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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扬州奇情录》求出版,已完结,初稿18万余字[第2页] |
作者:东海闲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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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完了,佟续鼎又对佟续鼐说道:“你继续说,细细地说,不用怕吓着人。额聂不是经不起事的。” 佟续鼐又说道:“女婿不照面,他们便找不到机会,便从玉砚的身边人下了手。奴才们自然是有忠心的,却也有那等蛇蝎心肺不是人的,三不知便打通了关节。她……”佟续鼐有些说不下去,求助地看了看妻子马佳氏。 马佳氏接口说道:“二姑奶奶有个陪嫁丫头,叫螺黛的,就是被捆着拿来家的那个。原先我看着她也是个好的,又陪了姑奶奶从小一块儿长大,谁知竟做出了这般下作的事。她本来已开了脸,给姑爷做了通房,却不大得宠,这时节受了引诱,便跟继婆婆生的儿子偷偷摸索上了。” “呸,贱人。”江氏低声啐道。 马佳氏说道:“眼瞅着年关了,那边本意是叫螺黛递上几句言语,哄着姑爷姑奶奶跟他们缓和关系,哪知姑爷是个有气性的,还是赌气不肯照面儿。直到大年三十儿了,小两口儿也不过去吃团圆饭。荀贝勒夫妻那两个老不修的便等不及了,直接递给了螺黛一包毒药。这贱婢也是个狠人儿,把药下在了茶水里。姑爷喝了,浑身打滚儿地疼,从中午一直折腾到半夜,折腾得七窍流血。姑奶奶又是心痛又是惊吓,哭得半死,也没有人给他请个郎中,也不许姑奶奶走出房门叫人。姑爷终于没熬过去这个年。” |
佟续鼎都气得快厥过去了,老太太更是说不得,早已嚎哭了起来:“天下怎么有这么禽兽的父母啊!我苦命的二丫头啊!她才十九岁啊,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众人忙着安慰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叫她平复了一些。 马佳氏又说道:“从那日起,二姑奶奶便被关了起来,只等着高恒得了空儿派人去接,足足一个多月呢。姑爷的尸身,就扔在后煤房里锁着,也没人管。” 老太太实在忍不住,又嗷嗷痛哭了一场。众人心里也是感伤叹息的,只能又安慰一阵子老太太。 马佳氏又说道:“天可怜见儿,无意中叫大老爷拖了一下,那高恒官事不怎么顺当,眼前儿又有皇上南巡的事缠着,他便分不出心思,给了二姑奶奶一个挣命之机。这期间,几个下贱奴才也反了水,帮着那家人看住姑奶奶。那个红脂倒是个忠心的,想着跑出去找人给家里通个信儿,却被螺黛捉住了,告诉了贝勒家的人,把她打了个半死。再后来,就是我家老爷去探问二姑奶奶了。” 江氏听得脸色惨白,颤着声儿问道:“那,他们家怎么就肯把姑奶奶交给你们了?” “他们怎么肯!”马佳氏说道:“我们老爷很费了些周折,才把姑奶奶弄了出来。老爷把我们带的所有盘缠,五百两银子全拿出来了,给了那两个绑来的奴才一百两,放他们回去,叫他们找机会把姑奶奶的房门悄悄打开,再给她递个信儿,说好了只要姑奶奶出来,那剩下的银子就全是他们的了。万幸这两个杀才贪财,当夜果然把姑奶奶弄出来了。” |
佟续鼎说道:“这笔亏空,我给你补上。” 佟续鼐苦笑道:“大哥就说不给,我也得厚着脸皮要,身上实在是干净了,不然就得典卖行李了。”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儿,说道:“你甭怕,你哥哥敢不给,我拿大棒子打死他!春喜,你给我记着,回头从我这里再给二老爷拿五百两。” “嬷嬷快别忙吧。”马佳氏忙笑道:“老太太,五百两银子足够我们充充裕裕去赴任的,二老爷也不是那等败家的人。等到了任上,就什么都有了,多少个五百两都能挣回来,饿不着我们的,以后还能多孝敬老太太。” 老太太说道:“穷家富路,多带点也是好的。至不济用不上,就给你和孩子们做衣裳穿。” 马佳氏笑道:“那媳妇就谢老太太的赏了。” 老太太便又问道:“那接下来呢?二丫头怎么又病成了那样?” “事儿有变啊。”马佳氏说道:“老爷接着了人,也顾不得别的,立刻带着她上了船,吩咐连夜起锚。”马佳氏喝了口水,又说道:“可谁知,荀贝勒家发觉得也快,派了快船过来追,到天亮就追上了。唉!二姑奶奶也真是个烈性的,看到他家的人爬上了我们的船,人多势众,就一头扎进了运河,要不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
江氏问道:“那,那你们又把她捞上来了?” 马佳氏叹道:“那时候,我们船上兵荒马乱的,男人们和老爷都挨了打,女人孩子们都被逼到船头,哪里腾得出手去救人啊?就算救上来了,也得被贝勒家夺了去!” “那是?”老太太紧张得不得了。 “也是二姑奶奶命不该绝,万幸钦差大人的官船路过。”马佳氏幽幽回思道:“说来这位钦差大人,还是咱们方才议论过的,傅恒大人的长子福灵安侍卫。这福侍卫虽然年轻,生得又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儿,却还是个侠肝义胆的人呢。见了不平事,他当下就吩咐人跳水救人去。姑奶奶救上来了,贝勒家的狗奴才们却狗眼不识明玉,靠上人家的官船去罗唣,被福侍卫一声令下,全打进了运河里,也不知死活,船都叫福侍卫的人凿沉了。看得我真是,那叫一个痛快。” “哎哟!”江氏念佛道:“二姑奶奶可真是遇到了贵人了!” “可不是!”马佳氏又说道:“福侍卫只简单问了一下,听说姑奶奶是和硕格格的孙女儿,扬州知府的女儿,我家老爷又是即将上任的御窑监造,一点儿都没怠慢,叫人抬着姑奶奶,礼数周全地送到了我们船上。” 江氏又在念佛,马佳氏又说道:“福侍卫立刻又打发了几个有品级的武将,带着一群拿着刀子穿着黄马褂满身腱子肉的人,拿着他的帖子,下船去找荀贝勒,说替咱们姑奶奶讨还嫁妆。” |
“那,我怎么没看见姑奶奶的箱笼回来?”江氏问道。 “他们不给!”马佳氏说道:“那一家子人还真是不要脸,值不值钱的物件儿全都扣下了,什么都没给拿,只打发了姑奶奶的陪房家人过来了。” “我还真没见过,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家儿,这还是宗亲贝勒府呢。”江氏啐道。 “我也没见过。”马佳氏又说道:“螺黛那个死贱婢和几个黑心烂肺不忠的狗奴才,却没见着过来。我家老爷不答应,福侍卫就又着人去要,还放话道,若是不见人来,或者灭口死了一半个,他定要把这事上达天听,叫皇上亲自评评理。就算把荀贝勒绑了送去见皇上,他也干得出来。” “这福侍卫,也是个胆儿大不怕事的。”江氏笑着赞道。 “可不,人家还有钦差的身份,还有圣宠撑着,底气儿也足着呢。”马佳氏又说道:“荀贝勒这才怕了,把这些千刀万剐的狗东西送了过来,不过姑奶奶的嫁妆还是不见影子。我们老爷也不敢多麻烦人家,便不说了。人家也是心细,这事儿既出手管了,就说管到底,让我们跟住他们的官船一路走,还跟老爷说,咱们姑奶奶落水的事儿,指定不能从他的人嘴里露出半个字儿。就这样,我们才没再被袭扰,平平安安到了扬州。” “阿弥陀佛!”江氏忍不住又念道。 |
老太太握住了马佳氏的手,说道:“叫你们夫妻孩子们吃惊吓了。你老爷这事办得好,我记着呢。回头等二丫头好些了,叫她给你们磕头。” 马佳氏忙笑道:“老太太,您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要是我们夫妻遭了难,叫大老爷遇见了,难道还会袖手?” 老太太点头道:“你说得是。咱们家就他们两兄弟,是得互相扶持,撑着一块儿往前走。你老爷和他哥哥都是好的,你也好,都比我明白。” “老太太,您这是自夸呢?” “我怎么自夸了?” 马佳氏笑道:“两位老爷都是得了您的教养,才如此明白。我也是嫁进了您家,近朱者赤,本来不明白也明白了。” 老太太呵呵笑了起来,对庶子心存的那点芥蒂全抛散干净了。 马佳氏又说道:“二姑奶奶随身什么都没带上,我只能把我的衣裳给她换了,也不大合身儿,怪委屈的。” 那拉氏忙说道:“我明日就叫裁缝和绣匠来。等二妹妹大好了,保准就有新衣裳鞋袜换了。” 老太太点头说道:“人回来就好,别的都是小节。绣匠就罢了吧,她身上到底有丧。衣料就从我这里拿,先做春夏二季的,里外都给她做几身,家常的出门上街的都做,拜客的衣裳等等再说。工价也是我给,不用走公中。” “哎,我知道了。” |
