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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悬疑犯罪小说《错手不及》(已完稿)[第2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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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伟杰可以称得上是韦家芳这两年担任护工期间所遇到过最难缠的一个病人,她曾经也试图向年长的女护工求助,询问自己可否告上凤伟杰一状,至少能让他收敛一些。但是年长的女护工只是淡淡地对韦家芳说道:“唉,我们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你和谁告呢?谁看到了?谁帮你作证?万一到时候那个病人反咬你一口,你工作都得丢了,而且据我说知啊,你说的那个老东西,他女儿还是警察呢,万一她要护着她爸,把你送到里面去,你就得不偿失了。还是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韦家芳在心里又问了自己一遍,只能忍忍吗?
    那时的她和此刻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那间四人间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凤伟杰看见韦家芳走了进来,他便将身上盖着的被子踢到一旁,印着蓝白条纹的病服长裤上方渐渐溢开一片尿液的痕迹。韦家芳站在病床前,心中翻涌着强烈的抗拒。
    她知道凤伟杰正在盯着自己看,他似乎也在等待着韦家芳那张不再挂有笑容的面孔陷入撕毁的愤怒。但是韦家芳并没有如他所愿,她从一旁的黑色行李袋里拿起另外一条干净的睡裤,以及一条宽松的浅蓝色四角内裤,然后又摇下病床的防护栏,扶着凤伟杰走向房间尽头处的洗手间。病房里的电视机频频传出新闻播报的声音:“2月17日,杰出男高音歌唱家李双江之子李天一因涉嫌与五名男子在北京海淀区湖北大厦轮奸受害女子杨某,已于2月21日晚被北京海淀警方刑拘……”
    在虚掩着门口的洗手间里,韦家芳熟练地脱下凤伟杰身上的长裤和内裤,拿过一条湿了热水的深灰色毛巾替凤伟杰拭擦着下半身。凤伟杰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当时的韦家芳也曾思考过,自己作为一名拥有大专学历的毕业生,为何只能陷入当下的这种困窘的境地呢?也许从她成为一名母亲开始,她的人生就注定了牺牲,她就已经不再存在了,当人们谈论女性的自由时,这份相互违背的荒谬又该如何实现共存呢?
    至少,这种共存无法在韦家芳身上得以实现。所以她只能接受,她不是韦家芳,也没有了韦家芳。
    韦家芳忍住自己的泪水,搀扶着凤伟杰走出洗手间。韦家芳记得当时的病房里充斥着一阵微弱的哭泣声,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深灰色上衣的老太太正趴在一张病床边,哭个不停。病床上躺着一个同样头发已经花白,体型瘦削的老年男性,站在床头处的护士正欲靠上前取下老人嘴上罩着的氧气呼吸机,而另一旁的医生则与一名穿着红色卫衣的年轻男子交待相关事宜。
    老太太微弱的哭泣声和电视机里的新闻播报声交融在一起,韦家芳隐隐约约听见电视机里的主持人说道:“现在为您播报另一则新闻,2月19日,失踪三周的华裔女生蓝可儿的尸体终于被发现,正是在她所住的洛杉矶酒店顶楼的水箱中……”
    那一刻,韦家芳似乎再也绷不住内心的情绪,她匆匆放下凤伟杰,转身就走了出去。刚走出病房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眼泪就从韦家芳的眼角处流了下来,她不是替老太太感到难过,也不是替蓝可儿感到悲伤,她只是觉得委屈,觉得难受。
    她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哭,刷上浅蓝色油漆的过道上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无不疑惑地看着她,别人还以为她刚刚与自己的家人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而如今同样走在过道上的韦家芳没有再流下眼泪,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明白,哭泣没有任何意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里,不想再回到医院成为一名护工。所以,现在于她而言,只有一件事情最重要,就是想办法解决和处理当下所面临的困境。
    她试着告诉自己,为了自己的儿子王俊凯,她一定要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所以这一天一下班,韦家芳就找到了第一个她认为能帮助自己的人,这个人正是韦家芳的母亲许玉芬。自从韦家芳的父亲韦钰因为工伤去世后,她的母亲许玉芬一直独自住在钢铁厂于1980年建起的一座单位小区里,这座小区与韦家芳外公外婆——也就是许小龙爷爷奶奶——所在的小区处于同在一座山峰的山坡上,不过中间被一层公路给隔了开。
    许玉芬家所在小区的住宅楼前种着一排经过修剪的阴香树,住宅楼的楼梯出口与路面之间连接着一道微微倾斜的桥状平台,四周围着早已生锈的铁围栏。铁围栏的边缘位置处绑着一根细竹竿,竹竿与不远处的阴香树之间系着一根白色的粗麻绳,上面挂着两张仍在滴水的棉质被套。
    韦家芳跨过桥状平台,走向楼梯间。楼梯间的外侧砌着一道水泥墙面,墙面被设计成镂空的形式。阳光穿过一个个镂空的菱形落在楼梯间内侧的墙壁上,斑驳的光影将整个昏暗的空间一瞬间点亮了起来。
    刚进门还不等韦家芳开口,正坐在沙发上的许玉芬立刻站了起来,她穿着一袭墨绿色的印花连衣裙,拿着手机靠近韦家芳,问道:“喂喂喂,家芳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搞投资啊?”
    “什么东西啊?”
    “就是金融投资,我最近啊,赚了好多钱呢,说了你都不相信。”许玉芬情不自禁地又笑了起来。
    韦家芳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你自己小心别给人家骗了。”
    “说得你妈这么蠢吗?我吃过饭比你吃过盐还多呢,你被骗了,我都不会被骗。”
    “好好好。对了,妈啊,之前给我介绍工作那个姐姐,你还住不住在市里啊?你有她电话吗?”
    “哪个啊?”
    “就是那个介绍我到汽车站上班的,好像叫芸姐吧?”
    “你先坐一下,我要找找才行。”说着,许玉芬走进卧室里,翻出那本黑色的手写电话簿,又戴上她的老花眼镜,一页一页地翻阅电话簿里写满的电话号码。韦家芳走向那张已经用了将近三十年的黑色旧沙发,沙发上铺了一层棕褐色的块状凉席,一旁立着的黑色电风扇在“呼呼呼”地转个不停。她刚坐下,正前方的电视机荧幕中就显示出一大片的红棕色泥土沿着山坡瞬间滑落,泥土中又夹杂着倒下的植被,最后停在了半山中。这时,两辆橙黄色的挖土机缓缓驶向山坡,一群穿着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则沿着另一旁的坡道往上走去。还不等新闻中的播报声响起,许玉芬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说道:“找到了找到了,你要找她干嘛啊?”
    “我合同快到期了,我想找她帮下忙。”
    “你们领导不同意给你续约啊?”
    “多找一个人保险一点嘛,毕竟那时候也是她帮忙介绍过去的。”
    “记得过去的时候给人买点东西。”
    “我知道的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眼看韦家芳就要开门离去,许玉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急忙说道:“等等。”
    “干嘛呀?”
    “今天鬼节啊,我买了鸭子,你晚上记得和汉东一起过来吃饭,顺便帮我一起烧烧袱子。”
    韦家芳离开没一会儿,许玉芬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点开屏幕上显示的信息,信息中跳出一张类似于股票数据波动的数值图。许玉芬似乎对这张数值图所呈现的数值并不关心,而是急忙将目光往下移去,紧盯着最下方显示的收益额,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想,要让家芳一起加入才行,这样的话,她还上什么班呀,像我这样每天坐在家里就能收钱了。
    不一会儿,她拿起茶几上放着的一大串钥匙,走了出去。许玉芬沿着马路走向低一层的马路,一路上始终洋溢着笑容,直到在那扇绿色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消失不见了。许玉芬将钥匙插入木门的锁孔里,但无论她如何转动钥匙,钥匙都无法动弹,门锁也迟迟没有被打开。
    她拔出钥匙,自言自语道:“哎呀,这个臭小子,没事换什么锁头,真是的。”
    她只好拍打着门口,喊道:“小龙,你在不在里面啊?快开门,我是姨妈啊!”
    此刻的房间里,许小龙仍意识模糊地躺在地板上,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清脆的声响,又好像有人在拿着什么东西不断敲打他的大脑,大脑深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过了好一会儿,许小龙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门外立刻又传来许玉芬清脆的嗓音:“小龙,快开门啊!姨妈啊!”
    许小龙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自从那天倒地以来,已经躺在地上睡了将近两天的时间。他浑身感到一阵乏力,但又不得不匆匆站起,将茶几上摆着的烟壶和吸管锁进卧室的柜子里。然后,他走进浴室准备洗一把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许小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憔悴的脸庞上印着三道干涸了的红褐色血痕,一道从眉骨上方横向划过,一道沿着鼻梁侧向一旁,还有一道则停在了眼睑下方一处已经结痂的痘痘疤痕上。他赶紧拧开水龙头,将整个头伸到水龙头下方冲洗了一遍,冰冷的清水中渗透出一丝丝微弱的红色,红色又随着水流一起钻入黑色的圆洞中,消失不见了。也是这一份冰冷在这一瞬间缓解了许小龙的疲乏,他在这份持久的冰凉中沉浸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许玉芬扔等在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许小龙随意地包上整块毛巾奔向门口,打开了门锁。许玉芬一进门就一脸生气地说道:“哎呀,你没事换这个锁干嘛呀,等下你在里面出什么事了都不知道。要是你真的出什么事的话,我怎么和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交待啊?”
    许玉芬看着垃圾桶里堆满了吃剩的外卖,以及沙发边缘处挂着几件粘满了汗迹的衣服,仿佛整间房子已经几个月没有清理过一般,不免又唠叨了几句:“这么大个人,自己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许玉芬只好无奈地走向浴室,提起湿了水的拖把和抹布准备开始着手清洁工作。她将许小龙扔在客厅沙发和卧室床上的脏衣服,连同已经发臭了的床单被套一起塞进了洗衣机里。许玉芬不时抬头看一眼正在卧室里帮忙收拾的的许小龙,他的脸庞似乎正在变得越发瘦削,露出显而易见的骨骼形状。许玉芬又说道:“你晚上过姨妈家吃饭吧,今天鬼节,你表姐和表姐夫也过来。”
    “我不去了,我晚上还有事呢。”
    “你能有什么事啊?”
    “反正我有事。”
    听到许小龙这么说,许玉芬也不想多做勉强。但是看着许小龙这副憔悴的模样,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心想,毕竟也是自己家里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都是我一直看着他长大成人的,总不能不管他吧?许玉芬又想起父亲离世前对自己一再重复的叮嘱:“以后我走了,你要帮着你妈妈多照顾一下小龙啊,他还小,不懂事,你作为长辈的,就多担待一些了,毕竟你二弟离这里也远,不能经常回来,就只能靠你了啊。”
    许玉芬想起自己投资刚赚了不少钱,便掏出手机给许小龙转了五百块零花钱,说道:“自己记得去吃饭,要买一些牛奶回来喝,补充营养,你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
    “谢谢姨妈。”许小龙脸上露出一道灿烂的笑容。
    另一边,前一天留宿于李文山家中的武忠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将近十二点才醒了过来,他一醒来就接到了黄子善的电话。黄子善告知武忠有一批捐助的服装和图书需要送到昆山市北边山区的村子里,让他早一点从支木市回来,武忠便告别了李文山返回昆山市。
    他驱车绕过层层山道,驶入支木市,当他经过大黄坡之际,已经伪装成一名出租车司机的凤英九正坐在一辆出租车里。他们两个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在大黄坡的主要行车道上擦肩而过,武忠独自驾着车继续驶向支木市的东北端的二级公路出口,而凤英九则缓缓向马路边停靠,她摇下车窗,假装若无其事地靠在主驾驶座座位上,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第八节

    清晨,阳光落在山峰灰白色的石块上,石块上长着一簇簇翠绿色的落叶阔叶林树木,当中又穿插着些许针叶树。一栋栋陈旧的建筑物也如同石块中长出来的树木一样,完美地与灰白色、油绿色、葱青色融合在了一起,建筑物群中独有的铅白色、暗粉色和浅黄色仿佛又为这道精致多添了几分柔情。
    八月份是支木市一年四季中最为炎热的一段时间,早晨七点未至,阳光已经开始大面积地从山边奔向建筑群,钻入每一户人家里。与之伴随而来的还有汹涌的蝉鸣,以及清脆的麻雀声。这一天,马笑反常地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推开卧室连接着阳台处的木门走了出去,阳光落在她渐渐苏醒的脸庞上,内心的情绪似乎也迎着蝉鸣的节奏,躁动不止。
    想到昨天转入理财软件的两百万现金即将带来的收益可能性,此刻,马笑感受到了一种惬意,一种她过去所不曾发觉的惬意。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夏日的蝉鸣竟是像波浪一般一阵一阵地袭来,原来自己家的阳台距离旁边的山坡竟如此之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那棵立在石块后方的芒果树,芒果树的枝桠上已经结满了绿色的芒果。
    马笑已经不再计算这两百万现金一天能给她带来多少收益,她想,至少可以让自己下半辈子生活无忧了吧?她还想,说不定我们也能搬到渝中市去住呢,不然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地方吗?
    好像在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有钱人们的生活,理解了他们全然享受于生活中的无忧无虑。而这一种曾经就连想不敢想的生活似乎正发生在马笑身上,她想,有钱真好啊,至少生活中大部分的不开心都被它所解决掉了,还有谁会说有钱不好的?
    在这阵洋溢着的愉悦中,马笑发觉自己突然生起了一种做早餐的欲望。她先将洗干净的黄豆和矿泉水一起倒入豆浆机,又在汤锅里烧开了水,放入面条,然后拿出炒菜锅下油煎了两个荷包蛋。当她坐在饭桌对面看着唐晋吃下面条时,她似乎重新在唐晋脸上找到了他们恋爱时的那份可爱,她笑了笑,抽出一张餐巾纸替他擦去溅到鼻子上的两滴辣椒油。
    “你没事吧?”唐晋疑惑问了一句。
    “老公,你说我们以后有钱了也搬去渝中市怎么样?”
    “这里不好吗?”
    “这里当然没有渝中市好了,一个小地方,现在连高铁都没开通,人家好多人有条件都搬出去了。”
    “哦,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听到唐晋冷淡地回应,换作以往,马笑很可能又要火冒三丈了。可是今天她却丝毫没有往心里去,她想,反正以后有钱了,两边都有房子,想住哪就住哪,如果他想回来我再陪他回来就好了,没准等他到那边住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就不会再想回来了,他现在觉得在这里好只不过因为没有感受过待在那边的好处罢了。
    看着唐晋离开家后,马笑一个人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她手里紧握着手机,等待理财软件数据的更新。客厅墙壁上挂着的圆型时钟转向十点的那一刻,马笑注意到她的账户收益额一下就多了整整六个零。她再次点开账户余额看了一眼,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满足地往后一躺,心想,太好了,我终于也有钱了,要不要买点什么呢?但她转念又一想,算了,还是先等等,先等那赚回了那两百万本金给唐晋放回去,剩下的就全都是我的了。
    尽管马笑一再试图告知自己冷静下来,但她的大脑还是忍不住飞速转动了起来,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究竟该如何使用这笔收益。她首先想到的消费项目便是外出旅行,毕竟她长那么大以来还没出过一次国们,她认为自己既然现在已经有了这样的条件,何不出去见见世面呢?
    马笑随手点开手机,翻阅与出国旅行相关的信息和图片,心想,要去日本吗?还是来一次欧洲豪华游?不然两边都去好了,反正也不过几万块钱而已,我一两天就能赚回来了。无意中看到那些分享旅游经验的博主们穿着精美的服装时,马笑又想,要不先买几件好点的衣服吧?
    不知不觉中,马笑挑选了将近一百件商品添加到了购物车中,然后不小心一点就点到了一个“路易威登”的页面广告,页面直接转向路易威登的官方网站。马笑顺着经典“MONOGRAM”手袋的栏目浏览看一眼,她想,也不是很贵嘛?不就一两万块钱而已,我现在的条件完全可以买得起。
    她想了想,最终决定给自己选择了一款中号尺寸的经典款手提袋,又搭配了一款同一色系的小号尺寸手袋。不过马笑并没急着付钱,而是截取了一张图片保存下来,准备等自己提取收益额之后再下单购买。
    傍晚,即将迎来股票停盘前,马笑又打开了理财软件,于她而言,即使这些钱尚未真正流到她手里,但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她的心里也会多一分期盼和希望。不过可惜,这多看的一眼却将马笑推到了悬崖边,她意外地发现早上收益额里多出现的那六个零不仅全都不见了,而且本金还少了一半。
    马笑不可置信地望着屏幕,呆了半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给陆总发送一条信息,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料陆总过了一个小时后,才回复她:“这很正常的,投资都是这样,不可能每天都是上涨的,我自己也亏了啊,等下星期开盘再看看怎么样吧,没准到时又翻了几倍了。”
    一天之内不见了一百万资产,这已经完全超出了马笑的心里承受范围。白日里所洋溢着的喜悦一瞬间被泛滥的忧虑全部吞没了,马笑也不敢对他人提起自己的不安,只能一连给陆总发了数条信息希望得到他的开解和安慰。可是直到第二天,陆总也没有回复过马笑发出去的任何一条信息。
    马笑也不敢向唐晋提起这件事情,只能在心里反复祈祷,念道,老天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下星期把钱全部赚回来啊,只要能赚回来,我就马上把钱取出来,我还到庙里给你们烧香,烧最贵的香,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啊!拜托了!
