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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赔钱货 合集[第5页]

作者:御剑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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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边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一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儿,会惹陈平安发火,她心里又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枯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氏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说,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就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脚下有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这是陈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附近。
赵氏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要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趟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唉,我爹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个财迷,从来不会大手大脚花钱,一颗铜钱儿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说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40. 第三百六十六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依旧是万物寂静。
落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扯都扯不动。最后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完之后疯了似的跑出小巷,只是在街巷拐角处停步,因为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她就在那里徘徊不去,最后又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喊着又是爹又是师父的,把嗓子喊哑了之后,哭不动了,又啪一下掏出那张符箓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向了陈平安,一把抱住。
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做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可即便如此,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仍是都没办法承受这份滔天福运。
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胚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情不自禁,恐怕她当下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其中一个,当年还是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
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老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瞬间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的唉。”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
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范峻茂倒地不起的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唉,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眸,“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咿咿呀呀乱叫,给陈平安扯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着耳朵。
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昏死中,同样是止住了外伤而已。
只是比他陈平安凄惨太多了,当初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是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如今床上这个男人,连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
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水牛奶奶的话就是这样子的话就
 
41.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远门,左右不为难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强无敌。”
裴钱大怒,“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眼裴钱,“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才十虚岁的小屁孩子,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儿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能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的,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范二一边跑一边嚷着“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啦?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后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蹬蹬瞪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钱也没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嘛,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咱们是朋友唉,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会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儿,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边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柜台当做了书桌。
这段时日,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因为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颗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颗了。
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边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开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
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喽。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
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跟自己当年小时候上山采药,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溪水发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为了赶回家照顾娘亲,不一样是咬着牙要尝试着跳过去?
所以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胚子”,可陈平安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难道他陈平安当年力气小,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哭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的。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
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人人更顺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42. 第三百六十八章 人间苦难说不得也
裴钱虽然吃不住开筋拔骨开关节的苦,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练武的,只要是不挨痛的那种,她就愿意。
比如今天就在跟小白请教武学,老魏不爱扯这些,被她烦的不行,跑去屋子里,一卷被子闷头睡觉了,气得裴钱提着行山杖戳被褥,老魏也不管,鼾声如雷。
裴钱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关系第二好的卢白象讨教学问了。
卢白象便走到院子里,想了想,开始模仿陈平安的六步走桩,别有韵味,十分写意。
一边走一边转头对裴钱笑道:“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这是极好的拳理根本。我们四人当中,只说架子,是朱敛撑得最开,拢得最密,最符合收放自如这个说法。”
六步走桩之后,一拳轻轻递出,砰然作响,卢白象继续道:“八面撑劲,才能半睡半醒,一有动静,毛发如戟拳罡震。”
卢白象一记鞭腿,飘然落地后,“人之脊柱如天地龙脉,故而有武学中有校大龙一说,并不算高深,但是极其关键,脊柱节节贯穿,如蛟龙晃躯,瞬间发力,一口纯粹真气骤然流转气府经脉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催动全身皮肉筋骨血,每次出手自然势大力沉。”
朱敛坐在檐下板凳上,正看着一本某些描写肥瘦得当、油而不腻的才子佳人,听闻卢白象称赞自己的言语后,乐呵一笑。
卢白象耐心极好,笑问道:“能大致听得明白吗?如果不懂,我可以掰碎了与你细说。”
裴钱使劲点头,“都听懂了,可是我不想学走路。”
卢白象笑道:“不先学会走路,以后怎么跑,怎么飞?”
裴钱瞥了眼卢白象腰间那把狭刀停雪,“可我就想学最厉害的剑术,实在不行,刀法也可以。”
卢白象转头望向已经悄然坐在长凳上的陈平安,无奈道:“我没辙了。”
裴钱看到陈平安后,如耗子见猫,立即改口正色道:“那就先学走路好了!”
朱敛啧啧道:“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不要以为自己做的饭菜好吃,就了不起啊!有本事出来一战!”
朱敛哎呦喂一声,合上书本,弯着腰站起身,“我就不信邪了,今儿非跟你切磋切磋,不然你不知道我在灰尘药铺,是厨子里头最能打的一个。”
裴钱半点不惧,“好,我们开始比抄书!”
朱敛坐回小板凳,继续看书。
陈平安没理睬这些打打闹闹。
在这些事情上,陈平安从不约束裴钱。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便一步轻飘飘跨入了院子中央。
脸色还是不太好,可陈平安精神气在这一刻,却不差。
脚下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手上却是神人擂鼓式的拳架。
走桩拳架,与境界修为无关。
若说拳意给人的感觉,便是自然而然四字而已。
裴钱则只觉得同样的走桩,在陈平安认真起来后,哪怕是只是看着,就觉得舒服。
朱敛抬起头,满脸惊叹笑道:“意思有点重啊。”
卢白象点头道:“我远远不如。”
陈平安收拳立定后,左右张望一眼,笑眯眯道:“隋右边,魏羡,轮到你们了。”
默默站在窗口那边的隋右边径直转身,坐回桌旁。
魏羡的嗓音闷闷传出屋外,“霸气绝伦。”
裴钱蹲在地上抱着肚子狂笑,这些家伙还好意思说我墙头草?
郑大风竟然走到了正屋门口那边,撑着门框,抬头看了眼日头,眯起眼,“总算还魂了,再躺下去,得发霉。”
裴钱讶异道:“郑大风,你能下地走路了?可别逞强,摔个狗吃屎,又回去躺十天半个月的。”
郑大风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唉,求你念我一点好吧!”