江氏忙说道:“老太太,您叫我也尽点儿心吧,从我屋里拿几匹料子,我不敢给不好的,就挑素净的。我这还有几个好被面儿,这屋子里头的东西不用忌讳颜色,反正外人看不着。大奶奶添上些里绸和丝绵,给姑奶奶做几床新被卧。” “也好。”老太太点头道。 江氏见老太太接受了她的好意,很高兴,又说道:“我知道老太太什么都不缺,就是想尽点心。姑奶奶身子不爽利,得补养,回头我再送来些燕窝和绵糖,您叫人给她熬着吃。” “燕窝我这还有一些呢。” “您自己也得吃呢,我还有呢。” “那我就生受了。”老太太思谋了一时,又说道:“对了大奶奶。” “您说?” 老太太说道:“姑娘们都没有正经儿的旗装吧?” 那拉氏笑道:“妹妹们家里家外的都穿不上它,离嫁人且还得等一阵子呢,也不知会嫁进什么样的人家儿去。何况现在都在长个子,拔身条儿,就没人想着给她们做规矩的旗装。” 老太太说道:“过阵子大约就能用上了。你记着,给三丫头四丫头和五丫头各做两身旗装,要最规矩,能穿进宫的那种。这二月天儿的,还要带上坎肩儿。” “老祖宗,您这是要?”那拉氏笑意更深了。 老太太点头说道:“皇上正在南巡,等行在到了扬州,我是得去给太后请安的,应该也能见着皇后,可以叫丫头们跟着我一起去见见世面儿。若是谁有福气,得了太后皇后的一半句夸奖,一个赏赐,那可一辈子受用不尽了。” |
“哎哟,这可好了!”马佳氏忙说道:“能见着太后皇后,这得是多大的体面啊。就算不得夸奖,没有赏赐,女孩儿日后议婚的时候,也能被人家高看几眼。媳妇多谢老太太!” 老太太说道:“你为我孙女儿操了心,你女儿也是我的孙女儿,我哪能丢开手不管呢,正好这有个现成的东风能借。至于谁福气更大,就只看各人缘法吧。” 江氏忙也说道:“能见着太后皇后,就是孩子们的好缘法了,我们不求更多的。” 那拉氏笑道:“老祖宗既是这样打算,那花盆底儿鞋、梳两把头的长簪,也得给妹妹们备着了。” “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老太太思谋道:“如今花盆底儿已经不时兴了,也就我这种老婆子穿穿罢了,你给姑娘们定制那种高跷底儿的,女孩子穿上它,走路可好看了。” 那拉氏笑道:“那我明日先给妹妹们一人买一双现成的,叫她们穿着走走路,适应适应,别到时候走不惯,崴了脚。” “这是正理,不然不仅伤了脚,还得在天家面前闹出笑话儿。嗯……你叫人定制正物的时候,记得不要用最名贵的,好看却不轻佻张扬、价钱中庸的即可。旗装拿中等官缎做,更不要上用的;买长簪千万不要金银的,我看景泰蓝就不错,珐琅也可以;鞋子高底儿上可以缀玉片和小珠子,太值钱的就不要了。别的首饰就不用新备,到时每人戴个镶两三颗宝石的小金钗,金镯子,吊珍珠耳钳,宝石戒指儿,这几样尽够了,再用绒花装饰即可。” |
“我记下了。”那拉氏说道。 “老太太这是为何呀?”江氏疑惑地问道:“咱们家明明有好东西,可以好好打扮女孩儿的。” 老太太白了江氏一眼:“又不要选妃,你把孩子打扮得那么华丽做什么?” “哎呀,这倒也是。”江氏忙说道:“皇上都多大岁数了,咱们女儿可不能进宫。往常老爷为了选秀落榜,不知费了多少心呢。您瞧我糊涂的。” 他们佟家先后经过鄂伦岱和隆科多的惨事之后,早就息了攀附皇宫的心了,媳妇子侄们个个都被训了满耳朵,后代绝不许叫女儿入宫,更不可为豪门之妾。 可是八旗女儿必得参加选秀,谁都逃不过,佟续鼎也没能力叫女儿们逃。于是玉砃和玉砚参选的时候,佟续鼎都叫在十三岁刚届年纪上就报名,人儿本就没长开,打扮的时候还特意在眉梢眼角轻轻往下扫了一抹,看着就有些晦气了,还给贴了假虎牙,嘴型也就变了。这既没丑到引人注目生疑,也绝入不了人眼,姐妹俩又表现得傻乎乎的没见过世面儿,第一轮就给刷下去了。后来玉碧照葫芦画瓢也是这么弄的,玉矶则说生了麻疹,初选太监怕是天花,都没敢来看,都顺利地落了选。五姑娘玉磬年纪还不足,到明年才能报名,有这么多姐姐的经验在前,怎么也不会出事儿。 左右大把的人家盼着女儿进宫呢,甚至还给选秀太监送礼,求说闺女的好话,只为能过初选二选,到皇上面前走一下。皇上和阿哥们的后宅肯定是空不了的,不差佟家的。 |
马佳氏又笑道:“还有一样,咱不能露富啊。咱们家一个正五品,一个是才升的正六品官儿。大爷虽然高升了四品副参领,可那是武将,没油水儿,也没养廉银子拿。姑娘们穿戴太好了,岂不是让宫里起疑?老太太说的那几样,是寻常的五六品官能给女儿打扮的极限了。老太太是和硕格格,咱们族中还分了些祖产给咱家,给姑娘们一点补贴,打扮得比别人好些,是说得过去也应该的,再好就不对了。” 老太太点着头,又吩咐道:“行礼磕头的旗人规矩,大奶奶也教教她们,别叫露了怯。” “哎。若还有不懂的,我就请教春喜嬷嬷。” 江氏是真真服了老太太和马佳氏的头脑算计,甘拜下风:“那你们定吧,我都听的。” 马佳氏真真是没想到,自己的女儿还有这等福气,也知道是自己夫妻因缘际会,为玉砚之事出了力,得了老太太的感激,老太太在投桃报李。江氏虽然平素不大得老太太的意儿,可是在这当口张开了胸怀,容纳了新寡失意的继女回家,不仅不说不入耳的话,还献出了好意,老太太就领情了,也给了她女儿一份体面。至于三姑娘玉碧,那完全就是顺带的。也不好不带,毕竟她也是老太太的血脉,而且全家就她一个姨娘生的女儿,本就有些自惭,别的事再刻意分出尊卑来,她就更不好过,甚至可能生怨结仇。老太太思虑得还真是周全。 |
说起来,自家这位老太太尽管尊贵,却既不能生银子,还比别人更费银子,脾气还不大好,又偏心,两妯娌外加一个孙媳妇赔尽了小心,还时不时地被甩脸色,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因为老太太尊贵,辈分又高,论起来还是当今皇上的姑母,佟家兄弟在官面儿上便光鲜些,上司都肯给两分薄面,有些说不得的事儿也能悄悄地顺利办了。 不说别的,逢到年节生日,整个两江官场的官眷太太,不论多么高的诰命,都一个不落地登门来给老太太送礼请安。那风光,比正儿八经的和硕公主还厉害。和硕公主们就算有幸生了儿子,也长寿,那身份限制得死死的,不可能离京跟儿子赴任。背地后儿的官老爷们怎么打交道不提,这份明面儿上的体面,却是两江上下独有的,媳妇的脸上自然也有光彩。甚至底下商人往来,不好直接跟佟续鼎打交道的,都先打发内眷,捧着贵重厚礼孝敬老太太,这么兜转一下,佟续鼎也有了跟人家来往的由头了,彼此皆便。 江氏听她娘家哥哥江春悄悄露过一嘴,老太太单去年一年,光从盐商们那里收到的孝敬,光是现银就五六万两打底儿,还不算古董字画玩器什么的。老太太水涨船高地富了,平时除了吃吃喝喝也没别的喜好,再怎么铺张花费也吃不了,难道还能全带进棺材里?临了还不得散给自家儿孙,实惠还不是落在自家的口袋里。何况佟续鼎落到的油水比这多多了。 |
而且,勋贵圈子里头的事儿,宫里的事儿,老太太可比儿媳孙媳妇们懂得多了,对儿子们襄助大了去了。若没有老太太,姑娘们上哪里找由头去拜见太后皇后?那还真是个镇家之宝。江氏和马佳氏简直服气得五体投地,只觉天天看婆婆脸色也是应当应分的。 题外话。旗人姓氏尾带“佳”字的,多半是由汉军旗抬入八旗满洲,便在原姓之后加个“佳”字,譬如佟佳氏,还有别的如齐佳氏、李佳氏、魏佳氏等。这些佳氏也多半由女儿入宫侍上,得了圣宠,升了高位,或者生下了高位皇子,而为其娘家抬的身份。唯有马佳氏不是。马佳氏一族原就是满人,祖居地在马佳河流域,便以河名马佳为姓。马佳河并非大河,如今具体位置难考,应该是早改了名了。 佟续鼎耳里听着女人们的计议,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回思着佟续鼐夫妻叙述的过程。原本他听从贵轻描淡写说的那些,只以为福灵安是单纯地将落水的女儿救了上来,这种事,多半遇见的人都会搭把手的,诚心谢了人家即可。可他没想到,当时女儿还有那种惊心动魄的经历。 福灵安那叫一个扎扎实实的萍水相逢,却为女儿做了那么多事儿,甚至不惜与宗室贝勒直接翻了脸,打上门去,耀武扬威。这可就不只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了,这人情也大了去了,佟续鼎不知道该如何向福灵安致这份谢意。他们还不是熟人,甚至素昧平生,人家的官位与圣眷又都远在他之上,而且举家既富又贵,大约也看不上他的私财。 |