    然后,马笑就这么假装若无其事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这一天夜里,马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心中向老天爷和观世音菩萨祷告了多少次,也许因为人世间向他们所祷告的人数和祈求愿望的数量有些过于繁多,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早上,老天爷和观世音菩萨也没有听到马笑的祷告声。
    结果,马笑一打开理财软件,却发现自己的账户上竟然只剩下一个数字“0”了。
    马笑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在这一天里所经历的一切,两百一十三万的现金在一日之间全都蒸发了。她呆坐在床上,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就连担忧与恐惧也被这片空白挤得没有了容身之处。时间仿佛已经凝滞,马笑不敢继续往下想,也不敢再多动一动。她似乎宁愿时间就此永远凝滞,因为也只有在时间的凝滞中,她的所有顾虑和烦恼才没有了丝毫继续生长的空间和可能性。
    一个声音才刚刚从马笑大脑里冒了出来:“你要不要……”
    马笑立刻又把它压了下去,对着空气说道:“不!”
    马笑就这么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当她再次伸开双脚时,一阵尖锐的酥麻感沿着双脚直奔向她的大脑,她的大脑仿佛也因为这阵酥麻感重新又活动了起来。她自言自语道:“对,陆总,找陆总,先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马笑没想到陆总如今也像老天爷和观世音菩萨一样没了踪影,不管马笑是发出信息还是拨出语音电话,全都得不到陆总的回应。马笑不死心地又再一次给陆总发送了一条信息,结果手机屏幕中却跳出一个灰色的方框,里面显示出白色的字体写道:“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
    灰色的对话框不仅框住了马笑,似乎也框住了她最后的希望。她忽然开始慌张了起来,不停地说道:“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难道我被骗了吗?这不可能吧?这怎么可能呢,那个投资群……”
    而当马笑试图从聊天记录中再次寻找那个投资群的存在时,她发现自己的聊天记录和通讯录中只剩下了荒谬的嘲笑。马笑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陷入了一场骗局,就好像一旦她相信了之后,她的那两百一十三万现金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于是,马笑再次打开理财软件,找出软件中显示的客服电话。结果可想而知,只有沉默在无止尽的“滴滴滴”声中等待着马笑,她的内心开始陷入慌张、焦虑、惶恐,最后绝望将它们一个一个全部吞没。马笑双脚一软,坐在地板上就哭了出来,她想,两百万啊,到底该怎么办才好?我到底要怎么和唐晋说啊?
    马笑想了又想,她决定在自己想清楚该如何向唐晋解释之前,她不打算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情。好在唐晋一回到家就沉浸在游戏中,似乎对马笑的情绪变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们就和往常一样沉默地睡在同一张床上,各怀心事地继续生活。
    这一天在支木市里遭遇不幸的人除了马笑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便是艾薇。
    这一天下午,艾薇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小碎花露背无袖上装,搭配一条白色的超短牛仔裤,一个人在百盛购物中心选购衣服。离开的时候,除了身上背着的链条小型圆筒状手袋以外,他的两只手上又多了八个大小不一的纸质购物袋。
    艾薇一个人拎着购物袋走向马路边等待出租车,他完全没有注意身后有一个人已经跟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人正是许小龙。趁着艾薇从手袋里拿出手机之际,许小龙一个健步如飞冲了上去,他轻巧地在艾薇手肘处一拍,抓住他的手机一扯就将其抢了过来,然后跑向马路对面的小巷子。
    过了好一会儿,艾薇才反应过来,他拎着八个购物袋急忙往追去,高喊道:“别跑啊,有人抢手机了!有人抢手机了!”
    然而马路两旁的行人只是投以好奇的目光,并没有人计划上前帮助他拦下许小龙,最后艾薇只能无奈地站在马路边望着许小龙消失不见的身影。他生气地说道:“真是气死我了!”
    他转念又一想,不行,手机里还有钱呢,得赶紧申报挂失才行。
    于是,艾薇又急忙走回百盛购物中心,奔向位于三楼处的办公室寻找姐姐苏丽珍帮忙。苏丽珍给了艾薇两百块现金让他打车回家,同时陪同他到隔壁的通讯营业厅重新买了一台备用手机和一张新的手机卡。尽管当时的艾薇仍处于气头上,可当他看着姐姐苏丽珍在柜台前替自己操办这些事情时,他的心里突然又涌起了一股暖流。
    他想,原来遇到困难的时候有家人陪在身边是这样的一种感觉,真好。
    而许小龙成功逃脱后,立刻找人破解了艾薇的手机密码,试图取出手机账户里的余额,却不料艾薇已经在第一时间申报挂失,账户里的余额也被冻结了起来。许小龙丧气地把手机塞进裤袋里,翻墙爬入废弃的楼房,他坐在三楼楼梯后方的一张旧沙发上,又拿出艾薇的手机翻了翻,无意中在手机相册里发现了大量的照片。他看着照片中艾薇那双如小鹿般温柔的眼睛,仿佛一瞬间也陷入了沉迷,许小龙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感到一种模糊的,轻柔的气息在心中轻抚着自己。
    他继续往前翻阅着艾薇的照片,没想到照片中还有一部分是艾薇站在浴室中所拍摄的自拍照,在这些自拍照中,艾薇光着上半身露出了胸部,脸颊上泛着醉意般的红晕。许小龙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自拍照,不禁有了生理反应,他转过头确认了附近没有人后,又解开皮带,把手伸进了牛仔裤里。他一边看着艾薇赤裸的上半身,一边快速地在牛仔裤里抽动着自己的手,最后他索性扯下深灰色的内裤,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一团白色的液体溅到了许小龙的胸膛上,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操,可以啊你,小龙。”
    被吓了一跳的许小龙急忙拉扯着上衣,试图遮住自己的下体,然后扣上了裤子。许小龙回过头只见李永康站在身后不远处笑着继续说道:“小龙,你不会还是处男吧?”
    许小龙仿佛受到了屈辱一般,反应强烈地回应道:“你他妈的才是!”
    “你要不是的话就不用在这里打飞机了啊,哈哈。”李永康笑着说道,“要不要哥哥带你去玩玩啊?”
    “滚!”
    “我说真的啊,我最近都搞了三个了,容易得很。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轮流来啊。”
    许小龙以为李永康只是为了刺激自己故意撒的谎,他挑衅地回应道:“妈的,你以为我信你啊?!”
    “操,骗你干嘛啊!老子最近搞了三个都是女司机,我早就猜到了她们不敢去报警,所以专挑她们下手的,有一个还搞了两次。”
    “有本事你再去搞一次,拍下来看看我就信你,不然你就别在这里哔哔了,老子没空鸟你。”
    其实许小龙也不知道李永康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或者说他也并不关心李永康是否真的在撒谎,他当下只不过迎合着自己上头的情绪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废弃楼房。但对于李永康而言,这些话无疑对他构成了一种强有力的挑衅,而这种对自尊心所形成的挑衅恰好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
    他想,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自己如果不证明一下的话,岂不是成了个笑话了?
    想起之前一连三次都得手的经历,李永康心里那种战无不胜的情绪一下就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准备再次主动出击。
    过去一连三天的时间里,假扮成出租车司机的凤英九在每天晚上五点过后都会出现在大黄坡附近打转,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才收工离去。她特意找来些许填充物垫于胸部间,抹上了淡淡的橘色系口红,以突显自己身上的女性特质,但依旧没有任何收获。尽管这三天里也遇到了不少错把凤英九当成出租车司机的客人想要乘车,但是凤英九一问他们的目的地,只要听到不是铁西村或者看不到任何与犯人相似的特征时,她便全部拒绝。
    这一天也一样,凤英九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停下车靠在马路边。她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心里似乎也有了一些疑虑。她想,这样是不是真的能把犯人钓上钩?我怎么能保证对方一定会坐上我的车呢?其实现在这样也还是回到了一个关于概率计算的问题上。
    她又想,算了,再等等看吧,反正另一边的调查也在继续,现在双管齐下,总得有一个行得通吧?
    渐渐西沉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刚刚下班的韦家芳坐在公交车上和凤英九擦肩而过。她们似乎早已经不记得彼此,仅有过的一面之缘也在这几年流逝的时间中被磨成了灰。凤英九继续往大黄坡附近的另一个方向开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在平淡无奇中消耗侦查过程里的大部分时间,没有电影里的惊心动魄,也没有传奇,只有如此刻一般的冗长与重复。
    在这份冗长的等待中,凤英九又多等待了一个夜晚,手机上的时间在不停流逝,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她心里好像存在着另外一个声音在重复地告诉她,要坚持等待下去。
    如果要问凤英九从事这份工作这么多年以来真正学会了什么事情的话,她想一定只能是“等待”。
    她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所参与过的案件中,大多数时候都只能等待,就像一个猎人在漫长的黑夜中等待猎物自己上钩,他们也常常不得不等待一个证人想起一些他原本没有意识到的细节,等待一丝蛛丝马迹浮出水面,等待犯人露出马脚。尤其当她处于一个极为被动中的处境时,除了等待,她别无他法。
    她想,如果没了这份继续等待下去的耐心,她很难想象那些沉寂了十几年或者数十年的案件如何得以重见光明。所以她也一样,她必须等待,必须学会等待,冷静地等待。她再一次告诉自己,等待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虚耗,而是一场真正的较量。
    而她,一定要做那个最终取胜的人。等待,然后一击致命。
    第二天清晨四点四十五分,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出现在了附近的街道上,男子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一双灰白色运动鞋还有一件浅灰色的上衣,同时戴着一个浅蓝色的医护口罩。凤英九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名男子,而是在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发现男子似乎正在大黄坡附近的两条道路上反复打转,像是在寻找或者打量着什么。
    男子重复地从凤英九的汽车旁边经过四次之后,他才终于凑了上前,问道:“走吗?”
    凤英九假装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目光中早已注意到男子眉间的那颗颗黑痣,问道:“去哪啊?”
    “铁西村。”
    “九兴那边?”
    “是啊,走的话可以按夜车的价格给你加钱,走不走?”
    凤英九用余光瞥了男子一眼,看见男子闪烁不定的眼神,她在心里已经猜到眼前的男子多半就是那三起强奸案的犯人。她故作迟疑地想了想,说道:“上来吧。”
    凤英九按下出租车的“空车”立牌,发动汽车往渡江大桥一桥驶去,为了削弱男子的注意力,凤英九又故意打开了中控台的收音机,嘈杂的声音在汽车里回响了起来。
    深沉的灰色几乎与黑色融为一体,压在支木市的上空,渡江大桥一桥正下方的玉西江在奔腾中传出一阵阵澎湃的回响。凤英九开着车驶过接连不断的坡道,一栋栋高低不一的建筑物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只有零星的房舍里透出微弱的光亮。越远离支木市,光亮就变得越微弱,当凤英九开着车冲上一道高耸的坡道时,最后一道肉眼可见的亮光仿佛茫然宇宙中被远远抛离了的恒星,接着,化为一团星云,只剩下模糊的光影。
    黑夜又重新吞噬了一切,借着汽车的前大灯,凤英九可以看见他们正在慢慢靠近案发现场。她开始把车速放慢了下来,余光一刻也没有从男子身上移开。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钟,男子突然就从身后靠向凤英九,手里握着一把短刀,说道:“不想死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你,你想怎么样啊?你要多少钱?”
    “把车从路边开过去。”
    这个凤英九已经至少检查过十次的案发现场,她似乎就算闭着眼也知道该往哪走,她按照第一次案发现场留下的汽车车痕,把车停在了同样的位置上。远处的断崖边刚好足以窥见包围于群山中的支木市,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璀璨的夜空,只不过此刻的凤英九并没有闲情多作欣赏,男子已经催促着她走下了汽车。
    男子命令凤英九停在引擎盖前,说道:“把裤子脱了。”
    “你想干嘛啊?”
    “你觉得呢?你觉得脱裤子还能干嘛啊?别他妈的那么多废话!”
    凤英九伸手解开皮带,同时,眼前的男子也伸出一只手解开自己的皮带和裤子。正是在这个空隙间,凤英九将手上的皮带一抽,闪电般地缠向男子那只握着短刀的手,男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手中的刀已经掉到了地上。
    凤英九又是一个转身,在男子双脚后方的腘窝处一踢,另一只手如作刀状往男子的后劲一劈,毫无警觉的男子立刻跪倒在地。凤英九并不打算给男子还手的机会,立即快速地将男子的右手和左脚捆在了一起。她撕开男子戴着的口罩,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孔,男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凤英九却是一脚踩在了男子的后脑勺上,男子只能吃了一嘴的土。
    “没叫你说话。”凤英九说道。
    期间,苏百万和李立峰一直开着另一辆汽车在附近配合凤英九的工作,当看到那名陌生男子上了凤英九的车后,他们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他们刚抵达现场,就发现凤英九早已将犯人制服在地。
    苏百万开玩笑地说道:“BOSS,你这身武功不传授一下真的太可惜了。”
    “赶紧押回去吧,早点审问,早点休息。”凤英九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又把取出的充垫物抓在手里,开着出租车回到了公安局。最后在审讯中,男子被证实了便是之前三起强奸案的罪犯,他在被关进监狱前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永康”。
    第九节

    关于李永康被捕入狱一事,许小龙仍是一无所知。他沉迷在白色的烟雾中,又一次翻开艾薇的照片,仿佛艾薇从手机屏幕中走出来了一般,穿过白色烟雾走向许小龙,亲吻他湿润的双唇。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爱上了照片中的这个女孩。
    这一次许小龙终于不再一个人在马路上疯跑,他看到的是他们两个人牵着手,穿梭在云端。尽管许小龙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但他却看到他们在一团又一团凝固的巨大白色棉花上方奔跑,跳跃,拥抱,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样,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中进入了一片永恒之地。
    许小龙沿着坡道直冲而下,最后停在了玉西江边的马路上,马路边围着灰白色的水泥围栏,渐渐升起的阳光照在泥黄色的江面上,几只停在江边浅滩上的白鹭展翅飞了起来。许小龙望着浑浊的江水,不停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他身上的白色短袖上衣,疲惫感又跑了回来。
    他转身往家里走去,刚走到门口,手里那台原属于艾薇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许小龙点开一看,只见一条未读信息中写道:“您好,可以把手机还回给我吗?我里面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钱作为交换。”
    突然间,许小龙意识到自己手中正握着的这台手机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契机,这个契机将会把他和艾薇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种兴奋和沸腾的感觉刚想涌起来,不知道为何却又被他体内无尽的疲惫感压了下去。许小龙无力地躺在床上,强迫着自己睁开眼,他试着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先给艾薇回复一条信息。
    “可以啊,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想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认识你,你只有答应和我去吃一餐饭,我就把手机还给你。”这条消息刚刚发送出去不到一分钟,许小龙似乎就已经无法再支撑住内心中不断袭来的疲乏,他双手一松,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后来艾薇再发来的消息也没能再把他叫醒,他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脸上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
    城市的另一边,几乎一夜未眠的马笑似仍没有一丝睡意,唐晋仍躺在床上享用自己的周末时间时,马笑早早地就走了出去。她一个人往菜市场方向走去,走到一棵香樟树下才停下脚步,然后悄悄地拨打了郑美琪的电话,试探性地问道:“诶,美琪啊,我想问一下那个投资群怎么没了啊?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在郑美琪的告知下,马笑才相信自己确实陷入了一场巨大的骗局。原来同样参与了投资的郑美琪也被骗去了五万元的投资本金,她又问道:“你不会也投了钱进那个软件吧?你投了多少钱啊?”
    不敢说实话的马笑,只能谎称自己投了十万元。郑美琪又劝说道:“那你比我还多呢,你要赶紧去报警啊,我昨天都已经去报警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回来,真是烦死了。真的,你要去报警才行,人多了,他们才会重视的,我们的钱才有可能拿回来。”
    听到“报警”二字并没有缓解马笑原有的焦虑,反而加剧了她内心的情绪负担。马笑哭丧着脸站在马路边,心想,报警也就意味着肯定会被唐晋知道了,我要怎么和他解释呢?毕竟那两百万是他们公司的钱,他肯定要骂死我了,我怎么那么蠢,那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
    经过一整天的反复思考,马笑最终在夜晚降临之时决定向唐晋坦白。她想,要说就快点说吧,再拖下去,等下连找回那笔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大不了如果他要离婚的话,就离了。
    马笑一鼓作气地走进书房里,她脱下唐晋正挂在头上的黑色耳麦,不等唐晋先开口,就说道:“我从你公司那笔钱拿了两百万去做投资,但是被骗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报警。”
    “你说什么?”唐晋一脸震惊地看着马笑,就连游戏中的角色被人一刀杀死,他似乎也已经顾不上。
    马笑真的以为唐晋没有听明白她刚才所说的话,准备又把话说一遍,但是唐晋抬起手阻止了他。他站了起来,脸庞两腮处的肌肉颤也跟着发出颤动,唐晋把椅子一推,转身走向卧室。当他看到行李袋最下方整齐地堆放着大同小异的冥币时,心中的怒火仿佛刚被人浇上一桶油,一瞬间窜了起来。
    唐晋试图压抑着情绪,往上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正在冒出的嗓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发出颤动:“我不是和你说过别碰这笔钱吗?”
    “我也没想到……”
    马笑话没说完,唐晋突然间就抽起累在一块的冥币掷向马笑的面门,低声骂道:“你真妈的疯了!”
