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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天涯热帖推荐】建造师(完本)[第2页] |
作者:楼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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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的饭菜很好解决,过年期间,每人一天五十的标准,可以吃得像个贵族。 只是,严师傅的话很少,他忙完事情后,总是长时间的保持一个姿势,一坐就是大半天,往往是周序问三句,他才答一句。这令周序非常烦恼,连个正常交流的人也没有,这日子很难捱。 三十晚上,严师傅做了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一样不少。 |
严师傅拿出两瓶香山老酒,道:“你是东北出来的,应该蛮能喝,我早先因为开车,养成了不喝酒的习惯,但今天特殊,我要大开杀戒,让你见识见识老严年轻时代的风采。” 严师傅的风采,就是三怀酒下肚,便大开嘴戒,有啥说啥,从他的口中,周序这才知道,严师傅的儿子前年死于一场意外。 “开了一辈子车,到头来,却让个货车把儿子带走了,他才十七岁啊,多好的年华,本来,他是市二中的,火箭班,牛不牛,牛不牛,清华北大,大好前程等着他,可是,就这么轰一下,全完了,全完了啊。” |
二中,那是省重点学校,听说每年都有七八个学生被清华北大录取,周序重重的点点头。 “王八蛋司机,喝酒开车,哪天老子活不下去了,就去找他索命。我那儿子,多好的儿啊,养了十七年的儿啊。” 严师傅嚎哭起来,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嚎,绝望到极至的嚎,和着越来越密集的鞭炮声,周序突然就觉得,生活远不像他刚毕业时那样憧憬的那样精彩,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一家三口,本该团圆的日子,却是天各一方,于是,他也放声哭了起来。 |
后来,严师傅又给他讲了许多。 “儿子死了,老婆也没了半条命,病退在家,不死不活的,一个月就一百块钱,老头子身体也不好,住院,吃药,汽车班也不要我了,还是老谢人好,把我收留了,我越活越看不明白啊,小周,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像就剩活着了。” “姓时的懂啥玩意,工地上的事,他屁都不懂,还项目经理,他命好啊,找的靠山都是山,不像我老严,跟了钱副总,什么也没捞着,还被了抓进去。我知道,姓时的想赶我走,让他妹子来做饭,他别把我惹急了,死了儿子绝了后的人,我谁也不怕,你说,是不是。” |
小周喝得也多,但他还能控制自己,忙给严师傅端来一碗水,劝他喝下。 严师傅喝完水就开始吐,红的绿的白的,吐了不少,吐完,他也不消停,又拉着周序的手,说道:“洪洞县里没好人,小周,你要当心那俩矮子,搞技术不上心,整起人倒是一套一套的,只有小肖是好人,好人一个,但好人有什么用,好人不长命啊。” |
说完,严师傅一出溜,就从椅子上滑下去,周序使了好大劲才把他弄上床,又费力脱去他的外衣,盖上厚棉被,这才出来,继续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喝完。 他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只是,两头都是连串的炮仗声,大声吼着也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那没关系,只知道线的另一头是最亲的人就行了。 刚过十二点那一刻,鞭炮声达到了最高分贝,樟城的上空也不断腾起各种欢快的礼花,周序喃喃道:“快乐是你的,也是他的,但在今天,不是我的。” |
以前,周序总觉得大年三十看春晚,是件很幼稚很没谱的事,但是此时此刻,他多想面前有个电视机,哪怕黑白的也行,他现在就想看看倪萍、冯巩的脸。 最终,周序没有回到宿舍,他就躺在会议室的桌子上,睡着了,梦里,他吃了父亲包的猪肉、虾米、白菜馅的饺子,吃了好几十个。 周序在一阵二胡声中醒来,他揉揉眼睛,翻身下桌,循声找去,原来是严师傅。 |
严师傅坐在院子正中央,正忘情的拉着“二泉印月”。周序属于五音不全,对音乐极度不敏感的人,但是,他也听出了,这曲子拉得不错,胡声悠扬,如泣如诉,阿炳再世,应该也就拉成这样吧。 大约十点钟的样子,那个民工老板吴胖子来拜年了,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还带着老婆孩子,挺有诚意的。 吴胖子年纪不大,才三十出头,圆滚滚的身体,光溜溜的脑袋,穿着一半黑一半白的夹克,令周序想起了动物园里的大熊猫。 |
吴胖子的老婆年轻漂亮,娇俏可人,简单的红毛衣,灰呢子筒裙,便衬托出她苗条匀称的身形,女儿和儿子是龙凤胎,今年七岁,既可爱又懂礼貌,一进来就叔叔伯伯的叫着。 “恭喜发财” “新年快乐。” 众人说着吉祥话,脸上洋溢着或真或假的幸福的微笑。 祝福完毕,该到正题了。 |
“明天是初二,我那个堂叔会赶过来,他叫吴国昌,要和你们碰一下,图纸他年前就看过了,小工程,对他来说不是个事,他在工地上干了二十年了,你们放心,都交给他,没问题的。” 说完,吴胖子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车,黑色的桑塔纳,擦得锃亮,像抹了鸡油,目送车远去,严师傅叹道:“这才是人生赢家啊。” 一不留神,吴老板送来的那只大母鸡跑了,周序和严师傅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把它逮着。 最后,周序说:“严师傅,算了,咱们就当回总统吧,老美的总统会在感恩节赦免一只火鸡,我们就在春节放生一只肥母鸡。” |
中午吃饭时,严师傅总盯着周序看,看得周序浑身不自在。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对不。”严师傅问。 “对啊,最后是我把你扶上床的,睡得还好。”周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平时是不喝的,昨天特殊么,我,那个,酒后有没有胡言乱语,说些没边没际的话。” 原来是怕这个,严师傅昨夜是真喝多了,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周序心里挺同情严师傅的,不过,他再没有生活经历,也知道怎么回答。 “没有啊,严师傅,你就谈了些家长里短的话,真没说什么。” |
