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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神蟒原:关中农家沧海桑田,浓郁风土人情[第4页]

作者:关中马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15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木犊满月的日子,正好是国庆二周年大庆。家奇把满月酒办得很排场,规模超过了自己的婚礼。家奇结婚时,酒席虽然办得在村里让大家交口称赞,但毕竟当时刚刚解放,口袋里也没几个余钱。现在好了,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家奇一家单单卖给国家粮食的收入,不仅可以完全满足家里的吃穿日用,而且尚有结余。家里收入的大头其实是副业收入——副业上可以换钱的东西很多,有蜂蜜、小羊、鸡、鸭、鹅、鸡蛋、鸭蛋、鹅蛋等,今年又有了蚕茧卖钱,收入更加可观。
    茶水店也在夜校办起后营业额大增。前来上课的学员或农闲时来这儿读书看报的乡亲,总想消费点什么,不消费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家奇也知道乡亲们日子好过了,口袋有钱了,要付账也不再拒绝,只是吩咐青青和章董氏,以最优惠的价格收取即可。
    当年给儿子家奇过满月时,章三老汉想把事过得排场一点,洋活一点,结果因为年馑的到来没有办成。现在到了长孙要过满月,章三老汉想把事过得大一点,热闹一点。章三老汉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借着孩子满月,宴请一下众亲戚、众乡亲;宴请一下关心家奇青青、关心自己家里生产的村组领导;宴请一下自己自乐班的一帮朋友和你来我往经常走动的一些乐迷们。
    其实,家奇给孩子筹办的满月酒并没有花去多少钱,最大的一笔开支,是买了十箱西凤酒和十条“火车”牌纸烟。酒席所用食材,全部的肉类蔬菜,都是自家产的。自家的猪羊鸡鸭鹅,自家地里产出的各种蔬菜。
    席中一道菜虽然也是自家产的,可除了村里养蚕户吃过的人在吃,其他人都不敢下箸,这就是油煎蚕蛹。家奇解释半天,才使得来客中一些胆大的小伙子夹起来品尝。小心翼翼尝过了几口的年轻人不再拘束,一只接着一只吃起来。众宾客看到这些年轻人吃得很香,又听到家奇介绍这道菜不光味道鲜美,而且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和多种氨基酸,是老人和妇女最好的滋补品,自古就有“七个蚕蛹一个蛋”的说法,大家也就不再顾忌什么,男女老少都大嚼大咽起来。
    最后端上的水果盘也受到大家一致称赞,这些自家树上结的苹果,都被家奇切成小块大盘盛出,看着诱人,吃着爽口,再喝着家奇调制的蜂蜜水,大家都说这是自己今辈子吃得最好的一次宴席。

    注释:
    ①抱窝:母鸡想孵小鸡了。
    ②撑死:吃太多,胀死。
    ③挣死:干活累死。
    ④鬼子怂:对下辈人或比自己年龄小的人的昵称。
    章三老汉如今破天荒地干起了家务活,这就是他自己说过的最喜欢干的带孙子。章董氏照看着茶水店生意,青青除了出工下地,就是做饭洗衣,章三老汉减少了和自乐班的朋友出去给人帮忙顾事的时间,大多时候都是在家里抱着木犊。
    章三老汉非常喜欢自己的长孙,木犊长得重眉格眼,十分聪明,不到一岁就蹒跚学步,会叫妈喊大呼婆唤爷。去村里串门聊天,章三老汉总抱着木犊,他感到慰藉,更感到荣耀,他从长孙身上,看到了章氏家族未来的希望。
    青青给木犊喂奶不到一岁就断了奶,这是因为青青又有了身子。没有了奶水,家里母羊的羊奶正好用上,章董氏又经常熬些稀粥或者骨头汤,让木犊不至于饿肚子。
    这次青青刚有了身孕,家奇就及时告诉了父亲,章三老汉又是一阵高兴。家奇说:“大,你没看看,一个木犊就够你烦的了,娃一多,大你就更要受麻烦。”章三老汉说:“儿子,这你就不懂了,这种麻烦受得。自己的孙子嫌麻烦,这算个啥人么!”
    “那大你想要几个孙子?”
    “几个?孙子对于你大来说,就像古时候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章三老汉似乎猛然想了起来,问家奇道:“青青既然有了,你给咱木犊起名了没有?”
    家奇说:“我看大一天到晚就像抱着金豆子一样抱着木犊,就想给娃起个‘金儿’的名字,大你看咋向?”
    “好哇,金儿好,意思也好,叫起来也顺,就叫金儿。”就这样,家奇、青青的第一个孩子,在叫了将近一年的木犊以后,有了“金儿”这个名字。
    第二年农历四月初十,家奇、青青第二个孩子出生,家里一下子平添了好多事,忙成了一锅粥。章董氏既要打点茶水店生意,又要伺候青青这个月婆;章三老汉为了带金儿,取消了和乐友们的聚会,几次自乐班给人家的顾事演出活动,都没能参加。
    此时,家奇的夜校也已经停办,这是因为邻村政府办的北王小学按照上级指示办起了夜校,一些愿意读书识字的乡亲们可以去学校学习。看起来家奇少了夜校教学这件事,应该有空帮家里干干家务活了。可是不然,政府号召农民在互助组基础上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家奇当了合作社会计,反而比以前更忙了。
    这时的合作社叫初级社,一般管辖四五十户。九里店虽然只有二十多户,可距离原底村还有二里地,为了耕种方便,九里店就成立了一个合作社,黄新生由互助组组长改称为“社长”,辣角改称“妇女社长”。经过新生提名,曹书记、王村长同意,家奇担任了合作社会计。
    只要是能出工的男女劳力,都有了一个新的称谓——“社员”,即合作社社员。
    现在的合作社保留了社员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度,土地仍归农民所有,合作社的收益要按社员入股的土地来分红。另外,社员参加合作社劳动要按劳动工分支付报酬,社员交付给合作社的耕畜、农具等,也要得到相应的报酬。这就需要大量的记账、算账、分配等工作,而家奇还不能耽误了家里诸如母羊的配种、蜜蜂的管理、蚕儿的饲养以及鸡鸭鹅的孵化等等。
    入社对于章家奇来说,唯一减轻的负担是不用养牛了。社里已在黄家东隔壁盖起饲养室,有了专人来喂养各家各户集中起来的马牛骡子等耕畜。九里店合作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老诚憨厚的福儿。
    黄社长特别叮咛福儿,自己入社时牵到饲养室的公马,如果给有人牵来的母马和母驴配种,开始的几次他要给福儿指导操作。黄家不再养公羊了,家奇要给家里的母羊配种,会去东村找彭老五。彭老五学以前黄家的样子,现在养着一头高大威猛的羊公子。
    家里忙成这样,家奇、青青给第二个孩子简简单单过了满月,就招待了青青娘家的客人,主宾仅仅坐了一桌,饮了几杯喜酒便即了事。过后,章三老汉主要带金儿;木犊因为太小,则主要由青青和章董氏管着。章三老汉偶尔替个手,抱一下木犊,不知是木犊感觉爷爷太过生疏,还是为啥,这个孩子在爷爷怀里不哭不闹不喜不笑,和金儿性格迥然不同。
    青青在几个月后又有了身子,木犊又喝起了羊奶。
    有一天,抱着木犊的章三老汉对家奇说:“你给木犊起好名字没有?”
    家奇说:“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还没想到呢。”家奇说。
    “我看这娃暮气太重,恐怕将来是个闷娃③,干脆叫‘暮旦’好了。”
    “叫‘暮旦’就叫‘暮旦’,不过看起来暮旦没有金儿灵性,可暮旦会吃会喝会听会耍,小眼睛忽闪忽闪的,似乎对啥都有兴趣,只不过比金儿更乖一点,恐怕将来很有出息也说不准。”
    就这样,第二个孩子取名“暮旦”,可叫着叫着,可能家奇觉得暮旦不太好听吧,于是将儿子喊成了“暮儿”,由“暮儿”又演变成了“木儿”。
    “木儿”,最终成为伴随家奇、青青第二个孩子一生的乳名。
    眼看着第三个孩子就要出生,一岁多的木儿完全由章董氏管着,章三老汉继续带着他最爱的长孙金儿,青青拖着笨重的身躯还要干家务。家奇就和父亲商量,干脆停止了茶水店的经营。
    这样一来,虽然家里少了一宗收入,可家奇加大了蜜蜂和养蚕的规模,家里的副业收入反而越来越多。相比之下,茶水店的收入倒显得微不足道,停了也就停了。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了,原底村参加志愿军的十名热血青年有三名负了伤,其中一名是定子。定子双腿负伤,已经截掉,据说人已经回国,正在哈尔滨一家医院等待假肢,安装上假肢以后就回来。
    有三名青年牺牲在了朝鲜战场,骨灰也被埋葬在不知朝鲜哪一块土地上,继续守卫着那里的山山水水。其中的一位就是辣角的男人吴礼儿。
    何定子和吴礼儿当时分到一个连队。上甘岭战役中,两人正在和大家伙儿挖坑道,美国人飞机飞来,大家都往防空洞里钻,跑在后面的礼儿被炮弹炸死,成为革命烈士;跑在前面的定子被炮弹击中,整个人被炸得飞了起来,落地时压在一个卧倒的战士身上,人没死,成了舍己救人的革命英雄。
    那天晌午,曹书记、黄社长带着渭阳县武装部几名干部和两名军人,来到了礼儿家里。得知礼儿已经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礼儿父亲吴二老汉即刻捶胸顿足悔恨交加,大吼着是自己害了儿子——他的吼叫比起以往在章氏自乐班唱的黑头来,更加令人震撼——然后泣不成声;吴李氏哭着哭着一口气上不来,昏死了过去。大家急忙又是摇又是叫又是掐人中穴位,才把吴李氏折腾醒来。醒来的吴李氏又是更为猛烈地号啕大哭;辣角没哭出声,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只有弟弟吴貌儿显示着男人的坚强,他接待着这些干部和军人,帮他们把一块黄底红字的“光荣烈士”牌子钉在大门门框上,换下了红底黄字的“光荣军属”牌子。
    曹书记看着这惨情的一幕,一言不发,他也在内心责备着自己。按说这打仗死人也是平常事,可当初礼儿、定子已结婚,按政策可以不去,是自己为了完成征兵任务,瞒报了两人已婚,又给两个家庭派了十多人车轮战式地做工作,才让两人都自愿报名,参军入伍,上了战场。当然,作为上级的神蟒原镇政府,也知道原底村情况,可为了完成任务,也并不说破。
    立在远处,肩膀上驾着孙子金儿的章三老汉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打个冷颤!心想:“多亏我早点把继儿招赘了出去——不然的话,要是把礼儿换成了继儿,我如何向陪伴我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伴交代?!”
