经,他只是按照其他人所指导的仪式,在形式中完成了某种传统,所以他始终无法真正了解释迦牟尼佛的意图。他以为释迦牟尼佛的沉默是一次消极的回答,在这个消极的回答中似乎无意地肯定了轮回的存在与价值,肯定了每个人所无法消解的一生,无法消解的磨难与不堪。
    他想,也许这就是自己上辈子欠下的债吧?谁叫他是我爸爸呢?
    苦难成了艾薇努力挥别,却又无法舍弃的纠缠。每一次一旦艾薇所经历的苦难开始陷入重复,开始在重复中不断加深时,他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死去的父亲。他想,如果不是他的话,我现在会变成这样吗?至少他没有染上赌瘾的话,我的人生也会变得轻松许多。
    此刻,艾薇看着许小龙,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想再一次陷入这种相似的苦难和纠缠之中。虽然他明白自己早已深陷泥沼,甚至可能无法成功走出这片泥沼,但至少他在争取和挣扎,以及试图作出改变。可是他们两个人一旦走到了一起,他们只会一起死在这片泥沼之中。
    艾薇套上那件橘红色的短袖上衣和黑色印花半身裙,重新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穿了上去。然后他一只脚跪在行李箱上方,沿着四周拉上了拉链。他提起行李箱,挂上单肩链条手提袋,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许小龙一眼,小声说道:“保重吧,小龙。”
    直到艾薇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酒店门口前的这一整个夜晚,陆善坤除了走向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饮料以及一包香烟以外,他几乎整晚都离开过那三个垃圾桶。陆善坤依靠自己曾经深陷苦难生活中所培养出来的坚韧性,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四周这片恶劣的环境,他把从小卖部处要来的两个红色塑料袋铺在地板上,自己就这么靠在墙边度过了大半个夜晚。在这样一种极其不舒适的环境和姿势中,陆善坤始终无法安然入睡。再加上他总担心会跟丢了艾薇,基本上头颅刚刚晃过一边就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立刻又醒了过来,警惕地望向快捷酒店门口。
    清晨五点二十一分,黑夜处于暗蓝色与深灰色的交界处,准备一步步退下舞台。陆善坤随手看了一眼手机,又站了起来,站在绿色的塑料垃圾桶后后,无精打采地解开裤子准备撒尿。也正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酒店门口。
    艾薇提起行李箱走下台阶,眼看门前一辆出租车也没有,他只好步行往汽车站方向走去。
    看到这一幕,陆善坤的睡意一瞬间就全都消散了,他连尿都没撒完就急忙抽起了裤子,准备朝艾薇身后跟上去。他想,真是苍天有眼,菩萨保佑,我这一晚上真是没白等,现在只要等到艾薇就都值得了,看我这次不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婊子。
    想到这里,陆善坤又有些顾虑地回望向快捷酒店,担心许小龙或者武忠会从后方跟上来。心想,不行,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万一引起什么大动静,武忠或者那个粉红头小鬼跑出来,我就惨了。
    陆善坤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艾薇身后,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艾薇手里拖着的柠檬黄行李箱。他心里似乎已经打定了注意,自己丢失的那五百万现金肯定就在那个行李箱里。
    马路旁的玉西江正在发出一声声咆哮,像是在试图提醒艾薇有人跟踪他,又像是在帮助陆善坤分散艾薇的注意力。眼看四下无人之际,陆善坤一个快步冲了上去,伸手就去抢艾薇手里的行李箱。艾薇被吓得立刻叫了出来,他一回头看见陆善坤那张熟悉的面孔,惊讶又被加倍地放大了。
    他们两个人在马路边撕抢着行李箱,艾薇刚想喊一声“救命”,陆善坤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巴。陆善坤一时没收住手,把艾薇用力一推,另一只手则抢去他手里的行李箱。艾薇往后退了一步,靠在玉西江边的围栏上,陆善坤眼看艾薇始终不愿意松开抓着行李箱的手,他情急之下只好把她一抱,整个人悬于半空之中,艾薇急忙松开手想抓住一旁的围栏。谁知陆善坤刚松开手,艾薇向后一仰,在“啊”的一声中坠入了玉西江。
    在坠落的那一瞬间,艾薇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他感到一阵清凉的风正不断拖着自己下坠的身体。在这个下坠的过程中,他好像超越了某种他不曾拥有过的自由,也忘记了自己对父亲的怨恨,他突然间想起了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夏天。
    “苏可,苏可!”
    艾薇想起了自己还叫作“苏可”的那个夏天,那是1995年的夏天。那年夏天,著名歌手邓丽君在泰国意外去世,不仅仅是中国,就连整个泰国的媒体也都在跟踪报道邓丽君的死亡,纷纷提出猜忌。那一年夏天,艾薇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离婚,父亲也还没有染上赌瘾,他不管去什么地方都总爱呆上艾薇,告知别人这是他的小儿子。然而艾薇却偏偏只爱跟着母亲和姐姐,所以在那一年夏天邓丽君去世后的两个月,母亲张丽梅带着艾薇和苏丽珍一起回到了老家支木市探望父母——也就是艾薇的外公外婆。
    那年夏天的暑假,艾薇始终待在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里。他清楚地记得外公外婆家的房子位于四楼,站在阳台处就能看到对面另一栋抹上了淡黄色漆料外墙的住宅楼,住宅楼前方是一整排平行的杂物间,杂物间只有一层楼高,一部分居民们常常利用杂物间顶端的平整的空间晒制一些食物,比如酸菜或者腊肠。
    艾薇就常常在这仅有三栋住宅楼的钢铁厂家属小区里与他新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进行捉迷藏的游戏。他想,一个叫韦家芳吧,好像有一个叫武忠,还有一个关系和我比较好的叫什么了?
    艾薇没想到在自己人生最后这仅有的这段时间,他却在回想一个和自己已经毫无关系的童年玩伴。但他想起来的却是外公外婆家里那些泥黄色的木质门框和棕黄色的木质家具,主卧室的一座柜子上方摆着一台大型的黑色录音机,录音机上排满了各种各样艾薇看不懂的调控设置,他每次都只会使用卡带播放盒下方的那六个按钮。
    艾薇记得在八月的某一天,外公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去了小区门口与其他人下象棋,母亲和外婆则在厨房里忙活着制作冰粉,而姐姐也跟在一旁观看。只有艾薇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他将那盒邓丽君的磁带再次放入卡带播放盒,然后加速至《漫步人生路》这一首歌曲才按下暂停,切换成播放按键。听完一遍后,艾薇又重新倒退回来听了一遍,一连听了好几遍似乎就连厨房里的姐姐也有些不耐烦,大喊道:“苏可,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听这首歌啊?再听下去我都会唱了,换一下张国荣啦!”
    “我不,我就要听这首!”艾薇完全不理会姐姐,继续坐在椅子上,杵着头反复听着邓丽局的《漫步人生路》。直到楼下隐约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男孩叫喊道:“苏可,苏可,下来玩啊,苏可!”
    艾薇跑到阳台处,踩在一张低矮的四方木椅,向外探出头,只见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孩正站在楼下朝他招手。忽然间,他还看到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从那个男孩身后一闪而过,跑向远处的一辆黑色自行车处。艾薇转身就跑了出去,连录音机也忘了关,他快步跑下那道狭长幽暗的楼梯,楼梯最低端正对着一排杂物间,一个光头的小女孩抱着一个生锈的方型月饼盒坐在其中的一间杂物间里,杂物间外锁着一道铁门。艾薇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小女孩的面孔,远处又想起了那个男孩的声音:“苏可,苏可,你下来没有啊?快点啊!”
    一个转身,艾薇跑向那片灰色的阳光中。渐渐地,他好像想了起来,他的名字是唐晋吗?
    在逐渐驱散的灰色中,阳光露了出来,但是艾薇再也没有醒过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玉西江边的浅滩上。站在马路边的陆善坤看到艾薇掉入玉西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吓坏了,手里紧抓着艾薇的行李箱,匆忙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阳光透过露出一小半的灰白色纱质窗帘,落在酒店房间的床铺上,轻轻一晃,又爬到了许小龙从被子中伸出的一只脚上。忽然间,许小龙的脚仿佛被火烧到了一般,倏地一下收了回来,然后他坐了起来。
    许小龙揉了揉眼睛,只见房间里空荡荡地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喊了一声:“艾薇,艾薇!”
    许小龙急忙从床头柜处拿过手机,又开始拨打艾薇的电话,一连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那一瞬间,他觉得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仿若梦境。许小龙爬起来穿上衣服,试图在房间里寻找艾薇留下的痕迹和信息,以证明他曾经出现过,证明他们昨天晚上也确确实实地待在了一起。
    结果,他从浴室垃圾桶里看到那三只使用过的避孕套后,似乎心里才相信了脑海中所呈现出的记忆。他转念又一想,艾薇究竟去哪了呢?他为什么老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地就走了,气死我了,昨晚忘了问清楚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许小龙一边拿起运动鞋塞到脚上,一边往门外走去,好像在他的潜意识里,只要跑快一些就还能追得上艾薇。谁知道跑了没几分钟,许小龙就没力气了,浑身上下感到一阵难以卸除的疲惫。他站在马路边,头顶着冉冉升起的烈日,汗水沿着的脸庞向下滑落,滴在干涸的灰色水泥地上。
    第二十四节

    许小龙离开后不到一个小时,其他路过的行人就发现了玉西江边艾薇的尸体,然后报了警。凤英九站在玉西江浅滩边仅有的空余位置,大小不一的灰白色和深灰色石块沿着泥黄色的浅滩爬向一旁的石壁,石壁处生长着染满了灰的野生植物,一根钢索沿着植被旁的空位处垂落到地上。
    艾薇睁着眼望向天空,灰色的阳光照在他那双已然失去生命力的双瞳上,他的双腿扭曲地弯向一旁,左手弓起来杵在胸前,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形状,零星的血迹洒落在四周的石块上。泥黄色的河水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把艾薇带走一般,不断地向浅滩涌来,撕扯着他那头板栗色的长卷发。
    凤英九戴着塑胶手套在艾薇身旁蹲了下来,她先是看了一眼艾薇的两只手,其中那只弓起来的左手就像有意识一般,恰好在指甲缝隙里保存了微弱的皮屑。接着,凤英九的目光又从艾薇的左手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她总觉得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名死者。直到法医的声音在凤英九耳旁响起,说道:“死者是一名男性。”
    苏百万立刻插了一句:“男的?这开玩笑吧?这怎么看都不可能啊。”
    “人妖表演工作者。”凤英九这时才开了口,又看向李立峰,“死者随身携带的物品有找到了吗?”
    “没有啊,会不会给抢了?”
    “那为什么还要杀人呢?”
    “可能因为对方反抗?一时冲动了。”
    “这段路应该是有监控的,先去查一下。”凤英九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去R99酒吧问一下看他们经理是不是认识死者。”
    “这都能从现场看出来啊?”苏百万不解地问道。
    “先去问一下就知道了。”凤英九似乎并不大打算回答苏百万的疑问,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凤英九走向一旁接下电话,电话另一头传来护工爱姐着急的声音,说道:“凤警官啊,出事了,你,你爸爸昨晚上又偷偷喝酒,中风发作了,我刚过来发现,发现他已经没气了。我,我给120打电话了,他们还没到呢,你……”
    不等爱姐说完话,凤英九立刻回应道:“我现在马上回去。”
    凤英九望着眼前不断奔来的江水,如同此刻她脑海中的思绪,但她知道她没有时间悲伤,只能往前走去。她似乎也并不打算作出过多解释,只是走上前,冷静地对李立峰说道:“我家里出了点事,我要先赶回去一趟,你安排他们先跟进一下,记得去R99酒吧问问,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
    凤英九赶到以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太晚了,已经救不了了,你爸爸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看到坐在病房门口一脸愧疚的护工爱姐,凤英九先走上前对她说了一句:“爱姐,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来处理就好,这个月的钱我会按一个月的工钱结算给你的。”
    “那你……”爱姐刚开口,又叹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要是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话,再和我说吧,我随时都可以过来的,自己也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吧。”
    送走爱姐后,凤英九一个人坐在病房前绿色的塑料排椅上,她似乎对于父亲的离世并不感到意外。或者说,从凤伟杰第二次中风被送进医院抢救的那一次经历起,凤英九在心里就没有期待过父亲能存活下来,而在得知他成功存活下来之后,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第三次。
    她想,他这一辈子不都是那么自我,那么任性吗?至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也没什么不满足了。
    凤英九起身走进病房,看向父亲那张浮肿的面孔,她反而在心中卸下了一个重担。她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象不到自己还有些什么话语想对他说,也许他们之间已经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习惯了这种相对无言的相处模式。
    相继在医院签署完相关文件后,凤英九几乎没有一丝迟疑地就将凤伟杰的尸体送往了殡仪馆,准备进行火葬。凤英九一个人开着车前往父亲家,一推开门似乎就能闻到空气中没有散去的白酒气味,一瓶尚未盖上盖子的瓶装白酒摆在客厅茶几上。凤英九走上前,拧起了盖子,随手将一整瓶白酒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又走进厨房里打开冰箱,随手清理了冰箱里没吃完的食材和水果。
    最后,凤英九走进了父亲的卧室。她拿起那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中站着年幼的凤英九和她的父亲母亲,但是凤英九母亲的头部位置却只剩下一个被烧空了的黑色烟圈。凤英九想起自己已经将近二十六没有见过母亲,母亲仿佛成了一个只停留在她四岁以前的模糊记忆。她曾经也想过利用工作上的便利试图寻找母亲的联系方式,但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凤英九认为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她想,为何一定要打破这种平衡呢?其实彼此相安无事地继续生活,不就挺好的吗?