严师傅看着周序,一言不发,周序尽量表现的很真诚,严师傅最后选择相信了他,道:“我比你父母小不了几岁,你就把我当叔看吧,大过年的,你一个人在外,真是遭罪。” 千呼万唤,那个工程界的神人吴国昌终于登场了,不过,看到本尊后,周序心里凉了半截。 这是个老头,那张脸除了五官就全是皱纹,而且,还是个骨瘦如柴加驼背的老头,周序见他的第一眼,就在猜测,这人是不是个瘾君子啊。 |
吴国昌似乎也看不中他和严师傅,只简单的问了下材料堆放处,又拿了份方案,便到现场去了。 “最近有没有台风登陆,这儿离海边也不是很远。”周序问严师傅。 严师傅被问傻了,还想了会,道:“这个季节应该没有吧,你是怕台风来了影响施工么。” “我是怕全能的吴国昌同志被台风刮跑了。” |
“系上安全带就没有问题了。”严师傅难得幽默一把,这说明他对这个吴国昌印象也不咋的。 初三正式开工,黄处长亲临现场,做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拍巴掌的同时,周序的脑海里却满是黄处长的手在马艳春在衣服里乱摸。 第一天是测量放线,吴国昌也没要周序帮忙,他自己带着俩民工,复核了标高点和轴线,然后找来灰桶,用白石灰把三个基础的边线放了出来。 |
吴国昌压根不怎么搭理自己,瞧着他那得意劲,周序心里直憋火,等基建处的人一走,他便跑回了项目部,听严师傅拉二胡去了。 初四,吴老板找了个小挖机过来挖坑槽,周序看着觉得没啥意思,又一个人跑到市区乱转,都初五了,街上还是没什么人,店铺开得也少,看来,热闹都在屋里头,他现在算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最大的设备基础长十三米,宽七米,深四米,先要沿基坑四周做500mm厚的墙,一边以土为模,另一边支钢模。 |
初七开始扎边墙的钢筋,初十开始支模板,初十二开始加固模板,工地上一直是吴国昌带着七个民工在做。 周序问他:“这些人中哪个是钢筋工,哪个是模板工,哪个又是架子工。” 吴国昌翻着白眼道:“我的人,什么都会,才多大点事,搞那么讲究,你以为是国企做事啊。” 周序真想踹他一脚。 |
第八章 背锅 正月十五浇混凝土,基建处派了个小伙来视察,小伙叫尹光宗,大学毕业一年,本地人。 尹光宗拿着方案左看右看,也觉得这支撑有问题,便问周序:“行不行啊,这样搞。” 地泵已架好,第一锅混凝土也正在搅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周序要敢说个不字,吴胖子能把他扔土里埋了,周序只好硬着头皮道:“没问题的。” |
基础深四米,混凝土浇到三米高时,模板就已经始向外胀了,周序慌得不行,吴国昌却说:“只要模板不垮,就不要紧,胀出的部分将来可以凿掉。” 尹光宗骂道:“一个说没问题,一个说不要紧,老子花大钱娶媳妇,骗我说人很漂亮,结果一看,满脸麻子,还告诉我,把麻子挖了就好看了,你们说,有没有这个道理。” 众人都看着吴胖子,第一炮就哑了火,他感到很没面子,开始吼那些民工:“一群傻鸟,愣着干啥呢,还不找些钢管来,加几道撑子,非得尹工抽你们么。” |
现在加也晚了,等混凝土浇完,周序一量,三边都跑了模,最大跑了有五公分。 尹光宗骑着摩托走了,临走摞下话:“这事没完,会通上天去,老子过不好年,谁也别想好过。” 吴国昌嘟囔道:“小屁孩,发这么大火干嘛。” 吴胖子脸色铁青,狠狠瞪着他,吼道:“滚。” 正月十七,吴国昌灰溜溜走了,项目部的人高高兴兴回来了。 |
正月十八,时福生开了个会,回顾了过去美好的一年,展望了更加光辉的未来,又让罗会计给每人发了两百块的开门红包。 然后,他话锋一转,严厉的批评起周序来:“小周,你是怎么回事,胀模,这么低级的错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遇到他们不按方案来,为什么不制止。昨天我去基建处开会,过年坚持施工的四家单位,就我们挨了训,黄处长说,三江建工是不是瞧不中几百万的小工程,不肯用高射炮打蚊子,尽找些虾兵蟹将来对付,他们小尹已经提出疑问了,我们的施工员还敢拍胸脯说没问题,性质太恶劣了,再这样下去,就把三江逐出樟钢。大伙计小伙计们,这话说得多重啊,樟钢就是樟城,离开樟钢,就等于离开了樟城,你们还到哪拿那么高的工资去。幸好,还有马工争气,黄处长说去年的工程资料,就数我们三江建工做得扎实完善,这里要对马工提出表扬。” |
周序脸涨得通红,热血直往上涌,他深埋着头,不敢看时福生一眼。 “这个问题可不好处理啊,跑了三边的模,拆模后,要凿掉的混凝土面积太大了,关键是工期紧,就是用风镐钻,也得弄个三四天吧,那可耽误事了,后期还有设备基座要搞。”苏克说得很平静,但周序分明觉得,他这是要往自己身上再插一刀。 审清平架着二郞腿,叼着烟,皱着眉头道:“书记,你找的这个吴胖子靠不靠谱,大话连篇的,第一次出手,就捅这么大的篓子,后面的事,还能不能让他搞了。小周,你也是,四米高的模板,还是要认真检查的,我看了这个方案,用几排钢管,多少钢管,间距多少,你算得都对啊,也标明得很清楚,为什么不照着来呢。” |
“我,我,跟他们说了的,吴老板、吴国昌,都说了的,可他们不听。还说这样弄没问题。不信,你们看施工日志。”周序满腹委屈。 时福生看了施工日志,把本子一摔,道:“小周,他们不听,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回来呢,找我,找审工,我就不信,他姓吴的敢不听我老时的话,他的工钱还想不想要了。对于谁找来的吴胖子,我要澄清一点,我是三江人,他是樟城人,我姓时,他姓吴,虽然我们都胖点,但胖得感觉很不同,所以,不要以为他是我老时的什么亲戚。他能参与这个工程,是炼钢车间主任大力举荐的结果,话再挑明点,吴胖子是孙主任的小舅子,听懂了么,小舅子,所以,吴胖子来做炼钢厂的改造工程,不是很自然么。” |
时福生最后两句加重了语气,眼睛盯着审清平,审清平微笑着点点头,把抽了一半的烟狠狠按在烟灰缸里,稍后,又点了一根。 正当周序难过的要哭时,肖铭说话了:“既然他们是亲戚,那就好办了。” 苏克一脸坏笑,道:“好办,难道因为是亲戚,就可以不管胀模的事了,这可是被基建处盯上了,准备作为典型严打的。” |
肖铭板起脸道:“请不要打断我说话,让我把话说完。我去现场看了的,四个基础,就那个最大的坑跑了模,我下去量了量,这个吴国昌,还是有一点经验的,他放的边线,竟多给了八公分的富裕量。对于私人老板来说,这就意味着要多用钢筋、模板、混凝土,是不可原谅的,但我们是国营单位啊,他们只包工,不包材料,于是,他就选择了比较保险的方法,简单说,就是这个基础的外围是扩大了的,所以,跑个五公分的模,对于下一步的设备基础施工,毫无影响,无非是前期多花了一点材料和人工罢了。” 时福生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言辞也放松下来:“你们看看,要解决问题,还得靠肖工,光大声嚷嚷有什么用。” |
