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剑来 -> 赔钱货 合集 -> 正文阅读 |
[剑来]赔钱货 合集[第6页] |
作者:御剑黄泉 |
首页 上一页[5] 本页[6] 下一页[7] 尾页[9]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51.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陈平安返回原处,裴钱很狗腿地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小石板,给陈平安当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劲用手擦拭泥土,一边抬头安慰道:“师父,你还是很有风范的,就是收官阶段有些瑕疵,不过可以忽略不计。” 收官一说,是经常旁观卢白象与人对弈,耳濡目染学来的,与画卷四人朝夕相处,裴钱还是学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边的战阵兵法,“沙场厮杀,么得什么一字长蛇阵、龙门阵,不过是定行列、正纵横六个字,最后各凭本事,乱刀杀来,乱刀砍去”。跟小白学了琴棋的一些个规矩,与朱敛学了几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敛见她经常打下手还算吃苦耐劳,就送了一本江湖游侠给裴钱,看得裴钱废寝忘食,又跟隋右边讨教了许多行走江湖的黑话,例如“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大胆剪径蟊贼,吃我一枪”之类的。 …… 一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早早见着了唯一的同龄人裴钱,一等到师叔发话送伞,立即快步跑向了黑炭小姑娘,道童送出手中桂枝伞,咧嘴而笑。 裴钱可不稀罕这什么金桂观小破伞,不过陈平安就在旁边,所以“师规家法”还是要讲一讲的,她便婉拒了小道童的油纸伞,然后老老实实与那个小家伙致谢。 小道童有些忧心,说不可小觑这场阴雨,最容易伤人阳气了,身体孱弱之人,以及命数不硬之人,一下子就会落下病根,到时候吃药都不管用,反正这伞是他们道观借给你们的,不收银子,干嘛不要,拿着呗,桂枝伞柄,又不重的。 裴钱只恨自己没办法翻白眼。 看着一板一眼给裴钱解释这场阴雨厉害之处的可爱小道童,陈平安笑了笑,揉了揉裴钱脑袋,要她收下油纸伞,然后望向那位英俊道士,“这位道长,听闻贵观此次开山收取弟子,不知我们这些恰逢其会的外乡人,能否上山入观旁观盛举,叨扰一番?” …… 小道童喜欢凑近乎在裴钱身边,怀里捧着一大把油纸伞。没办法,道观就属他年纪最小,其余多是上了岁数的老古董了,一开口牙齿都不剩几颗,要不然就是小师叔许伯瑞这样严肃认真的道士,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能聊天的同龄人,小道童当然无比雀跃。 裴钱则有些不耐烦,怎么摊上这么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山上的修道之人,难道不应该一个个好似瞎子哑巴聋子吗? …… 陈平安如今经常练习那个姿势别扭的天地桩,以手指撑地,不过练拳这么久,陈平安也琢磨出一些门道来,例如撼山拳三桩同练,以天地桩姿势走六步走桩,再单手掐剑炉诀,在此期间,运转剑气十八停。 别有天地。 只是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陈平安经常在四下无人的山林小径,“走着走着”就误入歧途,离开众人行走的那条道路,摔入溪涧或是跌落山坡。 后来还是裴钱想出一个笨法子,将行山杖顶端绑缚绳子,再系在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上,裴钱走在前头,带着陈平安,当然她如今也需要练习六步走桩。 一大一小,如此前后而行,名副其实的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就大致绕着桌子画圈,倒立而“行”。 裴钱抄完书后,看了无数次陈平安的天地桩,裴钱仍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趣。 陈平安倒转身形,深呼吸一口气。 从老龙城到蜂尾渡,再到这青鸾国金桂观,挨了杜懋那吞剑舟穿腹“一剑”后,从三境实力慢慢恢复到了现在的四境,距离五境巅峰,还要靠着走桩和小炼药酒,修养不少时间。 不过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弊端当然是极大拖延了跻身六境的速度,好处则是五境底子会打得更加牢固。 朱敛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哪怕不靠外物,双方以纯粹武夫的身份,陈平安一样可以用他的五境巅峰,稳胜他们四人的六境巅峰。 对此隋右边嗤之以鼻,卢白象倒是比较认可。 至于闷葫芦魏羡,当时忙着跟裴钱胡扯。 陈平安坐回桌旁,检查过了裴钱抄写的内容,确认她没有在哪个字上边马虎糊弄后,示意她可以玩去了。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我觉得道观后头的那些桂树,远远不如桂姨送我的桂叶桂枝哩,差了老远,那些道士怎么还当个宝供起来?还大言不惭来着,说什么是‘月中种’,这要是月宫里头那棵桂树的子孙后代,那咱们桂姨还不得是住在月亮上的神仙啊,对吧?” 陈平安心中微动,道:“不可在背后妄议别人。” 裴钱哦了一声。 陈平安突然自己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没说错。” 裴钱笑容灿烂,“师父也是这么觉得吧,我就说嘛。” 陈平安收敛笑意,叮嘱道:“所以下次再见到桂姨,要更有礼数。” 裴钱点头道:“那当然,桂姨我是真心喜欢的。” 陈平安打趣道:“那个金桂观借你雨伞的小道童呢?” 裴钱一拳捶在桌面上,恼火道:“这家伙烦得很,要是我跟他狭路相逢,么得外人在场,我非要打得他爹娘师父都不认得。” 陈平安笑道:“现在知道烦了?你想想看,自己是怎么纠缠魏羡和卢白象的?” 裴钱瞪大眼睛,思量了半天,只得拿出那张最心爱的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上,叹气道:“如此说来,老魏和小白挺可怜的唉。”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你才知道啊?书上说君子三省乎己,你好好反省一下。” 裴钱抱着脑袋猛然站起身,跑向屋门那边,转头笑道:“师父,我去跟老魏小白说一声,下次到了集市上,回头我掏腰包,给他们每人买一串糖葫芦啥的。” …… 裴钱虽然不会讲当地的方言土话,可是依然跟一大帮同龄人玩在一起。 这天去喊裴钱吃饭的时候,一帮孩子正在玩老鹰捉小鸡。 裴钱就要陈平安一起玩耍,陈平安笑着勾起双指,抬手做了个敲板栗的手势。 只是拗不过裴钱死缠烂打,陈平安当起了护鸡崽子的老母鸡,裴钱当那抓鸡崽的老鹰。 裴钱哪里抓得到陈平安那一行人最尾巴上的“鸡崽”。 于是她就跟那个同龄人换了个位置。 结果全场就数裴钱笑得最大声。 |
善 |
53. 第三百八十二章 棋盘上 陈平安返回客栈,发现不但裴钱没睡,额头贴着符?正在吹着玩,画卷四人齐聚一屋,同样在等着文武庙的结果。 陈平安有些奇怪,他们一行人从桐叶洲中部走到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生死大战都经历了那么多场,照理说不该对小小县城的文武两庙感兴趣,即便小地方有那么一阵妖风妖雨,却注定掀不起大的波澜,陈平安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极有可能今晚是自己的学生崔东山第一次“出手”,想必魏羡隋右边他们都比较在意。 落座后,朱敛已经递上茶水,陈平安坦诚道:“确实是有人对文武庙动了手脚,崔东山会处理稳妥,不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隋右边的性子最为直来直往,直截了当问道:“这个崔东山,真是你的学生?”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要她先去睡觉,裴钱却说睡不着,怕鬼,还说自己睡相不好,喜欢踢被子,到时候给额头那张符?蹭掉了,鬼魅妖怪有了可趁之机,岂不是保护不了隋姐姐。 因为陈平安关于符?一事,对裴钱提及过些规矩和忌讳,比如符?既是跋山涉水的护身符,能够震慑邪祟,让一些末流山水神?、鬼物心生敬畏,可同时又是一盏明灯,容易引来某些不惧阳间罡风的厉鬼的额外觊觎与仇视。 陈平安便没有强求裴钱立即去隔壁睡觉,对隋右边道:“虽然一开始是崔东山死皮赖脸凑上来的,可如今他确实是我的学生,这一路上,你们应该大致了解他的脾气,是个挺自负的人,只要你们不招惹他,崔东山就不太会主动设计你们。许多行走浩然天下的条条框框,例如先前我跟裴钱所说的欺山不欺水,入庙拜佛之时、人多不必等,这些其实是当初我跟他一起游历的时候,崔东山跟我讲的。” …… 絮絮叨叨说完这些,崔东山放下茶杯,环顾四周,笑眯眯道:“干嘛,早睡早起身体好,你们自己不晓得养生之道,难道还要耽误我家先生休息?” 裴钱第一个起身跑开,画卷四人神色各异,都没有说话,先后离去。 |
54. 第三百八十三章 彩云局 拂晓时分,陈平安刚练完了天地桩,睡眼惺忪的裴钱就在外边敲门,过去开门,陈平安见到一个神色萎靡的黑炭丫头,看来昨晚崔东山那番好心提醒,把裴钱吓得不轻,陈平安便让她在自己屋子补个觉,裴钱如获大赦,倒头就睡,帮裴钱捂好被子,陈平安坐在桌旁翻看青虎宫地仙陆雍赠送的那本炼丹书,虽是阐述炼丹一途,可毕竟是元婴修士的独门秘籍,对于大道多有精妙心得,陈平安每次静下心来研读,皆有收获,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 客栈简陋,一日两三餐,都需要下榻行旅客人自己出门解决,从掌柜到伙计,都是气性大的,陈平安一行人入住之时,就看到客栈跟一伙行脚商贾骂骂咧咧,互相嫌弃,不过陈平安这边有崔东山、卢白象和隋右边三人镇场子,客栈看菜下碟,相对要热络许多,主动推荐了几样当地美食。 陈平安带着补完回笼觉的裴钱一起出门,吃过早饭,还带了一份,他没有返回屋子,在客栈门口,交待裴钱将吃食捎给崔东山他们之外,还要她告知他们要在县城逗留两天,他要一个人走走逛逛,裴钱自然乐得歇脚休息两天,不用赶路,就意味着不用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桩,美得很。 在陈平安独自逛荡县城的时候,崔东山与画卷四人领了裴钱带回的早点,碰头进餐,崔东山一脸感激,说这是先生在帮着学生查漏补缺,用心良苦,这般为学生着想的先生,上哪儿找去。裴钱不敢顶嘴,只敢腹诽,什么查漏补缺,明摆着是对你做事不放心好不好。 吃过了早点,崔东山心情大好,对裴钱笑道:“会不会五子连珠棋?咱们小赌怡情,输赢一把,就一颗铜钱,如何?” 裴钱下过五子连珠棋,是卢白象教她的小把戏,规矩简单,裴钱经常拉着魏羡,借用卢白象的棋墩棋子,在棋盘上杀得昏天暗地,两人有来有回,比起卢白象和隋右边对弈时的沉闷无趣,裴钱和魏羡就下得很热闹了,落子时一个比一个劈啪作响,气势十足,恨不得在棋盘上砸出个窟窿来,看得卢白象后悔不已。 跟魏羡这个臭棋篓子对弈,裴钱赢多输少,一占上风就喜欢得意忘形,一落下风就要悔棋,所幸魏羡不太计较胜负和棋品。 这会儿听崔东山说要赌棋,裴钱使劲摇头,她又不傻,哪怕崔东山说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可五子连珠棋这种没有门槛可言的旁门小道,裴钱还真没有信心能赢钱,毕竟像老魏这么榆木疙瘩的笨蛋,世间少有。 