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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天涯头条】短篇小说集《丛林》[第5页] |
作者:金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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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光》 第一章 一九六七年一个晴朗的夏日,蓝天辽阔,阳光刺眼。 李学军蹲在街边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无聊,头顶的墙上贴着层层叠叠的大字报,新贴的几张散发着墨水的气味。 他今年十七岁,如果学校没有停课,应该在读高三。去年学校刚停课的时候,他兴奋了一阵子,但没能兴奋多久,很快他就感觉到了空虚,一直空虚到了现在。 他想要读书,比什么时候都想,可他买不到书,也借不到书。新华书店里只有毛选、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医学类的书,其它的书都成了宣扬封资修的毒草,图书馆也早就已经贴上了封条。 一队红卫兵骑着自行车从街头呼啸而过,其中一个在李学军面前一捏车闸停了下来,穿着解放鞋的一只脚踏在了马路牙子上。 “李学军!”那个红卫兵冲他喊。 李学军站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 “发什么愣?是我,张向东!” 张向东是李学军的高中同桌,成绩很差,厌恶读书,作业和考试都照抄李学军的。去年五月运动开始不久,学校的校长和老师就开始被学生批斗,张向东是里面最活跃的一个,之后听说参加大串联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ZX。 李学军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他。面前的张向东比以前高了、黑了,也变结实了,穿一身绿军装,胸口别着一个毛ZX像章,皮带扎在军装外面,斜背一个帆布绿书包,两个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肌肉,右臂戴着一个鲜红的“红卫兵”袖箍,军帽下的一对眼睛黑得发亮,充满着自信和侵略性。 “上车!”张向东向车后座摆下头,神情语调不容置疑。 李学军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见张向东后背的军装从领口向下汗湿了一大块,边缘结着一圈白色的汗渍。 “去哪?”李学军问。 “到了就知道了。”张向东说。 张向东带李学军去的地方,是一个右派的家,在一条巷子的深处。 二人到时,一伙红卫兵已经到了,院门口杂乱堆放着自行车,里面传出激烈的呵斥声和打砸声。 张向东把车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袖箍递给李学军:“戴上。” 李学军看着红袖箍上“红卫兵”三个字有点迟疑。从运动开始以来,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红卫兵组织,学校对老师的批斗他也只是在台下看着,跟着人群喊喊口号做做样子。一方面是他胆小,另一方面是他有些同情那些被批斗的人。这是他必须要隐藏的,尤其是后者,不然被批斗的就该是他了。 在张向东审视的目光中,他不得不接过了那个红袖箍,在戴上红卫兵袖箍打量的时候,身体里突然涌起的感受让他吃惊——他像是与一种巨大的力量联系在了一起,这种力量感让他热血沸腾、无所畏惧。 右派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的眼镜,一边的镜腿折了,用一根细绳栓在耳朵上,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反动右派许培梁”。 李学军跟着张向东进去时,一伙红卫兵正声色俱厉地逼问许培梁: “说!你把书藏哪了!?” “我告诉你许培梁!那些书都是腐蚀革命意志的大毒草!你不交出来就是反对革命!与人民为敌!” 许培梁弓着背,低头看着地,嘴里嗫嚅着:“烧了……都已经烧了……全都烧了……” 张向东上前一巴掌抽在许培梁的脸上。许培梁被打得一个趔趄,眼镜飞了出去,然后又站直了,头比之前低得更低。 “搜!”张向东挥手的样子,就像战场上的指挥员在下令冲锋。李学军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向东,已经不是那个跟他同桌的张向东了。 李学军也在抄家的行列里。他不能什么也不做,而且手臂上那个红卫兵的袖箍让他浑身躁动。 里外两间屋在翻箱倒柜,李学军去了院里的厨房。 厨房里一个砖砌灶台,一个高脚菜厨,一个落地水池,角落堆着一堆煤球。灶台用湿煤封着火,上面坐着一壶水;菜厨里放着碗筷和半碗剩菜、一碗剩饭,闻着有馊味;水池长方形,水泥板浇制,蓄着小半池水;那堆煤球李学军也扒开看了,除了煤什么也没有。 李学军已经走到了门口,他转身又梭巡了一眼,目光停在了那个落地水池上。 他上前用力一拉水池,水池动了,地上露出了一块木板。他用脚一踏,木板下面是空的! 那一瞬他的心跳遽然加速。 里面藏着书! “李学军!”外面传来了张向东的叫喊声。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许只是服从了内心的渴望。他把水池用力一推,推回了原位。 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张向东正向他迎面走来。 “找着没有?”张向东问他。 “没有。”他听见心脏敲击胸膛的声音,响得就像是一面鼓。 张向东从他身边走过,进了厨房。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那一分钟对他就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一会儿张向东从厨房里出来,拍了下他的肩:“走吧。” 从许培梁家出来,张向东本来还想带李学军去抄一个五类分子的家。李学军借口家里有事要回去,他现在有些怕张向东。 张向东骑车把李学军送回了家。他认识李学军的家,以前同桌的时候他经常去。 车在李学军家的大院门口停住。 李学军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脱下臂上的红卫兵袖箍递给张向东。 张向东没有接,只是看着他。 他说:“还给你。” “留着吧。”张向东说,“我还住以前那,没事就来找我玩。” 他一直看着张向东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转身走向了来路。 李学军再次站在那个小院外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进去前他又戴上了那个红卫兵的袖箍。 许培梁正坐在外屋的灯下吃饭,院门一声响,他抬头看过去。 李学军从外面进来,关上院门插上了门闩。 许培梁高度近视的眼睛首先看见的是李学军手臂上的那个红箍。他惶恐地站了起来,弓背低头,犹疑着要不要把那块批斗他的牌子自己挂上。 李学军进到屋里,看着桌上的饭菜,是菜厨里有馊味的那半碗剩菜和一碗剩饭。 “我知道你有书。”李学军说。 “都已经烧了……”许培梁嗫嚅地重复他无数次被抄家时说过的话。 “我看见了。”李学军说,“藏在厨房的水池下面。” 许培梁的脸先是变得煞白,很快又染上红晕,脖子和额头都绽起了青筋。 “我不是来抄你的书的。”李学军说,“我只是想要看书。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学军原本以为那个水池下面只是藏了一些书,往大了想,也就是几箱书,他没想到许培梁藏起的会是一个图书室。 他看着许培梁推开了那个水池,掀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地下入口。 许培梁把一个手电筒递给他。 他没有接:“你先下去。” 他跟着许培梁进了那个入口,走了十几级陡峭的阶梯,然后跟着许培梁停住。 手电的光柱扫过,他看见的是一个一排排书架的地下室,书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了书。那个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是一个极度饥饿的人突然进到一个食品仓库,只想扑上去疯狂吞噬。 “你可以在这里看,但不可以带走。”许培梁说。 |