话题渐冷,佟续鼐才想起一事,忙说道:“那时候,我执意要把那几个不忠的奴才要回来,就是想自家处置了,给玉砚出一出这口恶气。我怕他们畏罪逃了,或者跳水寻死,都叫绑着,如今绑了两天多,再绑着怕出问题。额聂,大哥,您看看如何处置?” 老太太怒道:“还处置什么处置,直接乱棒打死了事!” “额聂,万万不可!”佟续鼐忙说道。 “怎么不可了?” 佟续鼐说道:“额聂您大约不知道。这几年我在内务府当差,耳朵里多少飘过一两句皇上的喜好。咱们这位皇上,最喜被人称颂仁德,处处标榜自己承袭了圣祖爷的仁爱之心,还说什么奴才的命也是命,随意伤不得的。这不,前年惇妃子教训一个宫女儿,失手给打死了,皇上生了气,把惇妃子直接给撸到了贵人。” 马佳氏忙问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种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佟续鼐说道:“本来我们是不该知道的,可皇上下旨,收了贵人做妃子时得的御赐首饰,这些首饰归入了内务府账簿,我这不就知道了吗。” “呀,连首饰都给追缴了?”马佳氏惊道:“看来这位贵人是失宠到家了。” “差不多吧。”佟续鼐又向老太太说道:“额聂,如今皇上南巡,说话就到扬州了,咱们还是别在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吧。” |
老太太气得直翻白眼:“他就是管管别人罢了!自个儿哪有什么仁心?宫女太监一句话不合适,直接拉出去就叫打死,我都听过不止十来起子!那惇妃子失宠,定是还有别的他不能说出口的失意事儿,不过拿打死宫女儿装幌子作伐罢了!” 佟续鼐道:“那……咱们毕竟也不是皇上啊。” 江氏忍不住说道:“这世道还真是,那荀贝勒毒杀亲子,卖儿媳妇巴结个四品盐道,这么恶心禽兽的事都敢做出来,咱们家打死个不忠的奴才,反倒要束手缚脚?” 众人都是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可奈何。 江氏又问道:“要么,就送官处置?咱们老爷是知府,哪个县丞敢不听他的,叫论什么罪肯定就论什么罪,何况罪证确凿,上报到臬台大人那里也无话可说。” “胡说!”老太太说道:“送了官,过了明路,案子卷宗一层层递上去,杀人的重罪还要报到刑部审议,这得经过多少手,被多少官场人知道了?老爷能捂得住吗?二丫头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也得被无数人嚼说,指不定还能传出她跟什么官儿有什么花样事儿了呢,她就更不用活了。而且你老爷也得被人笑话,对官声不利。” “这,这也太气人了吧。”江氏讪讪道。 “额聂别生气。”佟续鼎说道:“谁家的奴才不死几个,让人死的法子可多了呢,有几个能查出来的?生不如死的法子,我也一样有,肯定叫砚儿把这口气出了。” |
“不可!”随着一声断喝,门外大步流星,走进了一个雄壮英武还穿着一身带钉儿布甲的年轻人,正是佟续鼎的长子佟嗣戎。 佟嗣戎胁下还夹着一套便服,想是他回屋没见到媳妇儿,就手拿的。他旁若无人地拉了一把椅子,在桌边儿坐了,摘下髹漆皮头盔,扯下佩刀,动手便解布甲的纽子。 那拉氏忙站了起来,接过头盔和佩刀,搁置到一边儿,又接过了便服,伸手帮佟嗣戎解甲胄,换衣裳,一面低声说道:“怎么就风风火火成这样了。” 佟嗣戎说道:“我回了家,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儿子哭你也不管。难不成叫我动手去打奶妈子?” “是我的不是,回头我说说她。”那拉氏又说道:“我这不是得伺候二叔二婶儿呢吗,长辈们不容易来一趟,你还说这些,可真不见外。”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见外的。”佟嗣戎推开那拉氏,三下五除二自己把衣服换了,也不叫人摆蒲团,直接跪在地上,咚咚咚就给佟续鼐夫妇磕头:“侄儿给二叔、二婶儿磕头了。” 自打佟嗣戎一进屋,除了那拉氏低声小意儿地规劝,满屋子的长辈竟没一个敢开口说话的。老太太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威风凛凛的大孙子,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他阿玛佟续鼎是不敢说话,肯定说什么错什么,不仅会被儿子顶撞,还得叫偏心眼儿的老娘训斥,继母江氏更是噤若寒蝉。 佟续鼐夫妻被大侄子震得一愣一愣的,慌手慌脚一起站了起来,忙说道:“快起来,快起来!” |
佟嗣戎果然一跃而起,咕咚一声就坐下了,找了双筷子就开吃。 江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爷,你没去官宴啊?” “去了,没吃着东西。” “那……这些菜早都冷了,叫你媳妇儿安排几道新的来?” “不用,军营里我什么东西没吃过。老祖宗,您这儿还有奶油糕吗?” “有,有!”老太太忙颤巍巍站了起来:“丫头婆子都叫你阿玛那个老混账羔子撵走了,我去给你拿!” 那拉氏忙说道:“老祖宗,您坐着。告诉我个地儿,我去拿。” 这个佟嗣戎,性子真是比老太太还左性,偏偏人家还是全家最有出息的,官儿最高。自打他十三岁去了八旗营,十五岁便得了职衔,之后是一路高奏凯歌,如今年才不过二十二岁,就已高居正四品副参领了。也不知他这么扭涩的性子,说话也不中听,是怎么入了将军的眼的。江氏嘴上不敢说,却经常这么腹诽。 不过佟嗣戎的前程走到这儿,就得缓一缓了,除非有战功,是没有可能继续快速升迁的,他只掏过土匪窝子,还没正式打过仗。 奶油糕很快拿来了,佟嗣戎放下筷子,用手抓着快速塞了两个进嘴,吃得一脸满足。 他阿玛佟续鼎陪着小心问道:“你饿成这样,难道是德将军叫你站规矩了?” “不是,我与福侍卫说了这一晌午的话,没机会吃。” “他也找你了?” |
“嗯。不过玉砚的内情他也不大知道,你们先给我说说。” 众人赶紧七嘴八舌,抢着卖好儿地把前后都说了。 “哼,高恒,荀贝勒,是欺负我家没人呢!我得叫他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江氏慌着腔儿说道:“大爷,这样的话埋心里就好,可不敢明火执仗地说啊!” “你怕什么!我的品级和高恒一样,那么一大群兄弟也不是吃素的!那荀贝勒家,不过是空架子!” “可他们一个是宗室,一个有皇上撑腰子呢!” “妇人之见!”佟嗣戎咽了两个奶油糕,又开始吃冷菜。他忽然想起一事,便撂下筷子,手一撩袍子,咕咚一声又跪了下来:“对了,我还忘了谢二叔二婶儿的救命之恩呢。” 本来已经讷讷地坐下了的佟续鼐夫妻,吓得一激灵,一下子又站了起来:“应当的,应当的,不用谢,不用谢!” 佟嗣戎大模大样起了身,又坐了下来继续吃,一面吃一面问:“玉砚现在如何了?” 老太太抹了抹眼泪儿:“病着呢,就等着你给她撑腰呢。这会儿她怕是睡着了。” “我醒了。”众人转头一看,玉砚已经起了身了,扶着门框站在卧房门口。 “哎哟,姑奶奶你怎么起来了?”江氏忙说道:“快回去躺着,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
玉砚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往厅堂走。那拉氏赶紧过去扶着。玉砚走到饭桌前,双膝一跪,落了泪:“老祖宗,阿玛,太太,我给家里丢脸了。” “姑奶奶快别说这样的话,快起来。”江氏说道。 那拉氏就手去扶,玉砚却还是跪着,说道:“那个家,我是不能回去了。家里若肯容我,就给我一个屋顶一口饭,或者给我找个庵子礼佛去。若是嫌我丢人,我就还回到江里!” “越说越不像了。”那拉氏劝道:“咱们家就算穷,也不至于短了姑奶奶一双筷子,何况也没穷到那份儿上。这是你的家,你只管安心住着。那又不是你的错,谁也不能叫你回到那种人家去。” “对,对。”江氏说道:“姑奶奶,你要是能撑得住,就过来一块儿坐着吧。” 佟嗣戎看着妹妹坐下了,抿了抿嘴角,说道:“我明日一早就动身,去淮安走一趟。” 江氏吓坏了:“你要做什么?” 佟嗣戎哼道:“放心,我还没那么蠢,拿刀去贝勒家杀人。我过去把玉砚的嫁妆一件不少地拉回来,你们一会儿把她的嫁妆单子给我。” “对了大爷。”马佳氏说道:“姑奶奶也是个机灵的,走的时候把陪嫁的铺子田地契纸揣着了。那日在运河里弄湿了,换衣裳的时候就拿给我收着,回头我找出来给你。” |