说完他才想起,刚才就属自己嚷得声音最大,看着桌子两边的人都服服帖帖的样子,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嗯,这一把手的滋味可真是爽啊。 苏克手里不停转着铅笔,道:“那胀了模多难看啊,墙都不在一个面上。” 肖铭冷冷看了苏克一眼,道:“下一步做混凝土设备基础,然后安装设备,你现在看到的一切,将来都会深藏在地下,而你面对的,是地上的进口设备,我虽然不知道设备是干什么用的,但从预埋螺栓的规格来看,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所以,这些跑了模的墙到时是看不见的。不信,可以问你的师傅。” |
苏克看了看对面的审清平,审清平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没有听见肖铭的话。 牛大寨站起来道:“我去撒尿,你们继续,不过,小肖说得有理,看不见的东西搞那么漂亮干什么。对了,那个吴胖子不是孙主任的小舅子么,让他回去向姐啊妹的撒个娇,只要主任不挑事,说这点跑模不影响设备安装,大事化小,基建处总不能死抓着不放吧。” 时福生心情大好,一拍桌子,道:“小肖,你陪我去找吴胖子聊聊,他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干净,老牛,我也要上厕所,同去。” |
后来,周序听余德顺说,吴胖子晚上把黄外长约了出来,孙主任、时福生作陪,四个人去樟城最豪华的舞厅包了个小间,谈到夜里十二点。 过了几天,开始拆边墙的模板,然后,便绑扎设备基础的钢筋,尹光宗来看了几回,再也没提跑模的茬,这事就算过去了。 周序觉得有必要好好感激肖铭,他来到肖铭房间,邀请他去舞厅消遣,他注意到,肖铭还是穿着那件旧毛衣。 |
肖铭拉周序坐下,倒了杯水给他,问道:“你去过舞厅么。” “肖工,我去过的,大学食堂一到周末,就会改成舞厅,我每周都去。” “周序,准确来说,樟城好的舞厅应该叫歌舞会所,大厅里面跳舞,小包里面唱卡拉OK,灯红酒绿,脂粉流香,有小姐陪唱,也有小姐陪跳,还有好酒,美食,消费很高,不是我们这样的工薪阶层负担得起的。当然,也有很多纯粹的舞厅,但那里太闹腾,只有大舞池,适合情侣们搂搂抱抱,我们俩个大男人去算怎么回事呢。” 周序急道:“肖工,我们就去最好的,你选位置,我有钱,今天还发了两百红包呢。” |
肖铭笑了:“那个地方,你还没有准备好,今天不能去。不过,你别着急,过不了多久,时福生会带我们去的,少不了你。我提前打个招呼,那是个能磨灭人意志和道德的地方,是去了就忘不掉的温柔乡,是天堂也是地狱。” 见周序目瞪口呆的样子,肖铭拍拍他肩膀,道:“醒醒,周序,我是开玩笑的,你别吓着了。我想,你现在来,是要感谢我今天为你解了围吧。” 周序只有点头的份。 “我这是为公不为私,那个胀模的边墙碍不碍事,去量一下就知道了,苏克不懂,我不信审清平也那么糊涂,算了,别在人背后嚼舌头了,你就当是入行第一课吧。话说回来,这个黑锅你不背谁背。” |
周序还是有点不服气:“可是,我真的提醒他们了,他们不听有什么办法。” 肖铭一脸严肃,道:“不听就没有办法么,时福生可是把电话安在了会议室,墙上也贴着他们的联系方式,你可以打电话啊,找时福生,找审清平,让他们去处理,只要他们出手,就没有你的锅背了。我不是指责你,也不是要你甩锅,而是告诉你碰到此类问题的解决之道。你刚来,碰到事情,还是早请示晚汇报的好。” 这番话说得周序心服,他想,我什么时候能成为肖铭这样的人呢。 |
第九章 分工 项目部人员到齐后,基本就没周序什么事了,七八员大将围着个三百万的小工程转,确实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的感觉。 进材料的事找许鸣山,苏克负责编写钢筋下料表,刘启明按下料表指挥民工制作钢筋,牛大寨负责模板和支撑这一块,高尧负责混凝土的配合比和搅拌,肖铭负施工总责,并与基建处打交道,周序现在成了余德顺的小跟班,每天背着仪器,跟在余德顺屁股后面搞测量。 这天,审清平来找时福生,见时福生正在用扑克牌算命,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
“审工啊,有什么事。” “书记,没打扰吧。” “没有,快坐,唉呀,算了一把革命牌,卦象不太好,不过,也不太差,中庸之卦。按理说,我们党员干部不能搞这些迷信的东西,但是,实在是无聊,弄两把消磨一下时间总是可以的。” “书记所算何事,艳遇还是高升。” |
“审工,别拿我开涮,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搞什么艳遇哟,容易淹死人的。高升也不可能了,五十五,比老陈小不了几岁,也要到站了。三江建工的未来,是属于你这样的技术骨干,四十出头,年富力强。” 审清平笑了笑,道:“这几天确实是无聊,吃了睡,睡了吃,书记,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长一身膘啦。等这个炼钢厂的小工程完工,那就更加空虚了,说不定还要打发一些人回去呢。” 时福生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靠在椅子上,心想:这小子是来探我底了,过年期间,听说他去过总经理家两回,公司一直没有把自己临时项目经理的位置转正,应该就是他搞的鬼,还不知道他背后告了什么黑状呢。 |
时福生露出标志性的佛系笑容,道:“别着急,两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面包会有的。” 说完,他起身穿上大衣,打开门,往隔壁喊了声:“马艳春、李立,出来。” 马艳春、李立分别从自己办公室出来,问道:“书记,天都黑了,去哪啊。” “走,跟我老时去找面包吃。” |
审清平没有站起来,他背对着门,又点燃一根香烟,却并没有抽它,只是看着一缕清烟在手中袅袅升起 时福生和审清平都明白,决战的时刻到了,就这几天,有可能会决定他俩人的命运。 时福生、马艳春、李立这三人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时福生进屋睡觉去了,李立没精打采的谁也不想理,马艳春也是一脸疲惫,神情木然,但她好歹说了一句话:“今年有活干了。” |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三个人谁也没有透露,也没有人敢问,直到若干年后,周序在京城偶遇吴胖子,周序请他吃烤鸭时,他才告诉周序,那一晚,是吴胖子约了孙主任、黄处长,加上时福生、马艳春、李立,六人去了永城。 在永城的地下赌城,大家共输了三万多块钱,全是吴胖子付的帐。 后来,一行人又回到樟城唱歌,小包里吃烧烤喝啤酒,马艳春喝得有些醉意,是黄处长送她回的项目部,其他人则去了酒店,各自带了小妹,也是他吴胖子掏的钱。 |