    如果不是此刻父亲突然离去,凤英九也不回想起母亲。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关于母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她走回自己曾经居住的卧室,从一个方型的铁盒里翻出了那张母亲的单人照片。照片中凤英九的母亲留着一袭黑色长发,穿着一条碎花长裙,嘴唇上摸着淡淡的口红,身上散发着一种凤英九身上所缺乏的成熟、娇媚与风情。
    凤英九好像忽然想起了一幕模糊的场景,场景中的画面在源源不断的知了叫声中抖动不安。那时,刚满五岁没多久的凤英九意外收到了一条母亲寄来的粉红色公主裙,但是父亲却当着凤英九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这条裙子在客厅里烧毁了。
    直到父亲离开后,凤英九才偷偷地从自己柜子的最下方找出了另外一条小碎花连衣裙,那是凤英九母亲离开前特意买给她的一条裙子。凤英九换上裙子,戴上那个粉红色的头箍,然后从铁盒里翻出母亲没有带走的口红和香水。她走进浴室里关上门,对着镜子给自己抹上口红,喷上香水,试图模仿母亲照片中的模样,但凤英九却似乎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觉得自己和母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凤英九便只好擦去口红,把与母亲有关的记忆连同这些物品一起放入了那个红色的方型月饼盒里,然后以一个男孩的姿态继续了往后这二十五年的生活。
    在凤英九离开艾薇遇害的案发现场前,唐晋正一个人开着车从渡江大桥一桥经过,大桥下方不远处正是艾薇遇害的地方。然而唐晋完全没有留心窗外正在发生的一切,在马笑死亡的第二天早上,他办理完相关手续后便带着马笑的死亡证明和保险单据前往了保险公司。
    一路上,唐晋的心始终悬于半空,即使在开着空调的汽车内,他的手掌掌心也在源源不断地溢出汗水。但是他还是成功地戴上了一副面具,露出平静又带着哀伤的神情,顺利地完成了意外死亡保险赔偿的申报以及资料递交手续。
    接着,唐晋开始跟随殡仪馆的车辆一同前往殡仪馆准备为马笑举办追悼会。唐晋赶在其他亲属抵达前,自己一个人率先出现在了殡仪馆里。他看着房间尽头处闪动的长方形灯箱,上面显示出红色的宋体字样“沉痛悼念爱妻马笑”,唐晋似乎在心里感到一股莫大的讽刺。
    灯箱下方是一张简单的红棕色木桌,木桌上摆着一座低矮的高台,高台上放置着一张马笑的黑白照片,照片是拍摄结婚照时他们在摄影棚内所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在昨天晚上出事之后,唐晋一时间找不到马笑的单人肖像照,只好找出这一张原本属于他们两个人坐在蓝色背景布前的半身合照,唐晋让人帮他处理掉了自己在照片中的存在,然后放大马笑的脸庞,修改成了一张只有马笑一个人的黑白肖像照。就好像在马笑生前所存在的记忆中,唐晋也随着她的死亡而完全消解在一种无法证明存在过的记忆当中,他们的婚姻如同这站照片一样,似乎只是一场随意修改的数据和虚无。
    照片中的马笑露出一道略微变形的笑容,望向陈列在前方的棺木,棺木最上方盖着一块隆起的透明玻璃盖,四周摆满了白色的马蹄莲和黄色的菊花。照片中的马笑似乎正在试图与棺木中紧闭着眼的马笑寻找一种关联,不过这层关联在建立起来前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这阵哭声不仅吓坏了照片中的马笑,也吓了站在棺木旁的唐晋一跳。
    “马笑啊!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啊,你怎么那么命苦啊!”马笑的母亲仿佛陷入一种癫狂般的状态,一边高喊着,一边甩开马笑父亲的手,用尽了气力扑向棺木,靠在玻璃棺木盖上一阵拍打,马笑的弟弟马东明看到这一幕也不得不急忙跑过来拉开了她。
    唐晋冷冷地瞥了马笑母亲一眼,心里似乎对这种虚伪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他想,平常整天说手脚没力气干不了活,要钱买药买菜的,现在怎么又那么有力气了?
    整个过程里,唐晋只是装出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始终没有抬起头。他意识到自己只希望这个过程可以尽快结束,然后将马笑送往火化焚烧间,仿佛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快一些结束与马笑一家人之间仅有的联系。
    不料马笑母亲又哭着走了过来,紧抓着唐晋的手,哭诉道:“你说怎么就那么突然呢?怎么就这么走了,以后我们两个老的要怎么办哟?你看你弟弟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女婿啊,你以后也得替我们两个老的,替笑笑多照顾照顾弟弟才行啊,不然她走了都不放心呀!你可不能就这么抛下我们都不管了……”
    唐晋只是低着头,一句不发,他想,呵,在女儿的葬礼上反倒还比较关心你儿子。
    马笑母亲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间就停了下来,她整个身体一抖,然后转过身冲向马笑的棺木,伸手抓起玻璃棺木盖外摆着的马蹄莲和菊花,不断塞进自己嘴里。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就连唐晋似乎也感到一丝心虚,巴不得立刻从门口处快步离去。当马笑的父亲和弟弟以及其他几个亲属正忙着将马笑母亲拖出灵堂时,唐晋转过头只看见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从灵堂门口跑了过去。
    他心想,不会那么邪门吧?
    接着,唐晋匆忙安排工作人员将马笑送往了火化焚烧间。就在唐晋抱着马笑的骨灰和照片走出来之时,凤英九也同样抱着父亲的骨灰出现在了殡仪馆的大厅里。为了省去不必要的程序和时间,凤英九直接将凤伟杰的尸体送入了火化间,完全省去了灵堂祭拜的环节。她心里始终认为除了单位领导之外,已经不会还有其他人愿意参加凤伟杰的丧礼。
    凤英九一心只想早一点将父亲的后事处理完成,然后赶公安局继续工作。
    不过凤英九没想到的是,她刚刚捧着父亲的骨灰走出来就撞见了照片中的马笑,马笑直勾勾地望向凤英九,仿佛在故意引起她的注意一般。凤英九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又看了马笑的照片一眼,她才想起了照片中的这个女人正是不久前报案被骗取两百万的受害者。
    凤英九心想此处毕竟是殡仪馆,虽不知道对方发生了什么变故,但似乎也不好就这么直接走上前去问个明白。而且也不等凤英九多看几眼马笑的照片,唐晋就已经抱着马笑的骨灰罐与照片转身走向骨灰存放间。殡仪馆的大厅里又一遍响起了马笑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不过哭声似乎比起早些时候要缓和了许多,她也只是哭,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艾薇尸体在玉西江边被发现的同一个时间里,韦家芳和往常一样搭乘着公交车经过渡江大桥二桥前往支木市客运站上班,在经过渡江大桥二桥之后的一段马路上,韦家芳注意到马路边停着好几辆警车,还有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其中的一段马路围栏外侧围起来一圈的警戒带。韦家芳和其他坐在窗户边的乘客一样,好奇地朝窗外望去,却只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短发女警正抓着钢索朝玉西江边的石墙爬下。
    韦家芳刚想多看两眼,公交车已经带着她的目光离开了案发现场。韦家芳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上,在距离她合同到期的倒数第二天里,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拒绝杜玉松的不合理要求,准备辞去客运站的工作。在韦家芳进入社会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像今天这般有底气,就好像准备要做出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她特意在出门前给自己选择了那套多年没有穿过的那条枣红色波点露背连衣裙,配上粗跟的黑色凉鞋,又抹上了豆沙色的口红。
    随着公交车越来越靠近支木市汽车站,韦家芳心中似乎仍有一缕无法挥去的紧张,当然她紧张的并不是杜玉松,而是那个被她偷偷带回家的行李袋。林悦鑫见到韦家芳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起行李袋的事情,只是说道:“哟,家芳,今天打扮得那么漂亮,刚从哪里回来啊?今天你不是调休了嘛,怎么还过来了?”
    “我过来找杜站长有点事情,顺便过来看一眼。”韦家芳笑了笑,转身朝杜玉松办公室所在的方向走去。韦家芳停在杜玉松办公室门口前,她迟疑了片刻。韦家芳闭上眼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敲响办公室的木门,走了进去。
    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杜玉松一看到韦家芳今天精心打扮的模样,似乎两眼也射出了光,情不自禁地就站了起来。杜玉松直勾勾地望着韦家芳,还以为她今天是想明白自己的处境,特意打扮一番以表示自己的诚意,所以杜玉松迫不及待地就要扑到韦家芳身上。杜玉松靠在韦家芳面前,小声地说道:“家芳,你今天真美啊,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其实新合同我早都给你准备好了。”
    杜玉松伸手准备搂过韦家芳,嘴巴就要往她的耳垂下方咬去,不料只听见“啪”的一声巨响在耳边响了起来。这一声过于突然和剧烈的声响仿佛在一瞬间击碎了杜玉松所有的幻想,也拍去了他正在不断升温的欲望,红色开始慢慢地溢了出来,一点点地填满了杜玉松那半边紫棠色的面皮和耳朵。他半张着口,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只听见一阵尖锐的鸣叫声忽远忽近,在“嘤”的一声中穿过他的耳膜,直抵脑海,然后剩下抽搐般断断续续的疼痛感。
    “杜站长,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打算辞职不做了。希望你也可以放尊重一点。”韦家芳揉了揉自己的手,缓声说道,“我之前还有还几天没有补回来的休息时间,也不用给我补了,我明天就不过来了,还麻烦你自己处理一下。”
    不等杜玉松作出反应,韦家芳就离开了汽车站。在走出汽车站的那一刻,韦家芳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韦家芳抬起自己刚才打了杜玉松的那只手,心想,真是太爽了,没想到这种感觉这么好!
    本来韦家芳想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母亲许玉芬家中,但是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能够完全从过去那种节约的生活习惯中跳脱出来。她想,还是省一点吧,反正现在辞职了,也不赶时间,就坐公交车过去好了。
    在经过大黄坡附近的时候,韦家芳却临时决定走下了公交车,走向不远处马路边的一间售楼中心。售楼中心一楼的落地窗外摆着一排六块长方形广告牌,广告牌树立在玻璃门两边,其中最靠近玻璃门边的一块广告牌上写着“支木市/渝中市两地同步开盘,相同户型,相同配置,毛坯交付”。
    韦家芳推开售楼中心的玻璃门,只见一座天蓝色的水晶吊灯悬于大厅上空,一侧的墙壁上是两块黑色的大型街道地图,分别在支木市和渝中市两地的相关街道上标出楼盘所在的位置。而吊灯的正下方即是一座白色的椭圆形大理石桌子,桌子上方围着售楼中心正在销售的楼盘模型,八栋楼层一致的住宅楼坐立于一片葱郁的树木群中,靠近小区入口不远处的空地上围着一处游泳池以及一处小型的花园。五六个年纪与韦家芳相仿的中年人正站在桌子旁观看小区模型,还有几个年轻男女则走向一旁挂在墙壁的地图前确认楼盘所在的位置。
    这时,一个身穿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长裤的年轻女子走了上前,对韦家芳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说道:“渝中市那边的户型和我们这边也是一样的,就是价钱、地段还有周边配套不一样而已,而且渝中市那边的楼盘是地铁房,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到地铁站了,价格肯定是会贵一些。如果您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先在我们这边看看样板房,觉得合适的话,我们这边是可以交付定金的。”
    “样板房在哪啊?”韦家芳突然开口问道。
    “离我们这里不是很远,我可以带您过去看看。”年轻女子热情地说道。
    在距离大黄坡不到十分钟距离的一座小区里,只有一栋住宅楼已经彻底完工,年轻的销售人员将韦家芳带入电梯,按下十六楼的按键,又说道:“我们这里现在一期暂时只有两个户型,一个是三室一厅122平米的,还有一个是两室一厅88平米,您想看哪一个呢?还是打算两个都看看?”
    “就看那个三室一厅的。”韦家芳直爽地回应道。
    走进样板房的那一刻,韦家芳就彻底地爱上了这间房子,浅棕色的地板上摆着一张四人用的方桌,方桌上依次陈列着一整套精致的磁器餐具。房子的饭厅与客厅相连在一起,客厅天花板上亮着的暖黄色水晶吊灯恰好覆盖了整个浅色系的空间,正下方是一块灰色的地毯,四周分别摆着青灰色的布艺沙发,黑色的后现代风格落地灯,还有低矮的木质电视柜和一盆放在角落处将近一米高的仙人掌,沙发上方的墙壁上则挂着八个大小不一的相框。最打动韦家芳的是客厅尽头处的阳台,阳台与客厅之间隔着一道黑色边框的玻璃门,外侧的阳台上还有一张可折叠的高木桌以及两张配套的椅子,桌子上摆放着两只咖啡杯以及一小盆玉珊瑚。
    韦家芳径直地朝阳台走去,心想,这里可真好呢,这个阳台也够大的,可以晒多两床被子了,还可以全家人一起烧烤呢。
    一直以来,韦家芳始终期望着自己有一天可以拥有一间配有木地板和大阳台的房子,但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一起过,因为在过去这三十四年的时间里,韦家芳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可是现在,这个梦想不仅有了实现的可能,而且此刻这个梦想就摆在她的面前,她一伸出手就能抓住了。
    韦家芳回过头望向那名年轻的销售人员,问道:“你们这个房型在渝中市那边是多少钱的?”