《绿光》 第二章 就是从那天起,李学军开始了他地下阅读的生活。他每天早上出门,随身带一壶水、一个闹钟(他没有手表),一把手电筒和两节备用电池,在那个地下图书室看一天的书,下午四点半离开,赶在父母下班之前到家。他遵守了对许培梁的承诺,从没有带走任何一本书。其实他很想带书回去,但想到被发现的后果,他克制住了在夜里看书的欲望。 一直到那年的国庆,李学军几乎每天都在阅读中度过。他感到沉静而满足,像是在这个世界之外找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那样的丰富多彩、自由自在。张向东的再次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国庆那天他从家里出来,像往常一样,交叉斜挎着一个掉漆的水壶和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书包里装着闹钟、手电筒、电池,还有一个装着粉丝豆芽包子的铝饭盒。他走在洒满阳光的街头,沉甸甸的水壶和书包有节奏地敲打着髋部,让他感觉到一种充实的愉悦感。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在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也跟着唱了起来。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一下横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车上的人是张向东。 “是要去哪?”张向东看着他。 “去烈士陵园。”李学军编了个借口,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带着水壶。 “为什么不去找我?” “我爷爷病了要人守。” “什么病?” “老人家的病,我也说不上来。” “有人看见你去许培梁家。你去他家做什么?” “哪个许培梁?” “我带你抄家那个右派。” “我都忘了。认错人了吧,我去他家做什么?” 张向东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清他是不是在说谎。 “不信鸡巴拉倒!”李学军绕过张向东往前走。 张向东骑车追了上来:“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 “妈的脾气还不小。”张向东扶住了李学军的一边肩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威胁一样说道,“拒绝参加革命你是要当反革命?” 张向东带李学军去的地方是一个礼堂。礼堂里正在开批斗大会,台上站着一排戴高帽的“牛鬼蛇神”,许培梁也在其中。 张向东把李学军领到了后台,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他套上了一个红卫兵的袖箍,然后推着他走上了前台,来到了许培梁的面前。 “抽他耳光。”张向东命令道。 李学军看着许培梁。许培梁被身后两个红卫兵反拧手臂,头已经快低到了地上。挂在他脖子上的木牌用的是铁丝,铁丝勒进了皮肉,渗出的鲜血混杂着汗水滴在地板上。 “打他!” 张向东陡然拔高了声调。李学军打了一个寒颤,一巴掌打在许培梁的脸上。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鼓掌叫好声。 许培梁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难以形容许培梁的目光,里面似乎有愤怒,又有一些悲哀和同情。 “继续打。”张向东说,声音冷酷无情。 李学军感觉到了愤怒,那愤怒是那样的凶猛有力,把他身体里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冰冷和紧张一扫而空。 他转身盯着张向东的眼睛。 张向东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李学军从胸口的口袋掏出了红宝书,红色塑料封皮的毛ZX语录。他高举语录向台下大声喊道:“毛ZX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毛ZX万岁——!” 台下人群跟着高呼:“毛ZX万岁——!” 李学军:“毛ZX万岁——!” 台下举手高呼:“毛ZX万岁——!” 李学军一次一次地高喊着,脸上因为亢奋涌现出了一种奇异的红色。台下呼应的声浪就像海浪一样,一浪一浪不知把他推向了何处。 那天之后,李学军停了一阵没有去许培梁家。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培梁,也害怕张向东会发现他去许培梁家。但他没能忍耐多久,他已经习惯了阅读,就像鱼已经习惯了水,没有书看的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慢慢窒息。 李学军厚着脸皮去许培梁家时,许培梁正坐在外屋的台阶上扎笤帚。在他被打为右派后,扫大街是他改造的主要内容。 李学军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僵硬地站在那儿。 “以后别再来了。”说话的是许培梁。他没有看他。 李学军感到脸上发烫,就那样离开了许培梁家。 三天后他找到了正在扫街的许培梁。他低声下气地对许培梁说:“我不在你家看,你借书给我,每次只借一本。” “不借。”许培梁说。 面对许培梁的再次拒绝,李学军的羞耻感转变成了愤怒:“不借我就说出去!你会被他们打死!” “你可以说出去。”许培梁说,“可你要怎么解释在我家看了几个月的书。” 许培梁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李学军感受到了许培梁对他的轻蔑和嘲弄,来自一个右派的轻蔑和嘲弄。他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李学军离开后直接去了许培梁的家。院门上了锁,他翻墙进去。 他拿走了三册一套精装竖版的《金瓶梅》,那是套很厚的书,他的书包也只装得下这套书。 李学军的妈郑冬梅有些感到奇怪,李学军突然就不出门了,除了吃饭,其余时间他似乎都呆在自己屋里。学校虽然还在停课,但红卫兵的运动如火如荼,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这显然很不正常。 那天睡前,她跟丈夫李良海谈起对这个现象的忧虑。 李良海是个公安,工作很忙,没空管家里的事,对儿子的日常生活并不上心,和儿子的关系也不好。他说:“不出门不是更好,免得惹事。” 郑冬梅说:“我心里不踏实,还是弄清楚来。” 李良海躺了下去:“睡吧,回头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李学军的屋里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 李学军有些紧张,他不小心把一本《金瓶梅》掉在了地上,那本书又厚又重。他知道李良海今天没有上夜班在家,这套书是绝不能让李良海看见的。 他刚把书捡起来藏好,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他拉开插销打开房门,门外站着披着公安外套的李良海。 李良海看着他,像在看着一个嫌疑犯:“锁门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 李良海进到屋里,目光扫视。 屋里的陈设并不多,一张老旧的写字台和一张木椅,一个放着全套《毛选》和毛泽东半身像的书柜,还有一张靠墙的单人床。 李良海把写字台的每个抽屉都拉开看了一遍。 李学军问:“你找什么?” 李良海又打开了书柜底部的柜门:“这要问你。” “你在侵犯我的隐私。” “我是你老子。” 这时郑冬梅也披衣站在门口,有些担心地看着这对父子。 李良海来到床边,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被子下面并没有藏东西。 李学军说:“现在你满意了?” 李良海本来已经打算出去了,他瞟了一眼枕头,枕头似乎有些高。他掀开了枕头,枕头下面排着那三册《金瓶梅》。 他拿起一本翻开看了一眼,太阳穴鼓了青筋:“哪来的?” 李学军不说话。 李良海拿了三册书去了厨房,把书撕下几页丢进了铁桶,拧开煤油桶要往里浇。李学军冲了上去,郑冬梅想拉没拉住。他没能把书抢回来,李良海反手一巴掌把他抽倒在地。 他看着李良海往铁桶里浇了煤油,用打火机点着撕下的几页纸丢进了桶里,火很快烧了起来。 李学军沉默的脸被跳动的火光映得通红。 |