    马笑一下就哭了出来,她心里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能转身走进书房,关上门一个人趴在床上哭个不停。卧室里敞开着通往阳台的木门,一阵蝉鸣闯了进来,仿佛在唐晋此刻的处境嘲笑不止。他疲惫地坐在地上,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与马笑结婚,他对她的厌恶似乎也在这一瞬间到达了极致,认为她不仅仅只是懒惰恶心贪婪,而且愚不可及。
    唐晋把行李箱最底层的冥币全倒了出来,又把剩余的人民币依次装了回去,塞进衣柜里。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陷入今天这般的处境,心想,没了两百万,拿什么填补?卖了房够吗?
    眼看着心里的火苗又要再一次燃起,唐晋索性将那堆冥币连同床单包在一起,提起来走了出去。
    唐晋把床单和冥币一同甩入汽车的后排座,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支木市里,似乎只有这样,他的情绪才能稍稍得到一丁点儿平复。在西南端驶离支木市的方向上,唐晋忽然疯狂地踩下油门,窗户边不断卷入的热风扑向他那张紧绷的圆脸,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唐晋想就这么踩着油门,从前方尽头的断崖处直冲而下。
    在他看来,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解决掉所有烦恼。可他心中又冒起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质问着他:“这又不是你惹出来的事儿,凭什么要让自己受罪呢?就算真的要死,也应该是她才对,不是吗?”
    唐晋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他就刹住了车,他感觉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唐晋闭上了眼,等待情绪慢慢落下,他才走了下去。他看见一只黄色的狸花猫躺在车轮下,四肢僵直地伸向同一个方向,两颗尖锐的白牙从张开的血口里露了出来。
    黄色的灯光照在唐晋身上,他看着地上那一小团暗红色的血液,内心翻滚的愤怒仿佛也随着这只狸花猫一起死去了。他在原地呆滞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向车尾箱,拿出两个废弃的塑料袋还有一瓶没有开封过的矿泉水再次走到黄色狸花猫的尸体旁,先是用塑料袋将狸花猫装起,又倒出瓶装的矿泉水洗去车轮上的血迹。
    那一刻,一个细微的声音钻进了他的心底,说道:“要是死的是马笑就好了。”
    已经冷静下来的唐晋重新发动了汽车,他调头转向远处的一片空地,在空地上点燃了从家里带出来的冥币和床单。望着那团燃起的火光,黄色、红色、紫色、蓝色、青色以及一闪而过的白色,他将黄色狸花猫的尸体连同外面套着的两层塑料袋一起头进了火堆里。白色的塑料袋和黄色的猫毛紧紧地黏在一起,如同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一般,一股恶臭的气味在温热的黑夜里四散了开。
    唐晋好像在那团突然变得炙烈的焰火中又看到了那个躺在深灰色地板上的裸体女子,挣扎,抖动。
    第二天,唐晋只是提醒了马笑一句:“喂,报警的时候别说那两百万是公款,就说是自己的。”
    说完后唐晋就自己一个人回了公司,而马笑则拿着身份证前往支木市公安局进行报案,负责接手这个案子的人正是凤英九。凤英九本以为刚刚完成一个案子的侦破,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没想到计划又被打碎了。她只能叹了一口气,穿过走道走向审讯室,同样刚刚抓获“拦路抢劫案”最后两个犯人的同事正押着犯人准备送往监狱,他们与凤英九在过道处四目相对,抬起手打了个招呼,问道:“又来新的了?”
    “是啊。”
    “辛苦了啊。”
    凤英九疲惫地挤出一道笑容,转身走进一旁的审讯室里接见了马笑。马笑按照唐晋所交待的话隐藏了一部分信息,只是告诉凤英九自己在一个理财软件上被骗了两百一十三万现金,又向她展示了理财软件上的数据,以及自己与陆总的聊天信息。
    这一天,前往公安局报案的受害者除了马笑,还有许玉芬,马笑刚刚离开公安局不到半个小时,韦家芳就带着许玉芬走进了公安局的办公楼里。面色苍白的许玉芬不时重复地抱怨道:“现在的人怎么那么没有良心,就连我这种老年人的养老钱也要骗,这什么世道呀?”
    听完许玉芬的陈述,凤英九第一时间就将她和马笑的案子联系到了一起,同时又交待负责内勤工作的周佳怡调出了郑美琪的立案口供。她发现尽管这三个人分别在网络与三名不同的骗子展开了联系,但是她们所使用的无疑都是同一款理财软件。
    眼看三名诈骗份子的微信帐号都没有绑定身份证,凤英九已经猜到这条线索没办法继续跟踪下去,所以她立即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这个款名为“点金之道”的理财软件上。通过技术科的帮忙,凤英九先是确认了这款理财软件上股票数据的真实性,结果发现这些浮动的股票数据完全是通过人工在后台进行操作所呈现的结果。
    凤英九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到了这款理财软件背后所登记的公司,其名录为“百濮省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通过与昆山市警方联系的过程中,凤英九发现这家名为“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企业似乎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其法人黄子善在企业名录中还关联着另外一家名为“昆山市有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企业。这两家企业与常见的空头公司并不一样,他们不仅在省级和国家的税收系统有着完整的数据表格,而且根据昆山市警方第一时间提供的资料,凤英九还发现这两家企业经常联名举办一些慈善活动,包括对百濮省境内偏远山区的小学进行资产以及衣服等物品多方面的捐助。
    而最让凤英九感到意外的是,同为黄子善旗下的昆山市有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还参与了一系列企业宣传片和广告片的拍摄制作,甚至包括了一部在知名视频平台“酷艺鹅”上合作播放的网络大电影《大神·天启》。
    凤英九点开这部电影快速地观看了一遍,影片中大量低劣的特效效果、粗糙的美术、服装造型与插科打诨融合在一起,凑足了整整七十分钟的时间。片尾处相继跳出完整的人员信息,包括“导演编剧:黄子善”、“制作公司:昆山市有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出品方: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等。
    看着一排排滚动的白色字幕,凤英九始终有些难以将其与自己正在经手骗局联系在一起。一丝短暂的怀疑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难道是弄错了吗?还是说这家公司的资料被人盗用了呢?
    为了弄清楚这些问题,凤英九决定携同苏百万第二天一起前往昆山市进行追查。
    热浪涌过山头,跌入山谷,在山谷的最底层,苏百万驾着车和凤英九一起沿着弯道一圈一圈地绕上山头。热浪迎面扑来,空气中似乎肉眼可以见的团团热量正聚集到一起,凝固于半空中,充盈着整片天地。
    凤英九靠在副驾驶座的座椅上,突然问道:“苏百万,你还是处男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仿佛窗外的热浪一般卷向苏百万俊朗坚毅的面孔,让他感到一阵发烫。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的上司会给自己抛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是不解地问道:“问这个干嘛啊?”
    “你害羞了么?”
    “怎么可能啊?!”苏百万故作镇定地继续开着车,不敢正眼去看凤英九。凤英九只是感到有些好笑,和往常一样发出一丝怪异的笑声,这别具一格笑声似乎正如她的面孔一般,总是能让人过耳不忘。苏百万还以为凤英九是在嘲笑自己,为了维护自我的尊严,他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都谈过四五个了。”
    “所以呢?”
    “所以……”苏百万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话,却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凤英九则一边划过手机,一边说道:“你知道每年大约有5200吨的太空尘埃落在地球上么?”
    “真的吗?”
    “嗯,我看一个新闻说的,这些尘埃主要来自彗星与小行星的碎片。”
    “那为什么看不见啊?”
    “因为部分颗粒在进入地球大气层的过程中就已经完全气化了,而另一些则幸存了下来的变成了微陨石,可是太小了,肉眼看不到的。”
    随后,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在沉默中凤英九闭上眼睡了过去。凤英九好像在梦中回到了上一次前往昆山市时的场景,曾经的刑警队大队长宋斌的话又一遍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他坚定地说道:“小凤,我觉得你应该留下来,不要浪费你自己的天赋,我希望你成为我们市里第一个可以执行外勤的女刑警。但是你自己也要想明白,一旦你选择留了下来,你就得抛开自己性别身份,在这里不会获得任何优待。”
    那时候,参加工作还不到两年时间的凤英九因为意外获得大队长宋斌的赏识而被调往刑警队,协助进行刑侦工作,她没想到自己接手参与的第一个案子便是这起跨越了青海、府天和百濮三省的特大枪支走私案件。凤英九跟随宋斌一起从支木市前往昆山市追捕枪支走私罪犯,最后在运输的热水器设备中发现了大量的走私枪支,包括十五支五六式军用冲锋枪以及三十支仿五四式手枪。
    两名犯人在追捕过程中侥幸逃脱,凤英九清楚地记得那是她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开枪射击罪犯,尽管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操练,但是实战于她而言还是第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握着手枪的那一刻,她似乎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击中犯人。那一次她一共只开了两枪,每一枪都击中了罪犯,但却又没有将他们杀死。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凤英九正式获得了刑警队和公安局领导们的认可,得以留了下来。
    可每次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凤英九也总会情不自禁地记起那名在现场帮助了他们的私营出租车司机,她记得那名司机留着干净的平头,穿着一身黑色的宽西装,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手里握着一把精巧的黑色匕首。她当时总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大男人要把自己汽车的座椅全都套成粉红色呢?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名司机,心想,对啊,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了?为什么我老想不起来了呢?
    第十节

    黄子善,一名曾经连续三年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的落榜生,在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导演梦。年少时的黄子善一度希望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像让-吕克·戈达尔一样伟大的电影导演,然而在现实一遍又一遍的撞击中,黄子善没想到自己竟然最终只能回到昆山市,成为了一名拍摄制作宣传片和廉价广告片的导演。
    可他毕竟还有一个电影梦,又该怎么办呢?
    思来想去,黄子善始终认为一个男人必然应该去想办法完成属于自己的梦想,即使失败了,也总得做出尝试。带着这份男孩般天真的执念,黄子善决定使用自己拍摄宣传片和广告片所赚来的钱,同时又谈了一些品牌的合作与投资,准备拍摄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
    为此,黄子善专门注册了一个影视公司方便进行整个电影项目的运作。很显然,出于对让-吕克·戈达尔的崇拜,黄子善不可能对自己那部网络大电影《大神·天启》的最终成片感到满意,他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最终竟然拍出了一部和让-吕克·戈达尔没有丝毫关联的电影。
    自从《大神·天启》登录“酷艺鹅”视频网站以来,黄子善曾经问过自己很多次,究竟问题出在哪呢?
    后来,渐渐地黄子善就不想再去思考这一类过于深邃的哲学问题,因为他发现这些问题往往总会让他陷入痛苦和自卑之中。可为什么他要让自己感到痛苦呢?毕竟他的电影没有亏损一分钱,他应该高兴,不是吗?
    是的,黄子善在心里回应了自己。
    自从那时候起,黄子善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想,他需要拥有更多的钱才能拍出一部好的电影。
    究竟多少钱才算多,其实黄子善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于是,他的注意力从如何拍好一部电影转向了如何赚取更多钱的思考中。或许正是因为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黄子善确实足够诚心,所以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这块裂开的“金石”。
    这块“金石”便是这款名为“点金之手”的理财软件,本来花了七万块钱买下这款软件的黄子善也只是抱着尝试的态度,他完全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上钩。他并没有将此归功于自己真正隐藏的天赋和智商,而只是单纯地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以“蠢人”占了大多数。
    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黄子善决定重新注册一间新的公司,也就是“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同时,他开始将整个公司的运作进行系统化整理,专门招来十名专业的销售人员,全部由自己亲自进行培训,然后安排他们每天在网络上找人聊天,劝说对方使用黄子善公司的理财软件“点金之手”进行投资理财,而黄子善则在幕后对整个理财软件的数据进行人工操纵和修改,从中牟取暴利。
    黄子善相信自己只要坚持下去,他很快就会赚够足以让他拍出一部优秀电影所需要的资金。
    在此之前,也不知道黄子善是不是真的运气好,一直都没有人因为投资失败而前往公安局报警,单纯地相信了软件中被篡改过的股票数据,只是认为自己运气不好。可是这一天,黄子善正因为赚了两百多万而兴奋不已时,却意外地获得了消息,另一家同处于昆山市的骗局公司遭到了警方逮捕。
    那天下午开始,黄子善的左眼眼皮一直在跳个不停。他想,不会要出什么事吧?
    于是,黄子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思考自己是否要收手,但他似乎又舍不得这样快速的赚钱方式。黄子善并不知道此时支木市的刑警队已经开始对他和他旗下的公司展开了调查,他看着公司账户中所显示的一千零五十万余额,心想,要不然先取个五百万现金出来好了,剩下的钱过一段时间再转出去,以防万一真的出什么事,自己的钱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全没了。
    想到这里,黄子善急忙给财务龚琪打了电话,交待她前往银行取出五百万元整的现金。为了以防万一,黄子善又说道:“你去的时候叫上武忠一起,让他陪你一起去,安全一点,取到钱了就赶紧拿来我办公室。”
    不料龚琪却回应道:“要预约的啊,那么大的数额,我刚才打电话问了,只能预约到后天。而且武忠哥不是去田源县那边送捐助的物资了吗?都没回来了呢。”
    黄子善想了想,只好说道:“那你到时就叫陆善坤陪你去吧。”
    此时,另一边在支木市里,韦家芳正在为自己工作续约一事四处忙碌奔波,她找到曾经介绍自己进入支木市客运站工作的芸姐时,距离合同到期已经只剩下九天时间了。韦家芳特意买了两大包精装的新疆大枣和一包松茸前往拜访芸姐,不料芸姐却不在家,而只有芸姐的丈夫和女儿待在家里。
    芸姐的丈夫给韦家芳倒了一杯茶后,解释道:“我估计她也帮不了你了。”
    “哥,如果要花钱打点的话,我也可以接受的。”
    “不是这个问题,也不是不想帮你,她去年就是因为帮人家弄工作的事情被举报了,再加上她自己的下属在工作上也出了些失误,春节刚过完就被调到白马镇那边去了。你想,她哪里还管得那么多?”
    “这样啊。”
    “这些东西啊,你也拿回去吧,没帮到你,也不好收你的礼。”
    “都拿来了,你就收下吧,就当作上次帮忙感谢芸姐的,也不是什么厚礼。”
    韦家芳沉默地呆坐在沙发上,她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丝希望就这么破灭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更让韦家芳感到难过的是,在她离开芸姐家走向公交车车站的途中,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点开未读信息一看,只见是同事林悦鑫发来的信息。林悦鑫在信息中告知韦家芳自己获得了工作的续约,而且可能会被调往负责检票的工作岗位。
    那一刻,韦家芳的心情一落千丈,她心里似乎已经明白,杜玉松的目的就是想要彻底地占有她。一想到杜玉松那张天庭发亮的紫棠色面庞,韦家芳体内不禁泛起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一股逆流的胃酸从她的胃部一下被挤了上来,溢满整个喉部,导致她不由得干咳了几声。
    “妈妈今天要和外婆带你外公去医院复查,所以你今天就跟着你爸爸吧。”母亲的声音忽然在韦家芳耳边响了起来,她匆匆转过头,四下一望,可是却不见母亲的身影。韦家芳透过公交车最前方的挡风玻璃望了出去,看见公交车穿梭于来往的车流之中,眼前的所有景象仿佛在一瞬间渐渐褪去了颜色,只剩下枯萎的棕褐色。
    她想,好奇怪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呢?
    在一整片枯萎的棕褐色中,一幕幕早已被韦家芳遗忘的画面相继浮上了心头,她首先看见的是那包红色的麦丽素包装袋,然后一瞬间,咖啡色的麦丽素圆丸撒了一地。接着,一阵如婴孩般的哭声响了起来,哭声充满了一阵阵袭来的热风。
    由于它们出现得太过于突然,而且只在韦家芳的脑海里停留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以至于她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回想起那是一段什么样的过往。她试着闭上眼,父亲那张充满生气的面孔突然间跳了出来。
    “爸爸,我们要去哪啊?”
    “去观音村。”
    “观音村在哪啊?”
    “在支木市的最北端。”
    “那观音村里住着观音菩萨吗?”
    “对啊,所以你要听话才行,知道吗?你不听话的话,观音菩萨就不会保护你了。”
    “我很听话的。”
    韦家芳望着脑海里那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一件浅绿色的荷叶边无袖上衣,搭配着一条不合时宜的白色双层纱质蓬蓬裙,头上垂下两根麻花辫。小女孩和穿着一件靛青色翻领短袖上衣,搭配灰色长西裤的男人坐在一辆小型的巴士上,巴士行走在一段完全没有铺设柏油的黄泥路上,零落的石块不时撞击着轮胎,在摇摆不定的燥热中,厚重的尘埃滚滚卷起。
    男人靠向小女孩,把手一伸,匆匆关上了窗户,车顶上那扇旋转着的塑料电风扇“呼”地一下吹动了小女孩白色的蓬蓬裙。这时,韦家芳似乎才想了起来,原来那个帮着两根麻花辫的小女孩便是自己,而坐在旁边的男人正是自己已经过世了的父亲韦钰。
    韦钰没有望向韦家芳,而是转过头与邻座、还有后座的其他三名男子聊了起来,说道:“你说年纪轻轻地就出了这种事,以后怎么办才好呢?就算好了,估计也只能调去做内勤工作了吧?”
    “内勤说不定也不差啊,至少没咱们那么辛苦,还没有生命危险呢。”坐在韦钰身后那名秃头的男人说道。另一边和韦钰仅隔了一条过道的座位处坐着另外两名男人,他们坐在一起,探出头,一个梳着一头刚睡醒的三七分发型,一个烫了一头卷发。卷发男子说道:“就怕以后都离不开拐杖了,他都没成家呢,唉,难搞。”
    韦钰又说道:“内勤也不一定好啊,钱肯定得少了,就像我媳妇一样,没多少钱的。”
    三七分发型男人捋了捋自己翘起的几缕发丝,又问道:“这次上面赔了多少嘛?”