周序终于明白,那两个工程是怎么来的了,他没有告诉吴胖子,那一夜,马艳春并没有回项目部。 两个工程合同签下来没多久,时福生的任命书就下来了,从此,他就正式成为三江建工樟城项目部的项目经理。 这个月的工资终于发了,周序领到手竟有一千五百元,罗会计告诉他,九百元是基本工资,六百元是春节加班费。 |
周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匆匆扒过中饭,他跑到街上,找了家邮局,将一千三百元寄回了家,然后,他买了张三十元的IC卡,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我涨工资了,加奖金有一千五百块呢,我给您寄了一千三百元,您收着,别舍不得花,身体不好,就别织那么多毛衣了,老爸的烟也别再抽了,他的肺有毛病。” |
“周序啊,你们领导真好,发这么多钱,顶妈织好多件毛衣了,你自己要多留点钱,在外面别小里小气的,让人瞧不起。我们身体好着呢,你爸的烟抽得很少了,别记挂,你的钱妈存着,给你攒老婆本。” “妈,我再说一遍,存个啥啊,孝敬你们的,买点好的,不要每天下面条吃。对了,妈,我想让你打件毛衣,给我同事打的,他人可好了,也帮了我不少忙。” “那是要好好感谢人家,行,妈一定用最好的毛线,织个最时髦的,你说,他多高多胖。” |
“他好像比较适合灰色,比我高半头,和隔壁的刘叔叔差不多胖瘦。” 放下电话,周序心里有点小自豪,他一向认为,只有能做到为家里分忧,才算真正的男子汉,另外,能给肖铭织件毛衣,也算是放下了一件心事。 没有等到母亲织给肖铭的毛衣,肖铭就出事了。 那天,在浇筑三号设备基础时,吴胖子和肖铭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
“肖工,我报的工你怎么砍了近一半,这还让人活不活了。”吴胖子拿着记工单追着肖铭质问。 “你做多少个工,心里没得数么,过年那阵子我不在,弄不清楚,也就算了,这些天,我日日在现场,你说,哪里来的五百多个工,我是记了日志的,你每天多少人上工,做多长时间,都记得明明白白,给你三百个,也是看在过年加班的份上,你得了便宜还不赶紧卖乖,在这扯什么犊子呢。”肖铭一脸的不屑。 “老时都同意了的,你画个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签。” |
吴胖子这话一出,周序心中叹息,知道此事不能善了,肖铭是那种外柔内刚之人,他最讨厌的就是仗势欺人。 果然,肖铭冷笑道:“老时同意了,你找他签去呀,我管不着。” 三江建工记工的程序,是民工老板自己报工单,先由现场施工负责人签字,再由安全员签字,然后才轮到项目经理签。 |
吴胖子那天也是喝了点酒,这酒劲上来,就不管不顾,开始骂起娘来:“他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找你是瞧得上你,别把老子惹毛了,把你妈了巴子的给扔到茅坑里,去做你又臭又硬的石头。” 周序清楚记得,肖铭冷笑了三声,一声比一声高,然后,他抬起脚,一脚就把吴胖子踹下了坑里。 坑里正在浇混凝土,吴胖子就这样掉了进去,幸好这个基础不深,也就两米的样子,而且下面没有螺栓,全是预埋铁板,混凝土又刚盖过设备基座,所以,吴胖子等于是落入了泥浆之中,灰头灰脸的避免不了,但肯定受不了伤。 |
吴胖子扑腾了两下,马上嚎叫起来:“快来人啊,三江建工打人啦,肖铭打人了,要打死人了,救命啊。”吴胖子嚎完就开始在泥浆里翻滚起来,活脱脱就是个想要芭比娃娃却不得的撒泼少女。 这时,牛大寨赶紧拉着肖铭的手,道:“快跑,快跑。” 肖铭走之前,在周序耳边说了句:“遇事别慌,多看规范。” 现场有六个民工,皆是吴胖子手下,他们慌忙拉起吴胖子,把他送上地面。 |
吴胖了坐在地上,满身都是混凝土的浆子,他愣了好一会,才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叫:“姓肖的呢,躲哪了,给老子找出来呀,打他呀,打死了老子负责,去呀,老子一人给一百。” 但是,肖铭已经不见了踪影。 据牛大寨说:“这小子贼着呢,连宿舍也不回,直接包了车就去永火车站,他从永城上车,吴胖子想不到的。” |
第二天,吴胖子一拐一扭的来到项目部,领着帮民工坐在地上,来了个无言的抗议,最后,还是由牛大寨签了字,另外多加上五十个工,此事才算过去。 至于肖铭,听说他回到三江后,给总经理上了个万言书,列出三江建工的十大弊端,随后就辞职南下,从此,江湖再没了他的音讯,以至于在以后的岁月,每每看见那个灰色毛衣,周序就会想起肖铭来,然后在心里说,兄弟,你现在还好么。 时书记,不,现在是时经理,他接的两个工程,一个是配白煤工程,一个是辊道工程,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一千万,一个六百万。 |
这俩工程的人工,自然由吴胖子接手。 项目部的管理人员,时福生做了如下分配,周序和牛大寨负责配白煤工程,苏克和刘启明负责辊道工程,另外从公司又要来个钢筋工黄野,由他负责钢筋制作,测量余德顺、材料许鸣山、资料马艳春、安全和混凝土高尧,他们要两边工地跑。 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老严被调走了,新来的大厨叫时桂花,是时福生的亲妹妹。 |
严师傅回三江前的那个晚上,拉了很久的二胡,周序想去跟他说几句告别的话,却又怕见到他时心里难受,思来想去,只好叹息一声,睡下了。 时桂花的手艺实在差劲,吃得众人怨声载道,所以,过了一周,时桂花的老公卢胜江也来了,他虽然是农村人,但炒个菜还算马马虎虎,为了堵大家的嘴,时福生让他在空闲之余,协助高尧管混凝土的一摊子事。 “小舅子,赢天下。”这是那天喝醉了洒,牛大寨说的。 |
第十章 山洪 就在周序寄出工资的那一天,史晓明来到了沿海城市岺阳,三江建工接了一段省级公路,工地离市区很远,淹没在群山之中。 司机潘得录正好那天开面包车出去采购生活用品,顺便就把周序接进了山,崎岖的山路,把史晓明颠得晕头转向,潘得录笑道:“你还不如买个降落伞,坐飞机空降到工地呢。” 工地已经歇了三个月,原因是指挥部没钱,三江建工按照约定,垫资一部分后,也不愿意再拿钱填这个无底洞。 |
项目经理和书记回三江过年,至今未归,工地上只有大厨兼司机兼安全员潘得录,还有个造价员施奇,再加上一条看门的大黄狗。 看着料场上锈得一塌糊涂的钢筋,工棚前疯长的野草,建成的一段公路上堆满的垃圾,史晓明几乎要哭出声来。 潘得录偏又在他伤口处撒了把盐:“这儿的人都找关系调回去,你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跑山里来养老。” |
