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讲读: 吊魏武帝文
陆机
元康八年，机始以台郎，出补著作，游乎秘阁，而见魏武帝遗令，忾然叹息，伤怀者久之。〔[3]〕客曰：夫始终者，万物之大归；死生者，性命之区域。〔[4]〕是以临丧殡而后悲，睹陈根而绝哭。〔[5]〕今乃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意者无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识情之可无乎？
机答之曰：夫日食由乎交分，山崩起於朽坏，亦云数而已矣。〔[6]〕然百姓怪焉者，岂不以资高明之质，而不免卑浊之累；〔[7]〕居常安之势，而终婴倾离之患故乎？〔[8]〕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内；〔[9]〕济世夷难之智，而受困魏阙之下。〔[10]〕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区区之木；〔[11]〕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12]〕雄心摧於弱情，壮图终於哀志，长算屈於短日， 远迹顿於促路。〔[13]〕呜呼！岂特瞽史之异缺景，黔黎之怪颓岸乎？观其所以顾命冢嗣，贻谋四子，〔[14]〕经国之略既远，隆家之训亦弘。又云：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善乎，达人之谠言矣。〔[15]〕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16]〕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17]〕同乎尽者无馀，而得乎亡者无存。〔[18]〕然而婉娈房闼之内， 绸缪家人之务，则几乎密与？〔[19]〕又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铜爵台。〔[20]〕於台堂上，施八尺床，繐帐，[21]朝晡上脯糒之属，[22]月朝十五，辄向帐作妓。汝等时时登铜爵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履组卖也。〔[23]〕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馀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违，求与违，不其两伤乎？〔[24]〕悲夫！爱有大而必失，恶有甚而必得，智惠不能去其恶，威力不能全其爱。〔[25]〕故前识所不用心，而圣人罕言焉。〔[26]〕若乃系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闺房，亦贤俊之所宜废乎！〔[27]〕於是遂愤懑而献吊云尔。〔[28]〕
接皇汉之末绪，值王途之多违。〔[29]〕伫重渊以育鳞，抚庆云而遐飞。〔[30]〕运神道以载德，乘灵风而扇威。〔[31]〕摧群雄而电击，举勍敌其如遗。〔[32]〕指八极以远略，必翦焉而后绥。〔[33]〕釐三才之缺典，启天地之禁闱。〔[34]〕举修网之绝纪，纽大音之解徽。〔[35]〕扫云物以贞观，要万途而来归。〔[36]〕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齐晖。〔[37]〕济元功於九有，固举世之所推。〔[38]〕
彼人事之大造，夫何往而不臻，〔[39]〕将覆篑於浚谷，挤为山乎九天。〔[40]〕苟理穷而性尽，岂长算之所研。〔[41]〕悟临川之有悲，固梁木其必颠。〔[42]〕当建安之三八，实大命之所艰。〔[43]〕虽光昭於曩载，将税驾於此年。〔[44]〕
惟降神之绵邈，眇千载而远期。〔[45]〕信斯武之未丧，膺灵符而在兹。〔[46]〕虽龙飞於文昌，非王心之所怡。〔[47]〕愤西夏以鞠旅，溯秦川而举旗。〔[48]〕逾镐京而不豫，临渭滨而有疑。冀翌日之云瘳，弥四旬而成灾。〔[49]〕咏归途以反旆，登崤渑而朅来。〔[50]〕次洛汭而大渐，指六军曰念哉。〔[51]〕
伊君王之赫弈，实终古之所难。〔[52]〕威先天而盖世，力荡海而拔山。〔[53]〕厄奚险而弗济，敌何彊而不残；每因祸以禔福，亦践危而必安。〔[54]〕迄在兹而蒙昧，虑噤闭而无端，〔[55]〕委躯命以待难，痛没世而永言。〔[56]〕抚四子以深念，循肤体而颓叹。迨营魄之未离，假馀息乎音翰。〔[57]〕执姬女以嚬瘁，指季豹而漼焉。〔[58]〕气冲襟以呜咽，涕垂睫而汍澜。〔[59]〕
违率土以靖寐，戢弥天乎一棺。〔[60]〕咨宏度之峻邈，壮大业之允昌。〔[61]〕思居终而卹始，命临没而肇扬。〔[62]〕援贞咎以惎悔，虽在我而不臧。〔[63]〕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64]〕纡广念於履组，尘清虑於馀香，结遗情之婉娈，何命促而意长？陈法服於帷座，陪窈窕於玉房。〔[65]〕宣备物於虚器，发哀音於旧倡。〔[66]〕矫戚容以赴节，掩零泪而荐觞。〔[67]〕物无微而不存，体无惠而不亡。〔[68]〕庶圣灵之响像，想幽神之复光。〔[69]〕苟形声之翳没，虽音景其必藏。〔[70]〕徽清弦而独奏，进脯粮而谁尝？悼繐帐之冥漠，怨西陵之茫茫。〔[71]〕登爵台而群悲，贮美目其何望？〔[72]〕既晞古以遗累，信简礼而薄葬。〔[73]〕彼裘绂於何有，贻尘谤於後王。〔[74]〕嗟大恋之所存，故虽哲而不忘。〔[75]〕览见遗籍以慷慨，献兹文而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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