崔东山笑呵呵道:“咱俩下棋,你我作为先生的弟子门生,当然不能伤了半点和气,谁输谁赢钱!” 裴钱眼睛一亮,输一盘棋还能赢一文钱,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事? 于是在裴钱屋子,卢白象拿来了棋具,崔东山跟裴钱这对暂时没有分清楚辈分的同门,下起了有糟蹋棋盘嫌疑的五子连珠棋。 画卷四人心有灵犀地一旁观棋。 裴钱胡乱落子,先后两颗棋子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崔东山下得同样没有章法,有些时候跟在裴钱棋子的屁股后头,有些时候则东南西北各一颗,玩起了一些围棋的粗浅入门定式,看上去是裴钱输面更大,只是当棋盘空地越来越狭窄的时候,裴钱就既心疼又惊讶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五子连珠,等到棋盘满是犬牙交错的黑白棋子后,裴钱竟然赢了,无论她如何落子,都是五子连珠的壮烈局面。 就这样憋屈窝囊地输掉了一文钱,裴钱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把棋盘吃进肚子,悔棋悔棋。只是瞥了眼对面跷二郎腿嗑瓜子的崔东山,她没敢耍赖。 崔东山斜眼看着棋局,惋惜道:“棋输一着,棋输一着,看来我赌运比你略好些。不然咱们再下?如果嫌弃一副棋盘,无法让你裴钱棋力尽显,咱们可以再加一二三只棋盘,但是每加一副棋,赌注就得加一颗铜钱,我呢,只要赢了棋,就立马掏腰包给你钱,但是你裴钱可以随便加棋盘,直到输了赢钱为止,还算公道吧?” 裴钱犹豫道:“可是桌面搁不下两副棋盘啊。” 崔东山指了指地面,“咱们在地上下棋,怕什么,棋盘多了,下到屋外廊道都可以,对吧?反正棋盘越多,你赢钱越多。我知道你记性好,我也凑合,咱们让卢白象或是隋右边,去跟客栈借两块木炭,到时候我用炭笔画棋盘,咱们就不用棋子了,如果谁记错了,也算输。” 裴钱转头,看了眼老魏,魏羡大概是觉得这种求输的下法,太脑子进水,直接走了,朱敛更是翻着白眼离开屋子。 倒是两个曾是藕花福地国手的棋道高手,卢白象果真去借了木炭返回,隋右边神色漠然站在一旁,他们两人反而耐着性子留在了屋子,陪着蹲地上那师出同门的一大一小瞎闹。 裴钱的记性之好,陈平安和画卷四人早就心里有数,可谓出类拔萃,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是陈平安,还是棋力卓绝、复盘熟稔的卢白象,都自愧不如。 所以用完了两盒棋子后,裴钱和崔东山除了比拼谁更不要脸外,更在比拼记性。 地上已经用炭笔画了另外两副棋盘,裴钱如果不多加一副,还是会赢棋,所以不得已又让崔东山再画一副。 卢白象默默离开屋子,隋右边紧随其后。 …… 而裴钱屋内,崔东山蹲在地上嗑着瓜子,裴钱皱着脸,泫然欲泣。 她即将输掉六颗铜钱了。 崔东山安慰道:“炭笔还足够,胜负未定,再画一副便是,赌大赢大。” 裴钱抬起手臂抹了把眼眶,从袖子里掏出桂姨赠送那只当做钱袋子的香囊,从里头摸出七颗铜钱,这些可都是她的血汗钱,她攥紧铜钱,犹犹豫豫站起身,轻轻放在桌上,可怜兮兮望着姓崔的家伙,希冀着他拿出神仙风范,扬长而去,不曾想崔东山笑嘻嘻走到桌边,伸手一抹,铜钱就没影了,崔东山这才往屋门口走去,转过不忘笑着提醒道:“记得把棋具还给卢白象,还有将地上的痕迹擦掉,不然给陈平安知道了咱们赌钱,会骂我狗血淋头,再让你抄书抄到断了胳膊,至于钱嘛,愿赌服输,陈平安可不会帮你讨要回去。”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离去,“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挣了钱出门买糖葫芦去喽。” 裴钱站在桌旁,哭惨了。 崔东山突然倒退而走,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笑道:“裴钱,我不是要跟卢白象学下棋嘛,就打算讨个好兆头,你接下来每喊我一声棋仙,我送你一文钱。” 裴钱眼睛一亮,一溜烟跑出门槛,屁颠屁颠跟在崔东山后头,殷勤喊起了棋仙。 不到一个时辰,除了将棋具交还给卢白象,一遍遍喊着棋仙,裴钱已经哑了嗓子,两人回到她屋子,裴钱咿咿呀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她便笑脸灿烂地伸手讨要,见崔东山没反应,她赶紧在桌上写了一个数目。 崔东山微笑道:“骗你玩呢。你真信啊?” 裴钱崩溃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 崔东山眯起眼,伸手戳向裴钱那双眼眸,“再叨叨,你不但暂时成为一个小哑巴,还会变成瞎子。陈平安再生气,也不能打死我这个学生吧,可你就惨了,成了个小瞎子,这辈子还有啥盼头,是不是这个理?” 崔东山站起身,假装瞎子伸手乱摸一通。 裴钱黑着脸,抿起嘴唇,又不敢抄起行山杖打死这个***,她越想越绝望,神色呆滞,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心如死灰,泪如雨下。 崔东山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银锭模样的东西,轻轻抛给裴钱,“看你识趣,借你玩几天,如果我学棋顺利,说不定心情一好,就送你了。不过我跟卢白象下棋的时候,记得先还我啊。” 裴钱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银锭,蓦然破涕为笑。 崔东山再次离开。 裴钱将那颗大银锭放在桌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百看不厌,正琢磨着怎么将这颗银锭变着法子留在手上,她突然瞪大眼睛,只见“银锭”竟然开始蠕蠕而动,然后变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蚂蚱,往窗口那边蹦跳而走,一下子就没了踪迹,裴钱回神后,立即爬上窗口,一跳而下,开始在后院苦苦寻觅“银锭”,足足找了半个时辰的杂草丛、墙根、石头缝隙,最后还开始用手挖地,到头来,仍是没能揪出那只变成“虫子”的银锭,精疲力尽的裴钱呆呆坐在泥地里,这回是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等到陈平安从文庙那边逛了返回客栈,就看到裴钱一个黯然神伤的消瘦背影,喊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陈平安只得从窗台那边跳出去,裴钱僵硬转头,瞧见了陈平安后,耷拉着脑袋,双手死死攥住衣角。 陈平安叹了口气,返回屋子,直接去找了崔东山,很快就站在窗口,对裴钱喊道:“七颗铜钱,你有本事就自己赢回来,赢不回来就认输,不过崔东山这颗名叫‘虫银’的银锭,你可以拿着玩,他什么时候说要收回去,你还是得照做。” 裴钱虽然还是伤心伤肺,可仍是麻溜儿站起身,爬上窗台,跳在地上,捧起双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恢复银锭模样的“虫银”。 陈平安一把扯过裴钱耳朵,将她拎到桌旁,“出息了啊,都会跟人赌博了?” 裴钱战战兢兢坐在桌旁,双手死死捂住虫银。 陈平安问道:“这么喜欢赌钱,那我就把竹箱里头的多宝盒拿给你,反正你现在家底挺丰厚,你跟崔东山还可以赌很多次,是我帮你去拿,还是你自个儿去?” 裴钱神色慌张,使劲摇头。 陈平安一拍桌子,“去拿多宝盒,以后自己背着!” 裴钱狠狠转过头,板着脸,既不哭也不求饶,不看陈平安也不听他说话。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一咬牙,将手中那颗银锭猛然丢出窗外。 陈平安站起身,去隔壁屋子打开竹箱,将多宝盒翻出来,回到裴钱屋子,丢在桌上就离开。 不曾想片刻之后,陈平安刚在屋内喝了口药酒,裴钱就捧着多宝盒飞奔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多宝盒塞进竹箱,然后跑了。 陈平安又拿出多宝盒,走去隔壁,不料裴钱已经将屋门栓死。 陈平安一阵火大,恨不得一脚踹开屋门,再把这个家伙和多宝盒一起丢到客栈外边。 陈平安在门外站了片刻。 门里边,栓了门的裴钱,则用后背死死抵住屋门,抬起两条纤细胳膊,用手背遮住黑炭似的小脸。 客栈屋顶上,那个罪魁祸首的白衣少年仰面而躺,脑袋枕在手臂上,似笑非笑。 |
55.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完棋抄完书 裴钱在自己屋子里抄书。 抄完了书,她就悄悄站在了门口那边,偷听着外边的动静。 只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她就背靠屋门蹲着,看着脚尖。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习惯走山路,脚底满是血泡,她又不敢拿刺挑破。 有个人便蹲在她旁边,帮她一个一个挑破,再敷上些捣烂的草药,就不疼了。 在裴钱发呆的时候,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问道:“今天抄书了没有?” 裴钱立即蹦跳起来,大声喊道:“抄完啦!” 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是隔壁轻轻的关门声。 |
56. 第三百八十六章 又一年春 这天晚上,陈平安在崔东山带着石柔离开后,练习天地桩后,走出屋子,轻轻敲响隔壁房门,气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裴钱正挑灯翻看一本刚拿到手没多久的游侠演义,在陈平安敲门后,赶紧吹灭油灯,飞扑床榻,假装刚刚被吵醒,“睡了啊。师父怎么还没有睡觉?需要我开门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计较这点撒谎,提醒道:“不用开门。书什么时候不能看,别看伤了眼睛。明天我们不用赶路,你可以白天再看。” 陈平安转身就走,想起一事,又在在门口说道:“在我离开后,你别拿着油灯,躲在被子里看书。” 屋内裴钱张大嘴巴,师父真是有点厉害啊,这都猜得到? 她只得答应道:“知道了。” 陈平安离开后,虽然还是惦念着那本上的江湖恩怨和刀光剑影,可裴钱还是忍住诱惑,开始睡觉,只是始终睁大眼睛,没什么睡意,迷迷糊糊,过了很久才缓缓睡去。 …… 住在这边,很烧钱,只是物有所值,有了许多千金难买的实惠,比如一些佛道之辩的山上内幕趣闻,以类似官府邸报的形式,客栈伙计每天都会赠予客人。除此之外,每间屋子,都有几样讨巧的小灵器物件,顶着仙家灵器的头衔,其实多是零零碎碎的边角料打造而成,总计价值两三颗雪花钱,可以任由客人带走。 这让裴钱乐开了怀。 跟隋右边说了好话,得了她们这间屋子的小物件,又跑去跟老魏小白那边,请他们嗑瓜子吃瓜果,磨磨蹭蹭,死活不愿离开屋子,最后还是朱敛嫌烦,让裴钱拿了那三件小东西赶紧消失,最后加上陈平安屋子里的四件,裴钱一下子就多出十件末等灵器,中五境仙师瞧不上眼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累赘,下五境仙师则是根本住不起这里,结果就让裴钱“一夜暴富”了,那只多宝盒已经“住不下”这么多,只好暂放在陈平安的咫尺物当中。 仙师下榻之地,必然静谧疏远,而且打点好官府关系后,可以打造藏风聚水的阵法,灵气充沛远胜市井坊间。 而且客栈大门这边张贴的两尊彩绘门神,可是实实在在的符箓门神,一旦有邪祟靠近,就可以走出身披金甲的神人力士,执搏搓锐,可以噬食鬼魅。 除此之外,每天桌上还会有一小碟仙家蔬果,是百花苑一位农家修士的拿手好戏,也是这家开在山下的山上客栈的金字招牌。 