    “据说按四级伤残算的,也是工会帮他争取来的,好像赔一年多的工资,休养期间的工资照发。”
    秃头男人又说道:“那这还行啊。”
    三七分发型男人回应道:“行啥呀,这伤残可得跟一辈子呢。换你,你愿意啊?”
    与韦钰对话的三名男子全都是他在钢铁厂的同事,他们当时正一同前往支木市沙江县九兴镇观音村去探望一名工作中意外被压断一条腿的同事刘能。事情发生在1994年的夏天,那一年韦家芳刚满九岁,由于母亲许玉芬要陪同外公前往医院做复查,韦家芳只能跟着父亲韦钰一同前往观音村。
    在韦家芳的记忆中,除了职高大专联合课程的五年就读时间生活于临近的凉西市外,她从小到大的其他时间几乎一直生活在支木市里。可是在这过去的三十四年里,观音村她却也仅仅去过一次,也正是1994年随同父亲一起前往的那一次。
    刚刚抵达刘能家没多久,韦钰担心韦家芳无聊,便塞给她五块钱让她自己到不远处的小卖部去买些零食吃。韦家芳已经不大记得那家小卖部的具体模样和方位,也已经不记得当时观音村荒凉与贫瘠的气息,她只能依稀想起自己当时买了一整包的红色麦丽素。
    现在,韦家芳还想了起来,当时小卖部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高与自己相仿的男孩,男孩穿着一身破旧的军绿色服装和一双解放鞋,肩膀上捆着暗红色的印花背带,身后冒出一个眯着眼的婴孩。韦家芳没有理会那个男孩,撕开麦丽素的红色包装袋,拿出一颗麦丽素放进嘴里,准备在小卖部附近转一转,但没想到走着走着突然袭来一阵尿意。
    她一看见小卖部旁边的茶馆后方有一块茂密的树林就跑了过去。韦家芳躲在树林的草丛中,脱下百色的蓬蓬裙,又把那包麦丽素夹在腹部和大腿之间的空隙处,准备在草丛堆里小便。不料刚才那个背着婴孩的男孩又一次出现在了韦家芳面前,他站在韦家芳前方不远处,好奇地蹲下身看着韦家芳。看到浅黄色的尿液洒落在干枯的树枝上,男孩似乎感到有些困惑。
    接着,那个男孩解开了自己的裤子,低下头又看了看。
    这时,男孩背着的婴孩突然间哭了起来,哭声打破了林子间的沉默,韦家芳仿佛也被哭声吓到了一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男孩急忙收起拉开裤子的手,往后拍打着婴孩的屁股,小声说道:“别哭了,陆善坤,再哭我就扔你在这里喂狼。”
    那名名为“陆善坤”的婴孩却反而哭得更加大声了。也不知是不是这阵哭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不一会儿,两名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同时出现在了那个男孩身后,他们和男孩一样,纷纷望向正蹲在地上撒尿的韦家芳,但是他们的目光中似乎又带着一种和男孩不一样的东西。
    那种似乎正在渐渐充满两名中年男子瞳孔的东西不禁让韦家芳感到害怕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像突然间听到动静的兔子,韦家芳决定将其视为一种危险存在的信号。她急忙抽起裙子,转身就跑,她甚至忘了那包自己只吃了一颗的麦丽素,麦丽素包装袋随着她站起来的一瞬间掉落在地,咖啡色的麦丽素撒了出来,纷纷滚向四周。
    男孩捡起其中的一颗麦丽素,不解地望向远处,只见韦家芳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的树林里。
    本来韦家芳也是准备跑回刘能家里,但在某种恐惧的驱动下,年仅九岁的她似乎刹那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她只能漫无目的地奔跑。跑过草丛,穿过树林,跃过一小片菜地和鱼塘,最后钻进了一处破败的建筑物里。
    那座建筑物里堆积着坍塌的柱子和木块,还有未烧完的半截蜡烛、灰色的碎瓦片、几块被烧破了的红色和金色丝绸布料、以及一个滚落在地的白色头部雕像。白色的头部雕像正面对着挤着角落处的韦家芳,韦家芳和它一样全身沾满了灰尘和缠绕的蜘蛛网,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过于害怕,过了好一阵子才认出那个白色的头部雕塑原来是观世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面对着韦家芳露出平缓的笑容,韦家芳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地躲在阴暗中,然后默默地在心中祈愿道:“观世音菩萨,请你保佑我,保佑爸爸找到我,我回家之后就给你买一包新的麦丽素。”
    韦家芳已经记不清楚究竟过了多长时间,她只大约记得当时双脚发麻的感觉,还有被凿空的屋顶上空逐渐消失的光亮,然后隐约中传来了父亲的叫喊声:“家芳,家芳,你在哪啊?”
    这一段早已被遗忘多年的往事似乎因为那阵熟悉的恐惧感又再一次浮现了出来,韦家芳总觉得那两个中年男子模糊的脸庞似乎正在慢慢地与杜玉松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喂,终点站到了啊,你下不下车啊?”
    韦家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坐过了站,她尴尬地笑了笑,走下了公交车。所幸“108路”公交车的终点站距离韦家芳家所在的位置不过三个公交车车站的距离,她想,算了,还是走回去吧,也没多远。
    没走几步,韦家芳心里似乎仍然无法完全摆脱心底深处那阵如触电般的恐惧感。她只能抬起那只颤抖的手,拉开手提袋的拉链,在手提袋的最深处掏出那包蓝色包装的香烟,取出一支抽了起来,她一边颤动着手一边打响了打火机。
    很显然,忆起这一件童年往事对于韦家芳而言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她内心深处甚至产生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抗拒。究竟是为何这般抗拒,韦家芳也说不明白,尽管在别人看来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真正地发生过,但这段不堪的过往却真实地在韦家芳心底埋下了一颗散发着恐惧气息的种子。仿佛在那之后,她人生中所经历过的大多数恐惧都无法与之脱离开关系,不管是凤伟杰的轻薄,还是杜玉松如今的“潜规则”要求。
    韦家芳作为一名女性,似乎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注定了只能成为一种在男性凝视目光中的存在,仿佛在男性群体面前,她只能成为一种视觉符号,而非一个完成的独立个体。她曾经以为只要随着年纪增长,体重上升,身材变形,也许就能够给她内在被困的自己寻找到一个出口。可如今,她似乎知道自己错了。也许这种凝视与作为视觉符号之间的关系,从根本上而言,与年龄、体重或者身材并没有严格可遵循的关系,不过韦家芳已经不可能拥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去琢磨透这个问题。
    她只是觉得累了。
    白色的烟雾还未来得及簇拥到一起,一道迎面而来的热风就把它们吹散了。韦家芳独自走在回家的坡道上,那个年长女护工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时隔多年以后,韦家芳又问了自己一遍,真的只能忍忍吗?
    韦家芳停在离家不远的坡道附近,又抽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心想,难道真的只能接受杜玉松的要求吗?要不要回去和老王商量一下呢?她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和他说了有什么用呢?徒增烦恼罢了,他也解决不了,除非他能多赚一个份工资还差不多。
    这时,韦家芳注意到远处一个相熟的邻居正向自己走来,她急忙扔掉手里才抽了三分之一的香烟,用脚踩灭了火,踢到一旁的草丛中,转过身往家里走去。韦家芳回到家时,丈夫王汉东还未下班,她随手拍了拍掉落在衣服上的烟灰,走进卧室里。卧室靠窗位置上摆着一个棕黄色的木柜组合,结合了衣柜、书桌还有书柜的隔层部分,其中衣柜部分的一扇柜门外装着一面长方形的全身玻璃镜。玻璃镜旁边则是书桌,书桌上方是两排类似于书柜的隔层,隔层里全都被韦家摆满了物品,包括四块装着他们全家人合照的相框,还有两个装着王俊凯照片的相框,以及一个猪形状的存钱罐、钥匙盒、剪刀、手电筒和一个小型塑料方形医药箱等。
    韦家芳随手把手提袋放在书桌上,拿着手上的钥匙打开了最靠边的一个抽屉,从中翻出一本农业银行的定期存折。她看着存折上方的数字,心想,这是俊凯明年的学费,不管怎样都是不能用的。
    她又重新把存折夹入一本破旧的书籍里,转身塞到床铺枕头位置的席子下方。韦家芳走到全身镜前解开绑在头发上的发圈,黑色的中长发垂落而下,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庞上带着疲惫的黑眼圈痕迹,向外扩张的颧骨,几点浅褐色的斑点浮现在脸颊两旁。她又抓着自己腹部上处多出的赘肉,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杜玉松看上自己什么呢?就因为我胸大吗?
    疑问和忧虑始终困扰着韦家芳,导致她睡到半夜又醒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翻出手提袋里装着的香烟和打火机,打开门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前往上的楼梯台阶处点燃了手里的香烟,整个城市沉在黑夜的笼罩中,如同她此刻正陷入其中的困境,即使抬起头也看不到任何出口。
    这一天正好是龚琪在银行预约领取五百万现金的日子,龚琪和陆善坤早早地就前往了银行。陆善坤作为黄子善旗下最得意的销售人员,业绩常常占据在公司排行榜榜首,所以十分受黄子善信任与青睐。不久前,一次性从马笑手中骗到两百一十三万现金的陆总其实正是陆善坤本人,似乎所有他在朋友圈里推送的内容或者图片几乎和他本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他额前大片厚重的刘海,还是那件紧身的巴洛克印花上衣或者紧身的小脚黑色牛仔裤和黑色的尖头英伦风皮鞋,始终难以让人把它们与一名坐拥数家企业的成功商人形象联系在一起。
    日常生活里的陆善坤话并不多,甚至还有一点点少年般的羞怯。可是只要一到了网络上,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似乎只要稍稍改掉自己说话的地方口音,单凭一口低沉而充满磁性的音色,便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女性们的信任。
    在2019年年初加入黄子善的公司之前,陆善坤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拥有这样一项惊人的天赋。他还想过在这项天赋的依托之下,说不定自己也可以成为一名歌手。自从那时起,他每每刷到个人或者偶像团体的选秀节目时,他总觉得他们的嗓音远不如自己出色,然后他便一个人在房间或者浴室里高声地唱了歌。每一次唱完了歌,陆善坤常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沉迷,或者说自我感动之中。
    “你唱得真的太好听了,陆善坤!”
    只要身边有其他人存在的时候,陆善坤总要哼上几句,以期待获得对方的肯定。这一天当他和龚琪步行走向银行的途中,陆善坤随口哼起了薛之谦的《演员》。一旁的龚琪抱着一个黑、灰、棕三色交错的条纹行李袋,不解地看了陆善坤一眼,问道:“你在唱什么啊?”
    “薛之谦的《演员》啊?你没听过吗,龙王?”
    “我怎么感觉不是这个调了呢?你唱错了吧?还是跑调了啊?”龚琪毫不含糊地说道。
    “我跑调?怎么可能啊,肯定是你自己记错了,不信我重新给你唱一遍。”
    “别唱了,办正事呢,你回家再慢慢唱吧。”龚琪一脸不耐烦地快步走向前,推开银行的玻璃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龚琪紧随银行经理走向VIP接待室办理取款业务,而陆善坤则坐在门口旁的座椅上等待着,他满脑子都在回想刚才龚琪对自己所说的话,似乎他在过去这大半年时间里不断高涨的自信心已经容不下了任何怀疑。
    陆善坤想,我绝对不可能唱变调的,肯定是龙王这个傻逼耳朵有问题。
    没多久,龚琪又在银行经理的陪同下从VIP接待室里走了出来,和陆善坤一起走出了银行。谁知道还没走到马路边,龚琪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龚琪姑妈着急的声音,她告诉龚琪:“你们家昨晚上起火了,你快点回来啊,你爸妈还有姐姐和爷爷全都被烧伤了,现在都送到医院去了,你赶紧回来吧。”
    龚琪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一个星期前,龚琪的姐姐龚如玉因为和丈夫吵架,所以一气之下就一个人带着儿子跑回了家。龚如玉的丈夫连续好几天上门道歉,恳求龚如玉跟碎自己回家,但是一连数次都遭到了龚如玉的拒绝。龚如玉坚决地表示自己一定要离婚,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回去。
    龚如玉的丈夫一时怒火中烧,趁着夜里潜入龚如玉父母家,在附近的猪圈上浇满了汽油,打算以此威胁龚如玉。却不料大火越烧越旺,连带着龚如玉父母家的房子也一起烧了起来。当时所有人都沉睡在梦里,浑然不觉。而当他们意识到家里失火的时候,基本上房子已经被烧毁了一大半。
    最终除了龚如玉的儿子因为被龚如玉裹在一张湿棉被中幸免于难外,其他人无一例外地都被大火烧伤了。当中又以龚琪的爷爷受伤最为严重,整个面部完全被烧毁,事发当时立即被送入了抢救室。龚琪的姑妈一整个上午都在帮忙处理各种大小事务,直到局面稍微稳定了下来才想起来通知龚琪。
    听到这个消息,龚琪立刻变得着急了起来,恨不得立马直奔回家。但又想起手上提着五百万现金,她只好试图拨通黄子善的电话,想告诉他自己家里的情况,然后请假赶回家,而手里的现金则交由陆善坤独带回公司。
    龚琪一连拨打了五次黄子善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陆善坤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没事吧?”
    于是,龚琪简略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陆善坤说了一遍,陆善坤似乎在这一瞬间也放下方才龚琪对自己歌声的质疑和成见所造成的不满,说道:“那你赶紧回去吧,钱我拿回去就好了,我就怕你等下回去再晚一点,说不定都见不到你爷爷最后一面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龚琪着急得就要哭了出来,说道,“老板又不接电话,那你直接拿回去吧,顺便替我和他说一声。”
    “知道了。”
    第十一节

    在昆山市警方的协助下,凤英九和苏百万很快就查到了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和法人黄子善的家庭地址。结果发现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和黄子善的家庭地址重合在了一起,为了确定公司真正的所在位置,以及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们决定在黄子善家附近守候等待,准备第二天尾随他一同前往前往公司。
    黄子善丝毫没有意识到警方会如此之快就查到了自己头上,在2019年8月21日这天上午,也正是龚琪协同陆善坤前往银行领取五百万现金的这一天早上。同一时间里,黄子善正开着自己的宝马汽车,不急不缓地驶向公司。
    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座落于昆山市西边一栋陈旧的办公楼里,那是一栋一共只有十二层的楼房,原本最底端的三层楼用作一处专门贩卖手机的商场,直到一年前倒闭后就一直空置了下来。而从三楼以上则被租出去作为办公室使用,但是当中的大多数房子都没有成功租出去。而好几间被租下的办公室里,多数时候也只有一两个人坐在前台,几乎每一层楼都透着一股阴凉的气息。
    黄子善公司所在的办公室可以称得上是整栋建筑物里人数最多的一间,原本一开始只有一小间办公室被用作黄子善早期的工作室,他当时选择这个地方也纯粹只是看中其低廉的租金。后来随着昆山市星云科技有限公司的建立,以及业务量的提升,黄子善又在同一栋办公楼里租下了一处两间打通的办公室,将公司搬到了此处。
    黄子善的公司里除去以兼职身份挂职的武忠不需要待在办公室以外,办公司里一共只有十四个人,包括他自己、十二名销售人员、财务龚琪以及一名女秘书。黄子善自己和女秘书待在一间相对宽敞的办公室里,而龚琪也获得了一间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其他销售人员则坐在办公大厅,每人一台电脑,同时黄子善还给他们每人配了一台专门做业务用的苹果手机。
    办公楼的电梯间外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接近于竹青色的外墙上因为铲除墙面小广告纸的需要已经导致脱下了一层皮,露出内里深深浅浅的白色,白色的底部又堆叠着无数个脚印,变成了丑恶的黑灰色。
    “叮”的一声,电梯打开了门,电梯内壁上露出黄晓明被涂黑了眼睛和嘴巴的广告牌,以及两个使用红色油性笔写着的字“SB”。在黄子善刚刚走进电梯准备按下关门键之际,凤英九和另一个身穿牛仔裤的昆山市警察一起跑了进去,看到黄子善按下“8”的按键后,凤英九往前伸出手在“9”的数字上按了下去。
    黄子善仍是毫无察觉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完全没有扭过头多看站在身后的凤英九一眼。
    为了确定黄子善公司所在的位置,以便于一次性一网打尽,所以凤英九没有在第一时间捕获黄子善。看着黄子善从打开的电梯门走出去后,凤英九立刻按住了按键,电梯门迟迟没有关上。眼看黄子善没有回头,那名昆山市的警察悄然也跟着从电梯门里闪了出去,躲在电梯间外一扇敞开的木门背后。
    而凤英九则跟着电梯上了九楼,接着又从楼梯处走了下来,躲在地上堆满了烟头的安全出口处。安全出口连接着楼梯口的木门已经被人拆卸了去,只剩下生锈的合页和几根被拔出一半的螺丝钉挂在墙角。凤英九靠在门边探出头,正好和那名警察形成一前一后的位置将黄子善包围了起来,盯着他打开门走进一间办公室里。凤英九立刻从裤袋里抽出一块口罩戴了上去,快速走向刚才黄子善开门的位置。
    整个过道幽暗且窄小,一股腐朽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只有两端尽头处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以及电梯间和安全出口处剩余的灯光强行支撑着这片拥挤的漆黑。当凤英九从黄子善所在办公室的门前经过时,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门口上挂着一快字迹模糊的标号“810”,同时她还注意到门口的正上方挂着一台监控用的小型摄像头。
    穿行于这一段距离的过程中,凤英九在大脑里似乎已经把所有问题都盘算了一遍,比如门口旁边的过道里大约能容下几个人,从办公室门口到楼梯间和电梯间两个出口分别需要多少时间,以及摄像头所能探照到大致范围等等。
    就在凤英九乘坐电梯下楼准备展开逮捕行动的同一时间里,一对年轻的男女正搭乘着另一部上行的电梯上了八楼。其中穿着一条黑色束脚工装裤的男子叫康康,而他身旁那名披散着一头褪色的黄色长发女子则是阿雯,他们的出现立即引起了那名警察注意。不过他们两人却没有直接走进黄子善所在的办公室里,而是走向了一旁的楼梯间。警察盯了一会儿也没有再留意他们二人。
    康康靠在楼梯间的扶栏旁,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说道:“我靠,你看了新一季的那个《极限挑战》没有啊?一点儿都不好笑啊,无聊得要死。”
    “我早就不看了,知道没有孙红雷之后,我就不想看了。”阿雯说话的同时从康康手里接过香烟和打火机,自己也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感应灯一瞬间灭了后,只见团团模糊不清的白烟与阿雯那张抹着大量粉底的面庞融合在了一起。她划开手机,一道亮光从下方闪出,直刺向阿雯脖子上显而易见的肤色分层连接线,几颗新长出的粉刺突兀地瞪着眼。
    阿雯急忙扔掉手里的烟,拉着康康往楼梯下方离去。离开前,康康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注意到排成一列的警察似乎正快步聚向一个他极为熟悉的位置,那个位置上的摄像头忽然间往旁边一转,只见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短发女警带着另一列警察同样靠向了那个位置。
    差不多走到五楼的位置时,康康才反应了过去,小声地对阿雯说道:“操,他们是去公司的。”
    “你说什么啊?”