施奇不忍心见史晓明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劝他道:“好歹工资还是有的发,比在三江高,一个月七百块,这里什么消费也没有,纯落袋里,几年后,也够你娶个乡下老婆了,想娶城里的还要再努力。” 潘得录、施奇都在三十左右,婚是结了,但都没有小孩,这也是独独把他们留下看场子的原因,至于为什么又派史晓明来,这源于三江建工的一个老规定,那就是,外地的项目部,无论何时何地,都至少要保证三人以上,其中要有安全员、施工员、造价员或资料员。 |
史晓明是偷偷写过请愿书的,要求到最艰苦的外地工地锻炼,自然,这事他瞒着单身宿舍的兄弟们,施工科一看,大喜过望,正愁没人愿去岺阳呢,那就依了史晓明同志吧。 施工科副科长朱成万找史晓明谈话时,再三叮嘱,千万别把自己要去岺阳的事透露出去,免得那些没被外派的单身汉说闲话。 吞了碗面条,吃了点咸菜,三人各做各的事,项目部里空的很,想睡哪间就睡哪间。 |
史晓明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野风呼号,还有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怪叫声,不由得大骂:“骗子,姓朱的,你就是个大骗子。”他此时才明白,朱成万要他千万别说出去,哪里是怕人嫉妒,只是怕有人把岺阳的惨境告诉他,他不肯去罢了。 翻来覆去,史晓明终是睡不着,他披衣而起,夜观星象,除了窗外隐隐可见的巍峨大山,再无任何能表明他还在人间的迹象,他想,就算再晚,此刻坐飞机在天上飞过岺阳,也能看见下面的万家灯火,可在这里,此时此刻,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黑暗。 |
史晓明开始了他的“幸福”时光,早上睡到九点起,或泡面吃或不吃,有太阳则在外面晒太阳,没太阳则在办公室“斗地主”,这是新近流行的扑克游戏,三人很喜欢玩,带点彩,平时输赢也就几块钱,是打发时间的利器。 饭菜很简单,潘得录手艺一般,手边有什么做什么,弄过西红柿烧豆腐,土豆炖红薯这样的奇葩菜,很让史晓明无语而凝噎,潘得录还总抱怨说,海边城市的物价太贵,公司给的伙食费完全不够吃。 有一回,施奇悄悄告诉史晓明,他偷看过潘得录记的帐,一斤黄瓜要两块钱,他有一回特意去城里菜市场问过,人家黄瓜只卖八角钱。 |
史晓明苦笑道:“也许潘工买的是有机黄瓜,现在兴这个。” 史晓明不关心黄瓜是有机还是无机的,他只关心他的前途,按照史晓明自己的规划,他应该在两年内,熟悉工地上所有的施工流程和工序,然后在第三年当上技术负责人或是施工负责人,第六年争取升任项目经理,这应该是一个大专生所能做到的极限了。但是,从目前看来,现实很残酷,他的理想要顺延了。 |
能来三江建工,史晓明的舅舅居功至伟,因为他认识三江建工的工会 ,在毕业前的一个夜晚,舅舅领着他登门拜访了工会 ,临走时放下五千元钱,说是给工会 的活动经费。 五千元,对于他这个农民家庭来说,是一笔巨款,他父母出去借了一圈,才凑出了这笔钱,父亲说,五千,买个大城市户口,还有好工作,值,太值了。 |
按施奇的说法,在这里一月拿七百块,什么也不花,一年下来,倒是能把那五千元连本带利的赚回来,可是,然后呢,在这个地方,能学到什么东西,他也在报纸上看到过,现在经济要软着陆,银行紧缩银根,各地建设资金都紧张,有的工程已经停工一年了,难不成,就在这里混成混喝的荒度大好年华。 当晚,史晓明在日记里写道:我不愿在这儿浑浑噩噩,作一具行尸走肉,我愿有雷,我愿有电,撕破这压抑的天空,我愿有狂风骤雨,巨浪滔天,埋葬这个活死人的坟墓,要我得到重生吧,做一个浴火的凤凰。 一个月后,史晓明如愿以偿,清晨时分,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下起了这个季节里,岺阳百年未遇的倾盆大雨。 |
一连下了三天,像是天破了个洞,银河里的水都灌了下来。 潘得录有点担心,说这样下去,会不会有问题。施奇说不要紧,是台风在岺阳打了个擦边球,过了那劲就好了。 第四天,雨没有小的意思,设在城里的甲方指挥部来电话,让他们先撤回城。施奇不同意,说去城里做什么,现在下得天昏地暗的,开车走山路等于是找死。 |
潘得录想想也是这个理,但他还是有点担心,每隔半个小时,他都要打个雨伞走到外面去看看。 史晓明正在厨房烧水的时候,潘得录突然冲了进来,拉着他就跑,边跑边问:“施奇呢。” “不知道啊。” 施奇不在屋里,这时,不知何处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潘得录一跺脚,大声道:“跑吧,往山上跑,再不跑就要喂王八了,山洪下来了。” |
史晓明一听,心里发毛,跟着潘得录就往屋后的山上冲,他俩边跑边大喊施奇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声。 这是座被挖了一半的山,山坡经过修整加固,挂钢筋网喷了混凝土,坡度还不算陡,两人手脚并用,拼命往上攀爬。 到了半山腰,实在累得不行,这才停下来喘口气。 |
二人往下一看,不得了,史晓明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洪水猛兽,只见黄色的山洪如千万头雄狮一般,怒吼着咆哮着,从千山万壑间奔腾而出,裹胁着无数的残枝断树和泥石,一路向前,汹涌澎湃,势不可当,而脚下的项目部,已经荡然无存,不见一丝丝痕迹。 水位还在快速上涨,俩人只有再度往上攀登,一直到顶。 潘得录靠在一棵大树下,慢慢瘫软在地,然后放声大哭:“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可怎么向他老婆交待啊,他才二十九呀。” |
史晓明惊魂未定,他用呆滞的目光盯着山下流淌的洪水,轻声道:“他在厕所里,刚才脑袋一片空白,没想起来。” 沉默片刻,潘得录盯着史晓明道:“就说他一大早出去巡视公路了,听见没有,这对你好我好,对他更好。” 史晓明机械的点点头,此刻,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 |
在近乎于光秃秃的山顶,近乎崩溃的呆了一晚,第二天,雨小了很多,洪水也渐渐退去,他们从山的另一面攀了下去,省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凭着双腿往城里艰难跋涉。 于泥泞中,连滚带爬的走了整整一天,在傍晚时分,他们总算进了城,找到了工程指挥部。 吃了点东西,换了身衣服,稍微缓过劲后,潘得录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山洪暴发,项目部被抹去了,施奇去察看现场时,被洪水冲走,凶多吉少。 |
公司的意见,让潘得录继续留在岺阳,等待三江来人处理后事,史晓明可以先行回来。 通往三江的铁路已被冲垮,稀沥沥的雨时下时停,去三江的班机停飞,只有坐汽车了,史晓明已如惊弓之鸟,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搭驴车走他也愿意。 路途很长,史晓明的身边是个精致而有气质的少妇,这让他的心情不至于再糟下去。 |