裴钱在抄书的时候,几次搁笔休息,扭动手腕,都看到陈平安对着那碟子枣子、香梨发呆。 她有些想不明白。 只觉得师父好像想起了什么不那么开心的事情。 当她抄完书,发现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只是转头望向了窗外。 裴钱有些担心,开玩笑道:“师父,怎么啦?想师娘啦?” 陈平安回过神,微笑道:“想要再抄五百字?” 裴钱苦着脸。 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裴钱的脑袋,开始绕着桌子练习六步走桩。 裴钱愈发奇怪,如今陈平安多是练习三桩合一的天地桩,不太单纯练习这个最入门最简单的拳桩了。 裴钱收拾了纸笔,趴在桌上,随口问道:“师父,你从小就不怕鬼怪吗?” 陈平安一边缓缓走桩,一边回答:“跟你不太一样,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怕,反而希望世间真的有鬼怪,经常一个人去家乡小镇外边的神仙坟,稍大一些,就要跟人去大山里砍柴烧炭,或是一个人去寻找适合烧瓷的土壤,都没怕过。” 裴钱哇了一声,“师父真是天赋异禀唉。” 陈平安一笑置之,没有解释其中缘由。 …… 崔东山本就是没话找话,就转移了话题,说了些关于小宝瓶的光辉事迹。 说去年末,李槐这个小愣子跟同窗起了争执,一本书院刚刚分发的书籍,给同窗拿了去,说是他的,李槐又拿不出证据来,结果李宝瓶刚好路过,立马断案,她用了个法子,拿过那本书,对李槐两人说,反正说不明白,撕成两半好了,一人一半。李槐急眼,另外那个孩子则高高兴兴答应下来,于是李宝瓶就将书本丢给了李槐,狠狠揍了另外孩子一顿,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一位老夫子,哈哈大笑,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哭着去跟老夫子喊冤告状,结果又挨了一顿板子。 陈平安听完后,开怀而笑。 裴钱在一边听着,叹气道:“那个偷书的家伙也太笨了吧,唉,果然是天底下笨蛋太多,么得办法。” 陈平安一板栗砸过去,“不是笨不笨的事情,是偷书一开始就不对,偷了书聪明得不露马脚,更不对。” 裴钱委屈道:“我没说偷书就对啊。”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也不少。这些货色,儒家学问是教不了的。” 裴钱深以为然,点头道:“你们刚才聊的法家就挺好,对付坏人,感觉很管用。” 说到这里,裴钱立即住嘴,生怕陈平安生气。 陈平安笑道:“你现在这么想是没错的,但是还需要看更多的书才行,不要觉得这会儿就已经得出正确答案了。” 裴钱想了想,“那还是儒家更好吧。” 她现在抄那本儒家典籍就已经够累的了,再多出一本法家书籍来,不是自找罪受吗?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朱敛所说的铁骨铮铮。” 裴钱假装没听见。 崔东山笑问道:“裴钱,你跟魏羡关系不错?” 裴钱心生警惕,笑眯眯道:“关系一般哩。” 崔东山哎呦一声,“见风使舵,很是灵气嘛。” 裴钱翻了个白眼。 到了师父这边,马屁一个接一个,到了自己这里,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这个家伙真是讨厌。 哪天这个姓崔的惹恼了师父,而她作为开山大弟子,那会儿又练成了绝世剑术和刀法,就学那游侠演义上的,清理门户! 崔东山好像裴钱肚子里的蛔虫,笑呵呵道:“怎么,就凭你那拙劣的剑术刀法,也想要将来哪天,找机会跟我掰腕子?” 裴钱一脸茫然,“你在说啥呢?” 崔东山从小碟子里边捡起一颗枣子,轻轻砸在裴钱额头上,“小样儿,跟我斗?” 裴钱伸手接住坠落的枣子,假装要丢回去,崔东山不动如山,裴钱几次动作,崔东山都笑着纹丝不动,裴钱想着自己应该是砸不中这家伙的,万一真得逞了,估计最后还是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干脆就将枣子塞进嘴里,狠狠瞪他。 崔东山蓦然惊慌,“不好,这枣子是百花苑枣树精魅的子孙,我们练气士不怕那精魅缠身,你裴钱这么个小不点,那家伙肯定觉得是软柿子可以欺负,所以你睡觉前一定要小心管好房门窗户,不然大半夜一根根树枝爬进屋子,实在太吓人了……” 言语之间,崔东山还故意扭转胳膊,绘声绘色,模仿一头树木精魅如何潜伏入室害人。 吓得裴钱立即拿出那张心爱符箓,重重贴在额头,然后双臂环胸。 崔东山哀叹一声,“不行啊,你这张符箓是宝塔镇妖符,草木成精,不吃这一套的。” 裴钱再拿出那张陈平安很后边赠予她的阳气挑灯符,又贴在额头上。 崔东山以拳击掌,忧心忡忡道:“别啊,这张符箓是引路符,又不能抵御鬼魅精怪的,说不定反而会吸引其它树魅的注意力,觉得你是在挑衅它们呢,到时候花草精怪,浩浩荡荡跟着枣树精魅,一起去你屋子做客了,到时候你床边啊,床底啊,全是。” 裴钱抿着嘴皱着黑炭小脸,眼眶里开始泪珠打转了。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笑骂道:“少吓唬裴钱。” 崔东山哦了一声,然后一手捧腹,伸手指着恍然大悟的裴钱,“哈哈,小笨蛋一个!” 裴钱恼羞成怒,就要去隔壁房间取出那根行山杖,毕竟她如今还是觉得自己独创的疯魔剑法,更有威力,跟他拼了! 崔东山见机不妙,已经脚底抹油跑路了。 裴钱在崔东山溜掉后,跟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道:“师父,刚才我是假装害怕哩。就算没有这两张符箓,我晚上睡觉前都会背诵圣贤书籍的,一定可以万邪不侵,鬼魅不近,对吧?” 陈平安看着脑门上还贴着两张符箓的小家伙,忍着笑,点头道:“可能是吧。” 裴钱有些慌张,“只是‘可能’?” 陈平安笑道:“这里是仙家客栈,哪有敢祸害客人的精魅。” 裴钱可怜兮兮道:“万一呢?” 陈平安愣了愣,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心吧,我不就在你隔壁吗,怕什么。” 裴钱眼睛一亮,赶紧摘了符箓放入袖中,跑去窗口那边踮起脚跟,对着花园念念有词,无非是些我师父可是陈平安、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天真言语。 |
57. 第三百八十七章 纸鸢起飞鸟散 既然要在郡城逗留一天,陈平安就带着裴钱出去游玩,在一家纸鸢铺子,给裴钱买了青鸾国特产的木鹞,价格不菲,陈平安掏钱结账的时候,看得裴钱小心肝直疼,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指了指铺子里边一大堆相对廉价的蝴蝶纸鸢,说其实它们也挺好看的。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笑着说这些银钱不用节省,日常开销一事,师父心里有数。 买木鹞之前,裴钱瞅得既欢喜又心疼,可买了之后就只有雀跃了,腰间刀剑错,手捧昂贵的木鹞,笑得嘴角能咧到耳后边去。 带着裴钱去了几处郡城游人必须要逛的风景名胜,城隍庙街,塔寺碑林,一座前朝宰相的古宅故居,一个上午就这么悠哉悠哉过去。 正午时分,陈平安带着裴钱下了小馆子吃午饭,物美价廉,就是有些辣,吃得裴钱满头大汗,汗水都糊了眼睛,仍是下筷如飞。 桌上三样菜肴没剩下多少的时候,汗如雨下的裴钱狠狠抹了把黝黑脸庞,突然发现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笑望向自己,裴钱笑了笑,有些难为情,自个儿这吃相是有些糟糕,以后悠着点,不然出门在外行走江湖,会不小心给师父丢脸哩。 回到那座仙家客栈,陈平安帮她挑了个百花苑的空旷处,裴钱开始放飞纸鸢。 陈平安坐在凉亭里边的长椅上,看着飞奔的瘦小女孩,随风飘荡的纸鸢,小口喝着咫尺物中所剩不多的一壶桂花酿,心境安宁。 裴钱转头大声问道:“师父,你要不要来放纸鸢?” 陈平安摆摆手。 裴钱便继续撒腿飞奔。 …… 隋右边离开凉亭后,找到了裴钱,裴钱赶紧收了纸鸢,跟隋右边聊了起来,又点头又摇头后,然后很快飞奔向凉亭,气喘吁吁道:“师父,隋姐姐说想要你送她一程,到了客栈门口就行,不用远送。” 崔东山刚好数到十,双拳变双掌,哈哈大笑,朝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就快步跟上已经渐渐走远的隋右边。 …… 裴钱突然喊道:“小白,你等会儿我。” 裴钱背转过身,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从里头摸出一枚雪花钱来,跑到卢白象身前,“小白,伸手。” 卢白象笑着摊开一只手掌。 裴钱将那颗雪花钱重重拍在卢白象手心,郑重其事道:“小白,送你的。礼不轻,情意更重啊!” 卢白象握住那颗雪花钱,对于这个小貔貅而言,让她主动掏出一颗神仙钱,而且是送不是借,情意真不轻了。卢白象微笑道:“放心,我这几年游历江湖,会帮你留心些好东西,看能不能挣到手,下次重逢再送你当做见面礼。” 裴钱使劲点头,一本正经道:“玩归玩,可千万别耽搁练武啊,习武一途,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学我,每天走桩抄书、练习剑术刀法,勤勤恳恳,笨鸟先飞!” 卢白象笑着伸手,“知道啦。” 裴钱灵巧躲过摸她脑袋的手掌,埋怨道:“会长不高的。” 她很快对陈平安灿烂笑道:“师父摸脑袋,么得事情。” 卢白象开怀而笑,最后望向那个跷二郎腿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少年神仙,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掌,让卢白象把话收回肚子,“咱俩爷们,就别磨磨蹭蹭卿卿我我了。” 卢白象潇洒离去。 屋内寂静无声。 陈平安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再准备准备?接下来是朱敛还是魏羡?”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 裴钱绷着脸,辛苦忍住笑意。 崔东山捻起一粒枣子,屈指一弹,精准砸中裴钱额头。 裴钱弯腰接住枣子,这次没敢吃,生怕崔东山又拿乌烟瘴气的事情吓唬她,只敢放回桌上的小碟子里,坐在陈平安身边。 |