    “那些警察啊,他们找到我们公司去了。”
    “那我们还不快跑,难道还要回去等着被抓吗?”从一楼安全通道门口走出来的一刻,阿雯立刻就认出了办公楼门外不远处停着的两辆警车,她往后又退了回去,和康康撞在一起,说道,“外面也有警察啊,怎么办?”
    “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们,冷静一点走出去就好了,出去之后我们就分开走。”
    “好,给我一支烟。”
    “我也抽一支。”
    康康和阿雯一人点上一支烟,又多抽了两口后才从安全通道的门口处走了出去,两人假装对门外的警车和警察视若无睹,转身走向门外东面的马路上。康康匆匆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指着一旁的小巷,说道:“你从这里走,出去后赶紧打车离开,我继续往前面走,然后咱就别联系了,以往万一,知道吗?”
    阿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巷子里。而康康则继续抽着烟,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刚走到前方不远处的路口旁,准备伸手拦下出租车之际,康康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出租车的后排座处走了下来,这个人正是准备将五百万现金送回公司的陆善坤。
    康康和陆善坤站在原地,四目相对,陆善坤还没来得及说话,康康就说道:“赶紧上车,快走。”
    “什么事啊?”
    “警察查到公司里来了。”
    一听到康康这么说,陆善坤立即又缩回了出租车里,又问道:“你不一起走吗?”
    “分开走。”
    其实康康、阿雯和陆善坤一样,他们都属于黄子善公司里的十二名销售人员之一,也是得益于康康的通知,陆善坤才侥幸从警方的这次逮捕行动中逃脱了出来。陆善坤本能地对出租车司机说出了自己的出租房地址,然而就在下车走向房子的这段路程中,一个念头又跳进了陆善坤的脑海里,他想,万一警察知道了我住的地方,也查到这里来怎么办?
    他停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黑、灰、棕三色交错的条纹行李袋犹豫了好一阵子。
    最终,陆善坤还是放弃了走回家的选择,而是重新上了一辆出租车,关闭专属于公司的那台手机,奔向距离公司和自己的房子都不同方向的一间快捷酒店里。陆善坤不安地坐在酒店床铺上,不时又起身走向窗户边,轻轻掀开白色的纱质窗帘望向马路边,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警察不会找到我的。
    对于陆善坤而言,这几个小时的时间流逝无异于度日如年般的漫长。直到傍晚,夕阳红色的余光散入昏暗的房间里,陆善坤才渐渐冷静了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条纹行李袋上。
    陆善坤心想,对啊,这里还有那么多现金呢,反正现在也拿不回公司了,老板估计也被抓了,那这不就都全是我的了吗?
    他走过去拉开行李袋,堆叠在一起的粉红色冒了出来,即使在没有开灯的环境中,似乎它们身上也在微微地散发出一种诱人的亮光。这是陆善坤这辈子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现金,他仿佛陷入一种错颚般的呆滞,始终无法相信在这平凡的一天里,他的命运忽然间就发生了这般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陆善坤,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
    比起痛苦与焦虑,喜悦似乎总是更容易让人上瘾,在上瘾的喜悦中,人往往也容易将其他的一切存在都不再放在眼里,只给不断增长的自信心保留一块空地。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陆善坤就成功地说服了自己接受这笔“意外之财”,他的思维也开始因为这笔“意外之财”而得以变得丰富起来。思维不停地蔓延,扩散,重新给陆善坤开拓出了一片广阔而明亮的天地。
    他想,只要想办法离开这里,他们就不可能再找到我了,而且我现在有了钱,去哪不可以?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里,陆善坤突然发觉自己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了起来,就好像过去这些日子里所累积下来的一次又一次的行骗经验终于产生了“质”的变化。他在这一天晚上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步行到不远处的超市里买了四样东西,一套全新的运动服和鞋子,一顶黑色的帽子,一个全新的红蓝条纹行李袋,一套理发专用的剃刀套装。
    当陆善坤正忙着重新改造自己的形象时,同一时间在支木市里,许小龙终于如愿见到了艾薇。
    为了避免发生和上次一样的事情,艾薇在出门前把本来已经穿上的黑色吊带裙脱了下来,扔在客厅沙发上,又走回卧室重新换了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露腰的白色宽袖绑带上装。他蹲在门口边穿上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心想,如果他敢不把手机还给我,我就不信我这次追不上他。
    艾薇提前一个人来到自己选定好的韩式烤肉店,烤肉店距离他所租下的公寓不过十分钟路程。那是一间相对简陋的烤肉店,店里统一摆着四列棕黄色的木沙发,每两张相对的沙发加上一张木桌构成一个座位,木沙发高耸的靠背完全足以遮住座椅内的客人,仿佛两张沙发拼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包厢。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上衣的服务员将端来的食材摆在桌子旁边的架子上,又端上一个深灰色的圆型铁制烤炉,同时摆上了几份搭配的小菜。
    这时,迟到了十五分钟的许小龙才出现在了门口外,艾薇一看到那头粉红色的头发就猜到了是他,对他招了招手。像这样正式的约会,对许小龙来说还是第一次,他似乎格外严肃地对待这一次约会,出门前他就一连换了五套不同的衣服,又特意使用吹风筒把洗干净的头发吹了一遍。其实早在艾薇到达前,许小龙已经在烤肉店前停好了车,但他总觉得自己空手来见艾薇不大好,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又转了一圈到附近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小束满天星。
    艾薇看着走进来的许小龙手里抱着一束满天星,脸上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问道:“你买花来干嘛?”
    “送给你的。”许小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说着,许小龙又掏出手机递给了艾薇。艾薇完全没想到事情发展得竟然如此顺利,他本来还以为许小龙会向自己索取钱财,结果许小龙直截了当地把手机还给了他,艾薇心里不由得也对他多了几份好感。
    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许小龙几乎不敢抬头去看艾薇,只是自顾自地吃,然后又拿起酒杯喝酒。艾薇似乎叶感受到了他的羞怯,不过他却没有想到许小龙的羞怯是因为对自己的喜欢,而只是单纯地认为他可能不大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又或者可能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他始终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吃完饭后看着许小龙那张已经因为酒精效果溢红了的脸,艾薇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要不到我家里喝杯茶歇会儿吧?一会儿解酒了再开车回去,反正也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小龙喝多了酒的缘故,刚跟着走进艾薇的公寓没一会儿,许小龙就对他说道:“艾薇,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艾薇说话时一边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处烧水,一边从冰箱旁的柜子上方取下袋装的绿茶。
    “我溜冰了。”
    艾薇匆匆抬起头看了许小龙一眼,许小龙正跪坐在沙发上,头靠着沙发靠椅边缘上望向艾薇。他在许小龙的眼神中好像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真诚和坦然,仿佛让他又想起自己刚刚认识桑通时的那段日子。艾薇想起桑通喝醉酒的时候,也会像许小龙此刻一样诚恳地看着自己,散发着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艾薇拿起泡好的绿茶倒入白色的马克杯,拿到许小龙面前,说道:“那就不要再碰了,你还那么年轻呢。”
    艾薇把马克杯放在茶几上,他似乎不敢再多看许小龙一眼,转身就走向卧室,准备换下身上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的许小龙沉浸刚才艾薇所说的话语中,情绪里浮现出一层混浊的迷乱,他误以为艾薇是在关心着自己,而这份昂贵的关心似乎成了许小龙当时唯一能紧抓住的东西。
    他抓着它,走向艾薇的卧室门口。看见穿着一身黑色内衣的艾薇正往身上套上一件香槟色的吊袋睡裙,许小龙的脸颊不由得感到有些发烫,他忽然间说道:“如果……”
    “你在说什么?”
    “我说如果你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答应你我再也不会碰了。”说出这句话对许小龙而言并非易事,倘若不是因为喝了些酒,他很难相信自己会选择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对艾薇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但艾薇却只是笑了笑,仿佛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一般,淡淡地说道:“你醉了,小龙。”
    “我是认真的。”
    “难道你觉得喜欢上一个人是那么随便的事情吗?你甚至连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了解过,你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岁吗?你知道我现在还不完全是一名真正的女性,而只是一名人妖吗?”
    “这些都不重要。”许小龙转过身靠在门边望向艾薇,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又碰撞到了一起。也许正是因为艾薇这么多年l来在社会上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见过了太多的人,所以反而越是像许小龙当下这样的单纯与诚恳,越让他感到害怕。他害怕失去,害怕辜负,害怕自己的身份和过去注定了不配拥有他所期盼的那种真挚的亲密关系。
    在艾薇这一生中,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被最亲密之人抛弃的不堪,他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敞开,以及交出自己。对于许小龙,他也只能又一次躲开他的目光,说道:“别傻了,快把茶喝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吗?”
    “不是,只是我现在没什么心情想这些事情,我只是早一点赚够了钱回泰国做变性手术而已。”
    “我可以去赚钱,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去,和你结婚,你以后想生活在哪,我们就去哪里。”许小龙说出口的话也并非纯然的冲动,至少在当下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愿意为之做出改变或是努力,或者更确切的说,他需要的只是一种内在的驱动力,而这份驱动力源自于他对艾薇的爱。可是究竟这份爱能在未来持续多久,没有人知道,兴许它只存在于许小龙这个年纪对爱情理解的天真和纯粹之中。
    是啊,只要他们彼此相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艾薇不一样,他早已告别了属于那个年纪的天真和纯粹,他需要的已然不再是一种旺盛的冲动,而是一种能够持续不断的安稳。他曾经想过,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从他人身上获得这一种安稳的依赖感,也许可能,也许不可能,然而,他明白自己已经不想再一次承受那种崩塌后的飘零感。所以,他宁可拒绝一切存在的可能性。
    就在艾薇准备走出门的这一刻,许小龙突然走了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说道:“我什么都答应你。”
    抱着艾薇时,许小龙的心里好像感受到了一种他缺失已久的温暖。他想起两年前自己刚满十八岁的那一天,奶奶吴秀就被诊断出患上了宫颈癌晚期,看着奶奶一天天变得憔悴的模样,许小龙的心里似乎一直存在着一种永远无法释怀的自责感。他总觉得如果自己当时能够多赚一些钱,能快一些赚到钱,也许奶奶就不会离开了。
    直到半年前的一天,许小龙看着躺在卧室床上的奶奶,她瘦弱的身躯上套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碎花睡裙,稀疏的白发整齐地往后梳起,闭上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许小龙一个人躲在网吧和废弃楼房里,待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就好像他只要躲开了,奶奶永远也就不会离开了一般。
    这份在许小龙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种合理的转移方向。他紧紧地抱着艾薇,眼泪流了下来,他对奶奶的自责和情感也完成了转移,投射到了他对艾薇的好感中。当它们融合在一起时,许小龙将其当成了自己对艾薇的爱,当成了他对爱情的解读,或者一直以来在他内心深处,他所需要的也仅仅只是一个足以让他弥补过去的对象。
    听到许小龙说起自己的过去,艾薇不免也感到心疼起来。某种程度上,他觉得他们都属于同一类人,同一类被抛弃了的人,所以他也希望给予许小龙些许安慰,便没有再推开他。他们之间好像因为某一种相似的苦难而联系到了一起,艾薇轻抚着许小龙的脸庞,替他擦去流下的泪水,在那一瞬间,他们的灵魂达成了某种默契,相互亲吻在了一起。
    他对艾薇说道:“我会为你写一首诗的,艾薇,我爱你。”
    许小龙为了证明自己强烈地爱着对方,他一整晚都在卖力地抽动着身体。他们两个的身体亲密地交融在了一起,艾薇似乎也接纳了许小龙不断溢出的悲伤和痛苦,任由他占有了自己。那天晚上直到第五次做爱结束之后,许小龙方才精疲力尽地在艾薇卧室里那张宽大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艾薇看了许小龙一眼,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进浴室里打开了热水器。朦胧的水蒸气渐渐充满了整个浴室,他试着闭上眼,沉浸在热水挥洒的温热中。他的心里似乎清楚地明白着,他和许小龙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他所能给予他的不过只是一次短暂的安慰。
    艾薇随口又哼起了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毋用计较,快欣赏身边美丽每一天,还愿确信美景良辰在脚边,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让疾风吹呀吹,尽管给我俩考验,小雨点放心洒,早已决心向着前……”
    第三章
    第十二节

    这一天,陆善坤一个人在酒店床上躺了一整个晚上,他始终没有起身拉上窗户前的第二层窗帘,只保留了第一层的白色纱质窗帘。他害怕第二层窗帘拉上后,黑暗将全然吞没整个房间,他也害怕自己一旦深陷其中,可能就再也不记得醒过来了。至少现在这样,他还能看到马路对面那栋建筑物窗前闪动着的霓虹灯灯箱,蓝色趴在柜式空调的出风口叶片上,不断地上下滑动,红色则似如炬的目光,凝视着黑夜。
    光亮映在酒店的玻璃窗户上,像一只游魂,漂浮在空虚之中,好奇地打量着陆善坤,猜测他的下一步行动。陆善坤摸着自己新剃的寸头,心中不免又感到一丝失落,他想,我能去哪呢?我又要去哪呢?现在钱是有了,但是现在把钱拿出去花是不是真的安全?要不要先暂时躲起来一段时间?不然万一像电视剧里一样,钱刚花出去就被抓了,那怎么办?
    是啊,要不还是先躲一躲吧,不过要躲去哪呢?这是这一天晚上陆善坤考虑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其次第二个问题则是关于一切警察能够追寻到他的踪迹的可能性。他想,好像我看电视里,通过手机也可以定位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万一有人把我抖出来,或者在公司的资料里查到我的信息,那岂不是我躲到哪都能被找到?
    尽管陆善坤有限的教育背景并不足以让他立刻想到一个十分完美的计划,但他的智商也已经足够让他明白继续保持私人手机开机的危险性,所以他转过身,划过手机选择了关机。廉价便捷酒店里的空调在夜间似乎成了唯一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与洗手间里没有关闭的排风扇相互形成呼应,在这个漫长的夜晚展开了一场冗长的辩论。
    然而,恰好是这一阵微弱的噪音给予了陆善坤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全感,如同佛堂里低沉而重复的念经声,久而久之便让人沉入平静。似乎就连在梦中,陆善坤也逃脱不了与之相关的画面,他看见自己抱着行李袋在深夜的马路上不断奔跑,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追逐着自己。当他正准备回头看一眼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已经撞向了他,他感到自己整个身体都飞了起来,和那个行李袋一起飞向半空。
    刹那间,他坠落在地,红色的鲜血溅满了小轿车的挡风玻璃。在小轿车前大灯灯光的照耀中,粉红色的人民币泛着白色的亮光,如同雪花般一片片落下,盖在了陆善坤身上。他的右小腿感到一阵僵硬的抽搐,忽地一下,陆善坤坐了起来,急忙拍打着自己右小腿处紧绷的肌肉。
    片刻后,灰蒙蒙的亮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天已经亮了。
    陆善坤带着一丝肌肉撕扯般的疼痛感走进浴室,在他打开淋浴开关准备开始洗澡前,他又走回房间里,将公司那部苹果手机里的电话卡取了出来,扔到马桶里,按下了冲水开关。“咕隆”的一声,清透的水沿着马桶四周流了下来,一个低浅的漩涡将漂浮在水中的小型黑色电话卡渐渐地咽了下去,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离开酒店前,陆善坤换上了昨天晚上新买的深灰色运动服和运动鞋,又将换下的衣服塞入新的行李袋中。在整个过程里,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正在慢慢地变得激动起来,他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没事的。
    他将自己的电话卡从另一部私人手机中取出,准备插入公司分配的那台苹果手机里,他的手似乎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一连数次,他都没能成功地将电话卡插入手机。他恼羞成怒地一脚踢在床铺底层的木板上,骂了一句:“妈的,抖什么抖啊!”