《绿光》 第三章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很安静,枣树挂着果,褐色的果实坠着水滴。李学军从院墙上冒出头来,四下看看,然后翻进院子,直奔厨房而去。 厨房里李学军推开水池,去掀地下室入口的盖板,却没能掀动。他用力扽了几下,发现盖板是新的,上面装了锁。 李学军在砸锁,用的是一把煤钎,倒拿在手里,用圆头的那头砸,砸得很用力。 “住手!”许培梁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李学军并没有停,而是在继续砸,脸上的神情执着且愤怒。 许培梁扑了上去,把李学军一头撞倒,疯了一样跟李学军扭打成一团。 两个人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 “你偷了我的书。”许培梁说。 “你不让我借,我只能偷。”李学军说。 “把书还给我。” “被我爸烧了。” “你怎么还有脸来?” “我要看书。” “不看你会死?” “对,会死。”李学军说,“就跟你宁愿死也要藏着那些书一样。” 许培梁被李学军的这句话触动到了。他转过头去看李学军。李学军看着空中,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许培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在李学军身上看见了自己。 那个地下图书室再度对李学军开放。 对这次失而复得的读书机会,李学军非常珍惜,也变得非常小心。他去许培梁家变得没有规律,再不带书回家,尽量避免跟人接触,一个人独来独往。 比起书里的世界和人,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倒更像是一个虚无的世界。他只想要逃离,那个地下图书室,就是他逃离这个世界的出口。 那天他走在街上,在一支队伍里看见了张向东,他本想躲过去,但张向东也看见了他。 张向东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回避张向东的目光。他越来越清楚张向东为什么会盯着他不放,只要他在张向东的面前表现出了畏惧,他就更加难以摆脱张向东对他的控制欲。 “你好像在躲我。”张向东说。 “滚蛋。”李学军言简意赅地表明了他的态度,结束了和张向东的友情。 张向东的眼里露出了凶光,但他还是忍住了。李学军的爸是公安,妈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一家苗红根正,确实不必怕他。 看着李学军离去的背影,张向东的心里充满了恨意。他原以为没人再敢轻蔑他,甚至没人再敢违抗他。李学军对他的态度,唤醒了他曾经被人轻蔑的记忆,威胁到了他似乎能战胜一切、控制一切的信心。 从他参加这场运动以来,他确立了一条原则——要是一个人抗拒革命,那就摧毁他。 张向东上门的那个周日,李良海和郑冬梅都在家,只有李学军不在。这是他想要的,他看着李学军从那个大院出来走远,才进的大院。 门前的走廊上,李良海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保养自行车,坐垫落地,车胎和车轴都拆了下来。他正给车轴上黄油,张向东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叔。”张向东叫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人,以这样礼貌尊重的态度,感觉很不习惯。 李良海抬头打量张向东,没认出这个一身军装的少年是谁。 张向东今天特意没戴红卫兵的袖箍,皮带也没扎在军装的外面,尽量隐藏起了红卫兵小将的张扬和侵略性。 |
@慕容余华 2022-02-01 18:45:50 虎年吉祥,顺心如意! ----------------------------- 新年快乐 |
在和李学军同桌的那两年,张向东来过李学军家几次,他认得李良海,李良海却已经认不出他。 张向东说:“我是学军的同学,以前来过。” 李良海还是没想起来:“他出去了。找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他有说去哪儿吗?” “郑冬梅!”李良海朝屋里喊一声。 郑冬梅从屋里出来,穿着围裙,两只手臂上套着袖套,手里拿着一块湿抹布。 “那小子跟你说是去哪?”李良海问。 “说是去学校看看什么时候复课。”郑冬梅说。 “阿姨。”张向东叫人,“学军的爷爷身体还好吧?” 李良海突然就警惕了,抢在张冬梅开口之前说道:“锅里还煮着东西,你去看看。” 郑冬梅异样地看了李良海一眼。厨房里并没有在煮东西,李良海是不让她说话。 郑冬梅进屋后,李良海继续给轴承上油:“他说什么了?” “听他说前段他爷爷病了。” “是病了一阵。” “学军最近在做什么?都跟谁在一起?”张向东又问道。 李良海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拿块布擦了擦手,从兜里掏出一盒百花香烟点了一支,挪了下屁股正对张向东,问道:“你叫什么?” “张向东。” “有没有单位?” “还没参加工作。” “父母在哪上班?” “……李叔,我没别的意思。”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李学军的行踪?” 那天傍晚李学军刚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往常这个时候郑冬梅本来应该在做饭,现在却坐在饭桌边织毛线,看见他进来,神情担忧。 郑冬梅站了起来,低声叮嘱道:“一会你爸问你话你要好好说。” “叫他进来。”他的屋里传出了李良海的声音。 李学军进到自己屋里,看见的是翻得一片狼藉的房间,还有面色阴沉坐在床头抽烟的李良海。他注意到了李良海手边那根对叠的皮带,熟牛皮的质地,抽在身上的感觉他领教过不止一回。 李良海过去关上了房门,插上了插销,又回到床边坐下。 “去哪儿了?”李良海问。 “学校。”李学军答。 “去做什么?” “问有没有复课。” “之后去哪儿了?” “看人游街。” “你这段儿出门都做什么?都跟谁在一起?” “没做什么,就我一个。” “那几本书哪儿来的?” 李学军知道李良海指的是那三册被他烧掉的《金瓶梅》,他又把这件事翻出来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李学军不吭声。 李良海拿起了床上的皮带,指着床说:“趴下。” 李学军到床边趴了下去。 李良海抡起皮带猛然抽在了李学军的屁股上。李学军感觉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了一样,剧烈的痛感霎时贯穿了每一个神经末梢。他听见了自己发出的惨叫声。 “哪来的?”李良海又问。 李学军还是不吭声。 皮带再一次抽在了李学军的屁股上。 李学军这回没有叫。他死死地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李良海被激怒了,吼叫道:“哪儿来的!” 屋里一声声皮带抽打皮肉的声音,每一声都像抽在了郑冬梅的心上。她终于无法忍受,爆发出了怒火,把桌上的菜罩和剩菜一下扫到了地上:“李良海!你打!你往死里打!反正你就这么一个儿子!” 屋里安静了下来。 那顿打让李学军在床上趴了足有一个月。他是听郑冬梅说的,那天张向东来过。如果那个地下图书室被张向东发现,他和许培梁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想象。他下了决心,不再去许培梁家。 |
第二年夏天之前的那段时间,李学军忘记了是怎么过的,就跟是在梦游一样,只有在他发呆时忆起书里那些灵魂,和那些灵魂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像是暂时醒了过来。 他记得那天他在街上看见许培梁的时候是个午后,阳光酷烈,空气里漂浮着柏油晒化的气味,蝉在街边的树上疯狂嘶鸣。许培梁正在烈日下扫街,戴着一顶边缘发黑的草帽,黑瘦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瘦弱干瘪。 他蹲在路边的树荫下,看着许培梁扫街。反正他也没有事情可干,没有地方可去。这个老头是离他想念的那个世界最近的人。 许培梁应该是看见了他,一会后来到了路边,在树荫下坐了下来,与他隔着几米。 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夏日午后的街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你很久没去了。”许培梁说。 李学军没有回应。 “人应该要读书。”许培梁说。 李学军说:“你就不怕我被人发现,那些书会保不住。” 许培梁沉默了一会:“保不住就保不住吧……书是给人读的,要是没人读,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李学军后来做过无数次的假设,假如那天他没有遇见许培梁,许培梁也没有对他说那番话,他就不会继续去那个地下图书室看书,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他也许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李学军这次的回归,感觉许培梁的态度转变很大,他甚至在地下图书室里放了一套桌椅,接通了电线,装上了台灯。 