崔东山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双手掌心摩挲,好似在教陈平安“下棋”,又好像在为自己当年那一文脉复盘,轻声道:“先生切记,弟子也好,门生也罢,一座山头,得杂,不能只有一种人,尤其不能所有人都像是先生。” “不能人人都如先生这般与人为善,守着君子之道。不能人人只做道德文章大学问。不能人人只会不动脑子,喊打喊杀。” “必须有我这样的,做得违心事,会钻规矩的漏洞,看得清大势,懂得顺势而为,当得好那种惹人厌的恶人,衬托得出先生的好,就可以让先生的形象,始终山高水长,风光霁月。” “必须有人愿意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生死,就是她之生死,甚至前者更有分量。” “有继承先生学问衣钵的,是那文运大道上的真正同道中人,有这样撑场面的好苗子。” “也要有震慑邪魔外道、屑小之徒、尤其是伪君子的疯子,例如朱敛。” “要有家底,比如落魄山竹楼里头那位……好吧,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他就是我爷爷。” “有逗乐的活宝,展露天真稚趣的。免得一座山头,过于死气沉沉的,比如我当年帮先生在黄庭国收服的那两条水蛇火蟒。” “总之,与人讲道理时,有人可以站出来,帮助先生以理服人。” “与人切磋大道高低之时,有人可以挺身而出,帮助先生以德服人。” “若是有人我们喜欢讲理之时出拳头拼修为、我们被迫出手、拳头更大时又装可怜,那就得有人帮着先生先打得他们服气,到最后先生责骂几句,最多对鼻青脸肿的对手补偿一二,给颗枣子吃,旁人就挑不出我们山头的家风、门风、文风问题。” 崔东山站定,笑道:“随口说说,若是先生肯拣选一二,学生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正襟危坐,说道:“受教了。” 崔东山看着陈平安那双明亮眼眸,作揖致礼之时,笑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钱在一旁听得脑壳疼。 崔东山的话语一下子拐出十万八千里,笑道:“青鸾国京城有两样东西,先生有机会的话,必须尝上一尝,一样是佛跳墙,一样是街边那些深巷老铺的卤煮,一贵一贱,皆是人间美食。” 陈平安笑道:“好的。” 崔东山小心翼翼道:“先生,我想与裴钱说些同门之谊的悄悄话,可以不可以?可能聊完之后,就会带着魏羡离开,先生无需相送,之后就只有石柔和朱敛担任扈从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看了眼裴钱,她猛然站起身,“谁怕谁!” 崔东山笑着走出屋子,裴钱紧随其后,跨过门槛的时候转头对陈平安笑了笑,扬了扬拳头给自己壮胆打气。 只是一走在廊道里边,看不见陈平安了,裴钱就立即拿出那张宝塔镇妖符贴在额头,这才跟在那个家伙身后。 到了崔东山屋子,立即很狗腿地帮崔东山关上门,满脸谄媚笑意地坐在桌旁,伸手去抓一颗香梨,“你是我师兄唉,我帮你擦擦,可以解渴的。” 崔东山白眼道:“你可拉倒吧,还师兄,我喊你大师姐好不好?” 裴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师出同门,我们还是要讲一讲先来后到的。” 崔东山嗤笑道:“瞧你那点出息。” 裴钱使劲点头,小鸡啄米道:“对对对,我如今年纪太小,出息是不大的。” 崔东山站起身,拿出那幅光阴流水走马图,却没有立即摊开,问道:“你觉得你师父小时候是怎么个光景?” 裴钱愣了愣,“听师父跟我说过,也听他跟别人闲聊过些,好像小时候挺穷的,是在那个什么骊珠洞天的泥瓶巷长大的。” 崔东山缓缓打开画卷,招手道:“那就来瞅瞅。” 这幅画卷上,先是小镇外边的那条河水,以及那座最后被拆掉的廊桥。 崔东山缓缓道:“世间修行之人,欺山不欺水。因为诸子百家的圣贤们,对于水之喜好,其实是要远远多于山的。上善若水。智者乐水。佛观钵水。至于这里边的遥远真相,以后你会知道的。” 此后就是陈平安的那段儿时岁月。 神仙坟放纸鸢,有个远远独自蹲着的黝黑孩子,羡慕看着那些奔跑的同龄人,那些高高飘在天上的纸鸢。 去杨家药铺买药,回去煮药,踩在小板凳上做饭烧菜。偷偷跑去神仙坟对着破败神像祈福。 再后来,大太阳底下,背着个差不多跟他差不多大的箩筐,去上山采药,结果肩膀火辣辣疼,摘了箩筐,走在山脚就嚎啕大哭。 饿得一次次在泥瓶巷来回走,最后是一位妇人开了门。 光阴流水潺潺而流,一幅幅画面缓缓变换。 从孩子变成少年。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天的小镇东门口,陈平安站在门内,等着跑腿送信挣铜钱。 裴钱目不转睛,神色变幻不定,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期间看得入神,也会有些自言自语,“这个宋集薪和稚圭都该死。我刚好有一刀一剑,以后一刀砍掉脑袋,一剑戳穿心口!” “难怪师父会编草鞋做书箱,什么都会。” “哈哈,师父也会眼馋糖葫芦唉,咦?师父怎么跑了,那个卖糖葫芦的汉子,不是都要送师父一串了吗?想不明白。” “龙窑这个娘娘腔男人,跟那个叫石柔的老头子有点像。” “坟头这棵树,就是师父跟小白聊天时说过的楷树吧?” “这个姚老头怎么总喜欢骂师父呢,他眼瞎啊。” “门外边这位姐姐,该不会就是师父喜欢的姑娘吧?比隋右边没好看多少呀,好像还不如传授我剑术刀法的女冠黄庭哩。” 啪一声。 崔东山收起画卷,收入咫尺物。 裴钱便默默坐在凳子上。 崔东山坐在一旁,神色淡漠,“你师父跟我复盘藕花福地之行的时候,没怎么喝酒,只是后来提到你裴钱的时候,接连喝了不少,说他原本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爹娘,都会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子女,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有那么的一个娘亲,会偷偷藏着馒头,选择在大半夜独自偷吃,即便女儿快要饿死了,都不愿意拿出来。” 裴钱耷拉着脑袋。 崔东山淡然道:“我得感谢你裴钱,从头到尾,让我家先生更多知道了天底下又蠢又坏的人,何其多也。” 崔东山问道:“知道你师父当年在小镇上,最难熬过去的是哪三次吗?” 裴钱趴在桌子上,喃喃道:“一个是如果那个妇人没有开门,所以师父后来对那个小鼻涕虫特别好。一个是第一次上山采药,所以师父对那个杨老头儿特别感激。最后一个,我想不出来。” 崔东山还算满意,笑道:“你裴钱当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是那串糖葫芦。” 裴钱转过头,脸颊贴着桌面,有些疑惑,望向那个眉心有痣的家伙。 崔东山轻声道:“换成是你当时在场,那串糖葫芦,你裴钱可以吃,尽管吃,跪在地上求人给你吃,偷着吃抢着吃,吃一摊子的糖葫芦都没问题。可是陈平安吃不得。一颗都吃不得。世间事世间人,世事人心,看似复杂,其实只要瞧得见极其细微处,皆有脉络可循……” 裴钱突然恼火道:“喊先生!竟敢直呼先生名讳,你胆子真大!小心我跟师父告状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做出弹指状。 裴钱赶紧坐起身,双手护住自己额头和宝贝符箓。 崔东山双手笼袖,斜靠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们啊,不要总是让先生失望。” 这话说得有些让裴钱犯迷糊,总是? 不过很快就不迷糊了,裴钱随便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确实少惹陈平安生气。 崔东山扭转脖子,笑望向裴钱,“天有日月而照临万方,人有眼目而明见万象。裴钱,你很幸运,更幸运的是你能够遇上陈平安,这就像……陈平安遇见了齐静春。” 崔东山眼神恍惚,脸上却有些笑意,低语喃喃:“记得有个老秀才在最落魄的时候,跟我,还有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家伙,以及陈平安心目中的那位齐先生,对我们当时仅有的三位弟子说过,这人啊,若是活得心安,有钱没钱没那么重要,喝水都会觉得甜,嚼白馒头都能吃出烤鸡腿的味儿来。当时姓左的就傻乎乎说,反正一辈子喝水吃馒头,又饿不死,挺好的。老秀才气得拍桌子瞪眼睛,说有点出息好不好,没钱的时候,不拿这些道理来顶饿,日子还怎么过,天底下哪有不想着日子过得更好的笨蛋,当所有人想过好了,又能走一条堂堂正正的好路子,这个世道就能往上走……然后那个齐静春就问了,先生那咱们啥时候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先生吃瘪,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好指了指我这个冤大头,那两个家伙的狗屁大师兄,笑眯眯说这就得看你们大师兄家里啥时候寄钱过来了嘛……只是这些家常话,后世是不会有人知道了,全部都留在那座陋巷里边的小学塾了。后来,老秀才两次参加三教辩论,门下记名不记名的弟子如云,举世瞩目,可是这些,我们三个,其实反而不太愿意经常想起,好像老秀才在那之后,每天都忙,跑这跑那,为所谓的天下苍生忙碌得焦头烂额,要一座座学宫一座座书院跑个遍,要为更多的笨蛋传道受业解惑,我们最早三个得意门生呢,久而久之,就各有各的道路了。” 裴钱听得并不真切,实在是崔东山嗓音太小的缘故。 崔东山深呼吸一口气,双袖一卷,如雪花翻滚,转头望向裴钱,微笑道:“心离其形,如鸟出笼。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既然你不适合师父的拳法,而是开始练了刀剑,那就要练出快哉剑,出剑最快,快到风驰电掣,快到一剑可破万法。 要练出爽快刀,手起刀收鞘,仇寇头颅已是滚滚落!” 裴钱皱了皱黝黑脸庞,“你又不是我师父。” 崔东山笑眯眯道:“可你是我大师姐嘛,如今我罩你,以后你罩我,这才是可歌可泣的师门友谊。” 裴钱眨眨眼,“你可别骗我,不然我才不当大师姐。” 崔东山想起一事,掏出一张折成纸鹤的小东西,“小心收好。你跟随我家先生此次远游,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你才可以拿出来给他看。但是我希望直到我与先生重逢,你都没有拿出来。收起来,就放在你那香囊里边,记得别擅自打开,不然后果自负。” 裴钱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收入香囊钱袋里边。 崔东山指了指金光流淌的雷池,“你不是有根行山杖吗,想不想学我这门神通?” 裴钱说道:“我可没啥钱了,都给小白当盘缠啦。” 说到这里,又是一桩伤心事,给眼前这个家伙,下五子连珠棋,足足骗去七颗铜钱。 崔东山大袖一挥,笑道:“谈钱多伤感情,不用你花钱,就当是你帮我那个小忙的报酬。” |
58. 第三百八十八章 行走四方 朱敛身形拧转,步伐诡谲,看似随意出拳,骨架收拢,只是在身架偶尔舒展的某一瞬间,就有雷霆万钧的拳意倾泻而出。 裴钱觉得有些眼熟。 陈平安心中赞叹不已,武疯子武疯子,真是天资卓绝,不愧是丁婴之前的藕花福地天下第一人,一场场生死大战之后,之前陈平安就心中坚信,单论捉对厮杀分生死,画卷四人,在境界相当的前提下,最后活下来的,多半会是这个朱敛。 竟是将太平山女冠黄庭当初在药铺后院,传授裴钱白猿背剑术和拖动法时的刀剑真意,转变成了朱敛自身的拳意。 当然,这其中,又有朱敛近水楼台的先天优势,因为朱敛的拳法和武学,相对隋右边三人,最为接近黄庭传授剑术刀法的精气神。 可朱敛能够在旁观看黄庭几眼,就学得如此形神具备,并且融入自身拳意,朱敛这份眼力和根骨,陈平安不得不佩服。 朱敛停下拳架,笑道:“少爷好眼力。” 裴钱有些服气。 老厨子你适可而止啊,这样的马屁也说得出口?我师父可还一个字都没说呢。 朱敛敛了敛笑意,以比较罕见的认真神色,缓缓道:“这条路,类似隋右边的仗剑飞升,只能惨淡收场,在藕花福地已经证明是一条不归路,所以老奴到死都没能等到那一声春雷炸响,只是在少爷家乡,就不存在攻不破的关隘城池了。”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可是归根结底,还是你朱敛站得高,看得足够远。” 陈平安突然担忧道:“只是你连破两境,第七境的底子,会不会不够牢固?” 朱敛叹了口气,点头道:“比起第六境的坚固程度,我先前那金身境确实很一般。” 朱敛喝了口酒,“但是没办法,荀老前辈道破了一句天机,说宝瓶洲所有看似前程远大的天才武夫,如果再磨磨蹭蹭,那么这座宝瓶洲,就会是所有七八境纯粹武夫的伤心地,这辈子就算是没啥大指望了。所以我就想要走得快一些,步子迈得大一些,趁早到达九境,先占据一席之地再说,至于之后是否如同围棋国手里边,沦为弱九段,总好过一辈子待在八段。” 陈平安思量一番,先前在县城武庙,崔东山以神通显化过青鸾一国武运,所以朱敛所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唯一的隐患,朱敛自己已经看得真切,就是某天跻身九境后,断头路极有可能就断在了九境上,无望到达真正的止境,再就是屈指可数的九境武夫当中,又有强弱高低,一旦厮杀,甚至不同于围棋九段对弈,可以用神仙手扭转劣势,九境武夫底子差的,对上好的,就只有死。