少妇比较健谈,主动与史晓明拉起了家常,有那么一段时间,史晓明甚至忘记了这场可怕的洪灾。 前排有俩个男人站起来,中年人,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其中一人,拿着一红一蓝两枝铅笔和一张纸条,纸条有姆指宽,另一人大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游戏于人间。各位朋友,好玩的游戏即将登场,又解闷来又发财。要问如何发财法,且看。” 那铅笔的男人右手握住红蓝铅笔,左手卷起纸条,从上往下去套两枝铅笔,一会套蓝笔,一会套红笔,套了会,把纸条一裹,问:“猜猜我套的蓝笔还是红笔。” |
另一人道:“我看是红笔。” 持笔男人慢慢打开纸条,众人一看,果然是红笔,俩人哈哈笑了会,道:“这是我们永城人常玩的游戏,永城好赌,天下皆知,红蓝铅笔是最容易玩的一种,今儿过来出差,有缘相识,就想带给大家分享一下,图个热闹。光猜不好玩,像是小孩子玩躲猫猫,我们永城人要来就来带彩的,五块十块,千儿八百的都可以下,猜中了,一倍还你,猜不中,就当请我哥俩喝个酒吧,不知岺阳人有没有这个豪气。” |
第十一章 寻死 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农走到后排,他让那男子再展示了一次,然后道:“这有啥难的,考眼力呗,俺压个十块钱的。” 男子接过人民币,拿纸条快速套了起来,红、蓝、红、蓝……套了十几下,他把纸条一卷,双手高高举起,问:“刚才套中了哪个。” 他的动作起初是很快的,但最后这几下似乎变慢了些,就连史晓明也看清了,套的是红铅笔。 老农憨憨道:“嘿嘿,俺看准了,是红的,别耍赖啊。” |
那男子打开纸条卷,果然,套的是红笔。 男子利落的给了老农二十元钱,又开始套起来,旁边那男的大声问:“还有下注的没有,还有没有。” 史晓明身边的少妇从包里拿出五十块钱,挥舞着道:“我押,我押五十。” 老农又下了十块钱,这回,史晓明瞪大眼看,看得分明,是套中了蓝笔,他悄声对少妇道:“好像是蓝的。” 这回老农还是猜红,少妇说我赌蓝的。 |
打开,套的是蓝色,男子没收了老农十元钱,又给了少妇一百元,扎扎实实的票子,引起车厢内一片骚动。 第三次,除了少妇和老农,又有三人下注,这回老农押二十元,少妇押了一百元,其他三人都是十元。 也不知是车行驶不稳,还是那男子喝了酒,他最后套那一下,似乎又慢了半拍,史晓明这回又瞧准了,套的还是蓝笔。 |
当然,众人也看准了,全押的是蓝,结果,男子总共赔了一百五十块钱。 少妇挥着两张百元大钞,乐得合不拢嘴,她对史晓明道:“小兄弟,那俩傻子好像喝多了,作了送财童子,你也玩几把,赚点外快,不赚白不赚。” 史晓明有些心动,他兜里装着八百元钱,指挥部给的,说好听点是路费,说难听点是压惊钱。 赚钱的渴望,让周序摸了好几遍荷包。但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这样去赢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的钱,相当于骗,是不道德的行为,思想激烈斗争了一番,他最终克制住自己的冲动。 |
嗯,自己是要做大事的人,绝不能贪图这些蝇头小利。史晓明对于自己的决定很满意。 见史晓明不愿参与,少妇似乎有点失望,客车里已经有一小半人参加了红蓝铅笔的游戏,众人下的赌注也越来越大。 可就在这时,那貌似憨厚的傻男人时来运转了,每每看着他似乎套中了红或蓝,打开一看,却总是相反的结局,只有老农还在赢,其他人都在输,少妇输了大约两千,还不算最多的,有人一把下了三千,也是输了进去。 |
越输越想扳本,有人输光了钱,把手表和项链都抵了,少妇面红耳赤,戒指押上,还是输。 史晓明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他套中的是红笔啊,咋松开手就变蓝笔的呢。 少妇可怜兮兮的央求史晓明:“小兄弟,小老乡,帮个忙吧,借我点本钱翻本,你不也是回三江么,我家就在汽车站附近,到了三江,钱马上还给你。” 史晓明劝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那运气不如收手,损失会小点。” |
少妇见史晓明不肯借她,竟捂着脸哭了起来。史晓明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忙道:“大姐,千万别哭,我借你还不行么。” 史晓明借了她五百,少妇破涕而笑,道:“如果赢了,咱们平分,万一输了,我回三江就还你。” 一把一百,十几把下来,少妇赢少输多,刚借来的五百又输了。 史晓明叹息一声,安慰少妇道:“钱是身外之物,就当是买个教训,以后可别轻易玩这种游戏了。” 话音未落,一直赢钱的老农突然喊道:“司机,停一下,我家就住这村。” |
客车缓缓停在路边,门开时,老农快速下了车,随后,那俩个永城男子也跟着跳下去,就连史晓明身边的少妇也站起了身。 “你不是到三江么,这还离得有十万八千里呢。”史晓明很是惊诧。 “我有亲戚住附近,去看看她不行么。”少妇脸若冰霜,不耐烦道。 史晓明慌了:“那你欠我五百块钱怎么办。” “谁欠你钱了,唉,你这小伙子不要乱讲话,你说说,有谁看到了。” |
周围的人默不作声,刚才大家的注意力全在两枝笔上,可能也确实没有人留意到少妇借钱的事,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估计也不敢出头。 少妇拿着包就往门口去,史晓明拉着她,道:“你还我钱,还我钱再走。” 少妇大叫:“耍流氓啊,有人耍流氓。” 刚下车那俩男子转身又上来,其中一人抓着史晓明的衣领,发了声狠,就把他拖拽下来。 这时,车门轰然关上,大客车逃也似的跑了。 |
就在路边,俩永城男人加上那老农,开始疯狂的殴打史晓明,史晓明被揍得三魂出窍,最后瘫在地上近于昏迷。 完全清醒过来时,那三男一女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史晓明艰难的站起身,吐出口中的血块,擦了擦脸上的泥,再一摸衣袋,不由得大骂起来,他剩下的钱也全被掏走了,一毛钱也没给他留下。 史晓明木然坐在公路边,此时此地,真是叫天天不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总算明白过来,那三男一女根本就是一伙的,什么红蓝赌局,完全就是骗局,四人在车上演了一出大戏,骗了小半车的人。 |
也许,那个客车司机,还有其他少数人知道这个骗局,但他们要不就是胆怯,要不就是事不关已,没有人发一声提醒。 相对其他被骗之人,史晓明是最惨的,人家好歹还在车上,即使饿着肚子也能悲伤的到家,而他呢,身无分文,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就是乞讨也没人给他施舍啊。 自己这么个不中用的人,真不如像施奇那样,光荣的倒在洪水里,还能捞个因公殉职,家里得个抚恤金啥的,也算报答了父母养育之恩。 |