    终于,陆善坤成功将电话卡插入了那台苹果手机里。然后他戴起棒球帽,拎起红蓝条纹行李袋离开了快捷酒店。陆善坤准备开始施行自己想了一整晚的计划,他不断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道:“一定行得通的,一定可以的。”
    最初,陆善坤的计划是直接逃回老家支木市,他认为虽然支木市和昆山市彼此相邻,但毕竟归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省会,因此警方应该不会轻易找得到自己。不过为了以防万一,陆善坤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再多做些什么,正是这个“什么”耗尽了他一整晚的脑汁。他几乎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记忆,试图从过去这二十六年来看过的所有犯罪类电视剧、电影又或者电视节目里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从中找到这个“什么”。
    不过除了综艺节目“跑男”里安排好的几次悬疑解密游戏以外,其实陆善坤也没看过什么其他犯罪类的电视剧或者电影,就连新闻资料也是临时在手机上搜索的结果。所以他所能找到的这个“什么”也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昆山市南部客运站,在客运站外的马路边拦下了一辆驶向百濮省大元市的汽车。
    大元市是一座位于昆山市南边的地级市,两地相距大约三个半小时车程。抵达大元市后,陆善坤又搭乘了一辆公共汽车前往大元市中心最热闹的步行街商业区域,然后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走道里,偷偷打开了公司配备的那台苹果手机清空里面所有的信息和照片,最后将其设置成飞行模式,留在了小巷里的水泥地面上。
    陆善坤压低了帽沿,提着行李袋,惴惴不安地驶离了大元市步行街区域。他又一次出现在大元市客运站附近,目光紧盯着那辆驶往西凉市的大型巴士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开来。陆善坤伸手拦下车,向司机问道:“经过支木市吗?”
    得到司机肯定的答复后,他才上了车。陆善坤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紧抱着红蓝条纹行李袋,紧张了一整晚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这时,一个沉寂已久的念头冒了出来,我要怎么花这些钱呢?爷爷奶奶也不在了,要留些给哥哥吗?还是把家里的房子装修一下,盖几层楼?要不干脆直接建个别墅好了,就像电视里的那些富豪一样,爽死了。要不还是先买辆车好了,我都没开过奔驰呢,不知道开起来爽不爽?
    短暂的放松迎来了愉悦,愉悦则麻木了陆善坤的警惕,仿佛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和他不再相关。
    在陆善坤离开的前一天——也就是黄子善被捕的那一天,凤英九一次性将黄子善与办公室里其余的九名诈骗分子全部关进了昆山市的警察局,仅仅是录制口供以及统计受骗者信息、被骗财产数额等相关工作就已经耗去了一整天的时间。
    凤英九和昆山市警察相继将黄子善旗下两家公司的财产进行冻结,准备依次根据受骗者的名单和受骗财产数额,按照受骗的时间依次进行返还。直到陆善坤离开大元市这一刻,黄子善公司账户里余下的五百多万元人民币差不多全数返还给了受害者,但是仍有三分之一的受害者没有收到返还的钱财,其中就包括了马笑。
    这时,苏百万发现公司的工作人员名单与抓捕的犯人相比,一共少了四个人,分别是龚琪、康康、阿雯与陆善坤。同时,凤英九还得知了在事发的当天早上,黄子善公司的另一个银行账户里刚刚被人提取了五百万的现金。
    凤英九立刻找到了办理取款业务的银行支行,通过单据上的签名和监控录像,她只能确定龚琪以公司名义取走了这五百万现金,却不知道这笔钱究竟去了何处,也无法确定随同龚琪一同前往和离开银行的男子究竟又是何人。
    而关于这两个疑问,黄子善只是表现出一脸茫然,声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凤英九和昆山市的警察们只能兵分两路继续进行追查,凤英九负责跟进龚琪的线索,而昆山市的警察们则继续追踪康康、阿雯与陆善坤三人的行踪。首先根据另一名女性销售人员孙燕透露的消息,昆山市警察当天晚上就在阿雯与男友的出租房里成功将其捕获,接着则是通过当地火车、飞机、汽车的订票系统发现了三名与康康同名的乘客,他们分别预订了第二天离开的车票或者机票,而当中只有一名乘客订购了次日乘坐火车前往山西省大同市,这个乘客即是警方所要追捕的犯人康康。
    而唯独龚琪与陆善坤迟迟没有被捕捉到相关的踪迹,尤其是陆善坤。昆山市警察先是来到陆善坤的出租房里,但却没有探查出任何他曾经返回过此处或者离开的痕迹,而且他们蹲守了一整晚也没有见到陆善坤。
    当地火车、飞机、汽车的交通运输订票系统始终没有查到陆善坤的名字,警方初步的推测便是陆善坤仍然藏在昆山市里。直到陆善坤已经离开了大元市好几个小时以后,警方才意外地在当地一家酒店里查到了陆善坤的入住登记记录。
    他们看着监控视频里陆善坤离开酒店的背影,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他究竟去哪了呢?
    昆山市警方只能继续进行工作量巨大的排查工作,一段一段地查看附近马路的监控录像,试图找到陆善坤的身影,或者他所乘坐的交通工具信息。而另一边负责追踪龚琪的凤英九,也是多次尝试拨打龚琪的电话却无法联系上对方,龚琪就好像事先已经知道了会出事一般,始终保持关机状态。
    不过好在龚琪返回老家时所乘坐的巴士信息已经被票务系统保存了下来,也是在陆善坤刚刚抵达大元市的这一天早上,凤英九和苏百万同时从昆山市出发前往了龚琪老家所在的大元市云龙镇百里村。在进入大元市的高速马路路段上,高耸的花带将凤英九和陆善坤所乘坐的巴士成功地隔离了开,他们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则刚刚到来。
    根据龚琪身份证上所登记的家庭住址,凤英九和苏百万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大元市云龙镇百里村。当他们找到龚琪家的门牌号时,却只看见一栋被烧毁了将近一半的楼房,三层楼高的楼房外铺着如翡翠般绿色的方形瓷砖,二楼和三楼的窗户处剩下碎裂的玻璃裂片黏在框架上,一块被烧了三分之一的红色窗帘奄奄一息地垂挂在破碎的窗户边,一个沾满了灰尘的大红色灯笼掉落在门前的台阶上,露出内部焦黑的支架。门外则是一片黑色和灰色交融的灰烬,灰烬与泥土、几只被烧焦的家鸡尸体、还有一颗倒下的石榴树堆在一起,看着房子外围拉上的警戒带,凤英九上前询问了一番才知道昨日发生在龚琪家的意外事故。
    她想,这可能也是她当时从昆山市赶回来的缘故吧?但是那袋钱呢?她没带回来吗?还是给了另外那名男子?票务系统里只有龚琪一个人订票的信息,而且又是自己家里出了事,多半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凤英九转过身对苏百万说道:“查一下昆山和大元两边汽车站的监控,确定一下龚琪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注意她有没有带着那个装有钱的行李袋一起坐车的。我去医院那边看看她在不在。”
    来到云龙镇第一人民医院后,凤英九没想到龚琪并没有出现在其父母的病房里,龚琪的姑妈意外地告知凤英九:“她刚刚走啊,她说公司有急事要先回去一趟,就走了。”
    “走了多久了?”
    “两三个小时吧。”
    “她自己一个人吗?”
    “是啊。”
    “你有没有看到她是怎么走的?有人在医院门口接她吗?还有自己坐车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突然说公司有事,然后就走了,我也没跟着她出去。”
    凤英九心想,怎么会那么巧呢?我们刚查到,她就走了,电话也关机,那只能说明她知道我们在找她,可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现在没有被抓到的人就剩陆善坤,会是他通知的龚琪吗?只走了两三个小时,她能去哪呢?难道还会在镇子上?
    凤英九站在云龙镇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口,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她心里明白此时的追寻难度无疑又加大了。忽然间,她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肚子“咕咕咕”的响个不停,她只好走向医院大门外的一家小店里点了一碗小黄牛肉汤面,在热汤上撒入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这时,苏百万打来了电话,说道:“BOSS,我刚看了,她是自己回来的,而且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估计那个行李要不然就是她回来前藏起来了,要不然就是给了另外那个男的了。”
    “她应该没有时间藏起来,从她离开银行到买车票的时间,差不多刚好就是打车过去的时间。我现在在医院这边也没找到她,她姑妈说她刚走的,走了两三个小时左右,你在那边再留意下有没有她订票的信息,我先吃点东西,一会儿过去和你汇合。”
    确实在龚琪离开之前,她意外地接到了一通电话,不过这通电话不是来自陆善坤,而是武忠。
    在黄子善被抓的这一天,已经完成捐助物资运送任务的武忠正开着车从北边的天池市云龙县德文村返回昆山市。武忠还未来得及给黄子善打电话,他就先接到妻子何萍的电话,何萍告知武忠:“子善被警察抓了,好像连整个公司里的人也全都给抓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送完东西了就赶紧回来吧,路上小心点。”
    虽然武忠这几年里一直都与黄子善存在着合作关系,但由于他的兼职工作性质,所以公司的入职名单中始终没有录入他的名字。而关于黄子善行骗一事,他也始终不知情,或者应该说黄子善一直以来都有意在这件事情上对武忠有所隐瞒,一是他不想将企牵扯入其中,二是他不希望破坏自己在武忠心里那个有理想,有追求的艺术家形象。
    所以,黄子善只将自己的“诈骗生意”描述为自己的“贸易”副业,一份单纯为了赚钱继续拍电影的副业。
    经过五百公里的路程以及九个小时的行驶后,武忠一脸疲乏地出现在了昆山市公安局。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并不存在所谓的“贸易副业”,原来黄子善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一直在做的生意是一场巨大的“诈骗”。武忠手中握着那台宝蓝色的电话听筒,透过淡绿色的透明玻璃望着另一侧已经被剃成了寸头的黄子善,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坐在武忠身旁那名盘着头发的中年女子情绪激动地说道:“你现在要我们两母子以后怎么办?”
    而另一边那名上了年纪的女子则对着另一侧的年轻男子说道:“你现在做错了,就错了,认错了就好,在里面好好听话,人家安排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知道吗?你不用担心你爸爸,我会看着他的,他也已经原谅你了,出来了就回家吧,还有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唯独武忠和黄子善两个人始终在相互沉默地望着彼此,武忠似乎也并没有将黄子善欺骗自己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想法吧,毕竟他也没做什么伤害或者对不起自己的事。
    在这短短半小时的相互凝望中,他们之间似乎已经成功地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和解。直接探监时间快结束时,武忠才问了一句:“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德文村那边的物资都送到了吗?”
    “嗯,到了。”
    “替我去看看我妈吧。”
    “还有吗?”
    “龙王。”说到“龙王”两个字的时候,黄子善低落的脸上忽然间变得生动起来,不停地对武忠眨起了眼,武忠似乎也没有多问什么就明白了黄子善所想传达的意思。离开前,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自己在里面小心点。”
    黄子善所指的“龙王”即是龚琪,从他被警察捕获后,他始终没有见到或者听到与龚琪有关的任何消息,尤其在警方询问他另外五百万元现金的下落时,他心里就猜到龚琪应该是带着那五百万现金逃走了。接着,黄子善心里冒出了一个极为天真的想法,当他得知武忠来探访自己的那一刻,他突然获得了一种如赌徒般的果决,心想,不如试试看?
    黄子善天真地以为警方找不到那五百万后很快就会作罢,于是他想,不如就把这五百万留下来给母亲养老,也算尽了自己的一点孝心。所以,他通过一种极为隐晦的方式向武忠传达了这个消息,尽管武忠也并不完全明白黄子善眼神里所试图传递的信息,但他至少听明白了“龙王”两个字,即黄子善暗指让他去寻找龚琪。
    在凤英九打电话给龚琪前的几个小时,武忠已经先一步拨打了龚琪的电话,在这通电话里他们相互交换了彼此所掌握的信息。龚琪通过武忠得知原来公司已经被警察查获,而武忠则通过龚琪知道了五百万现金的事情及其下落。
    随后,龚琪将与陆善坤有关的信息还有其身份证的照片发给武忠后,她便清空了所有与公司有关的信息和资料,关掉手机,一个人离开了医院。龚琪当下并没有任何计划或者预谋,她只是单纯地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与家中所遇悲剧产生的压力交融在一起紧紧地挤压着她的大脑。在这种状态下,龚琪本能地只想和所有这一切摆脱关系,找个地方躲起来。而武忠则开始了追寻陆善坤的旅程。
    离开医院后的龚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躲去何处,她在医院附近的一处公园里躲避了好几个小时,惶恐不安的内心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不幸全都集中在这一天里一起发生了呢?难道要把我逼死吗?难道我也会被抓进去吗?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没有参与公司的诈骗业务,也没骗任何人来做投资,只不过帮老板处理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而已,难道这样我也要被抓进去吗?要是我被抓进去了,爸妈他们怎么办?
    龚琪越想就越担心,最后内心好像慢慢地只剩下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不断地催促着她离开,不管去哪都好,反正只要不在这里,也不回昆山市就好。揣着这份不安的心,龚琪终于还是决定前往云龙镇的汽车站,她想,到了之后就随便选一个最远的地方去好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凤英九也和她一样在同一个时间里前往了云龙镇的汽车站。不过龚琪并不认识凤英九,凤英九却依稀能辨认出龚琪身上那身眼熟的灰色半镂空花纹连衣裙和那副红色的眼镜框。凤英九从汽车上走下来,站在进入汽车站前的马路边,疑惑地打量着龚琪。本就紧张的龚琪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毕竟像这样被警察追捕的事情,很可能她这辈子也不会再遇到第二次了,以至于任何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路人,只要稍加留心都不难察觉到她此刻的焦虑,以及那只不断使用指甲抓着中指的大拇指。
    在凤英九打量着龚琪的同时,龚琪同样也在慌张地四下张望。她们的目光撞在一起的那一刻,凤英九试探性地喊出了龚琪的名字。龚琪如同树林里受了惊的麋鹿,似乎一丁点轻微的动静就足以触发她对危险的警觉性,还不等凤英九追上去,龚琪立刻就拔腿跑向远处。尽管她并不能确定凤英九是否真的就是警察,但是处于当下这种状态下的龚琪始终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件好事,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怎么会在自己准备离开车站前叫出自己的名字呢?
    她的直觉告诉她,只要跑就对了。
    龚琪匆匆推开身旁簇拥着进站的旅客,快步往远处的马路跑去,凤英九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跑回汽车上发动汽车,她只能跟着追了上去。这时,苏百万正从云龙镇汽车站的监控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汽车站门前,一眼望去就注意到了正试图穿越人群的凤英九,以及不远处另一个飞奔着的女子。
    不过还不等凤英九和苏百万追上去,龚琪在前方不远处的丁字路口前就和一辆大货车撞在了一起。龚琪受了冲撞的惯性滚落在地,一连滚了好几圈,而另一辆正在行驶着的黑色小轿车一时没来得及刹住车,从她的身上直压了过去。
    凤英九突然刹住了脚步,站在马路边看着龚琪一动不动地侧身躺在地上,两只脚像“人”字一样分开,一滩暗红色血迹渐渐地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周边溢了出来。私家车司机在惊吓中一时间打满了方向盘,撞向马路旁的电线杆,而巨大的货车则停在路边,货车司机跳下车,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四周的人群渐渐聚了过来,纷纷拿起手机拍下这一幕意外事故现场,试图为每个人平淡的人生添加多一点惊奇和乐趣。凤英九没什么时间自责,从她正式加入刑警队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学会了把大脑里那个与感性有关的开关关闭了起来,只留下理性的出风口。这些年里她所见过的生离死别越多,越坚定地认为感性与情绪化对她的工作并不会带来益处,反而极为可能造成损害。此刻也一样,凤英九想也没多想地直奔向龚琪确认她的情况,又向赶到身边的苏百万看了一眼,示意他通知当地的相关部门。
    凤英九跟随着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将龚琪和受伤的私家车司机送往医院,一下车,医生和两个护士连同凤英九一起飞速般地推着可移动病床奔往抢救室,医院大厅和走道里的病人和家属纷纷闪到一旁让出一条过道。凤英九的耳边渐渐地只剩下可移动病床车轮在地板上快速转动中所发出的摩擦声,在抢救室那扇银灰色的大门关上那一刻,声音才停了下来。凤英九靠在抢救室门口旁边浅黄色的墙壁前,等待着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在这一段时间里,如果不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光着身子的许小龙很可能还要在艾薇的房间里多睡上一会儿。他的身体感到疲乏又无力,不过这一通意外的陌生电话还是让许小龙一瞬间清醒了不少,他走下床后发现自己的衣服裤子早已经被折叠好放在了椅子上。他从最上面拿起那条白色的四角内裤套了上去,走出卧室。
    公寓客厅沙发和厨房间的一小块空间里,艾薇正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方摆着一台白色的便携缝纫机,他推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从缝纫机下方滑过。许小龙打着哈欠走了过去,问道:“你再干嘛?”