    这些干部和军人没待多久,一口水没喝,一袋烟没抽,留下三百多元抚恤金和一张《革命烈士优待证明书》就走了。他们今天还有几位烈士家里要去,只有合作社黄新生社长留了下来,继续安慰礼儿家人。
    新生对礼儿父母说:“二叔、婶子,礼儿没参军去前,和我几个就像是亲兄弟,以后家里有啥事,有我兄弟几个呢,有咱合作社呢!咱现在是烈属,政府有优待政策。”
    吴二老汉哭了一场,这时开始平静,他边擦眼泪边说:“唉,娃为了保卫国家,死了也光荣!就是死在了我跟你婶前头,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叔心里难受啊!”说着,胡二老汉又啜泣起来,一个劲用袖口擦着眼泪和鼻涕。
    吴李氏也吸溜着清鼻,悲悲戚戚接着说道:“唉,这下可咋办?苦了咱辣角啊,等了四年多,就等了个这结局,咋办么?”说着又抽泣起来。
    “呜——”辣角也哭着说,“妈,你就不要操心我了,你跟我大身子要紧。呜——”
    新生说:“当下家里恐怕要考虑两个实际问题,一是辣角咋办,是走出去还是招赘个人进来?二是貌儿也十八九岁了,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尽快娶个媳妇,叔和婶抱上孙子,家里也就有了生气。”
    接下来吴二老汉叫来了原底村的刘媒婆,把辣角和貌儿的婚姻大事都交给她,委托她给寻找合适的对象。
    刘媒婆不费吹灰之力促成了辣角和貌儿的“叔嫂合卺”,这让她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威信急剧升高。其实大家并不知道,礼儿走后不久,黄新生就占有了辣角。可黄新生还有其他几个女人如花花、芫荽等需要应付,辣角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开化了同一个锅里搅勺把的渐已成人的小叔子吴貌儿,早就和他并做了一处。
    因伤致残的定子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作为对战斗英雄的奖励和照顾,西安二八一兵工厂录取定子的弟弟何奎子当了该厂的正式工人。
    一年多来,黄新生作为章家奇的入党介绍人,几次找家奇谈话,每次都因为谈不到一块儿不欢而散。
    这天,家奇刚给蚕儿换了桑叶,新生又来了。打过招呼,家奇连忙让座,倒茶,然后取来一个竹编的烟盘,里面盛有揉碎的烟叶和裁好的纸条。家奇麻利地卷好一支喇叭筒形烟卷递给新生,新生不要,家奇就自己划着火柴点着抽起来。新生拉出别在自己腰带上的旱烟袋,再把烟袋锅塞进烟荷包里,装满了烟叶,用手指按了按,点着了也“吧嗒吧嗒”抽起来。
    家奇抿了一口茶,问道:“黄社长大驾光临,想必有事?”
    新生没答家奇问话,却反问家奇:“你好像又扩大了养蚕规模?”
    “对,桑树越长越大,桑叶越来越多,不扩大规模,要浪费桑叶资源嘛!”
    “可你这样越弄越多,一个人咋顾得过来。”
    “没事,二十盘蚕儿是养,四十盘蚕儿也是养,耽搁不了事。”
    “唉,我说兄弟,你这样下去很危险,你自己把自己入党的路算是堵死了。”
    家奇听不明白:“养蚕和入党有啥关系?这样下去咋就有了危险?”
    新生半天没吭气,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在桌腿上磕了磕,又伸进烟荷包,抠饱又装满一锅烟,手指按了按,点燃,吸了几口,慢腾腾说道:“前次和曹书记谈到你的入党问题,曹书记很着急,也很替你担心。曹书记说你这是一门心思在搞小农经济,这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哩!共产党咋能吸收你这样的党员?”
    家奇一听,吓了一跳:“曹书记咋能这样说,这咋就叫走资本主义道路?”
    “你看你,你为咱合作社的事到底操了多少心?合作社给了你除了我之外的最高工分,比妇女社长辣角的都高。可你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你家的副业上。”
    “不管我给合作社操了多少心,社里不管啥事都没耽误啊!再说,我养蚕,带动了乡亲们都来养,都来挣钱过好日子,有啥不好?”
    “问题就出在这,你不光自己搞小农经济,还影响带动了一大批人,让这些人也一天到晚都想着自己的小家庭、自己的家庭副业,而对集体的事、对合作社的事漠不关心,能说这不影响我们党带领广大的农民兄弟走社会主义道路,走农业合作化道路?”
    家奇心里很委屈,自己到底错在哪里?曹书记竟然这样看我!我搞了副业就是落后,就是资本主义?共产党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让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吗?可大家丢掉了家庭副业,哪来的好日子可过?这几年自己家里的大部分收入都来自副业收入啊!要想入党,就必须放弃这一切吗?……一连串的问题,家奇解不开。
    这些问题家奇不是今天才思考的,很早新生就和家奇谈到了这些,家奇始终弄不明白,自己搞搞家庭副业,咋就有了个落后的名声?可目前摆在家奇面前的一个严峻问题,是要在家庭副业和入党两件事上有个取舍,做出抉择。
    困惑的家奇权衡再三,最后向新生表态:“请黄社长转告曹书记,我感觉自己没做错事,副业不影响我在合作社的工作,要是因为这个入不了党,那我放弃入党的申请。”
    两人又一次没有达成共识,不欢而散。可在黄新生的心底,却对家奇放弃入党的表态喜出望外。
    家奇和青青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又是个儿子。小家伙一出世就活泼可爱,小眼睛圆圆的,还有一对双眼皮。小小的体形,圆圆的脸蛋,不高的鼻梁,毛茸茸的头发,很像家里的大花猫。章三老汉非常高兴,对章家的人丁兴旺感到骄傲。
    一天,章三老汉抱着三孙子对家奇说:“我看咱木犊特别像个猫娃,干脆把娃的小名叫个‘猫娃’得了。”家奇说:“大,你不知道,咱原底村已经有了三个木犊叫猫娃,还有一个猫娃叫到了十几岁,现在还没有官名。咱娃也叫了猫娃,这一个村里一窝猫娃,让人咋分得清呢?”
    章三老汉一听也乐了,就问:“那你给娃想好了名字没有?”家奇说:“想好了,叫‘泥儿’,大你看咋向?”
    “为啥叫‘泥儿’?”
    “咱这关中人不是讲究娃的名字叫得越烂越贱,娃就越好养么?”近来曹书记、黄社长反对自己搞家庭副业,家奇心情不是很好;加之这次青青怀上后,大家都希望是个女子,结果还是个儿子。所以父亲问起木犊的名字,家奇就顺口喊出了“泥儿”。
    “好,就叫‘泥儿’。下来有了孙女,再相端①个金贵点的名字。”
    有了三个孙子,章三老汉正如他以前所说,没嫌一点麻烦。由于青青要下地劳动,还要做饭洗衣干家务,三个孙子全靠老两口管着。泥儿小,主要是章董氏抱着。章三老汉常常是脖子上架着木儿,手上牵着金儿。有时自乐班出去给人顾事,章三老汉也会带上金儿同去,以减轻老伴同时照看三个孙子的负担。
    秋雨过后,地里的墒情很好,家奇只要有空,就和弟弟福儿在地头打胡基②,准备冬闲盖新房,而胡基是砌墙的主要材料。
    打胡基是个技术活,也是一个力气活,这需要两个人的紧密配合,才能打得又快又好。首先,需要把地里水分含量合适的泥土用铁锨翻起来,打散,全拢到一堆。旁边有一块厚度大约半尺、长宽大约二尺的表面非常平整的石板——这是平时用来捶布的捶布石。打胡基时,一人负责把模具放在石板上,扣好,撒上细细的草木灰,将湿土装满;这时另一人站上石板,先用脚踩平泥土,再用专门打胡基的平底硾子打实打紧泥土,然后拆开模具,小心扶起胡基,端到一边叠摞起来。当一人扶起胡基端走后,另一人又迅速放好模具,撒灰填土,等待摞好胡基的人再来硾打。
    这些打好的胡基晒干后,就成了农家盖房子砌墙的主要建筑材料。两兄弟配合默契,互相变换着角色。辛苦了一个多月,才打够了冬闲盖房需要的全部胡基。
    初冬的一天后晌,章三老汉从原底村顾事回来对家奇说:“东村里你文国叔他弟弟文宇回家了,想让你去给他做两天菜,你看你时间咋向?听说文宇已经是省政府的副厅长了。”
    家奇说:“难怪今早咱家门前路上停了一辆小汽车,车上下来的人一看就是个城里来的大官。他自己提个包向东村走去,却让司机开走了车。当时我还想东村谁当了大官呢,这人肯定是王文宇。”
    章三老汉说:“就是他,他嫌小车开到村里太眼扎,就自己一人走回了家。他请人做菜是想和村里乡亲们聚一聚,毕竟这是他解放以后第一次回家嘛。”
    “我叔是大官,政策水平高,我还想请教我叔几个问题呢!”家奇很高兴地说。
    王文宇在西安解放后不长时间就做了省农业厅副厅长,第一届人代会上又当选为省人大代表。他一直未回老家,并不是人们议论的他要和地主阶级家庭划清界限,而是确实工作太忙走不开。妻子、儿女又都在西安,这就把回老家的事一拖再拖,这次利用休假,一方面是回家省亲,另一方面还想做做社会调研。
    哥哥王文国、王文洲解放前后都去过省城,找过弟弟文宇,王文宇总是开导两位哥哥,要拥护共产党,拥护新政府,要配合土改工作队,这才有了王氏兄弟在土改时期以及走农业合作化道路上表现得很开明、很配合的正确态度,积极性甚至超过了一些贫下中农。
    家奇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王家,见到了王氏三兄弟。王文国亲切让座,并把家奇介绍给弟弟文宇。
    家奇一边赶忙称呼“王厅长”,一边双手握住王文宇伸出的双手。王文宇说:“你应该叫我‘三叔’吧,在家里咱不称呼官名,称呼官名显得见外。就是称呼,你刚才还少了一个‘副’字——应该是‘王副厅长’。”
    大家都笑了,气氛变得轻松自然。此时的王文宇并不像身居要职的大官,倒像是走亲串门和蔼可亲的长辈。
    家奇接过王文国儿子王善林沏上的香茶,抿了一口。文洲把自己烟袋锅的烟嘴放在胳肢窝里擦了擦,要让家奇抽烟。家奇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说:“二叔,你拿来烟叶就行,我自己卷。”家奇每次出去给人做菜,都会带上这些裁好的纸条,这样自己卷烟抽起来卫生。他看不惯一个烟袋锅在胳肢窝里或者衣袖上一擦,然后你抽我抽大家都抽。
    王文宇这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家奇说:“你先不要卷了,先尝尝三叔这个。”家奇一看是“大前门”,这是当下最好最贵的纸烟,就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连说:“好抽,味道不错,就是没劲,不过瘾。”
    王文国说:“你大把事情给你讲了么?”家奇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列个食材采购单,马上去县城购买——叔你说说你想搞成啥标准?”这时王文宇说道:“家奇侄儿,你经常给人做菜,你就按最好标准,先准备十桌,赶上今晚开席。我好多年没回家了,和乡亲们好好坐一坐。”
    家奇列出了全部的酒席用料清单后,又对文国说:“大叔,你看这样好不好,酒席上要用的牛猪羊肉、甲鱼、鲜鱼、白酒以及海参、鱿鱼、黄花、木耳、各种干货,要进城采买,可鸡鸭鹅蚕蛹蜂蜜和多种蔬菜,我家都有,就用我家的咋样?”王氏兄弟都说好啊,但一定照价付款。家奇开玩笑说:“货款侄儿肯定要收,不会推辞。可一定会给我叔算个最低价啰!”