“死”这个念头一起,就如同野草般疯涨,在这个细雨绵绵,阴沉凄冷的黄昏,渐渐的占领了史晓明的大脑。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赔偿给家人,这是史晓明此时的想法,他决定找一辆好点的车去撞,他不想坑普通人,他要找个富点的,那种赔个十万八万不心痛的人。 小巴、大货、三轮、富康、桑塔纳……除了桑塔纳开过来,他有点犹豫外,其他的车史晓明想都没想。 |
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暮色中,史晓明的视力还是很好的,远远的,他就看清楚了,是宝马。这年头,能开得起宝马的,非富即贵,史晓明心道:对不起,就你了,谁叫咱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史晓明闭着眼就冲上了公路,然后就听见极为刺耳的刹车声,其实,史晓明在昏迷前就已经后悔了。 再次醒来,史晓明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房里,旁边的输液管告诉他,他还在人间。 |
做人太失败了,竟然自杀也没有成功,史晓明难过的哭了起来,此时此刻,他想穿越去北宋,那年代,至少还有梁山可以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小朋友,你是哪蹦出的天使,差点拉着我一起去见了上帝。” 一个沙哑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史晓明这才发现,病房里还有一人,梳着中分头的中年男人,他个子也是中等,穿着宽松的白色针织衣、黄色的休闲裤,脚下一双彪马白球鞋,四方的红脸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从眉眼划到嘴唇处,看上去很是狰狞可怕,另外,他还有一对不大却十分犀利的眼睛,像是能刺穿人心的匕首。 |
史晓明不敢和他对视,只有低头不语。 “怎么不说话啊,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男人,遇事得有担当,别像个老娘们样,要死要活的,真想死,就死个轰轰烈烈,参军打仗滚地雷。你倒好,临死还要拉我垫背,幸亏你三爷技术好,宝马得力,否则现在咱俩就在阎王爷那打官司了。” “刚才还说要拉你见上帝呢,现在又说去见阎王,你到底信哪国的神仙。”史晓明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
那个自称三爷的人笑了,他活动了下肩膀,道:“臭小子,别转移话题,我的信仰等会再说,现在聊聊因你不靠谱的自杀,引起的GDP增长问题。” “鸡的屁股,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去问农业部长。”史晓明一头的雾水。 “你看啊,你冲向马路,即使我刹车及时,但你还是与我的爱车有了一点点亲密接触,造成我爱车有轻微受损,4S店里的维修检查费用一万三。还有,你昏倒在地,经过医生检查,除了比较严重擦伤外,并无大碍,估计你八成是给吓晕的,不过还是要留院观察,单人病房,空调电视,美美的护士侍候着,一天咋不要个千八百,三天算三千吧,所以,因你的自杀行为,引起国家GDP增长一万六千元,这钱你不出谁出。” |
“一万六,你杀了我吧,我没钱。”史晓明把眼一闭,心想,打死也不能把账带回家去。 “我掏过你包了,真是不名一文,当然,你有钱也不会跑到公路上寻死,那你总有父母吧,看样子你好像未成年哪,实在拿不出,回去找爹娘要。” “你才未成年呢,我都毕业快大半年了。”想着这几个月事事不顺,史晓明眼泪又流了下来。 “你看你,成年男人会这样哭么,这样,把你伤心欲绝的事说给叔叔听,说得好呢,叔叔就替你出了这份GDP。” |
第十二章 三爷 听说可以不赔钱,史晓明像是溺水的人捞着根稻草,脸上有了些微血色,此时再看那个三爷,史晓明觉得他脸上的刀疤似乎也没有那么吓人,犀利的眼神中还带着点温情。 史晓明一口气没歇,从被“骗”到岺阳说起,把这些天的境遇吐了个痛快,倾诉过后,他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 “讲完了。” “对,讲完了,难道这还不够惨的。” |
三爷没有吭声,背着手出了门,回来时,他带来两支圆珠笔,一胖一瘦,还有个纸条,他左手举着笔,右手卷起纸条,在两支笔之间套来套去,很慢很慢,套在那只胖笔后,他把纸条一裹,藏于掌中,问:“套的哪支。” 史晓明道:“当然是丰满的那个。” 三爷缓缓打开,纸条赫然套在苗条的那支上。 史晓明惊呆了,他心里清楚,车上那骗子手上肯定有名堂,但名堂出在哪,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
三爷以更慢的手法又演示了一次,这回,他套在瘦的那支,然后,张开手,好让史晓明看个清楚,只见三爷把纸条卷好后,正过来打开,便是套在瘦的笔上,而反过来打开,就套在了胖的笔上面。 史晓明看了两遍,就懂了,原来如此。并不高明的骗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上当,四个字,贪心而已,自己虽然是间接上的当,也还是太轻信人了。 沉默了会,三爷爆发出一阵大笑,不是连续的,是笑三四声再停两秒,再接着笑的那种,这种肆无忌惮的笑声,严重伤害了史晓明的自尊,他又有了想死的念头。 |
“为这种不入流的老千就要去自杀,你的烂故事真不怎样,我有个更烂的故事,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省得你以为我在讲封神演义。对了,你这个烂故事的主人公叫什么名字。” “史晓明,历史的史,明晓事理的晓明。” “哈哈,巧了,三爷我也姓史,缘分啊,得,你以后叫我史浩承,或者三爷,也可以叫我史总,刀疤史,不管了,随便叫。” 刀疤史、史三爷,还有以后,难道这个姓史的要把我强留下来,他该不是贩毒的吧,或者是黑道大哥,要我递投名状入伙。 |
史晓明越想越怕,死过一回的人格外惜命,他忙坐起来道:“史三爷,史总,小的不敢,小的错了,不该惊了您的坐骑,只要您放过我,我一定想办法把欠您的饥荒补上。” 史浩承一皱眉:“什么乱七八糟,一套一套的,你小子金庸看多了吧,或者是被我的宝马蹄子踹昏了。告诉你,我是谁,深州第三建筑公司董事长,法人,还真当老子是卖□□的了。” |