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当初宋长镜离开骊珠洞天之前,如果不是杨老头暗中授意,李二当时就能打死同为九境的宋长镜。 陈平安说道:“先到先得,落袋为安,不失为一条可行的路子。” 朱敛笑道:“老奴当然奢望传说中的武道十境,却不敢半点瞧不起九境,灰尘药铺那边,郑大风一打四,帮着喂拳,我们四个,其实谁肚子里不憋着口窝囊气。只不过技不如人,就得认,我们四个,这点气度还是有的,不然郑大风瞧不起咱们藕花福地,说不定少爷也会。” 陈平安感慨道:“我算是半个藕花福地的人,因为我在那边滞留的日子,不短,你们四个岁数加起来,估计还差不多,只是就像你说的,脚下走得快,步子大,当时我对于光阴流逝感觉不深而已。” 朱敛说道:“少爷是鸿运当头的天之骄子,有此福缘,理所当然……” 裴钱蓦然大怒,“放你个屁!” 朱敛愕然,然后笑容玩味,呦呵,这小黑炭腰杆硬了不少啊。只是朱敛再一看,就发现裴钱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平常时候。 陈平安也有些讶异,知道朱敛不太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陈平安就没有深思裴钱为何突然恼火起来。 朱敛没来由想起那位眉心有痣的神仙少年,第一次切磋前,崔东山说看你这副脸上笑嘻嘻心里贱兮兮的鸟样,我很不爽,我们打一架,我说到做到,双手双脚都不动,任你拳打脚踢,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最后嘛,就让朱敛知道了什么叫大隋书院的多宝神仙,如何在京城一战成名,给崔东山挣到手一个“蔡家便宜老祖宗”的绰号。 朱敛笑道:“少爷,你这位学生崔东山,真真是位妙人,妙不可言。” 陈平安无奈道:“甘苦自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跟你说说里边的恩怨。” 朱敛走后,裴钱还在生闷气。 陈平安笑问道:“午饭吃得太辣,火气大?” 裴钱低着头,不说话。 陈平安只当是来去如风的孩子脾气,就开始继续翻阅那本法家书籍。 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颗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去跟客栈管事问过,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带走! 然后陈平安给了裴钱一颗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颗香梨。 陈平安伸手挥了挥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的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会儿你骑着一匹骏马,师父帮你准备好降妖除魔的刀剑,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儿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
59.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夫子气魄 |
60.第三百九十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去狮子园?” 裴钱怔怔,灿烂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岔,此去狮子园,走得悠哉悠哉,无忧无虑。 |
61.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与不救 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边走出来,额头贴着黄纸符箓。 石柔站在屋门那边,神色紧张,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阴物,大摇大摆行走人间,其实处处是凶险。沐猴而冠,只是惹来耻笑,可她这种鸠占鹊巢、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后果不堪设想。 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瞥了眼墙根那边。 朱敛笑道:“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也要捡起来当个宝?” 他伸手一抓,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双指捻住,递给裴钱,“想要就拿去。”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能卖钱不?” 朱敛指尖拧转那根韧性极佳的狐毛,竟是没能随手搓成灰烬,微微讶异,仔细凝视,“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话少说为妙。” 朱敛笑道:“确实是老奴失言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人,那对修士道侣,都闻声赶来,入了院子,神色各异。看待陈平安,眼神便有些复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这是为何?而那抹凌厉刀光,气势如虹,更是让双方心惊,不曾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狐妖飘忽不定,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 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女冠的那场冲突,说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陈公子,这根狐毛能够卖给我?说不定我借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也未尝没有可能。” 陈平安笑问道:“价格如何?” 老者一番权衡利弊,道:“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说法。 孤独公子身后的那位貌美女婢,一双秋水长眸,泛起微微讥讽之意。 看来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瞧着挺像山上人,实则市侩得很呐,一颗雪花钱的狐毛,还要做一做文章?不过她很快释然,所谓的谱牒仙师,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随自家公子,一起游历山河,一路上的江湖见闻,以及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正望向自己。 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 裴钱咧咧嘴。 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能够以此搜寻狐妖,就不卖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来,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对裴钱正色道:“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 裴钱干脆利落道:“那人说谎,故意压价,心存不轨,师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节外生枝,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白白惹恼了狐妖,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打乱了师父布局,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结果引火上身,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师父,我说了这么多,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机智?” 朱敛啧啧道:“某人要吃板栗喽。” 果不其然,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 裴钱转头怒视朱敛,“乌鸦嘴!” 朱敛笑道:“欺软怕硬?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钱有些心虚,看了看陈平安,耷拉着脑袋。 在藕花福地从第一次见面,到给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书上的话说,她就是劣迹斑斑,所以她如今有些怕。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轻声说道:“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佛经上有说,昨日种种昨**,今日种种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吗?” 裴钱抬起头,轻轻摇头。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会懂了。” 裴钱眼睛一亮,“师父,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片小竹简上,送给我行不行?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为裴钱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但是如果连防人之心都没有,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坏人?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对谁都掏心窝子,财帛动人心,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真正的待人以诚,自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护好它,不伤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 朱敛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书上的真正道理。” 陈平安嗯了一声,“朱敛说得比我更好,话还不絮叨。” 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里边的一壶,递给朱敛。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只不过分两种,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数量不少,只是这一路这一壶那一壶,徐远霞一壶,张山峰一壶,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就快没了。