    当下文国儿子善林拿着料单去了县城采买,文洲跟着家奇回九里店宰杀鸡、鸭、鹅,备齐材料后又来到王家。王家两个婶婶和善林媳妇帮忙,忙活一天,诸事筹办停当,只等晚上开席了。
    王文宇主要招待村里平辈和长辈的众乡亲,原底村下属几个合作社领导以及王金生村长、曹胜利书记也被请了来。
    王家院子被高高挂起的六盏马灯照得通亮,十桌酒席上客人坐得满满当当。开席前,王副厅长讲了一段话,他说:“众位乡亲们都知道,我是地主家的儿子,主要是吃着乡亲们交给我家的租子长大的。后来,我去了西安上学,接受了共产党的教育,我知道了中国要强盛,老百姓要富裕,就要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压迫,包括我家这样的地主阶级。虽然大家都说我家从我父亲勤俭持家开始,日后发家致富购置了大量土地,父亲对大家也很慈善,但这并不改变地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本质,也属于我党要推翻、要革命之对象。
    “现在,我们已经取得全面的胜利,中国共产党正在带领全国人民,沿着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阔步前进。我这次回来,就是利用度假时间,了解了解乡亲们在新农村建设中还有哪些困难,还需要解决哪方面的问题,大家今天不一定说,先思考思考。我下来要逐家逐户进行走访,到时候有啥问题就反映上来。
    “今晚,乡亲们的任务就是吃好喝好。前一阵刚刚过了六周年国庆,我们就一起举杯,为我们年轻共和国的繁荣昌盛,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为乡亲们的身体健康,干杯!”
    王副厅长的祝酒词得到宴会上乡亲们一阵阵掌声。接下来他端着酒杯,逐席逐个向大家敬酒,就像婚礼上的新郎。善林则陪着他三大,向三大介绍相当一部分他现在已经认不出了的众乡亲。
    宴会结束,乡亲们都走了,曹书记、王村长以及黄新生这些合作社社长还在坐着,和王副厅长聊天。家奇走了过来,王副厅长夸过了今晚菜肴做得相当不错以后,又问家奇:“听说你的家庭副业做得很好,是你们村的带头人,是这样吗?”
    家奇说:“我还想问问三叔哩,我这样搞家庭副业,和农业合作化冲突不冲突?和党的政策冲突不冲突?”
    王副厅长说:“不冲突,这咋能冲突呢?党和政府不论施行哪一种政策,归根结底还是让劳动人民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你自己搞家庭副业,带动了村里乡亲们也一起搞家庭副业,不但不应该阻止和批评,而且应该大力推广和表扬。”
    家奇注意到,听了王副厅长的话,大家都为自己感到高兴,只有曹胜利书记和黄新生社长脸上流露出尴尬的表情。
    接下来的几天,王副厅长走访了原底村的家家户户。到九里店那天,还专门参观了家奇的蚕房、鸡鸭鹅舍,了解了蜜蜂的过冬和羊儿的繁殖,最后还和家奇一起算账,这些副业一年的收入是多少。在整个调研过程中,王副厅长都详细地做着记录,他说家奇是一位社会主义新型农民的杰出代表,要把家奇的经验在全省推广。他还让家奇做好思想准备,方便的时候,他还会带省上有关领导来参观家奇的家庭副业呢。
    王副厅长在这次社会调研中,感受到了家乡的变化,倾听了乡亲们的意见,其中大家呼声最高的是小孩子的上学问题。解放了,建国了,大家日子好过了,开始扎堆地娶媳妇,扎堆地生孩子,原底村就有一大批孩子没地方上学。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中重名的很多,重得最多的就是“解放”“翻身”“建国”“互助”“援朝”等等这些时尚新潮的词儿。
    王文宇父亲王秀才在世时,在家里请了私塾先生,教自己家和村里的一、二年级小学生。孩子大了,就去上二三里以外的神蟒原镇读完小。神蟒原完小规模较大,覆盖全镇,初小高小都有,王秀才也是校董之一。现在,神蟒原小学早已被政府接收,并且也招生满员,已接受不了原底村的小学生。因此,村里几个合作社的小学生,必须由他们自行解决。
    土改时王家立了王文国、王文洲两个户头。在王葫芦、王金豹父子和几户佃农分了一半房产后,余下的房屋中间砌了一堵墙,王家两兄弟一人一半。王副厅长当机立断,找来曹书记、王村长商量,让自己两个哥哥搬住到一起,把二哥文洲家里的房子腾出来,自己又捐款一千元,购置了桌椅板凳黑板教具,办起了原底村小学。
    原底村小学第一任校长是王文洲,教师只有两人,一位是王文国的儿子王善林,一位是罗继泉。学校属于完全的民办学校,校长和教师的报酬和合作社社员一样,也记劳动工分,由合作社年终结算。
    王副厅长尚未离开,原底村小学的招生工作就已经开始。

    注释:
    ①相端:思考,思索。
    ②胡基:胡基即盖房砌墙的土坯。基,这里读qi。

    王副厅长回西安后,家奇就着手盖房子。
    当年章三老汉因日子艰难,加上又抽鸦片,卖掉了十间厦子房,拱脊大房后边就形成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的后边就是家奇后来搭建的鸡鸭鹅舍、蚕房牛圈羊圈猪圈。耕牛入了合作社后,家奇又增加了蚕房。
    几年来家奇一直想把中间部分盖起来,想到现在家里人少,规模缩小成対檐六间。关中农村修建新房,自古以来就是农人们一生中非常重大的一件事情。家奇虽然已攒够了六间厦房的椽、檩、砖、瓦,可他和父亲商量,家里建房分三步走,先盖三间,再盖三间,最后翻新改造拱脊大房。家奇计划一年走一步,这样没有经济压力,建房将变得比较轻松。
    就在即将动工时,豆荚用轮椅推着定子来到家里,斟茶点烟后,定子问:“听说亲家这次只盖三间?”
    家奇说:“是啊,这样轻松一点。”
    定子说:“那你是图了轻松,可多了麻烦。”
    “麻烦是麻烦一点,可经济上没有压力。”
    “我就估计亲家是钱短一点。我这儿安家费八百块,你加上看够不够六间厦子房一起盖。”
    “亲家,你看你,我咋能用你这钱呢!”
    “咋就不能用?反正我暂时不用钱,奎子娶媳妇盖房子还早着呢,这钱搁着也是搁着,你先用,以后有了还给我还不行?”
    家奇采纳了定子的建议,借了定子五百元,六间厦子房一线起造,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盖成。这六间厦子房和一般农家盖房时背子墙、山墙主体部分全用椽子打成土墙,檐墙用胡基不同,家奇六间厦子房所有墙壁全用胡基砌成,还用青砖做了墙柱和垫脚,这样的墙壁不怕秋季霖雨季节地面积水浸泡,持久耐用。胡基不够,就在村里也准备盖房的几家乡亲借过来先用,日后兄弟俩再打胡基还给人家。
    盖房期间,全家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家奇要组织材料、安排泥水匠木匠和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活路,要协调整个建筑工地很好地运转,忙得不可开交;青青则是带领着豆荚、辣角等几位帮忙的妇女,做着每天二十多人的一日三餐,蒸馍、锅盔、面条、包子,青青想着法儿给大家变着花样,可这些干活的壮汉们,却最喜欢吃青青做的浆水面。
    按说浆水面汤汤水水不耐饥,可他们竟说顿顿能咥①两老碗浆水面才叫过瘾。王木匠甚至说,想让自己喔笨怂婆娘来青青这里帮一天忙,主要是想让她学会做浆水面。青青说:“咱关中女人哪个不会做浆水面?”