那盏台灯有一个绿色的灯罩,灯亮着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翡翠,整间图书室都沉浸在幽微温润的绿光当中。在那绿光当中,他变成了一条鱼,有青色的背脊,柔软的鳍翅,在清凉的水底舒展地游动,水草温柔地拂过坚硬的鳞片,就像初春的微风与花香。 美好总是短暂易逝。就在李学军渐渐习惯了这种美好的时候,张向东又想起了他。张向东一直就没有放弃过摧毁李学军,他有足够的耐心去揪出一个抗拒革命的人。 那天李学军正流连在那个世界,台灯下的书页白得像雪,每一个铅字都那样清晰黑亮,纸张和油墨的气味令他沉醉。入口突然传来了敲击盖板的声音,他猛然抬起了头。 他在图书室的时候,入口的盖板是暴露的,不然他出不去。他不知道外面是谁,但确定不是许培梁,那不是提醒的声音。 他沉默地看着楼梯顶端的入口。入口的盖板自从装了锁后,从外面要用钥匙打开,否则只能砸开。那块盖板正发出钝重有力的敲击声,每敲击一次,尘土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后来他反复想过张向东是怎么发现的,结论只有一个——张向东跟踪了他。 在最后猛然的一击中,锁头脱了出来。 盖板掀开,光线倾泻,张向东正站在入口的逆光之中,像是一个攻陷了暗堡的战士。他看不清张向东的脸,后来也回忆不起张向东的脸,似乎那只是在他噩梦里出现的人。 张向东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地下图书室,还有图书室里的李学军。 “你完蛋了。” 张向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觉得张向东说得没有错。他会和这个图书室一起完蛋,他甚至看见了自己头戴高帽被游街的情景,挂在脖子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李学军”。 他看见张向东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像截木头一样栽进了图书室,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看着插在张向东后背的那柄煤钎,粘稠的鲜血在张向东的身下慢慢扩散……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入口的许培梁。 “你走吧。”许培梁说,“对谁也不要说。” 他忘记了是怎么离开的那里,又是怎么回的家。 那天李良海很晚才到家。郑冬梅给他热饭菜,他坐在饭桌边抽烟。 “怎么这么晚?”郑冬梅问。 “死了人。”李良海说。 郑冬梅没有再问下去。 “一个右派在地下室藏了一屋子的书,让一个红卫兵发现了,拿煤钎捅死那个红卫兵,放火烧了地下室,自己也死在里面。” 郑冬梅觉得有点奇怪,李良海以前从不跟她讲工作的事。 “那个红卫兵你见过,来过家里。”李良海说,“不要跟人说。” 屋里李学军抱着膝盖坐在床角,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对话。他想李良海是在说给他听。 那天以后,李良海和郑冬梅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不久学校复课,李学军的同桌换了一个人。那年的年底,开始了上山下乡运动,知识青年全部前往农村参加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李学军也在其中。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李学军在第一批考上的知青里,回到了城市。 大学毕业后李学军留校任教。 “人应该要读书。”在他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他时常这样对学生说。每当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他就感觉许培梁活了过来。许培梁和那间地下图书室永远留在了他的生命里,那盏绿色灯罩的台灯也一直亮在他的心底。在那绿光当中,他变成了一条鱼,有青色的背脊,柔软的鳍翅,在清凉的水底舒展地游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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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在连续失眠一周后,死亡变得不再可怕,倒更像是一种诱惑。他的大脑就像一台极度敏感的机器,只要一点刺激就会疯狂运转。他只想让大脑停下来,彻底停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楼上一家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楼上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有两个孩子,一个读小学,一个还是婴儿。读小学的那个在学钢琴,是个毫无音乐天赋的新手,一支《小星星》翻来覆去地弹,弹了几个月还是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他已经听恶心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听见钢琴的声音。钢琴声停顿的间隙,一般都会传来那对夫妻的吼叫怒骂声。他想摊上这样一个蠢货,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愤怒,但逼孩子学没天赋的才艺也很蠢,一家子都是蠢货。这样向楼上一家开地图炮,似乎有点冤枉那个婴儿,可他最烦的就是那个婴儿,准确说是烦那个婴儿的哭声。那个婴儿的哭声洪亮刺耳、残酷无情。他曾无数次被那个婴儿的哭声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不是没想过找楼上的夫妻交涉,可他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 “我神经衰弱,别再让你家孩子弹钢琴了,也别再让你家孩子哭了。” 这样的要求看上去很不讲理,而他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他只能委屈自己。 他开始是用耳塞,用了没多久内耳开始发炎。他虽然厌恶噪音,但不表示想变成聋子。他放弃了耳塞,改成每天睡前吃安眠药,很快就形成了药物依赖。他想依赖就依赖吧,只要能睡着,这点代价不算什么。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迫断药。 小区突然封闭的那天,他本来准备去医院开药。他吃的那种安眠药只有医院能开,每次都是一周的量,所以经常要跑医院。医生劝他不要过分依赖药物。他没说原因,只说谢谢。他不是个喜欢跟人交流的人,事实上他讨厌人,跟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他相信“他人是地狱”这句话。他没有见过哪种生物像人类这样自私贪婪、狡诈残暴。他想如果有一天人类会毁灭,大概率是被人类自己干掉的。门岗的保安告诉他要封闭四天,他在网上看到的信息也是封闭四天。他想四天应该问题不大,怎么也能熬过去。 第二天他开始断药。 深夜他清醒地躺在床上,耳鸣的声音就像变压器发出的电流声。楼上一颗弹珠掉落地板,声音清晰地滚过天花板。然后婴儿又哭了,声音嘹亮,就像一柄在静夜中吹响的冲锋号。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回。 十几分钟后哭声逐渐平息了下去。他知道没有结束,天亮前还要重复几回。 那晚他整夜失眠,天亮后终于有了一点睡意,楼上传来了钢琴声,那个蠢孩子又开始练那首《小星星》。他坐起来戴上耳麦,拿起手机点开了音乐,然后开始尝试抢菜…… 那一周他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不知道人可以多久不睡,他已经连续一周没睡。耳鸣声变得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难以忽略,像是一群知了在疯狂嘶鸣,有的声音高亢尖利,有的声音低沉钝重,像是在他的脑袋里演奏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完结的交响乐。他想要是再不做点什么,他就要跟这场交响乐一起完结了。 他终于是上了楼,敲开了楼上那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女人,与门保持着一段距离,带着被生活摧残的憔悴,神情戒备地看着他。他摸了摸口鼻,确定是戴好了口罩。他想应该是自己通红的眼睛吓着了她。 “我是你家楼下的邻居。”他说。嗓子干涩得像张砂纸,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什么事?”女人问。 “我一周没睡着了。”他说,“你知道你家孩子白天练琴,另一个夜里会哭。本来我可以吃安眠药睡,可我没药了。” 他已经做好了对方不讲道理的准备。以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涉及到利益和对错的问题上,很少有人会讲道理。 女人愣了一下,回头喊道:“李瑞卓!把你的安眠药拿一盒来!快点儿!” 然后歉意地对他说:“实在是不好意思,琴我们今天就停,可小的还在吃奶,哭实在是没办法。” 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从卧室小跑了出来,一手拿着横屏的手机,一手拿着一盒药,眼睛还盯着手机。 女人把那盒药从男人手里扯过来递给他:“我家这口子也失眠,我多备了一些。你吃吃看对你有没有效,要是没效我在小区群里替你找别的药。” 他从来就没加过小区群,更没想过要在小区群里求助找药。 他拿着那盒药回到家,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后腰把刀拿出来放进了橱柜。 那天夜里他睡得很好,似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第二天他出门丢垃圾,在门前看见了一箱牛奶,包装上画了一个笑脸。他的脸上露出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 |
《家人》 从他得知一家老小全部死光的那一刻起,他就恨自己还活着,恨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死,为什么要剩他一个活着,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他。他想不通。 他想他已经老了,该死了,可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女,还有那些来贺寿的亲朋好友,他们不该死。 非要给他办寿宴,非要办。他说了不要办,不要办。这下好了,酒店楼塌了,全埋在了里面。 他没有办丧事,家里已经没人了,只是独自把一家人的骨灰葬了。然后呢?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每天人就跟做梦一样,一个不会醒来的噩梦。 他开始钓鱼,白天坐在江边,天黑回家,每天如此。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多久他记不清了,他也不关心过去了多久,时间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就是那段时间认识贝贝的。 贝贝虽然牛高马大,嘴边一圈髭须,但能看出来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衣服很少换,应该是个流浪儿。他坐在江边钓鱼时他总在附近看,一看就是一天,既不靠近也不说话。 那天钓鱼时他发现烟盒空了。他本来戒了有二十来年了,那件事后又抽上了。戒烟是为了健康,他已经不需要健康。他左右看看,附近只有贝贝。这段江岸水急,除了他没人在这钓鱼,他就是因为没人才选这里。 “喂。”他向贝贝招了招手。 贝贝小心地接近,又不敢完全接近。 他把一张一百块递过去:“替我买盒烟,找的钱归你。” 他不缺钱,钱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他没说买什么烟,好坏都无所谓,只要是烟就行。 贝贝接过钱转身飞快地跑了。 他想他会回来的。印象里他们已经认识了不短的时间,只是没有说过话。 贝贝是半个小时后跑着回来的,一头的汗,喘着粗气,递给他两盒硬中华和找的零钱。 他没有说什么,接了东西,递了一盒硬中华给贝贝。 贝贝没接,只是使劲摇了摇头。 他想他不会抽烟。 他点了烟,又看着江面。贝贝坐在他的边上也看着江面。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抽烟好。” 贝贝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贝贝说:“你为啥总把钓着的鱼放了?” 他很少钓着鱼,偶尔钓着也都是放回水里。 “我不是为了鱼。”他说。 “侉炖鱼好吃。” “你家北方哪的。” “艳粉街。”贝贝说。 “你父母呢?”他问的是贝贝为什么流浪。 “都是艳粉街人。” “他们现在在哪。” “我爸死了,我妈跟人跑了,我就来南方了。” “你不上班吗?” “不上。我脑子不好使,上班他们总打我。” “你叫什么?” “贝贝。” 那天他把带的饭分了一半给贝贝吃。那天以后,他开始带双份的饭,多带的那份给贝贝。从那以后贝贝开始干净起来,穿的是他儿子的衣服,虽然短了点儿,脚脖子露在外面,但贝贝显然不介意。 每天贝贝都坐在他身边看他钓鱼,替他上鱼饵、放鱼,也替他买烟,总是很开心的样子。 有贝贝陪着也不错。他有时会这样想,但又觉得自己可鄙,似乎贝贝是他亲人的替代品。他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这让他对那些去世的亲人更加愧疚。所以他和贝贝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他没有问过贝贝住在哪,是怎么生活的,以后有什么打算。他不想跨过那条界限。 相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是第二年春天。 那天天气阴沉,乌云压着江面,酝酿着一场暴雨。他准备早点回去,虽然钓箱里有雨衣。他不走贝贝也不会走,贝贝每天都要等到他收杆才会离开。 他正在收拾,贝贝在边上帮他收拾,两个人已经配合得很默契。突然一个人从头顶的河堤上跳了下来,直接跳进江里消失不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只感觉是个女人。他想都没想就跳下了水,身体替他做了决定。 他奋力向女人落水的位置游去。初春的江水还是那么冷,岸上贝贝在喊什么,他听不清。快到了,他一个猛子潜进了水里。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正在水里挣扎乱抓。他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带上了水面,一手托着她的下颌向岸边游去。 雨下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水面,水面一片迷蒙。 女人的脸虽然已经露出了水面,但还在激烈挣扎,这让他的体力消耗得更快。他感觉肺痛得像要炸开一样,手脚木得不像是自己的,眼前一块块浮动的光斑。他想他真的是老了,年轻的时候他能一口气横渡江面一个来回。 他硬撑着把女人带到了岸边。岸上贝贝一脸的焦急,尽力向他伸着两只手。他把女人推给贝贝,看见贝贝抓住女人拉上了岸,心里那股劲松了下来,他感觉没力气了,一点力气也没了。江岸像是在向后移动,水流把他带离了岸边。 这辈子就到这吧,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他这样想,然后他看见贝贝跳进了水里,扑腾着试图接近他。 这个傻孩子……他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记得贝贝说过他不会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失去的意识。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边上守着一个年轻的警察。那个警察告诉他,他救的那个女人没事,但那个把他推上岸的青年没能上来,水警正在下游找……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闭上了眼睛。不管这是现实还是噩梦,他只想要快点结束。他想人不能无止境地承受愧疚。 警察带着贝贝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是他拒绝进食的第三天,医生只能想办法强行给他输液。 警察说那天贝贝被冲到了下游,自己爬上了岸,之后三天每天都去他钓鱼的地点等他,通过排查监控才找到贝贝。 贝贝看着他傻笑,还是很开心的样子。 “你这个傻孩子……”他的声音发颤,“跟我回家吧。” 后来他开了家汽车养护店,给人洗车保养车。贝贝学得很快,客人都很喜欢他。他想以后就算他走了,贝贝也能养活自己了。他又再次把烟戒了。 --------------------------- 我的微信公众号:金满 上面有我所有的作品,关注一下,免得失联。 |