    “现在市面的价格是13000元一平米,算下来这个户型大概就是159万这样,如果您现在确定下来的话,我们还会有一个优惠的。”
    离开样板房后,韦家芳沿着坡道走向大黄坡,脑海里始终忘却不了刚才站在那套样板房里所获得幸福感。然而她并没有立刻订下了这套房子,而是决定再多考虑一阵。在韦家芳心中,她似乎永远无法将摆在第一位的王俊凯替换成自己的位置,她只好走向坡道处的一家麦当劳餐厅里,点了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
    韦家芳将一连两包番茄酱全都挤到了麦辣鸡腿汉堡中,然后大口而满足吃了起来。她喜欢这样丰盛又带着一丝酸甜的满足感,这样的感觉让她再一次想起刚才的那套样板房,它们仿佛给予了韦家芳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以至于让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平凡的一天里成为了一个自由的人,一个终于也有了机会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吃完了汉堡,韦家芳把餐盘推向一旁,接着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小本笔记本和一支黑色水性笔。她一边喝着剩余的冰冻可乐,一边快速地在笔记本上再次计算自己所能分配的财富数额。最后,韦家芳起身再次走回售楼中心,以五千元的预订金额订下了一套位于渝中市的三室一厅户型商品房。
    第五章
    第二十五节

    一整天的等待似乎已经耗尽了许小龙的所有耐心,他想不明白艾薇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许小龙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酒店房间里所见到的那个黄色行李箱,他不禁又担心了起来,难道艾薇要走了吗?他要离开我了吗?不然的话,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搬到酒店去住呢?还带着行李箱。
    才想了好一会儿,许小龙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感在大脑中回荡,他似乎越来越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些过于复杂的问题,每次想不到十分钟就会如此刻一般仿佛被人往大脑里扎入无数根银针。他只能捂着头,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冲进浴室里打开淋浴喷头,使用冷水反复冲刷着整个头颅。
    许小龙关上淋浴喷头,头发也没有擦干就坐在了浴室的地板上,水滴沿着湿漉漉的发梢不断滴落,汇聚在许小龙赤裸的皮肤表面,汇聚成一大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又从他的手臂或是胸部、背脊处滑落,落入一旁已经发黄的蹲便池中。淋浴喷头中没有流完的积水仍在一滴一滴地悬于半空,然后下坠,撞击在粉白色的印花方型瓷砖上,发出“滴”的一声。
    许小龙意识到自己不可以再像这样继续等待下去,他必须做出一个决定,完成自己对艾薇的承诺。于是,许小龙站了起来走回卧室里,又拿起那个放在房间角落处的塑料瓶烟壶一连吸了几口,吐出稀薄的白色烟雾,他感觉整个人仿佛又活过来了一般,他的自信和力量在一瞬间也跟着涌了起来。
    天亮之后,许小龙开着车来到韦家芳家附近。他没有直接走向韦家芳家,而是站在小区门口外的隐蔽处等待着韦家芳出现。前一天刚刚付下订金买入一套商品房的韦家芳早早地就在愉悦的心情中醒了过来,她提着购物袋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几乎路上每遇见一个认识的人,她都要和人家打上一个招呼或者聊上两句,完全没有留意正站在对面街道处打量着她的许小龙。
    看见韦家芳渐渐离小区远去,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的许小龙便快步朝小区走了过去,他先是走向那个熟悉的位置,站在韦家芳卧室外的窗户处窥探一番,以确认王汉东是否也已经离去。接着,许小龙才转身走向韦家芳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许小龙几乎处于一种纯然亢奋的状态中,不时地发出几声不合时宜的笑声,就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只是单纯地无法控制住大脑中已经完全被牵动的神经,忍不住地发笑。一进到房子里,他就目标明确地奔向韦家芳的卧室,盯着衣柜最上层的柜子。柜子仿佛感受到了许小龙心里的念想一般,主动地敞了开,一个黑色的长型行李袋对着许小龙缓缓飞了下来。许小龙不由得又笑了出来,他的身子匆匆一抖,他才意识到原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不过只是他自己头脑里的幻想。
    这时,许小龙扯过一旁的木椅站了上去,打开柜子,扯出两个枕头扔在地上,从柜子深处取出了那个黑色的行李袋,伫立在椅子上。片刻后,许小龙才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拿起旁边书桌边缘处放着的大型不锈钢剪刀,剪断了挂着黄色铜锁的拉链,望向行李袋里摆满了的人民币。许小龙心想,嘿,艾薇,你看,这回你得相信我了吧?
    也不知道许小龙是不是过于沉浸眼前这袋现金所带来的喜悦中,还是因为受到了毒品的影响,他的五感好像在那么一瞬间全都短暂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凝滞。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卧室门外响了起来:“妈的,你这个臭小子又来偷东西是不是?今天你表姐和姑妈都不在了,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下,不然你真的是不长记性了!”
    说话的正是王汉东,刚刚经历了一整晚疲惫的夜班生活,本来正要回家休息的他却不料撞见了偷偷潜入家中的许小龙,他的疲惫感一下就被愤怒给击碎了。王汉东把手上提着的工作服往地上一扔,一个跨步就朝许小龙冲了过来,许小龙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王汉东已经抓起了许小龙的衣领,喊道:“走,跟我去派出所,我就不信没有办法治治你这臭小子!”
    一种复杂的情绪紧紧包裹着许小龙,以至于他迟迟无法说出一句话,他的兴奋、激动、恐惧以及慌张在这一瞬间全都搅和在了一起,一股庞杂而本能的力量在这些情绪的撞击之间爆发了出来。接着,他握着手边的大型不锈钢剪刀一刀扎在了王汉东颈脖处的大动脉上,红色的血如涌泉般喷了出来,溅在许小龙诧异的脸庞上,溅在那两个掉落的备用枕头上。
    王汉东急忙松开抓着许小龙的双手,试图捂住自己的伤口止住血流,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他往后一连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瞪着许小龙,最后倒在了那张铺着凉席的木床上,鲜血仍在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掌,流到了浅棕色的凉席上方。
    许小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剪刀,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快步走向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疯狂地使用清水清洗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的头脑里似乎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立刻又被他喝住了:“闭嘴!你他妈的别说话了,行吗?!”
    许小龙走出洗手间没两步,又退了回去,喃喃自语道:“对,拖地,拖地。”
    他从洗手间的红色木门背后拿起挂在角落处的拖把,再次走回卧室,随手把两个染血的枕头放到一旁,准备开始拖地。没想到这时候,韦家芳打开门回到了家,她肩膀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帆布袋,手里还提着两袋新鲜的芒果和石榴,不解地望着卧室里晃动的身影。
    韦家芳把帆布袋和手里的塑料袋放到茶几上,走向卧室,喊道:“小龙,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不要……”
    在语音停落的一瞬间,韦家芳的目光与躺在床上的王汉东相互碰撞在了一起,王汉东的头轻微地侧向卧室门口方向,已经停止流动的鲜血横挂在他的手背与下巴位置处。韦家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似乎也已经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连看也没有多看许小龙一眼,韦家芳本能地转身就要逃走。
    同一时间,许小龙急忙松手将拖把一摔,追了上去。韦家芳刚刚伸出手摸到大门把手,许小龙已经追了上来,他一脚顶着门口,一只手捂着韦家芳的嘴以阻止她求救,另一只手则紧紧地勒住了韦家芳的喉咙,拖着她走回卧室。在韦家芳的挣扎中,许小龙似乎格外地紧张靠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你不要叫,不要再动了,表姐!我不,我不想对你动手,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拿了钱就走,你不要再动了!”
    汗水在许小龙的额头、颈脖、手臂处纷纷窜了出来,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沾湿了许小龙低垂在额前的粉红色头发。许小龙一直将韦家芳重新拖回到卧室里才准备松开手,他说道:“我现在松开手,你不要喊,不要动,知道吗?”
    许小龙一松开手,韦家芳立刻跪倒在了地板上咳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在如此迅速地从身体中蒸发,浑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一层轻薄的白纱盖在自己皮肤上。对于许小龙方才所说的话,她已经忘却,或者应该说,当下处于窒息边缘的韦家芳,她的大脑仿佛也早已被抽了空,只听见一阵“嗡嗡嗡”的声音,完全没不清楚许小龙说了些什么。
    但是一种生而为人的原始力量始终在支撑着韦家芳即将溃散的身体,她想不明白这样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也许来自她的儿子王俊凯,也许来自她即将实现的梦想。她就这么凭靠着这股仅有的力量,匍匐着身体往前爬行,爬向那扇距离她不过两米远的木门。
    “妈的,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动吗?!为什么不听啊?!”许小龙的咆哮声在韦家芳身后响了起来。
    韦家芳还没爬出去一米远的距离,她就再也没有气力继续爬向前了。一阵剧烈的疼痛感从韦家芳的颈脖处直奔向大脑深处。忽然间,一团剧烈的海浪翻滚了起来,海浪如同一座高耸的城墙遮住了那道灰色的阳光,“啪”的一声巨响,击碎了韦家芳的身体,也击碎了她的梦想。韦家芳看见自己渐渐在海浪中被吞没了去,阳光不见了,灰色也没有了,黑色和冰冷一点点地将她扯向大海的最深处。那一刻韦家芳又想起了王俊凯,她想对他说:“凯凯,你要好好读书知道吗?以后你想出国留学的话,妈妈也已经帮你把钱给存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的。”
    许小龙看着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韦家芳,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过了他所能设想的范围。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也没有能力处理自己当下所面临的这个处境。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染满了鲜血的剪刀颤抖不止。一阵尖锐的摩擦在这一刻又一次穿过许小龙的大脑,他痛苦地缩着脖子,抬起手捂住耳朵,不断喘着气,蹲了下来。
    许小龙就这么蹲在地上,直到那阵尖锐的摩擦声消失后,他才回过了神。他匆忙将剪刀塞进行李袋,快步离开了韦家芳家。许小龙一路压低了自己的帽沿走向面包车,就好像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和他没有了任何关联。
    同一天早上,许小龙刚刚在韦家芳家小区附近停好车之时,凤英九则已经完全处理好了父亲的后事,准备开车返回公安局展开工作。在前一天凤英九请假的一整天时间里,李立峰已经通过R99酒吧经理叶元庆确认了艾薇的真实身份,并且联系到了艾薇的姐姐苏丽珍和母亲张丽梅前往医院停尸房进行认尸,没想到张丽梅一看到艾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瞬间就晕了过去。
    将张丽梅送回家休息后,苏丽珍才在胡狼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公安局。他们向警方交待了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一个是那个纠缠艾薇并且跟踪苏丽珍的寸头男子,另一个则是艾薇本来已经计划好将在遇害当天离开支木市返回泰国。
    苏丽珍啜泣着说道:“他星期一凌晨的时候就走了,怕被那个男的看见,他一连几天都在我们家小区门口外面守着,肯定就是他杀的!艾薇离开家之后,就搬到客运站附近的一个酒店住的,他准备住一晚,星期二就要回去的,谁知道……”
    根据苏丽珍所提供的信息,苏百万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到了艾薇所入住的酒店,除了将包括武忠在内的所有同层住户都盘问了一遍以外,苏百万只找到了两个有价值的信息。其一是艾薇入住酒店并没有使用真名,而是使用了一张名为“池秀金”的假身份证做了登记;其二则是确实在艾薇出事前一晚,有一名年轻男子进入了他的房间。不过这名男子并非苏丽珍所说的寸头男子,而是一名粉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并且根据监控所显示的时间,粉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比艾薇离开酒店的时间晚了将近四个小时。
    凤英九回到公安局的第一事情就是将所有信息重新整理了一遍,但是所有人都担心她仍沉浸在父亲离世的悲痛之中,迟迟不敢多说一句话。这时,刑警大队队长周奇走了进来,对凤英九说道:“不用那么拼吧?先休息两天调整一下,工作交给其他人就可以了。”
    “我没事啊,为什么要休息?”凤英九平静地看了周奇一眼,说道,“周队,我真的没事,早点把案子结了,大家都可以早一点休息,我不可能丢下他们在这里工作,我自己一个人去休息的。何况我真的没什么事,我爸的情况我自己一早就心里有数了。”
    “行行行,那你自己看着办,好吧?如果你真的撑不住也不要硬撑,和人事那边说一下,请个假。”
    凤英九看着电脑屏幕中显示出艾薇出事的那一幕视频监控录像,她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在一片灰蒙蒙的天色中,路灯照耀下所呈现出的影像只有无数颗显而易见的像素粒子。拼凑在一起的像素中只见一名男子将艾薇抱起,抢走他手中的行李箱,男子一时没抓稳,艾薇整个人往后一翻就从玉西江边掉了下去。男子探头又看了一眼,最后拿拖着艾薇的行李箱,匆忙离开了案发现场。
    “把他姐姐小区门前的监控调出来再看一下。”凤英九又说道,似乎她已经在心中猜到了些什么。
    比前一个监控录像,在这一段稍微清晰一些的监控录像中显示出一名身穿灰色运动服,戴着一顶棒球帽的年轻男子正站在小区对面马路边的树荫下吃着一袋面包。凤英九一看到这个身影就立刻认出了影像中所出现的这名男子正是陆善坤。她接着又让周佳怡将天府酒店的监控录像调了出来,这些原本没有浮现出来的信息一瞬间全都联系在了一起。
    凤英九按下手里的遥控器,会议室的投屏仪在墙面上投下一张陆善坤的照片,她说道:“陆善坤现在就是我们的头号嫌疑人,他也是我们此前网络投资诈骗一案中惟一在逃的罪犯。根据现有的信息,我们知道陆善坤拿着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五百万现金从昆山市逃回了支木市,他回来的那天晚上去了R99酒吧,那天晚上跟着他一起返回酒店的女子目前推测就是艾薇。根据我的推测,艾薇应该是在离开酒店的时候带走了陆善坤的那笔现金,一会儿苏百万到酒店去把监控调回来再确认一下艾薇第二天离开天府酒店的情形。所以,陆善坤为了追回这笔钱才找到了苏丽珍家里,等待艾薇出现,也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现在峰哥和箫剑带一队人封锁各个交通要道,尤其注意那些离开汽车站之后搭载客人的大巴,佳怡和我负责从陆善坤离开的方向进行走访和排查,法医那边的DNA比对结果,下午才出来,小七到时记得过去取一下。如果没什么疑问的话,大家就开工吧。”
    前一天,陆善坤从案发现场逃离后立刻先回到旅馆躲了起来,他迫切地想要打开艾薇那个黄色的行李箱,但却偏偏被艾薇锁了起来。陆善坤只好使用自己买来的那把小刀沿着拉链的部位将整个行李箱割了开,打开行李箱的一瞬间,他怔住了。
    行李箱里除了艾薇的衣服、鞋子和背包外,只剩下一台便携式的缝纫机以及一座象鼻神的雕塑。陆善坤发了疯似地翻着行李箱,又不死心地将行李箱里的所有物品全都倒了出来,自言自语道:“我的钱呢?我的钱呢?我的钱去哪了?”
