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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锦绣山河-战西关》-中篇小说连载[第2页]

作者:辰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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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蕉果丹皮 2021-06-28 08:40:41
    剧情会有反转吗
    -----------------------------
    都转成陀螺了
    (34)
    此时的苏府灯火通明,歌女曼妙的歌声与舞姿并未带给苏福如任何好心情,天色渐深他的脸色却越来越不耐烦,管家察言观色忙屏退了众女,待人走干净了才道:“老爷可是乏了?”
    苏福如却道:“马文彪今日可是在官府履职?”
    管家道:“正是,听说其推翻了老爷的决策,告示已贴在了城内大街小巷。下午他还去了张大财府中询问治丧之事。”
    苏福如哼道:“假惺惺,”他窝在宽敞的裘毯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枚碧玉扳指,忽然道:“那季迎祥可是仍在德州筹粮?”
    管家一怔,回禀道:“离十日期限还有两日,想必已是在船上了吧,老爷为何想起他?”
    苏福如呵呵干笑两声:“昨日蒋虎斌软硬兼施,我虽就势而为称病休沐,将马文彪从牢中捞出又将府中事交还于他,便是待朝廷问罪时,推由马文彪承担。但青州局势险峻,若是朝廷不依不饶便是苏家出面也保不得我,”苏福如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随即便敛去笑意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反观马文彪,若是他饷粮之事办得妥当却真能教他王八翻了身,马文彪几次三番坏我好事害得我身败名裂,若不毁其心血怎可解我心头之恨!”
    他继续道:“速速修书与我舅爷,详述马文彪征粮措施不当导致民变的事情,找那相熟的言官抢先上表,切记万不可攀扯到我身上,怎么写不用我教吧?”
    管家道:“我先按照老爷交待的意思写个条陈,交由西席先生润色,再请老爷过目。”
    苏福如点点头,微阖双目:“下去办吧。”

    两骑在漆黑的官道上奔驰,田守业的神情有些僵硬,刘一鸣看了看他:“守业,你可知道头婚妾的典故?”
    田守业摇摇头,刘一鸣煞有其事地道:“一人娶妾,必欲求处子。或教之曰:“初夜,但以卵示之,若不识者,真处子矣。”如其言,握以问妾,妾曰:“柳齐也。”怒曰:“号都晓得,不真不真。”逐去之。再娶一女,问如前,以此物对,又怒曰:“表都晓得,一发不真。”复逐去。最后娶一年极少者,问如前,曰:“我不识。”曰:“此卵也。”其女曰:“不信道卵是这一点点儿。””
    田守业愣了半晌,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刘一鸣道:“不紧张了吧?”
    田守业点点头,随即沮丧道:“许是我太笨了,关键时刻竟是手脚冰凉不听使唤。”
    刘一鸣道:“你不笨,甚至机灵得很。凡是都有第一次,尝试着放松下来,地形可记熟了?”田守业沉默地点点头。

    说话间,两人已距明军大营营前二十余丈,十几道拒马拦在营门之前,此时亮子油松将夜色照得亮如白昼,兵丁高喝:“来者通名!”
    二人下了马,刘一鸣高声道:“锦衣卫大同协守刘一鸣!”将腰牌高高举过头顶,田守业有样学样自怀中掏出腰牌,兵丁上前将腰牌仔细验过递还给刘一鸣,两人牵着缰绳绕过拒马进入大门。
    田守业放眼看去,营房林立,一座挨着一座似乎看不到尽头,他在刘一鸣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凭着记忆将脑海中的地形与现实中的加以印证,沿途来往兵丁众多,倒不曾留意他们二人。终于行到一处僻静处,刘一鸣将田守业手中缰绳接过:“你我沿此一路奔东北,只走大路,莫走小道。半个时辰就可抵达......”田守业点点头将背后包裹挪到胸前正要打开,背后传来一声:“刘百户,你怎么在这儿呢?”
    刘一鸣猛地回身,只见叶子豪带着几个随从远远走了过来。刘一鸣向田守业打了个眼色,迎上前道:“叶将军风尘仆仆,可是刚从前线回来?”
    身后的田守业忙将包裹甩到身后,跟着刘一鸣走了过去,叶子豪笑道:“是也,本将率精兵七百,辛苦鏖战终是拔了鞑子两个营寨。”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笑意盈面显得得意非常。
    刘一鸣恭贺道:“将军天资绝绝,定是杀得鞑子屁滚尿流了。”
    叶子豪哈哈大笑:“是也是也,听闻那张双喜率人偷袭敌营,竟被对方包了饺子,使得浑身力气才侥幸逃出,哈哈......咦?这位小兄弟面生得紧。”他指着田守业,只吓得田守业面容僵硬,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刘一鸣道:“小杨,过来见过叶将军,”田守业忙上前施礼,刘一鸣向叶子豪介绍道:“小杨原是都司的校尉,现在调给我听差。”
    叶子豪点点头,随即狐疑道:“刘百户,你这是要去哪里?”
    刘一鸣心中急转:“盛会召开在即,因事关重大实在放心不下,想着晚上再来实勘一番。适才腹中剧痛来此方便一下。”
    叶子豪道:“哦?我也正要找孙将军述职,你可解决完了?你我二人同去如何?”
    刘一鸣忙道:“如此正好,同去同去!”
    几人将马牵至马厩拴好走到帅帐,却见雷霆帐前孙将军正和其他将领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几人忙上前见礼,叶子豪将自家胜况眉飞色舞地讲给孙将军,又着力地将耳闻的张双喜兵败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孙将军高兴地道:“子豪,你做的不错,但切记戒骄戒躁,不可骄傲自满。”
    常鑫从帐内迎过来,向刘一鸣见礼:“大人,这么晚怎么来了?”
    刘一鸣道:“没办法,天生劳碌命。”他打量着已加固成型的外墙,满意地点点头:“常鑫啊,你监管得力,盛会举成后我得好好赏你。”
    常鑫乐得眉开眼笑:“多谢大人,孙将军命人将大同府能调用的工匠全都调了来,日夜赶工才有如此进度,”说罢他好奇地道:“大人,下官为这盛会操持多日,却始终不知这是个什么会?”常鑫乃是山西都司临时配给刘一鸣调遣的,与会人士及会议内容属于高度机密,在都司内知道的都不超过十人,是以有此一问。刘一鸣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该问的别问。”
    常鑫脸色一僵,忙道:“是,下官多嘴了。”
    叶子豪旗开得胜,自是谈兴正浓,拉着刘一鸣和孙将军喋喋不休。时间飞快流逝,刘一鸣心中焦急不安,告了声罪道:“下官身上紧急公文要寄给北镇抚司,还得去寻趟冯公公。”
    冯友林作为监军掌管着大军情报传递,手下数十名提塘官负责信鸽驱役、塘报收发以及来往信件稽查,外派边塞的锦衣卫常借用此渠道传递紧急公文。
    刘一鸣说罢便想转身离去,哪知胳膊一把被叶子豪抓住,他满不在乎地道:“区区小事,他也可办得。”说着向远处的田守业努努嘴,他又转身向刘一鸣道:“刘百户,你自来了咱大同,还没和你正经喝会子。今日我以少胜多,心内委实高兴,趁此良机不如小弟做东庆贺一番,不知刘兄可赏脸?”
    (35)
    刘一鸣还在思索以什么理由回绝,那边厢孙将军有意拉近与京城来人的关系,便加入道:“一鸣稽查叛逆,终日奔波着实辛苦。眼见盛会日近,估计后面也没什么轻省日子,今日不如就放松一下。老夫也陪你共饮几杯如何?”
    刘一鸣只好点头同意,看见田守业仍傻愣愣地半侧着身,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便装作不耐烦地摆摆手提高了声调:“还不快去?!”
    田守业一激灵,抬起脚步寻了个方向去了,刘一鸣对孙将军干笑道:“跟在我身边没两天,想是还没适应。”
    营盘占地极广,营房星罗棋布,田守业走到一处,看看左右四下无人,迅速将背后包裹解开,拿出一套兵甲匆忙地换上。白天刘一鸣虽将营中内景讲给他听,但因与任务无关所以对这帅营并未过多介绍。如今他只能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修正着自己的路线,直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在营地东北角找到一片低矮的房舍,这里便是随军军属的生活区,围墙高耸自成一片天地,大门处有七八个兵丁把守,田守业稳了稳心神走上前去。为首的兵丁见有来人,将手中长戟一顿:“什么人?”
    田守业信口答道:“叶子豪将军派我来家中取个东西。”
    兵丁上下打量着他,田守业强迫自己目光坚定地回视着他,半晌兵丁道:“兄弟脸生啊......叶将军的随从我可都认识,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田守业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洋溢出笑容:“一回生两回熟,这次我作战勇敢,叶将军把我留到他身边听调了。”    
    兵丁随着笑了笑,长戟一摆:“进去吧。”
    田守业松了一口气,他在房舍中穿梭,相比热闹的军营这里安静了许多,不少人早早睡下了。他默默地数着经过的房舍:“一、二......”,跨过三个街口后,口中已数到了六十七,不由停下了脚步,此排的房舍比经过的稍大一些,他呼了一口气上前轻轻敲响院门,不多时听到院内声响一个老妇人打开了房门。
    田守业堆出笑脸:“可是尹夫人当面?”
    尹夫人充满戒备地看着他:“小将军是?”
    田守业道:“我这里有尹将军的消息,尹夫人可想知道?”
    尹夫人一把抓住田守业的胳膊,急声道:“他在哪?”
    田守业左右看看四下无人将尹夫人推进院内,回身关上了门。尹夫人半是希冀半是戒备:“他昨晚一夜未归到今日也没有信息,也不曾跟我事先言明,子豪又不在我身边,害得我心神不宁担心得要死......”
    田守业打断道:“尹将军此刻在我们手中,你和小叶将军必须现在跟我走,才能保得其性命。”
    尹夫人骇得脸色苍白,倒退两步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信任你?”
    田守业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尹夫人,尹夫人接过来,见一角绣着“宁”字,喃喃道:“这是我嘱咐他贴身带着的......”心中已信了九分:“他现在可还安全,你们...你们不曾伤害于他吧?”
    田守业暗叹一声:“受了些伤,但无大碍。当务之急便是悄悄随我出营,拖得越迟越是棘手......至于小叶将军......现下他与孙将军同在帅帐,待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将他救出。”
    尹夫人为难地道:“前些时日,军中叛逃之事相继发生,孙将军为防止军士携家眷叛逃,便规定未得大帅令不得出门。”刘一鸣主持的计划尽管详细,但因不在军中任职,所以丝毫不知新规。田守业愣了半晌,才道 :“你且抓紧收拾行装,办法我来想。”

    帅帐内,酒至半酣,叶子豪忽道:“怎得没见到我姐夫?”
    孙将军皱眉道:“说起来,我也有几日未见了,不知在忙些什么?”他指着叶子豪:“子豪,去看看你姐夫在家吗?若是无事,叫起来一起吃酒,他定是喜欢的呵呵。”刘一鸣瞳孔猛地收缩,而此时的叶子豪已长身而起,向两位拱了拱手,便从马厩中牵过坐骑,歪歪扭扭地上了马。
    营房中张双喜吐出了一块鸡骨头,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桌上酒壶堆了十几个,杯盘狠藉,手下的校尉沉默地陪张双喜饮着酒,气氛异常沉闷。忽然马蹄声阵阵由远及近,张双喜皱起眉头:“营中除紧急军情外不得跑马,谁人如何大胆?”
    几个人从房中走出,战马由远及近,叶子豪将马在门前勒停,挑衅般冷笑几声,双腿一磕马肚扬长而去。几人回身,张双喜低着头,但双肩抖个不停,忽然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他娘的,欺人太甚,揍他个小婢养的!”
    内室中尹夫人正将金银细软及衣物装在一个包裹里,田守业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紧张地思索着,怎奈心中思绪万千,仍想不出个解决之法。正在不知所措之际,忽听院门砰砰作响,叶子豪的声音传来:“姐夫,你在家吗?”

    田守业脸色一变,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这一摸脸色更是变得灰败——原本别在腰间的攮子已不知所踪!尹夫人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子豪性格鲁莽,此时若是让他知晓,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此时顾不得思考,尹夫人将衣橱打开:“快,躲进来!”
    田守业只好依言躲入衣橱,尹夫人将衣橱合上稳定了心神,将院门打开,叶子豪一身酒气地闯进来:“姐,怎生耽误这么长时间才开门?”他边说边向里走,嚷道:“姐夫在家吗,孙将军请你吃酒。”
    尹夫人一个阻拦不及,叶子豪闯入内室:“姐夫?......这是什么?”他拿起床上的包裹,狐疑道:“姐,你是要出远门吗?”尹夫人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叶子豪皱了皱眉,忽见姐姐的眼神瞟向衣橱,衣橱似未合拢,他一个箭步窜过去,尹夫人反应不及,眼见叶子豪猛地拉开衣橱!
    忽地人影一闪,田守业猿猴般扑向叶子豪下盘,叶子豪急退两步,躲开田守业攻势,右脚猛踹田守业太阳穴,田守业左臂护头紧爬两步。叶子豪一脚正中其左臂,但因为饮酒的关系已失了力道。田守业只是闷哼一声,右手一捞抓到了叶子豪的脚踝,用力向内一带。只听噗通一声叶子豪翻身栽倒在地!
    田守业一翻身骑到了叶子豪身子,挥拳就打,尹夫人忙阻拦道:“停手!停手!”田守业这才罢了手站起身子,但仍虎视眈眈地看着叶子豪,防止其暴动。叶子豪晃晃晕乎乎的脑袋,一骨碌爬起来又要扑向田守业。尹夫人甩手一个耳光,叶子豪摸着脸,愣愣地看着尹夫人,尹夫人道:“你姐夫都快死了,你还这般胡闹!”
    叶子豪惊道:“怎...怎么回事?”
    尹夫人轻叹一声:“你姐夫被......被这位小壮士的同伴制住了,若是想保全其性命,你我得随他出营,不可让人知晓了。”
    叶子豪转向田守业,惊怒道:“你可知我姐夫是什么人,也是你们能绑得的,快快放人,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田守业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姐夫是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如果现在不随我走,那就等着给尹将军收尸吧。”
    叶子豪怒道:“找死!”又扑向田守业,田守业拉开架势,尹夫人拽住叶子豪,眼泪急得掉出来:“子豪,你这是要逼死姐姐吗?!”
    叶子豪一愣,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院中传来张双喜的叫喊:“叶子豪,滚出来!”
    室内三人一瞬间白了脸色!
    (36)
    仍旧是那个昏暗的地洞,空气混浊不堪,刺鼻的异味令人作呕,而身处其间的两个人却似无所觉。闫亮自刘一鸣和田守业走后,便在地洞中守着,他的眼中疲惫与亢奋并存。寂静的氛围中尹世筹忽道:“我的副官,你们拿他怎么样了?”
    闫亮道:“锁在柴房,有吃有喝死不了。”
    尹世筹道:“那便好,他跟了我两年,对旧事一无所知,若是白白葬送了性命就太可惜了。”
    闫亮嗤笑道:“你现在还有闲情关心他人?还是将当年的真相告知我们吧。”
    尹世筹道:“不见内人和子豪我是不会说的,不要再试探我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隐忧。

    青州府,顾晓阳刚走上大牢的石阶,牢头便殷勤地迎上来:“顾爷,这次可是有何贵干啊?”
    顾晓阳面无表情地道:“提审王老五。”
    牢头母狗眼中眼珠乱转:“是了,顾爷可携带了蒋大人的签票?”
    顾晓阳板起面孔:“没有就不能进了吗?”
    牢头陪笑:“蒋大人的手谕也可。但凡有其中一样,您都是可以进的。”
    顾晓阳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下台阶,街角处秦志冠将一切尽收眼底。顾晓阳苦笑道:“看来蒋大人连我也防了。”秦志冠跟着摇摇头,心道即便我能进去见到他又如何,总不能光天化日杀人吧,秦志冠啊秦志冠你可真是昏了头。他不期然地想起那夜和陆先生的对话,他的目光略过顾晓阳,看着不远处威严的大牢。
    牢头送走秦志冠后,捋着狗油胡寻思半晌来到牢中对马森道:“公子爷,小秦总的人又来找您了,”马森浑身一震,恐惧地看着牢头,牢头道:“您且宽心,小的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马森明显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老胡,连续两次救我性命,少爷心里着实感激。这样,我写个字条,你拿着去找管家联福。”
    牢头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吩咐狱卒拿过纸笔。马森也不避嫌当着牢头的面匆匆写就,递给牢头,只见字条上写的是:支取纹银五十两 马森亲笔。牢头一愣,忙推谢道:“这些钱都够买栋房子的了,小的也就是动动嘴皮子,可生受不起。”
    马森诡谲地一笑:“受得起受得起。”如此这般在他耳边小声嘱咐几句,牢头瞪起母狗眼:“此话当真?”

    张双喜带着人穿过院门,径直走进了屋内,迎面正碰上了慌慌张张的尹夫人,她强装镇定道:“张将军,您怎么来了?”
    张双喜手下一个叫高彬的校尉,眼疾手快将尹夫人强拉在一边:“尹夫人,张将军找尹将军有事相谈。”平素两下见面,张双喜看在尹世筹的份上尚能以礼相待,此时羞愤加上酒精的作用,这下也不客气了。他一把推开房门,房门撞在两侧墙上发生哐当巨响。
    叶子豪猛地从窗边回过头,强自镇定地道:“张双喜,你要干什么?”
    张双喜扫视着敞开的衣橱、地上的乱痕以及叶子豪慌乱的表情,一丝狐疑涌上心头。身后的一众军士涌进来,叶子豪背靠着窗:“你们想干什么!”
    张双喜注意到了窗页并未合拢,不由心中一动,招呼手下人:“过去把他按住了!”叶子豪色厉内荏地道:“放肆!我看你们谁敢胡来!”众人一拥而上抓住叶子豪,叶子豪兀自挣扎着,张双喜一脚踹向叶子豪将其放倒在地。
    田守业趴在后墙的窗沿下,耳听得室内混乱一片,随后众人向后窗涌来,只骇得魂飞魄散,他沿着后墙跑将下去,此时离下个街口还有一段距离,他边跑边推着沿途的后窗,推到第三户时只听到卡啦一声轻响,田守业想也不想地打开窗户翻身跃入。几乎与此同时,尹家的后窗被打开,露出了张双喜一张警惕的脸,他扫视着街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四周静谧一片。

    昏暗的房中,田守业从窗沿一跃而下,还没站稳就听到耳旁阴风袭来,他不及细想,身体猛地缩在地上,快速地爬行两步,黑暗中仅能看到一条纤细的人影,他绕到对方的身后,左手向前一抄拦住对方嘴巴,右肘击向对方右颊,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幽香。他迟疑半晌,左手微松,对方怒道:“你是谁?!”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田守业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女子在其怀内拼命挣扎。耳听得屋外一阵窸窣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闺女,可是做噩梦了?”说着竟推门走了进来,田守业大惊,双方的距离导致他无法同时治住两人,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原地。
    门口的老妇拄着拐杖待立半晌,一步一步试探着挪向屋内:“闺女,你还好吧?”
    她的行动迟缓,双腿似有什么残疾,尤其耳朵习惯性地侧着,田守业这才意识到她是瞎的。
    他指指老妇示意怀中的女子不要乱动,并将威胁之意准确地传达给了她,果然她不再挣扎,田守业轻轻地松开左手,那女子轻声道:“娘,我没事。”
    老妇道:“淑晴,又做噩梦了吗?”慢慢地向女子挪过来,迟疑道:“你......不在床上吗?”
    淑晴道:“娘,我下床喝口水,这便睡了,你也早回去歇息吧。”
    老妇道:“不急,待你睡下我再睡。”说着已走到淑晴面前,伸手向前,淑晴忙伸手搀着,田守业紧张地看着二人。那老妇忽然猛将淑晴带向自己怀中,手中拐杖颤巍巍地砸向田守业!
    田守业右手猛地加力,老妇非但没解救出女儿,反而连带得自己也踉踉跄跄地摔到田守业怀里,手中拐杖甩在床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田守业恶狠狠地道:“别喊,不然弄死你俩!”
    那老妇充耳不闻,铆足了气力正要喊叫,田守业眼中凶光大盛,正要有所动作,淑晴忽道:“娘,他不是坏人......”
    老妇错愕地张着嘴,半晌才道:“他不是来杀咱们的吗?”
    淑晴看了眼田守业:“不是......若真是...真是来杀人的,他早就动手了,”她挣脱开田守业:“你放心,我们不会喊的。”
    田守业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对母女,隐隐地感觉到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只好点点头。淑晴将母亲小心地搀扶到床沿坐了,将被子盖在她身上。行动间颤巍巍,竟也是跛的。服侍好母亲淑晴转身道:“你想要什么?”
    此刻田守业虽然不知道尹家正在发生什么,但他确信事情已经出了纰漏。他推开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着尹家的动静,只见那边厢吵吵嚷嚷,几户人家的油灯已经亮了起来,他知道再拖下去恐怕更为不妙,转身回到屋中:“冒昧打扰,实乃万般无奈,还请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打开瓷瓶磕出一粒褐色药丸转向老妇,淑晴扯住田守业,色变道:“你想做什么?”
    田守业道:“好教姑娘知晓,此药会刺激人体肌肉,造成人体抽搐,并使服药者处于休克状态, 寻常大夫难以察觉病灶,但不会伤人性命。我另有一瓶解药,小半个时辰便会使人恢复如初。”
    淑晴愤怒地看着他:“所以你就想以我娘做饵,让值守兵甲放你出营?你可知现在若想出营必须要有大帅签发的手谕?”
    田守业道:“此药原本打算用于其他人身上,但现在出了岔子。值守营兵若是顾念邻里之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淑晴道:“我娘年事已高,经得起你的折腾吗?这且不说,即便是药效发挥,你也是决计出不去的......”她的表情有些古怪:“若是其他人家或许还有可能,但是我家......兵甲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田守业惊疑道:“为什么?”
    淑晴摇摇头,没有回答。田守业眼光狠厉了起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淑晴低下头,老妇从旁道:“小壮士,寒家有难言之隐,非是淑晴不愿说,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田守业恼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老子便困死在这里吗?”淑晴和老妇感受到其身上散发的凶气,瑟缩地靠在一起,眼见得田守业杀气腾腾地转向二人,手指撵动着那粒药丸。淑晴终于明白了他的固执,便道:“既然你执意冒险,便把药丸给我吧,到时候你碰了壁可莫要怪我没事先言明。”
    田守业哼了一声,将药丸递给淑晴。老妇大惊失色:“淑晴,不可!”
    淑晴将药丸放在嘴边,一仰脖吞了下去:“即便不成功,你也不可迁怒于我母女。若是你不信守承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声色俱厉说得田守业一愣,才知其报了必死的决心。
    他挪开目光,片刻后淑晴呻吟一声仰躺在床上,全身不停抽搐,白沫从嘴边泛起。
    (37)
    此时的尹家, 张双喜将叶子豪从地上揪着领子抓起来,劈手两个耳光:“说!你把奸细藏到哪里了?!”
    叶子豪的脸颊被扇得通红,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显得狼狈不堪,但仍强项道:“放屁!你哪只狗眼看到有奸细?”他用手推搡着张双喜:“恶意造谣鼓噪人心,可是要吃军法的!”
    张双喜山一般的身躯在叶子豪的推搡中纹丝不动,他将一口浑浊的酒气喷向叶子豪,继而轻蔑地笑道:“小白脸,老子说你家里有奸细就是有,要不然这一片狼藉如何解释!”
    叶子豪只气得浑身发颤,却也百口莫辩。尹夫人拼命挤开外围的人群:“张双喜,你太放肆了,是欺负我们老尹家没人了吗?!”她特意将尹家说的很重。
    张双喜眼珠转了转,嘻嘻一笑:“尹将军是大帅的至交兄弟,我当然是敬重的,”他将叶子豪衣领放下,假意掸掸:“和叶兄弟开个玩笑。酒多误事,莫怪莫怪。”
    叶子豪只求这帮人速速离开,见张双喜口气软了下来,只是闷哼一声转过头去。
    张双喜借着醉酒报复完,也知事情不好闹大,回身道:“散了散了。”当先去了。
    尹夫人在门口看着他们远去,才回身将院门关好跑到房中,只见叶子豪仍气呼呼地站在原地发愣。她将后窗打开探头看着:“子豪,你去找找那个小壮士去哪里了?”
    叶子豪将尹夫人扯回来:“不急,适才我便想问,这人身份不明,你怎么就信了他?”
    尹夫人急道:“他交与我的那方手帕,是我做闺女的时候交给你姐夫的,你姐夫多年征战,一直贴身带着。不论那个小壮士是如何得到的,你姐夫一定是落在他们手里了。”
    叶子豪道:“那你可知道他们的目的?这人若是歹人,可莫要着了他们的道。”
    尹夫人讶道:“现在虽不知,见到你姐夫不就知晓了吗?既然他言明要带你我去见他,一定是紧要之事,难道你姐夫还会害你不成?”
    叶子豪急忙解释道:“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话音未落,只听街上一阵喧哗,二人对视一眼急忙向院里跑去。

    值守兵丁见街上两个人影慌慌张张向门口跑来,将长戟一伸:“什么人?”
    田守业背着淑晴气喘吁吁地停在兵丁面前:“快,要出人命了!”
    值守兵丁认出了他:“你不是给叶将军取东西了吗?怎得,没遇到他?”叶子豪适才入内也是他放行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狐疑之色。
    田守业道:“东西取到了,才说要回的,却碰到了这个...淑晴姑娘发病,看样像羊角风,快放我出去,迟得半晌怕是要出人命了!”
    兵丁疑道:“谁?”他伸手拖起淑晴趴在田守业背上的脸,这才看得清了,此时的淑晴仍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着,嘴边尽是污秽之物。兵丁放下手:“把人放下,这人出不去!你的手谕呢?”
    田守业心里一沉,佯怒道:“这姑娘若不就医随时有生命危险,到时候这罪你能承担得起吗?”
    兵丁长戟前伸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说出的话已是命令的口吻:“放下人!出示手谕!”
    门前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几个值守兵丁向田守业围拢过来,田守业的眼睛眯着,他调整着接敌的方向,正在这时忽听身后马蹄声声,叶子豪的声音传来:“高飞,这是怎么回事?”
    田守业转身,叶子豪勒住缰绳,他身后露出尹夫人的一张脸。叶子豪偏腿下马:“不是说拿完东西就回的吗?怎生在此耽搁了,嗯?小高?”他注视着田守业。
    田守业忙道:“回禀将军,这淑晴姑娘急症突发,她老娘托我送去就医,人到门口却被拦下了。”
    兵丁急忙辩解道:“叶将军,并非小的见死不救。您也知道,淑晴姑娘出不去的。”
    叶子豪听是淑晴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但如今事已至此也只好将错就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性命关天的事,通融通融。”
    兵丁为难地道:“军命难违,”他看到叶子豪脸色不善,忙赔笑道:“若是入城就医路途遥远,淑晴的病恐怕耽误不起。何不在营中找个郎中诊治?”
    叶子豪不耐烦地道:“军中郎中尽在前线支应,哪还有留守在营的,你在消遣本将军吗?”
    兵丁虽然畏惧叶子豪,但仍不敢违抗命令:“那小的可不敢放行,还望叶将军体察。”
    叶子豪一晚邪火无处发泄,此时按捺不住,冷不丁一扬马鞭抽在兵丁脸上,那兵丁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叶子豪犹觉得不解气,连连挥鞭打得那兵丁在地上不住翻滚,口中连道:“叫你难违!叫你难违!”其他兵丁慑于叶子豪癫狂的神态,竟无人敢上前阻拦。
    叶子豪打得累了,走到门口拴马桩解下一匹战马交给田守业:“上马!”他回身向其余兵丁道:“这事本将军认下了,若是有要军法处置的,要他来找本将军。”兵丁忙不迭地点头道是,让开出路。
    官道上,田守业勒停坐骑,将身前的淑晴抱下来放在地上。叶子豪随之停下,皱着眉:“你要做什么?”
    田守业不答,自怀中掏出那个白色瓷瓶磕出一粒白色药丸,塞入淑晴口中,不多时只见淑晴睫毛一动醒转了过来。她适应着漆黑的环境,待见到另一匹马上的叶子豪尹夫人,方道:“你终究是得手了。”
    田守业点点头,将她扶起来:“此地距大营有五里地,夜深路遥,我有要事去办无法送你。你要不要随我回城中休憩一晚,明日再回营?”
    叶子豪:“若是她现在回去,岂不漏了马脚?”说着就要上前拽淑晴,田守业挡在淑晴身前,淑晴坚定地道:“我现在就得回去,不然我娘就没命了。”
    田守业没听明白,淑晴拱拱手向叶子豪和尹夫人作别,一瘸一拐地向来时路走去。田守业翻身上马,听见尹夫人发出一声叹息,他回首望去,只见淑晴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踽踽独行,心里莫名地一酸。

    东福酒家的雅间中,刘班头举起酒杯,与对面的秦志冠碰了一下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两人喝了有一会子,刘班头喝的面色赤红,他抹了把头上的汗将外衣脱下:“秦爷不是马上要回京走马上任了吗?”
    秦志冠点点头道:“还有几天的光景。”
    刘班头小意地道:“那找小的是为了?”
    秦志冠也不跟他兜圈子,直言不讳道:“听说马全死的第二天,你去勘察的现场?”
    刘班头道:“正是。”
    秦志冠从怀中掏出五两纹银拍给刘班头,刘班头忙推辞道:“您都请我吃酒了,还要再拿您老的银两,如何使得?”
    秦志冠道:“老刘,你我也算打过交道的,知道我这人的脾气,既然要给便是真心实意地给。你莫紧张,且将钱收了我有要紧事问你。”
    刘班头见推辞不得,将银子袖了:“秦爷是讲究人,但不知您想知道什么事?”
    秦志冠道:“我需要知道那天的全部。”
    刘班头眯起眼睛回忆道:“那晚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个叫马寿的小子,原本是跟着少......马森的,马森平日呼朋唤友,喜动不喜静,联福岁数又大照顾不过来,便从牙行签了马全。因此马全和马寿最为相熟,那日马寿未在饭堂见到马全,并打了饭送到马全房中,这才发现马全已经一命呜呼了。”
    秦志冠插言道:“这马寿和马全并不住在一起吗?”
    刘班头道:“马全为人乖觉,深受马森器重,马森将院内的耳房拨给马全方便伺候,马寿仍住在一进院的下人房。”
    秦志冠点点头:“进门之后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刘班头迟疑道:“却有几点可疑。”
    秦志冠哦了一声,身体前倾,听刘班头扳着指头数道:“房内衣物凌乱,有被翻动的痕迹,当时尚不明白,如今想来定是马森和马知府翻查所致,”说到此处,不禁喟叹道:“马知府在任期间奉公守法,清名远播,怎生自己的亲子竟犯下滔天罪行,马知府为子所累,也是天意如此......”
    秦志冠眼中的狠厉一闪即逝:“还有呢?”
    刘班头忙道:“尚有两处疑点未解,其一,在我到达现场时,房中除了酒味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似是脂粉味,但因酒气太重所以并不明显。马全一个糙汉子,房中出现这种气味属实奇怪,”秦志冠蹙着眉头思索着,刘班头继续道:“另有一桩事也极为可疑,那日搜捡现场时,我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皱皱巴巴的手帕隔着桌子递了过去,秦志冠抄手接过小心地展开,见是质地极佳的绢帕,绣有鸳鸯戏水图,只是上面残留着一些呕吐的秽物,刘班头道:“这是从马全尸体旁发现的,事后经马森确认,那晚他从马全怀中搜出这块手帕后便随手丢弃一旁。”
    秦志冠接着道:“看这手帕纹饰,却是女子之用。”他陷入了沉思,刘班头小意地观察着秦志冠的表情,半晌道:“既然马知府已承认马全为其所杀,这案子便是破了,赵推官已结了此案。秦爷又何必为此纠结呢?”
    秦志冠道:“我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老刘你就不消管了,这个......”他一扬手帕:“可否借兄弟几天?”
    刘班头愣了一下,随即道:“案子既已了结,这块手帕又不是案中证物,秦爷若是需要尽管拿去。”
    (38)
    码头上,陆先生带着几个粮官指挥着临时雇佣的脚力将马车停靠在河边,马文彪风尘仆仆地赶来,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残茶一饮而尽。陆先生忙又续了一杯递给马文彪,马文彪迟疑了一下接在手中。陆先生似乎没有感觉到马文彪的尴尬,问道:“您在张家忙了一天,该回去好生歇息才是。码头上有我照看即可,出不了茬子。”
    马文彪的目光被码头上成排的马车吸引了过去:“征用的车马可够用?”
    陆先生道:“五十万旦毕竟不是小数目,青州府内的车马行已尽数被我们征用,就等明日粮船一到便转运至青州太平仓。即便如此,车马还是捉襟见肘,我已紧急向临近府县借调可用车马,要求对方星夜兼程,明后两日务必抵达,五日内所有粮饷全部汇集在太平仓,按察使司十日后至青州府收粮,时间是来得及的。”
    马文彪满意地点点头,当先向河边走去,陆先生和其他粮官忙跟在他身后。码头另一侧是雨布搭建的简易的粮仓,占地甚广,马文彪撩帘入内,陆先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马文彪仔细检视着,见地上已铺上了木板,木板下方用砖块垫起,他转身看向陆先生。
    陆先生忙回道:“若是下雨,雨水便自木板下方流过,不会湿了粮食。”
    马文彪点点头,他面色复杂地看着陆先生,伸手在陆先生胳膊上拍了一拍,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陆先生轻声道:“季迎祥尚不知道张大财身故的消息?”
    马文彪沉默片刻,方道:“我并未知会于他,先让他忙好手边的事。明日待他回来,我再与他说明。”
    两人走出仓库,带着粮官向河边走去,工人们见到马文彪,纷纷围拢过来行礼:“大人。”马文彪拱手道:“现下我已不是什么大人了,大家不用拘礼。”
    其中一个工人道:“您心里想着百姓,便是我们的父母官。”马文彪眼眶有点酸,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陆先生道:“辛苦大家熬夜忙碌,码头风大寒气重,我已命人置办了姜茶,诸位自取饮用。”
    那名工人道:“谢大人。这粮食能救咱们青州府的命,只要能顺利缴了粮,即便辛苦十倍我们也是高兴的。”他说的有些激动:“要说辛苦还是大人辛苦,咱们青州府穷山恶水,上天垂怜派了您这位好官。”他看着身边的人:“俺们都是没读过书的,不会表达,只能这样给大人谢恩了。”
    说着双膝跪地,向马文彪磕了一个头,工人见状纷纷效仿,河边一时间哗啦啦跪倒了一片,七嘴八舌地道:“谢大人。”
    马文彪忙上前搀扶,口中道:“我仅是尽心而为,大家快快请起。”
    陆先生在马文彪身后看着他,胸前剧烈起伏,蓦地想起两人初见时那个说着“为官者,天下为公,自当‘忧济在元元’”的中年书生。

    姚记绢帕店后进,店东正在账本上查找着,手里拿着那条手帕。秦志冠和顾晓阳耐心地候在一旁,约莫一炷香功夫,店东似有发现,他的账本中夹着一张图纸,图纸中的图案正是手帕上的鸳鸯戏水图,不禁喜道:“是了!”
    秦志冠和顾晓阳凑上前,店东忙将图纸与手里的绢帕递给秦志冠,只见二者图案完全一致,店东道:“寻常的绢帕店都是售卖男子的汗巾手帕,像官爷手中的这方手帕采用的是太湖丝,质感好造价却又不高,深受咱们本地百姓欢迎,但像这种带有定制图案的,一般都是大批采购,本店多会记录其买家方便日后的续订。”
    秦志冠急道:“可知买主是谁?”
    店东手指敲敲账本一栏:“翠香园!”
    秦志冠疑道:“青楼?”
    店东点点头,秦志冠和顾晓阳对视一眼,秦志冠暗忖:莫非马全在翠香园中有相好的,密匣交由某个青楼女子保管?