“给她就行,到时候我不要这几样就是了。”佟嗣戎又说道:“顺便……我还得给妹夫下葬,安个灵。” “哥!”玉砚又落了泪,就要给他磕头,却被那拉氏按在椅子上,没叫她起来。 佟嗣戎又撂下了震撼人心的话:“这事儿,是荀贝勒他们家欠了我们的,不是我们欠他们!等我回来,咱们就跟他家没有任何关系,断得干干净净了。玉砚还是二姑娘,什么姑奶奶,你们都给我咽下去!以后谁也不许这么叫!” 众人面面相觑了半晌,佟嗣戎抽了抽嘴角:“我可不想养她一辈子。” 老太太张了半日嘴巴,才说道:“要说,不要讲入关前了,在康熙爷当政的中期以前,咱们旗人家的女儿离异、改嫁再嫁否是常有之事,就连公主没了额驸,都要再嫁的。可是后来满人接纳了汉俗,什么节烈的一套一套儿的,比汉人还变本加厉地套在女人的头上了,尤其咱们官宦人家,难啊!” 佟嗣戎不过鼻子里哼了一声。 “哎呀对了,”老太太忽又叫道:“二丫头是荀贝勒嫡长子正妻,那是冢妇!继娶的庶长子的接替哥哥继位的兄弟的媳妇儿,那都不能叫冢妇!她还是宗人府里头挂了玉牒儿的,你做不了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佟嗣戎满不在乎地说道。 “老祖宗,哥,你们不用给我费心,我不想这个的。”佟玉砚说道。 |
“嗯,现在你用不着想。怎么也得服了一年丧,脸面上的事儿咱们得做足了。”佟嗣戎依旧不惊不喜。 众人又呆了一阵子,马佳氏方才小心地进言:“大爷这话,其实也在理呢,二姑奶……二姑娘才十九岁,又没个孩子后路的,往前看才是正经。老太太,咱们佟家在辽东不是还有人吗?” “嗯,是有。”老太太也琢磨了起来。 马佳氏又道:“我娘家其实在那边也有族人,不过这些年不怎么走动,有些生疏了,若是去个信儿,也能捡起来亲戚。咱们就多拜托几家,包括您娘家侄儿康亲王,还有大媳妇儿的娘家,肯定找得到人又好又年轻的姑爷儿。” “呃……”老太太又眨了眨眼睛。 马佳氏说道:“要说,辽东是苦了点儿,没有京城繁华,也不如江南富庶,景儿好气候也好。不过咱们有什么好的,就年年打发人送过去,不叫二姑娘亏着吃穿,总是能过日子的。” “也对啊!”江氏眼前一亮,话说进了老本行:“辽东北边儿就是大清龙兴之地,出产的人参啊鹿茸啊各类皮子什么的,还有各样干鲜山货,江湖海货,那都是好东西,拉到京城去,多少人愿意拿大银子买呢!” “可不是嘛!”马佳氏说道。 江氏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给二姑娘添些嫁妆,直接就给现银,叫姑爷拿着做本钱。实在不会,我就叫我娘家哥哥派个会做生意的管事,过去带他一阵子。她新姑爷只要不是个傻的,做生意都能做成大富商,哪里愁过日子!” |
亲们晚上好 |
老太太琢磨琢磨,觉得挺有道理,正要说好呢,佟嗣戎却翻了翻白眼儿:“太太和二婶儿都说到哪儿去了,以为玉砚没人要了?你们怎么不把玉砚嫁到西洋去呢,那边儿还有西洋座钟、法兰克猩猩呢子呢!” 江氏和马佳氏原是一片好心,却被佟嗣戎顶得直噎气儿,悻悻地闭上了嘴巴,连老太太都不敢再开口了。 佟嗣戎又把头转向了佟续鼎:“阿玛,我要二百两银子。” “要这么多,你要干什么?”佟续鼎下意识地问道。 “那不是废话吗,我明天去淮安,不要盘缠吗?我还得带几个兄弟过去镇场子,不得请几顿酒啊?妹夫下葬,不花银子?我一年俸禄就一百零五两,够干什么的?十三岁您就狠着心把我送进了军营,平常我都没跟您要贴补,升官儿也没用您操心打点!还不偷着乐呢您,还跟我计较二百两银子!” “有话好好说,没大没小的!伸手要银子还这么张狂!”老太太佯怒道。 佟续鼎是被大儿子顶撞惯了的,因为见面儿少,也就纵容了一些,何况这个儿子还真是家里的骄傲,家族未来的希望,不能当真生气。 佟家祖辈儿是明朝从中原逃到关外找生路的汉人,身上自带一股匪气,不然也活不下来,更留不下后代。后来佟家由汉变满,过了这么多辈儿,虽然混成了镶黄旗满洲,家里习俗都是旗人的,血脉里也混杂了满人,可心性儿却又变成了汉人世家。祖先的那份匪气霸气冰天雪地里找活路的心气儿,就剩下佟嗣戎还有了。 |
佟续鼎的二儿子没养住,八岁上没了。老三是佟续鼐的,才十五,老四倒是他的,不仅更小,还是个姨娘生的,将来的前程走得要比嫡子艰难,端看佟续鼐就知道了,而且心智气度完全跟不上老大。江氏生的俩儿子也就太小了,都不到十岁,还看不出来什么。所以自然而然,佟续鼎对长子的倚重就更大了,气便更短。这口短气又影响了全家人。 其实儿子话说的那叫一个蛮不讲理啊。他虽然没跟家里要过银子,可也没往家里交过啊,他哪里来的娶亲花销,媳妇儿子还不是公中养着。因为那拉氏是掌家媳妇儿,操劳多,加上生下嫡长孙的功劳,两份月例银子拿着,跟老太太比肩了,吃穿用度、房里使唤人还是走公中的账,什么都不用自己出。也就是继婆婆江氏豪富,不在乎这个,家里没人说嘴罢了。 佟续鼎便问道:“我今日听福钦差宣旨,说要官员们都各归其位啊。怎么,德将军不领你们回江宁?” “那也得留下一些人,等着接驾摆威势啊。德将军和麾下同僚明日就动身,不过他偷偷给了我十五日假,叫我处置私事。完事儿了我估么着还能富余出几天,就在家里气气您,吃吃您,再过去。” 江氏噗嗤一笑,又恭维道:“将军大人还真给大爷面子,这假给得爽快!” “我往日也没少帮他干坏事,背黑锅。” 众人嘿然。 |
佟续鼎苦笑一声,吩咐那拉氏道:“给他走账,支四百两。” “得了,就二百两。”佟嗣戎说道:“他贝勒家的儿子,咱岳丈家给下葬,这是什么名声儿?我就是为了恶心恶心荀贝勒的,用不着办多么风光。带的银子多了,那班混账东西该怂恿我带他们去吃花酒了。” 众人全笑了起来。江氏指着那拉氏笑道:“就四百两,你给大爷拿二百两带着,剩的自个儿留着做私房。” “哎。”那拉氏笑着应道。 “哎对了,”佟续鼎又问儿子:“你刚进门时吵着什么来着,不让家里处置你妹妹的奴才?” “嗯,留着我有用。”佟嗣戎说道:“人给我养着,不用好好养,只要不丢不死就行。” “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咱们家吃了这么大个的苍蝇,阿玛难道就不想出口气?家里的父亲叔叔哥哥都做着官,姑娘却由着人这么欺负,这都能忍气吞声了,还不得叫人笑死了,还有什么脸面混官场!往后底下妹妹们嫁出去,还不得个个叫婆家瞧不起,被人家肆无忌惮地磋磨死!在湖州的大姐,往后也没好日子可过了。” 江氏想到自己的女儿,忙说道:“大爷说的很是呢。这口气,我也想出了。” |
可不是吗,万一将来自己的女儿也被婆家欺负了,有这么个铿锵威武的又护短的哥哥出头做主,那还不万事顺遂?多半人家知道了有这么个大舅哥,压根儿不敢给女儿脸色看。妹妹都能护着,那底下兄弟就更不用说了,这真是白捡来的护家的巨伞啊!江氏看着佟嗣戎的目光,渐渐竟流露出了一丝丝的膜拜来,那要不是她的继子,还不得蹭蹭蹭擦出小火苗儿啊。 佟续鼎思忖着说道:“我怎么不想出气,只是办法还得琢磨。咱们不能报官处置,留着活口证人,也没什么用处啊。” “阿玛放心,我也没想走报官的道儿,有别的法子。这事儿阿玛也插得上手,”他又看了一眼江氏:“可能也会请江舅老爷出一份力。” 江氏忙说道:“这你放心。我娘家虽说是商人,门第儿低,可心肠还是有的。再者说,咱们两家这些年可都是互相扶持,谁也没嫌弃谁,谁也没丢下谁,不然哪能水涨船高,两家的日子都更顺当了呢。要多少银子,你自管开口。就不为二姑娘,单为了我的五丫头,我也愿意叫咱们家把这口气出了。” 佟嗣戎点点头:“多谢太太,不过我要的不是银子。等我从淮安回来,再细细跟阿玛商议。一年,最多两年,我要叫玉砚,叫咱们全家,把这口气痛痛快快地出了!荀贝勒不是也叫二叔二婶儿受磋磨了吗?到时候我请二叔二婶儿一块儿过来,亲眼看着!” |
大家晚上好~~ |