另外一种极为稀少,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只有六坛,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死皮赖脸顺走了一坛。 裴钱转头望向朱敛,好奇问道:“哪本书上说的?” 朱敛哈哈笑道:“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就对朱敛嗤笑道:“那我还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呢,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还是我师父说得好,好多了!” 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针的心思。 陈平安对裴钱说道:“别因为不亲近朱敛,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脑儿灌输给裴钱。 像裴钱这么记性好的,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教诲。 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说得让陈平安十分深思,圣贤书归还圣贤,陈平安便开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读看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却也其实不算少,那么仔细思量一番,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说是去屋子练习拳桩。 在院子这边,太过惹眼。 屋内女鬼石柔,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她怔怔出神,最终微微叹息,收了收心绪,屏气凝神,开始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开始呼吸吐纳,点点滴滴,以水磨功夫,炼化这副仙人遗蜕。 在陈平安关门后,裴钱小声问道:“老厨子,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唉?是不是嫌我笨?” 朱敛笑眯眯问道:“要不喝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嘛。” 裴钱双臂环胸,气呼呼道:“我已经在崔东山那边吃过一次大亏了,你休想坏我道心!” 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你个丫头片子,有个屁的道心?” 裴钱站起身,双手负后,唉声叹气,不忘回头用怜悯眼神瞥一眼朱敛,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 朱敛在她转头后,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踹得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长久以来的山水路途和习武走桩,让裴钱双手一撑地面,翻转了个,立定后转身,恼羞成怒道:“朱敛你干嘛暗箭伤人,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 朱敛问道:“想不想跟我学自创的一门武学,名为惊蛰,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打得他们筋骨酥软,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一样有奇效。” 裴钱反问道:“你谁啊?” 朱敛倒不是不介意什么好心当做驴肝肺,只是不想听这家伙接下来的歪理,挥手道:“滚滚滚,练你的疯魔剑法去。” 裴钱一肚子话语说不得,有些苦闷,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开始练习同样是她“自创”的这门武学,在路上那次降服了那条路边土狗后,她信心暴涨,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白猿背剑术和拖刀法都给她暂时搁放一边,偶尔敷衍几下而已,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 裴钱乐在其中。 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那叫一个伤眼睛。 |
62第三百九十二章 山雨欲来符满楼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和老管事以及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一开始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等得十分百无聊赖。 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有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让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 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 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需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 朱敛双膝微蹲,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窗户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期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事。” 闺阁内画符完毕。 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抵御绵长煞气侵袭浸染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位勤恳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使得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下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没几张,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环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这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 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了,继续去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 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不明就里,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其实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 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 那份言下之意。 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
63. 第三百九十四章 水落石出小钱堆 当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 柳伯奇率先掠上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有些赞赏神色。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能够见到的奇人异事,比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奇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条埋河大妖。不曾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作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呼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向屋顶,结果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要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领,想要将她扯回廊道,只是朱敛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她在坠落过程中,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度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儿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她脸色雪白。回过神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嘛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本来就是个拖油瓶了,走路本来就慢,总会拖慢师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就开始嚎啕大哭。 嚎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屋外,看到坐在地上的裴钱,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便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二话不说,飞快起身,停下哀嚎,蹬蹬瞪就跑上绣楼台阶,冲入未拴的闺阁房门,转身关紧,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她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神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 今天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答应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 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中年儒士站在远处就停步。 