    翠香园宽敞的包厢中,老鸨高妈妈规规矩矩地坐在秦志冠对面,后者将那方手帕展开放在桌上:“这方手帕可是你在姚记定制的?”
    高妈妈拿在手中端详:“回大人的话,正是!”
    秦志冠道:“能帮我找到失主吗?”
    高妈妈为难地道:“这翠香园在城内首屈一指,馆中姑娘过百,这手帕又不是什么稀奇之物,日常所用皆从库房直取,所用不知数,恐怕她们自己丢了都无法察觉。”
    秦志冠皱起眉头,他倒是没有想到此节,正在为难处,忽听门口顾晓阳的声音:“干什么的?”
    秦志冠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表情似是十分焦急。高妈妈忙道:“是我手下的护院张二麻,”她站起身向张二麻走去:“我正与大人说些要紧事,有什么话一会再说。”
    秦志冠见张二麻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心中一动,问道:“高妈妈,馆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高妈妈不敢隐瞒:“好教大人知晓,我馆中有个姑娘已失踪两日,到现在仍寻不到踪影。”
    秦志冠狐疑地站起身,他不知这两件事是否有什么联系:“你且详细与我说说。”
    高妈妈一愣,如实答道:“这失踪的姑娘名唤孙红,虽不是馆中头牌,但姿容姣好又善解人意,也是不少恩客的心头好。大前儿个晚上她应约参加了一场宴会,怎料第二天一早小兰发现孙红不在房中,便报到了我这里,我这才知晓这孙红竟是一夜未归。初时我以为她不过是留宿在外没有提前知会我,哪知到晚间也未回来,我便知道出事了。”
    张二麻接道:“高妈妈便找到了我,要我帮忙寻找,直寻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踪影。我便想与高妈妈商议是否要报官。”
    秦志冠向外走去:“不急,先带我去孙红的房中看看。”
    张二麻和高妈妈忙当先引路,推开二楼某处房间,这个房间远离楼梯口,但又不在角落,想必也是个炙手可热的姑娘。房中陈设极为奢华,忽然一股香味若有若无地飘至鼻间,秦志冠忙掏出手帕凑在鼻端,手帕上除了令人作呕的酸臭气,那股香味已经很淡了,他两厢比较后终于确信是同一种香味。
    一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从里间跑出,见有秦志冠顾晓阳两张陌生的面孔,怯生生地道:“高妈妈,这是......?”
    高妈妈道:“小兰,这位是官差老爷,”见小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你且出去候着。”
    秦志冠一挥手:“且慢,”他向顾晓阳努了怒嘴,便撩开帷幔走进里间,只见陈列井然有序,床褥整整齐齐地叠着,他拉开衣橱翻箱倒柜地搜索一番,随后转回身,向小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跟在孙红身边的?”
    小兰抿了抿嘴,用探询的眼光看向高妈妈,高妈妈忙道:“两年前,我在牙行买的一批小丫头。孙红见小兰年纪小,便要在身边了。”
    秦志冠点点头:“你既常伴在孙红身边,平素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兰想了想:“抚琴作画,迎来送往,倒没有什么异常,”她终是有些忍不住好奇地道:“官老爷,您说一个大活人怎么好端端地就消失了呢?”
    秦志冠注视着她的眼睛,见她瞧向自己的眼神虽有些回避,但表情自然表达流畅,不似说谎。他没有理会小兰,在屋内沉默地巡视着。小兰吐了吐舌头,靠在高妈妈身边不说话了。顾晓阳将身体伏低看向橱柜底端,灰蒙蒙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顾晓阳皱了皱眉走到窗台,伸手推开窗,一阵风从窗外吹入,窗边的红黄帷幔随风摆动。
    他跪在地上伸手将纸片掏出,吹去浮土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见纸片上写着:君心...似觉春游倦...似乎是首情诗,不禁泄气地道:“大人,没有什么有用的。”半晌没听到秦志冠的回应,他转头向秦志冠看去,只见秦志冠直勾勾地盯着窗边随风起舞的帷幔。他又叫了声:“大人......?”
    秦志冠缓缓走近窗台,将帷幔收拢在手中,左右两手分别抓住红黄两色帷幔:“高妈妈,你们馆里的姑娘用两色帷幔的多吗?”
    高妈妈道:“寻常姑娘的房中都是以粉色靛蓝等色为主,且多是单色,”她的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孙红何时换的这帷幔我倒不曾留意。”
    小兰道:“红姑娘说这样,屋内便有了灵动之感,若有风来更显飘逸。”
    高妈妈啧啧赞道:“倒难为了她这份巧思。”
    秦志冠却道:“平日这两色帷幔便如这般悬挂的?”
    小兰想了想:“有时挂红色收黄色,有时挂黄色收红色,有时两色皆会挂起,红姑娘似乎凭着心情决定。”
    秦志冠站在窗台前,目光向外看去。此时他们身处翠香园的二楼,放眼望去能看到井子坊内其他的几家妓馆,再往远处看便是民坊,阳光直射进来,秦志冠微眯着双眼注视了很久。
    高妈妈与张二麻对视了一眼,高妈妈试探道:“官爷,可要我们做些什么?”
    秦志冠忽而醒觉:“这个房间不要再让其他人出入,我另有他用。”
    几人从房间内走出,高妈妈将房间上了锁,锁钥交给秦志冠。秦志冠低声道:“官府密查,不可走漏风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高妈妈微微色变,忙道:“老身省得。”
    顾晓阳轻轻一拉秦志冠的衣袖,秦志冠随着顾晓阳的视线看去,只见前方一名男子从姑娘房中退出,正是先前二人都打过照面的胡姓牢头。胡牢头低头向秦志冠的方向走了两步,抬头便看见不远处几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认出秦顾二人,先是一惊,随后尴尬地向二人一笑,转身快步离去。
    顾晓阳疑道:“他来干什么?”
    秦志冠想了想,向高妈妈问道:“知道这人是谁吗?”
    高妈妈摇摇头:“面生的紧。”
    秦志冠接着问道:“那是哪个姑娘的房间?”
    高妈妈瞧了瞧道:“小桃仙,也是馆里的红牌姑娘。”
    秦志冠道:“可与孙红走得近吗?”
    高妈妈看向小兰,小兰道:“红姑娘待人热情,与馆里的姑娘都有来往,但也限于泛泛之交。没见过与其他人有亲密走动。”
    秦志冠看着胡牢头的背影,一时摸不透他的来意,只觉得眼下青州府虽然看似归于正轨,但平静表面之下仍暗流涌动。但眼下调任之期近在眼前,只能按下心中疑虑,无暇他顾。
    (39)
    寂静的夜色中打更人的身影出现在街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地洞里闫亮猛地从出神中惊醒,他看了一眼铁床之上的尹世筹。尹世筹微合着双眼,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着眼假寐,他站起身活动着酸麻的双腿,细数着鼓楼上传来的声响,向尹世筹道:“已是三更天了,想必他们也快回来了。”
    尹世筹睁开眼:“但愿如此,”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铁床发出吱呀的声响,闫亮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尹世筹道:“我那副官已六七个时辰没有进食,如此下去怕有性命之忧。劳烦闫将军送些吃食吧。”
    闫亮侧着头看他,似在琢磨他的用意,半晌才道:“你这老贼装的什么好心,我便饿死他又怎样......”话虽如此,还是站起身走到铁床旁,将尹世筹半翻了身抓住他的手腕,只见已是黑紫一片,他将绳索紧了紧:“你别耍花样,不然我一定叫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尹世筹苦笑道:“我全身尽是伤,手脚又被制住,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闫亮轻蔑地一笑,自地洞爬出来到柴房掀开柴禾垛,现出一个五尺见方的土坑,土坑中一个磨盘,磨盘当中露出一颗脑袋,脑袋以下被尽数埋在土中,已是奄奄一息的模样。闫亮扯脱副官口中的抹布,将手中的米粥递到他嘴边。后者忙不迭地用嘴够着碗边,吸溜半晌将一碗粥全吞了下去。他看着闫亮,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放了我?”
    闫亮将抹布又塞到副官嘴中,将柴禾垛又盖在他的脑袋上,在院中静立了片刻,夜晚清冽的空气直灌进肺腔,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地洞中。尹世筹仍是仰面躺着,见到闫亮回来问道:“他还好吧?”
    闫亮没有说话,尹世筹自顾自地说道:“老夫戎马一生,想不到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离去,”闫亮将目光移向他,听尹世筹感慨道:“没有在沙场中马革裹尸,虽非军人最佳归宿,但能颐养天年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他侧了个身面向闫亮,许是牵动了伤口他的五官忽然抽搐了一下,半晌才道:“闫将军,可想过也像老夫这般全身而退?”
    闫亮哼了一声,尹世筹浑不在意道:“那件事已过了十年,即便我此刻说出真相死去的人便能复活吗?”
    闫亮忍不住反唇相讥:“说出真相不能拯救已死之人,而是将该死之人绳之以法避免他们再为祸一方。”
    尹世筹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初:“为了一个虚名,值得吗?闫将军这些年想必也为自己挣下了一番家业吧。”
    闫亮面色一沉:“什么意思?”
    尹世筹道:“闫将军私通番邦,走私盐粮的事,刘丰良已如实向按察司禀报,便是冯监军也该知晓了。据粗略估算,短短几年闫将军也起码攒下了几万两,”他带着似有似无的讥笑,这种笑容让闫亮心里极不舒服:“这笔钱说多不多,但也足以让你去南方锦衣玉食过下半辈子了。”
    闫亮握紧膝盖中的拳头:“老子不偷不抢,这城内的大户做的尽是这般营生,他们吃肉我只不过是喝口汤,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北司不会以此治我的罪,只待这个案子办妥老子就回京都享福,不劳尹将军费心了。”
    尹世筹哈地一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似是扯动了伤口:“咳咳......劳烦闫将军给碗水喝。”
    闫亮冷冷地看着他,半晌站起身倒了碗水端在左手,右手扶住尹世筹的膀子将他拖得坐起身来,左手将碗递到尹世筹嘴边,尹世筹忽然右手持攮子扎向闫亮胸口!
    这一着异变陡生,闫亮大惊,用劲全身力气侧身避让,他距离尹世筹极近,闪避已是不及,只觉下腹一痛,攮子已将下腹撩开了一个口子!闫亮的身形趔趄了一下,整个身体向侧方摔出,碗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尹世筹划开脚腕绳索,整个人如疯虎一般向闫亮扑了过来!
    闫亮捂着下腹向铁床另一侧滚去,利用铁床当做掩体躲避着尹世筹,尹世筹手挥利刃将闫亮逼得连连退让,忽然抽身向洞口窜去。闫亮暗道不好,忙奋起余力追向尹世筹,尹世筹猛地向前抢出几步,显是脚下无力,他一把扶住悬梯,回身将攮子对准闫亮。
    闫亮能感觉到下腹处鲜血汩汩,手边似能感觉到实质,知道已是伤了脏器,他勉力支撑着。两个人喘着粗气,虎视眈眈地对峙着。尹世筹一步一步挪向洞口,闫亮几次想冲上去,均被尹世筹挥刀逼退,尹世筹一个箭步窜出洞口,回身将木板压住,闫亮通过渐渐合拢的缝隙看到尹世筹欣喜如狂的表情,只觉得力气被迅速抽离,一跤跌在了地上。  

    赵思诚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伸了个懒腰,赵世伟提着提壶走进门,赵思诚脸上露出笑容:“世伟,今天怎么回家了?”赵世伟年方十六,生得眉清目秀,他将赵思诚的冷茶倒掉重新沏了杯热茶,闻言恭谨地答道:“今日初七,学堂不开课。”
    赵思诚一拍脑门:“瞧我,公事缠身倒把这茬忘了,”他的眼神向外面瞟了一眼:“这里是办公之所,你且回吧,回去跟你娘说今日早些做饭,一会我便下值。”
    赵世伟笑道:“孩儿知道了。”赵思诚拍着赵世伟的肩膀将他送到门口:“旬月未见,是不是又长个儿了?”赵世伟嘿嘿一笑,挺了挺腰杆,赵思诚宠溺地摸了一下他的头:“去吧。”
    门口石阶下站着两个下人,赵思诚收起笑容,向其中一人道:“马寿!”那被唤作马寿的年轻下人答应一声,随赵思诚走进屋内。赵思诚回到桌前,马寿小意地道:“不知赵大人找我来,所为何事?”
    赵思诚道:“马全一案虽已结案,但有些疑点还未解开,今日找你们几个平素与他关系不错的了解一下情况,你别紧张,咱们就当闲聊。”
    马寿忙道:“赵大人尽管问,小的绝不敢隐藏。”马全乃虎头帮细作一事全府封锁了消息,所以马寿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真实底细。赵思诚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马全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马寿道:“马全这人除了伺候少爷,平素是不大与人亲近的。前些年因为我二人同时随在少爷身边,所以接触较多,他也愿意与我聊聊府中各家情况,故此两人关系倒比其他人更好些。后来少爷便把他留在身边长侍,小的则老爷少爷两厢伺候着,哪边用人往哪边跑。”赵思诚心道,那时他便是要寻找突破口,若是马森持身光正也不会着了他的道,只听马寿继续道:“那日我在饭堂没有遇到他,初时以为他贪睡误了时辰,担心少爷寻他不到,这才到他屋内唤他,哪知却看到那副光景......”说到后来似乎又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声音都有些发抖。
    赵思诚又道:“马全临死之前,你可曾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马寿想了想道:“这人古怪地紧,不在少爷身边伺候的时候,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赵思诚哦了一声:“怎么讲?”
    马寿道:“每过段时间马全便会寻个由头出府,他与我交谈时曾透露过青州府并无亲故,实是令人生疑,”他皱着眉头回忆道:“小的留意到每次出府回来后,马全的身上便会有若有若无的脂粉味,小的以此打趣道他定是去勾栏之处寻欢作乐去了,每次他皆嬉笑一番搪塞过去了。”
    赵思诚心中起疑:莫非马全在府外另有援手?仅凭脂粉味如何去寻找这人?他抄起毛笔在纸上寥寥记了几笔,又问道:“那府内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与他相熟的吗?”
    马寿想了想道:“倒不曾发现。”
    赵思诚盯着他的眼睛,引导着:“再想想,有没有这样的人:平素与马全走动不甚频繁,但两人交谈时常常没有旁人在身边,或是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他的手肘靠在桌案上,身体前倾轻声道:“而这人又恰好是马知府身边的人?”
    马寿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赵思诚。
    (40)
    深夜之中的翠香园失去了喧嚣,四周静悄悄地。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到外墙处,抬头看着二楼随夜风飘动的红色帷幔。他后退几步猛地加速跑向外墙,在距离外墙仅有两丈的地方忽然腾空而起,双足在墙面连蹬,攀到墙头。他机警地扫视着街面,随后跃入墙内。
    此人轻身功夫极好,也不见他怎么用力,自一楼借助窗框及砖石突起,几个起纵便跃入了二楼的窗户。他将帷幔拨开,待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方才小心翼翼地摸向里间,昏暗的房间中空无一人,他不禁咦了一声,在房间中走动着,片刻后他摸摸后脑似乎有些疑惑。
    他依照来路翻出了外墙,在确认四周安全后便顺着一条僻静的小巷离去,一炷香功夫后他出现在一户普通的民舍中。他推开窗户疑惑地看向远方,在他的视野中,孙红所在房间的窗户正映入眼帘,那条红色帷幔仍在无风自动。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轻响,他敏捷地抽出一把腰刀,抽掉刀鞘一步步摸近屋门,手刚刚触及门栓背后一阵衣物摩擦声,他想也不想挥刀向后猛砍。背后之人早有防备,见他一招袭来,跟身进步靠在他背后,右手缠住挥刀的手,右脚猛蹬向他的膝窝。他只觉腿部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腰刀当啷一声坠地,背后那人抢上一步将其跪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房中油灯亮起,一个人面沉似水地站在他面前,正是秦志冠。顾晓阳将地上的人双手缚了,揪住后脖领子拉起身来。秦志冠将油灯托在手里靠近那人:“怎么称呼?”
    那人啐了一口扭过了脸,秦志冠将腰牌在那人脸前一晃:“识得字吗?”
    那人一见登时色变:“锦衣卫?!”
    秦志冠将腰牌收好:“说实话我饶你一条命,不说实话我杀了你!”
    那人咬着牙,他与锦衣卫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自然知道这帮人凶名在外,说得出做得到,不由得心里惊惧。一番权衡后方道:“你说话算数,当真能留我性命?”
    秦志冠道:“虎头帮的?”
    那人惊道:“你怎么知道?”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秦志冠不答反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唐腿子。”
    秦志冠道:“轻身功夫不错,”他拖着油灯在房中转着圈,屋内的布置极为简单,除了床铺外便是一条木桌,吃食杂乱地摆放着,他回转身:“你是虎头帮派出来的哨探?”
    唐腿子低头道:“是。”
    秦直道又道:“在哪个锅里抡勺?”
    唐腿子道:“三当家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现如今三当家的出了事,我们原来的人马被收拢给大当家的,前儿个青州府官兵已上了山,眼下便是一场大战。”
    顾晓阳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跑题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指窗外的翠香园。
    唐腿子吃痛,但也不敢反抗:“前些年上面发觉青州府有意清缴虎头帮,便找了些忠于我帮的年轻女子安插在城内各妓馆,交游官员商贾刺探消息。这孙红便是这些女子其中之一,后来何光霖假扮奴仆潜入府衙,孙红便负责他与山上的联络。但孙红身份不自由,为避人耳目便在此处设置了一处转换点。”
    秦志冠接口道:“你们以帷幔为信号,若是挂起红色便代表了当晚需会面,是吗?”
    唐腿子长大了嘴,半晌道:“你竟然连此事也知道?”
    秦志冠嗤笑道:“这都是锦衣卫玩剩的......你接着说。”
    唐腿子咂咂嘴:“我等与孙红约定,黄色代表相安无事,红色代表当晚有信息需要传递,是以今日白天我看到窗边挂起红色,便以为是孙红有事要与我等联系。”
    秦志冠皱起眉头:“你还不知孙红已经失踪了?”
    唐腿子一惊:“那日白天我看到窗外挂起红色,当晚我去寻她时却发现她却不在房内。因她平素也会应邀参与私人酒席,是以我一直便以为她仍在外应酬。”
    秦志冠与顾晓阳对视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尹世筹从炕上一跃而下,回身轻蔑地一笑,他手持短刀忍着痛快步走向门口,当房门开启的一刹那,面前人影一闪,他吃了一惊,手中短刀毫不犹豫地向前刺出!对面那人应变极快,不退反进,右肘上屈呈盾直接撞向尹世筹胸口,只听一声闷响,尹世筹被硬生生顶得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田守业从地上捡起短刀,尹夫人和叶子豪从他身后抢出,将尹世筹搀扶起来。叶子豪骂道:“臭小子,你活腻歪了!”说着便要上前,尹夫人紧紧地将其拉住,将尹世筹扶到桌前坐了。田守业拨弄着短刀,阴沉地看着尹世筹。
    闫亮忽然自里间跌跌撞撞地闯出,他捂着下腹,表情痛苦至极。
    田守业忙将闫亮扶住,见闫亮指缝间渗出鲜血,不由得大惊失色,田守业忙从床底取出药箱,手忙脚乱地解开闫亮的外衣,将金疮药敷在创口上,好歹将血止住。又取过纱布包扎。忙完这一切他抬起头,只见尹世筹低着头抚着胸口,尹夫人面露不忍,叶子豪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闫亮取过外套披上,在尹世筹的对面坐了,他的声音很虚:“你的刀哪来的?”
    尹世筹看向田守业,田守业低声道:“在我给他换药之际,从我身上偷的,”他的表情中充满了愧疚:“师傅,都是我的错。”
    闫亮摇摇头道:“连我都着了他的道,更不消说你了。和这种老江湖打交道,还是要谨慎些。”
    叶子豪讥笑道:“就凭你二人雕虫小技,也配在我姐夫面前卖弄。还不速速放了我等,饶你们两条贱命。”
    尹夫人阻拦道:“子豪,莫说了。”
    闫亮的目光阴冷地盯着叶子豪半晌,他对尹世筹道:“咱俩一报还一报,就算扯平了。既然我已实现了承诺,你怎么说?”
    叶子豪张嘴欲言,尹世筹摆摆手,转向尹夫人:“你二人且去里间歇息片刻,我与他有话说。”
    尹夫人答应一声,拉着仍喋喋不休的叶子豪走向里间。

    十年前,宣化西北方向二十里的猫儿庄,明军帅营旁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帅营之中孙艺程站在地图前,手指沿着地形滑动着,地图已泛起毛边显得十分陈旧。尹世筹撩帘入内:“参见将军。”
    孙艺程回身:“大哥,不必拘礼。前方战事如何?”
    尹世筹取下头盔夹在怀中,露出一张满是尘沙的脸,闻言摇摇头:“不容乐观,五日前紫荆关主关守将韩辉战死后,阿失帖木儿部攻入明长城,一路南下势如破竹,这几日以身殉国的便有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等人,我军一溃千里,眼下咱们便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孙艺程的手指停顿在猫儿庄,离此一百七十余里便是京师,他喃喃地道:“是啊,若宣府失守,南下之路便是一马平川,再无险可守,一日内便可抵达京师,到那时......”他的声音颤抖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尹世筹走到他身边:“将军莫要惊慌,宣府现下已做好完全准备,军器、城防、粮饷都已做了妥善布置,敌军远道而来,未必能讨得了好。”
    孙艺程摇摇头,正待要说什么,忽然张双喜入帐禀道:“将军,鞑靼军偷袭宣府!”
    孙艺程一下变了脸色:“怎的绕到了我们背后,”他猛地抄起桌案上的头盔:“速速回援!”
    此时的宣府外已是人喊马嘶,炮声连天。鞑靼军在黑夜之中犹如潮水一般扑向宣府城墙,敌军在远程火炮的掩护下,将云梯搭在城墙上,迅速地向上攀爬。明军守城将士手中箭矢如雨点般倾洒,中箭者从云梯上翻落,惨叫连连。守军还没来得及缓缓,从明败军处缴获的火炮被推至阵前,顷刻间只听炮声隆隆,弹丸落在墙内,闪躲不及的守军在轰鸣声中被炸得四分五裂!
    宣府总兵官黄耀明将军气质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来,见到如此惨状,只吓得两股战战,他嘶声道:“都给老子顶住了!”副官将他拖至僻静处,低声道:“将军,我看鞑靼军来势汹汹,紫荆关至宣府一路,我军折损将官无数,听说此次阿失帖木儿部南下之兵十万之众,就凭咱们宣府这五六万人,怕也是无济于事。”
    黄耀明扶了扶歪掉的头盔,琢磨着副官的话:“你是说?”
    副官道:“将军身先士卒固然可敬,但若是战场形势转变,将军也要准备万全之策。”
    黄耀明道:“城外援军可堪一战。”
    副官道:“鞑靼人都已经攻到眼前了,援军何时能到?将军万不可寄希望于援军,否则城破之时就是你我丧命之日。”
    黄耀明缓缓点点头,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瞥见将士一片欢呼,他抢上前去趴在垛口:“怎么了?”
    只见西北方向一支部队气势汹汹地杀至战场,看服饰正是明军。鞑靼军似乎早有准备,左翼单分出一支人马迎了上去。马上的孙艺程抬起身子,命令旗牌官挥动手中令旗。尹世筹连踢马肚,战马唏律律一阵嘶鸣,领着一队人马冲向来者,只是短短一瞬,双方便交接在一起,一瞬间喊杀之声此起彼伏。
    孙艺程根本不与对方缠斗,大部人马跟随他长驱直入,竟向鞑靼中军袭来!阿失帖木儿从战车中站起,他身量极高,又生得虎背熊腰,站起身来便如山岳一般,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远方向自己杀来的孙艺程,转头道:“想在十万大军中取我性命吗?没想到你们汉人之中也有这般悍不畏死的。”
    褚由贤站在他身边,闻言笑道:“这一路大汗也看得不少了,就说那关隘失守,自刎殉国的紫荆关守将韩辉,不也是难缠得紧吗?”
    阿失帖木儿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打架输了投降便是,好好一个汉子就这么自我了结了, 端的可惜。你们汉人就是死心眼。”
    孙艺程的人马在鞑靼中军的冲击下犹如一支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旗牌官在他的指挥下不停地变换着阵型,才能勉强抵得住对方的压制。阿失帖木儿看在眼里,只道有勇无谋的蠢货,正待揶揄几句,忽地炮声阵阵,落在孙艺程部的阵前的鞑靼军中,瞬间火光冲天,弹丸炸开,人仰马翻之中瞬间撕开一道口子。他脸色微变,看向孙艺程部后方。尹世筹一部人马并没有参与进攻,在与敌军的缠斗中均采用守势,逐渐构建起环形防御圈,将先期隐藏的火炮营拉将出来。此时火炮齐鸣,给孙艺程提供远程火力支援。
    孙艺程见此招奏效,高声叫道:“儿郎们,随我冲!”
    将士们齐声呐喊,踏着鞑靼人的残肢断骨向内挺进,阿失帖木儿皱眉:“拨两万人马,拔了他的炮营!调五千前军回防!”
    (41)
    孙艺程率部冲了数丈便又被数倍于己的敌军阻住去路,他抬头看看天色吐了一口浊气催动战马迎了上去。后方的尹世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压力,前锋部队瞬间被涌上来的两万敌军剿灭殆尽,急得他眼睛赤红:“收缩阵型,守住防线!”
    孙艺程的小船仍在中军的洪流中飘摇,时不时地变化着阵型与行进方向,虽然将士损失惨烈,但仍保持着强劲的战斗力,将敌军逗引得随其而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褚由贤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坏了,他在拖延时间!”
    话音未落,只听东北、西南方向喊杀声震天,驰援明军如浪潮一般杀到,转瞬间便涌入战场,阿失帖木儿懊悔地一拍大腿,眼见先机尽失,明军援军又源源不断,只好吩咐道:“鸣金收兵!”
    当天的晚些时候,宣府城内黄耀明的府上灯火通明,各路驰援众将济济一堂,黄耀明端坐在主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此次宣府安然无恙,全赖各位将军驰援,黄某在此谢谢诸位了。”
    诸将忙起身逊谢,此番驰援的明军中宣府三卫皆参与了回援,但若是没有孙艺程为其争取时间,胜负仍未可知。是以黄耀明待诸将就座后,便微笑着看向左首的孙艺程:“艺程,此番你回护及时护得宣府周全,谷王也是称赞不已,特意叮嘱你再接再厉。”
    一时间诸将的目光全聚拢在他线上,那目光中充满了艳羡。谷王是宣府的军事首脑,能入了他的法眼那便是进身之阶。孙艺程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但自然也知道黄耀明话中的含义,一时间热血沸腾,他保持着矜持:“贼寇尚未退却,怎可妄称胜利。”
    黄耀明笑道:“不然,一码归一码。赏罚分明,我军上下才能诚心用命。你用兵得法张弛有度,年纪轻轻能做到这般地步实属不易,”他转向其他诸将:“你们打了一辈子仗,都得动动脑子,多向艺程取取经,故步自封是要吃败仗的。”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是语气中却带着亲近,诸将都是他的老部下,闻言也都是点头附和。
    孙艺程皱了皱眉,黄耀明的话一直在架着他让他感觉有些不安,黄耀明话锋一转:“探马来报阿失帖木儿率部驻扎在宣府东南十里外,看来对宣府是贼心不死。诸将即刻整顿兵马做好准备,此番必是一场恶战。”
    他转向孙艺程:“艺程,本将命你部汇编入前卫担任先头部队,任命你为先锋官,直捣黄龙。朝廷对你殷切有加,切不可骄傲自满,若是此战胜了本将亲自向朝廷保荐于你。”
    尹世筹一惊,眼睛睄着孙艺程,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孙艺程咬着牙沉默片刻,起身回道:“定不辱命!”
    营帐中,尹世筹恼恨道:“将军,你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不成?!”
    孙艺程坐在案几后,用手拨弄着头盔上的红缨:“大哥,你的担心我知道......”
    尹世筹抢断道:“你知道我部此役折了多少将士,”他伸出三个指头:“三去其一,九千名现在能战的不足六千!”孙艺程的手哆嗦了一下,尹世筹继续道:“我道今日姓黄的怎么那般客气,还以为是对我等解围心存感激。结果最终露了狐狸尾巴,竟是要我们去啃最硬的骨头,他怎得不让自己嫡系部队去,分明是想消耗我们的人马。何谓捧杀,这便是捧杀!末将都能看明白的道理,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呼呼喘着粗气,孙艺程低声道:“大哥,你且息怒,我并非不晓事之人,黄耀明的意图如何看不出来。”他的语气有些萧索:“只是你我二人非黄耀明嫡系,这猫儿庄一守便是五年,你难道还想守在这养老,待上一辈子不成!”
    他紧紧抓着案几上的头盔,手掌因为用力而青筋毕现:“我不甘心,我自问智谋不输于任何人,奈何时运不济,便要窝在此处庸碌无为。我不甘心!”
    尹世筹看着面前这个已步入中年的军官,呆了半晌才道:“大哥没有你这般雄心壮志,所求不过平平安安,”他抓住孙艺程的手用力握了握:“既然艺程你有此想法,我也无话可说,但务必保重自己。”
    孙艺程眨眨眼睛,眨去眼角泪花:“大哥,我省得,兄弟省得......”

    火炮在孙艺程马前炸开,尹世筹猛地将孙艺程从马上扑倒在地。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庞大的马躯轰然倒地。孙艺程一骨碌爬起,吐掉口中的泥沙,抓住尹世筹的盔甲拼命地摇动:“大哥,大哥!”
    尹世筹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他摇了摇昏沉沉的脑袋,咧嘴一笑:“他娘的,真够劲!”
    张双喜和另一名副官跑至近前:“将军!”“将军!”
    尹世筹道:“不打紧。”两人扯住身边无主战马一跃而上,挥舞兵刃向敌军冲去。
    夜晚来临之际,两人精疲力尽地回到帅帐,盔甲未脱便躺在地上恢复着体力。良久,孙艺程起身将地图摘下来摊在地上,尹世筹取过油灯,二人盘膝而坐,头碰头地在地图上寻找着。
    孙艺程忽然用手指在地图上某处画了一个圈,尹世筹喜道:“确定吗?”
    孙艺程思索着:“八九不离十,咱们这一路仗着多年驻防熟悉地形,剑走偏锋,好不容易探知其所在。就算不在此地也必在其附近,”他问尹世筹:“我部还有多少人马?”
    尹世筹愣住,情绪迅速低落下来:“不足两千。”
    孙艺程怔了怔,两人相顾无言,尹世筹拍拍泥泞的脸:“两千人马足够了,我去召集人马。”
    孙艺程呆呆地坐在地上,帐外将士交谈声、走动声传至帐内,更显得帐内静谧。多日的战场焦灼催生了今晚这个看似冒险的计划,于他更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他调整着自己的情绪,然后起身扬声道:“双喜!”
    副官挑帘入内,孙艺程道:“知会三卫,按计划行事。”
    这个夜晚,孙艺程部两千人马静悄悄地离开军营,不知所踪。至次日丑时忽然如幽灵般出现在鞑靼军后方东北方向的大文山脚下,孙艺程抬头看着陡峭的峰面,身后军士人衔草马衔枚,身后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保持着静默。尹世筹低声道:“翻过这座山便是万平镇,鞑靼军辎重营约莫便是藏于此处。”
    孙艺程蹙着眉头:“此地处于大文山与小文山交连的洼地,地势狭长,易守难攻,选择此处的人必是对地形极为熟悉,否则怎么能轻易找到?”
    尹世筹已挽起袖子:“管他熟不熟的,今晚便端了辎重营教他们喝西北风去。”他挥了个手势,从军中遴选的攀登好手随着他走向峭壁。

    万平镇内,褚由贤在一行护卫的陪同下穿行在街上,此地离鞑靼中军帅营直线距离不过五里,两侧山峰陡峭,不虞有人偷袭。饶是如此,纵使再晚褚由贤仍然每天来此查看一番,此时镇中尽是鞑靼军及强征的民夫,房舍中堆满了沿途劫掠的粮草。
    直走到西大街路北,便是昭化寺,原镇中百姓皆被驱赶于此,山门前有多名鞑靼军士把守,瞧见褚由贤到来颇有些不自在,褚由贤正在纳闷,忽然听见寺内响起一声凄惨的叫声。他拔足冲向山门,鞑靼军士想要上前阻拦,但觉眼前一花,不知褚由贤使了什么身法已绕过他夺门而入。
    寺内灯秋火把将天王殿前的广场映得亮如白昼,身着汉服的百姓瑟缩地蹲在地上,此时本应在寺内警戒的守卫已不知所踪,他抬眼望去,只听大雄宝殿中传来一阵阵放浪的大笑。他几个箭步窜上石阶,只见殿内几名粗壮的鞑靼守卫将几名汉人女子压在身下疯狂地扭动着,那几名女子赤身裸体,瘦弱的身体在鞑靼人的身下痛苦地挣扎,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口中发出,一瞬间血红色占据了褚由贤的瞳仁。
    片刻之后山门缓缓打开,褚由贤满脸是血的走出来,守卫和随行护卫皆是一惊,褚由贤扬手将几颗圆形物事扔在地上,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得近了,才看清竟是那几名鞑靼军士的头颅。护卫中为首一人怒道:“褚由贤,你好大的胆子!”
    褚由贤冷冷地道:“我已三令五申,辎重营虽为后勤,但现在是战时不得有丝毫松懈,若是违反号令一样军法从事!”
    那名首领怒道:“此时已是深夜,脑壳没坏掉的早就睡下了,咱们的辎重又藏于如此隐蔽之处,还怕明军偷营不成。兄弟们守得疲惫,放松放松也无不可,你们汉人女子天性卑贱,能伺候兄弟们是她们的荣幸。”
    褚由贤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巴林啊巴林,你以为明军都像你这么蠢吗?若是出了差池,你也难逃其咎。”
    巴林顶撞道:“你不过是个汉人叛徒,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自以为是。我一定会将今晚的事告诉大汗,英明的阿失帖木儿会替死去的兄弟惩罚你的!”
    褚由贤满不在乎地道:“怎么,草原的汉子也学会嚼舌头了吗?”
    巴林拙于表达,被褚由贤击的火冒三丈,立时便要动手,其余护卫忙上前阻拦,正在撕扯之际,忽听空中一声尖啸,几人立即停止了动作向空中张望。忽然空中一瞬间出现了无数个小红点,向自己飞扑而来!
    褚由贤惊得寒毛直竖,高呼道:“偷营!”忙矮身躲避,与此同时一支支火箭破空而来,扑簌簌地落在房舍、道路上!所谓火箭便是普通箭头上包裹油布,蘸油点燃释放,夜空中看去便如一枚枚小红点。落在房舍上的火箭瞬间便引燃了房顶,并迅速向外围蔓延。
    呐喊声在四周响起,褚由贤一推巴林,说了一句:“搬救兵!”转身向营房跑去,边跑边用蒙古话喊道:“偷营偷营!起来迎敌!”待鞑靼军从睡梦中惊醒完成集结,已经能通过浓烟影影绰绰地看到明军的身影了,他一挥弯刀:“接敌!”
    孙艺程率人在浓烟中摸索着,后方不远处尹世筹和张双喜则另率一队人马将手中的油壶倾洒在燃烧点,看到火势越来越旺,不禁咧嘴大笑。浓烟滚滚之中,只见寒光一闪,尖利的刀锋向孙艺程兜头砍来。孙艺程忙举刀格挡,只听“当”地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饶是孙艺程刀马功夫娴熟,也不禁觉得右臂发麻。那偷袭之人与他擦身而过,回头看他一眼便杀向后方。
    短短一瞬,孙艺程已看清其形容打扮,不禁一愣:怎么是汉人!
    (42)
    褚由贤的身法极快,在浓烟中如鬼魅般游走,一柄弯刀在其手中上下翻飞,所过之处便有几名明军士兵倒地。一时明军心生胆怯竟裹足不前,孙艺程挥刀砍翻一个鞑靼兵,急道:“莫要缠斗,速速前冲!”褚由贤扭回身,此时已看不到孙艺程,他心知此人必是主官,正要向孙艺程摸去,斜刺里尹世筹率人杀到,两人交手几个回合后褚由贤一个虚招,晃过尹世筹面门,左手忽地祭出一柄短刃,削中尹世筹小腹,尹世筹吃痛翻身栽倒,褚由贤身形急趋右脚直踢他的咽喉!尹世筹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向旁翻滚才躲过去,张双喜斜刺里杀出,堪堪挡住褚由贤的一击。尹世筹自地上爬起身来,高声叫道:“三才阵!”近处的明军士兵九人成组结了个三才阵,才将褚由贤压制在街角。其余明军士兵见机得快,忙追上孙艺程脚步,一时之间敌我交错,打得好不热闹。
    同一时刻的鞑靼军帅帐,阿失帖木儿猛地揪住巴林的衣领,怒目圆睁:“辎重营竟被人偷了营?”巴林吓得抖索成一团,阿失帖木儿正待传令,忽然手下大将奥格兰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大汗,明军发动冲锋了!”阿失帖木儿魁梧的身形晃了晃,巴林忙搀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思考片刻后道:“巴林,你领一万兵马迅速回援,”他转向奥格兰:“击鼓聚将,随我出战!”他抬脚欲走,看见巴林还傻愣愣地站着,不禁火气上涌,反手两个巴掌将巴林打得面颊通红:“听着,要是救不出辎重,我代长生天收了你!”
    万平镇内火光四起,浓烟滚滚,空气中充满了粮食的焦香。鞑靼的辎重兵擎着水龙、拿着水瓢徒劳地救着火,但已无济于事,凶猛的火势瞬间将水蒸发成水汽。忽然远处人喊马嘶,正向此处快速推进,一个辎重兵撇下水龙,向官道上跑去,待看清马上来者,用蒙语高呼:“援军来了!”其余辎重兵接连高呼:“援军来了!”
    孙艺程闻言收住刀势,凝神向远处看去,片刻后扬声道:“随我速速撤离!”当先便向小文山跑去,明军军士且战且退,随孙艺程向小文山聚拢。此时的褚由贤身上星星点点尽是血痕,恼恨充满了他的目光,他拖剑衔尾追来,捕杀落单的明军。孙艺程跑到山顶,从地上拾起已用树木、岩石固定好的绳子,将其绑在腰间,从山峰上一跃而下,绳子的力道将他极速下降的身体带向山体,在将要撞击之际,双足在山石上轻轻一点,身体又向外荡去,如此三番重复作业身体已落到地面。他解下绳子手掌在嘴边聚成喇叭状:“速度快!”夜色中只见数百条身影从天而降!
    褚由贤追到山顶,只见仍未撤离的明军还有几百余人,他双目赤红杀入人群,剑出如毒蛇吐信,明军军士此时已无路可退,只得返回身应战,如此一来反而换得同袍的活命机会。当鞑靼军杀上山顶的时候地上已密密麻麻躺了几十具尸体。最后一批明军仓皇抓住绳子,还未及绑在腰间,被赶至近前的褚由贤一剑一个了结了性命。
    他正要依样下山,忽然感到山崖下亮起数个火点,原来孙艺程已命人引燃了绳索。他只得勒停在山崖边,孙艺程此时也在抬头观瞧,两人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恨恨地对视着。

    当天光发亮的时候,阿失帖木儿出现在褚由贤身后,褚由贤嘶哑着声音道:“战况如何?”
    阿失帖木儿喘着粗气,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逬出来的:“宣府三卫尽出,老夫应付他们绰绰有余,谁知战场之中,明军竟然散布我部辎重尽毁的消息,那时后方火势冲天,草原汉子心眼实诚,不少都信以为真,心内生了惧意,竟被三卫节节压制。要不是我及时策应收缩防御,这一战恐怕便是个有去无回。”
    褚由贤闭上了眼睛:“军中还有多少余粮?”
    阿失帖木儿道:“辎重兵救下的粮草只能维持全军三天的支用。此战已无获胜可能,待来日再寻找机会。”
    褚由贤睁开眼睛,他出神地看着天色,感受着山顶的湿气,尔后摇摇头:“不,咱们再多逗留五日。”
    阿失帖木儿疑道:“如今已没了粮草,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褚由贤道:“这一仗我们虽没有成功,但既然来了便不能空手而回,无论是缩减每日用度还是打草谷都要保证五天的粮草。”
    他转身面向阿失帖木儿,却聊起个不想干的话题:“出征之前,我曾向将军详述各路守将的资料......”阿失帖木儿恼恨地打断道:“你不是曾吹嘘自己识得宣府所有明军将领吗,怎么连个辎重营都守不住让别人钻了空子?”
    褚由贤道:“那是因为此次偷营的将领并不在此行列。”
    阿失帖木儿皱起眉头:“嗯?”
    褚由贤道:“宣府虽由谷王坐镇,但其年事已高,早已不参与军机决断。实际掌兵的乃是黄耀明,此人刚愎自用嫉贤妒能,尤善排除异己,属下众将多为胆小畏战之徒。将熊熊一窝,攻下宣府原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却有这么一个人屡次三番坏了我等志在必得的一战....”
    阿失帖木儿不耐烦地道:“究竟是谁......?”他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那晚在自己中军中横冲直撞的明军将领的脸:“难道...难道便是他?”
    褚由贤像是知道他说的是谁:“而且那日宣府解围的主将也便是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机缘际会在这场战役中崭露头角,可以想见往日黄耀明必是有意打压于他。但这两场表现他过于耀眼,黄耀明碍于观感也定会向朝廷举荐,加官进爵已是指日可待。若是有朝一日,两军再次相遇,以这个人的能力,大汗有把握胜过他吗?”
    阿失帖木儿还未想到如此长远,此时经褚由贤提醒,意识到此人智计百出,尤其是身上有种枉顾生死的狠厉,让人不禁心生忌惮。更关键的是他看上去仅三、四十余岁,对于一个武将的军事生涯而言却是正当年,如此年轻便有如此高的造诣,假以时日那还了得?若是阿失帖木儿日后想要问鼎中原,此人便是其心腹大患。即便是内心承认似乎也同样让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恼怒地看着褚由贤:“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褚由贤的眼神有些恍惚:“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今天。”
    阿失帖木儿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不待褚由贤回答,便自问自答道:“故弄玄虚。”
    褚由贤并不着恼:“我有一计,或可能避免那天的到来,但需要等待天公作美,”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乌云密布,他诡谲地一笑:“大汗,你说这雾像不像昨夜的那场浓烟?”