    正坐在用墨斗打好线的屋梁上凿卯的王木匠说:“会做是会做,可就是和你做的不一样。”青青说:“我说给你一个方子,你回去让她照着做,做出的浆水面肯定好吃。”王木匠就放下凿卯的凿子和铁锤,取了纸和笔,记下了青青浆水面的制作方法——
    首先准备一个干净的大盆,盛七成凉开水,放入适量醋,再把洗净晾干的包菜放入里面,天气暖和第二天可用,天气冷,时间会稍久一点。包菜最容易使浆水发酸,是开始做浆水需用的,之后加入麦芹最好。每次吃过浆水后,都要用清清的面汤加入盆中,以保持浆水的新鲜,保持浆水酸度合适,不至于酸得难以入口或者坏掉。其实浆水面最讲究的是面,面一定要搋得硬,醒得到,揉得光,擀得薄,剺得细,煮出的面条才口感光滑筋道。浇上浆水,再加上一碟睁眼油泼辣子②,这样的浆水面不好吃那才怪呢?
    章三老汉和老伴章董氏则管着三个孙子。虽然金儿已大,不用太多经管,有时还能带带弟弟,可已经学会走路的木儿到处乱跑,一眼看不到就钻到盖房的脚手架底下,非常危险。最小的泥儿好像特别稀奇刚刚见到的世界,就喜欢让人抱着,瞪着眼睛看大家盖房。你看他似乎要睡觉了,刚准备放到炕上他就哭,你只好整天把他抱在怀里。章三老汉暂时放弃了一切外出活动,黑天白天都在帮着章董氏带孩子,章董氏一次感激地对章三老汉说:“这几天真是多亏了你这老头子,不然我一天连屙屎尿尿的空儿都没有。”
    忙,固然是忙,可章三老汉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自己年轻时不论出于啥原因,总之是自己踢腾掉了家里的大半房产,如今又将在儿子的手上建造起来,日子又像是芝麻开花,蒸蒸日上,章三老汉能不感到欣喜与快慰?虽然现在忙点累点,可心里甜哪!
    一天晚上收了工,干工的吃了晚饭回了家,家奇沏了茶,一家人围着小饭桌坐在一起,看着即将完工的六间厦房,开心地聊天。这时,章四老汉走了过来,看见哥哥章三老汉怀里抱着泥儿,旁边依偎着木儿,就打趣道:“这一阵儿盖房,连我三哥这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也忙得够戗,一天就围着几个孙子转。”
    家奇急忙给四大让座,倒茶,又给不抽烟的四大取来了自家的苹果,让四大品尝。章三老汉说:“是啊,哥这两年越忙,越觉得自己好像年轻了许多。”
    章四老汉说:“这不是因为忙,这是你日子好了,心情好了,自然感觉年轻,人说‘家宽出少年’嘛!”
    章三老汉深有感慨地说道:“记得那年你从西安回来,看到我卖掉了后边的厦房,气得骂我无能,是‘造粪的机器’,吃的粮食全糟蹋了,怂事都干不了!”
    章四老汉说:“惭愧惭愧!那时弟弟年轻,胡说几句,哥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当时你确实骂得对,我自己也想到我一生算是完了,没有指望了。没想到你这一骂,我还真戒掉了大烟,现在又苦尽甜来,社会变了,咱家奇又在原来的地方上盖起了新房。虽然少了几间,可这次房子的用料讲究,质量绝对超过以前哪!”
    家奇插话说:“按目前发展来看,孩子再大一点,需用房子多了,再盖几间也没有问题。”
    这时,青青已经把厨房收拾完毕,出来和四大打了招呼,抱走了泥儿,引走了木儿。章三老汉这才取出竹编的烟盘,拿出他心爱的黄铜水烟袋,装满了烟丝,大拇指按实,划着了火柴,惬意地“咕噜咕噜”抽起了水烟。
    新房落成,正好腊月初八。早上一家人刚吃过腊八面,东村王善林来找章家奇,说是他二大王文洲今年要闹社火,组织高跷队,希望家奇参加。
    家奇知道王文洲算得上是社火界的名人,是大家推选的原底村社火会会长。年轻时曾经专门到陕西社火的发源地宝鸡岐山学习过社火。他会扭秧歌、跑旱船、踩高跷、舞龙舞狮子等等。近几年大家都忙着闹翻身,闹土改,闹合作社,王文洲每年也就是抬出他珍藏的锣鼓家伙敲上一气,热闹一下了事。今年渭阳县文化部门向各个村镇的社火会发出倡议,说是建国六周年,全国的农民都加入了农业合作社,我党在农村社会主义改造中取得了重大胜利。为了庆祝这个胜利,希望大家热热闹闹闹社火,欢欢喜喜过大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县上将在县城南门口广场举行“闹元宵社火大汇演”,届时将给水平高的表现好的社火队颁发奖状和奖金。
    家奇觉得眼看快过年了,家里副业上事情不多,蚕茧已卖,下一茬养蚕要到来年春上;蜜蜂已经开始过冬,已用棉套包好了蜂箱,箱内也给蜜蜂们留了足够过冬的蜂蜜水;今年准备要卖的鸡鸭鹅,已在王副厅长的家宴上消耗了大半,剩下的抽空拿出半天时间,去县里集市上卖掉也就是了。只有年前要宰的一头猪,宰杀处理包括给乡亲们分肉,也不会用去太多时间。于是,家奇痛快答应了王善林,当天后晌就赶到了原底村小学,也就是不久前的王文洲家里,开始了社火的排练。
    王文洲首先给大家讲解了社火的有关知识。他说社火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是随着古老的祭祀活动而逐渐形成的。远古时的人类正处于幼稚时期,生产力极其低下,原始先民们对人类的生死及自然界里的许多现象,如对日月、灾荒等,既不能抗拒,也不可能理解,只能幻想借助于超自然的力量来主宰它,于是创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神”。当社会生产由渔猎转入农耕,土地便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于是渴望风调雨顺、农作丰收或驱鬼逐疫的祈禳性祭祀活动便由此产生。每当严冬已尽、冰雪初融、春暖花开、大地复苏之时,先民们就杀猪宰羊,用自己获得的劳动果实祭祀“神灵”,祭祀祖先。此时,终年劳累的原始先民有了歇息的机会,他们欣喜若狂,就把自己“打扮”一下,在脸上涂上朱砂,把鸟羽扎缚在头上,大喊大叫,狂蹦乱跳,这便是人类最早的社火。
    社火就这样千秋万代地流传了下来。但随着人类的进步、时代的演变,其形式、内容发生了质的变化。新的时代赋予社火以新的内容,现在的社火已经变成人们喜迎新春佳节、期冀来年风调雨顺的群众性文化娱乐活动。
    王文洲又讲了原底村社火队今年参加县里汇演的具体构想。他说,根据我们村实际情况,我想组织一个高跷队,可高跷队绝不是简单地踩高跷,我想给它赋予丰富的直观内涵,让咱们的高跷队队员扮作八仙过海的八仙,能够在汇演时表现出各种高难度动作,展示出各显神通的本领,再由咱锣鼓队巧妙地击打乐器配合,效果肯定不错。
    社火会刚组建,会员多是门外汉,听完王会长的排练内容构想,都觉得不错,于是马上用王会长自捐的款项准备训练器材、道具、服装,热火朝天地排练起来。
    初开始,身手麻利的家奇被师傅王会长扶上五尺多高的高跷,吓得不敢走路,只能手把墙壁慢慢挪移。可胆大心细的家奇刻苦训练,很快掌握技巧,不但能扎着柳木腿健步如飞,而且学会了王会长要求家奇扮演的八仙之一韩湘子在高跷上的几个高难度造型——喝酒的动作、喝醉的神态、睡觉的姿势,最后还能利用准备好的魔术道具,手一伸,脚一蹬,一声“着”,立马有一束五彩鲜艳的牡丹花变出来。
    曹书记、王村长也参加了社火会,在社火会里听从王文洲会长指挥,训练时也把王会长当成师傅,虚心地学习,认真地排练。民兵营长王金豹、合作社社长黄新生以及各个合作社腊月家里没有太多杂事的领导干部,都参加了社火会,辣角和新婚男人貌儿没孩子拖累,冬季清闲,也在高跷队里分担了不同的角色。曹书记年轻时就是有名的威风锣鼓击打手,他专门选择了配合八仙过海主题的击打乐曲,对鼓手锣手钹手们进行训练。
    王村长在高跷队里扮演汉钟离;黄新生扮演八仙之一铁拐李;辣角扮演何仙姑;貌儿扮演吕洞宾;原底村小学老师罗继泉扮演蓝采和;王金豹扮演曹国舅;王文洲扮演张果老。大家扮演的八仙角色,都必须按照王会长的要求各自在高跷上做出符合角色特点的高难度动作。
    王会长不愧是社火界翘楚,把个张果老真真是演活了。只见他立于高跷上就像立在平地上,一会儿是耍神弄鬼,一会儿拜见皇上,一会儿假装死去,一会儿又得到重生。最后一个鹞子翻身,王会长变出一头白色毛驴来。毛驴“哞哞”叫着,张果老倒骑着毛驴,手上还拿着一个唱本,边走边瞧。
    当每位“仙人”单独表演完毕后,有四个身穿深黄色上衣、蓝色灯笼裤、头包白羊肚手巾、腰扎红丝绸腰带的队员在队伍的最前面,一人一个角,拉起丈余宽的一幅蓝色幔布,快速抖动着,象征波涛汹涌的大海。接下来“八仙”过海开始,他们都身穿各自角色的艳丽服装,手执自己变出的各色宝物,一个个跳跃着越过了大海。王会长扮演的张果老最后一个过海,他的动作更加惊险刺激,扣人心弦。只见他手捋白色美髯,收起倒骑的毛驴折叠后放入皮囊,然后稍稍准备,三步慢跑,一个筋斗,翻过了大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整个社火表演才圆满结束。
    腊月二十六这天,神蟒庙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这里明显已经有了浓浓的过年气氛。镇政府组织各村社火会在庙前广场举行选拔赛,原底村高跷队的“八仙过海”拔得了头筹,将和第二、第三名一起参加县上的元宵节汇演。日子好过了,人们又传说神蟒娘娘和观音菩萨越来越灵验了,庙里就天天人来人往,香火日益旺盛,富态魁梧的悟定法师和长高了、长胖了的悟运师父忙得不可开交。大家来都带着石子馍等各种供品,重复着上香、跪拜、祈祷这些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老规矩、 俗。临走,还是喝一碗和尚从古柏树下古井里扳辘轳绞上来倒在海瓮里的“神水”,再提一瓦罐“神水”回去。
    选拔赛过后,庙前广场更是热闹,看来这里已经自发形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庙会”。神蟒原镇政府和神蟒庙之间一里多路本来就是一条街道,一些小商小贩就来到这里,爆竹、灯笼、点心、麻花、茯茶等过节用品和锅碗瓢盆、洋碱洋火等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农人们也把自产的农副产品拿到这里交易,有洋芋、红苕、白菜、萝卜、鸡蛋等;不少人还把街道原先住着的农户房子租下来做商铺,卖起了石子馍、臊子面、烩麻食、豆腐脑、地软包子、凉皮饸饹、水盆羊肉、搅团鱼鱼……