    那一刻,陆善坤绝望地坐在床上,望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行李箱,心里感到无止尽的疲惫。在余下的时间里,陆善坤就这么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就像是他试图在安慰自己,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梦,只要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然而在他第二天醒过来后,一切却反而变得更加糟糕了,陆善坤打开手机,首先跳出的就是一条推荐在当地新闻首页的新闻,新闻的最下方显示出一张一寸的照片,写着:“犯罪嫌疑人陆善坤,男,26岁,支木市渡口镇观音村人,体型较瘦,身高174cm左右,逃跑时身穿灰色运动服,戴黑色帽子。公安机关为尽快破案,现向广大群众征集线索……”
    陆善坤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了照片中的人原来正是他自己。他没想到警方如此之快就将目标锁定到了自己身上,他终于开始慌张了起来。下一步他又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现在成了陆善坤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而终于不再是关于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去了何处的问题。
    就在凤英九开着车前往公安局的同一个时间里,陆善坤已经将艾薇的所有行李又装回了行李箱里,他随意使用透明胶将箱子粘了起来,扔到巷子后方的垃圾桶旁。然后,在李立峰和何箫剑开始封锁各大交通要道的几个小时前,陆善坤已经搭上了一辆出租车上驶离支木市。
    一路上,陆善坤紧缩着肩膀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座位上,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看着窗外的一切渐渐驶入黑暗。出租车穿过支木市最北端的山洞隧道,接着,在层层环绕的山路上,奔涌的群山也在扬起的滚滚浓烟中被遮去了身影,眼前留给他的是越显荒凉和贫瘠的景象。陆善坤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以这样的姿态回到这座贫瘠的小山村,他的荣耀没有了,他的梦想也破灭了,只有那阵熟悉的干燥的热风不断从他脸庞上刮过。热风吹起了他的黑色帽子,吹干了他的嘴唇,在他那张越发憔悴的脸庞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尘埃。
    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呢?陆善坤想不明白,他又一次想起了那袋不知所踪的五百万现金,他心里的懊恼、不甘与惶恐、焦虑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他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的钱啊。
    想到这里,陆善坤似乎又要哭了出来,但是他的眼泪还没来得及留下来,一阵热风扑过,立刻又将他眼角处的泪痕给吹干了。最后,出租车还没开到观音村,陆善坤就让出租车司机停了下来。他走下车后特意避开了前往村子的主马路,站在泥路边荒芜的林子边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决定从另一个方向走回家。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五百万现金始终无法割舍,心想,这次没了这笔钱,不知道以后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赚到这么多钱了,他到底把钱放到什么地方了呢?他也就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已啊,不是吗?不会已经存到银行去了吧?我当时应该把他背着的包也抢过来的,拿他的银行卡和身份证去查一查,我真的是,蠢死了。
    陆善坤推开门走了进去,昏暗的房子里粘腻着一股让人有些不适的油烟气味,他望向厨房四周已经几乎被油烟熏黑的墙壁,心里似乎仍无法接受这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陆善坤走向同样破旧的客厅,从一个已经略微发霉了的柜子隔层上方取下一台黑色的电磁炉,然后又从厨房里接来一壶清水倒进锅里。陆善坤使用家里仅余的面条和花生油、酱油以及奶奶自己做的辣椒酱拌在一起,坐在那张熟悉的深褐色方型木桌旁,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觉得这样的生活竟让他感到如此难以忍受。他一想到爷爷奶奶曾经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时间,心里似乎就觉得难受和愧疚。他一个不小心被吃下的辣椒呛到了喉咙,一连咳了好几声。
    陆善坤把那个带有一小块缺口的瓷碗随手放下,他看着那碗干瘪的面条,黄褐色的面条与红色的辣椒碎片黏在一起,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再习惯这样一种挥别已久的生活。他不由得又想起上星期在天府酒店总统套房里所享用的晚餐,丰盛,精致。在他心中,那才是一个人作为人类所应该享有的生活,而他现在的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畜牲。
    想到这里,陆善坤又哭了出来,他走向爷爷奶奶那间一片混乱的卧室里,趴在床上低声地啜泣着。他一抬起头就看到一旁柜子上方摆着的一张黑白合照,那是陆善坤的爷爷奶奶在五十岁时一起拍摄的唯一一张合照,他们就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夫妻一样,只要近距离地靠在一起面对其他人,似乎脸上总难免会带有几分羞涩的神情。
    陆善坤不知不觉想起了2013年的那个春天,对他而言,那似乎是一个希望尚未开始绽放就已经堕入绝望的春天。那一年春天没有盎然的绿意,没有鲜活的气息,在陆善坤眼里只有挥之不去的灰色和渐渐褪去后的苍白。
    那年元宵节还没到来,陆善坤的爷爷就因为在山里伐木时不小心摔倒,从山坡上滚落了下来,陆善坤和奶奶急忙将爷爷送往支木市第三人民医院。为了给爷爷治病,他们不得不把家里的一块地给卖了出去,但最终仍然没有救回爷爷的性命。
    陆善坤站在爷爷的病床旁,看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奶奶在一旁抱着爷爷哭个不停。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悲伤,医生的说话声就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自己当时仿佛一瞬间堕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奶奶的哭声和医生的说话声搅和在了一起。好像也是在那一刻,爷爷突然开口说了话,用一种陌生的语调模仿着电视机里主持人的说话声,对他说道:“2月17日,杰出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之子李天一因涉嫌与五名男子在北京海淀区湖北大厦轮奸受害女子杨某,已于2月21日晚被北京海淀警方刑拘……”
    他想,真奇怪啊,爷爷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李双江和李天一是谁啊?和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这时,医生突然将需要签字的文件推到陆善坤面前,他才反应了过去。他好奇地看着那名护工大姐扶着一名中年男子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心想,对啊,爷爷已经走了,是不是应该给爸爸打个电话?
    陆善坤匆匆签下字,转身走了出去。他与先他一步离开这间四人间病房的护工大姐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站在尽头处的窗户前拨通了父亲电话。自从陆富才聚众赌博被关押后放出来,他因为欠了太多钱,始终不敢露面。就连陆善坤也联系不上自己的父亲,最终他只好和奶奶两个人将爷爷的骨灰埋进了后山的黄土里。
    也是在那一年,陆善坤决定离开家一个人前往深圳打工,他带着自己所有的期盼与梦想奔赴这座同样年轻而且充满活力的城市。结果,他没想到的是,不过三年时间,他就连梦想这个词语都已经不愿再提起。在2016年结束之际,他带着一种永恒的绝望回到了奶奶身边。
    2017年,陆善坤的哥哥陆卫国被释放后,过去强奸白莲一事始终让他感到丢脸,刚放出来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外出打工。家里仍和过去一样只剩下了陆善坤与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在这两年时间里,陆善坤通过日复一日的田地劳作生活,似乎找回了些许的平静。他和奶奶一起将种植的蔬菜卖给前来村子收购的商人们,以此维持生计。
    他不想,也不愿再回想去过去那几年里所发生的不堪,就好像他从来没有从这里离开过一般,借着这片熟悉的山头和田地,还有永远看不完的综艺节目来维系着自我的单调与匮乏。至少人生也可以像这样贫乏而庸常地渡过,至少不思考也就同样避免了一种在痛苦中沦陷的可能性,至少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一定要过得有意义。
    陆善坤恰好满足于这样一种生活,一种不再需要思考的满足和愉悦感充斥在他的生活中,仿佛就连过去他所承受过的失败与伤害也在不经意中被慢慢地挤了出去。直到2018年的中秋节前,陆善坤在自己日益沉沦的笑声中赫然发现原来奶奶已经在前一天夜里离开了。
    陆善坤看着奶奶侧身躺在那张破旧木床上的姿势,就好像奶奶也只愿意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他突然很想问奶奶:“奶奶,你是在怪我吗?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现在你也不要我了吗?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那一整天,陆善坤把自己关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孤独正随着那轮圆月一起在上空牢牢地罩住了自己。皎洁的月光透过门边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一小块呈长方形的光亮映在灰色的墙壁上,陆善坤刚想站起来伸手去抓住它,可是一道忽然飘过的乌云又将其遮去了,将这片难以点亮的黑暗再次还给了他。
    那时候的陆善坤和现在一样,他的整个世界似乎正在这片黑暗中分崩离析,坠入虚无。但现在却又已经有了些不一样,毕竟作为一个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经历过绝望的人,他还应该期待些什么呢?他确实曾经早就没有了期待,可为何他的期待却又再次被点燃,然后将其吹灭,究竟是谁在这般捉弄他,捉弄他的命运?
    与一年前的自己比起来,此刻的陆善坤似乎在过去这短短一年时间里,以一种急速压缩的方式又一次经历了他曾经所走过的这一生,崩溃,绝望,愈合,重生,复燃,追逐,可就在他抓住荣耀的那一刻,他却又堕入了重复的崩溃与绝望之中。现在的他还多了一些不甘与愤怒,他在黑夜中跑了出去,跑向村子里那座废弃的观音庙里,就好像他准备与观世音菩萨展开一场面对面的质问与对决。
    不过他却只是对着观世音菩萨的雕像喊了一句,说道:“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接着,怒火攻心又同时陷入绝望中的陆善坤抱起一根地面上柱子,不满地撞击在观世音菩萨的雕像上。经过多年风吹雨的雕像似乎已经经不起陆善坤这一撞,不仅观世音菩萨的头像掉落在地裂成了数片碎片,他的躯体也一并倒了下来,在“嘭”的一声中裂成了碎片。
    在这一声惊呼中,陆善坤才冷静了下来,他担心这动静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便急忙扔下柱子,跑回了家。陆善坤在粘满了灰的床铺上蜷缩着身子,不由得又感到了害怕起来。心想,那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一天在忙着追捕陆善坤的凤英九似乎没有取得任何有效的进展,除了继续将繁琐和重复的工作程序延续下去,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一直忙到夜晚十一点才回到家的凤英九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跑去酒吧喝一杯绝干马天尼,她只好打开冰箱取出一支没开封过的香槟,倒了满满一杯。
    凤英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沉浸在夜色中的群山,纯然享受在片刻的宁静之中。她没有想起父亲,也没有再想起母亲,只是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整杯的香槟,一口全都喝了下去,然后向后一倒就睡了过去。
    第二十六节

    在马笑死后的第三天,唐晋在新生活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自由与平静。他特意以“丧妻”为由申请了三天的假期,每天早上都睡到将近十一点才从床上醒过来,似乎从马笑离开那一天开始,她连唐晋所有的压力也一并带走了。
    这一天醒来后,唐晋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器准备洗一个热水澡,他心里仿佛已经完全地忘记了当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就好像连马笑这个人也完全地从他的记忆中被抹去了一般,心中没有丝毫愧疚和不安。唐晋随手按下洗衣机的启动按钮,在一阵“隆隆隆”的滚动声中冲刷着自己的身体,淋浴喷头处不断落下的水滴撞击在瓷砖砖块上,发出轻微的“滴滴答答”声,这两种声音簇拥在这间窄小的浴室中回荡不止,仿佛让唐晋一瞬间想起了1998年的夏天。那年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雨伴随着一阵剧烈滚滚而来的雷声,但是爷爷奶奶家的房子里依旧让他感到燥热难耐,还有那阵喋喋不休的哭泣声和叫喊声更是让唐晋感到厌烦。
    唐晋站在黄色的木质门框外朝主卧室里望去,一个刚满半岁的婴孩正躺在一架简陋的木质婴儿床里哭个不停,那个半岁大婴儿正是唐晋的妹妹唐玉琪。眼看爷爷奶奶都不在附近,唐晋就悄悄地走向了那架婴儿床,他瞪着婴儿床中哭泣不止的唐玉琪,似乎越看越觉得厌恶。
    于是,唐晋把脚一踮,弯腰凑向婴儿床,然后伸出手捂住了唐玉琪的嘴。
    唐晋死死地堵住唐玉琪娇嫩的小嘴,似乎正在努力抹除那阵让他感到不安的哭叫声。如果不是奶奶看到这一幕,急忙冲上前把唐晋抱走,很可能唐玉琪就这么永远地陷入了沉默。奶奶除了对唐晋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不准这样”之外,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或者多苛责他,甚至也没有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
    究竟唐晋为何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想阻止唐玉琪发出吵闹的声音。可说来也奇怪,被抱走后的唐晋似乎并没有就此驱散心中那股烦闷的情绪,即使在奶奶哄停了唐玉琪的哭声后,唐晋依旧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烦闷感氤氲在他的心中。
    直到大雨过后,唐晋拿起春节时剩余的火柴炮,一个人从奶奶家里跑了出去。他跑到原本处于钢铁厂家属小区后方不远处的一片池塘,看着满地从池塘边跳出来的青蛙,随手就抓了一只在手里。接着,唐晋将点燃的火柴炮直塞入青蛙的嘴里,然后朝着池塘所在的方向一扔,“砰”的一声,青蛙被炸得四分五裂。
    就这样一连好几只青蛙被炸死以后,整个池塘边的蛙叫声、鸟叫声还有知了声全都跟着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唐晋一个人站在池塘边发出满足的笑声。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这么一段潜藏在潜意识中已经将近二十年的记忆呢?唐晋想不明白。他觉得马笑就像那些被他炸死青蛙,还有那只被他撞死的黄色狸花猫一样,他们身上全都撒发着一种让他感到厌恶的气息。
    他想,终于安静下来了。
    唐晋关闭了热水器,走出浴室,他又换上一套衣服,穿着运动鞋就走了出去。他开着车从渡江大桥一桥穿过,无意中看见一辆警车和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短发女子身后跟着三个警察朝巷子尽头处的自建民房走去。唐晋只是瞥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一旁,假装若无其事地从巷子前开了过去。
    最后,唐晋把车停在保险公司写字楼一楼前,走了上去。他没想过一切竟然如此顺利,仅仅三个工作日的时间,保险公司就完成了审核流程,将马笑所购买意外保险的赔偿款全都转入了作为受益人的唐晋的账户里,正好整整两百万元。
    在保险公司签完字后,唐晋又一个人前往银行申请了第二天办理取款的业务,准备将这两百万元取出放回行李袋中。这件事情,唐晋从头到尾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包括马笑的父母也全然不知情。或者说,唐晋本就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就好像他也不打算向任何提起马笑被人骗取了两百万现金一事一样,这是一个只属于他和马笑之间的秘密,作为马笑偷走那两百万现金的补偿。
    随后,唐晋回到家里,他翻出所有与他们两个人有关的物品以及照片,还有马笑的私人用品,包括马笑的衣服、马笑的化妆品和马笑睡过的床单,全部装进了两个大型的垃圾袋里。他拎着这两个垃圾袋,一直开着车来到附近的一处垃圾处理站,转身就扔进了垃圾堆里。
    同一个时间里,许小龙担惊受怕地在家里渡过了一整个夜晚,他沉溺在白色的烟雾中,试图让自己从亲手杀害了表姐韦家芳和表姐夫王汉东的自责情绪里跳脱出来。渐渐地,许小龙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坚定地和艾薇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他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发现艾薇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的状态。已经等待了一整晚的许小龙,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总担心警察会随时找到自己,会找家里来,但他又不能抛下艾薇一个人,自己带着钱离开。他想,那这样的话,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所做的这些不都是为了艾薇吗?我怎么能自己走了?何况我自己一个人能去哪呢?