    一场大雾在第四天忽然笼罩了宣府,前出营的营帐外孙艺程背着手忧心愁愁地看向对面,雾气几乎模糊了对方的阵线,但黑沉沉的敌营仍在提醒着他:鞑靼军没有退。
    他们想要干什么?这是困扰孙艺程四天的问题,鞑靼军粮草尽失,几乎没有回天的可能性。
    尹世筹兴高采烈地从身后冒出来:“将军,在想什么呢?”
    孙艺程道:“那日偷袭得手后,鞑靼军便无获胜可能。但是你瞧,”他指着前方远处雾气中的敌营:“鞑靼军似乎并不急于撤退。”
    尹世筹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管它呢。黄耀明已向兵部呈报了战况,相信不日便会有嘉奖,此战我部凭一己之力救宣府于危难,可谓居功至伟,不知朝廷会如何封赏我等。黄耀明那老小子也知道将军擢升之势无可阻挡,昨儿个将前出营已补充到一万两千人,这是向咱示好呢......”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手指着前方,只见前方忽然尘土飞扬,鞑靼军从浓雾中穿出向己方掩杀过来,他讶然道:“怎么......袭营!袭营!”
    作为前出营,明军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已组织起来,随孙尹二人杀向战场。莆一接触孙艺程便放下心来,这支部队的战力不强,不知是不是饥饿的原因下手软绵绵的,打了小半个时辰敌军后方传来鸣金一声,鞑靼军丢下满地的尸体便向后方退去。
    尹世筹扬手正要下令痛打落水狗,孙艺程一把拉住他:“小心有诈!鞑靼人的粮食消耗殆尽,坚持不了多久,我军只需要静待其退去,守住胜利成果即可。此时前出营中人马皆是由各军抽调拼凑而成,彼此间欠缺磨合,不可再冒险行事。”
    尹世筹甩脱孙艺程的手, 气急败坏地道:“此时敌军军心已散,正是乘胜追击之时,即使有埋伏,我军一万两千余人也可从容撤退。此时朝廷旨意未下,何不锦上添花再添一项军功,想必朝廷绝不会吝惜手中的嘉奖!”
    孙艺程犹豫半晌,终是点点头:“小心行事,若是遇袭千万沉住气。”
    尹世筹长刀向前挥动:“想建功立业的,随我冲!”手下儿郎发一声喊,随在他身后冲进浓雾之中。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了黑压压的鞑靼军,向明军冲来!
    孙艺程暗道:“苦也,果然中了埋伏!”正要下令回撤,只见明军势如破竹冲向前方敌军阵营,鞑靼人虽然人数众多,但战力却与明军大相径庭。明军如入无人之境,犹如砍瓜削菜一般收割着敌人的首级。
    一个多时辰后,只听探马齐齐回报:“鞑靼人拔营撤退了!”“鞑靼人败了!”
    明军丢下手中的武器,发出震天价的欢呼。尹世筹的心情美极了,他吐出一口浊气,环视四周却没有看到孙艺程。他用力拍了拍身边军士的肩膀,穿过欣喜若狂庆祝的人群向后方寻去。此时的孙艺程避开了人群,他默默地站在一具鞑靼人尸体前,胜利来得如此容易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受。这具尸体虽然身着鞑靼军服,但是皱皱巴巴显得极不合身,他蹙起了眉头,蹲下身子翻检着军服,哗啦一声轻响从腰间掉落出个物事,他从地上捡起拿在手里细细端详,那是一个小狗形状的陶哨,这种小儿的玩意儿流行于关内,吹响时会发出动物叫声,他的心里没来由得发慌。
    他将目光又移到这具尸体的脸庞,注视良久后忽然捏住他的下巴将其嘴巴撬开。只见口腔中舌头已被割掉,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瞧来触目惊心。
    孙艺程的脑袋嗡了一声,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尹世筹走到他身后,孙艺程猛地转过身来,用一双赤红的眼睛瞪视着他,尹世筹从未见到孙艺程如此扭曲的表情,不禁愣在原地。
    (43)
    三个月后大同左卫帅帐,孙艺程从案前醉醺醺地站起,尹世筹忙抓住他的胳膊,孙艺程冷漠地推开他:“我哪来的万平镇老友?”
    尹世筹尴尬地伸着手:“来人正是这般说的,”他压低了声音:“将军,咱们还是见上一见吧。”
    当褚由贤进入的一瞬间,孙艺程便认出了他,脸色沉了下来:“是你?”他忽然醒觉:“是你?!”
    褚由贤满面笑容道:“怎么?孙将军荣升大同左卫总兵,便忘记故人了吗?”
    孙艺程咬牙道:“我与你算个屁的故人,你阴谋算计我,我......我他妈杀了你!”忽然猛蹿向褚由贤,双手前伸欲抓褚由贤,褚由贤定定地看着孙艺程欺至身侧,忽然扭动身形如鬼魅躲过孙艺程的双手,右腿猛踹向他的小腹。孙艺程闷哼一声,身体倒着向后栽倒在地。
    尹世筹吓得忙拦在孙艺程身前:“你大胆!”
    褚由贤收起右腿,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既然你已知道冒杀良民,为何不说出事情真相恭请圣裁呢,当今天子刻薄寡恩,视天下百姓为刍狗,若是教他知道你杀良冒功,看他是否能饶了你?哈哈,哈哈!”他虽是笑着,目光已逐渐冰冷。
    孙艺程右肘撑着地面,脸部肌肉不自觉地颤动道:“为什么要害我?”
    褚由贤道:“这怎么算害你,阿失帖木儿部损失惨重,目前已被大汗剥夺了兵权,我们付出良多却成就了将军的丰功伟绩。将军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孙艺程仍是坚持问道:“你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褚由贤道:“现下将军只管享受荣华富贵,待阿失帖木儿东山再起,到时还需要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
    孙艺程霍地站起,几乎是本能地答道:“放屁!老子身为大明将官,断不会与尔等蛮夷沆瀣一气卖主求荣!”
    褚由贤满不在乎地道:“那你便能接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后果吗?你仅带几千人便杀入数倍于己的鞑靼军中,这般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嗯?”他直视着孙艺程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他心底的忌惮。
    孙艺程颓然地坐回到椅中:“听闻京师乌台已在朝中弹劾我杀良冒功,是福是祸尚不可知。我劝你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褚由贤眯起眼睛:“以我对宫里那个人的了解,即便是证据确凿,为了自己的颜面也不会自食其言,夺了你的军勋——更何况他不会找到证据的。”他似乎很有把握。
    孙艺程听得心中惊疑不定:“你似乎很了解朝中内情?你明明是个汉人,却为何甘当鞑靼人的走狗...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褚由贤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萧索:“不过江湖中一落魄人罢了。”

    “江湖落魄人?”闫亮用手抚着隐隐作痛的下腹:“这倒是个新鲜说法,难道你们至今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尹世筹摇摇头:“这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年沟通议事也多是匆匆一面,而且他生性多疑,一个地方从不会待两晚。”
    闫亮咂咂嘴:“行事作风倒像是锦衣卫的风格......”尹世筹蓦地想起那晚葛庆伦夜袭田家时的情形,张嘴刚要说什么,闫亮接着道:“但我始终不明白,我是如何暴露的?”
    尹世筹慢慢道:“周琦。”
    闫亮在脑海中过滤着这个名字,稍后有些意外地道:“当初我受命暗中调查孙艺程杀良冒功案,他是我的第一任联络官。”
    尹世筹点点头:“七年前与你同时期派驻到大同府的锦衣卫百户,那时节他负责大同府县的大案追缉以及军中情治机构的业务培训及任务监督,干了两年便离任了,”他看着闫亮疑惑的眼神:“你可知他现在在干什么营生?”
    闫亮摇摇头,尹世筹道:“他利用昔日与蒙古人打过交道的关系,帮助晋商牵线搭桥,这帮心黑的杂碎竟向鞑靼人出售私甲兵器!去年冬里在关外交易之时恰被巡游的夜不收撞见,因此露了行藏被我军抓获。这种事缺阴损德十恶不赦,军中向来便是无需上奏直接问斩的。周琦为在孙将军面前保全性命,便将你的事和盘托出。”
    闫亮狠狠一记拍在桌子上:“畜生!”这一下牵动了腹间伤口,闫亮的脸上抽搐着:“一室同袍,在他眼中我便如草芥吗?”
    尹世筹抿抿嘴,缓缓地道:“他吐露的人名可不止你一个。”
    闫亮愣住了:“什...什么?”
    尹世筹道:“据他供述,数名锦衣卫几年间被以各种理由委派至此,”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闫亮:“孙将军知晓此事后,便知朝廷并没有放过他,命人通知了褚由贤。褚由贤率人暗中抵达大同,已解决大部分密探,唯一死里逃生的,”他伸出一个指头:“便是你。”
    闫亮的面色很难看,田守业从旁道:“你不是说周琦五年前便已离开了吗,那这五年间难道没有新的密探来此?你们贸然动手难道不会打草惊蛇吗?”
    尹世筹摇摇头:“周琦为了保命在孙将军授意下利用先前的人脉暗中在锦衣卫内部查访,似乎为了避免引起警觉,此后便再无锦衣卫密探入营。”
    田守业挠挠头,看向闫亮:“师傅,接下来该怎么办?”
    闫亮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田守业伸手搭在闫亮肩上:“师傅?”
    闫亮猛地惊醒,看了看尹世筹:“你我并无私怨,既然你能遵守承诺将真相告知于我,如此便两不相欠。”他将尹夫人及叶子豪唤出,自怀中掏出个鼓鼓的布夹塞到尹世筹手中:“这是刘一鸣承诺的盘缠,此后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吧。”
    尹世筹将信将疑地拿过布夹:“你不拿我?”
    闫亮的脸上看不出表情:“那是锦衣卫的事,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尹世筹点点头,拉住尹夫人和叶子豪:“我们走吧。”
    叶子豪恨恨地看着闫亮,他甩脱开尹世筹的手:“我不走!”
    尹世筹看着他:“子豪,不要胡闹......”叶子豪忽然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凭什么走!”
    尹世筹呆呆地看着叶子豪,显然没有预料到他的反应。闫亮左右看了看,将田守业扯到门外:“我们出去等。”
    尹夫人道:“子豪,既然你姐夫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孙将军那儿已经容不得他了。此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孙将军不会饶了我们的。”
    叶子豪的脸色涨得通红:“我姐夫说出真相不假,但无实质证据,孙将军位高权重,乃是边镇的定海神针,孙将军若是有事,则边镇不宁。锦衣卫即便有了证据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没有证据,”他激动地拉过姐姐的手:“姐姐,昨日孙将军还夸我有大将风范,日后必可成为我大明一代名将。这般走了...哪还有来日?”
    尹夫人讶道:“此时性命攸关,你却只想着你那不切实际的虚名?”
    叶子豪慌忙转向尹世筹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尹世筹面色铁青地打断他:“子豪,不要心存妄想了。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姐夫,便随我离去。”
    叶子豪定定地看着尹世筹,他看到了尹世筹眼中的坚持,半晌才道:“好,我跟你走。”

    还是那间民舍中,秦志冠与顾晓阳耳语了几句,尔后向唐腿子道:“你与山上怎么联络?”
    唐腿子道:“你,你想做什么?”
    秦志冠不说话,目光阴沉地逼视着唐腿子,唐腿子咽了口唾沫道:“若有重大消息,我便去西大街的姚记点心铺,铺里有个麻脸伙计是我帮内弟兄,把消息告诉他,他向山里转述。山上自会有兄弟来此与我联络。”
    秦志冠暗自惊讶,心道:莫说虎头山响马来去无踪,行事如此机敏,原来细作网络竟然铺设的如此全面。他道:“如此正好,劳烦你帮我给山里捎个信,就说孙红找到了。”
    唐腿子为难地道:“现在官军已围了虎头山,却如何能送得进信?”
    秦志冠冷笑道:“这我不管,”他向顾晓阳使了个眼色,顾晓阳忽然右手前探,捏开唐腿子的嘴巴,唐腿子只觉得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嘴里,忙要吐出,顾晓阳在其下巴处用力一托:“咽了!”唐腿子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他吓得面如土色,锦衣卫凶名在外,天晓得这帮天杀的给他喂了什么。
    他跪在地上用手拼命向口腔中扣去,想要将吞咽之物吐出,忽觉腹间一阵剧痛,如被万千绣花针戳刺,痛得他蜷缩在地上,双手在地上胡乱抓挠,口中嗬嗬作响。秦志冠和顾晓阳面无表情地看着,过不多时,唐腿子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你给我吃的什么?”
    秦志冠道:“消息传上山,我给你解药,明白了吗?”唐腿子恨恨地瞧他半晌,终是无奈地点点头。
    当天夜晚,闭眼假寐的秦志冠忽然一骨碌翻身坐起,他轻轻拍了拍身旁的顾晓阳,指了指门口的方向。顾晓阳会意地点点头,他抓起身旁的短刀隐身在门侧,秦志冠蹲在他对面,两人保持着随时出刀的姿势。
    门轻轻地响了三声,秦顾二人对视了一眼,门板再次响起,这次虽然轻但很急促,显示着来访者的不耐烦。秦志冠左手食指指向门口,顾晓阳再次点头,他的手推开门闩,门扇缓缓打开。来人探头道:“唐腿子?”
    秦志冠一个箭步冲上前锁住其脖颈,顾晓阳抬脚踢向他的小腿。那人身体失去重心,身体噗通一声向前扑倒!秦志冠跃至其背后反剪双手,这才将他翻转过来,却是卢占奎!
    (44)
    离大同三百余里的灵丘,已换作商贾打扮的尹世筹三人正在客栈中休息,叶子豪将碗中的荞麦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挑动着却不入口,尹世筹看见他心神不属的神情暗叹一声:“子豪,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赶路。”
    叶子豪低着头没有回应,尹夫人道:“你这孩子,你姐夫也是为了你好,怎得还跟姐夫置气呢?”
    尹世筹见左右无人,低声道:“你且安心跟姐夫走,多年前我便在淳安置办下家产,此地风景优美物产丰富,咱们的新家便在新安江边上,闲时可在江上泛舟。若是厌了也不愁没有耍处,杭州府离此不过几十里,当日便可来回......”
    叶子豪将碗向前一推,冷冷地道:“我吃饱了。”起身向二楼房间走去。
    尹夫人歉然地看向尹世筹,轻声道:“这孩子自小便被咱们宠坏了,你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尹世筹伸手握住尹夫人:“无妨。他现在有心结未解,等到了淳安见识到江南的风光旖旎,过得几年争强好胜的心慢慢便也淡了......”
    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尹世筹被一声异响惊动,他翻身坐起,身边的尹夫人也醒转过来:“怎么了?”
    尹世筹示意她噤声,从靴中取出一柄短刀慢慢地打开门。走廊上空无一人,他轻轻地摸向叶子豪的房间,只见房门洞开。他吃了一惊忙闪身入内,床上已不见了叶子豪的身影。忽然窗外一阵马嘶,他迅速打开窗户,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背影向北疾驰而去。
    他急得便要向门外跑去,但身上伤口未愈,这一跑动令其疼痛难忍,尹夫人忙从门外抢入搀着他在桌边坐了,她将油灯点燃,只见桌上留着 。尹夫人抽出信瓤交给尹世筹,尹世筹就着油灯看去,只见写的是:
    “姊夫,子豪自小便承蒙雅夫妇照料长大,关怀备至,铭感五内。
    孙将军与姊夫相交多年情分深重,姊夫为歹人所掳,吐露旧事也不过是逼不得已,相信孙将军念及昔日情分也不会与我等计较,我此番回营便要与孙将军分说清楚。如此两家人尚可摒弃前嫌,和睦相处。
    子豪内心常怀鸿鹄之志,若无法施展必定抱憾终身。他日功成名就之时,再向姊夫赔罪。
    惭愧拜首
    勿念”
    尹世筹将信放下,良久说不出话来,尹夫人垂泪道:“这可如何是好?”
    尹世筹颓然道:“此时追之不及,如今也只能寄望艺程不计前嫌,子豪自小便在艺程的看护下长大,想必也不会要他性命。我们先往淳安去,待安顿好了再想办法。”

    夜晚的青州府牢忽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黑纱蒙头掩住了面目,胡牢头将佝偻的身形挡在大门前:“什么人赶夜闯大牢,不想活命了吗?”
    那人的声音从黑罩下传出:“草字头往两边,不见绿水只见山。我要见马森。”
    胡牢头猛地一个激灵,他向左右狱卒吩咐道:“守好大门,我有事进去一趟,”他向那人努了努嘴:“你且随我来。”
    马森听见脚步声,一骨碌爬起来,目视胡牢头二人走到近前。那人摘掉头上黑纱,露出何炳天的一张脸。马森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何大当家的当面,别来无恙。”
    何炳天哼了一声,眼珠环视四周:“你怎知去翠香园便能联系到我?”
    马森却转向胡牢头:“有劳胡牢头去前面守着,”胡牢头猜不透这何大当家的究竟是何许人也,一双母狗眼在何炳天魁梧的身躯上下打量,闻言一愣:“是。”
    马森低声道:“何大当家的尽管放心,此次只是我私人相邀,旁边几处牢房已被胡牢头事先清空了人。咱二人的对话决计不会落入第三人之耳。”
    何炳天有些不耐烦地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马森笑道,颇有些自得:“香味!那翠香园小生去的多,对其中的胭脂香味颇为熟识,那晚在马全房中,”何炳天截口道:“何光霖!”马森这才意识到什么,忙赔笑道:“是是,光霖兄的房中似有一股胭脂香,当时由于我心慌意乱并没有注意,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与这翠香园中香味十分相似。我那晚跟随秦志冠逃离囚笼之时,曾在途中听到帮内好汉用过'草字头往两边,不见绿水只见山'这句切口,所以我便托人在翠香园中散布,若是此间有贵帮的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他得意地看向何炳天,何炳天定定地看着他,忽而展颜一笑道:“你来!”
    马森凑近栅栏,何炳天忽然脚出如电,将马森踢得倒飞出去。何炳天恨恨地道:“老子辛苦布置的暗桩,要是暴露了怎么办?你这个蠢货!”
    马森趴在地上干呕着,半晌才爬起身来,泪眼朦胧地道:“何大当家放心,这句话便只有虎头山中弟兄能听得出其中意味,若是寻常人听了也只当是酒后疯语不会起疑的。”
    何炳天道:“你找我做什么?老子冒得大险才从山上下来,要是些鸡毛蒜皮之事,小心把你脑袋拧下来!”
    马森抚着小腹,似笑非笑地盯着何炳天:“何大当家也知道从我嘴中说出之事皆非同小可,否则你也不会冒险下山了——你杀错了人,叛徒不是三当家!”

    卢占奎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他直视着秦志冠,忽然秦志冠劈手两个耳光扇在卢占奎脸上:“没想到,竟连二当家的也惊动了。”
    卢占奎的脸上多了几条青痕,但他似乎并不介意,冷笑道:“秦大人,你表达感谢的方式很别致。”
    秦志冠道:“虽然你将钥匙给了我,但并没有让我脱困,算不得什么救命之恩吧。”
    卢占奎道:“你们锦衣卫果然都是白眼狼,若不是我机警,多打了把钥匙,恐怕现在已是何炳天的刀下冤鬼了。”
    秦志冠讥诮地笑道:“二当家谨小慎微,惜命得很,多半是能长命百岁的。”
    卢占奎撇撇嘴道:“秦大人哪来那么多的阴阳怪气?”
    秦志冠的面色铁青:“一年前你我便约定,给我提供虎头帮老巢所在,我每月五百两供着你,你他妈硬生生地拖了我一年,要不是我失手被擒,到现在还不知道虎头帮寨门往哪边开呢!”
    卢占奎道:“这可冤枉我了,这一年间我可给你提供了不少帮内信息,若无本人相助,你又怎么能摸到王老五等人的处所,秦大人建立的功勋上可有本人的一半的功劳呢。况且何炳天看似粗豪,常以仁义大哥的形象示人,但心胸狭窄心狠手辣,我跟了他几十年,亲眼目睹他是如何整治自己人的,自然了解他的秉性。若是露出马脚,我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秦志冠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若不是你势力不及何炳天,也不会接受招安,”他忽地探口气:“天意弄人,以后便是你想接受招安,也是不可能的了。我已收到调令,不日便会离开青州。你这条线乃是我暗中独立运营,如今兵围虎头寨,眼看便是一场恶战,坚持到底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你诚心接受招安,此时便是良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卢占奎呵呵冷笑:“秦大人做得好买卖,这是看准了我虎头寨存亡之际。虎头帮几十年家业,触角遍及整个青州府,你们可未必是对手。”
    秦志冠反唇相讥:“看来二当家还是存了侥幸心思,我可提醒你两边下注可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哦。”
    类似这样的试探已在两人之间从合作初始维持至今,都是心思机敏之人,谁也不肯多透半点口风。卢占奎摇摇头,转换了话题:“你说找到孙红,可是真的?”
    秦志冠嗤笑道:“我本意是想引来信使,挟持信使进山。”
    卢占奎奇道:“你知道虎头寨留有密道?”
    秦志冠道:“狡兔三窟,何炳天在草籽山苦心经营数十载,要说他没给自己留后路我是决计不信的。原来还是将信将疑,既然你出现了那就代表密道是真实存在的——占奎兄,你藏私了。”
    卢占奎老脸一红,忙岔开话题道:“你上山作甚?”
    秦志冠道:“孙红已失去踪迹,目前生死未卜。她既通过唐腿子交联山中,我便想通过其联络线一路摸上去,打探她的细节。”说到这儿,不由看了一眼卢占奎道:“不料想一条假消息却把你诱下了山。”
    卢占奎愣了好一会方道:“我得知消息后唯恐事情有变便急于下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四五年前黄河水灾,海丰一带数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流民涌入青州府。何炳天那时便留了心,暗中广纳帮众,部分姿色姣好的年幼女子便被他收养,逐批送入青楼。青楼中来往客人非富即贵,寻欢作乐时较往日缺乏警惕,帮内便以此收集信息。孙红便是那时候被何炳天相中的......”
    秦志冠截断他,眼神中充满了疑惑:“这种用间的手段十分高明,不像你们这群土老帽能想到的,有人指点你们?”
    卢占奎诡谲地一笑:“我帮内卧虎藏龙,这种小伎俩自不在话下。不过这个主意倒的确不是我帮内的兄弟想出来的,你有兴趣知道?”
    秦志冠哼了一声:“我几日后便离开了,理会这个作甚,你接着说。”
    卢占奎道:“孙红入翠香园那年不到十岁,几年后便成了园子里炙手可热的红牌。何光霖进官府蛰伏的时候,她便负责给何并健往山上传递消息。”
    秦志冠疑道:“翠香园人多眼杂,何光霖为何不使用更隐蔽些的渠道?”
    卢占奎冷笑道:“孙红乃是何光霖的姘头,两人不知怎的看对了眼,何炳天曾扬言若是何光霖任务完成得顺利,便让那孙红赎了身,”忍不住幸灾乐祸地道:“哪知洞房没入成,一个命丧黄泉一个不知所踪。”
    秦志冠忽地嗤笑:“土匪娼妓,虎头帮果然卧虎藏龙荤素不忌。”
    卢占奎收敛起笑容:“都是苦命人,谁嫌弃谁呢,”秦志冠撇撇嘴:“孙红失踪当晚你们知道吗?”
    卢占奎道:“孙红那日挂起红幡,我们原以为马全已将密匣交给了他。哪知唐腿子晚间未寻到人,第二天便通知了山上,我便化妆成客人进翠香园点了孙红的牌,老鸨说她晚间赴约,白天一早便出去了,现在未见人。”
    秦志冠道:“你可知她是赴谁的约?”
    卢占奎道:“青州首富,张大财。”
    (45)
    何炳天气极反笑道:“马森啊马森,亏得我放下官府围城的危险下山找你,敢情你是消遣老子?那日齐兴泉身上、房间都没有搜到钥匙,分明是他暗中勾结鹰抓孙,妄图私放秦志冠的铁证。那日你也在场,难道患了失心疯忘记了不成?”
    马森淡淡地看着他,他的从容让何炳天忽然不再那么自信,他逐渐收敛了笑容:“你有何证据?”
    马森幽幽地道:“一把钥匙而已,若是我有心反何大当家,为何不能多配几把以备不时之需?”
    何炳天的脸色刷地拉了一声,一张马脸显得更长了。后来他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马森,马森强迫自己保持着镇定,半晌何炳天道:“你在暗示我什么?”
    马森幽幽地道:“因为我想到那日从囚牢中逃脱之时,秦志冠并不是在盲目地寻找出路。我与他跑至寨门时眼见守卫众多,我便想放弃挣扎,秦志冠却不为所动,一路之上兜兜转转,直到找到了那颗歪脖树。起初我以为是运气好,但事后回忆起来可不尽然,”他看着何炳天,抛出了自己的判断:“而是有人暗中指引于他。”
    何炳天皱眉道:“放屁,歪脖树下可就逮到你和姓秦的二人,再无第三人踪影,难道有鬼不成?”马森摇摇头道:“现下我有办法可找到那奸细,不知何大当家可感兴趣?”
    何炳天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马森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何炳天忽地了然,点点头:“这次你想要提什么条件?”
    马森恭维道:“何大当家英明——只要大当家的能救我从牢中脱困,马森愿为虎头寨除去叛徒!”    
    何炳天盯着马森看了半天方道:“马文彪怎生了你这么个儿子?”马森老脸一红,不敢反驳,只道:“现下官军围城,大战一触即发。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想那个奸细也在寻找机会,若是铁了心出卖山寨,现在正是最佳时机。何大当家若不能早日去除后顾之忧必会引来祸端,机会稍纵即逝,何当家的可要把握住了。”
    何炳天目光一凛,他左右看看,手向腰间摸去:“那你现在就可跟我走。”马森断然道:“不可,若是你劫狱,这场罪孽又要着落在我爹头上了。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为我操的心够多了,不可再牵连于他。”这是打定主意要远走高飞了,他坚定地道:“你救便救,但不可牵连我父。”
    何炳天施施然地放下手:“唔,有长进。”他在牢前踱了几步:“不能用强,这可当真难为我。”
    马森道:“我那法子时间久了就不知道好不好用了,你需尽快助我脱困,否则我也爱莫能助。”
    何炳天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马森:“容我想想把。”
    马森目送何炳天的背影消失,他摊开双手,已全是冷汗。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总觉得何炳天的眼神有些古怪,他的大脑飞快思索着,片刻后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大同府万事足内,刘一鸣放下信笺,摘掉灯罩凑近火苗点燃了,田守业凑近,脸上多少有些兴奋:“怎么说?”
    刘一鸣懊恼地道:“上面不让动手。”
    田守业垮下了脸:“既然我们已查知孙艺程虽非有心,但确有杀良冒功的行为,为何还不拘捕他?”
    刘一鸣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们可知我来大同,挂的什么名义?”他以目示意田守业和闫亮,而后者先一步移开了眼神,刘一鸣皱了皱眉。田守业道:“难道不是例行公务?”
    刘一鸣摇摇头,换了个换题:“那日你入营寻找叶子豪,可记得帅营旁的雷霆帐?”田守业脑海中瞬间涌现出了一座高大的营帐:“那便是雷霆帐?我只是在其门前粗略地看过一眼,便觉得气势雄伟,内里也必是宽阔之极。如此大费周章,究竟是作何用处的呢?”
    刘一鸣道:“自去年阿失帖木儿起复后,便急不可待地集重兵压境,此番来势汹汹,据说有三十万之众。朵颜三卫已遭重创,损失惨重。孙艺程将军向朝廷上书,要求宣府大同两镇联防,下辖一十三卫所将领齐聚大同,召开雷霆大会商讨抵御之策,朝廷业已批复。因此事事关重大,涉及边军多名军中要员,若是稍有差池,便是灭顶之灾,所以朝廷也不敢怠慢,我便是因此而来,山西行都指挥使司应朝廷之命拨与我人马,负责大会期间的内保。”
    田守业道:“说来说去,与不允许动孙艺程有何关系?”
    刘一鸣道:“正是因为朝廷对此次盛会极为重视,拿不到确凿证据之前,北司不敢将消息贸然奏请天子。”
    田守业急道:“既然已经知道孙艺程与褚由贤狼狈为奸,这雷霆大会必有猫腻,”说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我看你们锦衣卫就是怕惹祸上身,为了保全自身便置大明安危于不顾吗?证据证据,如今尹世筹已不知所踪,我们上哪里找那劳什子的证据?”
    刘一鸣出奇地没有反驳,他咂咂嘴,脸上带着无奈。闫亮从旁道:“当年那些军中文移放在何处?”
    刘一鸣挑了挑眉毛:“你是想?”
    闫亮道:“如今我们已别无他法,不如追本溯源,若是能找到当年的军情记录或可能找到些线索。”
    刘一鸣道:“明军有制,战时塘报尽数封存于兵部,以备日后调阅。”
    闫亮失望道:“那岂不是要去京城才能查看,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个月。你那雷霆大会什么时候召开?”
    刘一鸣道:“初十。”
    田守业道:“那便是七日之后,时间来不及。”
    三人愁眉苦脸地静坐半晌,忽然刘一鸣猛地一拍脑袋:“糊涂!却也不用去京城,宣府架阁库自然也会将塘报备份。大同离宣府两日可达,事不宜迟,你们收拾收拾,我这便领你们去宣府。”
    闫亮起身,忽然呻吟一声跌坐回椅中,脸部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田守业忙取出药箱,将闫亮衣衫除去,只见腹间的纱布已被鲜血洇透,田守业手忙脚乱地将纱布除下重新敷药,取过新的纱布重新将伤口包扎妥当,关切地道:“师傅,你还撑得住吗?”
    刘一鸣的视线注视着闫亮裸露的左臂,那里有与田守业相同的狼头刺青。闫亮咬牙道:“不打紧。”他撑起身走向门外。
    刘一鸣却扯住田守业:“恶狼帮人人皆纹狼头刺青,听闻是你的主意?”
    田守业撩起衣衫露出左臂:“这个吗?实则我师傅的主意,他说既有威慑,又可因同一图腾增强帮内凝聚力。”
    刘一鸣露出古怪的表情,喃喃道:“金蝉脱壳。”田守业瞪起一双迷瞪的眼睛看着刘一鸣。刘一鸣轻轻地拍了拍田守业的脑袋:“傻小子,凡事多留个心眼!”起身去了,田守业挠挠头:“莫名其妙!”

    孙艺程一脸阴沉地在帅帐之中踱着步,张双喜战战兢兢地站在其下首,孙艺程道:“全营都找遍了?”
    张双喜点点头:“找遍了,尹将军和尹夫人,包括叶子豪都失去了踪迹,”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便是大同城内尹将军常去的酒楼茶肆我都已命人找过了。”
    孙艺程停住脚步盯着张双喜,眼中的狠厉将张双喜盯得直发毛,他怯怯地道:“将......将军?”
    孙艺程仍是不发一言,张双喜有些发慌,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正在此时帅帐外脚步声响起,叶子豪一脸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将军!”
    孙艺程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下来,他忽然向张双喜挥手道:“我和子豪有事要聊,你且退下!”张双喜恨恨地看向叶子豪,转身离开了帅帐。
    孙艺程拉住叶子豪:“子豪,出了什么事?”
    叶子豪道:“回禀将军,我姊夫...我姊夫...”
    孙艺程铁钳般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叶子豪,叶子豪疼地一哆嗦,孙艺程不为所动,逼视着叶子豪:“子豪,说实话!”
    叶子豪便将田守业逼迫二人出营,尹世筹透露十年前宣府之战的事情说了,再看孙艺程已是面色灰败,叶子豪咽了口唾沫,轻轻摇动胳膊:“将军,我姊夫也是为强人所迫,不得已为之。将军乃镇西总兵,功苦劳高,朝廷又岂会因为十年前的旧事为难将军。”
    孙艺程抽回手,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是啊,我十年里冲锋陷阵才护得西边安宁,无凭无据朝廷又怎敢妄动于我。我大哥还是过于小心了,你且安心回营,不要放在心上。”
    叶子豪跪在地上,行礼道:“谢将军体察,我便说将军胸怀宽广,不会为这事介怀。”
    孙艺程将其搀起,轻声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姊夫更屡次于战场之上救我性命,尹家于我便是亲人。你可知他们现在身处何处,我好将他们请回来,两家人没有说不开的。”
    叶子豪感动地落下泪来,心道:姊夫啊姊夫,此番可是你小心眼了。便道:“我只听说在淳安,似乎临近新安江,具体住处我却不知道了。”
    孙艺程点点头:“如此已经足够了,你颠簸了一晚先下去休息吧。”叶子豪抹抹眼泪,千恩万谢地去了。
    孙艺程在帐内微阖双目,良久他走出帐外,只见张双喜仍在帐外徘徊不甘心离去。他招手唤道:“双喜!”
    张双喜忙小跑着过来,孙艺程压低了声音:“我有件事,嘱咐你去做。”
    (46)
    晚上同样忙碌的还有远在青州的马文彪,此时的码头上人潮涌动。不止有官差、民夫,还有闻讯而至的百姓,放眼望去马车已有数百余套,整齐地布置在码头边上,将偌大的码头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临时征调的车马正在陆陆续续加入其中。此时的马文彪正守在码头的门口,给进来的马车分发号牌,粮官们将马车向码头内接引。虽然夜晚江面来风,但他仍忙得满头大汗——自从接到今晚到港的消息直从晌午忙到现在,中午饭也没顾得吃。陆先生接替过了他手中的活计,自怀中拿出个面饼:“大人,先凑合着吃一口。”
    马文彪保持着一种亢奋的情绪,匆匆嚼了两口便掖在怀里,眼望着码头外翘首期盼的人群:“他们都盼着呢。”
    陆先生笑道:“大人想必也是心内着急呢吧。”
    马文彪道:“不瞒你说,自我们筹措粮饷至今,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内着实有些忐忑。”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马文彪忙回头张望,只见河道之上一艘船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船上白米堆成小山,紧随其后的是络绎不绝的运粮船。马文彪与陆先生相视而笑,马文彪猛地在陆先生的胳膊上拍了一记,当先向码头边急步走去,陆先生揉了揉被拍疼的胳膊,苦笑着跟了上去。人群中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一艘,两艘......”人群之中苏福如的面孔一闪即逝,他躲在人群后目光奇异地看着江边。
    马文彪在众粮官簇拥下站在码头边,眼见船队慢慢地停下来,但并未向码头边靠拢,就这么静静地停泊在河道中央。马文彪正觉得有些疑惑,只见头船船舱中走出一个男子向后方挥挥手,粮船陆续揭开篷布露出白花花的大米。此时码头上灯火通明,尚可清晰地看到那男子正是季迎祥。马文彪忙道:“季老板,怎得不靠岸?”
    季迎祥拱手施礼,声音远远传来:“马大人,别来无恙。”
    马文彪还礼道:“辛苦季老板舟车劳顿运抵粮饷,江上寒气重,我已置备了姜汤,何不下来边喝边聊?”
    季迎祥的身体随着粮船的摆动而摇晃着身体,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某家有一事不明,还望马大人解答。”
    马文彪皱了皱眉,只好顺着季迎祥的话道:“请讲。”
    季迎祥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我姊夫身死一事,马大人究竟想何时将此事告知于我?”
    马文彪心里一沉,镇定道:“季老板千万不要误会,张大财身死之时你远在德州,我等尚未说与你知。此中缘由确有曲折,不如待你上岸后我细细将与你听?”
    季迎祥的脸部肌肉抽搐着,双目死死盯着马文彪:“马文彪,你沽名钓誉我且不说你,但你枉顾人命,煽动无知刁民冲击张宅,肆意打杀劫掠,阴毒凶残与那响马何异?!我姊夫千不该万不该,偏信了你这伪君子的花言巧语!”
    马文彪从他的眼神中觉察到一丝疯狂,他强行压抑着内心的不安:“我与张大财所言句句属实,确无欺骗之意,若有半句虚言但教我天打雷劈!”
    陆先生环顾四周,围观的人群也似乎感受到了异常的氛围,纷纷安静下来, 他舒了口气:“季老板,马大人这几日一直在张家,为张大财料理身后事。你且上岸来,我等从长计议。”
    季迎祥一怔,陆先生道:“张大财生前未竟之事便是粮饷。你可莫要冲动,让他死不瞑目!”
    季迎祥爆发出一阵夜枭般的笑声:“满嘴仁义道德,心如蛇蝎狠毒。我姐夫答应为你解粮饷之困时,决计想不到会落的如此下场。”他忽然仰天长啸:“姊夫,你泉下有知且看我给你报仇!”
    手臂猛地向下一挥,霎时间所有的粮船腾出火焰!马文彪大惊失色:“季迎祥,你想干什么!”
    身后传来一片惨嚎,陆先生回头一看,只见栅栏门已被惊慌失措的百姓推倒,人潮哭着喊着向码头跑来,只是短短几息功夫,浓烟从江上蔓延向岸边,所有的粮船笼罩在火海之中。季迎祥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姊夫,你睁眼看看,官府费尽心机却终究什么也得不到,我这便全数烧给你!”
    陆先生急道:“放船,救火!”原来为了让粮船方便停靠,原本在码头上停泊的船已全数打捞上岸,腾出了粮船停靠的空间。
    有跑得快的百姓已经跑至近前,帮助粮官抬船,更有急性子的一个猛子便向水中扎去!慌得马文彪忙双手阻拦,但他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拦得住,好容易抓到个中年汉子:“不要靠近了,保全性命要紧!”那汉子声音中带着哭腔:“若是粮食都没了,即便留得性命却又让我们怎么活下去!”
    马文彪猛地一颤,不由地松开了手,转身看去,只见河中数人挣扎,再往远处看浓烟之中的粮船已笼罩在火海之中,河水已被热气蒸腾得泛起气泡。陆先生恰在此时回头,两人目光对视,分明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财聚赌坊中人声鼎沸,喧闹的赌桌前围满了形形色色的赌徒,联福今晚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对面脸色阴沉的小子。这个衣着华贵的小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看来是哪家的公子哥,刚进赌坊时便对大家伙出言不逊,让联福十分看不惯。好巧不巧地坐到了联福一桌,联福见他起手生疏,心道莫不是是个雏儿?试探了几把,公子哥将手中银两全输了进去,联福嘿嘿冷笑几声,志得意满地看着自己面前微微隆起的银钱:“这位公子,您还继续不?”
    公子哥气咻咻地看向联福:“赌!”他摸了摸钱袋,里面干瘪瘪的,围观的赌徒爆发出了震天价的哄笑声,公子哥受不得激,脸瞬间红了。他周身上下摸了摸,忽然将手中的扳指摔在桌上:“赌这个!”
    联福在马文彪身边侍候多年,往来权贵众多,耳濡目染下自然也识得一些玉器的成色鉴赏,只见这枚扳指包浆浑厚、色泽柔和、质地细腻,端的好货,不由得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当真!”
    公子哥用了点了点头,想了想押了个大,联福嘿嘿冷笑押了个小。荷官高喝一声:“买定离手!”摇动骰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嘭地一声骰盅倒扣在桌面上。联福和公子哥紧张地注视着,荷官将手拿开,公子哥忽地大叫:“大!”
    联福懊丧地一锤赌桌,公子哥将银两收到自己面前,得意地看着联福,联福有些气恼:“看我作甚,敢不敢再来?”
    公子哥满不在乎地道:“既然你敢,我有什么不敢?”他轻浮地态度激怒了联福,从前作为马文彪的管家,府内上下没有不敬重的。自从马文彪入狱后,他便感觉自己人生无望,如今耍个钱还要遭个雏儿戏弄,不由地无名火起。
    他将面前的银钱全部推了出来,挑衅道:“是爷们的咱就来个大的,没胆的回家抱你娘吃奶去!”
    公子哥道:“来就来。”他见联福押大,自己便押了个小,向荷官道:“开盅吧。”
    荷官高喊:“买定离手!”片刻后他同情地看向联福,公子哥连道:“小!小!你输了!”
    联福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尔后慢腾腾地起身,公子哥睥睨着联福:“输不起想要逃了是吗?”联福向四周看看,围观的赌徒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这种同情让联福一瞬间做了个决定,他咬牙道:“谁说我要走,你等着。”
    他推开人群向赌坊后方走去,赌坊的管事叫侯三儿,拦住联福:“你可是要赊账?”
    联福牵动着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侯三爷,能不能翻盘全指望你了。”
    侯三儿咂咂嘴,唤过手下:“去账房支二十两银子。”
    联福拱拱手:“多谢侯三爷。”
    厄运并没有放过联福,在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里,联福输光了赊的二十两银子。这一晚侯三儿的身影对他来说便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他的眼里只有空中起伏的骰盅,他尝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心底的贪婪仍然告诉他: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能够翻盘。
    直到对面的公子哥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不来了不来了,回家睡觉了!”
    联福猛地蹿起来,隔着赌桌抓住公子哥的胳膊,此时的他眼中赤红,分明是个败光家底的烂赌鬼的模样,那公子哥也不惧他:“你想干什么?!”
    侯三儿伸手抓住联福的手臂用力一捏,联福吃痛,“哎呦”一声放开了手,那公子哥正正衣冠扬长而去。联福怒视着侯三儿:“侯三儿,你活腻歪了?!”侯三儿不为所动,将他拖到后进的房间内,两个手下回身关好了门,虎视眈眈地看着联福。
    联福这才醒觉过来,嗫嚅道:“我......我欠了你们多少?”
    侯三儿从怀中掏出借据:“一百两!”联福浑身打了个哆嗦,侯三儿掏出一把尖刀,联福吓得弹跳起来:“你要干什么!”两名手下抓住联福,将他按坐回来,侯三儿抓住他右手大拇指用尖刀轻轻一划,鲜血流出,他拖着联福的大拇指在借据上画了押,尔后凑在嘴边吹了吹:“三天之内还清,否则我断你双腿,听明白了吗!”
    联福捂着大拇指,惊惧地看着侯三儿。侯三儿打开门:“若是不想让我将此事告知马知府,那就在三天之内还清欠款,滚吧!”
    看着联福仓皇离去的背影,侯三儿静立了片刻,向后堂走去。财聚赌坊的掌柜姓张,此时正陪着赵思诚吃茶,侯三儿见礼之后将借据递与赵思诚,赵思诚看了看掖在怀里:“联福没起疑心吧?”
    侯三儿恭顺地道:“韩五甲和赵旺是青州府有数的千手,他俩联手做的仙人局,即便是老赌棍也难以发觉破绽,大人尽管放心。”
    赵思诚点点头:“这个情我记下了,”他注视着二人:“此事不可传入他人之耳。”
    张掌柜和侯三儿忙躬身道:“大人切莫客气,小的们晓得轻重。”
    (47)
    青州府衙后花园,陆先生向值守兵丁问道:“大人可在房内?”
    兵丁点了点头,轻声道:“自昨日晚上回来后,便不曾见大人出来。”言语中充满了担忧,陆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书房门轻轻打开,室内漆黑一片,陆先生试探着道:“大人?”
    只听马文彪含混的声音传来:“可是......陆先生?”陆先生皱了皱眉,他摸索到桌前点燃了油灯,只见书案之上已摆放了五六个酒壶,马文彪瘫坐在椅中,脸上潮红一片,正醉意朦胧地看着陆先生,陆先生道:“怎的不点灯?”
    马文彪从地上抄起酒壶,拍去泥封递给陆先生,热情地邀请着:“左右无事饮酒自乐,同饮同饮。”
    陆先生接过酒壶一仰头嘴对嘴长流水,直将壶中酒饮了大半,将酒壶在桌上重重一顿,他满足地打了个酒嗝,腮边已是酡红。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品咂着内心的不甘与苦楚。
    油灯中发出嗤嗤之声,陆先生取过桌上的剪刀剪弄灯花,一瞬间室内亮如白昼。陆先生放下剪刀,轻声道:“从河道中围捕的三十二名船夫目前都已拘押在大牢之中,据供述这些船夫皆为季迎祥的伙计。季迎祥在发船前便以重金诱使众人放火烧粮,这些人原本便是码头上的苦哈哈,银钱面前猪油蒙了心,闯下这等祸事。”
    马文彪目光注视着燃烧的灯芯:“可找到了季迎祥的尸首?”
    陆先生摇摇头道:“未曾找到,想必是被河水冲走了。刘班头目前与黄守备、蒋千户等人围堵虎头寨,无法抽调人手搜救,我已命人画影图形知会周边府县严加盘查,切莫让这厮走脱了。”
    马文彪沉沉的叹息声自椅中传来:“若不是我们心存侥幸隐瞒张大财的死讯,也不至于让季迎祥误会生怨走了极端,他说的没错——我确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说到底与那苏福如之流无异。无论是季迎祥,或是他手下的伙计,原也怪不得他们。”
    陆先生道:“如今青州府上下一心,谁又敢冒大不韪去季迎祥面前嚼舌根毁了大人的心血,我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马文彪截断道:“焕章,我已决定向朝廷自陈己罪,”他直起身从酒壶下拿出 笺递给陆先生:“如今筹粮一事宣告失败,我的职责业已结束,此封书信已将这段时间内青州府种种情事详细说明,你明日派快马寄往济南府布政使司,功过赏罚文彪全凭朝廷区处。”
    陆先生吃惊地看着马文彪:“大人,这便放弃了吗?我们何不再从周边府县征调,或可能补上缺口。”
    马文彪摇摇头:“若是能征调得动,就不至于屡屡发生暴动事件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青州府再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或可能为老百姓再争取一些时间。马贼之难眼看便可解决,若有一年好收成,想必老百姓也有转圜余地。”这番话说起来有些书生意气,陆先生本想驳斥,但是看到马文彪憔悴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当天的稍晚些时候,离府衙不远的杨记酒馆,秦志冠和陆先生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了,两人本无私交,见面客套几句便直奔主题。秦志冠将这几日追查的情况详细地说与陆先生听了,陆先生将信将疑地道:“那孙红姑娘当真是虎头帮的细作?”
    秦志冠道:“千真万确,这个线索已确认过,何炳天当年受人指点在青州府埋下暗桩无数,专门用于刺探消息,孙红便是委身于翠香园的一名女匪。马全身死当晚便是将密匣交给了孙红,如今孙红下落不明,虎头帮又直言并没有拿到密匣,如今看来密匣还是在这孙红身上。”
    陆先生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忽然眼角捎到酒馆外面,他迅速低下头抄起杯子借此挡着脸,秦志冠微侧着头看向街面,原来是一队铺兵走过。片刻后陆先生放下酒杯,略一思索当真给二人斟满了酒,和秦志冠碰了当下喝了下去。秦志冠狐疑地看着他,他能明显地感觉到今晚的陆先生情绪很低落,但二人关系又不熟稔,自然不会问及私事,陆先生感受到他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他略略收敛了一下情绪:“我也赞同你的猜想,但如今孙红已失了音信,你却去哪里找她的下落?”
    秦志冠放下酒杯:“孙红失踪当晚去过张大财家。”
    陆先生霍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疑问。

    掌灯时分,远在宣府的架阁库中,田守业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摸了摸肚子,看看正在埋头工作的刘一鸣和闫亮。在他的印象中,这二人粗俗无礼做事不计手段,甚至某些做法有悖人伦超出常人理解的范畴。如今面前的二人却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一天的案牍工作本就枯燥乏味,三人长途跋涉且水米未进,但是刘闫并未抱怨一句,似乎是忘记了也似乎是习以为常,那是一种忘我的工作状态。自那年闫亮提起,他便心心念念要加入锦衣卫,但成为锦衣卫后要做什么他不知道,要与什么样的敌人战斗他似乎知道了,未来什么样则一无所知。
    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这是十七岁的田守业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
    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抚摸着肚子,尴尬地看向刘一鸣和闫亮两人。刘一鸣笑了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示意田守业也站起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有什么发现吗?”
    田守业转动着手腕,摇摇头:“暂未发现有价值的信息。”
    闫亮抬起头,眼神躲在油灯昏暗的光亮之后,他幽幽地盯着刘一鸣看了半晌,忽然问道:“北司在决意暗查孙艺程将军之后,究竟安排了多少人马渗透入大同军中?”
    刘一鸣蹙起眉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闫亮不答,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刘一鸣道:“我来大同之时,夏同知便只将你交予我。若是还有其他暗线他一定会说与我知道的,你不要瞎想了。”
    闫亮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又埋首在案卷中。刘一鸣和田守业对视一眼,他无奈地摇摇头,又道:“我们碰上案子常常会顾不得吃饭,你可是饿了?要不要让徐馆长准备些吃食?”
    田守业摇摇头道:“无妨,正事要紧......”正说到此处,闫亮忽然咦了一声,他将案卷凑到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口中念念有词。刘一鸣一个箭步凑到他身旁:“怎么了?”
    闫亮将手中卷宗抚平:“这是三月初四那天的记录。”三月初四正是鞑靼人撤退的时间,当天的早些时候正是由孙艺程将军率一万前出营兵完成宣府大捷的收官之战。只见泛黄的纸张上记载的是:
    “三月初四晨,大雾忽至,鞑靼军借机掩杀,由宣府左卫游击将军孙艺程率前出营予以还击,斩敌酋共计一千四百三十人名,然战后清理战场时余却惊觉事有蹊跷......”写至此处便至页尾,刘一鸣连忙翻至下一页,哪知下一页写的却是:“三月初五,宣府三卫尽出,于鞑靼溃军后衔尾追击云云......”对于三月初四的事情只字未提,刘一鸣向后连翻几页,仍不见后续描述,不由看向闫亮。
    闫亮取过油灯凑近案卷,翻到三月初四那页之后,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两页之间竟有撕扯痕迹,也就是说尚有一页不知被何人撕掉了。刘一鸣猛地在桌案上拍了一记:“妈的!”尔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这份卷宗是谁记录的?”
    闫亮匆匆翻至卷尾,落款处赫然写着:宣府前卫奉旨监军 冯友林!