《梦想家》 老歪是个修车的,他的梦想是开着自己造的飞机飞上天。 他原本不叫老歪,因为一次中风,之后走路的姿势就有点歪,大伙就这样叫了。他很不喜欢大伙这样叫他,谁会喜欢被人强调缺陷呢,可他懒得跟他们计较。他心想咱们走着瞧。 他为造飞机已经准备了大半辈子。在给儿子办完结婚酒,送走儿子儿媳妇后,他觉得是时候开始干了。 当天他就关了修车铺,到处踅摸旧厂房旧仓库。 认识他的人不知道他想干嘛。 有人问他:“老歪,你是要干嘛?” 老歪根本不搭理。 从老歪那得不到答案,大伙就开始议论了,得出的结论是老歪要开修理厂。 老歪要当老板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条街,大伙看老歪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敬意,也没人再当面叫他老歪了。 老歪找着了一个满意的旧仓库,大门外就是一条笔直平坦的公路,租金也不算贵。他一次就签了十年的合同。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年,要是十年还造不出来,说明他这辈子只能是老歪。 整条街的人都知道老歪租了仓库,却没有等来修理厂的开张。有人说老歪一车车的往仓库里拉东西,既不让人进,也不让人看,成天把自己关在仓库里。 老歪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这回连想问老歪的机会都没有,老歪搬去了仓库住,电话也不接。有人撺掇翻墙进去瞧,被撺掇的人骂道:“CNM你怎么不自己去?”老歪在院子里放养了两条大狼狗。 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打了110,举报老歪在仓库里搞非法活动。 警察去了。老歪只能把狼狗锁住,把门打开。 警察在仓库里围着一个正在造的飞机骨架打量,问老歪:“你这是在干嘛呢?” 老歪说:“造飞机。” 警察都给逗笑了,说:“就你?” 老歪说:“就我。” 没有哪条法律说禁止私人造飞机。老歪造飞机虽然不算非法活动,可他造飞机的事传了出去。这下不止是整条街,是整个县城都知道了老歪在造飞机。 那段时间仓库门口围满了各种主播,装扮千奇百怪,像是一群闻风而来的妖魔鬼怪,要把老歪这块唐僧肉生吞活剥。 老歪被搞烦了,用洗车喷头往门外喷水,就这样都赶不走,也只能就随他们去了。 老歪做不到完全不出门,他要吃饭,狗也要吃饭。每次买菜的时候身后都跟一群主播,手里举着手机,浩浩荡荡地开进菜市场。 有认识老歪的就打招呼: “老歪,听说你在造飞机!” “老歪,你造的是什么飞机?” “老歪,你现在出名了!” “老歪,送你一把葱!回头带带我儿子呗。” …… 老歪一个都不理。 大伙又在后面议论,说老歪现在出名了不理人了,眼睛长在脑门上…… 不管外面什么情况,大伙怎么议论,老歪每天都在忙着造飞机。看着飞机由一个简陋的框架,一点一点成形,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一点一点长大。 老歪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只有过年才偶尔回来。那年老歪的儿子带着媳妇回来过年,老歪想瞒也瞒不住了,他一直没告诉儿子他造飞机的事。 在仓库里见着了老歪的另一个“儿子”,儿子和儿媳妇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两个人语重心长地跟老歪谈了一晚上,围绕一个中心思想——造飞机的事不能再干下去了。 老歪也不说话,不停地抽烟,烟屁股丢了一地。 最后儿子要老歪表态。 老歪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花的也是我自己的钱。” 儿子说:“你养老要不要钱?” 老歪说:“我有社保金,每月够花,不会拖累你们。” 儿媳妇说:“治病也要钱呀。” 老歪说:“我有医保,要是大病也没必要治。” 儿子和儿媳妇都认为老歪是心理出了毛病,骗老歪去医院做体检,结果把他带去了精神科。 老歪看了眼精神科的牌子,转身直接走了。 儿子追上去拉住他,他一巴掌扇在儿子脸上。 儿子脸色铁青,说:“你老了不要后悔。” 老歪说:“我已经老了。” 儿子儿媳妇走后,老歪更加封闭自己。随着新闻热度的下降,门外的那些主播渐渐散了,老歪造飞机的事也没什么人关心了。老歪又变回到无人问津。 后来几年老歪都是一个人过年,儿子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陪伴他的只有仓库里那架逐渐接近完成的飞机。那玩意看着像那么回事,能不能称为“飞机”却很可疑。能飞起来才能叫飞机。那玩意到底能不能飞起来,老歪也不确定,得试过才能知道。 老歪造的是固定翼飞机,得要跑道才能飞起来,这也是他当时租这个仓库的原因——仓库门外的公路适合当跑道。 飞机完成的当天,老歪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去了县委县政府,说要见县长。门卫不让他进。他在县政府大门口闹腾,说你看这牌子上写着什么?人民政府!我是不是人民?人民有没有权利进人民的政府?见人民的县长? 县委书记从外面回来看见了这一幕,把老歪带到了办公室,问老歪为什么事要见县长。老歪说想试飞飞机,需要政府帮忙。听说老歪自己造了架飞机,书记把县长叫了过来,让县长给老歪试飞提供必要的帮助。 老歪走后,县长对书记说:“把路封了给一个百姓试飞自己造的飞机,这不是胡闹吗?” 书记说:“什么是中国梦?中国梦就是无数中国人民的梦想,我们有责任帮助人民实现梦想。” 县长想把这件事打造成一个中国M的典型。各种官方媒体在老歪的飞机前轮番采访老歪。老歪上了报纸也上了电视,无数的人都知道了老歪要在那天试飞他造的飞机。 那天的阵势很大,搞得很隆重。交警封了仓库前的那条公路,警车、消防车、救护车,还有实况转播车都停在现场。老歪把那架飞机从仓库开到了公路上,县长在飞机前面对镜头发表了演讲,重点强调了本县的招商引资政策。 老歪戴着头盔和护目镜坐在驾驶舱里,显得有些神秘,像是个二战期间马上要起飞歼敌的王牌飞行员。 试飞开始了。镜头里那架飞机在公路上缓缓启动、加速、冲刺、拉起、腾空…… “他成功了!”解说员的画外音激情洋溢,“简直不敢相信!一切都那么完美!就像这次起飞不过是他无数起飞中的一次!”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发动机冒出了黑烟,飞机倾斜着冲向地面,在田里撞得四分五裂。 消防车和救护车冲向事故地点,警笛声响得叫人心慌。 老歪命大没有死,只是需要住院。儿子在电话里说请不到假回不来,在网上给他找了个护工,钱老歪自己出。 住院的那段时间,老歪听说书记和县长因为支持他试飞的事挨了批评。他为这个内疚了好一阵子,决定下回试飞不再找任何人。没错,他还想要造飞机,天天躺在病床上琢磨,笔记写了一大本。护士说老爷子要是读过大学,现在一准是个科学家。 老歪提早出了院,主要是为了省钱。他直接回了仓库。那架飞机已经成了一堆破烂,都堆在仓库里。他在那堆破烂中间坐了半天,后来打了一个电话给房产中介。再造一架飞机需要钱,他已经没钱了。 也许是因为带人看了几回房,儿子知道了他在卖房的事。这回儿子回来了。 儿子说:“你要卖房?” 老歪说:“你不是请不到假吗?” 儿子吼道:“我问你是不是要卖房!” 老歪说:“是。” 儿子说:“卖了房你住哪儿?!” 老歪说:“这仓库有上千平,我想怎么住都行。” 儿子说:“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卖房。” 老歪说:“房子是我的,轮不着你同意。” 儿子说:“你敢卖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你看着办。”老歪说,“要我去法院签字的时候你说一声。” 老歪到底还是把房子给卖了。大伙背后议论,说没看出来老歪是个狠人。 此后老歪就从大伙的世界里消失了。他学会了网购,连菜市场都不去了。大伙也就渐渐遗忘了老歪。 在仓库合同到期的那年,老歪看上去老了很多。他自己并不知道,还是每天忙着造飞机。他甚至忘掉了时间。房东打电话来说合同这个月底到期,他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十年。房东叫他月底前搬走,说仓库卖给开发商盖楼了。 他在造的飞机已经接近完成,是架直升机,这回试飞不再需要跑道,也不需要人帮忙。 那个月老歪没日没夜的干,还是没能在月底前干完。房东领着开发商上门收房。老歪要求延期一个月,对方不答应,限他三天内把东西搬走,不然就带人来帮他搬。 老歪并没有搬,那架直升机他也搬不走。 三天后开发商带着施工队上门。仓库大门紧锁,叫门里面没人应,打老歪电话也没人接。 开发商说:“把锁砸了。” 铁钎几下就砸开了锁头,大门还是推不开,里面用铁链锁死了。 开发商说:“把门铲了。” 铲车轰鸣着往前开进,铲斗的尖齿刺进了大门的铁皮,大门的合页在扭曲变形。就是在这个时候,仓库里传出了低沉的轰鸣声,地面在微微颤抖,就像有一头庞大的怪兽正在低吼着挣脱束缚,令人心生畏惧。 铲车开始倒车,一伙人都在后退着离开了大门。