“哎,这可好!你不知道荀贝勒家的那班狗奴才多狠呢,想起来我就气得……”马佳氏也流泪了:“把你二叔打的,大棒子直接往身上招呼,差点打断了腿!你四妹和七弟都吓坏了!我们都被逼到了船头,若不是福侍卫援手及时,都得被他们逼进了运河!我也想亲眼看看他的下场!” “哎唷!”老太太不知道还有这些惊险,心肝儿一颤,忙问佟续鼐:“你伤着了?挺重的吧?方才郎中在的时候,你怎么也不叫看看?快快快,再去把郎中叫来!” “不用不用!侄媳妇千万别动!”佟续鼐忙笑道:“额聂,您忘了,我请了郎中在船上呢。已经叫看过了,就疼了些,无碍的。下船的时候都好了,玉砚还是我背下来的呢,您别听您媳妇儿说得邪乎!” “果然好了吗?这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你可别诳我!” “不能的,额聂,您放心吧,要不,我蹦两下给您看?” “都多大岁数了,还淘气!” 众人都笑了,马佳氏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太太,怪我,说得是玄乎了些,叫您担心了。” “不怪!”老太太说道:“要是我在船上,还不知得吓成什么样儿呢!” 玉砚拉了拉马佳氏的衣袖,说道:“都是叫我连累的,弟弟妹妹也受了惊吓。我怪愧的,都不知该怎么感激二叔二婶儿了。” “好姑娘,快别说这么外道的话。咱们总算是吉人天相,这不都平安到家了吗。” |
佟嗣戎闷了一会,又蹦出了几句话:“要么,我这次过去,先把他家的奴才打断几根狗腿?” “哎呦不用不用!”马佳氏忙笑道:“那位福侍卫,帮我们出了大气了,打人的奴才们全给打进了运河里了!那水冰冷冰冷的,也没人去救,都不知能不能挣出命来呢!” 佟嗣戎点点头。 佟续鼐问道:“大侄子,你们的事,有没有我能帮上的?” 佟嗣戎说道:“暂时我还没想到。您不用急,若想到了,我一定打发人去找您。” “那行。” 佟续鼎又说道:“二弟,咱们还得亲自去向福侍卫道谢呢。左右我是扬州地主,接待钦差是分内的事。明日一早,你随我去拜访他,顺便探探他的喜好,总是救命之恩,咱们不能省着。” “这可又叫大哥破费了。”佟续鼐说道。 “不妨的。明早我先打发人去问问福侍卫的下处。” 佟嗣戎说道:“不用问了,他这次是来替皇上查看行宫筹备的,晚上就住在行宫里头。” 佟续鼎又问道:“是了,你与他说了不少话。那他有没有说他喜欢什么?” 佟嗣戎摇了摇头:“照我看,这位福侍卫是个光风霁月的人,银子珍宝未必放在眼里。阿玛看着送吧,心意总得表表。将来若能有帮得上的地方,咱们出把力也就是了。” 佟续鼐说道:“他们家身份那么高,咱们如何帮得上啊?” |
“那也未必,二叔别小看了自己,江家舅老爷不是也能帮上咱们家吗?”佟嗣戎说道。 “可不是。”江氏得意地说道。 “难道你还有内幕?”佟续鼎忙问道。 “阿玛,我同僚中有跟傅恒大人出兵打仗过的兄弟。据传,高恒和傅相这两位国舅爷面儿上和气,私底下却互相不忿。富察家一直压着高家一头,高家又妒忌富察家的威势权力,素有旧怨的。今日晌午,福侍卫找我说了好半天的话儿,后来都说得胡天海地找不到边儿了。我就疑惑,我跟他哪儿有这样的交情啊?再说了,是咱们家欠了他的情儿,他何至于如此热络?” “对啊!” “所以我就想,他是不是看中了阿玛这边儿的线,想通过您和盐商们,找到高恒的马脚,踩他一下?” “有道理!”佟氏兄弟一起恍然。 “您和二叔明儿先去探探口风,他若直接说出来那是最好,那就能联手了,咱们家还能攀上个大靠山。他若油滑不肯说,您再请几位盐商去奉承他,旁敲侧击,总能找到些苗头。至不济,也要递一把快刀子给他。我知道,您手上肯定有高恒的把柄,差就差一个操刀人。这既能帮了他,也能替咱们家解了恨。” “好!” 佟嗣戎看了看一脸没出息、五体投地地听话的阿玛和二叔,志得意满,把身子往椅子背儿上一靠,又震了众人一下:“等出完了气,到那时候,咱们再把玉砚风风光光嫁了!” |
“哥!”玉砚嗔道:“你说什么呢!” 佟嗣戎知道妹妹新寡,不可能太快拐过弯来,也不着急:“你放心,你不点头的事,没人敢逼你做,我也不答应。” 这两家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在饭桌上从午后一直说到天擦黑,又连上了晚饭。那拉氏早安排人整治了新席面,又把弟妹们叫来了厅堂一块吃。 说来也奇,这佟嗣戎,全家长辈没一个不怕他的,底下弟妹们却没一个怕他的,见了都嬉皮笑脸,还要捶他几下。 众人吃吃喝喝,又说了一些闲话,问问儿子们功课,女儿们穿戴什么的,马佳氏又说了两口子从京城带来了什么土产仪程,叫那拉氏安排着吃用,又定下明日江氏陪着马佳氏,带上姑娘们在城里逛逛,买些玩意儿,傍晚再送二老爷一家去庄子里安顿。再过不几天,全家人都要搬去庄子了。之后也就散了。 那拉氏把玉矶送到三姑娘玉碧房里,又临时腾出两间好屋子,请佟续鼐夫妇和小儿子嗣永并几个贴身丫头暂住,又安排了下人住处,忙了好一阵子,才回到房里安顿丈夫儿子。 佟嗣戎在江宁当差。虽然小夫妻离得比在京城时近多了,却只有佟嗣戎休沐的时候来回奔波,才得匆匆相聚,自然也是不易。一夜无话。 |
却说掌灯时分,扬州行宫里。一道颀长的暗影立在一株待开未开的玉兰旁,负手仰望星空。漫天的繁星竟没有入眼,那其中忽然露出了一张容颜,那目光是清冷的,绝望中还挣扎着一丝生气,额前还沾着湿漉漉的头发。 福灵安甩了甩头,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想起她了。他没跟她直接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留心她生的好不好看,却鬼使神差地为她出头,大闹荀贝勒府。过后了竟然还放不开,找到她阿玛,年纪的差距却使他不知该如何说话;辗转打听了她哥哥是在场的武将,也找到了,倒是说了不少话,却没让他在她哥哥的身上脸上找到与她半点相似之处,叫他十分失望。往常水一样透亮聪明的人儿,如今糊涂了,迷惑了。 “从贵!” “哎,主子吉祥~~~~~~”从贵带着颤音儿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福灵安踹了他一脚:“臭狗头,又在我眼前抽疯!” “爷,”从贵笑道:“奴才这不是看见您在思考大事吗,想给您松快松快脑子,然后您好接着思考啊!” “少给我耍宝!我叫你打听的事儿呢?” 从贵贼头贼脑地往左右看看,没见人在偷听,方才小声说道:“爷,那位姑奶奶……” “呸,她是你哪门子的姑奶奶?” “呃?哎!是佟姑娘!我打听得实实的,是佟二姑娘,的的确确是荣嘉老格格的嫡亲孙女儿,康亲王的表侄女儿。二姑娘从小儿就在老格格屋儿里养着,极得老格格的心。她们家前两位姑娘养得跟别人家的不大一样,不会做针线,不爱看账本儿,却会骑马,会射箭打猎,您说奇不奇?” |
会骑马射箭?福灵安咧了咧嘴,实在跟那双清冷的忧伤的眼睛挂不上钩。“这么有本事,怎么还被夫家弄成了那样儿?” “嗐!爷您说话也得讲点儿良心不是,那到底是个千金小姐,难不成还能比您力气大?落在人家的家里头,那么一大群的狗奴才逼着,您还想她能怎么着?三拳两脚,把一群男人打进水里?” “这倒也是。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嗯……怎么说呢,奴才稍稍往外头一问,得来的全是赞誉之声。佟家老大老二两位姑娘,当年在京城中是极有名的,并称佟佳氏双珠。那马骑得撒溜儿,人也英挺,脸蛋儿不抹胭脂也是红扑扑的,与别的闺中小姐完全不是一个样儿,那风度,不知倾倒了多少见过的豪门子弟。两位姑娘的婚事极其顺当,都是嫁入高门的。” “哦……”福灵安使劲儿地想象,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骑在马上弯弓射箭的佟二姑娘那到底是个什么风度。 “唉!”从贵又发表起了见解:“其实高嫁有什么好的,外面看着光鲜,架不住里头污糟。” “你还知道荀贝勒家的什么?” “这奴才还真不知道,只是凭感觉,不然您说,好端端一个求着娶来的儿媳妇,怎么就被逼得跳了运河?奴才可不信是佟姑娘做了歹事。” “嗯……那你还知道什么?” “佟二姑娘一到家,家门外就被老格格闹得兵荒马乱的,逮谁骂谁,监造老爷都跪在街上不敢抬头。” |