    青州府张宅,头七已过张大财已经下葬,此时府前一片狼藉,砖头瓦砾散落,墙头上更有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府门紧闭,秦志冠敲得半天才将大门唤开,他在院内走了一番,只见亭台楼榭虽已收拾干净,但尚有一部分破碎的物事来不及收拾,提醒着他那晚的乱民冲击犹在。他能感觉到人心惶惶,虽仍保留着首富的气派,却已是败像初显。如今主事的是他的夫人张氏,张氏是个传统的妇人,并不涉足家中生意,一问三不知,问得急了便把管家召了来。
    那管家正是张生发,自那日张大财身死他便在家中养伤,此时伤口上已结了痂。秦志冠直截了当地问道:“知道季迎祥出事了吗?”
    管家苦笑道:“这两日老百姓恼恨季老爷火烧粮船,断了生民后路,便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张府,砖石乱掷袭击府人,更有人往宅子里泼洒猪血。大人想必在门前已经见到了。”
    秦志冠点点头道:“我且问你,季迎祥离开青州前一晚是否曾与张大财在府中饮宴?”
    管家回忆片刻,点点头:“正是,那时节我家老爷和季老爷已忙碌多日,第二日季老爷便要启程去德州收粮。老爷便在当晚置办了酒席,一则为了松缓心情,二则季老爷整日价心忧官府会秋后算账,老爷便在酒席中劝勉于他,令其宽心。”
    秦志冠道:“如此说来,是你家老爷主动提议的?那孙红又怎么说?”
    管家一愣:“确是老爷置办的酒席,但那红姑娘却是季老爷唤来助兴的。张府乃青州屈指可数的富商,年节或宴请时常会邀请园子里的姑娘过府弹唱作舞以悦宾朋。他是翠香园常客,与红姑娘本也熟识,那晚便是请的她。”
    秦志冠皱着眉头:“你说那季迎祥是临时起意?”
    管家嗫嚅道:“那小的就不知道了。”
    秦志冠想了想,又问道:“那席间可曾察觉到孙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管家回忆着:“未曾发现,那晚酒席到戌时便已结束,季老板担心红姑娘安全,酒散后便将红姑娘送了回去。”
    秦志冠哦了一声:“你是说季迎祥孤身一人送的孙红?那孙红也是一个人来的?”
    管家摇摇头道:“红姑娘是翠香园的马车护送来的,但中途马夫和丫鬟被她打发了回去。返程时老爷曾担心季老爷安全,让我率几个家人陪同,但是被他拒绝了。”
    秦志冠的眼睛眯了起来:青楼中的马夫和丫鬟不仅接送姑娘,更要承担保护的职责。孙红为什么会主动将马夫支开,是否她与季迎祥早有预谋 ,以便创造两人独处空间,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是深究便越是迷雾重重,使其看不到真相的入口。还有那个可疑的陆先生,据他所知陆先生一直在马文彪的官场生涯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置马森于死地呢?但即便是微渺的希望他也无法放弃,因为每当他停下来的时候,陈巧儿便会出现在他身旁,她会静静地看着他,向他笑。
    (48)
    大同明军大营,雷霆帐内已完成了收尾工作,刘一鸣以及其他将领随在孙艺程身后,孙艺程仔细地查看着细节,尔后满意地点点头,向刘一鸣道:“辛苦了。”
    刘一鸣逊谢道:“将军客气了,分内之事。”说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与闫亮田守业两人于三日内来往于大同和宣府间,身体已是疲惫之极。
    孙艺程着意地看了一眼:“一鸣啊,雷霆大会眼看召开在即,你可要注意休息。”
    刘一鸣怕孙艺程发现端倪,忙道:“不打紧。”
    孙艺程摇摇头:“还是要注意身体,雷霆大会牵涉甚广,密保程度极高,你作为负责人可不能倒下,”他状似无意地道:“这两日不见你踪影,忙什么呢?”
    刘一鸣心里一紧,面上若无其事地道:“明日便会有外地将领来此,下官尚有多处细节需加以确认,属实有些忙不过来。”
    孙艺程点点头:“可要指挥使司再给你加派些人手?”
    刘一鸣道:“那倒不用,新添加的人手还要熟悉业务——倒不如我加紧进度,日落前当可完成。”
    离明军军营十余里的一处山丘上,田守业眼望着天空手中牵引着提线,提线的另一端乃是一只巨大鸽子造型的纸鸢,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闫亮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边警戒一边将手中的网铺到地上:“你的法子能行吗?”
    田守业嘿嘿一笑,颇有些得意:“军鸽乃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飞得高且又机敏,咱们又没有趁手的强弓能提供足够的远程助力,想要射下来太困难了。我幼时曾在乡间生活过几年,跟乡野小子们学过这个抓鸽子的土法子,那时我们常用这种纸鸢诱使鸽群改变行进方向,只要掌握好时机便能将其诱至地面,而那群野小子早已准备了绳网,只要靠得近了便能一网打尽——只是不知用在军鸽身上是否能成。”
    闫亮边忙碌着边叹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闫亮忽然长身而起,低声道:“来了!”田守业忙凝神向空中看去,只见夜空中成排的军鸽扇动着翅膀自南而来。两人对视一眼,忙跑到背光处趴下,闫亮手里攥紧了手中的绳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鸽群。
    孙艺程走出雷霆帐,帐外成排的工匠恭敬地候在一旁,孙艺程满意地道:“这雷霆帐按期完工,各位居功至伟!子豪——去取银子,犒劳各位师傅!”
    工匠忙跪在地上道谢,欢天喜地地随着叶子豪去了。孙艺程又转向刘一鸣道:“营房可都打扫出来了?”
    刘一鸣笑道:“将军果然心细如发,今晨我已命人腾出离雷霆帐最近的三处营房,洒扫清洁收拾妥当。”
    孙艺程显然心情不错,赞道:“你们锦衣卫不愧是天子亲卫,办事就是利索......”话音未落,只见冯友林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喘着粗气:“孙将军,出事了!”
    孙艺程收敛了笑容,皱起眉头:“怎么了?”
    冯友林道:“今晚军鸽仅有三只归巢,其他的无故失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孙艺程脸色微变,随之转变为狐疑:“信鸽乃是生禽,本就难以掌控。说不定乃是中途走脱了?”
    冯友林将孙艺程的狐疑看在眼中,不由得气急败坏地道:“这批信鸽乃由专人调训,每晚往来传递情报,几年来从未曾有一只走失。再者说鸽队晚间作业以鸽头为首,即便是有个别的掉队,也不至于一整只鸽队只飞回来几只。如今大战在即,我担心乃是鞑靼人在暗中捣鬼,要是那样就证明敌人已经迂回到了我们后方,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他这样一说,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而孙艺程则保持着狐疑,并且丝毫不介意将这种不信任的态度传达给冯友林。但冯友林的话又让他不得不忌惮,正在犹豫间刘一鸣从旁道:“冯公公,如今事态未明,兴许便如孙将军所说仅仅是信鸽在路中稍有耽搁,你莫要自己先乱了阵脚。”他转向孙艺程:“将军,不如我们将斥候散出去,加紧巡探,防患于未然。”
    孙艺程唤过张双喜吩咐道:“你去安排吧。”张双喜应喏领命去了。
    尔后孙艺程转向冯友林道:“你也莫要担心,速去鸽房向周边府卫发信,命各卫立即向此回信,检验信道是否通畅。”又吩咐众将道:“明日各将领便会陆陆续续抵达大同,当此关键时刻各位需打起精神,若是出了纰漏,便是一场灾难。”冯友林一马当先匆匆地向鸽房跑去。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去,孙艺程的脸上也不见了笑模样。他和刘一鸣回到帅帐,过不多时韩丰良也走了进来,显然是得到了消息。刘一鸣亲手沏了杯茶递给韩丰良,后者接过端在手里只是发愣。刘一鸣道:“可有闫亮的消息?”
    韩丰良道:“说来惭愧,这厮太过狡猾,自那日偶现踪迹之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我在城内外索拿多日,还是难寻其踪影。孙将军见雷霆大会即将召开,怕你人手不够,便把我召了来给你搭手。追踪闫亮一事,暂且交由副手张伟胜代劳。”
    刘一鸣着意地看了眼孙艺程,但见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一张黝黑的脸上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摸不准孙艺程是否对他起了疑心,虚应道:“如此,便多谢孙将军了。”
    孙艺程只是微微颔首头没有做声。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三人陷入到漫长的等待中。斗转星移间已到寅时,就在昏昏欲睡的当口,冯友林闯了进来,看到几人假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老子提心吊胆,你们几个倒睡起了觉?!”
    孙艺程蹙起眉头:“什么情况!”
    冯友林道:“仅左屯卫没有回复!”
    孙艺程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蔚州卫在大同正南方向五十余里,若是敌军来袭,绝无可能绕过东南诸卫转而舍近求远去攻打蔚州,但他也是用兵高手,自然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沉吟间,韩丰良请缨道:“将军,我率人去落实清楚吧。”
    刘一鸣也道:“想必不是敌军侵扰,定是大同与左屯卫途中有干扰因素,才导致军鸽无法畅通。还是查探清楚后以便清除干扰,避免日后延误战机。”
    孙艺程摇摇头道:“信鸽飞行速度极快,怎么可能追得上?再者若是穿山越岭怎么去追?”
    冯友林道:“我可命人每刻钟便向左屯卫放飞一只信鸽,若是遗失了前一只,便可就地等待下一只的等待。如此衔接,便可找到信鸽迷失根源。”他皱眉思索道:“经过严格训练的信鸽不易受到干扰,究竟是什么影响的呢......我实在想不出,”他转向孙艺程:“事不宜迟,我也随丰良一并前去,军鸽的事情他不懂,有我在或许能查到原因。”    
    孙艺程截口反驳道:“冯公公乃是监军,在形势未明期间,岂可以身犯险?”
    刘一鸣忽道:“我曾听人说起冯公公乃是夜视眼,不知是否属实?”
    冯友林点点头,刘一鸣又道:“此刻夜幕沉沉,信鸽飞行既快且高,丰良你有把握能随时把握它的踪迹吗?”
    韩丰良苦笑着摇摇头,刘一鸣道:“此事宜早不宜迟。这样,我与丰良将军同去,保护冯公公周全。将军您看是否可行?”孙艺程狐疑的眼光在几人身上逡巡,片刻后他缓缓点头:“左屯卫乃我行都指挥使司近卫,若是大同府开战,蔚州卫需快速策应,往来通信探马蓝骑终不及军鸽迅捷。你等这便出发,务必在明日解决。”
    几人应喏转身离开,冯友林走到帐门口,孙艺程忽然唤他:“且慢!”走在前面的刘一鸣心里咯噔一声,只听孙艺程意味深长地向冯友林道:“冯公公,记得早去早回。”冯友林哼了一声,他冷冷地看了孙艺程一眼扭头便走,他的背影消失很久之后,孙艺程仍然伫立在原地。

    青州府西大街姚记点心铺,联福心事重重地走进来,一个麻脸的店铺伙计露出职业的笑容迎上前,待看清来人面目不觉一惊。他警觉地向外看了看,回身拉住联福的衣袖,低声道:“不是告诉你没有紧急的事情不要来此吗?”联福哭丧着脸:“遇上坎儿了,求你家掌柜的救命。”
    伙计咬着牙:“你随我来!”扯着他撩开罩帘门,穿过天井来到后堂,敲了敲门:“掌柜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何事?”
    伙计道:“联福来了,说是有事求见掌柜。”
    片刻的沉默后,那个苍老的声音道:“让他进来吧,你去前面守着。”
    伙计应了一声,狠狠地瞪了联福一眼便向前面去了。联福轻推开门,只见厅中一名老者模样的人正端坐在方桌旁。联福忙行礼道:“邱掌柜的安好?”语态恭敬,似乎对这老者颇为忌惮。
    邱掌柜哼了一声:“联福,你这厮好不晓事。好歹是知府的管家,不知道避讳吗 ?你如此光明正大地走进来,就不怕把鹰爪孙招来?”
    联福羞惭满面,但仍陪着笑脸:“邱掌柜的放心,我特意留着小心,绝不会带着尾巴的。”
    邱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咱们之间的官司早已了了,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联福尴尬的笑容中带着讨好:“我急需要一笔救命钱,还望邱掌柜的能施以援手。”
    邱掌柜呵呵冷笑道:“联福,要点脸吧。”联福的脸涨得通红,邱掌柜苍老脸上尽是鄙夷:“当初要你去偷马文彪的密匣,你便三番五次地推诿,银子没少拿,屁事都没干......”联福强辩道:“若不是我将那密匣在老爷书房的消息通报于你,你们也决计不会如此轻易地得手。”
    邱掌柜不愿再费口舌道:“该给你的早已给你了,咱们人货两清。大门在身后,请便吧。”
    联福气急败坏地道:“难道你不怕我把你们抖搂出来?”
    邱掌柜道:“联福啊联福,你当真是蠢。马文彪不日便卷铺盖滚蛋了,何人能为你撑腰?你又能讨得什么好果子吃?”他将身体扭过一旁,不再理会联福,联福怨毒地看他半晌,顿足离去。
    邱掌柜站在门前石阶上,似在等待什么人,不久只听前堂嘈嘈杂杂,邱掌柜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了!”
    (49)
    话音未落赵思诚的身影出现在罩帘门处,麻脸小二被他反扭着臂膀,疼得龇牙咧嘴。邱掌柜走下石阶:“赵大人,手下留情。”
    赵思诚松开手,疑道:“你认得我?”
    邱掌柜向麻脸小二招呼道:“去照看着柜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麻脸小二揉揉酸麻的肩膀,恨恨地看了赵思诚一眼,回前堂去了。邱掌柜向赵思诚做了个请势:“赵大人,里边说话。”
    赵思诚摸不清对方底细,只得保持着戒备随邱掌柜进了后堂。邱掌柜沏了新茶,双手奉至赵思诚面前:“请用。”
    赵思诚却不接手,只冷冷地道:“如我料想不差,尔等乃是虎头帮的暗桩吧。”
    邱掌柜似乎并不意外:“赵大人精于刑名心思机敏,老朽着实佩服。”
    赵思诚道:“你似乎并不害怕?既然我也知道了此地,我可以向你保证,日落之前我一定可以将你们绳之以法。”他从颈间取出一只哨子放在唇边:“实话告诉你,外面已埋伏了官差。只要我吹响,便是尔等的死期。”
    邱掌柜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赵思诚哦了一声:“何以见得?”
    邱掌柜笑道:“既然您查到联福这条线,顺藤摸瓜找到虎头帮据点,所图不过是那个密匣,但老朽也跟赵大人交个底,那密匣并不在我们虎头帮。”他啜了口茶汤,仪态轻松地道:“只不过大人不能抓老朽,实是因为我要奉送一份大人无法拒绝的礼物。”
    赵思诚笑道:“金钱对我虽重要,但不至于抵消你们的罪孽,不要做无用的挣扎。既然你不好好说话,那么咱们便换个地方。”说着将哨口放在唇边作势欲吹。
    邱掌柜用一句话中断了赵思诚的行为:“我要送给大人的乃是青州府阖府上下急盼的粮饷。”
    赵思诚看着自信满满的邱掌柜,心道:当真是难以拒绝的礼物。一炷香后,赵思诚满脸凝重地离开了姚记点心铺,邱掌柜仍静静地坐着,身后的脚步声响起何炳天从屏风后走出。邱掌柜道:“当家的,此计可行吗?”看来他的内心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自信。
    何炳天道:“既然武同舟说此计值得一试,那便是极有把握的。”邱掌柜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是山上的老人儿,自然知道武同舟是谁,只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愿如此。”

    马蹄声阵阵响在寂静的官道上,一队三十人左右的骑兵队循着夜空中的信鸽奔驰。冯友林的骑术精湛,他跑在最前方,夜色中的信鸽显得若隐若现,但他的目光偏能一瞬不瞬地盯着空中展翅飞翔的信鸽,随之调整着骑兵队跟进的方向。韩丰良与刘一鸣落后他一个身位,韩丰良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刘一鸣却在内心中盘算着路程,战马疾行约摸十里地,冯友林忽然指着前方的山丘道:“看!”
    只见前方山丘上零零乱乱散落着一个个鼓起的土包,空中的信鸽此时不知受到了什么吸引,歪歪扭扭地向下俯冲,消失在山丘的阴影之中。韩丰良忙催动战马上前,一把薅住冯友林的马缰绳。同时刘一鸣右手高举,骑兵队慢慢地减速,在山脚下停了下来。
    军士翻身下马亮出兵刃,随在三人身后拉成散兵线向山丘上包抄了过去。韩丰良贴靠着冯友林,挡在他身前,冯友林不耐烦地将其推开:“别挡路!”韩丰良苦笑着看刘一鸣,刘一鸣还以苦笑。
    山丘虽然不高但颇为陡峭,众军士簇拥着几人手脚并用登上了山丘,只见平坦的空地上堆积着一片白色,冯友林“哎呦”一声向前跑去,到近处才发现地上遗留着一张网,网口紧扎,网中信鸽已达十余只,探头缩脑的甚是灵动。他解开网口掏出一只信鸽在其身体各处仔细翻看,忽然眼角捎到地上一只干瘪的白色物事,他唤过军士将其撑开,见是一只信鸽造型的纸鸢,体型庞大如小儿,军士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猜测着用途,冯友林呆立半晌后猛地一拍脑门:“原来如此!”
    韩丰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面对着这片几乎毫无遮挡的空地,一种危机感迅速笼罩在他的心头,那是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活所赋予他的一种近似动物的直觉。那边厢军士还在颇有兴致地研究着纸鸢,身旁一军士向韩丰良问道:“将军,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打军鸽的主意?”
    韩丰良摇摇头,他的心中有着同样的疑问。一直默不作声的刘一鸣忽然扯住冯友林,神情有些紧张,他压低了声音:“冯公公,这里倒有些蹊跷......”
    冯友林哼道:“你搞什么鬼?”脚步已不由自主地跟着刘一鸣走向土丘边缘,韩丰良一直留意着冯友林,边从后方追上来边道:“二位,可是出了什么事?”话音未落,只见刘一鸣一把抱住冯公公,纵身从土丘上跃下!夜空中只听见冯公公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韩丰良瞳孔收缩,正要向下跳,只见从土丘下方扔上来两个闪着火星的圆球,这东西韩丰良太熟悉不过,他大喝一声:“霹雳弹,注意隐蔽!”纵身跃下山丘,几乎是与此同时,身后爆发出震天价的轰鸣声,巨大的气浪将他抛向空中!
    刘一鸣紧抱着冯公公,两人的身体在陡坡上翻滚,骨碌碌地一路滑到坡底。冯公公急道:“刘一鸣,你想作甚?!”刘一鸣不理会,他向坡上看了一眼,只见韩丰良的身形已跌落在坡上,正向自己的方向滚落。他不顾冯公公的挣扎,硬拖着向前跑去。后方的韩丰良刚从地上爬起,斜刺里扑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从身后将他抱住缚住其臂膀,韩丰良应变极快,脑袋猛向后仰,撞在那人的鼻梁上,那人吃痛之下手不由得松脱,韩丰良转身:“闫亮,竟然是你!”正要还击,背后又是一条背影窜出,一拳准确地击打在韩丰良的腰眼,韩丰良闷哼一声软倒在地!

    青州府一百里外的寿光县牛家村,季迎祥从噩梦中猛地惊醒过来,他的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左边脸上的灼痕瞧来触目惊心。他抹抹头上冷汗,环视着四周的环境。这是一间普通的农户家,屋内陈列简陋,墙角搁着爬犁农具,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的味道。
    他定了定神,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手里端着碗走了进来:“季老爷,吃饭了。”季迎祥依言来到桌前,默不作声地接过碗,闷头吃了三两口,抬头问道:“王一,姓苏的什么时候过来?”
    那叫王一的汉子道:“今日一早苏大人传信过来,晚上便可安排老爷出海。”
    季迎祥放下筷子,怔忪半晌:“扶我到外面走走。”
    王一搀住季迎祥走到院中,门口另有一人正通过门缝警戒,见到季迎祥忙行礼道:“季老爷。”
    季迎祥口称辛苦:“季某那晚得以逃出生天,有赖两位英雄仗义相救。”
    王一很客气:“季老板言重了,我兄弟二人干的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营生。苏大人既然出钱雇了我兄弟俩,那自然是要将季老板安全护送出海的。”
    季迎祥点点头,但脸上忧色丝毫未减,就这般提心吊胆地捱到暮色四沉,苏福如和管家两人果然敲响了院门,王二将二人让到屋内。季迎祥正在屋内枯坐,管家从背上解下包袱,从中抽出两个银锭,然后将包袱递给季迎祥,挥手将王氏兄弟让至门外,反手关上了屋门。
    季迎祥将包袱解开,将银两数了数,语气有些萧索:“五百两,换得我季家的灰飞烟灭,也不知这笔账划不划得来?”
    苏福如道:“如今你虽大仇得报,但青州府也无容身之处,马文彪势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追捕你。高句丽虽然不及中原繁华,但我苏家与高句丽皇室有些往来,有他们帮扶,也有你一辈子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季迎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自从你差人去德州将姊夫身亡的消息通知我,并怂恿我烧船泄愤,我便想当面问你一句:身为江卿之家,即便不做官你自然也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你为了一己私怨便不顾及老百姓生死存亡,苏大人,你的良心不痛吗?”
    苏福如的脸涨的通红,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季迎祥叹息一声,正准备系上包袱,忽道:“这是什么?”他从包袱底部取出一个铁制方盒,在手中垫了垫,却无法打开,原来是上了锁的。
    苏福如的声音有些僵硬:“忘记与你说了,我们苏家与高句丽人有事相商,为恐走漏消息,便将来往通信放在方盒之中,这样即便是落入他人之手也无从破解,而高句丽人备有钥匙自然可以打开。你此番贸然前去且没有引荐人,恐无法令人信服。我已修书一封置于方盒之内,只要你按照我的指示找到接应人,把方盒交给对方即可。”
    季迎祥撇撇嘴:“偏你们读书人心眼多,搞得如此复杂。”他将方盒收在包袱里,听苏福如续道:“东去不过一百里,便是永丰场。你们今晚快马加鞭,明日天亮前便可抵达。码头上已备好了船,我已打点过,海上漂得两日,便能在高句丽登陆。”
    季迎祥将包袱甩在身后,也不说谢,只道:“就此别过。”
    望着渐行渐远的三骑,苏福如的嘴角露出了冷酷的笑容:“都安排好了吗?”管家从旁答道:“安排妥当,那人应该也已在路上了。”
    (50)
    韩丰良忍痛站起时,山丘之上的军士也已都回到了山脚,韩丰良问道:“伤到兄弟们了吗?”
    一名军士答道:“那霹雳弹落点极高,且弹丸好似并未填充铁蔟,兄弟们都未受伤。”韩丰良一愣,随即挥手道:“随我追!”话音未落,只听见战马阵阵嘶鸣,韩丰良暗道不好加快脚步冲到官道,只见随行的马匹四散奔逃,另有三骑向大同府方向急奔。
    韩丰良急道:“快把马追回来,”他指着身旁一名军士:“去给孙将军报信,其余人等随我追击闫亮!”
    帅帐之中,孙艺程还在焦急地等待,那名军士仓皇入内将冯友林被闫亮掳走的事情说了,孙艺程听得须发皆张,手不停地哆嗦,张双喜瞧在眼中,知道将军心境破防,只听得孙艺程道:“备马,随我拿下此叛逆!”张双喜忙拦住他,挥退了那名军士,压低声音道:“将军,此时若是你带队出击,便是在明面上与锦衣卫撕破了脸皮,此举会招来诸多非议。锦衣卫乃天子近卫,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将军不免会受到牵连!”
    孙艺程的声音带着些颤抖:“你有什么想法?”
    张双喜展颜一笑,在孙艺程耳边低声交待了几句,孙艺程听得不住点头,张双喜迈步出得帅帐,不多时将叶子豪带了来。孙艺程露出和蔼的微笑:“子豪啊,如今有人要陷害本将,本将身边就你这么个信得过的人,不知你可愿为我分忧?”
    叶子豪自回得军营,便暗自担忧孙艺程会冷落于他,如今听他这一番话,仍然将自己视为亲信,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单膝跪地道:“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有事请讲当面,刀山火海子豪无往不至。”
    孙艺程忙将其搀起:“好孩子,我没有错看你。现下监军冯友林为人所掳,下落不明,你速速点齐人马,支援韩丰良将军。”叶子豪应喏匆匆离去。

    赵思诚匆匆回到府衙,便马不停蹄地去寻找马文彪,刚走到院门口,只听院里传来马文彪气急的声音:“联福,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赵思诚停下脚步,低声询问门口值守的兵丁:“怎么回事?”
    兵丁苦笑道:“似乎是联福欠下了巨额赌债,老爷大动肝火,已经训了大半天了。”因为马文彪前几日在码头忙着准备接收粮饷,是以二人并没有会面,赵思诚联合财聚赌坊陷害联福,并未知会马文彪。听兵丁说起才恍然醒起,正准备迈步入院向马文彪分说清楚,只听得马文彪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本官一辈子读圣贤书,但一子一仆却将吃喝嫖赌杀占全,这可叫我情何以堪?”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联福哽咽的声音传来:“老爷,联福知错了,求老爷救命。”
    马文彪长叹道:“当日我爱子心切一错再错,至今仍追悔莫及。”赵思诚听得心中凛然,站在院门口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对兵丁诧异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听马文彪继续说道:“子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纵容几身,便是一切罪孽之始。我已是戴罪之身,家中财物当初为救马森业已散尽,现下已身无长物,这你都是清楚的。联福啊,即便我有心,却如何帮得了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需要保持公正之心,不徇私不护短,因此便不能动用官威欺压赌坊。
    赵思诚听得眉头皱成一团,忽然转身离去,拐了个弯来到陆先生的住处。
    陆先生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见到赵思诚颇有些意外:“赵大人,你我有多日未见了?”原来因为陆先生设计煽动民暴导致张大财身死之后,赵思诚便对其颇有忌惮,两人自那日起便再未见面,是以陆先生才有此一问。
    赵思诚拉住陆先生:“里边说话。”将陆先生扯进屋内,开门见山道:“我有个法子可筹得粮饷!”陆先生先惊后喜,难得地露出笑容:“如此好消息,怎得不告诉大人?”说着就要拉着赵思诚找马文彪,赵思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先生慢慢收敛起笑容:“怎么回事?”
    赵思诚道:“你可知这筹粮之人是谁?”陆先生摇头。赵思诚一字一顿地道:“何炳天!”
    他在何炳天目瞪口呆之际将闯入财聚赌坊,邱掌柜赠送豪礼的事情说了出来,陆先生疑道:“你无端去财聚赌坊作甚?”
    赵思诚道:“这你不消管,有一事我需告知于你,何炳天并非如此好意要将粮饷赠与青州府。”
    陆先生了然道:“他可是提了什么条件,可是要官府撤军?”
    赵思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要马森!”
    陆先生呆立半晌,他忽然用手搓搓脸:“我终于知道为何你不将此事告知大人了。”
    赵思诚道:“马大人久读圣贤书,为人端方却不懂得变通,让他答应接收虎头帮提供的粮饷实非易事。更何况要交出他的爱子,此事便决计没有可能。”他说到此处便住了口,陆先生却能读懂他的言外之意。官匪目前仍在山中对峙,除非朝廷大军增援,否则双方都没有把握能拿下此役。若马文彪能接受粮饷,势必能为其在朝廷论断中争取主动,但要他交出爱子换取马贼的粮饷,以马文彪的性子是决计做不出的。
    但这几乎是马文彪唯一的翻身机会。陆先生迎向赵思诚的目光:“既然你能私下找我,是不是心里也赞同此法?”
    赵思诚叹息道:“马森那孩子道德败坏奸杀妇人,累得其父如此下场,马知府是个好官,若是因此便被削职为民甚至锒铛入狱,实是朝廷之损失。但就这样交出去马森却又不忍心,实不相瞒,我心内也是委决不下。”
    陆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马知府是个好官,记住这句话。其他的你便假作不知,交由我来处理。”
    直到赵思诚的背影消失,陆先生仍呆立在原地,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过了半晌他转身回到屋,将案上的一封奏表拿起,封皮写着:布政使司亲启 落款:罪官 马文彪,他端详片刻,忽然抽出火折子将奏表点燃,火苗奔腾短短功夫已烧得只剩灰烬。

    顾晓阳匆匆走入房内的时候,秦志冠正手抚着一枚木马玩偶出神,马身已被磨得光亮平滑。顾晓阳认得那是刘巧儿入殓之后,秦志冠收拾她的遗物时从床头取下的。他暗叹一声走到秦志冠身前:“大人,发现季迎祥踪迹!”
    秦志冠霍地站起:“在哪里?”
    顾晓阳道:“他在寿光县漏了行藏,消息说他向正北直去。”
    秦志冠低头揣测着季迎祥的意图:“向北?北边不就是永丰场吗?再往北便是渤海......”忽然醒觉道:“他要出海逃脱!”他抓起桌上的短刀别在腰间,向门外跑去:“快去备马,莫让他走脱了!”
    两骑奔驰在夜间的官道上,秦志冠和顾晓阳将身子伏低在马背上,秦志冠不断地挥动马鞭,马蹄在土路上溅起沙尘无数。

    跨马急骋的场景同样发生在遥远的大同城外,马背上刘一鸣按压着被绑紧双臂的冯友林,他不停地脚磕马肚,胯下马快如流星赶月,道路两侧的景观在眼前已经出现了虚影,骇得冯友林也不再挣扎,两手前伸紧紧抓住马缰。紧随其后的是闫亮和田守业,田守业的鼻端来不及做清理,仅仅用袖子抹了两把,是以嘴角仍留有血渍。
    耳听得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刘一鸣抽空转头回望,已能看到追击者的马头,他向闫亮高喊道:“分头走!按既定计划行事!”向东南方向指了指,闫亮点点头,回头示意田守业:“随我来!”
    后方的追击者中一马当先的便是韩丰良,此时的他处于一种既愤怒又疑惑的情绪之中。他怎么也想不通,身为锦衣卫的刘一鸣为何会突然袭击己方的部队并且掳走监军冯友林。无论怎么看这都是极其严重的叛逆行径,韩丰良在夜不收的队伍中混迹多年,对出卖背叛司空见惯,但前有闫亮后有刘一鸣,还是令其心中泛起不小的波澜。
    这些思考并未影响到他的动作,在不停的催促中,战马四蹄翻飞,终于令他能看到前方三骑。他不禁心中一喜,却见前方异变陡生,三骑忽然离了官道,一骑奔东北,剩余两骑则直奔东南。韩丰良既不舍闫亮,又无法放弃冯友林,正急得抓耳挠腮之时,后方追来一员顶盔掼甲的将领,正是叶子豪,韩丰良喜道:“叶将军,你去追东南两骑。”
    叶子豪高喊道:“交给我了,”向后一挥手:“儿郎们,随我来!”当先向东南方追了下去。韩丰良长舒一口气,吩咐道:“东北方,前进!”
    韩丰良紧咬着前方的背影不放,刘一鸣因与冯友林共乘一骑士,速度不免受到影响。如此跑了大概一炷香时间,两者相距缩短到大约一里。冯友林幸灾乐祸地道:“你跑不了的,不如束手就擒吧。”
    刘一鸣却笑道:“目前被擒的可是公公吧。”似乎对眼前的危机浑不在乎,冯友林啐了一口不再搭理他。面前已是密林,刘一鸣跳下马然后将冯友林一把揪了下来,推着他迅速消失在林中。
    不久之后,韩丰良追至切近,眼前的景色于他无比熟悉:凳山!他吐了口气翻身下马,身后追击的军士随在他身后走入了密林。韩丰良挥舞着长刀劈砍着面前茂盛的枝杈,身后军士已拉开散兵线,小心地向前推进。今晚事发突然,韩丰良身边并没有夜不收本部人马,临时出营找寻军鸽的军士乃是孙将军临时从近卫营抽调的人马。这批人战场之上皆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但是并未从事过军情刺探的相关工作,更未受过特殊地形的作战训练,机敏性甚至不如探马。韩丰良边走边忧心,果然走了没多远,忽听左翼扑通一声巨响,阵阵惨叫声传来,韩丰良一惊,忙循声摸了过去。
    @辰芒 2021-07-13 19:50:33
    (49)
    话音未落赵思诚的身影出现在罩帘门处,麻脸小二被他反扭着臂膀,疼得龇牙咧嘴。邱掌柜走下石阶:“赵大人,手下留情。”
    赵思诚松开手,疑道:“你认得我?”
    邱掌柜向麻脸小二招呼道:“去照看着柜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麻脸小二揉揉酸麻的肩膀,恨恨地看了赵思诚一眼,回前堂去了。邱掌柜向赵思诚做了个请势:“赵大人,里边说话。”
    赵思诚摸不清对方底细,只得保持着戒备随邱掌柜进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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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lsdh12342018 2021-07-14 11:27:47
    我猜季某不到高句丽便没有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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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案马上就会揭晓了
    (51)
    只见地面上一个大坑,坑口既宽且深,七八名军士跌落在坑底,不住口地呻吟。韩丰良忙招呼其他军士解下腰带链接在一起结成绳子投入坑中,下面的人抓住绳端,坑上方的军士齐齐用力,将落入坑底的一个个地带了上来。如此折腾了大半天,才将全部人救了上来。
    韩丰良透过茂密的树叶间隙已经能看到天光大亮,不由地有些焦急,低声道:“提高警惕,对方虽然仅有一人,但能做到锦衣卫,一身艺业势必远超常人,切不可放松警惕。”话音未落,只听前方又是一声巨响!
    叶子豪催动着战马,眼前所见便只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点,始终缩短不了距离。不知追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村庄,前方两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叶子豪唯恐失去了两骑的踪迹,急声催促道:“快!快!”率先冲入了村口,此时村民还在熟睡,即便有被喧闹声惊醒的,也只敢通过窗缝向外观瞧。叶子豪将人马散开在街道上搜寻,这个村子不大,因此只是片刻功夫东南方向只听两声凄厉的战马嘶鸣声,叶子豪大喜,一兜战马追了过去。只见两匹战马如癫狂般向东北方逃窜,此时离得近了,能看到马背上两名骑士伏在马背上,随着战马的奔跑上下起伏。叶子豪催动战马当先追了下去:“别让他们跑了!”
    韩丰良站在坑边,多少有些无奈。前脚说完,这边厢又入了蛊,他只能依样将入坑的军士拖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手指示军士迅速前推。前行不多时他忽然停了下来,此时已经能借助天光看清林中的情形,只见脚下一道长长的细线,他小心翼翼地缩回脚,正在暗自庆幸,哪知身边军士一脚便踩了上去。四周一张大网忽然向内收紧,韩丰良急叫:“快跑!”
    来不及了!大网急速向自己卷来,只是一瞬间韩丰良只觉身体一轻,随同三四名军士被吊在半空。那张网由麻绳制成,粗如小臂刀削不动。仍在地面上的军士四散开寻找机关,韩丰良被压在最底下,集所有压力于一身,自是痛苦难当。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只听后方马蹄声声,刘一鸣和冯友林不知何时已绕到了自己的后方,刘一鸣先将冯友林硬推上马背,然后一跃而起稳稳地在冯友林背后落定,一扬马鞭:“驾!”
    叶子豪将目光紧紧锁定在前方两匹战马上,也不知怎的这两匹战马有如疯魔,没有任何喘息地向前急奔,叶子豪的双胯内侧已能感觉到灼痛,但也只能咬牙坚持——他需要一场胜利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此追到天光大亮,忽见前方两匹战马惨叫一声轰然栽倒,庞大的马身将地面激得尘土飞扬,而马上骑士也被甩脱到地上。
    叶子豪奔到近前,只见两匹战马口吐白沫,眼见已是不活了。他的视线停留在马股上,只见马股上各插着一柄牛耳尖刀。这便是战马疯跑的原因吧,他想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步走向地上一动不动的骑士,只见衣装包裹之下,哪里是闫亮和田守业,分明是稻草填充的!腰部绑着几块大石,那是为了避免稻草人因颠簸而滑落所设置的。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踢向稻草人,直将稻草踢得纷纷扬扬,四下散落。
    村庄中某个院落中,已经换了装束的闫亮和田守业悄悄地探出头,见四周静悄悄地不由松了口气。此时天光已大亮,两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消失在村口。