他们不知道从里面会冲出什么东西来。 轰鸣声越来越大,在逐渐上升。他们看见了直升机旋转的螺旋桨从屋顶冒了出来,然后是机身。驾驶舱里的老歪戴着头盔和护目镜,穿着连体衣,就像一个王牌飞行员。 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强大的气流把他们吹倒在地。 整条街的人都听见了天空传来的轰鸣声,人们跑出来看向天空。一架直升机沿着街道低空飞过,离得是那样的近,近到能看清飞行员的脸。 “好像是老歪!”有人吃惊地叫喊。 “是老歪!”有人跟着叫喊。 “没错!就是老歪!” “老歪把飞机做成了!” “老歪——” 人们向老歪挥手叫喊着,为老歪的成功欢呼着,好像他们跟着老歪一起成功了。 直升机越飞越高,在人们的视野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闪闪发亮的光点,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兴奋的人们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在等老歪回来,他们有好多话要跟老歪说。当然他们不会再叫他老歪了,但已经没人记得老歪的名字了,这让他们有些苦恼。 老歪也许理解他们的苦恼,所以他没有回来。人们再也没有听说过老歪的消息,老歪的故事被越传越神,每个人都说跟老歪很熟,当初老歪造飞机他们还出过力。 |
《合影》 老秦给人拍了一辈子相片,给活人和死人拍合影还是头一回。 那天老秦像往常几十年一样,早早就打开了门,守在他那爿照相馆里。那是家小照相馆,楼下楼上两间,老秦就守在楼下那间的柜台里。 已经过了十点,还没有顾客上门,事实上一天没有顾客都是常事。老秦只是习惯了每天这样守着。经常有人劝老秦把照相馆关了,把店面租出去,租金都比照相馆赚得多。老秦不是没有想过,可要是把照相馆关了,他干什么去呢?磨练了一辈子的照相技术,就这样丢了,他舍不得。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上照相馆照相了,手机多方便,想拍就拍,想删就删。但那叫照相吗?老秦很看不上手机拍照。以前的人照相,是要换上好衣服,把头发梳整齐,在镜头前端端正正的,听照相师傅的指挥,“咔嚓”那么一下,那才叫照相,相片是要留几十年的。 现在什么都讲快,也不讲究什么仪式,人也就不懂得珍惜了。老秦又觉得自己也许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他这样守着这个照相馆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人笑话。也许是该关了…… 老秦正想着,外面进来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秦师傅。”女人穿得很正式,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老秦站起来招呼道:“来啦。” 这个女人和孩子他认识,只是不知道叫什么。这些年他们一家每年都来拍一张合影,现在这样的人家少了。 女人点点头。 老秦往外看了一眼:“爱人还没来?” 老秦记得这是一个三口之家。一家都很上相,尤其是这家的男人,长得挺拔英武。 女人苦笑了下:“来不了了。” “怎么?” “牺牲了。” 老秦后悔自己不该问的。 女人带来了一个包。在二楼她把包打开,小心地拿出了一套衣服——是套警察的制服,叠得整整齐齐,徽章闪闪发亮。 “麻烦帮我挂起来。”女人说,“一家人合影不能少了他。” 老秦用衣架把那套制服吊在布景板前面。 男孩抱着帽子不肯撒手:“我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当警察!” 女人把帽子端正地戴在了他的头上,帽子比他的头大了许多。 老秦在取景框里看着这幅奇特的合影——女人挽着制服的一只袖子,像在依偎着爱人,脸上笑容感伤;男孩戴着大盖帽站在女人边上,紧抿着唇角,脸上神情倔强。 老秦没有像往常那样指挥,让顾客笑。他说不出话来。 那张合影老秦说什么也不肯收钱。 照片洗了出来,老秦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拍得最好的照片。 从那天以后,老秦不再想关掉照相馆的事。他要把这家照相馆一直开下去,每年都给那家人拍一张合影。 |
《出狱》 出狱的时候,他还穿着十五年前入狱时穿的那身衣服。没有人来接他,管教老刘把他送到了公交站。 车来的时候,老刘说:“在外头好好混,凡事忍一忍,别再跟人动手。” 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身体:”是!” 在里面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 上了车后,他看见老刘还没走。站台渐渐远去,老刘也渐渐远去。他入狱的时候老刘还是小刘,想到老刘要在监狱呆一辈子,他不由有些同情。里头的日子太难熬了,他都不知道这十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在县城汽车站买了票,上了辆长途客车。车的目的地是他入狱前成家的城市。现在那座城市已经没有他的家了,但有他的女儿。他从未见过女儿,女儿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时常想象女儿的样子,这十五年他就是靠着想见女儿熬过来的。 坐在他边上的女孩看上去也只有十五岁左右,相貌娟秀,带着少女特有的那种清新。他想女儿应该也会像这个女孩一样好看。 女孩从上车起就一直在玩手机。他在牢里听人说过,现在都是智能手机,买东西付钱都用手机。世界已经变化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他对女孩的耳机感到好奇。刚才女孩接过一个电话,不会是助听器。他忍不住问道:“你耳朵上戴的是什么?” 女孩摘下一边耳机转过头来,神情有些疑惑。 他指了下女孩手里的耳机:“这是什么?” 女孩回道:“耳机呀。” 现在轮到他疑惑了:“听歌的?” “对呀。” “怎么没有线?” 女孩给逗笑了:“大叔你不会是从火星来的吧?蓝牙耳机呀。” 他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蓝牙”是什么意思,他离开得太久。 女孩把手里的耳机递给他:“戴上听听。” 他迟疑了一下,把耳机接过来笨拙地戴上。 耳机里传出了歌声: 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 小茉莉 海风吹着她的发 她的发 我和她在海边奔跑 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 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 都睡着 我的茉莉也睡了 也睡了 寄给她一份美梦 好让她不忘记我 小茉莉 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 我会来探望你 小茉莉 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 我会来探望你 …… 他双手捂住了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女孩有点手足无措:“大叔,你没事吧……” 过去了几分钟,他平静了下来,把耳机摘下来还给女孩:“谢谢。” 女孩接过耳机,递给他一包纸巾。他接过来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 女孩问:“大叔是去看女儿?” 他点点头,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女儿。女儿站在沙滩上看着大海,夕阳的逆光里背影窈窕,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摆…… 他醒来时已经是凌晨,窗外是黑黢黢的山影,车行驶在大山里。 身边的女孩正在熟睡中,头靠在他的肩上,头发散发着薄荷的味道。他不想吵醒她,保持着醒来的姿势,在黑暗里静静聆听着女孩的呼吸。 车突然一个急刹,女孩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冲,他的手垫住了她的额头。大巴在尖利的刹车声中停住,整车人都醒了过来。 车后面车灯耀眼,车外手电晃动。司机在跟车窗外的人说话,没几句就被拖了下去。三个蒙面的男人上了车,手里拿着刀,目光凶狠。一车乘客鸦雀无声。 “都识相点。”为首的男人说,“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命比财重要,家里人还等着你们回去。” 