只有老先生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听别人说的。” 就像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也给陈平安一字不漏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这枚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的地方,孤零零的。 反正她觉得这枚竹简,比不上师父其它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这些我师父珍藏的宝贝,若是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么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老先生你估计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青衫老人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老人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茫茫多啊。” 裴钱本想说些那几句关于自己远大志向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不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 远处中年儒士习惯性皱眉。 老人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是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与人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定论,“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中年儒士这才脸色稍稍好转。 老人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老人答道:“单凭你师父这几句话,看不出学问大不大,但是最少……说得很对,嗯,就是无错。听着简单,其实颇为不易,践行此理,更难。” 裴钱一挑眉头,气呼呼挡住老人继续翻看竹简的路线,双臂环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简。” 老人笑道:“呦,小丫儿还挺记仇。” 裴钱点头道:“尊老爱幼,老先生你岁数大,我年纪小,咱俩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个小姑娘倚老卖老啊。” 老人只得说道:“你师父教得对,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保住你的性灵之气,你师父很厉害啊。” 裴钱先是开心笑起来,然后摇头晃脑道:“老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简?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们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来,便是那位中年儒士都有了些笑意。 至圣先师曾经编撰一书,其宗旨立意,不过是思无邪三字而已。 以至于后世一位大圣人,为了维护至圣先师的道德无瑕,又不好擅自删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训诂得很是辛苦。 这让伏先生很是笑话了一番。 这位中年儒士深以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将相,整个天下,都有这个问题。 不过中年儒士觉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奇怪,竟然又笑了。 在狮子园待了这么久,可从未笑过。 翻遍了竹简,老先生站起身,看着那个还在给竹简辛勤翻个儿的黑炭小丫头,想要搭把手,裴钱赶紧摆手,用手臂胡乱擦了擦额头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帮忙,不然给师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 老先生笑着告辞离去,也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裴钱不用起身作揖行礼,算是爱幼了。 …… 裴钱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桩的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师父,为啥不要那块金子呢,瞧着很讨喜唉?而且那个女冠还说了那么多好处。” 陈平安一边出拳走桩,一边微笑道:“柳氏文运跟它挂钩了,我们拿走,柳清山怎么办?他可是还送了你一本书的。”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也对,瘸子叔叔本来就那么可怜了,还是让他留着吧。” 然后裴钱跟着陈平安一起走桩。 裴钱冷不丁笑道:“师父,这叫不叫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陈平安出拳不停,缓缓而行,摇头道:“我啊,距离真正的君子,还差得远呢。” “有多远?有没有从狮子园到咱们这儿那么远?”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狮子园,还远吧。” “这么远?!” “可不是。” “师父,可是再远,都是走得到的吧?” “对喽。前提是别走错路。”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一会儿,等到朱敛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然后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后头,手掌虚握拳头,跑到朱敛那边,笑嘻嘻问道:“想不想知道我手里藏着啥?” 朱敛黑着脸:“滚蛋。” 裴钱伸手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呗?猜中了我就送给你哦。” 石柔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本来还偷着乐呵来着,结果看到裴钱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说话,立即一板栗敲下去。 |
64.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一碗鸡汤不知道 出了狮子园小路,路过一座小湖那片翠绿芦苇荡,一个拐弯,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鸾国京城官道,结果率先绕出芦苇荡小路的视野中,就看到有人乘坐牛车,风风仆仆,刚刚从官路那边进入小路,道路狭窄,路面颠簸,车子一个蹦跳,坐在后边的青衫男子差点甩出,给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散架,而驾车之人,是位书童模样的少年,大概是给自家老爷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岁数和性情,加上驾驭牛车的手法生疏,牛儿四腿撒欢儿就窜入了这条小道,结果怎么都没有想到由这条小路尽头唯有狮子园的芦苇荡畔,会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还是个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这要是撞上了,还不得闹出人命来? 少年书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着急,一个手忙脚乱,一个大声提醒,于是裴钱就瞪大眼睛,看着那辆牛车,路线摇来晃去的老牛拖拽着两个大傻瓜,一溜烟儿冲入了芦苇荡湖泊里头去。 其实裴钱早就躲过了,站在了一大丛芦苇荡当中,哪怕牛车直直前行,都么的问题,肯定撞不着她。 咋的,一大早还有人凫水洗澡啊?难道其实是一伙神仙人物,那牛儿可以拽车踩水行走,特别仙气?之前她不就骑了头地牛之属的黄牛嘛,确实神奇,上山下水,稳稳当当。 可是眼前这一幕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乱叫着,然后扑通一声,水花溅起,没影了。 裴钱挪动脚步,顺着牛车碾压芦苇荡而出的那条小路望去,整辆牛车直接冲水里头去了。 裴钱捏着下巴,陷入沉思,听说山上神仙只要携带避水珠,探渊涉水捉蛟抓龙,如履平地。 朱敛和石柔飞掠而去救人救牛。 陈平安扯住裴钱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钱踮起脚跟,大声求饶,解释道:“我哪里想得到,那牛车自个儿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似的汉子,扭来摆去,就把自己绕沟里去了啊,哎呦,疼疼疼……师父,我真的已经让出道路了……而且牛车骡车,师父你也见过,不都慢腾腾的吗,这辆牛车老霸气了,恨不得飞起来……” 陈平安松开手,让裴钱立定站好,裴钱呲牙咧嘴,伸手轻轻揉着耳朵,真疼。 果然朱敛是个乌鸦嘴,说什么要自己别得意忘形。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朱敛和石柔入水之后,很快就将主仆二人和牛与车一同搬上岸。 少年心有余悸,坐在先前被牛车碾压倒地的芦苇上,嚎啕大哭。 老牛上岸后,抖了抖身躯,刚好一尾巴摔在少年脑袋上,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约莫三十岁,面相不老,被救上岸后,对石柔作揖谢礼。 陈平安走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难当,连忙再次作揖赔罪。 最后这位男子擦过脸上水渍,眼前一亮,对陈平安问道:“可是与女冠仙师联手救下我们狮子园的陈公子?” 陈平安点头后,试探性问道:“是柳县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风,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长子柳清风,如今担任一县父母官,不好说飞黄腾达,却也算是仕途顺利的读书人。 只是当他父亲是仕途平步青云、士林名声大噪的柳敬亭后,柳清风就显得很庸碌平平了,柳敬亭在他这个岁数,都快要担任青鸾国从三品的礼部侍郎,柳敬亭又是公认的文坛领袖,一国斯文宗主,如今再看长子柳清风,也难怪让人有虎父犬子之叹。 需知柳敬亭去世后必然获得朝廷头等美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至于是“文”之后的字眼是什么,是正,还是忠,或是略逊一筹的恭,成。