    经过一晚的颠簸,季迎祥终于在破晓时分闻到了咸湿的海腥味,永丰场稀稀落落的村庄随之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王一道:“季老爷,再坚持坚持,前方便是码头。”季迎祥没有气力再说话,只是点点头。直到看到辽阔的大海和码头上静静停泊的一只漕船,他的表情才明显的松弛了下来。
    翻身下马,拖动打颤的双腿,慢慢地走向漕船,王一和王二也下了马,扬声问道:“袁老大可在?”不多时,一个粗壮的汉子带着两个水手模样的人踩着艞板下了岸:“王兄弟,辛苦了。”王一向袁老大介绍道:“这便是季老板了......”双方抱拳行礼,水手解下缆绳,袁老大做了个请势举步向漕船走去。
    季迎祥跳上甲板,检视着船上情况:“怎么用了只漕船?”他多年经营漕运生意,自然识得。
    袁老大道:“这是漕运上退下来的船,只是看上去船身陈旧,但内中设备运转正常,季老板尽管放心。”
    季迎祥撇撇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后方传来一声大喝:“季迎祥,哪里走?!”
    季迎祥吓得一哆嗦,只见两个男子策马向船边奔来,他只觉得这二人似乎有些面熟,想了想忽然尖声叫了出来:“锦衣卫!锦衣卫来拿我了!”王一和王二对视一眼,抽出长刀:“快去开船,我二人设法拖延些时间!”跳下岸拖动长刀迎向秦志冠和顾晓阳。秦顾二人也不勒停战马,偏腿落在地上时长刀已出鞘。两人借助战马前冲之势,长刀化作匹练劈向王氏兄弟!
    只听得铛铛刀刃交接之声,王氏兄弟的身体如脱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这片刻功夫季迎祥早已和船老大挤入了船舱,他尖声催促船老大:“快开船!若是被他们抓着,你们也拖不得干系!”船老大嘴里嘟嘟囔囔地吐着脏话,呵斥两个水手:“耳朵聋了吗?!还不快去!”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秦志冠已跳上了船,正要进入船舱之内,王一一个箭步横在了秦志冠身前,两人没有多余的废话,刀来枪往战在一处,两个年轻的水手早吓得没了主意,袁老大一把推开他两人。船猛地晃动了一下,慢慢地离开岸边。秦志冠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拿住身形,眼角捎到身侧寒光一闪,下意识地侧头避让,刀身贴着胳膊划过,擦出一条血痕。他不退反进,长刀上挑,唬得王一忙向后躲闪。秦志冠手腕如陀螺般转动,把刀化剑一瞬间挽出数朵刀花,星星点点洒向王一!
    王一即便身经百战,和世家出身的秦志冠毕竟还是有所差距,被后者刀头削中小腹,一片血雾自腹间喷出。王一捂着腹部,急退几步身体向后仰倒。秦志冠抹了把脸上的血,见船已离岸二十丈余,转回身直向船舱内跑去。袁老大瞧见秦志冠脸上鲜血淋漓,宛如凶神恶煞,吓得一跤跌在地上。季迎祥的眼中带着深深的绝望,在秦志冠进入舱门的一瞬间,忽然抽出防身的短刀向秦志冠冲了过来,秦志冠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季迎祥是否隐藏了后手,船舱中空间狭窄无法全力施展,是以仍持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季迎祥的举动。
    眼见季迎祥冲到面前,秦志冠忽然刀口前递,准确地磕在季迎祥的短刀上,季迎祥拿捏不住,脱手飞出,秦志冠暗自松了口气,向季迎祥逼近:“把东西交出来!”
    季迎祥边躲避边向后退:“什么......你要我交出什么?”忽然船身一晃,季迎祥身体一个踉跄,身体立足不稳向前扑出,秦志冠忙压低刀口以免伤到他,一手伸出抓住他的胳膊。正要出声询问,只见季迎祥的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只见他右手急急向秦志冠挥来,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匕首!
    季迎祥靠漕运发的家,码头本就鱼龙混杂,后来又跟着张大财跟辽东人做生意,无论是为了服众还是自保,一身武艺本就练就得不俗。但他见识过秦志冠的身手后便知道双方实力相差甚远,故意卖了个破绽,消除秦志冠防备,此时这一击才是他的看家本领,是以用上了全部气力!
    秦志冠不欲伤他性命,连忙闪身后退,哪知身后疾风忽至,原来是王一勉力追了上来,手中长刀向秦志冠后脑砍去!秦志冠咬紧牙关身体向侧前方翻滚,堪堪躲过身后一击,但季迎祥的短刀在其臂膀处擦出一条血痕。秦志冠疼得一哆嗦,连忙扭动身躯查看,只见伤口已深可见骨。季迎祥见一击得手哈地一声大笑,短刀频出袭向秦志冠!王一如幽灵般绕至秦志冠身后,秦志冠腹背受敌,加之舱间空间狭小无法施展,一时间险象环生,身体上星星点点尽是血迹。
    船体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摇晃,秦志冠被带得左右摇晃。王一瞅在眼里,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平伸,扣动腕间袖里箭,一只淬毒的箭头迸射而出,直取秦志冠后颈!秦志冠闻得身后异响,忙使一招千斤坠,身体瞬间下缩,箭头顺着头皮擦过,一箭钉在了毫无防备的季迎祥喉间!
    王一喊了声:“他妈的!”手中刀没命价似得砍向秦志冠,秦志冠身形未稳,被逼的连连倒退,哪知王一虚晃一招抢出门外,噗通一声钻入了水中。秦志冠抢到船边,见海面上滚滚水波,王一已失去了踪影。他看向岸边,只见顾晓阳正在向他挥手,不远处王二横卧在地上,身下血迹斑驳。
    秦志冠回到舱内,只见季迎祥仰面栽倒在地,面色泛起黑色已是气绝身亡。他定了定神,从角落中翻出季迎祥的包裹,一阵翻找后将那铁制密匣抄在手中。
    (52)
    天亮了。
    大同明军大营的帅帐之中,韩丰良和叶子豪双双跪倒在地:“请将军责罚!”
    过了半天仍不见孙艺程有所表示,韩丰良偷眼观瞧,只见孙艺程一张脸上尽是灰败之色。他不敢再说什么,静等孙艺程责罚,半晌后孙艺程道:“你们先下去吧!”
    韩丰良颇有些意外,与叶子豪行礼后退出帅帐。叶子豪心有余悸地道:“没想到闫亮和刘一鸣竟这般狡猾,幸亏孙将军没有处罚我等。”韩丰良虚应道:“是啊。”他回身看向帅帐,目光中充满了疑惑。
    帅帐之中,张双喜道:“如今既让冯友林逃脱,当务之急便是要想办法让其闭嘴。”孙艺程点点头道:“我等几年前未雨绸缪,不正是为了今日吗?”
    张双喜道:“这件事将军还是不易出面,一事不烦二主,让子豪将军代劳吧。”孙艺程着意地看向张双喜,张双喜忙道:“此事双喜乃是从公心出发,并无私怨。”孙艺程垂下眼睑:“就这么办吧。”
    大同都督府,常鑫向田守业问道:“你怎么来了?”
    田守业道:“我有要事求见刘一鸣大人。”
    常鑫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急躁地道:“刘一鸣因急事回京了。今日一早张双喜将军来都督府,已将保障工作尽数交予我负责。你若是事态紧急,也只能去京师找他了。我这便要回营,少陪!”
    都督府门口,田守业望着常鑫急匆匆的背影正待离去,只听街上一群小童沿街叫喊:“快去看女奸细咯!”田守业抓住其中一个孩子,凶巴巴地道:“哪里来的女奸细?”
    那孩子怯生生地道:“说是昨夜大同城内抓到了两个鞑靼女奸细,现在东城门楼子下示众呢!”说罢挣脱开田守业,一边喊着一边快速跑开。
    田守业眼珠转了转,都督府离东城门本不远,他压低了毡帽便向东城门走去。只见城门楼子下已是人满为患,两个临时设立的石柱上绑着两个披头散发的人,皆低着头,离得远了瞧不真切。田守业在圈外冷眼旁观,只见人群中游动着几个行为异常的人,观察着来往的众人,田守业拿不准这些人的用意,正准备悄悄离去。此时柱子上的一名女奸细许是累了,将头仰了起来活动着脖颈。那女奸细的容貌落在田守业的眼中,虽然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但田守业仍然清晰地认出她便是淑晴!
    田守业一步一步地挤入人群,离得近了才看清淑晴所在的地方乃是一个石台,现下已被军士团团围住,甚至设置了拒马。石台后方一方凉棚,棚下所坐之人同样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叶子豪。他不敢再往前走,将身体隐藏在一个男子身后,眼神定定地看着淑晴,脑海中闪过无数疑问。心思正在千回百转之际,忽然眼角捎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韩丰良!
    一瞬间田守业只感到通体生寒,双手竟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韩丰良在人群中游走,鹰隼一般的目光在围观的百姓脸上扫过。田守业紧贴着身前的那名男子,韩丰良从他的身后走过,他停下脚步,目光在田守业的后脑勺上一瞥而过。
    万事足中,冯友林敌视地看着对面的刘一鸣和闫亮。刘一鸣率先打破了沉默:“冯公公,我们付出那么大代价将你带出来,所图何事想必你心中清楚吧?”
    冯友林轻蔑地道:“这种戏码我已经厌倦了,回去告诉孙艺程,让他别耍这种黄口小儿的把戏。”
    刘一鸣和闫亮面面相觑,刘一鸣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冯友林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闫亮心头火起:“你他妈的老实点!”
    冯友林道:“不然呢?”闫亮霍地站起,冯友林双手扯住衣襟,向两侧撕开,只见冯友林原本白皙的胸膛上伤痕累累,竟无一块好肉!闫亮彻底懵了,手指着那些伤口:“这......这是怎么回事?”
    冯友林合上衣襟,眼神中有些悲怆:“你们的秘密我是不会说的,让我回去吧。”刘一鸣似乎悟出了什么,试探道:“我不知道你把我们认作什么人。但我可以明确告知你,我们不是孙将军的人。”冯友林的目光在闫亮和刘一鸣的身上流转,忽然跪倒在地:“不论是您二位是何方神圣,放我回营吧!”刘闫二人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位冯公公唱的是哪一出。冯友林跪行几步,忽然一把抱住闫亮的大腿:“闫大人、刘大人,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田守业恰在此时进了门,本来已是心事重重,见到屋内景象更吓了一跳。闫亮抬脚将冯友林踢至一旁,向田守业问道:“怎么样?”
    田守业道:“果然如师傅所料,今晨叶子豪已安排常鑫接替刘大人的职位,对刘大人的去向含糊其辞。”
    刘一鸣道:“他知道我尚未掌握确凿证据,便不能动他分毫。而他也是投鼠忌器,既然没有公之于众缉拿于我,那便是想暗中下死手了。”
    田守业道:“我从都督府出来后,还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昨夜大同城内抓到了两个鞑靼女奸细,在东边城门楼子下示众,此事已传遍大街小巷。我担心此事与我等有关,便去现场打探,哪知被绑之人我是识得的......”
    闫亮皱眉道:“怎么回事?”
    田守业道:“那被绑之人便是我入营带走尹夫人那晚巧遇的淑晴姑娘......”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几人忙回头看去,只见冯友林赤红着一双眼睛,腮部肌肉疯狂地抖动着,整个人如疯狂一般扑向闫亮:“你们干的好事!”
    闫亮伸手抓住他,冯友林没有武艺,只如泼妇般拳打脚踢,闫亮皱皱眉向田守业丢了个眼神,田守业绕到他身后,抬脚踢向冯友林腿弯。冯友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闫亮劈手抓住他的衣领,反手两个耳光:“清醒了吗?”
    冯友林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半晌后抬起头,泪水顺着腮边流下:“二位高抬贵手,把我放了吧,真的要出人命了!”
    闫亮面无表情地道:“淑晴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冯友林只是痛哭并不做回应,闫亮不为所动:“在我得到真相之前,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淑晴是我闺女。”冯友林用袖角擦擦眼泪。

    明军大营中高山卫总旗唐塞军趋前行礼:“末将唐塞军参见将军!”孙艺程和颜悦色地将他搀起来:“唐将军快快请起,你我多日未见,今晚可要好好叙叙旧。”唐塞军性格粗放,讲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闻言不禁喜道:“甚好!”
    常鑫从旁笑道:“唐将军远道而来,欢迎之至。”伸手将唐塞军引到后方。张双喜走近孙艺程,低声道:“将军,淑晴娘俩押到城内示众,我已将消息散布到城内大街小巷。冯公公此刻怕是已经知道了。”
    孙艺程收敛了笑容,看上去有些萧索:“我竟变成了靠要挟妇孺成全私欲的人。”张双喜满不在乎地道:“无毒不丈夫,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何须介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如此冯公公出于忌惮,也不会胡说八道。昨晚刘一鸣突然反水,证明将军的判断是正确的——朝廷并未放弃对十年前宣府大捷的调查,闫亮想必便是朝廷派至军中的细作。如今他们合兵一处,也免了我们逐个寻找的烦恼,只需找到贼巢,便可将这帮叛逆一网打尽。”
    孙艺程点点头:“这件事你要盯紧了,雷霆大会召开在即,不要被他们搅了大好局面。”
    常鑫满头大汗地跑将过来:“将军,云川卫总旗梁琦到!”

    万事足中,冯友林已被押入了地牢,三人面面相觑还在消化着这个消息。良久田守业打破了沉默:“刘大人,太监也能娶妻生子的吗?”
    刘一鸣嘶声道:“入宫后倒是有和宫女结成对食的假夫妻,至于冯友林这种有结发妻子,还有亲生闺女的倒是不多见,可惜他自说了那句便住口不言,我也闹不清咋回事。”
    闫亮忽然起身,向里间走去,刘一鸣伸手拉住他:“没用的,没看到他的伤口吗?经受过那种程度创伤的人,即便由你亲手施刑也不能令其开口。”
    闫亮甩脱他的手,忽然咆哮起来:“你我隐忍数日,好不容易擒住冯友林,没想到竟然走到了死胡同,难道就这般束手待毙吗?”
    田守业不知所措地看着情绪失控的闫亮,刘一鸣安静地看着他:“莫要激动,我知道你心内焦灼,但事已至此你我还需戒急用忍,不得擅动。要知道城内目前全是孙艺程的眼线,一个思虑不周,便可能断送我们好不容易获取的优势。”
    闫亮不依不饶道:“孙艺程有全城兵马供其驱使,反观我们只有区区三人,如何能与之为敌,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刘一鸣低头沉思一番:“既然没有人...那便去借好了。”
    东城门下,围观的人群不减反增,大同府天天抓细作,将女奸细示众的这么多年来却是首次。围观众人指指点点,颇有兴致。韩丰良这次带了自己的夜不收本部人马,显然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即便是这样他自己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对石台上的娘俩视而不见,眼光尽在来往的行人身上流转。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余光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引起了他的警觉,在他转向那人时,那人抽身便走,只教他来得及看清侧脸,不过已经足够让他辨别出来对方是谁。韩丰良犹豫片刻没有招呼属下,而是紧了紧手中的长刀,尾随着那人的背影追了下去。
    刘一鸣快速地在人群中穿梭,慢慢地脱离人群,走了小半个时辰忽然拐入僻静的巷中。他转身回头,韩丰良已经站在了巷口,他机警地扫视着两侧民舍的动静。刘一鸣笑了笑:“放心,只我一人。此间安静,正适合说话。”
    韩丰良冷着脸:“我与你这叛逆有何好说的?”
    刘一鸣道:“既然你只身前来,想必是有诸多疑问。”
    韩丰良道:“昨夜为何你突下杀手,强掳冯友林?闫亮坑杀夜不收小队,究竟是不是受你指派?你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一口气问了这么多问题,显然已经疑虑多日。
    刘一鸣便从十年前那场宣府大捷到近段时间的种种作为挑关键的讲与韩丰良,即使去繁化简,这番话也讲到夕阳西沉,直把韩丰良听得目瞪口呆,但片刻后韩丰良露出狐疑:“不对,若是当年便察觉到孙将军胜之有异,为何平白拖了十年才行动?闫亮坑杀夜不收小队证据确凿,既然你说是诬陷,为何当时不与我言明?那闫亮私通番邦,暗售军粮的事总归是真的吧,你又如何解释?”刘一鸣心一沉,知道整件事太过匪夷所思,韩丰良常年在黑白禁区游走,以其多疑机敏的性格未必信服,正在寻找措辞,只听得街角人喊马嘶,刘一鸣登时变了脸色:“你带了尾巴?!”
    韩丰良尚未来得及答话,叶子豪已出现在巷口,官兵一拥而上如潮水般将刘一鸣团团围住。叶子豪眼见刘一鸣脸色苍白,料定其已插翅难飞,得意地放声大笑:“刘一鸣,还不束手就擒!”
    (53)
    青州府西大街姚记点心铺,陆先生施施然走入,麻脸小二热情地道:“客官,可是要买些什么,本店糖果蜜饯、酥果麻花一应俱全......”陆先生道:“我找你们邱掌柜。”
    麻脸小二一愣:“客官有事尽可以与我说,我代为转达。”
    陆先生好笑地道:“几十万旦粮食,你做不了主。带我去见你们掌柜的。”
    麻脸小二这才省得来人身份,收敛了笑容将门帘掀起:“随我来吧。”
    邱掌柜的正在天井下站着,天气虽然晴好,但他苍老的脸庞仍旧隐藏在光影之下,麻脸小二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便转向前堂去了。邱掌柜饶有兴致地瞧着陆先生,只见面前的这个中年书生一袭白衫,面容冷峻,脸部轮廓显得很锋利,脚下不丁不八地站着,不禁笑道:“陆先生对吧,早有耳闻,你我是第一次见面。”
    陆先生冷着脸道:“你我本无交情何必客套,不如直接聊正题?”
    邱掌柜点点头:“既然你能来,证明赵思诚已将此事告知了你。一个人换青州全城百姓的生计,这笔买卖划算得紧。”
    陆先生道:“我不知道你们想要马森有何用,但若是想以此威胁官府撤兵,那却是你们打错了算盘。”
    邱掌柜呵呵笑道:“陆先生可把我虎头帮想得小气了,且不说我们本无此意,即便真这般做了,以马文彪当前的声量也无法再对参战官军施加影响,我们又何必自取其辱?”
    陆先生点点头:“看不到粮食,我不会将人交给你。”
    邱掌柜道:“我们的人已候在德州,明晚便可抵达青州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鹰爪孙食言而肥的多了去了,我们也不得不防,见不到人你们也休想拿到粮食。”
    陆先生道:“明晚派几个得力之人随我行动,一手交人......”邱掌柜接道:“一手交货。”

    大同府内,叶子豪将长枪在地上一顿:“丰良将军,你不将刘一鸣绳之以法,难道还想叙旧不成!”
    韩丰良忽然拔刀出鞘砍向刘一鸣, 刘一鸣忙举刀招架,两人交手几个回合,只听外围吱吱呀呀刺耳之声传来,刘一鸣偷眼观瞧,只见数名弓箭手已张弓搭弦,箭头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刘一鸣吓得一激灵,忙急退两步将刀掷在地上:“不打了不打了!”
    韩丰良脸色铁青:“将人绑了!”众兵丁一拥而上,将刘一鸣按倒在地反手绑了,压往城楼。叶子豪凑近韩丰良:“丰良将军,那刘一鸣跟你说了什么?”
    韩丰良道:“无非是乞求我放过他,尽是陈词滥调,将军有兴趣知道?”
    叶子豪哦一声摇了摇头,眼中狐疑之色未减:“下次可要当心,若不是我派人守护,那你岂不是要吃大亏。”
    韩丰良淡淡地道:“下次不会了。”
    巷中恢复了宁静,吱呀之声一扇院门打开,露出田守业僵硬的一张脸,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急步离去。
    这天稍晚些时候东城门楼下,张双喜已在此等候多时,见到叶子豪趾高气昂地带着刘一鸣走来,不禁嘲弄地一笑。叶子豪将刘一鸣微胖的身子推到张双喜面前,得意地道:“张将军,叛逆刘一鸣已被我缉拿归案了。”
    张双喜似笑非笑道:“如此,恭喜叶将军了。”
    叶子豪回身:“儿郎们,随我回营领赏!”说着便翻身上马,兴奋地挥舞手臂,招呼军士随他回营。军士们爆发出欢呼,正欲随着叶子豪出城,哪知战马猛地挺住脚步,张双喜伸手牵着马缰绳。他奉孙艺程之命趁夜来此了解进展,没想到叶子豪倒真走了狗屎运竟然擒住刘一鸣。他心知这营是回不得的,现在明军大营内多名远道而来的卫所主脑已抵达营中,人多眼杂容易走漏消息,但这些却是不方便在人前说的。
    他瞧着叶子豪道:“叶子豪,如今刘一鸣虽就范,但其同党仍在府中兴风作浪。不如寻个地方迫其交待同伙的所在。”
    叶子豪哈哈笑道:“可笑,抓到叛逆自然要交给孙将军定夺,张双喜,你可是怕我抢了功不成!”
    张双喜皱着眉:“放你娘的屁,老子不稀罕。”
    叶子豪道:“你吃了败仗,便见不得别人好,分明是嫉妒......”马鞭在空中一甩,抽向张双喜的脸。张双喜伸手抓住:“他妈的,你活腻歪了!”
    正在争执之间,忽听街面上甲胄摩擦之声响起,一队声势浩大的军卒向东城门推进。行到近处,一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排众而出。叶子豪见了此人,慌得从马上翻落下来,与张双喜齐齐跪倒在地,口呼:“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正是代王朱廷埼。这一声出口,城门驻留的军卒如排山倒海跪了一片。
    朱廷埼坐在马上如一座肉山,斜着眼睛看了两人半晌,忽然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向两人:“他妈的,净给老子惹事,活得不耐烦了!”叶子豪与张双喜不敢躲避,硬挺着身子生受,啪啪之声不觉于耳,片刻间两人皆已血流满面。
    朱廷埼抽得累了,咆哮道:“你二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连锦衣卫都敢绑,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瞟向反缚双手跪倒在地的刘一鸣:“过来说话!”
    刘一鸣直起身子走到马前,朱廷埼又是一鞭子过去:“你只是锦衣卫豢养的一只狗,狗就要给我朱家看好家,不是给我惹事的!”鞭子抽在刘一鸣的脸上,瞬间多了一条鲜亮的血痕。
    朱廷埼将马鞭丢给长史:“你们仨随我回府说个明白,说不明白我生撕了你们,”他调转马头,瞥见石台上的淑晴母女:“把那两个人也带上!”

    青州翠香园一楼包厢中,蒋虎斌将酒杯举起:“兄弟们,恭喜志冠调任前再下一城!”众人起哄,秦志冠将酒杯举起,与各位在座的同僚碰了,听着身旁的恭维:“秦百户就是命好,临了临了,又擒住了季迎祥!”“就是,恭喜秦百户。”
    秦志冠道:“知道各位围攻草籽山,昼夜无休,抓住季迎祥实是机缘巧合,本不欲劳动大家......”
    蒋虎斌截口道:“如今青州官军并锦衣卫对草籽山只围不攻,为的便是挫败其锐气,消耗其口粮,待发动总攻之时便能减少些伤亡。所以说是昼夜无休,其实不真哈哈,”他拍拍秦志冠的肩膀:“再者说,后天你便启程,你我共事一场,总归要有个交代。”
    秦志冠道:“是,这顿我请,就当做是告别宴。此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众人将酒饮了,席间热闹起来。秦志冠在众人的劝酒中,不知不觉地已有几分酒意。顾晓阳见状,忙寻了个由头,将秦志冠带了出去,包厢外是一处庭院,假山流水,此时天气渐暖,晚风中少了些凉意。秦志冠摇摇晃晃地走入凉亭。
    流水潺潺,秦志冠打了个酒嗝,顾晓阳轻声道:“大人还好吗?今晚可是还有行动的。”秦志冠警惕地环视四周,将顾晓阳拉至假山后的竹林中,对顾晓阳道:“可摸到陆先生的底细?”
    顾晓阳摇摇头:“只知道生籍河南洛阳,年轻时有从军经历,后来据说是战场上伤了腿,才退下来的......”秦志冠低头思索着:“竟然是上过战场的,倒看不出有什么腿疾。又怎得做了师爷?”
    顾晓阳低声道:“这段经历却是查不出来。”
    秦志冠道:“此人正邪难辨,身份神秘地紧。不知道他说能将马森交与我,究竟是别有深意还是消遣我?”
    顾晓阳道:“既然大人想到此节,又何苦任其差遣?”
    秦志冠低声道:“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他没再解释,但顾晓阳已经隐隐摸到了秦志冠的心思,可能只有陆先生才能提供这样的机会,复仇心切的秦志冠已将其当做了救命稻草。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不远处的楼阁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之声传来,显得林中愈发安静。隔着稀松的竹林,隐隐见到两人走上了石桥。两人低声交谈着,秦志冠不欲听人私话,正准备悄悄走开,只见其中一人向这边看来,月光照在此人脸上,却是蒋虎斌。
    此时离开倒显得秦志冠和顾晓阳藏私,两人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方离得虽远,但夜风传音还是能模模糊糊地听到蒋虎斌低沉的语调:“马车备好了吗?”
    另一人答道:“回大人的话,已置办妥当。”听声音正是高勤培。
    蒋虎斌道:“凡事机警着些,多留心眼。我已年过半百,早便想挂职离去享享清福,你成熟起来才能将大任交托于你......”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秦志冠侧耳倾听也再听不到动静。石桥下人影一闪,老鸨高妈妈走上桥头,向蒋虎斌与高勤培恭谨施礼,贴近蒋虎斌耳语几句,蒋虎斌点点头领着二人走下石桥。秦志冠和顾晓阳从林中走出,望着三人背影,顾晓阳低声道:“蒋大人莫非要辞官?”秦志冠摇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杨记酒馆雅间,陆先生背对门口而坐,刚饮了几杯,秦志冠浑身酒气地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陆先生对面。他从怀中摸出那个紫盒密匣抛在桌上:“东西给你追回来了。”
    陆先生将密匣拿在手中转动着盒身,脸上看不出表情。秦志冠凑上前:“答应你的事老子做到了,马森什么时候交给我?”
    陆先生将密匣袖在怀里,站起身:“明天晚上在府牢前等着我,过时不候。”
    秦志冠一把抓住他的长袖,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着幽幽寒光:“如今你已失去马文彪的庇护,在我眼中如同蝼蚁。如果你骗我,我会让你死的很惨。”
    陆先生抽回袖子:“定不教秦大人失望。”
    (54)
    “啪!”杯盏破碎之声传来,陆先生三步并做两步走向马文彪的书房,书房内马文彪气咻咻地看着联福,联福则紧抿着唇低下头,马文彪指着联福:“滚出去!”
    联福低着头快步走出书房,正与陆先生撞个满怀,陆先生揉着肩膀:“这是出什么事了?”联福满脸委屈:“老爷的脾气日渐暴躁,这两天天气忽冷忽热,我怕老爷着了风寒,特意冲的姜糖水,谁知老爷嫌水烫,这便将我责骂一番。”
    陆先生道:“想必是大人公务烦心,你多担待吧。”联福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去了。
    陆先生走入书房,看着余怒未消的马文彪,从怀中掏出那个铁制密匣放在书案上:“大人,密匣寻到了。”
    马文彪霍地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先生:“你......你这是从哪里寻到的?”
    陆先生道:“锦衣卫秦志冠追捕到季迎祥,从他身上缴获的。”马文彪神情一暗,季迎祥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虽然此人火烧粮船,是导致青州府陷入绝境的罪魁祸首,但每每想起马文彪总是有一份歉意在心中,如今得知他的死讯竟有些感伤。
    陆先生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回身将门带上。马文彪从情绪中走出,离开书案将书房门闩插上。回身拿起密匣,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锁眼,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密匣打开,马文彪抽出那份实录放在桌上,他的食指在密匣底部摩挲,停在一个微不可查的凸点上。食指加力,猛听得嚓的一声脆响,密匣底部弹出,露出个一寸见方的凹槽,原来这密匣竟然是有夹层的!可如今凹槽内空空如也!
    马文彪感到一阵眩晕袭来,忙扶着书案,身体剧烈抖动起来,脸上惊讶的表情逐渐被惊惧取代。

    青州府牢外,秦志冠隐身在小巷中,目光紧盯着远处的府牢门口,只见高大的石阶之上,在气死风灯的光亮里,几个狱卒手握钢刀在门前巡视。忽然身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秦志冠迅速矮身回转,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小巷的阴影中传来陆先生的声音:“你果然是个准时的人。”

    何炳天走上石阶摘下蒙面黑纱,胡牢头看着他身后四个同样黑纱蒙面的彪形大汉,笑的有些勉强:“这位官人,还是来见马少爷的?”
    何炳天道:“来看你光腚媳妇的。”
    胡牢头面色一僵,母狗眼转了转:“您说笑了!”
    何炳天笑笑:“我就是在说笑,带我去见马森吧。”胡牢头只觉的手头一沉,手里已多了块银锭。遇见这种出手阔绰的主儿,胡牢头是不介意让对方看自己光腚媳妇的,忙谄媚地笑着当先领路将几人迎了进去。马森正倚着墙发愣,乱蓬蓬的头发与布满污垢的脸与往日光鲜的马公子天壤之别。
    何炳天斜眼看着胡牢头:“你忙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胡牢头转动着母狗眼,对于这样杀气腾腾的一群人他显然是有些不放心的:“我在旁边待着,您老不需顾虑我。若是有事,小的也好及时响应。”何炳天不耐烦地飞起一脚将胡牢头踢出老远:“老子和马森说些私话,偏你在旁边碍眼。滚蛋!”
    胡牢头悻悻地站起,其中一个黑衣人搂着胡牢头的肩头拍了拍:“胡老兄,咱们外面说话。”瘦小的胡牢头在他怀中犹如孩童,被硬推出去。因为马文彪的缘故,是以二人所在的牢房在最里侧,临近的牢房中没有安排其他囚犯,不虞有人窥私。何炳天四下看看:“事不宜迟,抓紧时间吧。”
    一个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两根细小的银针,插入牢门的锁眼中活动着,他将耳朵贴附在锁头上,用心听着锁内机簧的声响,少倾黑衣人收起银针:“成了!”,双手合力轻轻掰动锁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锁头打开。何炳天从旁边接过一套黑衣进入牢房,扔给已站起身的马森道:“跟我走!”
    不久后,仍是何炳天领头走出牢门,胡牢头忙不迭地凑近:“官人这便回去了?”
    何炳天头也不回地道:“走了!”胡牢头着意地清点着人头,待何炳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迅速冲入牢内,只见马森侧身向里卧着,腹部随呼吸起伏,似乎是睡着了,胡牢头抹抹头上冷汗,轻舒了口气。

    大同代王府的花厅之中,代王大马金刀的端坐在主位,侍卫长与长史恭敬地侍立在左右,门外侍卫层层把守。代王眯着眼睛看着堂下跪倒的叶子豪、张双喜及刘一鸣,他转动着手中的碧玉扳指:“老孙有日子没来我府上喝茶了,在忙些什么?”
    叶子豪忙道:“眼下便是雷霆大会,将军殚精竭虑忙转不开,倒教王爷惦记了。”
    代王哼道:“边军和锦衣卫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传出去不嫌丢人吗,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
    叶子豪抢着道:“启禀王爷,刘一鸣这厮强掳监军冯友林,意图叛乱!”即便张双喜连打颜色,他也视而不见。
    代王转向刘一鸣:“他说的是真的吗?”
    刘一鸣坦然道:“王爷明鉴,标下世受皇恩,对朝廷自然忠心耿耿,叶将军所说子虚乌有。”
    代王转动着眼珠,转向张双喜:“你有话说吗?”
    张双喜左右看看:“想必我等与刘百户当真有些误会,既然刘百户说没有那便是没有吧。”叶子豪急道:“姓张的,你怎么......?”
    张双喜截口道:“闭嘴,难道你想让孙将军来收拾你吗?!”他刻意搬出孙将军,就是想压制住叶子豪,果然叶子豪舔舔嘴唇,不敢再说下去了。
    代王冷眼旁观,半晌拍拍膝盖起身:“既然误会解开了,那就给我滚蛋,少在老子面前碍眼!”刘一鸣施施然起身,叶子豪和张双喜也随着起身,向代王施礼后即向门外退去。叶子豪阴恻恻地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刘百户,我的人都在府门外等着。指望王爷救命,你想瞎了心。”
    刘一鸣停下脚步瞟他一眼,嘴边挂着似有似无的冷笑。此时代王已走到刘一鸣身后,皱眉道:“赖着不走难道让本王管饭吗?”刘一鸣忽然整个人动起来,身体如鬼魅般扑向代王!代王大惊失色,急忙向后躲避。身后侍卫长长剑出鞘,一点寒星刺向刘一鸣!刘一鸣却浑然不觉,右手成勾索拿代王的咽喉,代王一脉世代镇守大同,身手自然了得。眼见避无可避,反而激起凶性,挥动如钵拳头砸向刘一鸣。叶子豪和张双喜对视一眼,忽然齐齐向刘一鸣身后扑去,一时间刘一鸣四面受敌,但他的表情很沉着,抬左臂挡住代王凶悍的拳头,右手迅捷地抓住代王的衣领。
    于此同时侍卫长的剑眼见便要刺入刘一鸣的肩胛,斜刺里一人扑出,软剑如毒蛇吐信刺中侍卫长的小腹。侍卫长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薛长史。薛长史剑势未减,剑花挥洒向刘一鸣身后的叶张二人袭来。两人赤手空拳如何能够招架,但应变极快,忙就地躲避攻势,爬起身来便向门口跑去,与涌进来的侍卫擦肩而过。
    薛长史将刀架在代王脖子上,刘一鸣反剪其双手,躲在他背后:“让你的侍卫出去!”
    代王自出生之日起便不曾受到此般屈辱,气得三尸神暴跳,破口大骂道:“刘一鸣你这囊球,老子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侍卫手持利刃将三人团团围住,只是投鼠忌器,不敢稍有异动,唯恐伤了代王。
    刘一鸣从薛长史手中接过长剑,剑刃在代王肩上拍了几下,威胁侍卫道:“向后退!”
    代王气道道:“他不敢伤我,还不给我拿下!”
    刘一鸣长剑一抖,呲一声轻响代王脖颈间鲜血流下,他重复道:“退出去!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代王眼中终于出现了惊惧,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竟然真的动手:“有话好商量,你们,”他指着一众不知所措的侍卫:“退出去。”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房门被薛长史关闭,代王恨恨地看着薛长史:“薛明发,我错看你了。”事到如今他如何不明白这薛长史也是锦衣卫的暗探,刘一鸣道:“若非事态紧迫,我等也不会挟持王爷。还望王爷恕罪。”
    代王摇摇头,神经质般地笑道:“老子纵横宣大,从未有人对我如此无礼。不论你们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折了我的面子,恕罪是不存在的。除非你今日弄死我,否则我一定会玩死你们!”
    刘一鸣眯着眼,代王毫不畏惧的注视着他,他笃定刘一鸣不敢杀他。刘一鸣点点头:“那我等接着便是。”他不再废话,转身向薛长史道:“按计划行事。”薛长史推开房门,反手将房门带上。花园中已是人满为患,大同最高军事长官被挟持,侍卫如临大敌般占据假山、墙头、房顶等多处位置,以便发动攻击。侍卫长叫侯勇,腹间草草做了包扎,正在场间指派人手,瞧见薛长史现身忙一把拉住他:“老薛,这是什么意思?你......你难道是锦衣卫?”
    薛长史甩开他的手:“老侯,我们不欲伤害王爷,希望你们也不要轻举妄动。此间事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绕过侯勇,两名侍卫横枪挡在他身前。薛长史看向侯勇,侯勇咬着牙思索半天挥挥手,侍卫移开长枪,薛长史挥袖离去。不多时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六名仆从打扮的人,中间夹着淑晴母女。
    房门再次关闭,一名侍卫凑到侯勇身旁道:“这六人不是前段日子经薛长史引介入府的六名帮厨吗?薛长史不找打手,找了六个厨子是何道理?”
    侯勇没好气地道:“这六人身型矫健,蜂腰螳螂腿,你见过厨子有长这样子的吗?”侍卫吐吐舌头,又道:“叶子豪与张双喜两位将军仍率部众将王府围得水泄不通,请求领兵营救王爷。”侯勇皱皱眉头,吩咐道:“添的什么乱。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他们进来。”
    (55)
    大青山某条山路上,五人的身影穿行在浓雾之中。当先一人身型高大正是何炳天,对于常年奔行在大山之中的他来说并不算吃力,他忽然停住,目光远眺,只见星星火光从对面的草籽山透过雾气传来。他轻蔑地一笑,向身旁一人道:“要不要稍作休息?”身旁那人同样一身黑衣,正是马森,他气喘吁吁地道:“不必了。”
    半个时辰后,几人出现在草籽山的后山脚下。马森抬头看去,只见此处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几无攀附之处。是以官兵并未在此处派兵驻守。正在疑虑时,一名黑衣人撮唇为哨,发出如鸟鸣般的哨声,三长一短,如此重复几次,只见雾气中慢悠悠垂下一个方形竹篮,四角均有粗如小臂的绳索绑定。篮围巨大,可容两人同时入内,何炳天一扯马森,两人同时站跨了上去,篮边高至二人胸腹,不虞跌落。何炳天扶着篮边,使劲拨动绳索。片刻之后竹篮慢慢上升,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马森吓得脸色苍白,此时竹篮已升至半空,偶有山风吹过,竹篮便会左右倾斜摇摆,他闭上眼睛不敢睁开,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篮边,而何炳天则似无所觉,他双手环抱于胸,看到马森紧张的样子,不由哈哈一笑:“马少爷,你看这山间青山雾绕,端得美丽,如此美景由我独享太可惜了,何不一起欣赏?”神情说不出的自在。马森仍是闭着眼,紧抿着嘴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约摸盏茶功夫,只听咔哒一声竹篮停下,马森睁开双眼,只见山腰之中,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洞口。洞边早有许多马贼等候,见有人上来,忙伸出手中一支支带着铁钩的长杆,将竹篮拉得近了,一人上前将何炳天和马森从扶将出来,何炳天向为首之人道:“郭亮,下边还有三个兄弟。”
    郭亮点点头,向洞内挥手:“下篮!”马森凝神看去,只见离自己十余丈,数名马贼正在操作一台硕大的绞绳机,轰隆隆之声中绳索放脱,竹篮缓缓放了下去。郭亮将竹椅递给何炳天:“大当家,时间不会太快,您且稍事休息。”
    当天光大亮之时,其余三人也尽数上了山。何炳天打了个哈欠从椅中站起,对马森道:“还熬得住吗?”马森点点头,何炳天道:“那么咱们就不休息了,你多担待。”洞内极为宽敞,马森目测即便是一辆马车也可轻松通过,每隔一段距离,墙边便会出现一只火把。五人向内走了约有一里,前方出现了一道土坡,爬上土坡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经出了山洞。马森揉着被刺激地流泪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置身于马贼的后山。何炳天将黑纱给马森重新罩上:“帮内对官府之人极为仇视,不要横生枝节。”马森没有说话,但隐藏在黑纱之后的表情却变得僵硬起来。
    不久之后,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虎头帮囚牢之中,马森低头在地上翻检着,摇摇头,他走出牢门,脑海中回忆着秦志冠的行动路线,边思索边沿着当晚的路线向山下走去。何炳天跟在他身后,沿途有马贼上前见礼,何炳天极不耐烦地摆摆手,将其驱散。马森一路上没有抬头,路过草丛时还要蹲下身认真翻检一番,何炳天逐渐明白过来:“你是要找什么东西?”
    马森没有停止脚边的动作:“若不是你耽误这许多时日才让我逃出牢狱,也不至于如此麻烦。”
    何炳天嘿然道:“要不是老子,此刻你还在牢里待着呢。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此时虎头寨山门内外人声鼎沸,门外是官军,虎视眈眈。门内是马贼,全神戒备。不时有官军的探子抵近寨墙试探,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顿马贼的排箭。紧张的气氛在山门内外流动,大战一触即发,马森远远地看着,眼神冷淡。他身处的所在正是那晚二人躲避巡逻小队的草丛,他用脚拨开茂密的杂草,忽然发现了什么,忙蹲在地上,手指撵起看了看,直起身辨识着方向。尔后他走向东侧那条山路,在那个交叉口,他再次伏低身子,何炳天有些不耐烦:“你他娘的若是装神弄鬼,老子绝对不会放过你。”
    马森回头,摊开手掌:“当家的心太急了,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一瞬间何炳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粗鲁地从马森的手掌心抓过来,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双眼中愤怒的火苗在奔腾。他稳定着自己的情绪:“这便是那内贼指路的工具?”
    马森道:“正是。想必大当家已经知道了内贼是谁?”他注视着何炳天的脸色:“我刚才停留的几个地点正是当晚秦志冠犹豫不决之地,事后想来他便是依次判断逃脱路线。”
    何炳天深吸了口气:“很好,”他示意身旁一直默默跟随的三个黑衣人:“邹冲,马少爷累了一夜,带他下去休息吧。”
    马森随三人向回路走去,他忽然回身:“我已帮你揪出了内奸,你放我不放?”
    何炳天道:“既然说过放你走,何必再问?”
    马森幽幽道:“何当家是响当当的汉子,吐唾沫是个钉,我信得过你。”