深州第三建筑公司,是深州市第一个改制的建筑国有企业,从濒临破产到现在年产值六个亿,只花了四年时间,据说,深州的第一栋超高建筑就是改制后的深州三建完成的,七十层,两百四十天完成主体结构,创下了著名的“深州速度”,这已经成了建筑行业里津津乐道的传奇。没想到,买下这个国有企业,并让其重生之人,就在眼前。 史晓明此时才想起,那个在深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确实叫史浩承,他恨自己太笨,刚才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
史晓明赶紧翻身下床,倒身便拜,口中道:“我史晓明有眼不识泰山,请史总恕罪。”当然,不是真的跪了,只是膝盖微曲,有那么个姿态和意思在里头。 史浩承一把拉起他,扔回床上,道:“原来你是三国看多了,要不把护士叫来,咱来个桃园三结义。不过,你小子反应还是挺快的,有股子机灵劲,我喜欢。” “喜欢就收下我吧,您就是我的偶像,我做梦都想成为您这样的人。”史晓明再次下床,站在那,怀着崇敬的心情看着史浩承。 |
“那是现在的我,以前的我,你见着了怕是要有多远跑多远。你这个小史,半大的爷们,又哭又笑,忽喜忽悲,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你自认还是个靠谱的家伙,就要拿出认真的态度,不只是对工作,还有生活。” “史总放心,只要收下我,我会为你和深州三建付出一切。”史晓明已顾不得别的什么了,他觉得机会就在眼前,他一定要抓住,否则,他就从医院大楼跳下去。 |
“每一个人都说,要为这个付出,为那个付出,好,那就付出啊,结果,真正该他付出的时候,人却不见了。你更绝,直接奔挂了去的。小史,最值得你付出的,应该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兄弟。” 史浩承相信命运,他认为,老天不会无缘无故的把这个人就推到他面前,他感觉,这个人一定会在他生命中扮演什么角色,好也罢,坏也罢,他愿意收下他,接受命运的安排。 史浩承这次去山南大学,未招到一个好学生,倒不是说没人应聘他这个民营企业,只是稀拉拉来的几位,除了娇滴滴的女生,就是挂科挂得数不清的不靠谱男生,他确实看不中。 |
因此,他把史晓明看作是天降之物,专科就专科吧,现在这和平年月,到哪去找经历过两次死亡的人,这种人,应该会更加珍惜眼前的机遇。 “你舍得离开三江建工么,他可有国营牌照,好多大学生,只有走投无路了,才会到我们民企来,而且,你来深州,转不过来户口,所以,还是慎重考虑考虑,最好问问爹娘,我怕他们到时会打到深州来。” 见史浩承松了口,史晓明一蹦老高,道:“史总,我算看出来了,三江建工这样的国企,老而又僵,最终要走入末路,早走早投胎早重生。” |
史晓明连三江都没回,直接坐史浩承的宝马去了深州,然后在深州给三江建工的干部科韩苹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辞职,韩苹让他回来办手续,他说,不用了,连档案也没回来拿。 为这事,史晓明的父亲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史浩承知道后,先给他开了半年的工资,史晓明寄回家五千元钱,才暂时平息了他父亲的愤怒,但老头子还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想不通,自己的儿子究竟中了什么邪,好好的铁饭碗不端,要跟着私人老板去瞎闹。 |
史浩承把他丢在一个写字楼工地,那是个八千万的工程,规模不小,如果是三江建工集团来做,管理人员至少要配十五六人,什么经理、书记、技术负责人、施工负责人、质检员、安全员、资料员、施工员、造价员、测量员……作业层呢,得配上钢筋队长加钢筋职工若干,模板队长加模板职工若干,架子队长加架子职工若干,混凝土队长加混凝土职工若干……然后每个队里安插些合同工或是少量的民工,还有请来做饭的家属工,洋洋洒洒会有上百人,至于上班么,说实话,职工毕竟是职工,活做得是极漂亮的,但是加班一般是不加的,项目经理和这些职工说话,甚至都带着些许谦卑,不小心把某个队长惹毛了,他们可是会骂娘的。 而深州三建的工地,项目部只有六个人,项目经理、技术负责人、安全员、资料员,外加施工员两名,史晓明就是其中一名施工员。 |
再往下,没有作业管理层,钢筋、模板、混凝土……全是民工,来自五湖四海,只听命于一个叫胡东的预南人,而胡东,他只听项目部经理徐季业一人之命。 徐季业有极大的权威,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在工地这一亩三分地上,徐季业就是皇帝,他要胡东加班,胡东就得加班,要胡东加人,胡东就得加人,要胡东整改,胡东就得整改,胡东不敢不听啊,没有徐季业的签字,公司是不会给他一分钱进度款的。 史浩承这个太上皇,一般不插手工地上的具体事务,所有工程接过来,他会在公司内部再招标,那些项部经理会就质量、安全、进度、成本等,作详细的竞标方案,史浩承择优而定。 |
也有一些社会上的人来找史浩承,说借用深州三建的牌子,接到工程后也不用史浩承操心,只需坐在家里收管理费就行,对于这样的说客,史浩承一律回绝,他说,私企也是有底线的。 来到深州,史晓明才知道了史浩承所谓更烂的故事,他的烂故事,比不得封神演义,但也算是个传奇,找个作家认真写,能出五十万字的书。 简单捋一捋,史浩承幼年时的深州,还只是个小渔镇,他排行老三,但上面两个姐姐早早夭折,所以他小名叫三浩子,也是江湖人称三爷的由来。 |
史浩承七岁时,他父母出海打渔遭到意外,连尸骨也没捞着,他是吃百家鱼长大的,十八岁那年,被村干部推荐当了兵。 在部队上,因为讲义气,替老乡出头,史浩承打了一个排长,结果被强制退伍,回到地方上,自然也就没有工作安排给他。 史浩承整日游手好闲,东家摸鸡,西家偷鱼,惹得四邻不安,众人只是看他可怜,才没有与他计较。 |
机缘巧合之下,他在湖里救了个玩老千的高手,那人感恩之际,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扑克、麻将……各种出老千的手段。 史浩承出师以后,如鱼得水,开始辗转于大大小小各个赌场,每场一万两万的赢个不亦乐乎。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有一回酒后搓麻将,史浩承出老千时被当场抓住,那是个狠角色,直接卸了他的左脚,所以,现在的史浩承,左脚是装的假肢。 |
史浩承从此醒悟,走上了正途,他用以前靠赌攒下的几万块钱,在街上盘下间服装店,开始做起了服装生意。 那时节,正赶上深州建市搞开发,上百万人涌入这个昔日的小渔镇,可以说,只要肯干,就是卖大碗茶,也能发财。 史浩承赚得第一桶金后,转去开玩具厂,结果,又赚了,比第一桶金多了不下百倍,再然后,他卖了玩具厂,买下那家成立十年,基本上就没有赢利过的国营建筑公司,摇身一变,成为了建筑行业的大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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