福灵安大笑:“他这不是冤枉死了?” “可不是吗。然后人都进去了,别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有个傻想头,依老格格这般作为,佟家定是不能罢休的,荀贝勒可把佟家得罪深了。” “唔……当时有公事,我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打发人下船去淮安打听她的事儿,也不好叫佟监造知道了。这么的,明儿你就安排几个伶俐人,去一趟淮安,务必给我打听出她的内情来,我有重赏。” “爷,您请儿好儿吧,必定给您打听得瓷瓷实实的。” “哦对了,皇上的行在快到淮安了,我阿玛也就快到了。叫他们机灵点儿,躲避着点,速速办好了,然后赶紧跑,千万别叫我阿玛发现了。” “得嘞。” “还有一事,接下来几天,你都给我打听打听佟姑娘的身体恢复状况。”福灵安还真的有些向往,想看看这位姑娘身体康健的时候,骑在马上,是何等的风采。 “这……人家不大好往外说吧?再说奴才才来扬州,门路也不多,通不进人家的内宅啊。” “蠢材!谁要你去通人家的内宅了?”福灵安骂道:“老格格那么疼她,能不给请医问药?你贿赂一下郎中,不就问出来了?” “哎,还是爷比我机灵,脑瓜儿转得快!明天奴才亲自蹲守在知府后衙的门外,看看请的是哪位郎中!” “暂时我还想不到别的,等想起来了再嘱咐你吧。” |
“嗻。不过,爷……”从贵望着福灵安,欲言又止。 “有什么屁,快放。” “爷,您不觉得,这事儿管得有些过?” “那你还鞍前马后地帮我打听?” “我这不是心疼爷,怕爷揪心吗。” “我揪心?胡说八道,我根本就不揪。” “爷,您骗我不要紧,可别骗您自个儿。奴才有些心里话。” “说。” “真真儿的萍水相逢。爷,您前面做的事那叫仗义,侠气,奴才都敬服,也愿意操家伙跟您干,咱也不为了得个感激。可是后头的……嗐,您别忘了,家里还有位多罗格格呢。” 福灵安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他最后一次见到格格的面儿,是在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来着,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当时是跟他的阿玛傅恒,还有他岳父、康熙爷第五子允祺的后人、多罗恒郡王弘晊在一块儿。恒郡王是去他府上看望宝贝女儿的,他们父子自然得出面接待。 郡王自然是要上座的,可是格格也大大咧咧地坐在她阿玛的身边儿了。傅恒给弘晊郡王行了礼,格格坐着不动窝儿,后来傅恒又向格格行了礼,格格一句话也不说,坐着就受了。当时就把福灵安给气爆了,也不向岳父行礼了,站得溜直。 弘晊黑着脸,向傅恒看了一眼。傅恒没吭声儿,那下首的位子他都没沾一下屁股,指着还有皇上交代的什么要紧事儿得办,转头就走出去了。 |
弘晊更加生气,怒道:“你们富察家这都是什么家教?” 福灵安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当时就顶撞了一句:“我倒还想问一问,郡王家是什么家教呢!” “你——”格格也气得变了脸:“我哪里没有家教了?” “你什么你?”福灵安不客气地哼道:“不过一个多罗格格罢了,离和硕公主差着两三级呢,连一个府邸都没有,吃我家的喝我家的穿我家的,竟然还在我家摆上了和硕公主的谱儿!还当自己花容月貌、怕被人看见了呢,成天闹得遮帘子请安的噱头怪毛病!传了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死!” 格格气道:“我一年能见到你几回啊?你哪一次是真心给我请安了?连你阿玛都不爱搭理我!” “我阿玛吃饱了撑的搭理你啊?搭理你了,还看你仰着鸡脖儿高上了天,再给你打千儿请安不成?我阿玛私下见皇上的时候,皇上都不用他行礼呢!” 格格怒道:“你,你就是花心烂肠子,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就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了,连门都不进!” “这你可怪不着我。你先看看你阿玛有多少个女人吧,他进你额聂的门儿吗?” 弘晊父女俩被噎得一句话也顶不上来。福灵安的话锋儿却已经打开了,一句说得更比一句尖酸刺心:“就你这样儿的,我还进个屁的门啊!你那帘子里头,还摆着个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老要饭婆子,还以为自己是宫里出来的精奇嬷嬷呢,见了面儿就向我指手画脚的,还敢伸手跟我要银子,说给了她银子才能进你的屋儿!我倒不知道,郡王家原来是开窑子的,养个闺女儿收过夜钱的?那我还不如去八大胡同,那还能挑挑拣拣的呢!谁还进你的门儿啊?” |
“你——”格格又羞又气,几欲气昏了过去。 福灵安继续说道:“我没把那要饭婆子拉出去,一顿板子打死了,那是我宽厚,你们还不谢天谢地,还敢挑我的理了!就一窝子这样的主子奴才,我还不得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啊,还请的什么安?我家能容了你们主子奴才,给一个院子住着,养着你们吃吃喝喝,外带对我家人仰鸡脖儿,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我都懒得说你们的家教呢,郡王还好意思说我家!” 弘晊父女又被气了个浑身乱颤,脸红脖子粗。弘晊怒道:“我女是爱新觉罗氏,是圣祖爷的重孙女!她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她是君,你是臣!不过让你请个安,你还委屈了?” “嗨哟,真是好大个儿的君啊!那和亲王,皇上的亲兄弟,比您跟您闺女儿更算君吧?他都不受我阿玛的礼,见了我也从来不叫行礼,我经常还跟他并肩坐着呢。圣祖爷的重孙女儿,前后没有百八十个啊?哪个像您闺女儿这么能折腾的?那今儿您闺女怎么不摆君的谱儿了,不遮帘子就见人了?平时,您闺女经常在我们府里到处溜达,我也没见她拿个帘子,把自个儿的头脸身子遮起来啊!怎么见我就非得挡帘子、收过夜钱呢?” “你,你,你——”弘晊被女婿气得两眼发黑,也快厥过去了。 |
福灵安又冷笑道:“当年固伦公主在的时候,见了我阿玛,都不敢先坐下呢。您闺女可倒好,一个多罗格格,还是儿媳妇,竟然坐在了上头,还敢受我阿玛的礼!她也不怕折了寿!” “你——这是皇上赐的婚!” “那行,既然郡王这么说,那我可要找皇上问问去了!这到底是谁家的家教不好,皇上到底给我指了个什么婚?” 福灵安这一口气就此出完了,一甩手也走了出去,跟他阿玛傅恒一样,都不见了影子,把恒郡王和格格父女两个晾在了厅堂里。自然,他不会真的去找皇上,说这些家务琐事,恒郡王弘晊自然更不敢跟皇上说。只是从此以后,福灵安离格格的院子就更远了,年节生日也不去郡王府露面,不给恒郡王磕头请安了。他的卧室和专用书房,从此成了格格和陪嫁人等的禁地。甚至后来格格都有些回心转意了,几次打发丫头在府里的夹道等处偶遇他,想跟他说点儿什么,他见了也是拔脚就跑。 福灵安正在回思,从贵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又把他游走的深思拉了回来:“奴才今儿个到处打听了一圈儿,外头对佟家姑娘的风评都是极佳的,没有说不好的,可见人家真是个全乎好人儿。” “嗯……” |
从贵又说道:“人家阿玛虽说只是个五品官儿,可祖上也阔过不是,自个儿的官声又特别的好,上下交赞,说是个能吏,又会做人。老格格到底也是老康亲王后裔,身上带着皇家的血,皇家身上也带着他们佟家的血呢。若不是个这么好的人儿,爷您怎么着也就罢了,外头顶多传一两句,说您年少风流,说不定还是英雄救美的美谈呢,或外室,或姨娘,都随您。” “你胡说什么呢。” 从贵不理他,继续说道:“偏偏佟姑娘太好了。就看监造老爷肯向贝勒手里争夺侄女儿,这家人也不可能没点儿风骨,献女媚上的事儿怕是做不出来。您是不能随意对待,更轻薄不得的,哪怕人家再落魄些。” “你想多了,我从没想过要轻薄谁。” “有些事儿,我只怕比爷当局者看得清。我不求爷做个端正十全十美的人,只求爷能看清楚,想明白,自己个儿到底要什么。” “……” “您想明白了,再好好考虑怎么要,能成功,也别伤到人。只要是爷认定了的事儿,我就是跑死了,也一定帮爷周全。可您若是犹豫,不如就干脆撂开手吧,还能留着这份救命的情分呢。” 福灵安闭了闭眼睛,良久才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是谁。我没想多余的,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你去吧,该打听的事还去打听着。” “嗻。” |