    花厅内,六人向刘一鸣抱拳:“大人!”此时代王已被薛长史押至偏厅,虽不虞有人偷听,但刘一鸣仍然压低了声音:“自那日从韩丰良手中营救下闫亮,为免暴露,便将你六人藏于代王府。但如今事态紧急,不得不劳动各位。”
    一个方面阔口的青年锦衣卫道:“我等随大人从京城来此,为的不就是彻查孙艺程一事。但凭大人吩咐。”
    刘一鸣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的天色,此时虽已燃起火把,但尚有天光,他沉吟道:“如今时辰还早,待天完全黑透后行事。”六人在花厅中各自寻找地方或坐或躺,将兵刃放在一旁闭目养神,刘一鸣转回身,淑晴搀着其母站在角落中充满不安地看着众人,刘一鸣将母女二人让到榻前坐了,眼睛盯着淑晴:“你是冯友林之女?”
    淑晴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惊讶,但她矢口否认:“我不认识什么冯友林。”
    刘一鸣将淑晴的神色变化瞧在眼里,仍不动声色地道:“冯大人现在落在我们手里......”淑晴身旁的老妇从榻上一跃而起,扑向刘一鸣:“你把他怎么样了?”
    早有防备的刘一鸣忽然出手抵住老妇两臂,淑晴从后抱住老妇拖回榻上,出言安慰道:“娘,他不会有事的,你且听这位大人说下去。”老妇充耳不闻,挽住淑晴只是流泪。淑晴好言安抚多时,将老妇劝得安静下来,忽道:“田守业是你什么人?”
    刘一鸣一愣:“田守业助我做事。姑娘有所不知,我等都是朝廷的锦衣卫,受命查办一件大案。追查到冯友林隐藏重大线索,于是便请求他帮助,并未伤害于他。”
    那老妇又道:“谁信你们的鬼话!”
    刘一鸣假作未闻,只把眼看向淑晴,淑晴咬着下唇思考着:“我确是冯友林之女,但至于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刘一鸣皱紧眉头,却听淑晴继续说道:“但若是你能将我母女二人带去与我父相见,想必我父定可与大人分说清楚。”
    “哦?”刘一鸣不解其意,淑晴道:“实不相瞒,我父不肯吐露实情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若我良言规劝,势必可令其给到大人满意的答案。”她的目光很真挚,刘一鸣瞧了半晌,只道:“我本就有意将你二人接走,你们先在此间休息,稍后行动。”
    薛长史从偏厅中转出,将刘一鸣拉至一侧:“为何不将真相告知代王,由代王提供支援?”
    刘一鸣低声道:“先前我引他入骰,他却不问青红皂白将我与叶张二人放过,分明便是觉察到蹊跷想置身事外,若是此时再说出真相,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你说他会信我们多一些还是信孙艺程多一些。虽然你曾说代王未曾参与其中,但他与孙艺程交情匪浅,即便不会相帮孙艺程,但若是走漏消息不免节外生枝。”
    他转到偏厅,代王听到动静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恶毒:“你逃不掉的。”刘一鸣向薛长史使了个眼色,后者将代王强行搀起来,刘一鸣向代王道:“恭请代王移驾陶然轩。”陶然轩是代王的书房,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刘一鸣,下一刻猛然醒觉,他转头看向薛长史,冷笑道:“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房门缓缓露出,被反剪双手的代王从门内走出,嘴上蒙着汗巾,着实有些狼狈。惊得侯勇大叫:“戒备!戒备!”花园中的侍卫齐刷刷抽出兵刃,墙头的弓箭手弓开如满月,箭头指向代王的身后。刘一鸣拖着长剑,紧贴在代王身后,其余人依次鱼贯而出。侯勇呼喝道:“放了王爷!”
    刘一鸣长剑抖动,兵刃贴向代王脖颈,冷声道:“让路!”,侯勇连连摆手:“让开!让开!”侍卫慌忙左右分开,让出一条道路,刘一鸣挟持代王在前方开路,众人在后,在侍卫的层层包围下缓慢地向书房移动。代王府占地极广房屋众多,从外朝来到内廷直走了小半个时辰。
    陶然轩内薛长史关闭了房门,侯勇守在门口急得左右踱步,但却不敢妄动。书房内刘一鸣向代王呲牙一笑:“王爷身份贵重,有朝一日若是大同城破,这代王府便是敌军的首要目标。代王一脉世代镇守边镇,自然要未雨绸缪。前代代王自继位起便在陶然轩内秘密修助逃生密道,早已被锦衣卫侦知。今日事态危急,说不得还要请王爷指点一二。”
    代王气极反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刘一鸣冷下脸:“那便对不住了,”他忽然一脚踹向代王腿窝,代王毫无防备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刘一鸣已转到他背后,右肘锁住代王脖子,逐渐收力。薛长史吓得面无人色,用手摇动刘一鸣的胳膊:“住手,你疯了!”刘一鸣或若未闻,代王双手在空中挣扎,口中嗬嗬做声,淑晴母女恐惧地缩在一旁。忽然代王受熬不住,手指着力指向墙角一排书架,刘一鸣松开手臂,推了一把代王。代王从地上爬起,忙不迭地走到书架前,手指摸索着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用了按动了一下,咔嚓声中书架竟从中向左右分开,片刻间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甬道。
    (56)
    刘一鸣的神情激动起来,他走到切近向下观瞧,然后回转身子看向代王。代王喘着粗气,接触到刘一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想不通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为何竟真的敢对他动手。刘一鸣手起掌落在代王太阳穴上拍了一记,代王软软跌倒。他看向跟着自己从京城出来的六个属下:“兄弟们,明日雷霆大会便要召开,此会云集大同众将,若是有闪失此刻在宁夏袭扰的阿失帖木儿部十万大军便会伺机而动,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焦躁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逝,角落中淑晴在静静地听着,眼中有一丝异常的情绪。刘一鸣继续说道:“今晚各位兄弟自密道逃出后便四散向各卫所将领示警,”他的声音顿了顿:“我们会尽量为大家争取时间,但叶子豪和张双喜势必会反应过来,图穷匕见之际敌人一定不会吝惜手中的刀枪,大家还需见机行事,尽力保得性命。”
    他面色凝重,眼神依次划过六人的脸庞,似在道别。那名方面阔口的青年向刘一鸣拱拱手道:“为了大明!”便当先进入了黑漆漆的甬道,众人齐声道:“为了大明!”随后便鱼贯而入。刘一鸣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他回身看向薛长史。薛长史点点头,他盘膝坐了下来。
    陶然轩门外,侯勇忽然停下脚步:“不对,他们在拖延时间。”他招手唤过身旁的侍卫低声交待了几句,不多时侍卫带着几个中年汉子回来,这几人身着紧身小衣,腰间斜挂利刃,却是江湖人的打扮。当先一人抱拳道:“见过候将军。”
    侯勇还礼:“郝师傅,想必小五都跟你讲了,我就不再赘述。咱们这些人战场劈杀尚可,但讲究近身功夫,还得是您各位。”
    郝师傅矜持地笑笑,问道:“代王待我等恩重如山,不就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嘛,侯将军太客气了。”他不再客套,向身后几个师兄弟示意,几人上前检查着周身装备,郝师傅低声道:“往日里代王好吃好喝的孝敬着,所图为何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若是今日这票做得好,我乾坤门便算是在大同立棍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师兄弟低声道:“清楚了!”
    几人抽出短刀从陶然轩两侧向紧闭的大门移动,陶然轩宽大的立柱后,郝师傅紧了紧腰带,使了一招旱地拔葱,身体平地弹起六七丈,双脚在立柱上连连虚点,身体借势窜上了房梁。双脚扣住房檐,身体悬空使一招海底捞月,上身靠近窗棂向里窥探。
    只见书架旁薛长史仍然盘膝而坐,身旁不远处代王卧伏于地,生死不明。郝师傅向下方的师兄弟打了个手势,双手贴在窗棂之上,气沉丹田猛地大喝:“开!”厚逾五寸的梨花木在其手中应声而碎!郝师傅身体如流星赶月扑向薛长史,手中长剑激射而出,直取薛长史面门!与此同时,陶然轩大门轰然倒塌,乾坤门弟子取八卦阵法向薛长史掩杀过来。
    薛长史只觉眼前寒光闪闪,避之已是不及,只来得及将手中准备多时的火油引燃,耳听身侧风声飒飒,一把长剑刺穿其咽喉!身后的书架猛然间弹出火舌,瞬间将密道封堵住。郝师傅稳稳地落在地上,回身将代王粗壮的身躯从地上搀起,交给乾坤门弟子。他疑惑地看向已被火苗引燃的薛长史,摆摆手:“撤!”

    棂星门外,叶子豪和张双喜脸色焦急地踱着步,时不时向门内看两眼,身后的明军严阵以待。忽然浓烟火光自代王府东南方向从天而起,叶张二人疑惑地对视一眼。过不多时忽然角门开启,侍卫长侯勇领兵走出,叶张忙迎上前去。侯勇道:“王爷得救了,他要我告诉两位将军:刘一鸣已率人逃出,尔等可在大同西南方向两里外的狮象山阻截!”
    叶子豪抱拳:“多谢侯将军,我一定将这叛徒拿下,交与王爷处理。”侯勇点点头,叶子豪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率领着部队向狮象山而去。张双喜落在他身后,眼珠转了转,拉过手下参将低声交待了几句便悄然脱离了队伍。眼见到手的鸭子飞了,叶子豪的心中一股邪火无处发泄,只将马鞭甩得啪啪作响,胯下马攒动四蹄没命价似地狂奔。
    到得狮象山脚下,叶子豪正要下令搜山,忽然副官一扯他的战袍右手指向山间某处。只见昏暗的山道上几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向上攀爬,叶子豪喜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儿郎们,将逆贼给我拿下!”随其出击的数百明军呼啸一声向那几个身影扑去,山上之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动静,忽然人群散开,分西北、正西、东西方向逃窜。叶子豪急道:“传令!分股追击,莫走失了一个。若是发现刘一鸣,响箭示警!”
    离叶子豪不远的角落中,刘一鸣带着淑晴母女趴在草窝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山脚下恢复了宁静。刘一鸣起身小心翼翼地摸出来,扫视着周边的动静,待确认安全后他回身招呼淑晴母女:“出来吧。”淑晴扶着母亲从草窝中爬起:“大人,咱们去哪里?”
    刘一鸣看着大同方向:“回城!”

    码头上已是一片狼藉,那晚季迎祥焚船,官民迅速阻止,共从火灾中抢救出粮食二十万旦,现已放入粮库中沥水,另有事后打捞的粮船残骸被堆积在码头一角。凉棚下陆先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码头上静立着几十辆马车,车老板却在一角懒散地坐着窃窃私语,浑不似几日前的精神抖擞,偶尔瞥向陆先生的眼神也透露出不信任甚至是敌意——陆先生半是请求半是强迫地将车行伙计以接收粮食为由赶至码头,但车行却不认为青州府有能力在短短几日内再去筹得几十万旦粮饷——何止是他们,整个青州府百姓的希望在那晚的业火中已被焚烧殆尽。
    陆先生深深叹了口气,身旁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这滋味不好受吧。”却是卢占奎,他昨夜便已下山,依照何炳天的指示与陆先生交接。二人在此对坐一晚,既要防备对方使诈,又要保证交易,属实辛苦。
    回应他的是陆先生的沉默,卢占奎讨了个没趣也不着恼,正在这时,码头门口一阵马蹄声,赵思诚与一名年轻的后生奔至切近。陆先生霍地站起,赵思诚神情有些激动:“成了!”那后生也向卢占奎禀道:“二当家的,马森已经顺利上山!”原来这后生是卢占奎的手下。
    陆先生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一些,转向卢占奎道:“现在就看你们的了。”
    卢占奎向那名后生道:“赶柱,去通知弟兄们将粮船靠岸。”为防止官府耍诈,粮船已被隐匿在江面某处,并未靠岸。赶柱答应一声从卢占奎身后招呼了另一名弟兄,跳入岸边小船离岸而去。
    陆先生吩咐人取了姜汤端给赵思诚,赵思诚长饮而尽,看了眼卢占奎和他的手下:“二当家,我们又见面了。”
    卢占奎一抱拳,凑近赵思诚道:“怎么事情办得如此顺利?赵大人用的什么法子将马森悄无声息地偷运出狱?”
    赵思诚偷眼看向陆先生,低声道:“何炳天没跟你说吗?”
    卢占奎没好气地道:“我从昨晚便在此处守候,挨了一晚上冻连碗姜汤都没得喝,如何能知道?”
    赵思诚道:“我也是昨夜事发后才知道,说起来还是陆先生想了个偷天换日的法子,将那秦......”陆先生忽然转回头,脸色阴沉地截口道:“赵大人,你的话太多了。”
    赵思诚有些尴尬,住口不言。浑然没有发觉卢占奎怔怔地看着江面,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谁喊了一声:“船来了!”凉棚下的众人相视一眼,齐齐奔至码头,质检江面上一艘船缓缓出现,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数不尽的船舶依次出现,渐渐占据了人们的视野。陆先生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他忽然回身招呼车老板:“愣着作甚,还不去准备!”
    车老板愣愣地瞧着陆先生,忽然发一声喊,向马车奔去。第一艘船靠岸,艞板搭起,赶柱踩着艞板上了岸,向卢占奎请示道:“这便搬吗?”
    卢占奎没好气地道:“不搬,你还准备待在岸边喝风吗?搬!”赶柱正待回身,只听背后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只马队冲入码头:“奉何当家令,粮食不得下船!”
    人群中哗然之声四起,陆先生皱着眉,转向卢占奎:“你们想食言而肥?”卢占奎也是一脸茫然,见马队头领已跳下马向自己走来,飞起一脚踢向他:“徐角,你传的什么狗屁令,寻趁老子吗?”
    徐角轻巧地躲开,脸上面无表情:“各位稍安勿躁,何当家要亲自交接粮草,还请各位多担待片刻。”
    此时的青州府牢,一名后生急冲冲地跃上石阶,狱卒喝止道:“什么人?”
    后生脸色焦急地道:“奉马知府之命见马森!”狱卒眼珠转了转,向另一人耳语几句,那人迅速向里跑去,狱卒回身:“等着!”
    胡牢头正在马森的牢房前,他毕恭毕敬地端着餐盘,伸着头向里瞅着,马森仍是昨晚那个姿势,胡牢头试探地叫着:“少爷,起来吃饭了。”马森没有回应,胡牢头又试探着叫了几声,仍得不到回应。他有些着急,有心进去但又怕触了马森的霉头,正在抓耳挠腮之际,那名狱卒跑进来:“牢头,有人找马少爷!”
    胡牢头一愣:“把人接进来。”
    片刻后那后生由狱卒领着进来,吩咐胡牢头:“把门打开!”胡牢头受不了其居高临下的态度:“你他妈谁啊?有你这么跟你爷爷说话的吗?”
    后生一把抓住胡牢头的衣领,狱卒拔刀指向后生:“把手放开!”那后生似无所觉,手指着牢内,盯着胡牢头:“你确信那就是马森?”
    (57)
    胡牢头吓得一哆嗦:“你...你说什么?”忽然他想到什么,伸手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手忙脚乱地找到一把,哆嗦着插入锁眼尔后推开门冲了进去。他低声叫道:“少爷。”伸手扳过马森的肩膀,却哪里是马森,而是秦志冠!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血呈暗紫色,已经凝固多时了!
    胡牢头只吓得魂飞魄散,一跤跌在地上。后生暗道:果然如此。抱起秦志冠也不理胡牢头和狱卒,冲出牢外。狱卒眼见如此诡谲的情景,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郭记药房后进,秦志冠呻吟一声悠悠醒转,一旁的大夫喜道:“醒来了!”后生抢上前推开大夫:“秦大人,秦大人,可听得见我说话?”
    秦志冠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的脸色苍白,唇间更无半点血色。后生轻轻摇动秦志冠的胳膊:“秦大人!”慌得大夫忙制止道:“他现在可动不得。”后生忽地揪住大夫的衣领将他推至门外,将门闩插起。
    秦志冠的目光逐渐聚焦在后生的脸上,只见他浓眉大眼长得颇为方正,却是个眼生的。他开口问道:“你是谁?”声音虚弱中带着嘶哑。那后生道:“小的跟着卢占奎当家的吃饭。”
    秦志冠合上眼,回忆逐渐恢复:陆先生从小巷中现身,何炳天率人偷袭,寡不敌众被人击昏。那后生道:“卢当家猜测大人中了他人的圈套,便暗嘱我去府牢中搭救。见到大人一身血时,我险些以为自己来晚了。”他心有余悸地说道。秦志冠支撑着身体勉强坐起身:“你叫什么?”
    那后生扶着秦志冠的后背:“小的贱名水牛。”
    秦志冠点点头:“怎么上得山?”
    水牛愣了一下才道:“我家原是马户,八岁那年朝廷加征草料银,朝廷起始征收十钱,时任青州知府郝俊锐趁机加税,一户竟要收到二两银子,我母亲早亡父亲双腿残疾,如何拿得出,这才投了虎头帮的山门。”
    秦志冠默默听完:“如今虎头帮与官军大战在即,识相的就不要再回去了,找个清净之地谋生吧。”
    水牛惨然一笑:“天下之大,官府无不横征暴敛鱼肉乡民,又有哪里是真正的清净之地。”
    秦志冠看着水牛年轻的脸庞,以及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沧桑,一时竟无言以对。

    万事足中,田守业掀开木板,沿着地洞的扶梯拾级而下,迎面一股血腥味。闫亮听到身后的动静,收回刀:“你不去帮刘一鸣,回来作甚?”刀尖仍然滴着血。田守业越过他的身躯,看到躺在铁床之上奄奄一息的冯友林:“刘大人已被叶子豪擒获,押往代王府。师傅,你...你这是......”
    此时的冯友林胸前血肉模糊,一张白净肥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闫亮吐了口唾沫:“他可有法子出来?”
    田守业低着头道:“刘大人在行动前曾嘱咐我若是出意外,便持腰牌告知代王。现在想来已被代王所救。”
    闫亮道:“代王残暴成性,凶名止儿夜啼。落在他手中,还能讨得了好!刘一鸣出得什么馊主意?”
    田守业紧绷的脸色忽然垮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闫亮转身看向冯友林:“冯公公,若你还是不肯吐露实情,可别怪姓闫的对不住了。”说着尖刀前递,在冯友林的脸上游走:“看清楚了,这刀可是开了血槽的。”
    冯友林呼吸急促起来,整张脸剧烈地抖动着,只是摇头不言。闫亮手起刀落,一刀切在冯友林的胸膛上!冯友林嘶声惨叫,声音尖利渗人。田守业不忍地闭了闭眼:“冯公公,我们已在宣府调阅到当年宣府大捷的档案,了解到其中隐含内情,那当年随军监军的便是你。我们本不欲伤你性命,你又何必苦苦支撑?”
    冯友林勉强睁开眼:“你们竟然查到了十年前的卷宗?!”
    田守业点点头,冯友林苦笑道:“是了,所以你们才会锁定在我身上,这么说来你们果然与孙艺程不是一伙。”田守业忙道:“我等追查孙艺程杀良冒功,历尽千辛万难,还望冯友林为朝廷计,施以援手还罹难百姓以公道。”
    冯友林沉吟着,目光在田守业和闫亮的身上游走,似是判断其真伪,良久后忽道:“你们不是在找那遗失的卷宗吗?”一句话出口,闫亮冷峻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激动:“你藏在了哪里?”
    冯友林恨恨道:“孙艺程千方百计想从我手中拿到卷宗,我脑袋又不傻,怎么会轻易放在身上。定然是要千方百计隐藏在孙艺程找不到的地方,待来日交与朝廷,好教天下人看清孙艺程的嘴脸。”
    田守业忙道:“是了!既然冯大人与我等目的相投,何不将卷宗交与我等,有了确切证据,管教孙艺程伏诛。”
    冯友林点点头:“你知道城隍庙吗?”
    田守业一愣,看向闫亮,只见闫亮也是满眼的疑惑,只听冯友林道:“城隍庙中有一三清观,观主唤作柳清,乃是某家的生死之交。那年我被孙艺程追得惶惶不可终日,以致夜不能眠,常常去覌中。一来二去便与柳清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某家便将事情真相全数告知于他,柳观主虽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身为大明子民,仍对孙艺程大为恼恨,便答应为某家保管卷宗。”
    闫亮忽地起身:“事不宜迟,今晚便行动!”
    田守业道:“师傅,刘大人交待在他回来前不允许我二人出去。不如我们等他回来再做计议吧?”
    闫亮道:“他如今深陷代王府,便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掌握。如果你我不去走一遭,恐怕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他虽然压抑着情绪,但是田守业能看得出,他的情绪几近崩溃。他思忖着,那边厢闫亮已转身顺着悬梯爬了上去,田守业走到冯友林面前:“淑晴当真是你闺女?”
    冯友林面色一紧道:“没去势前,某家便有了妻女。后来孙艺程怕我将真情上报朝廷,便将淑晴母女强行掳至营中,令我不敢造次。”田守业点点头,他从角落取出金疮药,将冯友林的伤口清洗包扎。迅速地完成这一切后,他将冯友林放平在铁床以上,将其手脚绑定,略带歉意地道:“现下敌我难辨,事态又如火上浇油。冯大人且委屈一时,待我等回来后便给冯大人延请名医,好生救治。”
    冯友林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个好孩子。”
    田守业一愣,手指着自己:“我?”
    冯友林笑笑:“早去早回,可别让某家等得久了。”
    当田守业回到地面上时,闫亮已换好紧身衣物,面容也做了相应修饰,正将一把匕首插到腰后。田守业走向前,从闫亮手中接过匕首,闫亮颇有些意外:“今晚行动烈度应不会太高,你负责殿后望风,其他事交给我。”田守业将匕首别在闫亮腰后,将刀鞘在其腰间用布条绑实,将他外衣放下:“师傅放心。今晚我们定能取回卷宗,还罹难者以公道,还朝廷以真相,师傅也定能官复原职。”
    闫亮眼中流动着别样的情绪,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田守业笑了笑,回身准备今晚需要的武器。
    晚些时候的城隍庙,此地离代王府不是太远,所以当府中火光大作之时,闫亮和田守业作为未预期的观众从远处目睹了这一切,两人对视间不觉心下一沉。闫亮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道:“打起精神!”此时二人已翻过城隍庙的高墙,夜晚当中的城隍庙恢复了安静,两侧的道观偶有燃灯的,未熄灭的灯火自窗台散发这幽幽的光。
    两人在街道的暗影中快速穿行,闫亮当前,右手按在腰间长刀的绷簧上,这是为了在接敌时能快速反应,他的眼睛扫视着两侧道观中的动静,并且向三清观的方向逼近。在他后方的是同样一袭黑衣的田守业,他落后闫亮一个身位,手里擎着一张弩,手指搭在扳机上,保持着随时击发的姿势。两人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及呼吸频率。
    三清观内静悄悄的,闫亮稳稳地落在院中,他蹲低身子保持着警戒。身后田守业慢慢落到地面上,他蹲姿平端弩机,闫亮已定位到观主的房间,他向田守业打了个手势,仍然以低姿向观主丹房摸去。他用右肩抵着轻轻推动房门,房门无声而开,闫亮蹑足潜踪走到观主榻前,轻声唤道:“柳观主......”
    话音未落,斜刺里一道寒光兜头劈向,闫亮快速后退,手指在绷簧上轻轻一点,只听仓朗一声脆响,他已擎刀在手,并迅捷无伦地向偷袭者挥去!黑暗的室内火花四溅,同时伴随着刀剑相击之声。三清观内忽然亮起火把,将院中照得灯火通明。
    闫亮抽身从屋中窜到院子里,葛庆伦从大殿中走出,下属在其身后呈扇面一字排开,依次是木狼、土狼、豺狼、天狼、火狼。金狼从闫亮的身后的丹房中走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背影。葛庆伦阴恻恻地看着闫亮,半晌笑道:“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闫亮,这里便是你的死地了。”
    此时的闫亮心中已经了然:“这么说,冯友林最终还是骗了我。”
    葛庆伦道:“孙艺程与冯友林早料到会有今天,若是他落在别人手中便会假意将三清观透露给对方。因此在冯友林被你们劫持当晚,孙艺程便已通知我等在此等候。”他摆了摆手,身后五狼迈步下台阶,豺狼和天狼向墙根的田守业逼近,田守业将弩收在背后,取出单刀与之对峙。剩余其他四狼则将闫亮围在当中。闫亮转动着身体,警惕地注视着四狼的动作:“是了!此事牵涉几千条人命,冯友林与柳清再如何相熟,也必不会将消息透露给他。我心急如火焚并未好生思索,这便着了你们的道。”
    葛庆伦道:“时辰不早了,动手!”
    六狼一跃而上,土狼恨极了闫亮,虽然身体未愈,但却是最先出招的那一个。长刀直取闫亮面门,闫亮不敢怠慢,忙举刀格挡,火狼刀走下盘,闫亮后退一步,躲过刀锋,哪知木狼的刀从背后袭来,闫亮并不回身,钢刀转了个方向从背后伸出,只听铛的一声发出脆响,还不待他回神,金狼斜刺里杀出,一刀点中闫亮肩胛骨,闫亮闷哼一声,挥刀回击时,金狼却跳出圈外。那边厢天狼狞笑着劈向田守业,田守业咬牙格挡,豺狼从侧方横削田守业小腹,田守业紧倚着墙根,手忙脚乱地应对着,忽然肩部一痛,被豺狼的刀刃划中,疼的他一哆嗦,他偷眼查看,只见闫亮在四人的包抄中也未讨的好——几息功夫,胳膊、小腿都已出现血痕。
    田守业眼中忽然凶光大盛,手中挽了个刀花转守为攻。豺狼与天狼猝不及防下,倒也惊得各退半步,稳定下心神正要揉身而上时,却见田守业伸手入怀取出个圆形物体!在场众人自然见识过这玩意的威力,豺狼高声示警:“霹雳弹!”猛扑向田守业,欲夺下他手中的田守业,田守业拉动内栓,只见霹雳弹嗤嗤冒出浓烟,他正要举起,财狼已一刀砍中田守业小腹,田守业痛的一声惨叫,霹雳弹脱手而飞,竟向闫亮等人滚去。金狼撤步后退,耳听得葛庆伦大喊:“趴下!”人影一闪,只见葛庆伦正迅捷无伦地扑向闫亮。
    只见霹雳弹在地上滚得几圈并不爆炸,烟雾却越来越多。金狼诧异地看着,正要出声询问,忽然空气中一股辛辣之气传来,口中眼中顿时如被引燃!他止不住地咳嗽,浓烟中两个人影快速跃动,兵器相交一声不绝于耳。面部已围拢黑色面罩的闫亮与葛庆伦斗得数招,只听墙根处传来田守业的声音:“师傅,这厢来!”
    闫亮抽身便走,跑到墙根处,只见田守业背转身子,一手支墙一手捂住小腹,闫亮猛跑几步腾空而起,落在田守业的肩头上,田守业的身体向下一沉,他虽然带着面罩,但头上青筋仍可清晰可见,只听他暴喝一声:“起!”身体向上一耸,闫亮的身体轻飘飘地落向高大的墙头。他回身拉住田守业,两人迅速翻过墙头,向城隍庙外跑去。
    三清观观门打开,眼睛赤红的葛庆伦气急败坏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追!”
    (58)
    马森在三人的簇拥下回到后山进入一户独门院落。院落极大,邹冲摘下马森的面罩:“马少爷饿了吧,我这便吩咐人准备饭菜,可有什么想吃的?”
    马森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随便吧。”
    不多时,饭菜便端了上来,山上的饭菜虽不精致,倒也可口。马森明显已经吃饱了,但还是在邹冲三人诧异的目光中坚持又吃了一大碗白饭。尔后拍拍肚子起身,邹冲三人随之站起,马森道:“能出去走走吗?”
    邹冲歉意地笑笑:“后山人多眼杂,马少爷若是此时出去容易引起误会,且在房中委屈则个。”
    马森的脸色很难看:“我已经帮你们找到了内奸,怎的还不放我?”
    邹冲道:“放是肯定要放的,只不过何当家的此时有要务处理,待处理妥当您便可以远走高飞,何必急于一时?”
    马森转身向里走去,邹冲忙跟在他身后,马森没好气地道:“我睡觉你也要跟着不成?”
    邹冲忙陪笑脸:“好好,不跟。少爷且去休息吧。”他望着马森的背影,嘴角浮现出一丝诡谲的冷笑。
    房间中马森倚着门慢慢软倒在地,恐惧使他的脸部异常狰狞,他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片刻后翻身爬起,在屋内四下走动,屋内没有武器没有窗户没有暗道,除了简单的床具其他一切都没有,挣扎半晌后他颓然坐在床边。外面传来邹冲三人的走动之声,他不知道这是保护还是监视。室内飞扬的灰尘在阳光下无从藏匿,马森静静地看着灰尘的飞行轨迹,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邹冲的声音:“马少爷,吃饭了。”
    午饭过后,马森仍然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中,也许是今日天气晴好,让他恢复了些许暖意。回到房间后的马森开始有所动作,他的目光在屋内扫视,最后定格在门后的一把爬犁上,想必是房间原来的主人留下的。他尽量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用手生生将把手上的包铁取下,包铁的边缘粗糙且锋利,他握在手里将包铁一角在地上研磨,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头部磨得尖锐,他用血迹斑斑的手夹住包铁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尔后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夕阳下沉,他将包铁藏在腰间,手上的血迹在被褥上擦拭干净,随后打开门,邹冲带着二人正在外面置办碗筷,桌上酒肉丰盛,却是比白天不知强了多少倍。瞧见马森主动打开门忙道:“马少爷,何当家已下令放你下山。你助何当家解除内患,何当家为表谢意,特意置办了这桌丰盛的酒席与你送行,吃完这顿饭,哥几个便护送你下山。”
    马森点点头:“有劳邹兄弟。”
    邹冲的两个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狼吞虎咽的马森,邹冲则意味难明地注视着他,包括马森在内几个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动酒,马森的动作很粗鲁,片刻间杯盘横竖,桌面上一片狼藉。邹冲将筷子扔下,与其他二人一同起身:“天色已晚,送马少爷上路。”
    寂静的山路上,四条人影沉默地穿行在林间,马森走在邹冲的身后,已是傍晚时分,依稀能看到前方的道路。马森皱起眉头:“这似乎不是下山的路?”
    邹冲没回头:“下山之路不止一条,为了避免引起误会,马少爷便跟小的走这条偏道。咱们快马加鞭,不消半个时辰便可下山。”
    马森瞪大了眼睛,目光在道路两侧逡巡。前方出现了一处土阶,邹冲一跃而上,回身伸出手:“抓紧我。”马森伸手抓住邹冲的小臂,脚底使劲被邹冲拉上土阶。邹冲回身,想要将其他二人也一并拉上来,忽然听得身后阴风向后脖颈袭来!邹冲大吃一惊,忙侧身避让,一股刺痛从脸颊传来!回身看去,只见马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密林中。
    一股血腥气冲向邹冲面门,他用手摸了摸腮边,温热湿滑的鲜血便沾在了他的手上,只气得他哇哇大叫,发足狂奔向马森追了过去。马森紧紧地攥着那块包铁,他撩动双腿没命价似地奔跑,横生的树枝抽在脸上他也无暇顾及,耳听得身后脚步声逐渐接近,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密林之中无从辨别方向,他只是依靠本能东奔西跑。
    夜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马森收住脚步,前方已是悬崖,向下望去尽是黑色,似乎择人而噬。他绝望地转身,邹冲带着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处,伤口在跑动间蕴开,脸上血迹星星点点瞧来狰狞恐怖,他抹了把脸:“跑啊,兔崽子,怎得不跑了?”
    马森将包铁举在身前,颤抖着声音:“你们并无放我之意,是不是想杀我灭口?”
    邹冲现在也无隐瞒的必要,狞笑道:“马少爷怎么知道的?”
    马森道:“若是让虎头帮帮众知道何炳天错杀齐兴泉,被人说一句刚愎自用事小,只怕原来老寨的人便要揭竿而起了,”他语带悲凉:“只恨我利欲熏心,一心只想保全性命,全没料到此节。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我咎由自取。”
    邹冲赞许道:“马少爷果然聪慧过人,只是用错了地方。不着急......”他抽出钢刀:“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反思!”语出刀至,钢刀在夜空中滑下一道寒光!  

    田守业紧随在闫亮身后,忽然他拉住闫亮:“师傅,我们要去哪里?”
    闫亮扯脱他的手,痛苦的表情令田守业为之一惊。他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向前跑去,田守业呆立半晌,随闫亮跑了下去。
    四平坊,田守业进入家门的时候,闫亮正在厨房中忙着什么。他发疯般将灶台推翻,然后将地砖用钢刀起出,露出一个木盒。他跪在地上打开木盒,露出一叠叠银票,面额不一而足。他将银票收在包袱内起身,田守业守在门口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闫亮叹息一声:“师傅......要走了。”
    田守业登时愣在原地,木木地看向闫亮,闫亮回避开他的眼神:“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没有希望,没有尽头,再往下查依旧有数不清的阴谋算计。师傅累了,不折腾了。”
    田守业颤抖着嘴唇:“师傅,眼看真相即将大白于天下,只要我们再坚持坚持,就一定可以看见希望的曙光......”
    闫亮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即便真相大白又如何,对我有什么用?官复原职,不过是夏同知抛下的让我为其卖命的饵,我如今伤痕累累,身上几无好肉,适才一战能脱身完全依赖于运气,下一场说不定便要命丧黄泉!”他上前拍拍田守业:“若你真心为我,就送师傅一程。”
    田守业仍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千般情绪翻滚。闫亮惨然一笑:“也罢,你有你的志向,即便师傅不带你入京,有此番表现刘一鸣也会举荐于你。师傅唯愿你平步青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绕过田守业走到门外,定定地盯着对面邻居的院门出神,等了半晌不见后面有动静,叹息一声举步就走。背后忽然传来田守业的脚步声,他抹抹眼眶,回身看向田守业,田守业赌气似地将脸扭过一旁:“你全身是伤,恐怕不待走出大同城,便已失血而亡了。”他绕过闫亮:“快走吧,我家曾被鞑靼细作闯过空门,这地方他们是识得的。”两人边说边走,身影消失在巷口。
    少倾邻居的院门打开,露出火狼的一张脸。

    万事足中,刘一鸣轻轻推开房门,屋内空无一人。他点燃油灯在各个房间内打转,淑晴先将老母扶在桌前坐了,转头却见刘一鸣端着油灯在里间发愣,他的脸上充满了疑惑。淑晴蹒跚着走到刘一鸣身后:“刘大人,我父亲现在何处?”
    刘一鸣的心神没来由地有些不安,他摇摇头:“你且去外面等着。”
    坑洞内昏黄的光线下,冯友林微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忽听案板挪动一声,一个微胖的身影顺着木梯走了下来,刘一鸣走到铁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冯友林:“闫亮和田守业二人到哪里去了?”
    冯友林抬眼看着他,没有回答。正在这时刘一鸣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爹!”人影一闪,淑晴踉踉跄跄地扑向冯友林怀里。冯友林猛地一惊,待看清淑晴的面貌时不由得更是一震:“淑晴?!你...你怎么?”淑晴不答,泪眼婆娑地看着冯友林的伤口。虽然田守业临行前做过简单的包扎,但纱布上仍被沁满了血,瞧来触目惊心。她转向刘一鸣伸出手:“刀!”
    刘一鸣有些尴尬,自怀中取出短刀:“淑晴姑娘,还是我来......”
    淑晴哼了一声,将短刀从他手中夺了过去,将绳索自冯友林的手足处挑开,矮身穿过冯友林的肩窝:“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冯友林疑惑地看向两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淑晴瘦弱的身体将冯友林架起,冯友林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挪动,冯友林两手攀住木梯,淑晴从洞口处向下伸出手:“爹,我扶着你。”冯友林勉力向上爬着,牵动了身体的伤口,疼痛使他面部表情有些狰狞。刘一鸣走到他身边,用手托着冯友林的屁股,将他顶上洞口。
    老妇在外间听到动静,扶着桌案站起:“淑晴,可见到你爹了?”
    淑晴抹抹头上的汗:“娘,你腿脚不便且在外面歇着,我爹这就过来。”她听到外间的脚步声,忙从炕上抄过一件外衣示意冯友林穿上。冯友林刚披在身上,老妇已撩帘走了进来。看到冯友林的背影不禁潸然泪下,紧走几步忽然一拳打向冯友林后背:“你跑哪里去了,累得我母女担惊受怕。”冯友林回身将老妇两手拉住:“没事了没事了。”
    刘一鸣将灯花挑了挑,室内的光线骤然亮起。他目视着冯友林:“冯大人,咱们开诚布公地聊聊吧。”
    (59)
    十年前宣府城外,浓雾尚未散去,欢呼雀跃的明军中,冯友林出神地看着地上倒毙的鞑靼军,目光自尸体杂乱的头发、黝黑的脸、枯瘦的双手一路向下,他的视线停留在尸体的军靴上,疑虑之色在他的脸上越来越深。忽然他蹲下身将军靴扯脱反转过来,与尸体的脚掌相贴,只见军靴超过足尖五六寸有余!
    他放下尸体左右环视,挪动到另一具尸体前,同样的乱发、同样黝黑枯瘦的肌肤,他将尸体的军靴扯脱如是操作,随即他的身体开始明显的颤抖,一股不祥之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冯将军!”冯友林猛然抬头,正迎上孙艺程充满试探的目光,他连忙起身行礼:“将军。”
    孙艺程笑道:“如今我军大获全胜,怎得不去与大伙儿庆祝,在这里作什么呢?”他几乎是强行调动脸部肌肉组装的这个笑容,在冯友林的眼中,它显得僵硬、做作且充满危险。
    冯友林忙道:“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孙艺程眼中的疑虑未减:“这些日子,你协助调遣辎重,保障前出营后勤,实属辛苦。我整日价在前线奔波,却不曾与你亲近。如今战事已平,少不得要和你叙叙,往后还要仰赖于你。”
    冯友林道:“我虽为监军,实则对战事一窍不通,若不是孙将军骁勇善战,不知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孙艺程呵呵一笑,抱拳行礼,向明军军士中走去。
    宣府中,庆祝孙艺程升任大同左卫将军的庆功宴仍在继续,孙艺程由尹世筹搀扶着端着杯子摇摇晃晃走到冯友林面前,冯友林连忙举杯站起。孙艺程虽然喝得面红耳赤,但面对监军他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仪,他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道:“冯将军,若不是你助我这场仗赢得没有这么轻松。”
    尹世筹从旁凑趣:“正是,宣府之战也有冯将军的大半功劳。”他虽是笑着,但眼中殊无笑意。
    冯友林忙逊谢道:“孙将军客气了,如今将军马上便要升任大同左卫将军,我这便祝愿将军在新的战场上再创新功。”
    孙艺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孙将军还未收到消息?”
    冯友林疑道:“什么?”
    尹世筹道:“孙将军感佩冯将军事务练达,任事勤利。已通过黄大帅向朝廷举荐,不日便要升任大同监军,与我家将军共同任事,同赴大同!”
    监军营帐,脸色酡红的冯友林注视着帐内一片狼藉,衣橱、书箱被撬开,衣物公文散落一地,显然被人翻动过。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气恼之情自心底涌出,自言自语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还把我这监军放在眼里吗?”
    他猛地伸手入怀抽出那本卷宗,他喘着粗气翻到一页定定地看着,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将其中几页从卷宗中小心翼翼地撕扯下来,回到案前取过牛皮袋子封装好,使用火漆封缄,唤入一个小太监低声交待几句,那小太监领命去了。忙完这一切他坐在漆黑的帐内,双眼定定地出神,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他挑帘出得营帐:“何人帐外喧哗......”声音戛然而止,淑晴母女怯生生地站在帐外,尹世筹站在二人身后正冷冷地看着冯友林。
    冯友林脑子嗡了一声,尹世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冯将军,为解您的相思之苦,我特意把老嫂子和侄女带了来,往后便可一家团聚,尽享天伦之乐。”