    许小龙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前往那栋废弃的楼房里躲避一阵,他想,如果我明天还是联系不上艾薇的话,我就只能自己先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不然到时警察找到我了怎么办?等艾薇联系上我了,我们可以再一起商量,然后一起回泰国去。
    许小龙决定不再犹疑,他拿起那个黑色的长型行李袋,匆匆塞入几件衣服,离开了家。
    第二十七节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自己躲在家里,这两天陆善坤始终不敢外出,甚至在夜晚也不敢打开家里的电灯。在这四十八小时里,他除了睡觉和吃饭,几乎就逮着一个问题思考,他的余生究竟怎么办?
    像这样过于深邃的哲学问题无疑只是在不断加重陆善坤的思想负担,他不由得又开始怀念起过去这半年多里的生活,他想,要是可以一直像那样下去就好了。
    陆善坤转过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破旧的枕头套已经从当初的白色变成了如今的灰白色,当中还透着一种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茶褐色,以及陆善要思考过度后所脱落的黑色头发。他叹了一口气,望向墙壁上贴着的那张《还珠格格》海报,海报中的赵薇和苏有朋却在瞪大了眼睛对着陆善坤发笑,陆善坤索性站起身将那张海报直接撕了下来。海报背后连带着脱落的白色墙漆和灰尘,一起掉落到了一个浅黄色的木柜上方,木柜上方铺着一块玫红色的床单,还摆着两床粉红色桃花图样印花的被子,以及两个印着“福”字的红色纸袋,纸袋中空无一物。
    陆善坤无奈地望着眼前那片堆积在一起的红色和粉红色,他好像又想起了那个装满了粉红色人民币的行李袋,失落感强烈地刺激着陆善坤的内心。这时,一个画面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喃喃自语道:“对啊,他,他会不会离开之前把钱给了那个粉红头发的小鬼呢?但是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啊。”
    陆善坤似乎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极具开发潜力的可能性,除此之外,他实在很难想到其他更为合理的答案了。他认为从他见到那个粉红头发年轻男子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应该明白,这个男子既然可以随意进出艾薇的公寓,他和艾薇就一定不是普通的朋友关系。
    他想,他们肯定就是一伙的,艾薇先把我的钱偷走,然后为了安全起见,就把钱给那个臭小子,他们最后再商量把钱给平分了或者一起跑了。
    “靠,我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啊!”陆善坤不满地说道,一脚踢在面前的黄色木柜上。
    可是现在艾薇已经死了,警察又在到处找我,我能怎么办呢?陆善坤想到这一点,不禁又感到一阵烦躁,可他一想到自己还有找回那五百万现金的可能性,似乎又显得极为不甘心。陆善坤仿佛在极力试图说服自己,要是我不知道就算了,现在被我猜到了,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反正艾薇也死了,我拿不到钱的话,又怎么逃走,能逃去哪?没有钱哪都去不了,但是如果我能找回那五百万现金的话,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个危险的想法正在一步步靠向陆善坤,他转过身走向一旁,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风险,万一正好被警察撞见怎么办?万一等下还没找到那个臭小子就先被抓了怎么办?
    这时,另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是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有什么事情是没有风险的?你不记得你自己之前都是怎么劝人家参与投资的吗?你要像自己说的那样想,万一你成功了呢?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就会失败呢?”
    这个声音刚刚冒出来没一会儿就得到了陆善坤的认可,他想,是啊,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万一成功了呢?不然我在这里继续等下去,警察肯定也会找上来的,不如主动出击,就像黄总教我们的一样,做人要主动一点,主动的人才能抓住机会和财富。
    陆善坤毫不迟疑地掀开眼前那个黄色的木柜,从里面重新找出了一套旧衣服换了上去,准备从家里离开返回支木市。在陆善坤想通这个问题以及做出决定以前的两个小时,武忠早已经在手机推荐的新闻中读到了陆善坤被警方通缉的消息。
    他完全没有想到警方已经对陆善坤发布了通缉令,究竟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武忠好一段时间,他想,只是因为那五百万现金吗?但是那笔钱不是子善自己的私人财产吗?这时武忠才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始终没有完全弄明白黄子善被关押的具体原因,他只能偶然想起几个“骗局”或者“投资”之类的词语。但是整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武忠的头脑里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武忠看来,这些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他选择了一种最为简单的方式思考和解决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只要找到陆善坤,拿回黄子善的五百万现金,还可以顺便把陆善坤一起交给警方,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武忠又看了一遍那条新闻,自言自语说道:“果然,他是杀了人被通缉的,和那笔钱没关系。”
    于是,武忠便没有再去思考这些事件之间的连接点,以及可能性,他心里仍是抱着那个最简单,最直接的目标,就是抓住陆善坤。但是要去哪找到他呢?武忠认真地又想了想,他想,交通要道肯定被警方守住了,陆善坤拿着那么多钱还能去哪?
    武忠确实没有产生出任何过于明确或者严谨的想法,他只能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决定再次前往陆善坤的老家观音村去看一看。武忠开着车,沿着玉西江绕向支木市的最北端,再次穿过那道熟悉的隧道和盘山公路,直奔往观音村。
    在武忠抵达观音村的那一刻,也正好是陆善坤从家里走出来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立刻在村子入口附近撞见了彼此。陆善坤机敏地转身就跑,口中直骂道:“靠,还有这个武忠,我都忘了,怎么每次到了关健时刻就撞见这个王八蛋,真他妈的是我的克星!”
    陆善坤跑向一条汽车无法行驶的小土路上,武忠也只能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紧追上去。毕竟陆善坤已经在观音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对于这座村子里有多少户人家,哪户人家住在村里的哪个位置,每个位置又是否有路通行,或者每一条道路能通向什么地方之类的问题,他也许称不上完全了解,但也多少心里有数。
    武忠和陆善坤就这么绕在观音村,以及观音村附近的小山丘和树林里转了好一阵子,武忠又一次失去了陆善坤的身影。这时,陆善坤悄然从一座小山丘后方的树林里缓缓爬下,他本想拔腿就跑,不过转眼看到田地边停着一辆插着钥匙的摩托车,他想也没多想地就爬了上去。陆善坤发动摩托车驶向远处,一根黑色的可伸缩捆绑带从尾架处掉了下来,拖在泥地上,最末端的铁钩不时勾起路旁掉落的枯草。
    一个中年男人从不远处的田地跑向泥路边,大喊道:“有人偷车了!抓住他啊!”
    中年男人四下一望才发现四周的山头和田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只好奋力追了上去,又捡起几颗石头朝陆善坤远去的方向扔了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人的声音才传到了武忠耳里,武忠出现在方才陆善坤滑落的山丘上,他戴着墨镜望向远处,在一片扬起的泥黄色尘埃中依稀辨认出了陆善坤的身影。
    武忠转身走回了汽车里,然后一个调头往驶离观音村的方向追去。蜿蜒的山路如同一条盘着身子正在沉睡的巨蛇,武忠似乎不得不小心地开着汽车以免惊醒这条巨蛇,每当他想加速的时候,前方不是迎来一个将近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就是遇到另一辆迎面开来的车辆。而相较之下,驾驶着一辆摩托车的陆善坤则要轻松许多,武忠透过窗户往外望去,只见陆善坤已经飞速地从下一层山路转弯处拐去,在泥黄色的山坡和稀疏的树木群中消失不见了。
    一直差不多到了进入支木市隧道口的位置,道路才渐渐趋于平缓,武忠望着陆善坤在隧道口处隐没的身影,他意识到现在就是追上陆善坤的最好时机。武忠毫不犹豫地踩下油门,追了上去,“呼呼”直叫的凉风在围成拱形的山壁中四处乱撞,昏黄的灯光仿佛也在这阵剧烈的撕扯中坠入了时空的隧道,在武忠和陆善坤身上留下扭曲的光影。
    忽然间,武忠按下一声长鸣的喇叭声,声音就像被放大了数倍般响彻整个隧道,仿佛一只被困的野兽,极力在奔溃之前想要找到一个出口。也是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嘶吼,像一支利箭般从身后刺向陆善坤。陆善坤只感到阵阵冷风从身后穿过,他刚要回头却只看见武忠已经处在一个与他相互平行的位置上。不等陆善坤反应过来,武忠快速地将方向盘向右打满,把陆善坤逼到了边缘的石壁上。
    陆善坤一时慌张就撞向了石壁,在“啊”的一声中倒了下来。
    这时,武忠也立即踩下刹车,挡在了摩托车的正前方,留下车尾处闪烁不停的黄色亮光。黄色的亮光和隧道顶端淡黄色的灯光落在倒地的摩托车上,摩托车的后轮仍在惯性般地转个不停,与那根黑色的可伸缩捆绑带搅在一起。陆善坤似乎使尽了力也无法完全推开压在身上的摩托车,直到一个沉重的身影压在他身上时,他动也不敢再动了,只是本能地抬起手挡在前面,害怕地说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武忠走上前,把摩托车一抬甩向一旁,然后一把扯过陆善坤的衣领将他抓了起来,问道:“钱呢?”