    除夕早上,社火会就开始了对原底村家家户户的大拜年活动。后晌太阳压山,队员们提早收工,主要是除夕晚上大家要给先人们上坟,要和家人团圆度过除夕之夜。家奇在收工后,照例和父亲、四大带领全家人去了章氏墓园,祭拜了祖先,吃了年夜饭。初一一早,大家吃过了饺子,大拜年活动接着开始。
    大拜年活动为了在除夕、初一两天拜完全村七个合作社家有长者在世的七八十户人家,每一家的活动安排得相对简单,只是进行了集体性的拜年祝福。在身穿华丽服装的锣鼓队伴奏下,队伍由议程官王善林带引到一家门前,这家主人早已等候在门口,喜滋滋地接受社火会的祝福,图个吉祥如意,大富大贵。
    王善林打扮得比起“八仙”来毫不逊色,一身大红服装,就像一团火焰,带给人们喜庆,带给人们温暖。每到一户,王善林必然打着竹板,对着这家主人说一段与这家实际情况基本相符的快板,然后拜年。比如到了何定子家,锣鼓家伙声音骤停,面对轮椅上的定子和他一旁站着的父母,王善林唱话白道地说道:“雄赳赳,气昂昂,定子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不怕死,打败美帝野心狼。”接着高喊一声:“给革命英雄何定子和家人拜年!祝英雄及家人平安幸福,吉祥如意!”锣鼓声再次响起,穿着戏服、浓妆艳抹的八位“神仙”站在高跷上,对着定子和他的父母深深三鞠躬,给定子家的拜年活动就宣告结束。
    这时,豆荚也和大家一样,必然会拿出诸如核桃、板栗、花生等干果,或者水晶饼、糯米条、蓼花糖等点心,送给社火会,以示谢意。
    社火会专门有两个队员,轮换推着一辆地老鼠车③,车上放有一个大筐,专门装着乡亲们送来的礼物。这些礼物除了社火会会员们消耗一些外,大部分送给了孤寡老人和一些比较贫穷的家庭。
    晌午时分,大拜年队伍来到了章家门前,章三老汉抱着木儿,章董氏抱着泥儿,早已在门前等候。锣鼓家伙声音停后,王善林说起了快板:“章三老汉福气大,六间厦房盖起啦。子孙满堂人丁旺,幸福生活万年长。”说完,王善林又是高喊一声:“给三叔三婶拜年!祝三叔三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章三老汉高兴得合不拢嘴,急忙招呼青青,又是取苹果柿子,又是拿点心麻饼。金儿知道他大也在高跷队里,可就是没能认出穿着戏服、画着浓妆的章家奇。家奇几声叫喊,金儿才怯生生地跑了过去。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下午,王会长带领原底村社火会早早来到了渭阳县城南门口广场。这儿在民国”十八年年馑”时,曾经作为渭北最大的人口交易市场而臭名昭著。后来也是在这个广场,镇压了一批恶霸地主、土匪、反革命,其中就有原底村的先是村长、保长后来做了县保安团团长的宋来仁。前两年,这里拆除了不知是哪个朝代筑起的城墙,修建了渭阳县体育场,里面设了一个标准足球场、六个篮球场、六个网球场和二十张乒乓球台。平时,体育场是人们休闲跑步锻炼身体的地方,是各行各业主要是教育系统召开运动会的地方,也是每年渭阳县举办“冬至会”——也就是农副产品物资交流大会的地方。
    现在,这里红旗飘扬,锣鼓喧天,火树银花,彩灯高悬。全县各地的社火会聚集在这里。他们都是身穿各自统一的服装,每个社火会队伍前必有一个高大威武的旗手,旗手高举着自己社火会的会旗。周围的看台上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家都身穿节日盛装,脸上绽开着喜气洋洋的灿烂笑容。观礼台上主持人一声令下,社火大表演开始了。
    首先出场的是县城南街社火会的舞龙表演。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一位手持龙珠的舞龙人跳跃着、欢呼着,将一条威武凛然、金光灿灿、足有三十多米长的巨龙引了过来。随着舞龙人手中龙珠的指挥、引导与耍逗,巨龙时而龙须飘逸,目光如炬;时而张开大嘴,欲吞龙珠。龙下是二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都身穿黄色上衣、红色灯笼裤,头裹黄绸,腰扎红带,手举舞龙杆,相互之间默契地配合着,使整条巨龙在鼓点伴奏中上下翻飞,犹如翻江倒海。最后,巨龙一个激烈的跳跃、前扑,一个神气十足的大摆尾,巨大的龙口终于吞下了舞龙人手中的龙珠。吞进龙珠的巨大龙口又高高扬起,向周围看台摆了几摆,口中长时间吐出红红的火焰。霎时,人们鼓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
    接下来出场的是县东东风村社火会的舞狮子,在威风锣鼓的伴奏下,两只打扮华丽、表情怪异的狮子出场了。这种狮子叫作“软皮狮子”,制作精美的狮皮下面,四名表演者下肢到脚面都束着皮毛狮爪,每只狮子前边人手举狮头作摇头瞪目张口发狂状,后边人两手搂着前者后腰,摇尾摆步,或两人配合翻滚直立,跳跃攀高;或两只狮子似曾发怒,相互撕咬。最后它们以比赛的形式,表演了登高台、上刀山、卧麻秆床、上老杆、口喷火焰等特技。
    再接下来各个社火会开始表演,他们表演的社火有划旱船、跑竹马、抬芯子、踩高跷等。他们大都靠扮演、造型、动作、技巧取胜。通过严密构思,演员扮演历史人物或现代人物,形成故事组合,给人一种高屋建瓴、惊险出奇的艺术感染力。有的还和秦腔戏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使这些来源于古老的黄土地、有着悠久历史的民间社火艺术更具独特魅力。他们不管是扮演梁山伯与祝英台、苏三与崇公道,还是包公与秦香莲、小二黑与小芹等,人物个个鲜活有趣,栩栩如生。各个社火会包括原底村社火会踩高跷的精彩表演,均引来观众席上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最后经过观礼台到会评委现场评选,这天前来参加“渭阳县首届元宵节社火大汇演”的四十五个社火会中,县城南街社火会的舞龙、东风村社火会的舞狮以及原底村社火会的高跷八仙过海荣获金奖,各获得三百元奖金;六个社火会荣获银奖,各得二百元奖金;其余三十六个社火会全部优秀奖,奖金一百元。
    颁奖仪式结束,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时,渭阳县文化局社火会烟花队又进行了大型的烟花表演。一时间,爆竹声声,锣鼓阵阵,升起的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人群犹如沸腾的海洋,嬉笑着,欢呼着,跳跃着。这些有了幸福日月又憧憬着美好未来的农人们,深深地陶醉在热热闹闹闹元宵的气氛当中,渭阳县首届社火大汇演活动达到了高潮。

    注释:
    ①咥:吃。
    ②睁眼油泼辣子:指刚刚油泼的辣子。
    ③地老鼠车:独轮车的一种,为木制独轮的农用运输工具。车身是平的,方便放置大筐。
    对于章家奇一家来说,从初级社升格到高级社,不啻于一场灾难。可这场灾难终归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就降临了。
    章家奇从县上参加完社火汇演回来,利用正月没完的空闲时间,开始准备翻新前边的拱脊大房。家奇是这样想的:既然茶水店不开了,两间门面房的布局就需要改造。一间改造成住房,自己两口居住;另外一间改造成宽敞明亮的客厅,已存在几年的图书室继续放在这里。东边三间大房一间是父亲母亲的住房,两间客厅是全家人吃饭活动的主要场所,也是父亲的自乐班朋友经常欢聚的地方。孩子们现在和爷、婆一块住,长大后逐步往后边厦房里搬。
    翻新大房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家奇爷爷信宗老汉民国初年从洛州山区初来渭阳时所建的大房已使用四十余年,其间章三老汉虽也曾修缮过屋顶,更换过破损的瓦片,但治标不治本,四周的土墙根部已经消碱破损得凹进去很多,如今又到了不得不翻修的地步。
    这次翻修,家奇准备换掉房屋全部墙壁,重新布局。工程量大,本来是打算再推迟一年半载动工的,可干亲家定子一再建议,要忙一次忙完就清闲了,家里整体也好收拾,钱不够只管张声①么!
    家奇就再借了定子一百五十元,春节期间又在六间新房里分别架起火盆烘烤,让其尽快干燥。元宵节过后,一家人搬到了新房里,腾空了前边的五间大房。家奇又请来年前建房的原班人马,热火朝天地翻修起房子来。
    对于章家奇一家来说,从初级社升格到高级社,不啻于一场灾难。可这场灾难终归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就降临了。
    章家奇从县上参加完社火汇演回来,利用正月没完的空闲时间,开始准备翻新前边的拱脊大房。家奇是这样想的:既然茶水店不开了,两间门面房的布局就需要改造。一间改造成住房,自己两口居住;另外一间改造成宽敞明亮的客厅,已存在几年的图书室继续放在这里。东边三间大房一间是父亲母亲的住房,两间客厅是全家人吃饭活动的主要场所,也是父亲的自乐班朋友经常欢聚的地方。孩子们现在和爷、婆一块住,长大后逐步往后边厦房里搬。
    翻新大房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家奇爷爷信宗老汉民国初年从洛州山区初来渭阳时所建的大房已使用四十余年,其间章三老汉虽也曾修缮过屋顶,更换过破损的瓦片,但治标不治本,四周的土墙根部已经消碱破损得凹进去很多,如今又到了不得不翻修的地步。
    这次翻修,家奇准备换掉房屋全部墙壁,重新布局。工程量大,本来是打算再推迟一年半载动工的,可干亲家定子一再建议,要忙一次忙完就清闲了,家里整体也好收拾,钱不够只管张声①么!