都有可能,这两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定夺,之前朝堂上觉得前者可能性更大,在二子柳清山瘸腿后,就大大降低了预期,莫说青鸾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正,还觉得文忠都有些悬了。 陈平安喊了一声裴钱。 一直像是被贴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钱,如获大赦,一路跑到陈平安身边,向柳清风和书童少年作揖致歉,大声讲述自己的诸多过失。 其实心里边,裴钱可没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还有些埋怨这个柳清风太不济事,只是师父生气了,她有什么办法?莫说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银子赔偿,从多宝盒里头往外搬东西,裴钱也只能乖乖照做。 柳清风连忙为裴钱说话,裴钱这才好受些,觉得这个当了个县太爷的读书人,挺上道。 之后当然是挽留陈平安一同返回狮子园,只是当陈平安说要去京城,看能否赶上佛道之辩的尾巴,柳清风就不好意思再劝。 陈平安先帮着柳清风修好牛车,然后双方道别,各自继续赶路。 岔入官道后,朱敛笑道:“觉得狮子园这个老侍郎长子柳清风,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块当官的材料。” 陈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书生气更重,才气更大,满腹韬略,为人更是正人君子,兄长柳清风就似乎没那么锋芒毕露,几无棱角。 但是陈平安觉得兄弟二人,都是这个世道需要的读书人,仅此而已,至于未来成就谁高谁低,归根结底,还不都是狮子园一家人? 陈平安问道:“裴钱,知道柳县令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在哪里吗?” 裴钱脱口而出道:“当了官,脾气还好,没啥架子?” 陈平安摇头道:“是发乎本心,不惜让自己身陷险境,也要给你让道。” 裴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师父,我先记下来,就像前两天在狮子园晒书晒竹简那样,大太阳的时候,时不时就将这些事情,翻个个儿。” 陈平安嗯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再多说什么。 朱敛笑道:“少爷,以后老奴有机会帮你喂喂拳?”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以啊。” 朱敛然后转头望向裴钱,“瞧见没,这就是发乎本心,需知世间纯粹武夫之间的喂拳养拳,蜻蜓点水,轻打轻放,毫无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头就会有杀气,身上就会有杀意,那么万一老奴其实早有预谋,心中杀机,就会隐藏得很好,但是少爷仍然信得过老奴,这就叫发乎本心……” 裴钱依旧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厨子,你在狮子园每天翻完书,就要自言自语,说兜里没钱心里发慌,到了京城万一错过了那些美好书籍,还说青鸾国那啥春宫图,是宝瓶洲一绝,入宝山而空手返,岂不心痛……你跟我老实说,是不是想要骗我师父的银子去买书和春宫图?” 朱敛一脸羞赧,搓手不言语。 陈平安当机立断道:“喂拳可以,银子没有!” 朱敛急眼了,“少爷,咱们这趟狮子园,是挣着了钱的啊。老奴这次虽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鉴啊!” 陈平安对裴钱道:“你来说。” 裴钱扯开嗓子朗声道:“么得银子!进了我师父兜里的银子,就不是银子啦!” 石柔走在最后边,心中哀叹不已。 瞧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仨又来了。 …… 陈平安一行人顺利进入青鸾国京城。 这是继老龙城之后,再次给人以人间熙攘的繁华感觉。 陈平安到底还是给了朱敛一些金银黄白物,由着他去购买那些让石柔深恶痛绝的书画。 陈平安自己也找了家百年老字号铺子,买了好些一文钱一分货的精美宣纸。 在入城之前,陈平安就在僻静处将竹箱腾空,物件都放入咫尺物中去。 崔东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栈提及过这场争辩的内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鸾国籍籍无名的白云观,所以陈平安就刻意绕过此地。 总觉得好运气在狮子园那边用得差不多了,千万别太招摇,主动闯入云林姜氏和青鸾国唐氏皇帝的视野。 在闹市一栋酒楼大快朵颐的时候,京城人氏的食客们,都在聊着临近尾声却未真正结束的那场佛道之辩,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不论是礼佛还是向道,言语之中,难以掩饰身为青鸾国子民的傲气。其实这就是一国国力和气数的显化之一。 陈平安在一些地方见过,比如在风雪之中的大骊边军斥候身上见过,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见过,在老龙城那辆马车的少女身上见过,在倒悬山也见过。 附近几张桌子都在说一桩京城刚刚发生的妙事,广为流传。 陈平安便听着,裴钱见陈平安听得认真,这才稍稍放过剩下那半美味真美味的烧鸡,竖起耳朵聆听。 朱敛便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将一只鸡腿收入碗中,给眼疾手快的裴钱以筷子挡下,一老一小瞪眼,出筷如飞,等到陈平安夹菜,两人便鸣金收兵,等到陈平安低头扒饭,裴钱和朱敛又开始较量高下。 陈平安懒得理睬这对活宝,只是好奇那场看似偶遇的打机锋。 原来昨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雨,有个进京书生在屋檐下避雨,有僧人持伞在雨中。 于是有了一场妙不可言的对话,内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长,给陈平安附近几座酒客琢磨出无数玄机来。 当时书生询问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说他在雨中,书生在檐下无雨处,无需渡。书生便走出屋檐,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声,自找伞去。最后书生失魂落魄,返回屋檐下。 酒客多是惊叹这位禅师的佛法高深,说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为即便书生也在雨中,可那位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为他手中有伞,而那把伞就意味着苍生普渡之佛法,书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禅师渡他,而是心中缺了自渡的佛法,所以最后被一声喝醒。 实在是很难从裴钱眼皮子底下夹到鸡腿,朱敛便转为给自己倒了一碗鸡汤,喝了口,撇嘴道:“味儿不咋的。” 陈平安笑道:“你骨子里还是读书人,自然觉得味道一般。” 朱敛点点头,“可不是,劳心劳力还不讨好,换成是少爷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伞去,为那书生遮风挡雨,捎他回家,说不定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头给雨水打湿了,还不被那人念你们的好。换成是臭牛鼻子的话,估计都没这些事儿,看也不看屋檐下,直接就走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问道:“若是一声喝后,禅师再借伞给那书生,风雨同程走上一路,这碗鸡汤的味道会如何?” 朱敛晃了晃碗里的鸡汤,笑道:“可能就会好多了。” 石柔算是听明白了。 裴钱听得迷糊,何况还要忙着啃鸡腿。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别光吃鸡腿,多吃米饭。” 裴钱使劲点头,身体微微后仰,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得意洋洋道:“师父,都没少吃哩。” 青鸾国京城这场佛道之辩,其实还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烂了佛像当柴火烧,还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可谓振聋发聩,难免引人深思。 青鸾国道士反而少有惊世骇俗的举动言语,温温吞吞,而且据说各大著名道观的神仙真人们,已经在双方教义争论中,逐渐落了下风。 尤其是京城南边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斩猫公案,一开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讦佛家的突破口,但是给高德大僧们似乎早有预料,一通庄严说法,将道人们反驳得哑口无言。 陈平安听过那些传闻就算了。 吃过了午饭,带着裴钱他们逛街。 买了一对青釉围棋瓷罐。器型相对一般罐子,尺寸硕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为不易。店主所说此物曾是烧造极少的云霄国宫廷御用,应该不假。 陈平安是烧瓷出身,这份眼光还是有的。关键是棋罐连盖,并非后世增补,所以贵就贵了,一对罐子,店铺开价五十两银子,陈平安掏得心甘情愿。 再给裴钱买了一只手捻小葫芦,雅称草里金,个头极小却品相极好,当初在狮子园墙头上,女冠柳伯奇就用类似模样的小葫芦,收了那头蛞蝓妖物的真身。 当然这只黄皮小葫芦,只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寻常物。 陈平安一眼相中,见裴钱也看得目不转睛,就买了下来。 因为在裴钱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是师父陈平安这样的,得有个装酒喝酒的物件儿。 这只一看就死贵死贵的小小黄皮葫芦,裴钱觉得跟她岁数刚好,裴钱当然没敢开口讨要,见陈平安主动买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嚷嚷着有酒喝喽。 结果一板栗打得她当场蹲下身,虽然脑袋疼,裴钱还是高兴得很。 |
首页 上一页[5] 本页[6] 下一页[7] 尾页[9]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剑来 最新文章 |
为什么还有那么魔怔人还在说书简湖啊 |
就是说到现在还有人认为崔诚那一拳打出去就 |
总管整天拽文显摆,有多少人看得懂?? |
魏山神这种不入流的也能媲美飞升整无语了 |
有个问题? |
我认为目前存在争议的几个人物 |
左右明明是飞升境,可逼格感觉比大部分十四 |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陆沉是天地共主 |
《2021.12.11》:今日无更 |
官方回答,可还能信?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