    一看到武忠这张严肃的面孔,以及那副反射出黄色亮光的黑色墨镜,陆善坤就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他那双看不清的瞳孔吸入一个无边的黑洞之中。陆善坤浑身上下感到一种无法自控的恐惧,与正从石壁上传来的阴凉,还有脚上正在撕裂的疼痛感纠缠在一起,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抽搐般的状态,抖个不停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在我这里,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在同一个时间里,另一名发胖的中年男子正开着车从观音村方向穿入隧道,驶向支木市所在的方向。在他进入隧道的一瞬间,他就和陆善坤此刻的感受一样,一阵强烈的阴凉正穿过挡风玻璃窗户扑向男子,男子神情迷糊地喃喃自语道:“妈妈,妈妈。”
    男子忽然间松开了握着方向旁的双手,只剩下一只脚踩在油门踏板上,汽车仿若在隧道中画出一条鲜活的巨蛇。两辆朝反方向驶来的汽车一时看不清远处的情况,只见一道晃动不止的灯光在在石壁边缘处擦出微弱的火花,他们还没来得及刹停汽车,那辆失控的汽车就已经撞了上来。而发生碰撞的位置恰好就在武忠和陆善坤所处的位置上,三辆车辆在撞击中冲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这时,武忠回头一看,刚想拉着陆善坤跑向远处,那辆失控的汽车已经撞了上来,直撞向武忠的汽车,然后把武忠和陆善坤一起挤压在冰冷的石壁前。“嘭”的一声接一声,两道剧烈的花火一瞬间燃亮了这条隧道,浓郁的汽油味弥漫在空气中,它们和不断钻入的热风挤在一起,迟迟无法从这片闭塞的空间中寻到一处可以逃脱的出口,只能在接二连三响起的爆炸声中再次撞在了一起,留下滚滚浓烟和越烧越旺的焰火。
    武忠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他也没想过在母亲过世后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自己也紧随着母亲的步伐离开了。他倒在自己心爱的汽车旁,任由火焰在自己的身上不断蔓延,烧焦的气味还没来得及迸裂出来,汽油的气味又将它盖了过去。在红色的火光中,武忠的墨镜渐渐融化成一团黑色的液体,与他的双眼、还有正在逐渐变得焦黑的面孔融到了一起。黑色的液体不断钻入武忠裂开的皮肤表面,就好像它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试图要给它的主人保留一副全尸,保留一张完整的面孔而做出孜孜不断的努力。
    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武忠好像突然之间理解了,原来死亡是这样一种感觉,一种虚无的,渺茫的,空荡荡的轻薄感。他感受自我的意识漂浮在这片浓烟中,望着火光下的自己,他的面孔,他的身体,他的记忆以及他的存在正在慢慢地化为虚无。他好像也明白了,其实他哪也去不了,哪也都不可能再去了。从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被困住了,困在一种永远无法挣脱的永恒之中,就和那些未被揭示开的虚无一样,存在于无法存在的存在中,变成了一种无法消解却又在不断消解的存在。
    而他的意识也在慢慢地变得单薄,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正在消逝,又好像他什么都已经意识不到了。只有在很短很短的一瞬间里,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何萍,想起她在自己没房没车的时候也依然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想起她这么多年来对自己的包容。他突然开始担心起来,以后谁来照顾她呢?
    可是武忠却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难道一直以来不都是妻子在照顾着自己吗?他想,是啊,如果没有了她,我的人生该多孤独,多无趣啊。他从没想过自己在死亡的这一刻里,心中所溢满的原来是自己对妻子无尽的思念,他多想像过去一样陪在妻子身旁,单纯地陪在她的身旁,只要她在就安心了。武忠终于想明白了,人死了会去向何处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他应该所关心的其实是人在死亡之前究竟能到达何处。
    只是一切已经太晚了,武忠对妻子的思念和他意识一起渐渐消散在了这片黑色的烟雾中。他试图挤在它们中间,跟着它们一起奔向远处的隧道口,奔向那道灰色的亮光,然后作为一种已经被消解了的存在漂浮在空气中,飘向妻子所在的方向。
    不久前,在武忠追逐陆善坤的过程中,凤英九正在走访排查陆善坤可能出现的区域,结果意外地在一处自建民房巷子口附近的垃圾桶旁注意到一个捆着透明胶带的黄色行李箱。凤英九看着那个黄色的行李箱,脑海中闪过监控录像中陆善坤与艾薇发生冲突的画面。她急忙与两名警察将行李箱搬到一旁,撕下胶布,只见里面堆满了乱糟糟的衣服以及艾薇的缝纫机和象鼻神雕像。
    凤英九交待将行李箱带回公安局化验后,她又走向一旁的私人家庭旅馆,确认了陆善坤曾经在此处居住的信息,以及陆善坤离开的时间。凤英九站在那张简陋的柜台后方,身旁是一名面色憔悴的女子,女子正一边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一边操纵着鼠标从电脑中调出旅馆前台处仅有的监控录像。凤英九一连重复看了好几遍陆善坤离开旅馆时的画面,她注意到陆善坤手里除了那个行李箱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凤英九不禁感到一丝怀疑,难道他没有找到钱吗?还是那笔钱根本不在艾薇的行李箱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调查的方向很可能就错了,如果陆善坤没有从艾薇手里拿回那笔钱,他会离开这里吗?还有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又去哪了?
    就在这时,凤英九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个人赶往发生连环撞车案现场的隧道口,只见医护人员担着两个尚有一丝气息的私家车司机送往救援车的车厢,而另一名民警则跑向凤英九,将一张装在密封袋里的身份证交给了凤英九,上面显示的正是陆善坤的个人身份信息。
    凤英九一边戴上乳黄色的塑胶手套,一边快步走向已经被熄灭了火的事故现场,最先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那辆失控撞在石壁边上的银灰色轿车,轿车的车头与石墙中间挤压着一具趴在引擎盖上的尸体,尸体已经被烧毁了大半边脸。凤英九在看见那仅有的一只眼睛惶恐地望向隧道顶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是陆善坤。凤英九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她的脑海里仿佛在一瞬间勾勒出了整个案发现场的画面,她转过身望向身后另外两辆撞在一起的私家车,心想,第一次撞击应该是在那边,然后第二次才到了这里,陆善坤当时是准备逃走吗?
    这时,一阵恶心的汽油味飘了过来,凤英九的目光转向了一旁那辆已经被烧得半黑的汽车,汽车内部还剩下副驾驶座上粉红色座椅套没有被烧毁。一些模糊的画面忽然间从凤英九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地面上躺着已经整个面部被烧毁的武忠,汽油正在一滴一滴地坠落于其身上。凤英九心想,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停车?他停了车,还下了车,为什么?难道和陆善坤有什么关系吗?
    正在凤英九思考之际,一声嘈杂的声音从武忠的汽车里传了出来,那一声怪异的音乐声源自武忠那台已经被摔裂的智能手机。凤英九靠了上去,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从座位下方捡起了那台手机。刚刚停止的手机铃声立刻又响了起来,凤英九望向隐约闪动着亮光的手机荧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辨认出那是动画片《海尔兄弟》的主题曲。
    凤英九匆忙扭过头望向面目模糊的武忠,那些模糊的画面似乎正在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可她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留着平头的男孩的脸庞从她脑海里一晃而过。那一瞬间,凤英九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落,就好像她忽然失去了一名相识已久的好朋友一般,一种罕见的情绪波动似乎正在试图撞开凤英九那具坚硬的外壳。她的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手里握着武忠的手机,怔怔地站在原地。
    很快,凤英九通过武忠身上的身份证就确认了他的身份,以及通过隧道口的监控录像也确认了当时整个事故现场的情况。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困扰着凤英九,一个是武忠为何要追逐陆善坤,另一个则是那五百万现金究竟去了哪里?是被陆善坤藏起来了吗?还是陆善坤根本没有从艾薇手里找回那五百万现金?还是说艾薇从天府酒店离开的那天晚上,他拿走的手提袋里根本没有钱?
    但是现在面对陆善坤、艾薇与武忠的相继死亡,似乎所有问题都陷入了无解。不过凤英九在追查武忠身份信息以及行踪轨迹的过程中渐渐发现了他与黄子善之间的关联,昆山市警方还向凤英九确认了武忠曾经到监狱探望黄子善一事,这也更进一步让凤英九猜测出武忠追逐陆善坤多半也是因为那五百万现金。
    结果,凤英九将自己的推测以及相关资料转递给昆山市警方后,一开始黄子善还死活不愿意承认。直到他听到武忠因为追逐陆善坤遭遇意外,两人在事故现场双双丧命一事,黄子善整个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紧接着,黄子善开始愧疚地哭了起来,他就一个人坐在审问室的椅子上低着头默默地哭了好一阵子才交待了事情的真相。他一边哭,一边自责地说道:“都怪我,都是我害了他,都是我害死他的。”
    凤英九眼看这个问题已经获得了解答,她又将注意力转回了那五百万现金的去向。凤英九坐在会议室的最前方位置上,说道:“立峰带一组人到陆善坤家里还有观音村附近搜一下,然后苏百万去跟进一下艾薇遇害前一晚出现在他酒店卧房的那个粉红头发年轻男子……”
    话还没说完,凤英九就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起身走了出去,一个年轻的警员将一个崭新的文件袋交给凤英九,说道:“姐,周队让你跟一下这个新的案子,他说你这边也差不多可以结案了,他们其他人最近都在忙着扫黑,所以就让我把它交给你了,法医现在已经在现场了。”
    凤英九接过文件袋,走回会议室里,继续说道:“我现在这边有一个新的谋杀案要跟进,这样,佳怡,你和箫剑分别再去查一查陆善坤住在那间旅馆里的情况,还有去问一下艾薇的姐姐和母亲,看她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艾薇的公寓也要过去查一下。好了,散会吧。”
    凤英九将文件袋在办公桌上匆忙一放,办公室里的另一名中队长回过头对凤英九说道:“你真的不休息一下啊?别太拼了,案子办不完的。”
    “不用,办完这个案子再歇吧,先走了。”凤英九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一个人离开了公安局。
    凤英九来到红星路8号钢铁厂家属小区时,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在住宅楼外接受一名民警的口供记录,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死老鼠的臭味呢,谁知道今天醒来发现这个味儿实在太大了,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我敲门,也不见他们家有人开门,好像这两天都没看见他们外出,我觉得可能有什么问题就报警了……”
    凤英九从民警身边走过,进入住宅楼中,拉开围起的警戒带,钻进了韦家芳家里。凤英九一进门就注意到客厅整面墙上贴着的奖状,奖状下方是一套陈旧的沙发,前方的茶几上则摆着一个红色的帆布购物袋,还有两袋水果。她走过去轻轻拉开那个红色购物袋,在一阵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中,几只黑色的飞虫紧跟着飞了出来。
    不远处的主卧室里,一股更为恶臭的腐臭味正试图挤过那扇门框,冲入更为广阔的空间里。凤英九走了进去,只见王汉东和韦家芳两具尸体分别躺在地上和床上,血迹已经干涸的地板上掉落着一把同样干了的拖把。一名戴着口罩的警员拿着一台黑色单反照相机纷纷拍下现场的相关物件,而另外两名警员则在桌面上收取可能存在的指纹,以及柜子前方那张椅子上的灰色脚印。
    “根据尸体的情况,目前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8月28号上午7点到11点之间,两名受害者身上都有一处致命伤口,目前推测是流血过多而死。从伤口的初步情况来判断的话,凶器可能是类似于剪刀一类的尖锐利器。”正在检查王汉东尸体的法医回过头看了凤英九一眼说道。
    但是凤英九的目光却被那两只染了血的枕头、掉落的拖把、柜子前的木椅以及衣柜上方敞开的柜子给吸引了过去。她想,凶手是在找什么东西吗?然后意外被发现了,所以才杀的人?可是凶手究竟要找什么呢?为什么凶手本来要清理现场的打算突然又中断了?
    这时,凤英九从主卧室中走了出来,依次走进浴室以及隔壁的次卧里,除了注意到凶手在浴室洗漱池上留下的痕迹以外,她在打开次卧衣柜的一瞬间,一个黑色的大型塑料袋从中掉了出来。凤英九好奇地打开黑色塑料袋,只见在好几件女性的衣服以及几个废弃的塑料袋中还有一个行李袋。凤英九把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拿在手里,行李袋上的红蓝条纹总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但这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凤英九却一时没有想起来。
    凤英九又拿出那几件衣服看了看,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条破洞牛仔长裤,一条绿色的印花长裙,一件露肩泡泡袖白色短装上衣,一条白色流苏吊带裙,还有两件内衣以及一件抹胸背心。凤英九非常确定这绝对不会是死者韦家芳的衣服,而韦家芳的档案上也只记载了她有一名正在读初中的儿子,那么这些衣服会是谁的呢?
    无论如何,凤英九还是决定将这个黑色塑料袋以及里面的所有物品都当做重要物证一起送回了公安局做检测。她刚回到公安局没一会儿,死者韦家芳的母亲许玉芬就出现在了问讯室中。许玉芬一见到凤英九就立刻哭诉道:“警官啊,你一定要替我们家家芳做主啊,怎么好好地就让人给杀了啊,怎么那么可怜哟!”
    “你知道他们夫妇二人最近有和什么人结仇吗?”凤英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问道。
    “他们怎么会和别人结仇啊?你到周边邻居或者单位里打听一下就知道他们两个人有多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人想到他们家里偷什么东西,或者找什么东西呢?”
    听到凤英九这么一说,许玉芬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立刻停止了哭泣。她睁着眼,张着嘴望着前方,过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的?”凤英九好奇地看着许玉芬,问道。
    许玉芬迟疑了片刻后才说道:“小龙,我的侄子许小龙,他有时候会时不时地偷进我们家里,就是我家或者我女儿家偷些零花钱来用,但也不可能是他呀。虽然他也被我们抓到过很多次,我们也就只是教育他一下就过去了,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而且他从小就没了爸妈,一直和他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奶奶也过世之后,我觉得他也可怜,看他每次偷的钱也不多,我们就都由着他了。”
    “我们会去查一查的,如果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们再通知你。”
    许玉芬离开后,凤英九在电脑系统中试图查询关于许小龙的记录,系统中所显示出来的也只有许小龙的身份信息,而没有任何的犯罪记录。凤英九看着电脑屏幕中所显示出许小龙的模样,黑色的中分短发下是两笔浓眉以及一双如星光般闪耀的双瞳,他紧闭的双唇中似乎透着无法掩饰的不屑神情。她想了想,决定赶在下班前再到许小龙家里询问一番。
    凤英九看着许小龙身份信息上所登记的家庭住址,她意外地发现原来许小龙家竟然和父亲家位于同一栋住宅楼中。她想,为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许小龙呢?