    “改一条裙子,冰箱里有面包和酸奶,新的牙刷和毛巾我给你放在浴室里了。”艾薇说话的时候始终在专心地盯着缝纫机针头,没有抬头看许小龙一眼。他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许小龙会突然从身后抱上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几分钟前给许小龙打电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的“老板”明哥,明哥告知许小龙自己上次被警察逮捕后没有搜出任何毒品,又把他放了出来。明哥在外地躲了一段时间后,前天才回到了支木市,准备找出自己之前私藏好的毒品,然而他没有想到期间支木市的缴毒大队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就在昨天明哥刚刚把私藏的毒品找出来之时,支木市缴毒大队又再一次出现将其逮捕,明哥说道:“妈的,好在老子这次随身带了刀片,被抓前给吞了下去,他们也怕我出事又让我给出来了,让我去做手术把刀片取出来。惨的就是货全没了,而且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拿什么做手术。”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啊?”许小龙问道。
    “所以才叫你给我买点新鲜的韭菜过来啊。”
    “吃这个有用啊?”
    “有用啊,就靠吃这个,不过得生吃,慢慢吃,才能把刀片给卷出来。”
    在这间窄小的廉价旅馆房间里,明哥正蹲在床边。他先将生韭菜用热水快速地烫过一遍,然后卷成一小团塞进嘴里,慢慢咬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摆着电视机的电视柜,旁边再塞入一张小型的床头柜,房间几乎就已经完全被填满。许小龙只好站在电视柜旁边的厕所门前看着明哥,明哥艰难地吞下好几卷生韭菜后又对着塑料垃圾桶吐了一团粘腻的口水,口水中渗着柔软的鲜红色,长长的红丝悬在半空中。
    明哥扯过纸巾抹去带着血丝的口水,对许小龙说了一句:“有烟吗?”
    许小龙掏出一支烟给明哥递了上去,又问道:“真的不用去医院看下啊?”
    “没事的,明天就没事了。”说着,明哥又躺回了床上,靠在床头边抽起了烟,脸上浮现出苍白而略带痛苦的神情。他的双眸望向关闭着的电视机屏幕,如同在观望着屏幕中反射出的自我形象,透着一丝漠然,又好像内心深处正在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那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么?”
    “他们不知道我在这啊,如果明天刀片给弄出来了,我就准备走了。”
    “去哪啊?”
    “我这次打算自己亲自去带一次货。”
    “靠,这也太危险了吧?我看最近查挺严的。”
    “我知道查挺严的,就是因为上个月,很多去呼和浩特的骡子都被抓了,送了好几次没一次成功的,不管火车还是飞机都被发现了。所以你不知道现在他们那边有多缺货,价格至少翻了三倍以上,要再这么搞下去,价格估计还得继续涨。”明哥拿着烟在烟灰缸上抖了抖,缓慢地说道,“要是我现在能弄批货过去,肯定赚翻了。”
    他们两个人各自咬着一支香烟,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只能借由天花板上的白帜灯维持着整个空间的光亮,床尾处摆着的黑色台式电风扇在转动的过程中,不时吹起许小龙那头粉红色的头发。风吹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白色烟雾,但似乎却吹不散他们各自心中的迷茫,困惑,还有不断追上来的绝望。
    “不能过段时间再去吗?”
    “在这里干嘛呢?等着被抓吗?现在钱和货都没了,这也是我最后能走的路了,风险是有点高,但也只能博一把了,成了就收手,不成也只能被关起来了。”明哥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一种无奈,他已经不愿意再去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或者说他的人生到了这一天,似乎已经很难再找到其他的可能性。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说道:“你自己还年轻,能别搞就别搞了。”
    明哥想了想又问道:“身上还有钱吗?”
    “我手机给你转吧,一千够吗?我也没多少钱了。”
    “够了,五百就好。”
    第十三节

    这一天,陆善坤抵达支木市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他拉开车窗边的窗帘,透过玻璃望向路旁的玉西江,只见混浊的江水奔腾不止。陆善坤已经大不记得自己半年多前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时候,玉西江的江水是否也是这副模样?还是变得更加混浊了?
    这样的问题并不对陆善坤造成困扰,他也不关心玉西江的江水是否变得更加混浊了,他只是单纯地对它感到熟悉,对它的混浊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亲切。这种浑浊的视觉符号已然成为了陆善坤心中对家乡认知的一种替代,看到了它就像看到了家,就像看到了过去的无数个自己。
    如果换作以往,陆善坤一定会多看几眼玉西江,究竟想看些什么可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只要赶回家前多在玉西江江边待上一会儿,浑浊的江水也会将他从远方带回的失败和困惑全部一起带走,他又将变回了那个离开前的自己,一切不曾发生过任何变化。
    然而这一天的他和过去始终有些不一样,这一次他手里紧抱着的五百万现金无疑给他带来了某种过去所不曾存在的荣耀。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以一个“成功者”的身份回到了家乡,回到了玉西江边。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像过去一样下车后在玉西江江边多待上一会儿,他此刻只想迫不及待地分享他的荣耀。
    但此刻陆善坤却意识到,自己荣耀好像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分享的人了。他能找谁呢?母亲、爷爷和奶奶都已经过世,父亲下落不明,而哥哥远在广东地区打工,其他的亲戚则一向没什么来往。就连朋友他好像也只有那么一个,这个他唯一的朋友便是他的小学同学黄华亮,一名常常受人欺负和取笑的侏儒。
    陆善坤心想,对啊,把阿亮叫上吧,当初走的时候如果不是他借了我一千块钱的路费,我可能也不会有今天的五百万了,正好我现在有钱了,也带他好好享受体验一把。然后过几天再回家把家里的房子重新弄一弄,顺便留笔钱出来给哥哥,到时干脆也把爷爷奶奶还有妈妈的坟墓一起铺上水泥,修缮一下。
    在黄子善旗下工作期间,虽然陆善坤一直在网络上扮演着一名“总裁”的身份,然而他在过去二十六年里所有的生活经历全都和这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大多数时候里,陆善坤和其他销售人员们一样,他们不过是使用黄子善为他们准备好的“模板”进行人设伪装,包括一些成功人士的说话方式,一些专业的金融术语,还有一些专门用于发布在朋友的专用照片。当中的这些照片多数都是黄子善花钱购买获得,又或者自己亲自到上海北京等一线城市进行拍摄,无非囊括了一些奢侈品店、高级餐厅、高级酒店或者写字楼等等适合突显一名成功人士身份的场所。
    虚荣始终是人类最难以摆脱的欲望状态之一,陆善坤也毫不例外。过去这半年间里,每个月底薪加提成将近三万元的工资已经足以让他走入了一种过去从未享用过的生活,可是人们往往容易产生一种误知,误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越来越接近的梦想。陆善坤每天在网络中扮演着一名成功人士,而现实中却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普通人,这两者之间所形成的落差无疑只会加剧他内心的怀疑和痛苦。唯一一种他所能想到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痛苦的方式,即是试图在现实生活中无限地接近于自己在网络中形象,比如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一个路易斯威登的背包,又或者亲自前往昆山市最高级的西餐厅吃一次牛排,喝一支红酒。
    陆善坤也只能像这样无限接近于自己的理想形象,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以他的经济情况就算一个月赚三万块钱,一年也只能赚三十六万,距离他所想拥有的那台奔驰轿车——也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朋友圈里那台轿车,需要至少四年的时间。但是陆善坤为了维持自己的理想生活状态,每个月的三万块钱也仅仅只是足够日常开销,那么他又如何能够凑够钱买下那辆汽车呢?
    后来,当陆善坤意识到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时,他也只能选择假装自己已经拥有了它。或者不时到租车公司里租下一台奔驰轿车,开上几天,拍下照片。
    此刻,陆善坤拦下一辆出租车前往支木市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天府酒店时,他又想起了这个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终于不再是无限接近于自己的理想人设,而是可以真正地成为了“他”,可以不加思索地实现自己的梦想。
    陆善坤心想,原来钱真的可以买到一切。陆善坤感到满心喜悦起来,就好像他已经拥有了这一切。
    站在天府酒店的大堂柜台前,陆善坤不加思索地就定下了酒店里唯一一间总统套房,前台的客服人员既诧异又开心,开心当然是因为终于有人订下了这套空置已久的总统套房,而诧异则是因为订下这套总统套房的客人竟是一个如此普通的男人。这个男人既不像电视剧中那些穿着西服套装的绅士,也没有高挑的身材和帅气的面孔,只有和路上撞见的大多数男人们一样的平凡,甚至还有一点点害羞。客服人员在电脑上操作登记的时候,仍不时用余光打量着陆善坤,她始终无法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和总统套房联系在一起。她想,家庭地址是支木市沙江县县渡口镇观音村78号?观音村?
    在前台客服人员的质疑目光中,陆善坤跨出坚定的步伐走进电梯间,走向最顶层的总统套房。
    在推开大门的一瞬间,陆善坤感觉到似乎在总统套房里就连空气都是香的,他停驻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大门正对着的一张棕色木桌上,长方形的木桌背靠一块同色系的木质屏风,桌面上摆着一个浅灰色的人形石雕雕像。陆善坤望着那具雕像,雕像的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道如蒙娜丽莎般充满暧昧的笑容,他一步步靠向那具雕像,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具如此之丑陋的雕像放在总统套房里。除了这具人形石雕雕像外,其余的一切都让陆善坤感到由衷地满意。
    总统套房的大厅里铺着米白色的地毯,一台巨大的钢琴摆在远处的落地窗玻璃前,旁边的圆型深棕色茶几上则摆放着已经准备好的咖啡、矿泉水、还有一份三层的西式点心。陆善坤随意地将行李袋扔在沙发上,横身一躺,躺在了另一张浅灰色的沙发上。
    他想,当个有钱人真爽啊。
    陆善坤正准备闭上眼眯上一会儿,不知为何脑海里又闪现出方才见到的那尊雕像。陆善坤只好转身走进浴室,准备取出一块浴巾将那尊雕像盖起。刚走进浴室的那一刻,他又一次被震惊了,黑色和墨绿色的大理石包裹着整间浴室的地面,一座白色的浴缸镶嵌其中,浴缸正挨着一整块落地窗玻璃,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俯瞰整个支木市和远处奔涌的玉西江,最让陆善坤意想不到的是在浴缸旁边的一块墙面上还搭配着一块黑色的屏幕。
    他想,我靠,还可以这样一边洗澡一边看电影啊?妈的,也太爽了吧?
    这时,陆善坤已经顾不上门口那具人形石雕雕像,而是迫不及待地往浴缸里蓄满水,然后打开浅白色墙壁上镶嵌着的屏幕,脱光衣服钻进了浴缸。陆善坤想了想,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他又起身走向大厅,把茶几上放着的咖啡和点心一并拿了进来,摆在浴缸边缘的空间上。
    他激动地说道:“操!太他妈的爽了!”
    陆善坤拿起一个奶油冰淇淋泡芙,一口塞进嘴里,往后一靠,整个人滑入浴缸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他把头往旁边一转,望着远处座落在群山之中的支木市,陆善坤当时心里出现了这样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至高点的位置,如同上帝一般,俯视着整个人间。他想,要是这里是上海外滩就好了,之前发了好几次外滩的照片都没去过,现在有钱了,下次一定要亲自到那里去好好感受一番,对,还要坐头等舱。
    一想到自己的梦想即将一点一点地实现,陆善坤不由得又激动了起来,拿起一块泡芙塞进嘴里,随口又唱起了薛之谦的《演员》。愉悦如同浴缸中渐渐满溢的水一般,溢满了陆善坤的心头,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仍背负着一个被追捕的罪名。他走出浴室,拿起客厅里摆放着的白色电话,又让服务员给他安排了一份丰盛的晚餐,这是一份完全以西餐为主的晚餐,包含了一份全熟的牛排、一份奶油意大利面、一份水果拼盘、一支红酒还有一份焗烤鸡翅。
    带着兴奋的心情,陆善坤又给哥哥陆卫国发起了一通语音通话,告诉他自己会重新把老家的房子装修好等他回来住,然后便挂断了电话。他拿起手机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给此刻的自己留下了无数张珍贵的记忆。陆善坤又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对啊,一会儿阿亮来了,还能带他去哪?KTV吗?KTV还是算了吧,没什么意思,搜搜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去的酒吧,带他去搞几杯洋酒喝喝也好。
    最后,陆善坤决定把自己和黄华亮的见面地点选在了支木市当地最热门的夜店R99酒吧。
    先行抵达酒吧的陆善坤一个人坐在靠边的沙发座位上,他看着自己几乎不大能看明白的菜单,直接选择价格最昂贵的“混合套餐”,包括一支黄金黑桃A,三支开口乐,三支维纳斯还有六只礼炮,又多加了一支他从未尝试过的马爹利XO,以及一些小零食。
    在等待黄华亮期间,陆善坤已经好几杯酒喝下了肚,他的目光略带迷离地望向舞台上正在表演走秀节目的艾薇。他实在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子不是一名真正的女性,他想,骗人的吧?陆善坤转念又一想,诶,要不找他来陪酒问问看?反正阿亮现在也没到,一个人太无聊了。
    就这样,艾薇认识了陆善坤。艾薇看着陆善坤有些害羞的目光,丝毫不避忌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挑逗地问道:“想试一下吗?”
    “这不好吧?”
    艾薇就像看穿了陆善坤此刻的小心思一般,抓起他的手就伸向自己的胸部。陆善坤惊讶地看着艾薇,脸颊不禁感到一丝滚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的效果,陆善坤似乎格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艾薇此刻的直接和主动。他迟迟不舍得收回手,又悄悄靠向了艾薇身边,说道:“你今晚下班之后干嘛啊?”
    “回家睡觉呗,还能干嘛,怎么,你还想约我吃夜宵啊?”
    陆善坤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使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拿起桌上的一小杯酒一口喝下,连续喝了三杯后,又说道:“今晚来陪我嘛,我住在天府酒店。”
    “陪你?要收钱的。”
    “我有钱,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陆善坤的说话声中带在一丝醉意,过了一会儿,他靠向艾薇耳边,略带炫耀地小声说道,“我现在有五百万呢,够了吧?而且全是现金。”
    听到这句话,艾薇的心顿时“咯噔”了一下。她一时间陷入沉默,拿起另一杯酒喝了起来。就在这时,黄华亮出现在了酒吧门口,他低矮的侏儒身形完全被酒吧里的人群和桌子掩盖了去,直到他走到陆善坤旁边的沙发前,艾薇才突然发现多了一个男人,不由得被吓了一跳。陆善坤指着黄华亮介绍道:“我好兄弟阿亮。”
    同时,他又将艾薇搂了过来,笑着说道:“阿亮,这是我女朋友艾薇,泰国混血的。”
    黄华亮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艾薇,他上妆后的脸庞似乎更添娇媚,呈现出一种介于女人的成熟和女孩的可爱间最恰当的状态。黄华亮羡慕地说道:“靠,可以啊,阿坤,几个月不见,越混越好了。”
    “别担心,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陆善坤从桌面拿起一杯酒递给黄华亮,三人一起碰杯喝了起来。
    陆善坤与黄华亮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艾薇则似乎始终保持在一种佯装的醉意中,内心始终无法从陆善坤刚才提到的“五百万现金”几个字上绕开。他不时望向陆善坤那张平淡无奇的面孔,心里生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但他立刻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直到他们三个人一起离开酒吧前,艾薇始终在这两种念头里摆动不止,他一边搂着陆善坤往酒店走去,一边又按陆善坤的指示,打电话给黄华亮安排了两名小姐。艾薇当时心里只留下了一个声音,我只过去看一眼,把他们送到酒店我就离开,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呢。
    就在艾薇扶着陆善坤走进总统套房的那一刻,他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陆善坤所说的话,只是他的内心仍在试图抵抗这阵突如其来的暗涌。艾薇将陆善坤放到卧室宽敞而精美的木床上,准备转身离开,谁知陆善坤拉住了他的手,醉醺醺地说道:“你不相信我是不是?”
    陆善坤摇摆不定地走向对面的柜子,他先是从柜子里扯出一团备用的白色棉被,然后从柜子更深处取出了那个红蓝条纹的行李袋。陆善坤把行李袋放在地面上,对艾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轻轻将拉链拉开,又扔去最上方盖着的裤子和衣服,整齐叠放好的人民币露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钱呢?你做生意赚的呀,不如也教教我啊。”艾薇故作镇定地说道。
    “不用赚,不用赚,白给的。”陆善坤得意又放肆地笑了起来,“这叫意外之财,老天爷给的,上帝,知道吗?”
    艾薇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陆善坤已经一把抱住了他,把他推到床上。艾薇的心思似乎已经完全从陆善坤的身体和行动上中脱离了出来,有个声音在内心反复对他说道:“你还等什么呢?你还要这么等下去吗?你觉得你等多久才能赚得到那么多钱呢?”
    艾薇的心里没有答案。
    陆善坤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呼呼作响睡了过去。这时,赤裸着身体的艾薇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走过去又看了一眼没有拉上拉链的行李袋,拿起一捆人民币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他重新穿上衣服,若有所思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陆善坤,心里突然觉得自己对这一切已经感到深深的厌恶。艾薇看着陆善坤那具丝毫不具备吸引力的躯体,就让他想起过去被迫与之发生性关系的那些男人们一般,他感到肮脏,堕落,又恶心。
    这一刻,艾薇又一次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他死亡时的模样。艾薇父亲当时留着一个和陆善坤现在一模一样的寸头,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短袖上衣和黑色七分裤,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曼谷廊曼地区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艾薇记得躺在地上的父亲浑身沾满了血,暗红色的血几乎完全覆盖了他的整个头部,三道深深的刀痕从他的后脑勺位置直划下来,连带着整件上衣也被划成了三片。
    为了救助继母和弟弟,艾薇只能拿出自己好不容易存下来全部存款,但仍不足以偿还父亲所欠下赌债。为此,艾薇只能被迫与坤龙签下了合约,进入乐梦夜总会展开表演工作,直至偿还完所有债务。也正是这一份合约开启了艾薇以为永远不可能结束的恶梦。
    此刻,他问他自己,你还在等什么呢?