    码头上已燃起灯秋火把,江面上的风兀自带着凉意,陆先生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赵思诚走到他身后低声道:“已从府衙中紧急调派了数十名好手,藏身于江边候着,决不能让焚船之事再次发生。”陆先生点点头,赵思诚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码头外一阵嘶鸣,随即马蹄踏踏,由远及近。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支三十余人的马队疾驰而来,为首一人人高马大膀大腰圆,正是何炳天。
    他在马上作了个罗圈揖:“帮内琐事耽搁了,劳累各位久候。”
    陆先生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闷哼,何炳天也不以为意,下得马来一把抓住卢占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占奎,你辛苦了。”
    卢占奎一愣,忙笑道:“分内之事,大当家客气了。”
    何炳天点点头,回头招呼陆先生:“陆先生,既然你已按约定交出了人,我堂堂虎头帮也不能食言而肥。随我去船上验验货吧。”不由分说当前走去,卢占奎的心中打了个突突,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紧随在何炳天身后上了船。
    赵思诚拦住陆先生:“小心有诈!”
    陆先生满不在乎地推开赵思诚的手:“无妨。”
    几人依次通过艞板来到船上,何炳天跳至船舱上,捧起一把粮食举到陆先生面前:“三十万旦粮食乃我虎头帮千辛万苦历年积累,换一个马森,你们这笔买卖做得值。”
    陆先生看着米粒从他的掌缝中簌簌落下:“我不相信这些粮食都是虎头帮打家劫舍所得,你们恐怕另有粮源。”
    何炳天岔开话题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换马森吗?”
    陆先生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想。既然你已决议放粮,何必再耽误时间?”
    何炳天看着自己的手下在甲板上忙碌,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着急。”
    陆先生面色微沉,何炳天跳下船舱,拍拍手掌走向甲板:“将闲杂人等赶下船,碍眼!”手下的马贼一拥而上将船夫、伙计赶下船,只留下卢占奎、陆先生、赵思诚及一众心腹。甲板上在短短时间内已设置好了香案。何炳天注视着神色紧张的赵思诚,笑道:“不用紧张,只是拉你们做个见证。”
    他忽然转身,舌灿春雷:“卢占奎!”
    卢占奎一个激灵,勉强笑道:“大当家的。”
    何炳天道:“想必你也十分好奇为何三十万旦粮食却仅仅换得一个马森,”他根本没有指望卢占奎回答,继续说道:“这是因为马森为求活命,向我透露了一件事情——虎头帮另有内奸,老子杀错了人!他娘的,听到这事的时候老子恨不得撕了他的嘴,因为除了齐兴泉,山上仍有能力反我的唯有你卢占奎一人。”
    他的声音很生硬:“占奎,你我相交二十余年,自年轻时起我打的每一场架,身边总有你。当初接班的时候老寨的许多人不服我,也是你出马挑的旗这才将他们威慑住,那时我边给你擦血边心下起誓:这老兄弟可不能就这么没了,老天爷把你派到我身边,我得珍惜。”声音有些发颤,他停顿了片刻:“所以马森跟我说帮内有内奸,我是坚决不信的。我就敢舍下三十万旦粮食,赌我兄弟的清白。”
    他看着卢占奎,卢占奎此时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他沉默地回视着何炳天,何炳天道:“秦志冠那晚逃脱之时,能够顺利避开岗哨没有走岔路,并非运气冲天全赖有人提醒。”他慢慢摊开手掌,众人看得分明,乃是几颗紫色花生壳。何炳天道:“这是我夫人闲来无事自家种得,除此一家别无分号,你那日匆匆与我吃完酒,便已定计在心,沿途撒上果壳已做导引。这东西无论落在草中,还是路边,若不是有意寻找,实难发现。随后便在夜间将此法告知秦志冠助其逃脱,是也不是?!”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船下忽然传来惨叫声,赵思诚扶着船帮,只见卢占奎带来的人纷纷倒毙在血泊之中。何炳天的手下收起带血钢刀,静立在艞板旁。赵思诚急得就要下船,陆先生一把拉住他,摇了摇头。
    卢占奎好似没有听见,他举步上前,手抚着香案:“这便是为我这叛徒准备的吧?”
    何炳天太阳穴青筋暴出,但还是压抑着情绪:“你为何叛我!”
    卢占奎道:“也许是对你有意偏袒何并健,欲立其为继承人感到不满,也许是见惯了你表面仁义暗地里忘恩负义感到心寒,也许仅仅是贪图秦志冠每月提供的孝敬。事已至此,我没有什么好说,悉听尊便。”
    他平静的态度激怒了何炳天,只听他冷笑道:“很好。知道我为何傍晚才来?”
    卢占奎一愣,旋即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难道你......你......”何炳天桀笑道:“你猜得不错,既然我已知道你的背叛,那你的帮中死党便留不得了,甚至你的一妻一妾三个儿子尽皆在我的刀下做了亡魂,可怜他们临死前还唤我一声叔叔,哈哈!哈哈!”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夜空,卢占奎目眦欲裂须发皆张,口中喊道:“我杀了你!”,忽地揉身而起,快捷无伦地攻向何炳天。何炳天早有防备,举双掌相迎,两人插招换式斗在一处。虽然卢何二人对彼此的功夫极为熟悉,但盛怒之下的卢占奎心浮气躁,手脚失了分寸,被何炳天觑到空处,一脚揣在腰眼处。卢占奎的身体倒飞出去五六丈有余,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手指何炳天,张口欲言,忽地一口血喷将出来,只觉得头晕目弦翻身栽倒。何炳天一挥手,马贼围上卢占奎。
    赵思诚身形一动,便要出手。陆先生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你要作甚?”
    赵思诚低声急道:“怎么说卢占奎也是帮官府做事,不应得到如此下场。”
    陆先生道:“这也是虎头帮帮内之事,若是你想插手,何炳天能让你活着下船?”
    赵思诚顿足道:“那便不管了吗?”
    何炳天轻蔑地扫视二人一眼,卢占奎已被拖到香案前,他走到卢占奎面前,掏出牛耳尖刀:“念在你与我兄弟一场,老子给你来个痛快。”
    卢占奎闭上眼:“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何炳天狞笑一声,尖刀猛地刺向卢占奎咽喉!夜空中破空之声传来,一枚铁镖挟风势准确地打在刀尖上,只听“叮”地一声尖刀脱手而出!一道人影从临江一侧飞身扑向何炳天,何炳天未及回神,只觉得后背刺痛,已是中了一刀!他急忙前扑钻入香案之下,从另一侧站起,回身看去,众马贼持刀围在他身前,对面秦志冠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60)
    秦志冠拉起卢占奎:“能动吗?”
    卢占奎扶着腰站起:“死不了。”情绪低沉,了无生气。
    秦志冠看向身侧的陆先生:“姓陆的,我们有一笔账要算。”赵思诚脸色有些僵硬,陆先生则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手指指向何炳天。
    何炳天分开马贼,阴恻恻地笑道:“秦大人果然命硬,马森那一刀扎得实在,可还是让你逃脱了性命!”秦志冠怒火大盛不再多言,钢刀挥舞砍向何炳天!何炳天举刀迎上,二人在狭窄的甲板上打将起来,秦志冠新伤未愈,面对何炳天势大力沉地压迫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何炳天见状心中大喜,手中一柄钢刀舞得上下翻飞,秦志冠更是难以招架。何炳天忽然虚晃一招,抬脚踹向秦志冠迎面骨。秦志冠撤步闪身,何炳天变砍为削,刀尖从秦志冠咽喉处横划而过,秦志冠忙矮身躲避,岂料气势汹汹的刀锋忽然戛然而止,悬停在秦志冠头上方!吓得秦志冠变了脸色,何炳天狞笑一声,刀身下压,直奔秦志冠后脑而来!
    秦志冠避无可避,暗道:我命休矣!闭上双眼等待灭顶一刀,内心却出奇地平静。眼见何炳天便要得手,忽觉腰后一阵钻心的刺痛,他急转身,刀势随身而转,劈向后方偷袭者,耳听得后者一声惨哼,翻身倒地,却是卢占奎。
    何炳天趋前几步,右手摸向腰后,倚靠在船帮上,他咬着牙看向卢占奎,转向手下怒喝道:“给我杀了他们俩!”马贼们一拥而上,向秦志冠和卢占奎围攻过来,卢占奎吃力地起身,胸腹处已是鲜血淋漓,两人背靠着背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一时场面混乱不堪,陆先生一扯赵思诚:“走!”
    赵思诚却一抖袖子,自怀中抽出一只响炮捻着了,天空中一盏烟花绽开。尔后抽出钢刀攻向何炳天,何炳天冷笑一声:“留人!”船下静立的马贼闻声而动,齐齐向艞板涌来,陆先生大惊失色,忙飞起一脚将艞板踹向江中!
    何炳天钢刀如泰山压顶般向赵思诚袭来,赵思诚勉强接得两招,已感到虎口发麻,情知自己不是对手,只要咬牙坚持。那边厢秦志冠和卢占奎与众贼也战至酣处,正在难分难解之际,江面上几艘快船掠波而来,向头船围拢过来,船上的快班衙役半蹲着,腰间挂刀,手里转动飞虎爪,在离头船还有四五丈左右时,飞虎爪脱手飞出,咔哒咔哒之声脆响,勾住头船船帮,捕快腾空而起,借势向船上攀登。
    何炳天已有所察觉,忽地爆喝一声,刀势如虹压向赵思诚,刀刀扎向要害!赵思诚狼狈地接招,走不过两招,被何炳天一刀削中小腿,疼的他浑身一哆嗦,身体踉跄着向后倒去。何炳天冷笑一声,也不去追他,走向秦卢二人,伸手揪住一个马贼的后脖领子:“滚开!”将他扯到一旁,两手擎刀攻向卢占奎!卢占奎慌忙举刀格挡,只听铛地一声响,卢占奎单刀脱身飞出。何炳天势大力沉的一脚踢中卢占奎,将他踢得飞起,与赵思诚倒作一团。秦志冠见状大惊失色,挽了个刀花,向何炳天砍来。
    何炳天身形急退,将刀刃架在赵思诚脖子上。这时捕快已陆陆续续攀上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就要上前夺人,何炳天手中钢刀一抖,赵思诚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印,捕快不敢再动。双方人马在拥挤的甲板上紧张地对峙着。
    何炳天挑衅似地瞧向秦志冠以及从角落中走出的陆先生,秦志冠指着何炳天:“把人放了!”
    何炳天嘴边一丝冷笑:“你说了不算,”他转向陆先生:“你说呢?”
    陆先生道:“放了赵大人和卢占奎,换你一条生路。”
    何炳天道:“姓赵的可以放,卢占奎跟我走。”陆先生知道一旦让卢占奎跟何炳天走会有什么下场,但他几乎没有犹豫:“可以。”何炳天点点头,只见秦志冠将刀掷在地上,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这人我保了,何当家,划个道吧。”这便是要用江湖规矩了结。
    何炳天一愣:“这个人你保不了。”
    秦志冠忽然高声道:“左右官差听了,我乃锦衣卫总旗秦志冠,若今晚没有我的命令,私放虎头帮首恶,视同谋反,我办你个满门抄斩!”
    众捕快神情皆是一紧,锦衣卫凶名在外,对于秦志冠的话心存疑虑的有之,但却绝没有胆子以身试法,不由地握紧手中的武器。
    秦志冠看看地上虚弱的卢占奎,再次说道:“划个道吧。”
    何炳天眯着眼睛看看卢占奎,再看看他,忽道:“你若强出头也并非不可,但若是让你这么轻易地将人带走,太不合规矩,”他抽过身边马贼的钢刀,拍在香案上:“江湖事江湖了,留下一条胳膊吧。”
    卢占奎猛地抬头,却见秦志冠已擎刀在手,反转刀刃,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左臂削去!只听噗通一声,秦志冠的左臂齐根而断,登时血流如注!卢占奎道一声:“我操!”手脚并用地爬起,脱下外袍给秦志冠包扎止血。夜色之下的甲板上静悄悄地,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只听到秦志冠粗重的喘息声,他的脸上几无人色,苍白得可怕,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卢占奎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又何必......”
    秦志冠虚弱地笑笑:“老卢,你虽然与我偷奸耍诈,但毕竟救过我性命,我这人不爱欠人情,这便还了你。”
    何炳天呆呆地看着,半晌他咬牙道:“我们走!”

    虎头帮后山,何炳天疲惫地进入家门,守卫忙行礼:“当家的。”何炳天脚步一顿:“夫人睡下了吗?”守卫道:“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八成已睡下了。”何炳天道:“下午没让夫人出门吧。”守卫道:“夫人听见外面乱糟糟的曾想出门查探,被我们劝阻回去了。”何炳天点点头,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何氏正在油灯下枯坐打盹,何炳天放轻了脚步,何氏还是醒了过来,她起身道:“当家的,还没吃饭吧。”
    何炳天摆摆手,不耐烦地道:“不吃了。”
    何氏匆匆跑向厨间,片刻后返回时手里多了个食盒,将饭菜取出:“我见你忙碌了一天,下午更是召集了不少弟兄,外面乱哄哄的。可是要和官军开战了?”
    何炳天愣道:“是...是啊。咱这草籽山虽然易守难攻,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布置一番,不给那群王八蛋可趁之机。”
    何氏道:“那卢家嫂子和几个侄子也不见踪影,都是备战去了吗?”
    何炳天道:“正是,娘子切莫忧心,如今咱们虎头帮兵精粮足,莫说这些官军,便是再来十倍,我们也不怕的。”他走向桌前,借机转移话题道:“娘子的手艺渐长,把我馋虫都勾起来了,看看你做的什么好菜?”
    走得近了不禁一愣,只见桌上乃是一碗米粥、一叠干菜、两张面饼。他指着饭菜,疑道:“娘子,这...这是?”
    何氏取过桌上酒壶给何炳天斟满:“那年你刚来山里时,山里还不富裕吃的便是这些,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吃得惯?”何炳天皱了皱眉,烦躁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何氏瞧在眼中只做不觉:“我爹当年任阳谷县典史,因为得罪了上官,便要致我全家于死地。我爹为了能保住我们娘俩的性命,逼不得已落草为寇,老债主当年有命,虎头寨只求自保,绝不打乡亲的主意,更不得招惹官府,这句话我爹守了一辈子,你为人慷慨仁义,热情厚道,我爹临走前便将债主之位给了你,病榻之前他老人家千叮咛万嘱咐,你当年可听进去了?”
    何炳天取过酒壶自己斟满仰脖喝了,将杯子在桌上重重一顿:“娘子,为夫心忧战局,不打紧的话留着日后再说吧!”
    何氏仍不依不饶道:“当年我爹走后的前几年你还能把控自己。哪知自从那个武同舟来过之后,你便如同换了个人,一门心思地壮大帮派,妄想称霸一方。好好一个虎头帮被你搞得乌烟瘴气,不仅为祸乡里,更三番五次挑衅官府。那个武同舟存的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
    “啪!”一声脆响,何炳天将杯子摔在地上,脸色很难看:“不要再讲了......”
    何氏并没有被吓到,长叹一声:“欲望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你为了私欲残害弟兄手足,为了夺权不惜牺牲我娘的性命,何炳天,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何炳天霍地站起,哆嗦着指向何氏:“你,你......”忽然头部传来一阵眩晕,正要张嘴呼救,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出捂住他的嘴!耳边响起马森阴恻恻的声音:“大当家的,别来无恙。”何炳天的身子剧烈挣扎,马森瘦弱的身板整个贴在何炳天的身后,手脚并用缚住何炳天,但仍被他庞大的身躯带得东倒西歪。渐渐地,何炳天的挣扎越来越弱,软倒在地。马森瘫坐在他旁边,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何氏身背包袱从内室转出,手里拿着一床棉被丢给马森,马森将何炳天包裹在被中。他抬起头:“为什么不让你老寨中人做这件事?”
    (61)
    何氏不答,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只听门外噗通噗通几声闷响,随后敲门声响起,何氏快步走向院中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空无一人。她用脚在地上拨动泥土擦了擦,掩去血迹,回身道:“跟我来!”马森扛起棉被,街上除了偶然遇到的巡逻小队之外,几乎没有人走动。马森手托着肩上的棉被,在何氏的背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拐过一处山洼,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却是一片坟场,土包墓碑林林立立,瞧来极为渗人。马森只吓得牙齿打颤,紧走两步靠近了何氏,两人在错落的坟前兜兜转转,最终在两块并肩墓碑处停下。
    何氏跪倒在地,从背后解下包袱,拿出两盏白烛点燃,拿出一壶酒洒在地上,随后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女儿不孝,累得母亲惨死......有负父亲所托一致虎头帮危在旦夕云云......”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半晌她起身看向马森:“把当家的放出来。”马森忙将棉被摊开,露出何炳天,何氏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刀丢给马森,马森错愕道:“这......这是作甚?”    
    何氏道:“我老寨人素来不同意与官军为敌,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能守得住山门,也必然会死掉很多弟兄。而官军既然已知道我虎头帮老巢所在,又岂能善罢甘休。为山寨计,我也不能再允许当家的作孽了,你父亲既然是马文彪,这便好说话了,希望你能将山寨的意思带回官府。”她的声音在夜空中幽幽传来:“取下当家的首级,这便是虎头帮的诚意。”
    马森失声道:“什么......你说什么?!”先惊后喜,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
    何氏不再说话,马森仍不敢相信,一把抓过短刀,目光探询地看向何氏,何氏扭过脸去。马森注视着何炳天的面孔,短刀在空中挥舞了几次,但手抖索地厉害,何氏皱了皱眉,从地上捡起酒壶递给马森,马森仰头饮尽,将酒壶丢出去,定定地看了何炳天半晌,忽然用力剁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森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走向寨门,此时的他被一股巨大的喜悦占据,包袱中何炳天的首级便是他的免死金牌,甚至运气好的话还能因此封赏呢,对未来的幻想使他的脚步轻飘飘地如踩在棉花上。山寨门口早有老寨的人等候,见他到来忙拉住他的胳膊,绕过席地而卧的马贼来到门旁,近处的马贼听见动静,起身查看:“王头,这是......?”
    王头一瞪眼:“睡你的觉!”那人吐吐舌头,不敢再发问。
    就在王头拉开门的一瞬间,忽然山道上有人高呼:“何大当家的遇刺,抓叛徒!”
    马森变了脸色,眼见王头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右手正摸向腰间钢刀,他忽然一把推倒王头向门外跑去。这一声喊自然引起了官军的注意,刘班头一骨碌爬起,命令阵前数名弓手:“敌袭!备射!”弓手张弓如满月,目光炯炯地盯着寨门的变动。
    门口的马贼起身向马森追去,马森被这一变故吓得心惊肉跳,没命价似地向官军阵地跑去,耳听得身后脚步声渐进,张嘴呼救却只发出嗬嗬之声,心念电转忽然便想起何氏给他喝的那壶酒。情知自己中计,正慌乱间,只听身后马贼忽然齐声高叫:“杀官军!”“杀官军!”
    刘班头听得真切,忙道:“马贼袭营,放箭!放箭!”离弦之箭排山倒海般射向马森,马森拼命想喊出:“我是马森!”一支箭羽带着呼啸声正中他的面门,随后更多箭簇击中他的身体,将他带得向后跌飞!身后的马贼却像事先排演过一般,高喊之声便齐齐卧倒,在经历过一轮排箭之后便起身向后跑去。
    山道上某个隐蔽的角落,何氏冷峻地看着寨门前发生的一幕,低声向身旁之人道:“如果想与官府议和,当家的必须得死,只是动手之人不能是山寨中人。老寨的弟兄和新进的弟兄素有嫌隙,若让人知道是老寨的人动的手,不等官府招安,恐怕寨子里的兄弟早已自相残杀了。”她看着战场上的马贼已跑回寨中,“哐当”一声寨门关闭,转头吩咐道:“三叔,不要等寨中兄弟醒过神来,明天你便下山和官府接触吧。”
    夜风吹过,马森仰面躺着,即使在中箭时仍然没有松脱手中的包袱。他的眼神逐渐灰暗,空洞地看着夜空。今晚无月无星。

    “嘭嘭嘭!”郭记药房的门板被敲得山响,郎中边披外衣边应道:“来了来了!别敲了!”他刚将门板打开,卢占奎便背着昏迷的秦志冠闯了进来,身后的赵思诚向郎中喊道:“快!救人!”郎中忙点燃蜡烛,只见秦志冠面色苍白,左臂齐根而断,断臂处草草地用衣物包裹着,鲜血顺着衣角低落在地上,郎中吓了一跳:“这边来!”指引着卢占奎走向后进,将秦志冠放在榻上,取过药箱,抽出剪刀先将秦志冠的衣服剪除,将骨刺、残肉小心地清除干净,随后将食盐加入清水冲洗,再用金疮药涂抹在伤口,最后以纱布包扎妥当。做完这一切已到寅时,郎中擦擦额头上的汗,目光停留在秦志冠的脸上:“这不是下午跑出去的病人吗?怎么出去一趟却把胳膊丢了?!”
    赵思诚舒了口气,站起身对卢占奎道:“卢当家,好生照看秦大人。我这厢还有事情料理只能先走一步。等他醒了...替我说一声抱歉。”卢占奎点点头。
    青州府衙,陆先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中,忽见人影一动,连忙点燃火折,烛光掩映下马文彪正端坐在厅中。陆先生放松下来,喜道:“恭喜大人,五十万旦粮食如数入库,青州府按时完成粮饷征收。”
    马文彪淡淡地点头:“如此甚好。”
    陆先生疑惑地看着他,笑容逐渐淡去:“大人似乎不高兴?”
    马文彪注视着陆先生,缓缓道:“用我亲子换得的粮食,做父亲的与其说高兴,倒不如说羞耻了。”
    陆先生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如此说来,赵思诚还是告诉了你。”
    马文彪的神情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陆先生,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焕章,即便马森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但也不至于将他拱手让于马贼任其凌辱。”
    赵思诚匆匆赶到府衙,正要迈步入内,忽听街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府衙而来,他停下脚步,片刻后刘班头的身影出现。
    房内,即便被马文彪说破实情,陆先生的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何炳天要马森,并非是杀他,而是有事相求,事后便会放马森远走高飞,”他凝视着马文彪:“大人,马森奸杀妇人终是死罪。若是能就此隐姓埋名,起码能保全性命,苟活一世。”
    正说到此处,赵思诚和刘班头忽然推门而入,赵思诚看了眼陆先生,双双向刘班头行礼道:“听联福说,您来找陆先生了。”
    马文彪蹙眉道:“草籽山出了什么变故?”
    刘班头神情凝重道:“回禀大人,何炳天授首!”
    马文彪惊得站起身:“哦?!”
    刘班头道:“马少爷于草籽山行刺何炳天,带着何枭的首级返回。”
    马文彪讶然,半晌后双掌一击:“真有他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情:“我儿现在何处?快到他来见我!”
    殓尸房,马文彪颤抖着双手揭开白布,马森的遗体已经过仵作修容,马文彪轻抚过马森平静而苍白的脸,脑海中闪回过马森自小到大与自己的每一场对话,眼泪扑簌簌落下。在两父子有限的交集中,愤懑、委屈、冲突似乎是他们交流的主题,而这一切又不由使中年丧子的马文彪更加伤感。
    陆先生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门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进入殓尸房。赵思诚站在离他不远处,手一直放在腰间,充满警惕地注视着陆先生的一举一动。良久,马文彪走出门外,陆先生迎上前去:“请大人责罚。”
    两人的视线在逼仄的殓尸房外交汇,良久马文彪挥挥手:“你护我周全,于我有恩;阴害我儿,此仇我与你不共戴天。”他低头思索,眼神忽明忽暗,内心挣扎良久,终是说道:“马某人感佩你肝胆相照,但今日你我缘分已尽。你走吧,但愿你我他日永不相见。”
    赵思诚讶道:“大人!”难以置信地看着马文彪。
    陆先生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忍,忽然跪倒:“大人,此事确实因我之过,导致马森身死,治我的罪,将我法办吧。否则...否则......”他说不下去了,低垂的头让人看不到其表情。
    马文彪长叹一声,拂袖离去。良久,陆先生从地上爬起,望着马文彪离去的背影怔忪出神。赵思诚并未随马文彪离去,他注视着陆先生表情,似乎想要窥到什么。
    (62)
    郭记药房,顾晓阳将汤药端至秦志冠嘴边服侍他饮了,这才轻声道:“已跟蒋大人通禀了,大人因身体原因需就地静养,济南府赴任不急在一时。”不由自主地看向卢占奎,心中不免有所芥蒂。秦志冠依靠在榻上恍似未闻,他转向卢占奎:“老卢,今后的路怎么走,有打算吗?”
    卢占奎苦笑道:“我的妻儿已被何炳天杀害,如今已是孤家寡人,既然官府开恩不予追究,我想还是先回家乡,务农或者经商,总归是一条活路。”
    秦志冠道:“你已不是匪,我这副样子日后也做不得官。小弟诚心祝福,望你事事顺遂。你我这便别过吧。”
    卢占奎讶然地看向他,秦志冠坚定地回视着他。卢占奎慢慢地伸出手和秦志冠的右手紧握,秦志冠虚弱地笑道:“我有晓阳照顾,你大可放心。”卢占奎缓缓点头,只见秦志冠左臂已空空荡荡,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嘴唇翕动:“保重!”
    顾晓阳将卢占奎送至门外,回来时秦志冠仍是呆呆地望着门口。顾晓阳稳定着情绪:“大人累吗,再歇歇吧。”秦志冠收回目光:“晓阳,那日你说锦衣卫中有人告知你追踪到季迎祥的下落,因事发突然我并没有细想,按照你给的方向果然便找到季迎祥,顺利找到密匣。”
    顾晓阳没有领会到秦志冠的意图,只是顺着秦志冠的意思说道:“正是,可见老天有眼让我等将这厮成功擒获。”
    秦志冠摇摇头,他的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那个木马玩偶,他轻轻地摩挲着。自刘巧儿死后他一直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直到昨晚为救卢占奎自断一臂之后,知道自己升迁无望,反而内心得以清明,得以将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从头至尾串联起来。他仰头问道:“这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顾晓阳挠挠头回忆道:“那晚季迎祥火烧粮船,官府便发下海捕公文,锦衣卫自然也收到协查通报,暗遣各路密探协助排查。翌日晚间我在饭堂吃饭,高勤培等人便坐在我身后一桌,席间交谈透露已发现季迎祥踪迹,似乎在寿光县一带活动。我怕引起他们的怀疑,待几人吃完饭离席后,我便将消息告知了大人。”
    秦志冠思索着:“未必是高勤培泄露了消息。”
    顾晓阳疑道:“此话怎讲?”
    秦志冠摇摇头:“你带几个心腹弟兄盯紧高勤培,”不知为何,那晚在翠香园中蒋虎斌、高勤培和高妈妈对话的场景一直萦绕在脑海之中:“蒋大人心思缜密,又是卫中老人儿,你们的手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于秦志冠的安排,顾晓阳感到费解,尤其话中透出的意思更是让他不寒而栗:“大人,您这是......?”
    秦志冠道:“去吧,有任何风吹草动及时通报于我。”他讳莫如深地道:“但愿我的判断是错的。”
    陆先生从客栈中走出,他在门口整理衣服,同时眼睛机警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待确认安全之后他走下石阶汇入人流。在他身后赵思诚隐藏身形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前日马文彪与陆先生话别后,陆先生便搬离了府衙,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急于离去的意思,反而选择在客栈住下。赵思诚得到手下通报,心中不免疑虑更甚,本意想告知马文彪,但马文彪已在昨日便去了草籽山。赵思诚心下权衡,还是决意亲自探个究竟。
    人群中的陆先生忽然回头,目光在迎面而来的人脸上扫视,半晌他回过头向前走去。人群后方赵思诚从水果摊前回过身,轻舒了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陆先生逐渐偏离大街拐进一处坊门,赵思诚认得该坊,正是金德坊。
    赵思诚小心翼翼地靠近坊门向里望去,只见街道之上寥寥数人,陆先生已不知所踪。赵思诚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在坊里穿梭寻找。拐得两条街,仍不见陆先生踪影,正在不知所措之间,忽听前面巷子里嘭地一声响,似是关门之声。他心中一动循声摸了过去,只听院内隐隐约约传来交谈之声,他蹑足潜踪凑近院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只听陆先生的声音传来:“既然你已亲自验过货,答应我的东西可带来了吗?”
    另一个声音传来:“陆先生既然知道那东西事关重大,我又怎么能随意带在身上呢?”赵思诚只觉得这人颇为熟悉,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来是谁。
    陆先生哼道:“我时间已经不多,不要妄图挑战我的耐性,否则只教你们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那声音道:“陆先生稍安勿躁,那东西在你眼里性命攸关,若是落在朝廷手里,也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我家大人衷心为国,心中委实难决......”
    陆先生截断道:“所以你们便要漫天要价?”
    那声音嘿嘿两声:“按说你布置在城外的二十万两已然不少,但我家大人乃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你做这笔交易,陆先生想必也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我家大人让我告诉你......”声音低了下去。
    赵思诚心内着急,身子不由自主地靠向院门,只听吱呀一声轻响,虽然轻微,但在院内院外之人听来不吝于晴天霹雳,院内声音大喝:“谁?!”赵思诚摸向腰间钢刀,忽然身后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就在院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醉汉噗通一声栽了进来,身后起哄声四起,几个醉汉满脸通红尽是醉意:“黄四,你的酒量比娘们还不如。”“老黄,你到家了且躺下睡吧。”门内陆先生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回身道:“喝醉酒的。”在他身后高勤培走出,他皱眉看着这几个东倒西歪的醉汉,呵斥道:“滚!”几个醉汉忙不迭地上前搀起黄四,陆先生注视着他们的眼神,默不作声地看着几人趔趄离去。
    邻院中站着几个精壮的汉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地上蹲着的三人,那是一男一女以及幼子——这栋房子的主人。顾晓阳已放开了赵思诚,两人紧紧地贴着院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许久之后,高勤培和陆先生的身影离去,顾晓阳又等了些时间才道:“人走了。”
    赵思诚疑惑地看着顾晓阳:“怎么回事?”
    顾晓阳的脸色很难看,咬牙道:“若不是你我便已知晓了对方的计划,如今功亏一篑......”他忽然扯住赵思诚:“跟我走。”
    郭记药房,顾晓阳咬着牙陈述了事情经过,随后恨恨地指着赵思诚:“赵大人若不是从中捣乱,陆先生和高勤培的行动便已被我侦知了,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思诚一把年纪,被个半大小子指着鼻子骂,又是好气又是好气。
    秦志冠看着赵思诚脸色不好看,阻止道:“晓阳,不得无礼。赵大人只是一时不察,但至少没有露出马脚,于行动无碍。”他转向赵思诚:“赵大人,你是怎么跟踪到那里的?”
    赵思诚对秦志冠还是保持着尊重的,闻言忙道:“说来话长,陆先生为人忠奸难辨,前几日更是与枭首何炳天设计秦大人以马森换取青州府粮饷,以致马森身死,”说到此处,只见秦志冠目瞪口呆,一张脸上泛起红晕,苦笑道:“正是,马森现已死在草籽山阵前,虎头帮已派人下山和谈。马大人感念陆先生功劳不忍责罚,只是将其逐出府衙。此人行事偏激,我恐其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便命人留意他的行踪,这才追到金德坊”,秦志冠抿着嘴陷入了沉思。赵思诚看着面前这个独臂的年轻人,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他已经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变成了如今的饱经风霜,对于秦志冠的遭遇他未必能感同身受,但他知道若是自己遇到这一切,说不定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半晌秦志冠抬起头道:“马大人是否曾在首次攻打草籽山后令你寻找擒贼名录?”说的却是另外一个话题,赵思诚愣了愣,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秦志冠疑惑道:“按说擒贼名录在草籽山一战后便已失去效力,为何马大人和陆先生还要费劲心力获取呢?”他盯着赵思诚,忽然心中一动:“赵大人,我们需要找人解惑了。”
    @逃跑的车票 2021-08-03 19:44:13
    昨天为什么没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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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加班,见谅见谅
    (63)
    室内再一次陷入昏暗,刘一鸣将灯花挑了挑,冯友林伸手握住老妇的手紧了紧,继续说道:“孙艺程生性多疑,在我随他去大同的前几年里,用尽各种机关算计试探于我,甚至扮作朝廷暗使,诓骗我乃是朝廷派来暗查真相的。我一时不察竟然上了当,结果......结果他竟然将淑晴和我娘子的手筋脚筋齐齐挑断,以此威胁我交出遗失卷宗!”
    呜咽之声自角落传来,淑晴捂着脸,泪水仍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冯友林的声音颤抖着:“可我知道,孙艺程至今还留着我们一家三口,便是因为他还没有拿到卷宗。若是当真让他拿到,我们也便没有倚靠任凭他人鱼肉宰割。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相信过其他人。”
    刘一鸣听得心有戚戚,他稳定着自己的情绪:“卷宗中遗失的那一页究竟记载着什么?”
    冯友林缓缓道:“不是一页——大捷之后我便迅速在万平镇调查暗访,发现罹难者多为万平镇附近乡民,经过不懈努力共录得口供一十六份,其中更有五名里长或乡绅的陈词,皆抄录于卷宗之上。粗粗统计下来,那场灾难的受害人共计一千五百多人。”
    刘一鸣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年那五人进京告御状,被夏千言秘密处理后,密令他前往镇中调查,到得万平镇才发现此地居民大多数男丁都已不在,因那时鞑靼人占据此地,是以大家皆以为是惨遭鞑子的毒手。如今想来这事虽然确实为鞑子所为,但其中的目的更多的乃是掩人耳目。想到此处他将身体前倾:“那卷宗现在何处?”
    冯友林看看淑晴,再看看自己的妻子,见二人向自己齐齐点头,他不再隐瞒。

    虽然已到晌午,郭记药房的门板仍未下板,街面上几个精壮的汉子游走,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来往行人——这是赵思诚从府内抽调的几名心腹捕快。炉子中煎的药已经沸腾,浓烈的药材味在封闭的室内显得尤为强烈。马文彪坐在榻前,赵思诚则倚着门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在经过了短暂的尴尬之后,秦志冠率先打破了沉默:“那日从草籽山下来,陆先生曾私下许诺如果我能助其找到密匣,便可将马森交给我,”这事马文彪即便已从赵思诚处听说,但面色仍不由一紧,秦志冠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说道:“我通过现场遗留的一方手帕判断出马全曾在身死当晚出入过翠香园,顺藤摸瓜之下查到马全的姘头名唤孙红,其时孙红已不知所踪,生死难料。老鸨交待孙红在失踪前曾应季迎祥之邀,为张大财家宴提供歌舞助兴,当晚宴后孙红由季迎祥护持返程,自此下落不明。”
    赵思诚皱眉道:“难怪你能迅速锁定季迎祥,原来还有这番典故。”
    秦志冠转向马文彪:“马大人,据说密匣中曾记录剿匪方略,但那日我与马森被掳上山,官差已摸索到草籽山的确切定位,况且密匣已被马贼探知,按理来说那方略便已失去意义。为何你与陆先生仍紧追不放?”
    马文彪不为所动,眼神定定地看着沸腾的炉火。
    赵思诚瞧了马文彪一眼,向秦志冠问道:“当日季迎祥潜逃,官府撒网追捕仍是让他逃脱。若不是你在海边将其擒获,恐怕他便要远走高飞了。”
    秦志冠却摇摇头:“他跑不了的,”他边思索边道:“自从草籽山下山之后,我便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似乎有一支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局势,而你我都只是局中人,任其摆布而已。”
    他直起腰:“马大人,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顾虑,仍不肯将真相据实以告。但我可以确信地告诉你,如今形势已越来越不受控制,事情的发生很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马文彪终于抬起头,探询地看向秦志冠,眼底的焦虑显然易见。
    秦志冠也不迫他,平静地道:“左右无事,我心中有一想法便说与大人听听。我们基于一种假设,假设那密匣中不仅有剿匪方略,更有一件对大人生死攸关的东西,”马文彪的瞳孔急剧收缩,寒芒星闪,连赵思诚也皱起眉头细心听着:“马全本意只是盗取剿匪方略,却无意中将那东西也带了出来,他将密匣交给孙红,计划由孙红带上草籽山。”
    赵思诚插话道:“可是何炳天却说他并无收到密匣。”
    秦志冠探口气:“是的,他没有。因为孙红将密匣交给了蒋虎斌!”
    嘶嘶两声冷呼分别来自于马文彪和赵思诚。

    饭堂中,顾晓阳殷勤地将高勤培让至桌旁,向高勤培讨好地笑笑:“高大人,什么时候得闲肯赏脸与小弟吃个饭?”
    高勤培盯着顾晓阳的笑容,他似乎猜到了顾晓阳的心思,略带得意地看向周边下属,下属们回之以了然的笑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顾晓阳:“顾老弟,你这是作甚,若是让秦大人知道,岂不影响我与他的交情?”
    顾晓阳保持着僵硬的谄笑,低声道:“大人不是不知,秦大人断了左臂,锦衣卫如何能留他吃闲饭?大人智勇双全,小顾佩服之至。若是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凭大人吩咐,火里火里来风里风里去,皱一下眉头便算我没有卵子。”
    高勤培哈哈大笑,对顾晓阳的投诚他感到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很期待将顾晓阳带在身边时时打压任意欺辱的未来,对于昔日跟在秦志冠身后的狗腿子,他是有足够的热情和耐心折磨他的。想到此节,便笑着拍拍顾晓阳:“顾老弟,你我同为锦衣卫,自是要相亲相爱。若是碰到难处,我给你出面。”这便是接纳他了。喜得顾晓阳眉开眼笑:“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在翠香园摆下酒席,哥几个同去,我请大人一醉方休。”
    高勤培沉吟道:“今晚嘛......我夫人要回趟娘家,”他算着日子:“后天一早便可返回,这样,咱们便定在后天晚上,如何?”
    顾晓阳喜道:“使得使得。”
    郭记药房内的谈话仍在继续,此时的马文彪已面如死灰,秦志冠平静地盯着马文彪:“若我所料不差,翠香园乃是由蒋虎斌布置的暗桩,孙红便是其掌握的一名女间。”
    赵思诚怔怔地听着,忽地一拍大腿:“连上了!孙红是双面谍,既是虎头帮的女间,又服务于蒋虎斌。”
    秦志冠点点头:“所以孙红在拿到密匣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传到虎头帮,而是通知蒋虎斌。”
    赵思诚道:“那跟季迎祥有何关系?”
    秦志冠道:“季迎祥与孙红的交集纯属巧合,但是却被有心人利用。我想自从我将翠香园的见闻通知陆先生之后,陆先生比我更早意识到翠香园为锦衣卫所控的事实。所以他便将我的思路引向季迎祥,自己则暗中联络到蒋虎斌。由蒋虎斌通过某些手段操控季迎祥出逃,所以季迎祥才能躲开官府层层搜捕。并将消息透露给我,由我取回密匣,此事自然便宣告结束。”
    赵思诚不由叹道:“好深沉的计策。”
    秦志冠却看向马文彪:“马大人,我虽然不知那东西是什么,但陆先生出价二十万两,必然非同小可。眼看蒋虎斌和陆先生的目的便要达成了。我虽对马森恨之入骨,但对你在青州府的所作所为还是钦佩的。如今我左臂尽断,再在锦衣卫立足已绝无可能。若你信得过我便将真相告知,秦某人说不得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马文彪回避开秦志冠的眼神,后者的表情逐渐转为失望:“如此,请回吧。”
    忽然门口传来响声,室内三人俱是一惊,赵思诚忙凑到门缝中向外观瞧,随即卸掉门板,顾晓阳一脸焦急地入内,向秦志冠行礼:“大人,高勤培动手之日便是今晚!”
    马文彪浑身抖索了一下,绝望之色布满面孔。赵思诚顿足道:“大人,别再犹豫了!”忽然马文彪头抵门板,“哐哐”撞个不停,唬得赵思诚大惊失色,忙和顾晓阳拉住马文彪,只见马文彪额外已是殷红一片。他挣脱开两人的搀扶,走到秦志冠切近一躬到地:“请秦大人救命!”
    (64)
    万事足中,冯友林的声音有些萧索:“我少时沉溺赌博耍钱,娘子的劝说也听不进耳。终于得罪了仇家,为了不给家人招祸一狠心便入了宫。原本想在宫中了此残生,怎料得老天爷不疼苦命人,还是要让我受尽千般苦偿还罪孽。”
    他定定地盯着刘一鸣的眼睛,琢磨着他脸上的表情。刘一鸣感受到对方的逼视,他知道冯友林至今仍无法完全信服于他,若是言辞神色透露出半分不对,以冯友林敏感的个性来说,恐怕将再以难以撬开他的嘴,因此他坦诚的回视着冯友林。冯友林继续说道:“净身之后,我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某家原姓马,入宫时变马为冯,用以遮羞。某家有一胞弟,名唤马文彪,如今已是青州府知府!”
    “原来大人还有个哥哥!却不曾听大人提起。”郭家药铺中,赵思诚失声道。
    马文彪苦涩笑道:“净身入宫,断子绝孙,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我大哥为免我在官场中落下结交宦官的把柄,招致他人非议,便尽量减少与我们的联系,因此我也只断断续续知道大哥在宫中仕途亨通,更是以监军身份出使边塞。”他的脸色沉下来,声音也有些嘶哑:“十年前我那时在寿宁县任县令,一日深夜忽然有人找到我交给我一个牛皮信封,他自称大哥身边的亲随,如今的大哥生死悬于一线,牛皮信封中的卷宗能保他性命。如果他不幸惨遭孙艺程的毒手,便让我拿着卷宗面呈朝廷。”
    秦志冠道:“为了贵兄的性命,于是你并未向朝廷透露,而是选择卷宗藏匿起来。”马文彪点点头,羞愧地低下头,秦志冠叹息道:“人之常情,大人也无需自责。若是秦某人在你的位置,也会先保全家人的。”
    赵思诚却摇摇头:“不对,大人在寿宁任官,冯将军却远在西北边陲,即便冯将军当真遇害,大人又如何得知?”
    “信鸽?!”刘一鸣脱口而出,冯友林点点头:“正是,那小太监奉我之命,不仅带去卷宗,更从我鸽房中带去数只信鸽。此后经过两地协同训练,终能使信鸽顺利往返两地。每隔三日,我便放飞一只信鸽,只传一字曰:安。文彪收信后将信鸽放归,只回一字曰:妥。十年来,我们便是通过这样的形式维持着沟通。”
    刘一鸣疑道:“难道孙艺程这些年来都没有察觉?”
    冯友林呵呵道:“鸽房素来便是由监军负责,且我每次都是与军鸽一起放飞,他自然无法知晓。”
    马文彪道:“我与大哥一母同胞,只要有心人有途径能查到他入宫前的档案,便能查到我二人的关系。”秦志冠的脑海中蓦地出现一个人的身影:“陆先生!”
    马文彪缓缓点头:“在我接到大哥的消息三个月后,陆先生便经由人推荐来到我身边做西席先生,我那时还不知道此人底细,见其为人老成行事机敏,便将他留在身边。此后这些年我累经擢升,无论到何地他都常伴左右。”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神中痛苦纠结之色一闪而逝。
    秦志冠点点头:“陆先生既已与蒋虎斌搭上了线,想必今晚交换之物就是那封卷宗。若让陆先生带走,那真相便要就此湮没。”他抬起头,面向赵思诚:“你手里还有多少人?”
    赵思诚略一盘算:“锦衣卫与青州府官差合作日久,谁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人已被蒋虎斌渗透。我能信得过的也只有十余人。”
    秦志冠摇摇头:“远远不够,这点儿人在锦衣卫面前便是送死,还有人吗?”
    马文彪忽然抬起头:“我有个主意,可以一试。”