从贵退下后,福灵安又糊涂了。从贵是最了解他的人,比他阿玛傅恒还要了解,怎么就认为他对佟姑娘动心了?不能啊,没道理啊,他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人,会对一个从水里捞上来浑身狼狈看不出样貌的小寡妇动了心?肯定不是,我就是好奇,嗯,好奇。 好像也不是。 福灵安悠悠神往。 一条长租的客船,上面一群慌乱的男女老幼,主子下人。一群气势汹汹的家奴攀上了他们的船。一个素衣的身影被逼到舷边,她望见了不远处驶来的官船,望着船上飘扬的镶黄龙旗,凄声叫道:“钦差大人救命!我也是镶黄旗!”然后,她就一头扎进了运河。 当时就把他惊着了。若不是几个戈什哈死命抱着,从贵跳下去的也快,稀里哗啦又跳下去了好些人,他就要跳进运河,亲自救人去了。 第二日一清早,佟续鼎就带着佟续鼐来到行宫,求见钦差。福灵安急忙道请。 福灵安只穿了一身儿便衣,套一个薄绵的坎肩儿,头戴青绸底子青呢帽儿,上面也没镶什么宝石美玉。他腰间系了一条蹀躞,挡在坎肩儿里头,看不出材质,蹀躞下却光溜溜儿的,没挂一件富贵公子哥儿喜欢的玉佩荷包儿扇套子什么的。他的拇指上倒是套了个扳指儿,不过却是不大值钱的青玉,不是公子哥儿把玩包浆炫耀富贵的玩意儿,而就是为了随时能拉弓射箭才戴的。说不定在他们来之前,他就在练箭。 |
打眼一瞅,倒叫佟氏兄弟特意严整穿着的官服顶戴显得有些别扭了。再看福灵安的这身打扮儿,他俩也着实猜不出来,这位爷到底喜欢什么。 一见了面儿,兄弟俩就要行大礼,福灵安赶紧叫人拦住了,笑道:“我年轻,哪能受这样的礼。算起来咱们还能扯上亲戚,我正经是晚辈呢,原该向二位大人请安的。” 佟家兄弟连声道着卑职不敢。 福灵安自然也不会当真请安,笑说了一声:“快请坐,上茶。” 佟家兄弟见福灵安如此谦逊客气,心头轻松了一些,却也有些愧。佟续鼎倒不似旁人那般,见了高官勋贵就拍马屁丢高帽儿,最初倒给了福灵安一种稳重实在人的感觉。 略寒暄了几句,福灵安就挥了挥手,厅里伺候的几个苏拉太监和奴才就都退出去了,身边只留下了昨日佟续鼎见过的从贵。 佟续鼎想着,福灵安这是要说私心话了,就斟酌着说道:“前儿路上的事,卑职是……” 福灵安显然不打算说这个话题,立刻打断了他:“佟大人也知道,我年轻,遇见事儿不多,做事不牢靠,可皇上的吩咐也只能硬着头皮敷衍过去。昨儿我到了,就问问贵地乡土,叫我意外的是,佟大人的官声竟如此之好。” “这……卑职哪里有。” |
福灵安不接这个茬儿,继续说道:“上至制台抚台,下至属县末吏,乃至这边儿八旗营和绿营的武将们,竟没有一个说大人不好的。甚至于底下的商人,扬州城里的贩夫走卒,花院行首,提起佟府尊,那都要伸一下大拇哥儿的。我就奇了,这官儿,你是如何做到八面溜儿光的?佟大人,可否愿意教教我为官之道?” 佟续鼎没想到福灵安如此年轻,看问题的角度却这么刁钻,问得也犀利。一般人混官场,想媚上就得欺下,想讨好上司,就得搜刮底层,哪有不被人骂的?若想求一个好民意,那肯定是会得罪上司的,被人家穿小鞋儿,说闲话,甚至把破烂事儿栽赃到头上。可是,上上下下,怎么就没有人说他不好的? 福灵安见自己问住了佟续鼎,眼瞅着冷汗就要冒下来了,心里头暗自得意,手一撩袍子,好整以暇地稳坐高椅,悠悠啜了口茶。 佟续鼐好歹在途中跟福灵安过过话儿,不算生人,此时情急生智,替哥哥分辩了几句:“百姓们不懂事儿,见家兄筹划着修了条大路,也没看到别的,就胡乱赞个好儿,当不得真的。那条路,说起来也没动用公帑,其实就是扬州盐商们筹的资,也对他们出盐上船有好处,这才愿意做的。家兄不过是居中统筹,坐纛儿罢了。” 福灵安哈哈一笑,脸色放松了下来:“这么说,佟府尊任上还是办了实事儿的。这我可要在皇上跟前儿说说。” |
“卑职不敢,不敢。”佟续鼎擦着冷汗说道。 福灵安笑道:“佟府尊不用紧张。怎么说我也救过令爱,她的命就与我有了干系,我怎么可能再起坏心,坑了你,把她也往坑里推呢。嗯……这份人情,我也是要讨的。” 佟续鼎兄弟此次拜见,原也是要还这份人情的,只是打死了也想不到福灵安会直戳痛点,这么提。这言外之意,数儿小了只怕会被他直接提溜着扔出门外去。佟续鼎咬了咬牙,说道:“实不敢欺瞒福侍卫,卑职任上……并不是两袖清风的。福侍卫喜欢什么,扬州瘦马,还是古董器玩字画,金子银子也成,请尽管开口。卑职就是倾家荡产了……” “那倒用不着。”福灵安笑道:“我想要令爱……” “啊?”佟续鼎愣了一下神儿。 从贵瞅着自家主子那没出息的样儿,心里十分看不上,嗓子眼儿低咳了一声,提醒主子自重。 福灵安笑道:“我喜欢令爱叔父管的瓷器。监造大人,” “呃,啊?”佟续鼐也愣了一下。 福灵安依旧满脸笑容:“咱们这也算熟人了吧?等你到任上办顺手了,就送我一两样好的吧,我拿去孝敬阿玛的生日。倒不用着急,反正我阿玛年年都过生日。” “就这?” “嗯,就这。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听说你们家跟盐商家是亲戚?那再送我一包好盐也成,我家肯定用得上。” 佟家兄弟面面相觑,这,这叫哪门子还人情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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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灵安却很干脆:“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连我也会忘了。大人的官声,令爱的名声,都是要紧的。” 佟续鼎溜着椅子边儿就跪下了,感动得涕泪纵横:“卑职绝不敢忘大人的恩德,往后也不会忘,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从贵,快把佟大人搀起来。” 待佟续鼎感激涕零地又坐下了,福灵安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思忖着说道:“要说咱们本来没什么来往,是生人,互相都不了解。也就因一点奇缘结识了,实在算不得什么。” “大人若有吩咐,卑职一定效劳。” “我没有吩咐,只是想说,我不是恶人。想来大人也是个周全人,不然官声也不至于那么好。佟大人,我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的。”福灵安这番话隐有所指,想收心腹,难不成,这个奇缘还会导致自己升官儿?佟续鼎可不敢想得那么好,便继续细听。 福灵安又说道:“昨儿我还见了令郎,说了一席话。令郎年纪和我差不多,却是个慷慨奇烈的真男儿,浑身没有一根媚骨,叫我心折。叫他……叫他来找我说话吧。” 佟续鼎就印证了心里的猜测,暗道,这可是好事儿啊。儿子是武职,傅恒家也是军功起家的,肯定提携得上。他忙说道:“犬子今日出门去了,改日一定叫他去伺候福侍卫。” “哦?”福灵安问道:“他不是应该跟德敏将军回江宁,下午就走的吗?” |
佟续鼎心想,左右自己的家事已经叫福灵安撞上了,也不在乎他多知道一些,便说道:“蒙德将军抬爱,给了犬子几日假期,叫他处置私事。他今日去了淮安,说要替小女拉回嫁妆,天刚亮就登船走了。” “嗯,是应该的,荀贝勒也忒不像样了。” “叫福侍卫见笑了。” 福灵安也不好直接向人家的阿玛打听佟二姑娘的细节,着落在年纪相仿的佟嗣戎身上自然更好。这桩事儿,他还想删改一下,在乾隆爷的耳朵里透点气儿,给荀贝勒找不痛快呢。他还不知道,此事与高恒竟也有关系。 福灵安便笑道:“不妨事的,左右我也要在扬州待一阵子,等着圣驾。得空儿,我还得去给您家老格格请安呢。等令郎办完事回来了,就叫他直接来找我,我门下不会拦的。” “是。”佟续鼎答应了下来。今儿这一趟来得真是喜忧参半,福灵安好说话得难以想象,不过捅高恒的刀子,佟续鼎却也没有递出去的机会。想来福灵安如此看好儿子,愿意跟他来往,将来总有办法的。他留驻扬州期间,吃用花费,年轻公子喜欢的玩乐,我挑好的京城见不着的尽力打点就是。 端茶送客之时,福灵安又好心地提醒了几句:“皇上御驾到的时候,不是五品官露面卖好的机会,不能争风头引人注意。万事小心,做到无过,这关就过去了。” |