    艾薇点燃一支烟,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明白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只要他拿起这个红蓝条纹行李袋从这间酒店离开,他很可能就无法回头了。他需要冷静地确认一遍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是否真的想这么做。
    香烟的气味遮住了整间卧室里弥漫着的酒臭、汗臭和腥臭味,断断续续的鼾声从陆善坤微张的嘴里传出,房间里似乎充斥着一种紧绷的张力。张力最终随着坍塌的烟灰而消散,艾薇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抱起地上那团备用棉被塞回了柜子里。
    他回过头,又看了陆善坤一眼,用泰语说了一句:“对不起了。”
    艾薇穿起扔在地上的银白色绑带高跟鞋,把地上的裤子和衣服一并塞回行李袋,拉上拉链,提起那个装着五百万现金的红蓝条纹行李袋离开了总统套房。陆善坤浑然不觉地躺在奢华的大床上,翻过一个身,掉进一个仿佛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梦境中。
    几个小时前在艾薇刚刚抵达酒吧之际,他突然接到了许小龙打来的电话。不过艾薇没有接下许小龙的电话,就好像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他们之间的结果,他希望在这棵嫩芽冒出来前就将它掐断。而许小龙恰好秉持着一个完全相反的观点,他已经说服了自己把艾薇当成女朋友,在他人生中这有且仅有的一次恋爱经验中,他用他的冲动和炙热解释了爱情的所有意义。
    眼看艾薇没有接电话,许小龙又一连打了十个电话,当他打出第十一个电话时,却只听到“关机”的语音回复。许小龙像发了疯一般跑到艾薇的公寓,无论如何敲门也得不到回应。他想不明白早上自己离开的时候,他们之间还相安无事,不过匆匆半日光景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以许小龙仅有的恋爱经验,他永远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即使他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愿轻易放过他,它成功替代了许小龙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咕噜咕噜”声和一闪而过的白色。最终,许小龙只能将其解释为:“他要不然是嫌我穷,不然就是不想给我压力。”
    大概这份天真也只可能存在于许小龙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他和他所属的群体一样,带着某种又傻又冲动的特质。许小龙带着一肚子火离开了艾薇的公寓,一个人坐在面包车上一连抽了三根烟依旧无法缓解他内心的愤怒,一种自尊心遭遇伤害后所造成的愤怒。
    他想,难道他不相信我和他说的吗?不行,我也要快点去弄点钱才行。
    许小龙首先想到的是他也许可以把奶奶的房子卖了换钱,但他又想到奶奶的房子已经住了几十年,能卖得了多少钱呢?况且房本都不知道是藏在姑妈还是表姐家里,也可能在舅舅那里。许小龙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想,对了,不然我也跟明哥去呼和浩特走一批货好了,明哥不是说那边现在缺货,价格卖得高吗?
    许小龙打电话给明哥提出了这个要求,没想到立刻就遭到了否决,还不等许小龙多求上几句,明哥就挂断了他的电话。许小龙心里的愤怒开始转化成一种难以发泄的烦躁,他只能一掌拍在面包车的方向盘上,忽然间“哔”的一声鸣笛声响了起来,尖锐清脆的声响直钻入许小龙的大脑,使得他稍稍平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许小龙始终处于一个容易躁动的年龄阶段,他无法安然地待在原地等待,而什么都不去做。一旦他开始待在原地试图进入一种平静的状态,他的内心似乎就开始投入各式各样的念头或者情绪,一切可以助长焦躁燃烧的念头或者情绪。
    为了阻止这份焦躁继续燃烧下去,许小龙只好又回到了最初想到的那个念头上。他决定偷偷潜入表姐韦家芳家里一窥究竟,心想,说不定运气好真的能找到呢?
    韦家芳家所在的钢铁厂家属小区属于九十年代新建的小区,相较于过去的单位房要显得更为宽敞一些,小区里种着一小片芒果树,树枝上垂挂着一个个硕大的青色芒果。不远的空地上则摆着几张低矮的木桌和椅子,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打麻将,还有几个老人聚在一起挥着蒲扇聊天。
    韦家芳家的房子所在位置正处于一楼,主卧室的窗户外装上了刷着红油漆的铁围栏和纱窗网,透过单薄的窗帘仍能隐约窥见卧室内部。看见卧室里空无一人,许小龙心里似乎已经猜到了家里没有人。他转身走向前门,假意敲响了韦家芳家的大门,喊道:“表姐,开下门啊,是我。”
    眼看无人回应,许小龙才取出钥匙打开了门。这已经不是许小龙第一次潜入韦家芳家,过去好几次缺钱用的时候,许小龙也层偷偷来过。一开始韦家芳也试图换过三次门锁,但是却发现换了锁也没什么用,因为每次趁他们不注意之时,许小龙总会偷偷地取走钥匙自己配上一把。而且由于过去每次许小龙潜入韦家芳家里,往往也只是窃取几百元韦家芳放在抽屉里的零钱。眼看钱也不多,所以他们也没有再多放在心上,只是习惯性地教育了许小龙几句。
    每次许小龙进入韦家芳家里,首先看到的一定是客厅墙壁上贴满的各种奖状,这些无疑都是属于王俊凯读书期间所取得的成就,也成了韦家芳用以慰藉自我的依赖。立在厨房门口旁的白色柜式电冰箱门前还贴着王俊凯从出生到现在的各种照片,当中还包括了少量的家庭合照。许小龙没有多看一眼,直奔向韦家芳和王汉东所居住的主卧室,仔细地检查木柜组合上的每一个抽屉。
    唯独最靠边的一个抽屉,每一次许小龙都因为缺少钥匙或者工具而无法打开,这一次他却是有备而来。他从裤袋里掏出那件开锁专用的三件套工具,一插,一扭,一撬,“咔”的一声响了起来。许小龙拉开抽屉,只见抽屉里摆着一本记账专用的黑色笔记本,几串钥匙,一个深蓝色的银行U盾,还有各种累在一起的卡片,以及两个旧钱包。
    许小龙在抽屉里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有找到他所想找的房本,心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落。他只好从一个靛青色的旧钱包里取出里面仅有的五百元现金余额,关上抽屉,离开了韦家芳家。
    夜班结束后回到家的韦家芳,轻轻一拉原本锁起的抽屉就已经猜到有人曾经进来。她看着抽屉里的物品混乱地堆放在一起,心想,肯定又是小龙这个臭小子。忽然间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急忙走向床边掀开席子,取出席子下方放着的书籍,当看到那本浅蓝色的存折在书籍中露出来时,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想,还好那天我把它给拿出来了,要不然让他给找到的话,都不知道这笔钱还在不在呢。
    也是在这一刻,一张夹在书籍最后一页的旧照片从中滑落了下来,掉在地面上。没有经过过塑处理的旧照片已经脱落了其中的一部分颜色,当中的人物似乎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只见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许玉芬家的黑色旧沙发上,右下角处印着已经渐渐和四周的青蓝色融为一体的橙色字迹“1995.08.31”。
    韦家芳捡起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她似乎已经不大记得照片那个绑着两根麻花辫,穿着一条浅黄色印花连衣裙的自己。她往旁边又看了看,分别是一个长了一张娃娃脸的男孩,一个面目极为俊秀的男孩,还有一个留着平头的高大男孩。
    似乎除了那个个留着平头的男孩名字外,另外两个男孩的名字,韦家芳已经想不起来了。韦家芳心想,武忠,我都快不记得这个人了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
    武忠是韦家芳这一生中第一次喜欢上的一名男生,那是在1995年的夏天,闷热又弥漫着灰色的夏天。韦家芳记得那年夏天到来前,邓丽君意外在泰国去世,几乎在那一整个夏天,母亲许玉芬都在家里重复地播放邓丽君的歌曲。尽管那时候的韦家芳还并不完全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她喜欢看着武忠,喜欢他身上那种青涩的,未成熟的男性的气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在1995年的整个暑假,只要有武忠参与的捉迷藏游戏,韦家芳一次也没有落下。她想,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吗?好像不是吧,后来是不是还见过他一次呢?是在哪来着?
    纱窗外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路灯罩在一个脱锈的圆型灯罩下,一闪一闪地闪个不停。一只巨大的飞蛾忽然间从黑暗中飞了出来,直扑向韦家芳家卧室的窗户前,它如同着了魔一般不断地扇动着翅膀,使劲地扑到在纱窗上。
    那一瞬间,韦家芳好像渐渐想了起来,她最后一次见到武忠是在2000年的六月初。2000年六月初的一个周末,准备参加中考的韦家芳正独自在家里复习功课,她注意到房间天花板的边缘处垂挂着一块黑色的东西,她急忙跑去阳台拿来铁制的晾衣杆,往上碰了碰,一只巨大的飞蛾掉落在她的脚边。她有些害怕地躲到一边,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意识到原来那是一只已经死去多时的飞蛾。
    这时,母亲许玉芬的声音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她好像在和某个人说话,说道:“唉,是啊,年纪轻轻地就死了,她四十出头了都没结婚呢,也没有孩子,怪可怜的。丧礼都是妹妹和外甥专程从外地赶过来给她办的,毕竟那么多年也是邻居一场,还是过去看看的好。”
    不一会儿,韦家芳又听到母亲在叫喊着自己的名字,说道:“家芳,快点穿好鞋子,跟妈妈出去吃个饭,我们今天中午不煮了,你爸也不在家吃,快点。”
    韦家芳拿着晾衣杆把死去的飞蛾从房间里推了出去,直推到阳台边缘的空隙处,往外一推,飞蛾的尸体从空中掉了下去。然后,她跟随着母亲出现在一间酒楼的一个大包间里,从酒店大厅里隔开的大包间一共摆着六张大圆桌,每一张桌子上都铺着一块白布。韦家芳和母亲许玉芬抵达现场时,桌子旁已经坐下超过半数的人,也正是在这处酒店的大包间里,韦家芳最后一次见到了武忠。
    时隔五年未见的武忠似乎长高了许多,但他仍是留着一头干净的平头,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上衣坐在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手臂上系着一道白色的布条。韦家芳注意到武忠始终低着头,她不知道他是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还是因为他姨妈的过世太过于伤心而不想说话。她当时特别想走上前去安慰他几句,不过母亲将她安排到座位上后,没有再给她随意走动的机会,她只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时回过头望着武忠。
    那天晚上直到离开,她始终没有和武忠说上一句话,她也没想到那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可是说来也奇怪,韦家芳却偏偏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坐在身旁的两个中年男子的谈话,他们几乎整顿饭的时间都在讨论关于香港越南难民的事情。
    “这种问题,早就该解决了,现在都回归了,国家能不管吗?”
    现在她再一次想起那此见到武忠的情形,武忠那张晒黑了的脸庞又浮现了出来,可是为什么武忠的脸却渐渐和周润发的脸重叠在了一起呢?韦家芳也想不明白,此刻她似乎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她想一定是和周润发所主演的那部电影《胡越的故事》有关。韦家芳和其他人对于周润发的印象始终有些不大一样,大多人记住周润发多半都是因为《上海滩》或者《英雄本色》中的经典形象,然而韦家芳关于周润发的记忆却是电影《胡越的故事》中的难民形象。
    她想,是啊,为什么呢?我是在哪看的这部电影呢?
    至于《胡越的故事》究竟说了些什么,韦家芳其实也基本想不起来,她只记得电影开头里那群乘船偷渡而来的越南难民,以及不断遭受迫害的周润发,她总是替他们感到可怜和可悲。现在她想到自己所处在困境,不禁问道,又有谁会来可怜我自己呢?
    韦家芳不知道命运是不是真的一早已经注定好,如果那天她鼓起勇气过去和武忠说话,他们会有可能走到一起吗?她想,似乎也不大可能。也是在那一年的六月份,本来已经考上支木市本地高中录取线的韦家芳,却由于母亲担心她以后读完高中后找不到工作,因此将她安排进入一所隶属于钢铁厂的职业高中就读。只要韦家芳在这所学校里顺利完成“三加二”的课程,她将在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钢铁厂工作,而且获得一张大专学历的文凭证书。
    最后韦家芳毕业之时却没想到遇上了国营企业改革潮,钢铁厂也同步减少了人员录用比例。即将面临失业的韦家芳和高自己两届的学长王汉东走到了一起,她现在想起来,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她只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滞在这已经无法改变的局面当中。
    同一天时间里,在陆善坤下午即将抵达支木市汽车站之前,当时仍站在抢救室外等待结果的凤英九却意外地接到了昆山市警方的电话。昆山市警方负责人告诉凤英九他们刚刚发现陆善坤的手机已经开机,经过技术系统的定位证实陆善坤目前正处于大元市市区,而且仍在不断移动。
    凤英九只好暂时委托当地的民警帮忙,留守于医院等待龚琪的抢救结果,而她则和苏百万开车赶往大元市市区,与昆山市警方汇合。接着,他们根据系统的定位目标,成功捕获了一名年轻男子,经过对比才发现原来被抓获的男子并非陆善坤,而是一名自称在商业街拾获陆善坤手机的当地居民戴贺方。
    凤英九对于陆善坤的反侦察能力忽然感到一丝意外,她想,轻敌了。
    而另一边在昆山市里,已经从龚琪处获得信息的武忠正赶往陆善坤所租下的房子,他拿着细铁丝插入房子木门,轻巧地动了动,门便开了。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弥漫着一股腐朽发霉的气味,武忠戴上一副橡胶手套,把门一关,仔细地在陆善坤的房子里转了一圈。
    他走进卧室里,只见几条裤子和衣服随意地扔在床上,没有拉上的衣柜隔层上放着一个浅棕色的长型行李袋。武忠当时心里似乎已经明白,陆善坤并没有回过家。他想,如果他没回家的话还能去哪?带着五百万现金,又知道公司已经出事,也没有和龚琪联系过,难道自己拿着钱跑了吗?如果真的跑了,要再找到他可就麻烦了。
    正当武忠准备离开陆善坤的房子时,他突然接到了妻子何萍打来的电话,何萍语气急切地说道:“妈妈送去三医院抢救了,刚才差点就过去了,你快过来吧,我现在在医院里了。”
    武忠不得不暂时搁下陆善坤一事,急忙赶往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林美玉戴着一副氧气呼吸机,眼皮沉重地压了下来,她似乎费劲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睁开眼,覆盖在眼皮下的眼珠子如同已经被捕获兔子,不时挣扎着动一下。
    她想,连自己儿子最后一面都没有能见到,我如何能安心离去呢?
    隐约中,林美玉感受到坐在病床边的媳妇何萍正握着自己松弛而衰老的手,她好像在反复说道:“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武忠已经赶过来了,千万不要睡过去了。”
    林美玉似乎很想向何萍做出回应,只是她实在感到太疲惫了,疲惫到她仅仅张开口呼吸,以及试着睁开眼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在武忠抵达病房前五分钟,林美玉感到自己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这漫长的一生,她想,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现在也有萍萍陪着他了,有人照顾他了,要是他们可以有个孩子就圆满了,但是我又还能看得到吗?如果他们真的有一天还有机会要上一个孩子,我也没有机会帮他们带了。
    林美玉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始终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她甚至还在想,如果以后他们有了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会长得更像谁一点呢?早知道今天要走的话,我就应该给孩子织好一套毛衣,要不然我这个做奶奶的,什么都没能留下,说不定他以后长大了还会怪我呢。
    渐渐地,林美玉所能听到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微弱,直到剩下一种荒芜的空寂。但她最后还是睁开了眼,她看见了一个留着平头的小男孩正从病房门口处飞奔着朝自己跑来,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和他道别了。
    这一天在医院里,武忠始终没有脱下所佩戴着的黑色墨镜。他紧紧地抱着哭泣不止的妻子,望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护士走了上前,取下林美玉脸上的氧气呼吸罩,武忠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道平静的笑容。武忠没想到这漫长的五年抗癌生活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他看着母亲脸上的笑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或者说也没有多少时间让武忠去思考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紧接着,穿了一身白袍的医生走进病房里将林美玉的死亡证明交给武忠,告知他抓紧时间到殡仪馆办理火化证,以及准备丧事的相关手续和物品。
    这一天晚上,武忠和何萍两个人待在租来的房子里,玻璃茶几上摆着已经装裱好的照片。何萍从过去林美玉居住的卧室里取出一套印花的连衣裙、一只白玉手镯还有一双浅棕色的平跟鞋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坐在茶几边上的武忠,武忠正在使用红色的绳子将韭菜扎成一小捆。何萍说道:“明天就拿这套衣服就给妈妈换上吧,我记得她很喜欢这条裙子的,自从有病了以后就一直没有穿过了。”
    “你决定就好。”
    “不是这样的。”何萍看着摆在一旁的零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道,“是一人要给三颗水果糖,这个是话梅了啦,你不要把它们也放进去。”
    “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啦,话梅是话梅,糖是糖,丧礼的时候给别人糖的意思是把一切不好的事情都给‘挡’住,你要是给人家话梅就不是这个意思了。这些都是你妈妈以前交待过的,你别弄乱了。”
    武忠“哦”地应了一声,又重新将话梅从中挑了出来,说道:“也不用那么多吧,没那么多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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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2 15:10:36  更:2021-07-12 16: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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