    凤英九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外,只身又走回了这片熟悉的环境中,她沿着狭长的走道攀上她过往甚少登上的楼层。最后停在了一扇和凤伟杰家一模一样的绿色木门前,凤英九一连敲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回应,犹豫之中,凤英九还是从走回了父亲家,翻出一根细小的铁丝以及一把尖刀。凤英九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不完全合乎规矩的事情,可她心中不知道为何存在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焦躁感正渐渐扩散,这股焦躁感仿佛在驱使着她作出这个大胆的决定。但同时她的直觉又好像在告诉她,她会在这间房子里发现些什么。
    “咔”的一声轻微一响,门开了。
    一阵沉闷的空气跌跌撞撞地朝凤英九迎面走来,在渐渐落下的夕阳中,悬于半空的白色和灰色似乎也被染成了闪动的金色。凤英九抬起手捂着鼻子走向许小龙的房间,房间里胡乱堆砌在一起的被子、衣服还有枕头散发出一股挥不去的汗臭味。夕阳的余晖穿过阳台,穿过阳台上晒着的几件衣服,仅余的微弱红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火堆堆在了房间的角落处。
    她停了下来,望着地上那个塑料饮料瓶制作成的烟壶,还有几根摆在一起的吸管和打火机,凤英九一下就明白了空气中这股沉闷的气息从何而来。她又走向一旁的书桌,随手拉出了最左边的抽屉,抽屉里除了好几个打火机还有三台旧手机外,在一本陈旧的老版《元曲三百首》书籍上放着一袋已经用去一半的冰毒,还有三小袋的可卡因粉末。
    凤英九在许小龙家的房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翻,始终没有找到杀害韦家芳和王汉东的凶器,也没有找到染上血迹的衣服。她只好走进厨房冰箱里扯出了四个保鲜袋,分别装起了抽屉里的毒品,地面上的白色吸管,一个打火机还有门口旁边放着的一只红色运动鞋。
    她想,如果凶手的指纹和脚印都能与许小龙对得上的话,他会在吸食了毒品的情况下动手杀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得加快速度了,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也先不管他究竟从韦家芳家里偷走了什么,任由他待在外面,危险太大了。
    本来以为可以下班回家休息的凤英九没想到自己又选择开启了一个漫长的加班之夜。在她赶回公安局前,她再一次走进了父亲的房子里,打开冰箱取出一袋没有开封过的面条,剩余的鸡蛋和西红柿,简单地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她坐在那张熟悉的浅蓝色塑料小方椅上,椅子上原本贴着的动物图案也早已经脱落,只剩下边缘处仍未被完全抹去的黑色黏胶痕迹。凤英九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年少时的生活,面对常常宿醉以及上夜班后躺在卧室里呼呼大睡的父亲,她似乎从小开始就不得不学会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庆幸的是她从来对“吃”这件事情就没什么太大的追求,一碗西红柿鸡蛋面或者两个包子基本上就能解决她的一顿午饭。
    可是此刻坐在这间房子的客厅里,凤英九却感到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就好像正是因为她对这间房子太过于熟悉,以至于她似乎从未认真或者细致地打量过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望着正前方电视柜旁边摆着的三个大玻璃罐,三个罐子里统一盛着浓郁的深褐色液体,里面又分别装着鹌鹑、蝎子以及一条卷曲着身体的乌梢蛇。
    凤英九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对父亲也同样存在着一种和这间屋子一样的陌生感,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过去和他的成长又是什么样的?他为什么最后会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以及他内心的真正需求究竟又是什么?凤英九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她只是单纯地把与父亲之间的相处默认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模式。直到父亲的离去,她才意识到原来在他们之间存在那么多的疑问,以及从未得以深究过的过去。
    她想,先忙完这个案子再回来把房子收拾一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凤英九就收到了化验的结果,得知许小龙的指纹还有鞋印与案发现场所取得的结果基本一致,他们便将许小龙列为了韦家芳与王汉东被谋杀一案的头号嫌疑犯。而当凤英九再次找到许玉芬,问及许小龙吸毒一事时,许玉芬却好像遭受了打击一般,忽地一下靠在了沙发上,沉默了半天才说道:“真是报应啊!他刚刚出生半年的时候,他妈妈就是在抱着他回家的路上被一名毒贩抢劫杀死的,他怎么还能吸毒啊!真是报应啊,没想到连我们家家芳也遭了殃,我以后要怎么和他们交待啊!”
    倾听许玉芬述说的过程中,凤英九似乎越听就觉得这件往事越让她感到熟悉。她好像渐渐地想了起来,1999年刚刚入秋没多久的那天下午,独自放学回家的凤英九和其他人一样簇拥在小区的住宅楼旁边,望着一个白皙的女子倒在楼梯口处,她的小腹前露出水果刀的刀柄,鲜血浸湿了她身上的印花衬衣和蓝色牛仔裤。而在一旁的楼梯上方则站着另一名中年女子,那名中年女子正是许玉芬,她手里抱着年仅半岁的许小龙,许小龙在许玉芬被割伤的臂弯里哭个不停。
    当时年幼的凤英九看见这一幕似乎也不觉害怕,她甚至还直望着那名抢了钱包后逃走的毒贩,然后挤过人群,跟着跑了上去。凤英九刚跑到小区门口不远处的小卖部前,她就看到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将毒贩制倒在地,给他扣上了手扣。她清楚地记得那名毒贩在被押上警车时的表情,毒贩透过警车上的玻璃窗户望向凤英九,在他那双浑浊的双瞳中,凤英九仿佛看到了一棵正在枯萎的树木,已经透不出丝毫鲜活的气息。
    那时候,她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那却也是她在生命中第一次见证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责任感应该做些什么,她还没想清楚,身后小卖部里传出的音乐声就打断了她的思路。她转头望去,只见电视机的屏幕里正在跳出《还珠格格第二部》的片尾曲画面。
    凤英九走了上前,掏出一张一块钱买下了四颗大大泡泡糖,转身往家里走去。这时,一只黄色的狸花猫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跟在凤英九的身旁,不时又从她双脚间的空隙处钻过去,然后消失在了远处围观的人群中。
    第二十八节

    这一天早上当凤英九出现在许玉芬家中时,许小龙刚刚在废弃的楼房中醒来,或者确切地说,许小龙应该是从间断性的睡眠状态中醒了过来。他躺在那张破旧的深灰色旧沙发上,一只脚踩着那个盖了一块旧床单的黑色行李袋,内心始终无法真正地踏实下来。几乎每次他刚入睡不了多久,他就会梦到自己从不同的地方坠落,比如高楼、高塔、高山或者玉西江边,以及自己正处在的这栋废弃建筑物。
    他忽地一下把脚收了回来,又匆忙低下身子去检查脚下的那个行李袋是否安好无恙。眼看天空已经彻底地露出了阳光,许小龙索性也站了起来。他拿起地面上没喝完的可乐一连喝了好几口,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可一旦他开始清醒起来,他也同时开始担忧起来,除了担忧警察是否会找到自己,他还担忧着艾薇究竟为何不接自己电话。
    许小龙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继续等下去后,他只好给艾薇发了一条信息,写道:“艾薇,我已经有钱了,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了,这些钱够我们花一辈子了!看到信息后必须马上给我回复电话,如果我换了号码,我会再联系你!”
    许小龙拉开行李袋随手取出好几捆人民币,依次扔在了流浪汉们的席子边,然后才一个人开着面包车来到了支木市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里。地下停车场里漆黑闭塞的空间仿佛在无意识中给许小龙造成了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望着眼前停满的密密麻麻的车辆,仿佛它们在一瞬间全都变成了停放的尸体,它们就和韦家芳王汉东死亡之时一样,或趴在地上,或弓着身体,或瞪着许小龙。
    在“滴滴滴”的一声中,远处的一辆汽车缓缓开来,一束灯光直照向许小龙的双眼,许小龙恐惧地抬起手试图挡住那束光线。他的呼吸也不由得开始急促起来,目光紧张地望向四周的昏暗以及无法驱散的沉闷,许小龙隐约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焦躁感以及窒息感正在一点一点地爬向脑门。他只好拿起行李袋,戴上帽子,匆匆下了车,快步走向火车站前的广场。
    然而,出现广场上的那一刻也仍未让许小龙感到一丁点轻松,不断迎面吹来的热风以及高挂在头顶的阳光似乎也在进一步加重了他身体中的窒息感。他停在电梯旁的空地处,试图寻找售票口所在的位置。但是他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一张和韦家芳或者王汉东一模一样的面孔,全都充满恨意地瞪着他,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颈脖的大动脉处流了出来。
    许小龙提着那个黑色的行李袋又回过头,他看见身后好几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尖锐的不锈钢剪刀,正朝自己逼来。许小龙忽然开始感到害怕起来,他转身刚想逃走,只觉得胃部以及心口翻腾起一阵极为恶心的感觉,紧接着一种疲乏的窒息感开始沿着他的血液流遍了全身。
    许小龙随手将手里的行李袋塞给身旁一名身穿黑色束脚工装裤的陌生男人,转身就像逃命一般朝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方向跑去。他一只手捂着小腹,一只手拼命地翻着口袋,试图寻找他的“救命良药”。
    谁知道还没跑到公共厕所门口,许小龙就忽然间倒下了。他蜷缩着身子在地板上,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充血般的红色沿着他瞪大的双眼不断扩散,一小包装在密封袋里的白色晶状体从他手上掉了出来。人群看着这一幕,惶恐地向四周散去,也有人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段视频准备发到网上。好几名身穿制服的铁路警察以及安保人员拿着警棍驱散人群,然后拨打了急救电话将许小龙送往医院。整个过程里完全没有人注意到那名获得许小龙行李袋的男子,他早已隐没在人群中,从火车站的广场处消失不见了。
    在许小龙被捕的前一天,唐晋已经从银行成功将保险公司赔偿的两百万元现金取了出来,他带着这两百万现金回到家,和剩下的七十六万一起放进了原来的黑色行李袋里。唐晋提着整整两百七十六万现金前往苏志成家里,把黑色行李袋交给了苏志成。苏志成只是拉开拉链看了一眼,就连数也没有数就放到了一旁的沙发上。苏志成又从屏风后方的大理石饭桌上拿出一盒精装的西湖龙井茶,递给唐晋,说道:“西湖龙井,这很好的,三千块钱一盒呢,拿回去试试。”
    “谢谢表姐夫。”唐晋客气地说道,他从苏志成手里接过西湖龙井茶后,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表姐夫,我有点事想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啊?”苏志成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又递给唐晋一支。
    “就是,我想请假一段时间。”唐晋停顿了片刻,说道,“如果不可以的话,我也可以申请离职。”
    “因为你老婆的事情吗?”
    “嗯。”
    “也难为你,那你就休息去吧,一个月够吗?还是要两个月?”
    “一个月可以了。”
    “那你自己回公司自己处理一下吧,要签字的话就拿过来找我。”
    获得苏志成的批准后,唐晋立刻回到公司开始着手办理请假的事情,他当下有一种迫切的冲动希望自己可以马上从原有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其实尽管他并没有想清楚自己请假之后要做些什么,他想,至少可以重新租个房子搬出去,和他与马笑之间的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也不想再和马笑的家人之间存有任何瓜葛。
    第二天早上一醒过来,唐晋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抛下现有的生活,彻底地消失一段时间呢?他想,也许自己可以趁机去看看莫小丽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像她所宣称那样幸福。
    在冲动之下他便订下了一张上午十点五十五分的火车票前往渝中市。只是唐晋没想到自己才刚来到火车站,还没来得及前往自动售票机处取出火车票,他就突然地获得了一个黑色的行李袋。唐晋看着那个把行李袋塞给他的粉红头发年轻男子痛苦地跑向远处,忽然倒在了地上。他匆匆瞥了一眼手上的行李袋,只见没有完全合上的拉链缝隙处露出毛 粉红色的面孔。
    唐晋好奇地将拉链又拉开了一些,他只看了一眼,然后立马又将拉链拉上了。他转过头警惕地望向四周,此时的人群已经渐渐从他身旁挤过,涌向远处倒在地上的许小龙,整个广场的上空反复回放着一段播音:“安全关系着千家万户,完全与我们息息相关!为确保铁路运输安全,使您平安、顺利的旅行,国家法律规定:严禁携带危险品和管制刀具进站上车。凡具有爆炸、燃烧、腐蚀、毒害、放射等性质……”
    一个转身,唐晋就从簇拥上来的人群中挤了出去,他将那个黑色行李袋架在自己的银灰色行李箱上,走向不远处的地下通道。唐晋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肾上腺素似乎正在渐渐变得雀跃,他享受着这一刻紧张情绪的刺激,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获得了一种庸常性之外的新生。唐晋一边抹去自己脸上流下的汗水,一边快步走在闷热的地下通道里。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道短暂的笑容,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着,就像他杀害马笑时的表情一样,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感随时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第二十九节

    凤英九刚刚在会议室里发布完追捕许小龙的指令,她立刻就收到了许小龙被逮捕的消息。已经完成治疗的许小龙被两名警员扣上了手扣,从医院转移到了监狱的审讯室中,凤英九站在审讯室外的监控器处看着许小龙那头粉红色的头发,她忽然间想了起来,原来许小龙正是艾薇遇害前一天晚上出现在他卧房里的那名年轻男子。
    坐在审讯室里的许小龙似乎已经陷入了一种萎靡的状态,始终低着头,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坐在他正对面的李立峰刚刚对他提出杀害韦家芳和王汉东一案的指控,他想了没多想地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缓声说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姑妈,我本来只是想拿了钱就走了的,谁知道表姐夫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呢。他回来也就算了,他还说,还说要抓我去见警察,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那韦家芳呢?”