如此过了五六日,佟玉砚精神头好了不少,便从老太太的上房中挪了出来,安置在厢房里。 红脂被当做功臣对待,好颜好色好医好药地供着,也有些恢复了生气。因为佟家是做外任的,家生奴才多留在京城周围,随身带的不多,那拉氏便从外头买了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跟在玉砚身边跑腿洒扫,就便学规矩,近身的事还由老太太的丫头服侍。 佟玉砚带来家的其他陪房奴才,由佟续鼎亲自定性:“主子被软禁了一个多月,奴才尤其是二门外的男人,不可能找不到半点机会与娘家报信,却视而不见,纵使没有从恶,也论不到一个忠字。全发配到山东庄子种地去,两代内不许挑上来近侍主子。至于螺黛和几个变节反咬主子的,男的及螺黛各打四十,其余女的打二十板子,以后通留在府里,套上脚镣。每日人各定量二两粗粮、二两麸子,半个月许吃一次盐,别的什么都没有。别的差使,他们也不配做,各房主子下人的官房马桶、外院两个茅厕,便交给他们。但凡有半点不干净、有味道的,只管拿鞭子打!” 这一通发落下来,阖府奴才惶憟,着实都老实了不少,生怕再撞到风口上。螺黛等几人原以为定会被打死的,此时捡得了性命,暂时也只得老实认命,等以后再寻机缘吧。 |
忙完了佟玉砚,那拉氏就着手打点自家各房的私财细软,该藏的藏,该存的存,该转的转。大头自然是主子自己处置,那拉氏操的心却也不见少到哪。庄子那头也着人打扫铺设了,等圣驾来之前的三四天,便合家搬过去,空出府衙,给随驾官员们安置。 到了搬家那天,自然又是一通人仰马翻,儿呼女啼。马佳氏也赶回了城里,帮那拉氏操持着。 佟续鼎在扬州任上才一年半,早已半买半拿地置下了好几个田庄,不过都不大,加起来也没有江氏的陪嫁田庄大。她那庄子还带着大套院儿,屋子也多,合家便搬到那里去住。佟续鼐夫妻之前就是安置在这里。 老太太琢磨着,庄子毕竟简陋,住处没有小隔院儿,所有的人一走出房门,就能看到别人。有自己这尊佛杵在那儿,肯定得让媳妇和孙媳妇们拘束,做事不自在,声高声低的也都是事儿,放不开手脚。况且男女孩子们也多,这当口课业都停了,聚在一起又淘气又闹腾,玉砚也得静养,倒不如分开的好。 幸而离这庄子不远的三四里之处,就有佟续鼎置办的另一个小庄子,屋子倒还挺新,田地跟江氏的陪嫁田还是相连着的。老太太久跟那拉氏说了,左右两边走动也方便,就携着玉砚住到小庄子里去,叫她们不必守规矩,隔三两日过来请个安,说说话就是了。 |
才安顿下来,第二日,老太太常戴的一个钿子就找不到了。春喜嬷嬷翻箱倒柜的也找不着,估么是忘在衙里了。她觉得有愧,就要亲自回去找。老太太也拧起了孩子性子,说她就是故意的,好找茬儿说自己这个主子待她不好,说得打小儿就做老太太的丫头一块儿长大又一块儿变老的春喜嬷嬷委屈巴拉,眼泪儿叭嚓的。 玉砚瞅着这两个老小孩儿互相不得劲儿、瞧不上对方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有些好笑,就说:“老祖宗,我早上吃完了燕窝,又吃了奶皮子,有些顶着了,想疏散疏散。” 老太太说:“那就在院儿里走走,出院儿也行,得带着丫头。” 玉砚忙笑道:“我还想多动动,走远一些呢。正好儿您赏我的簪子也不知搁哪儿去了,保不齐也落下了。我就回后衙去找找吧。” “你胡说什么呀。”老太太说道:“你还病着呢,家里的人又没有断手断脚的,哪个不能回去找?” 玉砚笑道:“您瞧我这么能吃,哪像个病人呀?我早好了。再者说,咱们的贴身物件儿,哪能叫外头的奴才找。” 春喜嬷嬷擦擦眼泪儿说:“我这就去。” 老太太气道:“你看看春喜,她还跟我别着劲儿呢!” “那不是。嬷嬷这是替您着急呢。”玉砚笑道:“嬷嬷上了年岁,这几日也操劳累了,不叫她去。正好儿我也想动弹动弹呢,等身子再好一些,我就骑着马跑着给您看。对了,老祖宗您可得给我买匹好马啊,我要蒙古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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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很豪爽地说道:“买,你要尼布楚的马我也给你买。” 玉砚笑道:“我可没听说,尼布楚还带产马的。那儿除了荒林子就是冰雪,马去了都得冻掉半条命,驹子都生不出来。” “哪儿那么多废话呢你。”老太太说道:“那你套我的车,再多带几个人,叫几个男人跟着去。” “我知道了。拍花子贼拍不去我的,老祖宗放心。” “哼,拍去了才好呢,我一点儿不心疼。” 玉砚便叫人套了车马,随身带了两个媳妇,又叫了四个男人骑马跟着,老太太跟出来嘱咐了半天,这才放他们回了城。 衙门后宅早已人去屋空,到处静悄悄的。玉砚吩咐几个男人媳妇去各院儿走走看看,有没有别人也落下东西,值不值钱的倒也罢了,万一有妇人用的私物,被后住进来的官员们看见了可不好。然后自己提着裙子走进了东跨院儿。 老太太的卧房雪洞一样的空,一览无余。玉砚将厅堂和各屋都走了一遍,倒是在地上捡到了一支丫头戴的花,却哪都没见着祖母的钿子。这就奇了,必有古怪。玉砚心里算计着,又在院里的大女贞子树下、海棠花坛里逡巡了几眼,果然在海棠根处看到了新翻的泥土痕迹。 玉砚折了一根短树枝,在泥土新翻处掘了几下,就露出了一片花绸子角儿。再掘下去,一个小包袱就掘了出来。打开一看,嚯,不光祖母的钿子,还有一根玳瑁簪,一根玉簪,一支镶了五颗各色小宝石的铜胎鎏金点翠钗子,一对吊东珠和红碧玺的耳钳子,四五个金玉宝石的戒指儿,还有一对明晃晃的大金镯子。 |
除了那个钿子,其余这些都是老太太不放在心上的或者不常戴的东西。那对东珠碧玺耳钳共有二等东珠四颗,原是一耳三钳三对儿中的一对儿,是老太太的和硕格格朝服饰品中的一部分,十分贵重。 东珠旧称北珠,比其他类珍珠更白,更圆润硕大,更致密。因是大清龙兴之地江河所产的宝贝,被皇室捧为顶级珠宝,也是皇室亲贵和高官之家才能用的宝贝。加上产地资源越来越少,因而越来越贵。不过皇帝也没能把这部分利益全都拿到手里,清朝早期的许多宗室和八旗勋贵,都拥有部分区域的采珠权,这些产珠地叫做“珠轩”。直到后来雍正下旨,除贝子以上按份例应有之珠轩,其余采珠权通归上三旗所有,还是没能把这项利益全部夺在手里。 至于产地盗捕东珠的更是比比皆是,顺治和康熙年间几次严禁都没能禁得了。乾隆早期,对隐匿和盗卖东珠者又做了详细严格的处罚规定,还在山海关设卡截查,只为防止东珠流入民间。其实绝大部分都是查不到的,除非官员坏事抄家被抄了出来,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和珅。 没有采珠权,顶戴和冠饰却必须有东珠配置的宗亲勋贵官员们和内外命妇,那就只能靠皇上赏,得不到赏的就得高价买了。朝服饰品丢了的话,主人还会落下不是。佟家老太太是有正经资格使用东珠的。可老太太也不是爱铺张破费的人,除了朝服冠饰应有之外,再只有几件陪嫁和宫里赏出来的东珠首饰。嫁在湖州的玉砃也有资格,玉砚也有,因为她还在宗室玉牒上,还是贝勒府冢妇,身份比姐姐玉砃还高了两层。 |
这些首饰老人家平日不戴,便被有心人记住了,趁收拾搬家时的忙乱顺了出来,当时肯定不好随身带着,便藏在这里,想着等以后找着机会,再来取了吧。 佟玉砚暗暗思谋,把这贼揪出来倒也容易,只是能顺出这些东西,这肯定是祖母的身边儿人干的,祖母必得一场好气生。祖母脾气大,年纪也大了,可别气出个好歹来。可若放任不管,那以后可还了得?只是,自己是个回娘家讨饭吃的失婚妇人,虽得老太太慈爱,家人宽纳,却怎么都不能如做姑娘时那般纵情恣意。待下人轻了重了都得思量一下,遑论别的,如何管这事才好? 佟玉砚对着海棠树深思,院门处忽又传来了脚步声。她只当是自己带来的人,便没理会,也没抬头。那脚步声便又停了。 佟玉砚思忖了一会,说了一声:“你们先退出去。”然后,她将首饰塞进自己带来的绸包里,就着花坛边,起了两块鹅卵石,包进那个小花绸包袱里,又掘泥埋上了,把浮土理平,看起来就跟没动过一样了。 这时候,院门口传来了一声问话:“你埋完了?” 佟玉砚吓得心肝儿一颤,急忙抬头。空空的院门边,竟露着两个歪着的脑袋,一左一右,两脸都笑得不怀好意。 “你们……” 右面的一个脑袋笑道:“知府千金藏宝,倒也别开生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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