    家奇就再借了定子一百五十元,春节期间又在六间新房里分别架起火盆烘烤,让其尽快干燥。元宵节过后,一家人搬到了新房里,腾空了前边的五间大房。家奇又请来年前建房的原班人马,热火朝天地翻修起房子来。
    工程开始不久,一天晚上,黄社长通知九里店合作社全体社员第二天一早去原底村开会。家奇只好暂停施工,和大伙都参加了原底村七个合作社的全体社员大会。
    会上,曹书记传达了这次县上三级干部会议精神,主要讲到了我党要带领广大的劳动人民大踏步地进入社会主义,继而实现共产主义,就要尽快地完成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就要把我们现在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升格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曹书记说:“我们现在的初级社仍然保留了社员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度,尤其是土地仍归农民所有,社员按劳动工分取得报酬外,入股的土地和交付给合作社统一使用的耕畜农具等,均可得到相应的报酬——可见初级社和过去的互助组在性质上没有太大差别,两者依然都是土地和生产资料私有。
    “而高级社一个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合作社社员土地全部无代价转为集体所有,不再有土地分红。还有几点不同之处:一是除土地之外的其他生产资料,如耕牛、大型农具等,作价后亦转为集体所有;二是社员们可以保留少量的自留地,自己可在闲余时间自主种植农作物;三是全社按照统一计划,统一经营,实行集体劳动,按劳动强度、出勤情况统计劳动工分;四是全社收入扣除各种费用之后,按工分多少,也就是按劳动量的多少,由生产队进行分配。”
    曹书记说:“这就是我们社会主义‘按劳分配’的分配原则。到了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就更进一步,变成了‘按需分配’——到时候你需要啥就有啥,想要啥就拿啥。”
    曹书记又宣布了按照上级指示,整个原底村成立一个高级社,社长由以前的王金生村长担任,自己仍然是原底村高级社党支部书记。原先的七个初级社改称为七个生产队,由西向东排列编了七个序号,九里店位置最西,编为第一生产队;曹家庄最东,编为第七生产队。原先的初级合作社社长如今改称“生产队队长”,妇女社长改称“妇女队长”。生产队其他干部诸如会计、出纳、保管员、记工员称呼不变,工作性质也不变。
    曹书记传达完县上会议精神并做出安排后,王金生社长上台讲话。他表示坚决拥护党的政策,并表了一通决心,最后说,虽然入社是自愿的,谁也不强迫谁,可是既然党和政府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我们就坚决往前走,绝不迟疑,绝不后退。
    接下来是各个生产队队长发言,无外乎一个声音:“坚定不移跟党走,完全拥护并坚决加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到会社员们还在第一生产队队长黄新生带领下高呼口号:“坚决拥护共产党!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走农业合作化道路!坚决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坚决消灭土地私有制!坚决拥护土地集体所有制!坚决刹住单干风!将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共产党万岁!毛 万岁!”
    会后,各个生产队队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本生产队社员申请初级社转入高级社表格,只要认可,签上自己名字,就成为原底村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员。有些不会写字的社员,由队长写上该社员名字,该社员按上手印即可。
    社员们被现在的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尤其是很快到来的共产主义“按需分配”、需要啥就有啥、想要啥就拿啥的美好前景鼓舞着,群情激昂,兴高采烈,纷纷围着各自的队长,签字申请加入高级社。家奇却忧心忡忡地趁乱回到了家里。
    家奇此刻觉得,自己不能像这些头脑发昏近乎失去理智的社员们一样,立即就去签字申请加入高级社。他考虑到自己一旦入了社,取消了土地、耕牛的分红,单靠劳动工分分红,对于自己和青青两人劳动挣工分的这个七口之家,是相当不利的。更加要命的是,如果土地全部归了公,自己土地上的桑树和果树怎么办?自己的家庭副业怎么办?这一年下来收入将失去多少?参加高级社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青青端上了饭菜,可回到家里坐在饭桌前的家奇脑子里还在想着会上的事,半天不动筷子,一个劲地只是抽烟。
    晌午吃煎饼,青青炒了四个菜:葱花鸡蛋、辣椒肉丝、包菜粉条和醋熘土豆丝,外加稀苞谷糁。章三老汉已经拿来了酒壶酒杯,怀里依偎着孙子木儿,已经抿了一口酒开始吃菜了,可家奇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章三老汉看着家奇闷闷不乐,感到奇怪,这可是儿子近几年从来没有过的表情,于是急忙问道:“开会回来像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没精神,得是有啥事了?”
    家奇回过神来说道:“会上要大家都转入高级社哩。”
    章三老汉说:“转就转嘛,既然已经入了初级社,你还是社里会计,大小还是个干部,政府要大家转,你应该带头转才对哩!”
    “大,”家奇苦笑着说,“我看你老思想倒是越来越积极先进了么!”
    “解放以后这几年,事实证明大以前思想落后是错了。当初政府号召加入初级社,我始终不愿意,还不是你死缠活缠强迫着你大自愿,你大才自愿加入了合作社。入社这几年,咱家里的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了么?这不说明当初是儿子你对,你大是思想落后,你大错了么?那现在你咋反过来又不愿意转社了呢?
    家奇就说:“大,你不知道,这次转社和前一次的入社大不一样。”家奇就把自己算过的账详详细细给父亲叙述了一遍。
    “啥?你说啥?”章三老汉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夹了,一把将木儿掀到了章董氏怀里,“噌”的站起来,“这政府咋跟人胡来哩?刚把土地分给大家,老百姓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你说变就变,土地牛马都要归公!凭啥么?咹!你要收把你分给我的五亩地拿走,剩下咱原有的五亩地,可是从你爷手里传下来的,要收走,没门儿!”
    “哎呀!你看你啥脾气嘛?”章董氏给木儿喂着菜,劝解道,“天大的事情,你跟奇儿商量嘛,发那么大火干啥?”
    章三老汉坐下来,自己也取过了烟盘,拿出黄铜水烟袋,抽起水烟来。
    父子俩默默地闷了半天,章三老汉问道:“那你打算咋办呢?”
    家奇说:“先扛几天再说。有关政策上的事,我想抽空去西安问问我三叔。我三叔起码是副厅长,转不转社等我问过了三叔再说。”
    “这个办法好,抽空到你四大那儿也去一下。你四大人活泛,处事也精明,也可以征求征求你四大意见。”
    吃完饭,碗还没顾上端走,黄新生队长就赶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张纸,见了家奇就高喉咙大嗓子叫了起来:“好哇,你个章家奇,难怪我会后急着给大家签字呢,一眼没看就不见你了,原来你早已回家,在这品麻②地吃之喝之吆蝇子哩!”
    见新生来有事,青青问吃过饭没有,新生说没吃是没吃,但现在不想吃。青青就给新生倒了一杯茶,和章董氏拉上几个娃走到了一边。家奇说:“你没吃就卷几个煎饼吃么,想喝酒酒壶里还有哩。”
    新生说:“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不敢见有啥事,有了事就不想吃,不想喝,有时候连觉也不想睡。”
    “你思想好,觉悟高,工作积极,废寝忘食,是党的好干部嘛!”
    “唉,咱干上集体这事了,就要给大伙好好干么。——咦,我听你说话带刺,像是瓤治③我哩!”
    “咋能叫瓤治你哩,你积极就积极,先进就先进,这是好事么!咋还经不起人夸哩?”
    “哎,家奇,咱不拌嘴了,你赶紧把字签了,咱都转了社,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尤其是你,今后会计的工作可是责任重大呢!”说着,新生把手上一张自愿转入高级社的社员签字申请表递给了家奇。
    家奇接过后详细看了一遍,整个九里店生产队除了自己和黄二毛、吴三狗没有签字外,其余全都签了字。包括自己四大章延春、弟弟章福儿,他们的名字也赫然列入了自愿申请转入高级社的社员名单。
    新生见家奇看得仔细,问道:“家奇你看出啥问题没有?”
    家奇说:“啥问题?就剩我三户没签字嘛!”
    新生说:“原先不是三户,是九户。奇怪的是除你以外这八户,都是给你帮忙翻新房子的。这里边只有二毛和三狗还没找到外,其余几户,找到他们,问他们为啥不签字,他们说都看你开完会没签字就走了,他们也就跟着跑回家了,你说你的影响大不大?这其中还有我目前培养的入党对象吴貌儿,你说这瓜怂瓜不瓜?刚才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
    家奇说:“其他人咱管不着,人家看咱不看咱咱也管不着,我自己目前没考虑好,还没定下来转不转高级社哩!”
    新生一听急了:“你还想考虑啥么?你是咱队上干部,你不带头也就罢了,你千万可不能拖了咱队上的后腿啊!”
    家奇说:“这没办法,我不愿意违心做事,现在我自己思想问题没解决,暂时还下不了这个决心!曹书记、王社长今早会上可一再强调,是要求大家自觉自愿,绝不强迫么!”
    “话虽这么说,可你不转过来,接下来的工作咋开展?你这个会计又咋办?总不能让一个非合作社社员,来担任合作社一个生产队的会计吧?”
    “那没办法,不管咋说,我当下还真转不了,如果你急着开展工作,会计职务你可以考虑换一名高级社社员担任,我立马配合交账。”
    “大侄子,”章三老汉说,“我不管入社转社自愿强迫等等这些屁事,我也不管家奇给你以后咋说,我家原有的五亩地,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要想收走,没门儿!”