    万事足中静悄悄的,刘一鸣从震惊中走出,他用双手狠狠搓了搓脸:“孙艺程可是要在雷霆大会上动手?”冯友林点点头:“雷霆大会作为计划之始,营中布置繁杂,牵扯人手众多。这些年我身为监军,掌管军法,处理营内争端,多少培养了些眼线。他暗中动的手脚恐怕被监军侦知,便将事情说与我知,让我约束手下并协助隐瞒,因此倒也直截了当,并且还告诉我事成之后我二人的恩怨一笔勾销。”他凑近刘一鸣,眼神在几近燃烬的烛火中显得幽暗:“孙艺程有命,雷霆帐中诸卫将领全部格杀,不许留下一个活人!”
    刘一鸣霍然起身,多日的猜测如今终于得到证实,他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大同城外东南方向的长亭中,田守业艰难地开口道:“师傅,你当真想好了?”
    闫亮显然已经做过深思熟虑,闻言只是惨然一笑道:“我身受创伤无数,亦无拼杀之意。我今日尚能完好走出这大同城,若是留在你们身边,不过是一种拖累。”
    田守业还要再劝,闫亮一摆手:“你便送到这里吧,你我师徒若是有缘......”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一凝,望向田守业身后,只听破空之声袭来!闫亮下意识地抓住田守业向自己怀中拉了一把,一柄利箭自田守业的背后擦身而过。葛庆伦自林中的黑暗处跃出,一柄长刀托在地上,向闫田二人掩杀而来,同时六狼也自不同的方位现身,沉默但迅捷无伦地向二人逼近!
    闫亮和田守业对视一眼,闫亮首先从震惊中缓过神,一推田守业:“跑!”
    二人向七人未合围的东南方逃窜下去,官道之上显然不利于逃命,闫亮当先领路跃入林中。此时天黑沉沉的,加上林中枝叶茂密无法视物,跑不多时田守业脚下被树根绊倒,身体向前摔出。等他翻身站起,只见面前寒光一闪,他本能地就地一滚,后背忽然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当下不及思索,右手扣绷簧,钢刀向来人横挑而出,只听对方惨呼一声摔倒在地。
    那边厢闫亮已听到动静,只见不远处两人正在地上厮打,知道是田守业遇到危险,忙回身来救。只跑得两步,斜刺里一柄钢刀挟阴风而至,直取闫亮小腹,闫亮抽刀格挡,铛铛之声登时响做一处。黑暗之中只能勉强看到对方模糊的动作,稍不留神便会中招,交战数招两人都已中了对方的刀伤。两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空气中只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以及两人粗重的呼吸声。闫亮双手持刀,眼睛注视着对方的右肩。
    忽然对方的右肩一耸,闫亮的刀猛地动了,双手压刀扎向对方小腹!只听对面惨叫一声,向后退去。闫亮侧身进步,仍是双手持刀,如闪电般连出五刀,刀刀扎向对方小腹。对方惨叫连连,偌大的身躯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没了声息。
    闫亮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紧走两步低声唤道:“守业?”
    田守业一骨碌爬起:“师傅......啊!”他忽然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前飞出,一支羽箭扎入他背后!闫亮猛地前扑,“嗖!嗖!嗖!”三支羽箭连珠般自闫亮头顶擦过,他摔在地上,迅速匍匐着向田守业摸去。
    田守业疼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刚要抬头被赶至的闫亮一把按了下去,长刀转了个方向在箭杆上轻轻一砍,箭杆应声而断。闫亮的眼睛紧张地环视着四周的环境,只听脚步声此起彼伏,他知道对方在弓箭手的支援下正在收缩包围圈。如果对方完成合围,那自己基本再无生还可能。
    他伸手入怀掏出烟雾弹——最后一个了,他咬了咬牙,拉动内栓撇了出去。烟雾在几息功夫内喷散而去,迅速在林间弥漫。只听葛庆伦的声音喊道:“不要放过一个,今晚他们必须死!”脚步声逼近,闫亮勉力拉起田守业向浓烟外突围,田守业疼的浑身直打哆嗦,口鼻处已感觉到辛辣之气,他只能屏住呼吸,将身体的重心靠在闫亮左肩。
    当前方人影出现的时候,他分明感到一丝无力。闫亮几乎没有犹豫,持刀的左手再次挥出,对方架刀格挡。忽然田守业使出浑身的力气撞向对方,对方被他这街头无赖的打法搞乱了阵脚,忙刀走下盘劈向田守业。闫亮眼中凶光大盛,刀刃在对方眼前横划而过,对方惨呼一声,将刀丢在地上,双手捂住双眼。田守业从地上急爬两步骑在对方身上,手起刀落结果了对方性命。
    闫亮揪住田守业的后脖颈将他拉起,两人互相搀扶向林间深处奔去,葛庆伦领着其他三狼在身后紧追不舍,越往林中走越是难行,树木杂草渐盛,金狼的箭羽已无法有效定位到前方的二人,不免有些焦躁。葛庆伦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虽然折了木狼、土狼、火狼,但还有四人。对方只有两人且身受重伤,跑不远的,我们需要做的是稳定心态,保持优势,今晚迟早要把这两个汉人祭天!”
    走在前方的闫亮忽然停下,他的耳朵侧着,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动静。田守业疑惑地道:“师傅......”
    闫亮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田守业安静,远处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田守业的表情一僵:“是水声,前方有河!”
    水流之声同样传到了葛庆伦的耳中,他却是一喜:“天助我也!”不由加快了速度,几个人跑得不远,只觉眼前忽然开拓,眼前一条大河阻住了去路,河流湍急,水声隆隆,闫亮和田守业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堤岸上。葛庆伦狞笑一声,抖动手中钢刀,向闫田二人杀了过去!
    闫亮和田守业自知已无退路,忙奋起余勇与之对战。葛庆伦刀刀挟风,钢刀排山倒海般砍向闫亮,其余三人如狼似虎,配合默契地攻向田守业,闫亮和田守业且战且退,终于退到河岸边。
    闫亮的身后便是河道,脸上已能感受到潮湿的水汽,他一刀逼退葛庆伦,葛庆伦钢刀一举,哈哈大笑道:“还不束手就擒,老子留你们全尸!”闫亮眼中浮现出嘲弄的神色,猛地一拉田守业,两人齐齐向河中跌落!葛庆伦阻止已是不及,只见“噗通”“噗通”声中两人的身影已落入水中,刚一冒头便被急流冲向下游!
    (65)
    下游某处,闫亮和田守业从渐缓的河水中站起,跌跌撞撞地爬过淤泥。河道旁仍是密林,田守业俯卧在草中,闫亮将他衣服解开,手掌握在他背后的箭杆上:“忍着点。”话音未落,手掌猛地将残留在田守业背部的箭头拔出,田守业疼的闷哼一声,面部青筋爆出。闫亮解开包袱取出金疮药,瓶口向下将药粉洒在伤处。
    身旁是一颗粗大的树木,两人靠在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闫亮将包袱中的银票翻出,只见银票已尽数湿透,他懊恼地摔在地上:“他妈的!”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一个小布袋抽出 ,撕开封口取出信瓤,苦笑道:“偏这封家信保存得完好。”
    田守业疑惑道:“这是什么?”
    闫亮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萧索:“这是我军中同袍托我带给他那临近生产的夫人的信......只可惜那晚他便身死在客栈中。”
    田守业轻轻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没有看闫亮:“既然这位同袍能把家信托付于师傅,想必也是你的至交好友了。”
    闫亮默不作声地看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半晌后道:“七年前刚来大同时我满心愤懑,心中邪火无法发泄,在营中着实干了几架。于铮那时已做了队正,他年龄比我大得两岁,处处忍让于我,我便趁机寻衅找茬,那一日把他惹得恼了,我们便在营中大打了一架。后来这事不知怎得传入韩丰良耳中,于铮自己承担了所有责任。经此事我便对他改变了看法,他待人宽厚,慷慨热情,是我在锦衣卫中不曾遇到的。”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前半生呼朋唤友快意恩仇,好不快活。哪知年少轻狂不自爱以致惹出祸端。我内心其实是感谢夏千言的,若不是当年他保我,我早已身首异处了。他给我留了命,我却丢了魂,行差就错逐步沉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田守业断然道:“既然我们已经付出那么多的汗水与鲜血,为何不再坚持下去!我始终觉得除死无大事,受到挫折不可怕,大不了重新来过。”他抬头看着身后这棵树的伞盖:“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闫亮收回目光,看向田守业,田守业忽然向他咧嘴笑了笑,这个来自十七岁少年的笑容单纯而充满温度,明媚得令闫亮无法直视,他转过脸喃喃道:“你不懂,你不懂的......”
    他站起身,似乎想要回避这个话题,视线左右巡视:“眼下鞑靼人对我们穷追不舍,能逃得出性命再说......”他忽然停住,指着林外:“那里......是座驿馆吗?”  

    驿馆的构造极为简易,一个不大的厅堂,两间卧室,拴马桩已被风沙侵蚀,却是荒废多时了。田守业推开大门的瞬间,灰尘扑簌簌落下。田守业掩住口鼻,便挥动袖子边向里走去。驿馆中的设施皆已蒙上了灰尘,田守业在堂中清理出个五丈见方的空地席地而坐,闫亮围着驿馆转了两圈,不知从哪里找到两件干净衣服,分给田守业换了,尔后双手怀抱钢刀倚在一张缺腿桌子旁:“咱们这般顺流而下,鞑靼人失了我们的方位。若想找到我们还要花些时间,短时间内不会找到这里。你且睡一会,待养足精神后咱们......便分道扬镳吧。”
    田守业张了张嘴,却见闫亮已闭上了眼睛,他在拒绝交谈。田守业只好闭上眼睛,此时背伤疼痛难忍,况且身处险地了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闫亮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睁开眼睛。
    倦意袭来,就在他晕晕沉沉之时,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闫亮猛地翻身坐起,咔嚓一声窗户从外侧被大力撞开,葛庆伦落在地上一个侧翻蹲在地上,与此同时窗外的金狼用火石引燃柴火抛向室内,光亮给原本黝黑的屋内带来一丝光亮,并且映照出闫亮和田守业惊惧的脸色。葛庆伦狞笑一声,高举钢刀身体猛冲向闫亮,闫亮咬牙站起向着葛庆伦迎去!
    窗外的地上豺狼痛得缩成一团,他的脚面已被尖刀穿过,原来是中了闫亮布置在屋外的机关。金狼和天狼对视一眼,翻窗而入。室内的角落中已被柴火引燃,这会儿功夫闫亮和葛庆伦已各处数招,两人武艺相当,正斗得难分难解,金狼呼啸一声加入战团,天狼则面目狰狞地逼近田守业。
    田守业扶着桌子站起,天狼忽然一跃而起,人在空中双手擎住刀柄,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田守业砍来!田守业忙举刀招架,只听铛地一声,他只觉虎头发麻,手中兵刃竟然脱手而飞!这一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天狼桀笑一声,钢刀再次向田守业砍来。田守业猛向旁侧滚,天狼根本不予其喘息机会,刀锋闪闪砍向田守业要害。田守业狼狈地在地上闪转腾挪,眼见前方火势越来越大,他一个前扑将一条引燃的木凳抄在手中,正待回身,忽然腹部传来酸麻之感,低头只看见一片雪亮刀尖透体而出。他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同时心脏如同被一只铁拳攥紧,刺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勉力将木凳向背后狠砸了过去,嘭的一声正砸在天狼的头顶!天狼的身体向后甩出,躺在地上剧烈地抽搐。
    田守业只觉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地上。燃烧的木凳被砸的四分五裂溅到室内各处,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葛庆伦和火狼一前一后夹击着闫亮,闫亮咬着牙招架,身上受创无数,地上星星点点尽是血迹。浓烟升腾而起,每个人口鼻处已能感觉到辛辣之感,干咳之声此起彼伏。
    闫亮勉力向火狼刺出两刀,火狼身形急退躲开闫亮软绵绵的攻击,推断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正待回击,忽然脚底一紧,田守业已俯身扑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裤脚,火狼大惊失色,闫亮忽然刀势大增一刀劈在火狼的脸上,火狼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与此同时,闫亮只觉小腿吃痛,踉跄两步一头栽向田守业。
    田守业忙张双臂迎向闫亮,将他扶住,从地上捡起火狼的钢刀紧盯着葛庆伦的动作。葛庆伦喘着粗气,仇视地盯着二人:“七狼南下,如今只余我一人,很好!很好!”他举刀再劈,田守业和闫亮互相搀扶着起身,各举兵刃招架,葛庆伦没有再使用技击花巧,粗壮的手臂如打铁般一次又一次毫无机巧地砸向田守业和闫亮!
    铛!铛!铛!每一次敲击都会让田守业和闫亮的手臂回缩一尺,眼见手中钢刀离自己的面门越来越近,却只有勉力招架的力气,铛地一声,田守业的钢刀被磕飞,葛庆伦狞笑一声,长刀直取田守业,长刀未至,哗啦一声巨响,房中的大梁经受不住火势,狠狠地摔在葛庆伦背后的地上!尘土与火舌飞舞,瞬间将三人包围。葛庆伦侧身避让,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田守业猛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葛庆伦,双手扣住葛庆伦双臂将他环住,猛然高叫:“师傅,干死他!”
    闫亮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上前,田守业却瞧得肝胆俱裂,原来闫亮绕过他二人向窗口跑去,一个纵跃跃出窗外!他的脑海中忽然涌出四个字:金蝉脱壳!
    葛庆伦瞧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与讥诮,他猛地一甩将田守业粗壮的身子甩在地上,手中钢刀连砍:“他跑不掉,你也活不了,黄泉路上我让你两人作伴!”田守业手臂、大腿、腹部连连中刀,他倒退着向后爬去。只听轰隆一声,中梁再断,浓烟之中已不见生路,葛庆伦眼光凶光大盛,虎扑向田守业,田守业从地上抄过一截滚烫的木棒,挟着火势挥向葛庆伦,葛庆伦避开,好笑地看着田守业的困兽之斗。
    田守业的口中嗬嗬有声,木棒在手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一股钻心的疼痛席卷了全身。他趋前一步,木棒再次挥向葛庆伦,葛庆伦这次没有客气,钢刀连砍将木棒劈断,田守业望了望手中只露出寸许的木棒,劈手扔了过去,随即合身撞向葛庆伦!葛庆伦钢刀如毒舌吐信,迎向田守业!
    火海中突然一道人影闪过,迅捷无伦地移动到葛庆伦背后,一刀扎进葛庆伦后心。葛庆伦发出一声惨叫向前跌出,浓烟之中现出那人的身形,却是闫亮。他一把抓住田守业,两人向窗口急退,火舌炙热将两人的衣服燎燃,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闫亮用劲全身的力气将田守业推向窗台,田守业奋力跳出窗外,回身伸出手。闫亮伸手与他搭在一处,正要跃起,忽然葛庆伦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挥起一刀正中闫亮后心!
    闫亮疼得一哆嗦,猛地甩脱田守业的手,看了田守业一眼,回身向葛庆伦攻去。田守业急得大叫:“师傅!”正要攀上窗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驿馆的墙面轰然倒塌,气浪将田守业掀翻在地!
    一片火海中葛庆伦跪坐于地,腹部一条深开口,脏器流在地上,眼中充满不甘。闫亮盘膝坐在他对面不远处,他感到身体的力气在极速流失,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努力睁开眼睛回身望去,透过火海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田守业瘫软在地,火焰已经将他头发、眉毛烧去大半。他跪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虔诚,他相信师傅无所不能,他坚信奇迹会发生。
    (66)
    大同城外的官道上一队浩荡的骑兵队飞驰而来,为首一名参将打扮的人忽然一扯缰绳,战马发出唏律律一阵嘶鸣,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向道边走去。道边的草丛中,衣着褴褛的田守业奄奄一息地俯卧在地。参将用脚踢了踢田守业,田守业发出一身痛苦的呻吟,再没了声息。
    参将左右看看,目光中充满了疑惑,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张涛,怎得勒马停下了?”
    参将回身:“将军,道边发现个垂死之人。”
    “哦?”千户胡远达走上前看看田守业,目光中同样出现了疑惑之色。
    张涛道:“将军,此地没有战事,怎得这人倒像是经过一场血战,莫不是江湖仇杀?”
    胡远达思索片刻:“先将此人抬到车上救治,着人严加看管,待他醒转再行审问。”
    万事足中,刘一鸣已换上一套兵甲,脸部也做了轻微的调整。身后传来脚步声,冯友林撩帘走了进来,刘一鸣停下手:“虽然阴差阳错绑了你妻女,但至少保得你全家健全,眼下大同未乱,何不速速离开此地。”
    冯友林不答反问道:“你这是要入营?”
    刘一鸣看看身上的服饰:“正是,如今虽然我已派人赶往京师告警,但孙艺程若是明日发难,想必朝廷是来不及驰援的。这事不能赌运气,孙艺程明日必须死!”
    冯友林脱口而出道:“荒唐!你从营中叛逃,挟持代王,如今的你已是大同府最危险的人物。军营中现在已众将云集,恐怕你还未入营便已被人捉拿归案,又如何刺杀孙艺程!”
    刘一鸣一摊手:“那你说怎么办?”
    冯友林道:“我带你入营。”
    刘一鸣一摆手拒绝道:“你侥幸死里逃生,我又怎能将你送入虎口?”
    冯友林道:“屁!你当某家是挨宰的羔羊吗?我送你入营便即回转,带我家人远走高飞,至于你的死活可就与我无关了。”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将闫亮和他那徒弟送入死地,虽然实非本心,但也着实难安,办完这件事起码对我自己有个交待。”
    不待刘一鸣再说什么,冯友林转身而出,片刻后屋外传来争吵声、撕扯声,刘一鸣整理好包袱背在身后走出屋门。只见淑晴和她的母亲在一旁抽泣,冯友林向刘一鸣点点头。
    田守业从疼痛中醒来,只觉口腔中如遭火焚,他虚弱地唤道:“水,水......”一个水碗递到他嘴边,他迫不及待地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尔后睁开双眼。此时的他正置身在马车中,一个身着戎装的年青将军正端着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审视。
    田守业的大脑迟钝地运转:“你是谁?”
    那将军道:“本将胡远达,镇朔卫把总。”他将水碗搁在一边:“你是谁,为何伤得如此严重?”
    田守业勉力支撑起上身,伤口撕裂开,疼得他五官扭曲在一起:“胡将军可是要去往大同参加雷霆大会?”
    胡远达狐疑道:“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
    田守业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激动地道:“不可去!孙艺程乃是鞑靼奸细,雷霆大会是个陷阱!”
    胡远达冷下脸:“孙将军骁勇善战,运筹帷幄,为我大明立下不世之功,乃是我军千万将士的楷模,你这小贼怎可污蔑于他!”他甩脱田守业的手,站起身:“看来你是军中之人,无端造谣生事,待回营后军法处置!”
    正在此时,只听前方一阵喧嚣。胡远达皱起眉头,挑帘走出马车,骑兵队早已停下,他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只见队伍前方不远处一行人厮打在一处,他唤过在一侧警戒的张涛:“去前面看看!”
    张涛应喏,领着人去了。前方似是有人高声叫喊,离得远了听不真切,隐隐约约听到的是:“奉命......锦衣卫......”片刻后没了声音,张涛却带着一行骑兵回到马车前,他身后一人在马上抬手行礼道:“本将叶子豪,当面的可是胡远达大哥?”
    胡远达抱拳还礼:“叶将军,许久未见一向可好。”他看向前方:“这是......?”
    叶子豪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营中出了几个叛徒,我等奉命前来捉拿。”
    胡远达了然道:“原来如此,可要我等助力?”
    叶子豪摆摆头:“胡将军宽心,这几个叛徒负隅顽抗,如今已被我当场格杀。”不等胡远达再说什么,一圈战马:“既然碰到了胡大哥,末将便随你一同回营如何?”
    胡远达点点头,马队缓缓通过刚才出事的地方,尸体已经用草席包裹,几个军卒正在打扫战场。忽然一个军卒手一松,尸体向侧方滑落,背后的军卒眼疾手快稳住草席,随即将尸体裸露在外的一条腿掖回草席内。叶子豪紧张地看向胡远达,只见胡远达面色如常,他的眼睛在胡远达的马车上溜了溜:“夜寒风重,胡大哥还是回马车内休息吧。”
    胡远达哈哈一笑:“某家常年领兵作战,身体强健的很。夜路漫漫正可与叶将军叙叙旧话。”
    叶子豪咂咂嘴:“如此甚好,”他盯着胡远达的眼睛:“胡大哥这一路可曾遇到这伙叛贼的滋扰?”
    胡远达道:“叶将军来得及时,我等倒不曾遇到。”
    叶子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表情却明显放松了下来。

    即使骑兵队到达之时已是深夜,孙艺程仍旧热情地来到营门前接待了胡远达,并亲自将他送到营房前。胡远达逊谢再三,目睹孙艺程的背影离去。他回到营房中,唤过张涛耳语了几句。不多时,张涛背着田守业走了进来。胡远达将房门关闭,转身看着张涛将田守业放到炕上:“没被别人看到吧?”
    张涛道:“马车周围都是咱们的人把守,没让外人靠近。”
    胡远达定定地看向田守业,半晌后才道:“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要保证真实,若是有半句虚假,我保证你一定会死得很痛苦,听明白了吗?”
    田守业点点头,便将所了解的事情说与胡远达听了,直把胡远达听得眉心皱成川型,田守业说完后便住口不言,只把眼瞧向胡远达。良久后胡远达摇摇头:“你所说之事过于离奇,实难令人信服。我且问你,那封卷宗现在何处?”
    田守业神情沮丧道:“我不知道,三清观已证明是冯友林诓骗于我,那想必还是在他身上吧。”
    胡远达讥笑道:“若是如你所说,那孙将军为何不将冯友林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好?”
    田守业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胡远达道:“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又无法提供证据,教我如何信你?”他站起身,表情有些愤怒:“孙将军为国鞠躬尽瘁,当年若不是他舍身就困,鞑靼人的军队就要打到京城了。你这厮造谣生事,安的什么居心?!”
    田守业连连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胡远达却没有耐心再听:“将他单独关押,好生看管起来。”
    张涛一个箭步上前,将田守业扯下炕,不顾其挣扎将他双手双脚绑了,押往屋外。片刻后张涛回转,只见自家将军还是呆愣愣地出神,他悄悄凑到胡远达身旁低声道:“将军,明天要将这小贼移交给孙将军吗?”
    胡远达似被吓了一跳,嗔怪地瞪了张涛一眼:“来时的路上你也见到了,那尸体露出草席的脚上穿的可不是军靴,既然是从营中出逃,为何穿的是一双民靴呢?”
    张涛挠挠头:“将军是不是想多了,既然有心叛逃,那也可能是想改装避人耳目呢。”
    胡远达点点头,年青的脸上带着凝重:“你说的也极有可能,但我依稀听到对方曾高声呼喝锦衣卫,田守业曾说刘一鸣乃是城内的锦衣卫首领,现在想来是不是由他派人向我们示警,反被叶子豪阻杀呢?”
    张涛再次挠挠头,尔后尴尬地笑笑:“将军,我是个粗人,哪懂得你肚子里那些弯弯绕。您就说咱应该怎么干得了。”胡远达看着张涛憨憨的样子,莞尔一笑,飞起一脚虚踢在张涛的屁股上:“要学会思考,将来你也是要独当一面的。”
    张涛比胡远达年长四岁,但在胡远达的面前却显得很服帖,他揉揉屁股,苦笑道:“我这一辈子都是冲锋陷阵的命,思考还是留给将军来做。那个......田守业这小贼要怎么处置?”
    胡远达收敛了笑容:“这小贼如今像个烫手山芋,且不急于掂对。明日即是雷霆大会,你我需要打起精神,如果相安无事,我们再将他交与孙将军不迟。但若是真如他所言......”他没有再说下去,眼底升起深深的肃杀之气。
    (67)  
    破晓时分,刘一鸣和冯友林观察良久终于从草丛中爬起身,径直走向营门口,守营的首领是个校尉,瞧清楚来人后便率人远远地小跑过来:“冯将军,您老可算回来了。”
    冯友林僵硬地笑了笑:“多亏咱们夜不收的兄弟作战勇猛,某家才侥幸保得性命。”
    校尉瞧了瞧刘一鸣:“我这便通知孙将军。”
    冯友林摆手道:“既然我已经回了营,自当亲自面见将军。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校尉笑道:“正是正是。”摆摆手示意手下让开一条道路。
    两人进了营门,冯友林回避着熟悉的面孔当先开路,刘一鸣落后半个身位,眼神警惕地注视着营内内来往的兵丁。今日乃是雷霆大会召开之日,大营中较往日热闹不少,营盘中来往兵马络绎不绝。两人对营内格局甚为熟悉,在营盘内兜兜转转,逐渐靠近帅帐附近。此处的兵马更是众多,来自不同卫所的军士聚集在此处,人喊马嘶显得极为热闹。
    刘一鸣一把拉住冯友林,将他拖到角落:“再往前走熟悉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是被人识破你可就走不了了——咱们这便别过吧。”
    冯友林点点头,轻声道:“值得吗?”
    刘一鸣一愣,尔后才明白冯友林话中的意思,不禁笑道:“即便只有一成机会,我也要全力以赴。老冯,赶紧走吧,带着老婆孩子好生过活......”他向前走去,冯友林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冯将军,你怎么回来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冯友林霍地回转身来,只见张双喜拎着个木盒走了过来,脸色充满了惊讶。冯友林强装镇定:“我...我......”他的慌乱没有逃过张双喜的眼睛,后者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越过冯友林,注意到刚走出去没多远的刘一鸣,忽然高声喊道:“前面那人,站住!”
    冯友林心里咯噔一下,抽身便跑,张双喜紧跟两步一脚将冯友林踹翻在地。同时招呼身后弟兄:“高彬,前面那人是刘一鸣,给我截住咯!”刘一鸣已听到身后的动静,眼见前方一片树荫,远道而来参会的卫所骑兵在树下乘凉,骑乘的战马放任在树前走动。他忽然拔腿跑向一匹战马一跃而上,一抖缰绳,战马向营外跑去。一名军士从树下冲出来:“哎?哎?还我的马!”
    刘一鸣在马屁股上狠抽几记,战马吃痛,奋起四蹄向营门急奔。营内诸军还道是有紧急军情,纷纷躲避。高彬率人跟了数丈,眼见刘一鸣越跑越远,正在着急时,却见韩丰良手牵战马领着夜不收从一旁的营房中转出,赶忙将人唤住,手指前方奔马:“刘一鸣入营,现已被识破!”
    韩丰良一惊:“抓人!”翻身上马一磕马肚,战马如离弦之箭追向刘一鸣,身后夜不收催动战马尾随着韩丰良,营内顿时乱了起来。张双喜将冯友林从地上揪起来,阴恻恻地笑道:“冯将军,我倒是小瞧你了。”冯友林恨恨地盯着他,没有回应。手下军士将冯友林反剪双手绑了,张双喜提起那个木盒,高彬满头大汗地跑来:“将军,韩丰良带人追下去了。”张双喜唔了一声:“让他去吧,一个小小的刘一鸣翻不了天,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营门口,校尉眼见一匹战马从营内飞奔而至,正待上前盘问,只听刘一鸣高声叫道:“军情急传,速速躲避!”校尉只是片刻迟疑的功夫,刘一鸣已风驰电掣地驾马穿过营门,过不多时韩丰良也率人赶到,径直穿过营门奔着刘一鸣消失的方向去了。校尉挠挠头:“什么情况?”
    此时的雷霆帐戒备森严,帐外兵丁层层把守。帐内气氛森严,孙艺程雄踞于主位,一十三卫所主将及随同军士共计百十余位分坐东西两侧。孙艺程道:“此番鞑靼人犯边,直取xx,战火虽未烧至大同,但按照现在的势头迟早会有一战。坐以待毙终究不是良策,今日大同诸将齐聚,便是要想个完全的法子阻敌于外,保我大明百姓安宁!”
    堂下将士齐齐站起:“为了大明!”人群中的胡远达在默默地观察着孙艺程。
    镇朔卫所在的营房一共十二间,胡远达的房间在左起第六间,隔壁便是张涛的房间,两个来自镇朔卫的兵卒把守着房门。房间内田守业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他只是稍稍移动身体便感到疼痛在周身蔓延,只好仰面躺在床上待身体稍稍有所平复。不久之后他缓缓伸左臂在床沿,一点一点支撑着坐起身来,完成这些动作后他喘着粗气,冷汗自额角流下。他思索了片刻,咬牙下床走到门边,哐哐地砸向房门。兵卒一把推开房门,没好气地道:“敲什么敲!活得不耐烦了吗?!”
    田守业勉强露出个讨好的笑:“兵大哥,我一夜未曾饮水,劳烦赏口水喝。”他的眼睛看向门外。
    那兵卒道:“我家将军嘱咐我等对你严加看管,可没说要提供给你水喝。”他嘴上虽如此说,瞧见田守业伤痕累累的样子心下不忍,对另一名兵卒道:“看好了他。”离去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水壶,他迈步进得房中将水壶放在桌上,田守业走到桌旁端起水碗,为难地道:“我双手无力,劳烦兵大哥帮忙倒碗水吧。”
    兵卒嘟囔道:“真是麻烦。”提起水壶,田守业端着水碗凑到他身旁,忽然右手闪电般捣向兵卒的左鄂。兵卒未及反应,晕厥倒地,水壶“啪”地摔在地上!田守业抢上前摇晃着兵卒的身体:“兵大哥,兵大哥,你这是咋了?”另一名兵卒从门外闯进来,一把推开田守业,抓住晕厥兵卒的肩膀晃动:“老四,老四?”田守业扑向他背后,锁住他的咽喉,那兵卒大惊失色,双手后伸抓向田守业,田守业晃头躲避着对方的攻击,不多时怀中的挣扎力道越来越小,田守业松开手,那兵卒软软倒在地上。
    田守业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尔后快手快脚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又将兵卒的衣服脱了穿在自己身上,望着地上二人轻道:“得罪了。”
    他将房门从外锁死,抬眼望去,透过营房的围墙可见雷霆帐的帐顶。他将头盔向下拉了拉,蹒跚着雷霆帐走去。没走多远,只见前方一队人马向自己的方向走来,领头的正是叶子豪。他心下一惊,连忙低下头放缓了脚步。叶子豪的人马走得匆匆忙忙,擦肩而过时只是瞟了他一眼,田守业强作镇定,慢慢地向前走去。叶子豪收回目光,来到胡远达的营房前,手下兵卒将门锁打开,叶子豪径直走向角落中的马车,他一跃而上在马车里翻找着什么,忽然他的动作一滞,手指在榻上摩挲,然后将手指放在眼前观察,又放在鼻端嗅了嗅,那是血腥味。
    他的眉头皱紧,从马车上跳下,副官从外面小跑着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张涛的房门已经被撬开,叶子豪看着仍昏迷不醒的二人,心脏剧烈地跳动。副官道:“难道胡远达当真藏匿了逃窜的锦衣卫,可这又是怎么回事?”叶子豪摇摇头,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蹒跚的人影,他霍地转身向门外走去:“适才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人,把他抓回来,莫要惊扰他人!”

    高彬飞速入帐,低声报与张双喜:“将军,鞑靼十万大军已进入预定位置!”
    张双喜两掌相交,脸上透出兴奋之色:“寻个机会,将消息报与将军知晓!”
    此时临近宣德卫的山坳之中,鞑靼十万大军竟隐藏于此!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鞑靼军人衔草马衔枚,虎视眈眈地望向南方,一股肃杀之气在军中弥漫。大军后方的帅营中,阿失帖木儿焦灼地踱步,褚由贤则慢悠悠地喝着碗中的酥油茶。他有些好笑地看着阿失帖木儿:“将军,既然已将消息通知了孙艺程,他自然知道晚间便要动手。你又何必着急呢?”
    阿失帖木儿哼了一声:“那罕儿趁我远离政权的这十年借机上位,不断蚕食我的权力,打压我部落的人。草原上信奉弱肉强食,若任由他发展下去,老子的命也要交待在他手里。此战是我起复之后的崛起一战,不容有失。”
    褚由贤放下碗:“即使雄鹰落下山涧,只要它展翅高飞,依旧是雄鹰。将军在鞑靼威望深重,岂是那罕儿可与争锋的?陛下此番调动十万精兵予将军差遣,便是对您的信任。”
    阿失帖木儿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更加输不得!”
    褚由贤道:“任明军想破头也想不到,此番西线攻势只是为掩护我等深入敌境的佯动,此地距离大同府仅有一百余里,以我方战马的脚力,两个时辰内便可到达。况且......”他站起身走到帅帐外,目光远眺:“孙艺程这人城府极重,兼之手段狠辣,几年间已是大同府最核心的军事首脑。多年前的那步棋,终于要在此时派上用场了。今晚大同城头烟花升起时,便是我屠戮大同,攻陷大明之日!”
    阿失帖木儿犹自不放心:“这孙艺程当真便会听我们的吗?若是他不肯就范,老子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褚由贤没有说话,他的笑容忽然变得很诡谲。
    (68)
    一声长嘶,刘一鸣胯下战马向前抢出几步,硕大的马身噗通一声扑倒在地,刘一鸣随势在地上翻滚几周站起身来,丝毫没有停顿,向道旁的深山中跑去。身后尘土飞扬,韩丰良率领着夜不收策马而来。他停在倒毙的马身旁,望向高耸的山峰,十几名夜不收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他摆摆手,夜不收齐出,拉成锥形向深山中推进。
    此番随韩丰良追击的都是夜不收的老手,实战经验丰富,每个人相隔约有三四丈,既能保障及时照应,又能避免被集中歼灭,锥尖五人均采用低姿搜索,手中刀在身前探路,另有三名弓手持军弩断后,韩丰良在队伍中心策应,推进的速度不急不缓,整体队伍的行进保持着一种稳定的韵律。
    此时日头高升,林中声音嘈杂,韩丰良仔细分辨着方位,侧耳倾听着四周的动静,眼睛依着山势如鹰隼般游走,心中盘算着刘一鸣可能的方位:“乾位!山腰!”,锥尖迅速调整方向,只见东南方向山腰处人影一闪即逝,夜不收加快速度向人影追了下去。走了约莫几十丈,锥尖一名夜不收忽然身体一晃,身体径直向前栽去!韩丰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向后将其拖倒,那名夜不收坐在地上抬起脚,只见脚底赫然扎着一把尖刀!他疼得冷汗直冒,小心翼翼地攥住刀柄,咬牙扯了下来,只见刀尖出已是殷红一片,所幸韩丰良回救及时,刀尖入体不深,否则便是脚板扎穿的下场。他心有余悸地看看韩丰良,韩丰良冷冷地道:“我们追踪的是锦衣卫,夜不收的作业手段便是这班人教授的,所以不要掉以轻心。”众人心中凛然,打起十二分精神随韩丰良向刘一鸣的方位逼近。
    刘一鸣回视身后,始终不见韩丰良的踪影,他不敢歇息,但就此远遁放弃刺杀孙艺程的机会却又不甘心,因此只得在深山中逡巡,伺机回转。头顶的太阳不觉间已向西偏移,刘一鸣隐藏在树后,刚将水囊打开,只听沙沙声自不远处传来。他猛地一惊,丢掉水囊擎刀在手,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弩箭挟风而来,直取刘一鸣面门。刘一鸣侧身躲开,弩箭哚地一声射入身后的树中,箭尾犹自颤动。与此同时,数名夜不收从树后、草丛中现出身形,直奔刘一鸣而来!
    刘一鸣撒腿就跑,赶在对方完成合围之前向山顶方向冲了出去,他的跑动呈蛇形走位,总是在跑动中出人意料地变换方向,“嗖!嗖!”一支支弩箭几乎是咬着他的脚跟而至,但略显肥胖的身体并没有影响到他的战术动作。在他的身后夜不收展开了吸附式的追捕,刘一鸣几次想甩脱对方都无法奏效。眼看双方距离越追越近,韩丰良离刘一鸣只有几步之遥,他绷紧呼吸几个纵跃,追至刘一鸣身后,伸手抓向刘一鸣后脖颈,跑动中的刘一鸣似有所觉,忽然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刀,韩丰良大惊失色,硬生生止住身形,躲开这刚猛的一刀。身后的夜不收抢上,挥刀攻向刘一鸣,刘一鸣只得回身应战,他站在上风口,地势占优,连出三刀将夜不收压制得无法抬头。
    刘一鸣并不恋战,眼见对方攻势受阻,立马抽身继续向山顶逃去。双方在追逐中来到山顶,刘一鸣挺住脚步,只见山顶另一侧乃是陡坡,坡上怪石丛生,树木枝杈蔓延,虽是烈日当头向下瞧去仍深不见底。他急忙回身想寻找其他出口,却见韩丰良带人已追到了山顶。夜不收缓缓逼近刘一鸣,三个弓手在外围平端军弩,注视着刘一鸣的一举一动。刘一鸣喘着粗气,看着走近的韩丰良:“刘百户,事已至此抵抗毫无意义,放下刀,我带你去跟孙将军请罪。”
    刘一鸣气愤地道:“孙艺程杀良冒功,如今更是要将大同府拱手让与鞑靼人。雷霆帐内众将危在旦夕,你却偏要与我纠缠,韩丰良啊韩丰良,你好不糊涂!”
    韩丰良面现犹豫之色,对于刘一鸣终是无法取信:“你这人行事诡谲,正邪难辨,教我如何信你?放下武器,我带你去与孙将军分说清楚。”
    刘一鸣摇摇头,双手持刀身体收紧,将自己的位置与弓手及身前夜不收调整在一条直线上,阻隔弓手的射击角度:“既然说服不了你,那便手下见真章。”
    韩丰良挥手:“抓活的!”夜不收闻令而动,迅速逼近刘一鸣,刘一鸣猛地跑动起来侧方突围,夜不收的应变极快,瞬间堵截住他的退路,挥动钢刀砍向他的小腿。刘一鸣举刀格挡,夜不收常年在前线从事刺探暗杀工作,出招极为阴损,既然首领已下达留活口的命令,因此刀锋所指多为刘一鸣下盘、肩肘等并不致命的部位。即便如此刘一鸣也已招架不住,一个没留神后腰处被钢刀削中,他闷哼一声向前抢出,面前的夜不收又是一刀递出,刘一鸣勉强接住,忽然肩窝又是一痛。他左右支绌,片刻间身上鲜血已星星点点。而韩丰良则在战团不远处游走,伺机而动。
    他内心不免焦急万分,在此处耽搁越久,雷霆帐内变数越大。夜不收虽将其团团围住,但并不与之硬碰,如猫戏老鼠般挑逗他攻击,便是存着消耗他的体力,待其精疲力尽时再行捉拿的心思。此时他已身处陡坡的边缘,心念电转间,忽然如疯虎下山,刀出如排山倒海,夜不收猝不及防急忙抽身后退,韩丰良从往外补位,正要发起攻击,却见刘一鸣忽然腾身而起,便要向陡坡跃下。韩丰良大惊失色,此时已来不及思索,将刀掷在地上一跃而起,右掌抓住刘一鸣的胳膊,想要将其带回地面。只听噗通一声韩丰良摔在地上,半边身子悬在半空中,他的耳朵里旋即响起巨大的轰鸣声,身体被刘一鸣带动着急急向陡坡下滑去。早有反应快速的夜不收飞身扑向韩丰良,却只来得及抓住韩丰良的一只靴子,他手脚并用趴在陡坡边缘,惊恐地看到两人的身体顺着陡坡翻滚而下,所过之处的树枝藤曼被压得倒伏折断,片刻功夫两人的身体便消失在茂盛的丛林深处!

    眼见雷霆帐越来越近,田守业心中涌起的恨意愈发强烈——杀死孙艺程,为师傅报仇,这是他此时唯一的念想!忽然后方响起吵嚷声,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此时的叶子豪领着人正寻找着他的身影,两人视线交汇时均呆愣了片刻,叶子豪的神情忽然变得狂喜:“抓住那个兔崽子!”而后者则撒腿就跑,叶子豪甩动双腿率人从后方追赶上来。前方便是雷霆帐,帐前来自各卫所的军士均在此聚集,听到响动齐齐向田守业望了过来。田守业绝望地闭了闭眼,耳听得身后叶子豪大喊:“抓叛徒!抓住他本将有赏!”众军士先是一惊,随后便齐出兵刃,虎视眈眈地看向田守业。
    田守业抽出刀,铆足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杀!”提刀杀向雷霆帐,众军士彼此看看,都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是不是疯的。田守业几个纵跃已杀至阵前,刚举起钢刀斜刺里一个来自定边卫的军士上前一脚将他蹬翻在地,田守业躺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叶子豪赶至近前,那名定边卫军士谄笑道:“将军,叛徒已拿下。”叶子豪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你立功了!”
    雷霆帐内,孙艺程皱着眉头看了看帐门,众将也都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纷纷探头。不多时叶子豪入内,在孙艺程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孙艺程的眉头舒展开,他挥退叶子豪,对众将道:“军内琐事无需介怀,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胡远达看着孙艺程明显放松的表情,再看看叶子豪离去的背影,与张涛对视一眼,心中疑虑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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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7 21:22:27  更:2021-08-11 12: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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