三个男人从车头开始收东西,为首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张开的旅行包,手机、现金、手表、首饰……纷纷丢了进去。一个乘客好像有什么东西没交,被后面两个男人打得满脸是血。 旅行包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把手表摘下来丢了进去,又拿出钱包把钱抽出来丢了进去。 “手机。”拿包的男人说。 “没有。”他说,“刚从号里出来。” 男人瞟了一眼他领口露出的纹身,没再说什么,目光转向了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 女孩很害怕,把手机丢进了旅行包,像丢掉一个烫手的东西一样。 男人盯着她。 她有些手足无措,慌忙把蓝牙耳机摘下来丢进了旅行包。 男人还是盯着她。 “真没了……”女孩已经带了哭腔。 “出来。”男人说。 女孩吓坏了,身体用力往后蜷缩,手死死抓着扶手。 男人把旅行包递给身后的人,伸手去拽女孩。女孩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一只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很有力。 男人的目光盯住了他:“松手。” “你们是求财。”他说,“她还是个孩子。” “老子今天财也要,人也要。”男人说,“再不松手就把你手砍下来。” 他想了一下:“下车说。”然后他站了起来,反拧男人的手臂往车门走去。另两个男人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了车门。 车上静得可怕,一车人沉默地听着车外传来的声音——吼叫声,刀锋声,击打声,惨叫声…… 几分钟后车外安静了,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车后刺眼的灯光也跟着消失不见。 他上了车,在一车人的注视中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司机也上了车,手忙脚乱地打着车子挂上档,轰着油门冲了出去。 “大叔你有没有事……”女孩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没事。”他说,“睡吧。” 他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天际露出的晨曦。 他一只手捂在腹部,血正顺着椅座点点滴落。 他的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小茉莉》的歌声: 小茉莉 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 我会来探望你 小茉莉 请不要把我忘记 太阳出来了 我会来探望你 …… |
《盗窃》 他是个贼,道上的人都叫他爬墙虎,听绰号就知道他擅于攀爬。在入室盗窃这行,他是顶尖的,从没有失过手。 去年他结了婚,老婆不知道他是干这行的。他骗老婆说他是国安局的,干的是外勤,身份必须要保密。他老婆看过他的假证件,还真以为嫁的是国安局的特工,对他经常消失几天非但不怀疑,还帮他打掩护。 自从知道老婆怀孕后,他就有了心事。之前他从没有想过当爸爸的事,现在这个问题像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里。 他的爸爸是个混蛋。他想如果不是有个混蛋老子,他也许就不会成为一个连老婆都骗的贼。现在他也要当爸爸了,他完全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他无疑也是个混蛋,他不想他的孩子将来像他一样,也成为一个混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眼看着老婆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想一切都是命,命是改不了的,由它去吧。 那天他跟老婆说要出差。他都是在别的城市作案。他老婆已经习惯了,没有追问,只叮嘱他小心点。 那栋楼他观察了几天。哪些路线有监控,哪些人家晚上没亮过灯,他记得很清楚。选择动手的那晚,他确定不会下雨,也不会起大风。他干这行这么多年没失过手,运气只是一个方面。 凌晨三点左右,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他从阳台那面悄无声息地攀爬上了那栋楼,姿态灵巧稳定。 他直接爬上选定的最高一户人家,从那家开始挨个往下扫选定的人家。一切都很顺利,而且超出了预期,他的双肩背包很快鼓了起来。 在八楼的时候他衡量了一下负重,决定放弃剩余的目标。他向来不贪,他的很多同行都是折在贪上。 他开始径直往下爬。这次作案到这基本就结束了。按以往的惯例,到地面后他会换掉装备,按计划好的撤离路线回到酒店,清理一下收获,再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退房离开这个城市,在下家那把东西换成钱后返回家里。 经过六楼的时候他停住了。他看见一个孩子正站在窗台上,手攀着防盗窗,一只脚伸在窗外。孩子正处在婴儿和儿童之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身体大小目测能穿过防盗窗的格栅。 有那么一瞬他想爬过去把孩子推进去,他的肌肉甚至已经做出了反应,但他的理智不容许他这么做——有孩子就一定有大人,孩子一出声大人就会醒,这对他太危险。他要是被抓住,他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老婆会因为他的欺骗痛苦憎恨;他的孩子会因为爸爸是个贼毁掉一生……他承受不起这个代价。 他加快了往下攀爬的速度。他要赶在孩子坠楼之前离开这里。他想是他想多了,孩子也不一定会坠楼。但他控制不住的抬头看向那个窗户,那只小脚丫还悬在外面试探,随时都会尝试往前跨出一步。 这时他已经到了三楼。他相信不超过一分钟他就能离开这里,然后隔上一段时间不看新闻,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很快他就会忘掉这件事…… “真的能忘掉吗?”他的心里冒出了这句话,像是他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他,“你以后要怎么面对你的孩子?” “闭嘴!”他在心里吼叫。 “你可以选择不当混蛋。”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你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坏,勉强自己当坏人会很辛苦。”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分裂的感觉,像是有两股力量要把他的灵魂撕裂成两半。他原来一直不能理解正常人怎么会发疯,这一刻他完全理解了。 他改变了方向,快速向六楼那个窗口爬去。此刻他什么都没有想,本能地选择了跟那个窗口垂直的攀爬方向,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在窗外晃动的小脚丫。他要救那个孩子! 事实证明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刚爬到五楼,那个孩子从防盗窗里一头栽了出来,他右手反手一抓,凌空抓住了孩子胸襟。在空中晃动的孩子爆发出了哭声。他从来没觉得一个孩子的哭声能这么洪亮刺耳,像是要把整个城市吵醒一样。 整栋楼的灯相继亮起,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 那段时间道上都在议论爬墙虎落网的事,感叹说连这样一个传说人物都结束了,这一行不能再干了。 他的老婆来看守所探视。他觉得没脸见,跟管教说不想见。管教说你爱人坚持要见。那就见吧。 他看见他老婆的肚子更大了,像是一个大号的西瓜,随时会瓜熟蒂落。 他隔着铁窗对老婆说:“我知道我是个混蛋。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怎么样我都同意。” 老婆问他:“你为什么要救那个孩子?” 他挠了挠头:“我自己都没想明白。” “是不是因为你儿子?”老婆抚摩着肚子,“医生说是儿子。我会告诉他,他爸爸是个有良心的人,不是个混蛋。” 法院判决下来,因为他救人的原因,被减了刑,在牢里那几年管教对他也不错。 刑满释放后,他开了家攀岩训练馆,他老婆负责打理,他教人攀岩,也教儿子攀岩。他和带的几个学员加入了救援队当志愿者,后来他又成了这一行的传奇人物。 每当他喝酒喝高兴了就会跟人这样说:“别信命!命可以改,全看你怎么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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