    “三叔,不是收,”黄新生说,“是转到咱社里集体耕种。”
    “你们也嫑糊弄百姓了,放到社里集体耕种,又不按土地分红,还不是跟把土地抢去一个理么?!”章三老汉说。
    “不管咋说,我得好好考虑一下。”章家奇说。
    “那行,你就再考虑考虑!”话不投机,黄新生队长气呼呼地走了。
    “儿子,你大我佩服你,你像你大的性格,甚至你硬气来了还超过了你大。”章三老汉说,“就是么,说是自愿,咋就跟强迫一个样子?你就按你的打算,去趟西安,问问你三叔再定。”
    又忙活了两天,一天晚上,家奇去了村东头,想找四大聊聊。还想弄清楚四大咋就也这么积极,很快就同意转入高级社。进了四大院子,正有姐弟两个人用架子车拉着自己父亲来让四大治病。听说老人跌了一跤,现在昏迷不醒,四大就没让病人下车,让儿子家丰提着马灯,自己先用听诊器听了一会儿,又号了老人脉搏。最后四大告诉姐弟俩:“老人有可能心脑血管出了问题,这儿限于条件,只能先给吃上一点救急药,赶快拉去县医院,再好好检查治疗,恐怕得动手术。”
    四大取来药片亲自给病人服下,催姐弟俩快走。姐姐要开钱,四大连连摆手,说赶快抓紧时间不要再磨蹭了。姐弟俩含泪拉上父亲走了,四大这才回过头来招呼家奇,一起坐在了写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的诊疗室里。
    家奇开门见山问道:“四大,你自愿转入高级社了?”
    四大笑了:“你急乎乎来找我,就想问这事?这我猜到了。我在签字时,就发现属于你的那一栏还空着没签字,就知道你的思想问题没解决。”
    “那四大你是咋想的,这么快就自愿转入了?”
    “你问四大的问题,四大只能这样回答你,转入是转入了,但并非是自愿。”
    “不自愿那你签字为啥?”
    四大就给家奇讲了一通道理:当初土改时,你四大从内心讲,有谁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当分给别人哩?可四大看到了在当时情况下,你不愿意,就能阻止分地分房的潮流么?与其被人打着骂着分掉土地钱财,不如痛痛快快想开了,配合政府反倒落个心地坦然,一身轻松;从互助组到初级社,哪一次不是说强调自愿,最后还不是全国一刀切地入了组,入了社?你大不是当初也曾经想不开,最后还是你坚持着跟大家一起入了社?这就叫顺势而为,咱不能逆流而动!
    家奇说:“这一次和前几次不一样!这次是要让全国的农民都丧失土地和大型生产资料的所有权,变为集体的,是所有制的变化。我看不会所有农民都愿意这样的!”
    四大说:“那我问你,土改时虽然所有制没变,但对你四大来说,这几十亩地和黄金、银元已经变了主人。全国多少像你四大这样的人,土地房产和钱财变了主儿,他们愿意吗?最后咋样了?”
    家奇又说:“那次和这次不一样吧?那次针对的是地主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而这次面对的却是全国的翻身农民,又讲究自愿原则。”
    四大又笑了:“你最近忙得没看报吧?我还是前天在你那儿读到的《陕西民报》,全国在几个月内就已经有百分之六十的农民加入了高级社,中央有领导说,要在年内完成全国的社会主义改造任务。改造啥?就是要完全消灭土地私有制,让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所代替!你想,你不愿意,你能挡住这个潮流吗?”
    可家奇依然想不通:“加入了高级社,我每年收入就要大打折扣了!”
    四大说:“这个我知道,你养不了蚕了,四大也养不了了,土地也不能参与分红了。但咱不能因自己的小利,阻挡了党和政府的政策落实。”
    “这不光是你我两家,入社后收入减少的可是大多数农家呀!”
    “那你就想想,人家大多数农家过得去,你为啥就过不去呢?”
    “这……”家奇被四大说得哑口无言,可心里仍旧犯嘀咕,总觉得自己要是转入了高级社,就好像是跳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
    黄队长又来找家奇,问“考虑得咋样”,家奇说我的房子翻新完后再说。新生就讲:“那你就准备给貌儿交账吧,这是咱合作社曹书记、王社长做出的决定。”家奇说:“不管是谁的决定,即便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我都理解,我不是合作社社员,当着生产队会计也的确不妥。”
    于是,晚上加班,在新生的主持下,家奇将九里店生产队的会计账目移交给了吴貌儿。貌儿是新生培养的入党对象,尤其和辣角结婚后,受辣角影响变得更加积极。这次社里决定由他来接家奇会计,他也知道主要是新生提名,也就对黄新生队长十分感激。交接完毕后,新生不忘告诉家奇:“咱村里没转社的就剩你一户了,整个原底村也没有几户了,我就看你还能扛到啥时候。”

    房屋翻修完工,家奇准备去西安。可他又一想,去西安找三叔,应该先去东村他大哥二哥那儿要上地址,不然去省城碰来碰去也不好找到。家奇就在当天晚上到了王家。进了门,正好大叔文国、二叔文洲和善林都在,三个人都是嘴噘脸吊的,似乎遇到了不快之事。
    打过招呼,善林就给家奇倒茶。家奇问道:“叔,你们是有啥事吧,我来是不是打搅了?”王文国说:“唉,好侄子哩,不打搅,你来,叔知道啥事。全原底村现如今只有咱这两三家没有入社,你来还能有啥事么。”家奇听后明白了,就说了自己想去省城西安,找找三叔,看上边到底是啥政策,最后坚持不入社能是个啥后果?
    王文国说:“我当初也是这想法,就让你二叔去了一趟西安,你二叔这不刚从西安回来了么。”
    家奇连忙问:“我三叔咋说?”
    王文洲说:“唉,嫑提了!你三叔犯了错误,现在已经停止了工作,整天一个任务,就是接受大家的批评教育,写写自己的检讨材料。”
    家奇大吃一惊:“我三叔喔好的一个人,能犯啥错误嘛!”
    王文洲就说:“你三叔也搞不清自己到底犯了啥错误,只知道人家说他讲话右倾,犯的是右倾错误。”王文国也就埋怨弟弟爱说话,不太注意影响,还说前次从家里回去,就向省委提出了好多观点,遭到好多人反对,“春节我去西安,他始终满腹牢骚,我还劝了他,可他就是不听,老是说政府政策太冒进,一定要予以纠正,没想到最终还是他自己错了,出了问题。”
    家奇就问王文洲:“三叔对咱们转入高级社是啥看法?”
    王文洲说:“你三叔一听我还没入社,大发雷霆,拍着桌子问我,全中国农民都要入社,你不入社,你想咋么?你不是中国人吗?你想当洋人吗?我只好满口应承‘回去就入,回去就入’。唉!”
    这时,善林问了家奇一句:“我大、我二大老脑筋,不愿入社,这个让人容易理解。家奇哥你这一贯先进么,这次咋就落到最后头了?”
    善林的问话还真的让家奇无言以对。最后,王文洲对家奇说:“你三叔临走对我说,凡事不能跟政府对着来么。政府即就错了,迟早也会改正的。毕竟党和政府走这条社会主义道路也没有经验,要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嘛!”
    家奇说了一句“我三叔胸怀真是宽广”,就表示第二天马上签字入社,然后告辞回家。
    就在家奇签了字同意入社的第二天,原底村高级社召开了隆重的庆祝大会,庆祝全体村民光荣成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员。这是原底村高级社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按规定,凡是到会社员都算出勤,都能记上劳动工分。因此,走路颤巍巍的婆婆、拄着拐杖的大爷、让人搀扶着快要临盆的孕妇等,奔着能挣上轻松工分的目的,都来开会了。到会人数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斗地主大会,也超过近年来召开的任何一次庆祝性质的群众大会。
    曹书记亲自主持会议。作为一项政治任务,王社长特意安排王文洲,抬出社火会锣鼓家伙,以壮会场声势,活跃气氛。渭阳县政府和神蟒原镇政府有关领导到会祝贺并讲了话。
    当曹书记宣布原底村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圆满完成,广大农民兄弟已经阔步迈入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新时代时,黄新生燃放了五盘万字头鞭炮,掺和着锣鼓家伙,铺天盖地震天价响。全体社员们喜笑颜开,欣喜若狂,他们似乎感到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已经到来。
    相比全体社员们来说,更为高兴、心情更为舒畅的是第一生产队队长黄新生。新生几年来一直对家奇不积极参与合作社工作,一门心思搞家庭副业、搞小农经济十分不满,现在形势的发展证明了自己是对的。尤其令黄新生感到意外的一个重大收获,是自己在章家奇仅仅推迟了几天转社的情况下,耍了一点小小的手腕,生产队会计就变成了吴貌儿。
    新生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转变。几年来家奇这个脑袋不开化的家伙,遇事喜欢较真,往往显示出一身正气,自己稍不留意,家奇就会提醒自己:共产党员可不能自私自利、多贪多占哟!好几次新生提出初级社分红时来一点截留,给咱几个干部搞点福利,发点补助,家奇都坚决不同意,搞得自己下不来台。最后还美其名曰“财务公开”,每次分红都把账目公布出来。这样做,家奇赢得了社员们好评,可自己却越来越被动。
    新生惊喜地感觉到这下好了,貌儿是个听话的好小伙,对自己又很是尊重。他也知道自己对他媳妇辣角好,彼此的亲近关系又加深了一步。当然,貌儿不可能知道他和辣角好到了那种程度,只不过认为辣角工作积极,大胆泼辣,受到了他黄队长的赏识。这次由貌儿来代替家奇当会计,他当然知道了不是黄队长及时找到曹书记、王社长做工作,九里店生产队即就再挑五个人当会计,也不一定轮到他吴貌儿身上。
    有时候黄新生尚存的一点良心提醒自己:“章家奇可是你自小耍大的朋友,你这样对待他,心里就下得去吗?”可新生脑子里马上又浮现出家奇近几年的所作所为,想起家奇日子过好了,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自鸣得意的方方面面,新生就觉得自己没错,是你章家奇不仁在先,而我的不义在后!我就是要让你尝尝和我黄新生作对的滋味。
    庆祝大会不久,原底村高级社成立了清算队,由合作社会计王金福任队长,各个生产队会计任组员,开始了对各家各户的清算补偿工作。清算队又分成三个小组,每到一个生产队,都由该生产队干部配合工作。
    其实清算补偿比较简单,耕牛骡马几岁口多钱,大型农具几成新多钱,各种果树多钱,其他树木分别多钱,县上乡镇上都有规定。清算组仅作简单评估,社员同意、签字,就可以领款。社员们都处在入了社的兴奋中,大都十分幼稚可爱地极力表现着大公无私,不贪不占集体一丁点便宜。清算组所有对社员财物的评估,社员们几乎都无意见,都是签字领款,因而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
    黄队长第二天就带着清算组来到家奇家里。坐在客厅,一番让座寒暄端茶递水过后,貌儿将家奇家的补偿清单递给家奇,说是“你看看,有没有意见”。
    家奇接过清单,看到清单列有如下几项:耕牛一头,估价一百一十元;桑树五十五棵,每棵估价三元,小计一百六十五元;果树五棵,每棵十二元,小计六十元。三项合计三百三十五元。
    家奇看完提出两个问题:“这桑树果树估价咋这低?屋子旁边的果树咋也要收归集体?”这时新生解释道:“桑树咱全村一个价,你看看大家包括你四大,都签了字领了款——”
    “简直是土匪!”正在抽水烟的章三老汉用燃着的媒头指着黄新生:“妈的个屁,当初买树苗一棵树也值几块钱哩!你们现在估这点钱,跟旧社会拉牛背包袱的土匪抢人有啥区别!”