    提到韦家芳的时候,许小龙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不由得红了起来。他无力地抬起手,擦去眼角处的泪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都说了叫她不要动的,她为什么不听我的呢?她只要不要动,待在那里,我拿到钱就走了,我根本不想杀死她的。姑妈,我真的对不起你,姑妈,我不是故意的。”
    没一会儿,许小龙又喃喃自语道:“我都和艾薇说好了,我要和他一起走,一起回泰国的。”
    “艾薇?”李立峰好奇地问道,“你说的是那个人妖表演工作者艾薇吗?”
    “是啊,怎么?你们见到他了吗?他是不是来找我了?”许小龙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他已经死了,被人杀害的。”
    听到李立峰这么一说,许小龙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你说什么?”
    李立峰没有再回应许小龙,只是坐在对面椅子上看着他,看着他恍然间被推进了一片深渊中一般,他的情绪也开始陷入崩溃。眼泪不停地从许小龙脸上流下,他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哭得这么惨是在什么时候,他只是觉得自己又一次彻底地被命运给抛弃了,一种撕裂般的感觉从他的心脏开始,滑向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
    在许小龙仅有的人生经历中,他实在想不出比此刻更绝望的存在会是什么。曾经也有过希望,也抱过期盼的他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走入了毁灭,而比毁灭更惨烈的却是活着接受这个毁灭的过程。可他还有什么勇气去接受呢?他不过一个已经连希望都已经看不到了的人,一个被命运抛入深渊的人。
    这一天晚上,许小龙一个人住在单人间的牢房里,他一直躺在床上哭个不停。在这一天晚上,许小龙梦见了他的爷爷和奶奶,他们和他一起坐着慢悠悠的火车一路驶向遥远的海边。在洁白的,空无一人的沙滩上,艾薇穿着一身红色长裙,戴着一顶宽边草帽站在沙滩边朝着他不停招手。许小龙欢快地跑了过去,抱起艾薇跑向大海,等他从海面探出头的时候,他却发现艾薇已经不见了。
    温暖的阳光照在滚动的海浪上,金色与白色在相互交错着起舞,只有许小龙迷茫地望着整片大海。他一头又钻进大海里,在大海深处不断下潜,他好像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中看见了一点闪动的光芒,可他无论如何费劲了气力游向那片光芒,光芒似乎都与他保持着距离。直到黑暗将与那片光芒一起全部吞没了去,许小龙最后在监狱的墙面上写下了一首诗《无题》:

    “灰色的阳光,
    落入海洋。
    希望,
    希望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已经死了,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
    你要走了吗?
    带上我一起吧,
    漂荡在黑色的,
    幸福中。”
    第二天早上,狱警前往牢房检查之时才发现许小龙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死在了监狱里。深灰色的墙壁上粘着暗红色的血液,粗糙的血液构成一个个同样粗糙的大小不一的字体,它们仿佛许小龙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回荡在这间窄小的房间里。
    这并非凤英九预料到的结果,她匆忙从家里赶往监狱,没想到在半路上就突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震动。凤英九忽地一下踩下油门,直奔向不远处的空旷广场,她还没来得及刹停车,地面就已经开始出现一根巨大的裂缝,裂缝毫不留情地冲向不远处,接连着拔起了好几根树木。几辆毫无擦觉的车辆不是被压在了树下,就是因为突然下陷的路面而相互撞到了一起。
    凤英九不得不匆忙跑下车,在下一阵紧接而来的震动中帮忙将几名司机从汽车里救了出来。这阵突如其来的6.2级地震无疑打断了凤英九的工作以及工作进程,在一整天的展开援救工作中,凤英九只能暂时把正在调查的案子放到一边。
    可是每当她稍稍一闲下来,她又会忍不住地想起这个案子,她忽然间想起了那天在韦家芳家里发现的那个红蓝条纹行李袋。她想,那不就是艾薇离开天府酒店那天晚上所拿走的那个行李袋吗?为什么会到了韦家芳手上?许小龙也承认了他到韦家芳家里就是为了偷钱,那笔钱很可能就是陆善坤从昆山市带走的那五百万现金。
    直到协助工作完成后,凤英九立刻在第一时间赶回了公安局,公安局里除了倒下一部分柜子以及球场上的一个篮球框以外,其他一切都完好无恙。凤英九快步跑回办公室,调出检测的结果,档案上清楚地显示出了韦家芳家里的那些衣服的化验结果数据与艾薇的资料数据完美地契合到了一起,但是她始终还是没有想明白究竟这笔钱是如何从艾薇手上落到了韦家芳手上。
    凤英九只好再次翻阅许小龙的口供,她发现口供中也没有提及这一件事,许小龙只说了:“我当时就觉得肚子特别疼,也管不了那么多,随手就把那个袋子扔在地上了,后来我也不知道谁拿了,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在医院了。”
    她想,他确实不像是说谎,从他最后给艾薇发送的信息来看,许小龙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和艾薇一起离开,所以他不大可能再把钱藏在其他地方,然后一个人跑去火车站。难道被其他人捡走了吗?但又有一个问题,如果他真的一早就决定好了要走的话,为什么没有订票就一个人跑去火车站呢?
    凤英九掏出手机,拨打了电话:“立峰,你那边忙完了吗?”
    “快完了。”
    “这样,你一会儿带苏百万一起去一下火车站,看许小龙昨天早上在火车站广场的监控能不能找到,留意一下那个黑色的行李袋他是不是真的带去了,还有最后又被什么人给捡走了。”
    挂断电话后,凤英九则自己一个人前往了许小龙家。她抵达小区门口时才发现小区外的小卖部已经完全倒塌,而小区里的第一栋住宅楼也已经歪向一旁,几名身穿制服的救援人员在外围拉起了一道警戒带,凤英九亮出证件后才得以放行。
    许小龙家所在的住宅楼虽然没有倒下,但是房子里的大多数物品都倒了下来,相互撞在一起,一团灰色的烟雾长久地凝聚在半空中。凤英九跨过门前倒下的鞋架,再次走进了许小龙的卧室里,试图寻找那个黑色行李袋的痕迹。
    不等凤英九跨步走进主卧室里,一旁的衣柜忽然之间就倒了下来,砸在那张倒塌的木床上,扬起一阵浓郁的尘埃以及一阵腐朽的气息。凤英九直接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设置,弯下腰,照向那片被挤压的空间,只有许小龙爷爷奶奶的旧衣服纷纷从柜子里掉落,堆在地上。凤英九又转向一旁的床铺底部,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最后,凤英九只好无奈地离开了许小龙家,她沿着楼梯往下走,还没走到一楼,一道楼梯的中段“嘭”的一声便突然从中间塌了下去。如果不是凤英九抓住了一旁的扶手,很可能也会跟着一起从塌方处摔落下去了。她一只脚悬于半空,扶着扶手站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跳了过去。走到一楼时,凤英九回头望向父亲的房子,看到门前那道裂开的缝隙以及一旁倒下电箱和管道,她才想起自己有必要回去检查一下父亲的房子。
    凤英九一推开门走进去,发现父亲的房子里似乎比许小龙家所遭受的破坏要严重得多,客厅的地面上已经出现大面积的裂缝和下陷,原本陈列在电视柜旁的三个玻璃罐连同电视机一起全都摔在了地上。凤英九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蝎子、鹌鹑和乌梢蛇的尸体挤在碎裂的缝隙里,再加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酒味与泥土的气味杂混在一起,不免感到一阵恶心。她匆忙转过身索性把门给打开了,不料她往里一扯,绿色的木门就从生锈的合页处脱了下来。
    凤英九只好松开手,小心翼翼地走向父亲的卧室,望着一片狼藉的卧室,木床的两处床脚已经完全陷入了地面,一旁的木柜则和衣柜相互撞击在了一起。地面上洒落着那一堆原本被塞在角落处的旧照片,每一张照片中都只有凤伟杰和凤英九,或者单独他们一个人,而站在他们身旁的凤英九母亲不是被烟头烧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圈,就是被剪刀剪了去。唯独一张完好无缺的照片里,那个站在凤伟杰和凤英九身旁的女子却让凤英九感到异常陌生,女子穿着一条黑色的绸面短裙搭配了一件灰粉色的抹胸上装,又在外面披上了一件以玫瑰花样式镶满边缘的同色系披肩外套,露出白皙的胸部还有垂下的黑卷发。照片中的女子亲密地紧搂着凤伟杰的手臂,而照片中的凤英九则似乎有意识地与他们两人保持着距离,手里抓着芭比娃娃的一条腿,芭比娃娃倒挂在半空中垂下金色的长发,凤英九的脸上露出一种孩童身上少见的表情,厌恶,冷漠,疏离。
    凤英九叹了一口气,随手将这些旧照片捡了起来,一直走到床边的时候,她忽然被床铺另一侧的一个东西给吸引住了。她蹲下身子,再次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向另一侧的塌陷处,只见一个褐色的尖锐物体从塌陷的地面处冒了出来。凤英九匆忙踩过呈斜面的床板来到床的另一侧,诧异地看着这支从地下伸出来的一只干尸手掌,她的大脑仿佛缺氧般陷入了停滞。
    不一会儿,刑警队的大队长周奇就带着一组人员来到了凤英九父亲家,准备展开尸体的挖掘工作。而凤英九则被周奇要求暂时暂停了工作,说道:“你就当作暂时给自己放个假,好吧?我这边处理好了,我会查清楚告诉你的。”
    凤英九只能点了点头,一个人回了家。看着客厅里摔落的花瓶、椅子、桌子还有锅头,她似乎也没什么心情收拾,只是走到走向沙发,躺了上去。凤英九从口袋里抽出刚才在父亲卧室里捡起的那堆旧照片,她实在想不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是他杀的人吗?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呢?尸体已经成了干尸说明至少已经有五到十年以上的时间了,所以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吗?
    凤英九拿起手中的第一张照片,粘着灰白色尘埃的旧照片上裹着一层单薄的塑料层,照片中的凤英九被母亲抱在怀里,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服帖的中长发被扎成了两根小辫子,和母亲身上的红色吊带裙似乎恰到好处地搭配在了一起。他们坐在公园的草坪上,一旁的凤伟杰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戴着一副黑色墨镜,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凤英九看着凤伟杰脸上架着的那副墨镜,就好像在她心里有了这样一种感觉,自从母亲离开以后,她和父亲之间也已经建立起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隔阂。她看着他那张戴着墨镜的脸庞,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未如此刻这般认真地审视过父亲的脸庞和他的一生。
    这一天晚上,凤英九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疲惫,只是在沙发上躺了没一会儿,她就沉入了梦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看了那些旧照片的缘故,凤英九在梦里就梦见了他们一家三口在公园里游玩的那段记忆,那是在凤英九刚满两岁的那一年,可是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梦境中的母亲似乎并不是自己的母亲,母亲那张已经褪色了的面孔却在突然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孔。
    她的潜意识似乎在半清醒的状态中追问着自己,这个面庞略显浮肿,唇色发紫的浓眉卷发女子究竟是谁呢?
    第三十节

    当许小龙正在公安局审讯室接受审问的这一天里,唐晋已经提着那袋装着五百万人民币现金的黑色行李袋回到了家里。唐晋打开门,习惯性地走进书房里,随手将黑色行李袋放在那张铺张浅蓝色床单的小木床上,快速地将拉链拉开。在那一瞬间,唐晋仿佛与眼前满溢的粉红色达成了一种深刻的,过去从未有过的连结。尽管唐晋也曾经多次经手上百万或者千万数额的人民币现金,但那毕竟是属于别人的财产,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和这些巨额现金之间始终存在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是现在情况变得不一样了,当唐晋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占有它们时,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不过唐晋并非一个性格容易冲动之人,他倏地一下又将拉链拉上了,他转身走进另一旁主卧室的阳台外侧,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一个忧虑的念头随着忽然而至的蝉鸣声撞了过来,他想,万一这些钱是不干净的怎么办?说不定警察也在找这些钱呢?而且那个粉红头发的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有这么多钱的人吧?说不定他也是抢人家的?或者他只是负责运送这笔钱给某个人?如果这样的话,我要不要把这些钱交给警察?
    唐晋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合适,我现在才拿去给警察,等下他们问我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拿过去,我怎么解释?
    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感到有些后悔起来,为什么当时要把这袋钱拿回来呢?我真的是,唉,烦死了。唐晋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应该持有这个行李袋,他越想就越觉得这个行李袋就和马笑一样,自己起初都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就把他们带回了家,结果却发现自己不过给自己又多制造了一个麻烦。而唐晋一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只要一想到这些“麻烦”将会把自己困在一种无止尽的纠缠之中,他就恨不得立刻将它们甩得一干二净。
    一阵迎面扑来的热风和正午的阳光让他感到异常烦闷,他索性转身走回卧室里,打开空调躺到了床上。扇动的冷风驱散了房间里的热气,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切断了唐晋与那个黑色行李袋之间的连结。最后,唐晋索性将行李袋塞进了衣柜里,试图暂时将自己从这种浑浊无解的欲望中抽离出来,但他似乎每一次刚刚想要脱离,没一会儿他陷入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心中存在着一团无法驱散的厌恶感,这团厌恶感仿佛在不断催促着他从这个环境中离开,从这个与马笑有关的环境中离开。
    这天晚上,唐晋一个人躺在卧室的房间里睡了过去,他躺在新换的米白色床单上,但又好像总能在床上或者枕头边上闻到马笑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怪异的曾经短暂存在于马笑身上的气味。唐晋时不时揉动着鼻子,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马笑刚刚流产的那一段时间,每天喝完中药后的马笑躺在他身边,也总是散发出一股和现在差不多的气味,气味中粘腻着草药、汗臭、还有一点点的腥臭味和异样的动物体骚味。唐晋感到这股气味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他爬了起来走向书房,然后停在了柜子旁边的全身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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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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