    “唉,大!你嫑生气!”家奇站起来,把父亲搀扶到房间说,“你发火伤了身子不值得,你就安心坐这儿歇着,有我解决这事哩!”
    家奇又坐到客厅,问老槐树下的磨坊、石磨、石碾子咋没出现在清单上,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新生说这件事请示过曹书记、王村长,他们二人都说,就这点破房子,几个石头疙瘩,收了乡亲们几十年的麸皮苞谷皮了,还算啥钱?
    新生又拿出几张补偿清单给家奇看,说:“你家屋后和西侧的果树原先在你家地里,现在已长在了生产队的地里,你嫌钱少你自己卖掉也行,生产队花钱买回来也是要砍掉的,因为它歇苫④太大,影响生产队粮食生产。”
    家奇也就不再说话,掏出钢笔在单上签字,貌儿及时地从生产队在农村信用社贷来的钱款中数出三百三十五元,交给了家奇。
    粗中有细的黄新生,看到章家奇签字时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脸静得平平的黄新生,却分外地开心舒畅。临走,新生又对家奇撂了几句:“你屋后的池塘,是在集体的地里,你尽快处理你的鸭、鹅。还有,你以后不能再随便地开了后门,让你的鸡到处乱跑了,那里都已经是生产队的土地了。”
    清算组走后,章三老汉从房子出来问儿子:“刚听你说桑树、果树的价格估得太低,那咱自己卖了不是就合算一点?”
    “好我的大呢!”家奇说,“咱的牛都叫人牵走了,咋还指望着缰绳卖个好价哩!土地都无偿归公了,你咋还想让土地上的树木卖个高价哩?再说,全国都在搞高级社,你把桑树卖给谁?你又想把果树卖给谁?即就有人想要这么大的树,买回去又咋能栽活?”
    “妈的个屁!拿收土地这一宗事情来说,新政府真不如旧政府,”章三老汉气呼呼地说,“自古以来土地都是私有的,现在收走了土地,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咱是庄稼人,庄稼人没有土地了咋活?这可是当年分地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哟?”
    说完,章三老汉“咕噜咕噜”抽着水烟,不再言传,可以看出老人的心事很重。家奇也很难受,可他故意表现得轻松的样子,劝慰父亲说:“大,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咱还有自留地,还有蜜蜂,还有鸡羊,只要咱勤劳,就不会再过穷日子。”
    家奇又遵照黄队长叮咛,卖掉了屋后池塘的鸭和鹅;队长不让鸡们再出后院门,那么鸡多了饲料就成了问题,家奇干脆只留了五只母鸡产蛋自用,其余的全部卖掉;奶山羊快下羊娃了,已经长大的两只小羊也卖掉了。如今家奇的家庭副业就剩下了二十箱蜜蜂、一头猪、一只羊、五只鸡。狗和猫不能创造价值,但家里舍不得它也离不开它,也就继续养着。
    卖掉以上东西,家奇又得到了二百七十五元,算上生产队的清偿款三百三十五元,共计六百一十元。这样,家奇先归还了定子的借款五百五十元,留下六十元家里日常零用,还差定子一百元借款,指望年底再还。

    尽管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日子已出现艰难,可家奇还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他没有气馁,没有彷徨,他相信如今是新社会,自己一定有能力撑起这个家,并能让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
    在一个下雨天,家奇专门去村东四大家,请四大重新写了“崇文、尚义、重德”六字中堂和“云龙远飞驾,天马自行空”这副对联。四大的字虽不比当年王秀才的字笔酣墨饱、行云流水,倒也龙蛇飞动、遒劲有力。
    之所以又请四大重写,去县城装裱后仍然悬挂在家中正厅位置,家奇是想把章家的祖训传下去,让自己的孩子们继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家奇暗自下了决心:自己就是要像爷爷一样,像四大一样,做云龙、天马,当行当止,随形就势,不受外物所役使,不被世俗偏见所束缚,一门心思让孩子们长大成人,让家里人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四大在给家奇写字的时候,就不住口地夸家奇,说:“侄儿,我看你越来越像你爷。你爷一生奋斗,把咱们家族从山区搬到了平川,你也会通过自己努力,准会把自家日子过好。”家奇说:“四大,在我的心中,不光有我爷作为榜样,四大你的为人处世,也堪当侄儿楷模。”
    头一年的高级社生活,对于大多数社员来说,一开始是新奇的、兴奋的。时间一长,社员们感到了疲惫,感到了无趣,感到了行动的束缚和失去自由自在生活的悲哀。
    各个生产队的全部生产,都由合作社下达任务,统筹安排。种多少小麦、多少苞谷、多少棉花等等,都是合作社说了算。不过合作社的安排也是按照乡镇、县政府的计划来制定的。社员们完全不用费脑子,只要按时出工好好劳动就行。大伙儿虽然有时候看起来糊里糊涂,可是都知道年终是要按劳动工分分红的,这是获得钱财的唯一指标。因此,大伙儿也只好乐此不疲地听从着生产队长的指挥,精心地舍力地干好队长分派的每一项活路。
    每天,上工铃一响,大家必须在五分钟以内来到村子中间这棵长了上百年的老槐树下。有些社员饭没吃完,也必须急急放下碗筷赶了去,由生产队长黄新生安排活路。谁套犁犁地,谁负责耙耱,谁出牲口圈,谁套车去县城拉化肥……
    妇女们活路比较单一,技术含量较低,一般是由辣角带上集体劳动。要么锄地定苗掰苞谷,要么割麦子打花尖拾棉花。社员们没有一天假日。谁要有了诸如娘生日、娃满月、父病母丧等紧要事情,必须向队长请假,队长批准了才可离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只有碰到下雨天,才是社员们可以休息的日子。大多数社员是下一天雨,睡一天;下三天雨,就睡上三天,恨不能把久积的疲劳全睡完。
    对于章家奇来说,高级社社员的生活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这倒不是活路太重,家奇撑不住火⑤,而是作为社员,章家奇好像被卖到了合作社,他的时间被生产队日复一日密密麻麻永不停歇的活路占去了。要知道,二十箱蜜蜂在采蜜季节,就是有两个专职人员,也未必忙得过来,可现在家奇只能在早上和午饭的短暂时间抽空搭理。有时候上工铃响了,蜂箱的盖子还未合上,饭也顾不上吃,就跑到老槐树下。就这样,常常因为迟到,没少受到黄新生队长的批评责备。
    家奇、青青上工去了,家里三个孩子就全交给了章三老汉和章董氏。到了下半年,青青又有了身孕,可还是要跟上妇女们出工。公平地说,这也不是生产队不近人情,连一个孕妇也不放过,还要她参加劳动而不顾她的死活,而是青青也知道多挣些工分,对家里来说有多么重要。她觉得只要小心一点,就是怀着孩子,干些农活,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情。
    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干到了年底,年终分配的账目出来了,结果令章三老汉和青青大吃一惊!而家奇说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简单地说:家奇一年出工三百四十五天,每天挣工分十二分,一年四千一百四十分;青青一年出工三百四十二天,每天挣工分十分,一年三千四百二十分,两人合计七千五百六十分。每十分折合一个劳动日,家奇、青青一年挣的劳动日七百五十六个,生产队每个劳动日可分配五角六分,家奇家可分四百三十二块三毛六分。扣除全家七口人一年来每人所分的小麦、苞谷、棉花、棉籽油和白菜、萝卜、土豆等蔬菜折价五百九十五元,章家奇年终透支一百六十二块六毛四分。
    家奇当过几年会计,他早已知道高级社的分配制度,对于像他这样人口多、劳动力少的家庭是极为不利的。生产队没有副业,收入来源仅为卖购粮、卖棉花的收入。国家收购一斤小麦一毛二分、苞谷八分、棉花八毛三分,而政府对粮食、棉花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不准黑市买卖,黑市买卖是犯法的,一经发现,轻则罚款,重者就会坐牢。
    知道年终分红的章三老汉气急败坏,冲着家奇直嚷:“弄啥哩么!辛苦了一年,分不到钱倒也罢了,还要往出拿钱,这连解放前都不如了嘛!”
    家奇则一再宽慰父亲:“大,你不用着急上火嘛!事情没有那样严重!不管咋样,咱日子还是要过的,只不过艰难一点罢了。”
    章三老汉稍稍消了气,又问家奇:“那你看今年这透支款咋个还?”
    家奇说:“这你嫑熬煎⑥,不光透支款要还,定子的欠账也要还。”
    “这合起来好几百块呢,你拿啥还?”
    “定子一百块,透支款一百六十多块,加一块儿二百六十多块。我今年蜂蜜已经收入一百五十多块,今年这头猪咱不杀了,生猪卖掉,过年少买一点肉,这样又可收入六十多块。另外,福儿两口儿劳动,今年分红不错,分了三百六十多块,可他们分的粮食却少,口粮不够,我已经给福儿说好,粜一点粮食给他。大你说说看,这些账不就全还了?咱还有啥可熬煎的?”
    听家奇这么一说,章三老汉的心中才有了一丝宽慰。
    注释:
    ①张声:吭声,说出来。
    ②品麻:逍遥自在。
    ③瓤治:讽刺的意思。
    ④歇苫:影响庄稼生长的树荫。
    ⑤撑不住火:吃不消的意思。
    ⑥熬煎:担心、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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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6-26 23:36:58  更:2021-06-26 23:3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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