裴钱白眼道:“好心当驴肝肺。”
陈平安跟郑大风点头致意后,就坐回长凳,裴钱很狗腿地拿了些瓜子过去,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她张开堆满瓜子的小手掌,一直放在陈平安身前。
郑大风走得极慢,步子也小,就在正屋那边的屋檐下散步,绝不是意气用事,强撑着起床。
只是这个汉子,一直勾着背。
所有人都像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各做各的,卢白象拿了棋墩棋盒去找隋右边下棋。朱敛翻书,魏羡睡觉。裴钱陪着陈平安吃瓜子。
小药铺的年味儿,有了些。
……
年关了。
得购置一些年货。
范峻茂来了一趟,说范家跟苻家私底下有了接触,是后者主动找上门的,苻畦亲自找到了她。苻畦亲口保证会对灰尘药铺这边给出一笔天价赔偿。
裴钱,魏羡,隋右边三人,一起去买年货。
是裴钱苦苦哀求的隋右边。
然后那个每天都要来药铺外小巷跟朱敛坐一起聊天几句的老人,今儿就坐在拐角处,很世外高人,眼观鼻鼻观心。
朱敛这些天看书愈发勤快了,而且多是版刻精良的崭新书籍,都是那位老前辈赠予他的,几乎每天都要挑灯夜读。
裴钱三人满载而归的这天夜里,陈平安关门药铺,坐在长凳上,喝了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
裴钱在外边闹腾疯玩了一天,早早睡觉去了,当然没敢不抄书。
卢白象走来坐在他身旁。
他聊了些这座天下的山上趣闻。
卢白象觉得很有嚼头,说藕花福地的江湖,真该学一学这边宗门山头的作为。
比如这边修士的仇杀,很干脆利落,有几条山上的不成文规矩,被广为流传。
第一,对付不存在和解可能性的仇家,斩草除根。第二,那些个修为不高却运气出奇好的年轻子弟,别给人家送人头送法宝,一旦围杀此人,一般都是结队,一名修为相当或是同境子弟,用以砥砺大道,一旦捉对厮杀中将其斩杀,有可能可以汲取冥冥之中的气数。一名短暂的护道人,比所杀之人,最少实力高出一到两个境界。一名修为最高的修士,暗中应付各种突发状况。第三,如果仍是吃了大亏,在涉及宗门存亡的关头,就不能再讲面子了,该给钱给钱,给法宝给法宝。第四,山泽野修的实力再高,惹了都不打紧,这些没有跟脚靠山的货色,本就是会走路的宝库,一旦他们胆敢惹事,不杀白不杀。
卢白象说到最后,由衷感慨道:“真是别有天地。再就是这边收取弟子,太讲究了,藕花福地根本没法比。”
然后他转头笑道:“比如你对待裴钱。”
陈平安嗯了一声,“收个弟子,很难。不是有什么就教他们什么,裴钱,一开始我是不愿教,后来有了想法,是不敢教。如今,是不知道怎么教。”
陈平安抬头望向夜幕,“朱敛开玩笑说裴钱是铁骨铮铮墙头草,其实我觉得还好,孩子,少年,长大成人,我觉得大概都会有三个阶段吧,小草柔弱,但是根子一定要扎得牢固。稍有风吹,便是草动,其实这没什么,青草依依,摇来晃去嘛。接来下就是如山野青竹,有人厌恶,扬言要斩恶竹万竿,但又有读书人很喜欢竹子,这座天下甚至还有一座竹海洞天,有座青神山,名气很大。之后才是青松挺且直。”
“以前有一位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与我同行。现在回头来看,他看待我,从性质上来说,跟我看待裴钱是一样的,都在问心,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考验。”
“我那会儿才刚刚开始练拳,他不能教我高明的剑术吗?不能给我喝一口妖丹浸泡的药酒吗?不能叫我淬炼体魄的上乘法门吗?不可以一股脑送给我法宝器物吗?都可以。他随手为之,眼睛都可以不眨一下。”
“但是他都没有。”
“为什么呢?”
“我以前一直是没想过,后来想到了,没想太明白,直到自己身边带着个裴钱,才有些懂了。”
文圣老爷,说我们所处的世道,总是这般复杂,走着走着,杂草丛生,荒庙破寺。走着走着,杨柳依依,桃花烂漫。走着走着,穷山恶水,夜幕深沉。走着走着,琼楼玉宇,大放光明。”
陈平安喝了今晚最后一口药酒,瞬间就满脸涨红,酒劲,真大。
……
再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这天晚上,吃过了饭,裴钱帮着朱敛收拾过了桌子,抄完了书,去前边铺子找陈平安。
陈平安已经将范峻茂“押注”的那壶酒,倒入了养剑葫,一天至多能喝两三口,多了不行,反而伤身伤神。
世间事皆是如此,过犹不及,惜福与贪福,只在一念之间。
陈平安刚喝完一口小炼之酒,脸色微红,裴钱在柜台那一边,踮起脚跟,始终安安静静,瞪大眼睛看着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放下养剑葫,随口问道:“想不想念藕花福地?”
裴钱摇头。
陈平安笑问道:“也不想念爹娘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她问道:“你有没有生气?”
陈平安没有给出是或不是,而是问道:“为什么不想呢?”
裴钱神色宁静,撇撇嘴道:“就是不太愿意想呗。”
见陈平安好像还是没有生气。
枯瘦小女孩趴在柜台上,啪一下将那张符箓贴在自己额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道:“家乡遭了难,逃难那会儿,我娘亲是饿死在路上的,是我爹带着我到了南苑国京城外边。一路上,我娘亲给***着去找别的男人,为了换几口吃的,一开始我娘亲不愿意,就被我爹扯住头发往死里打,我那会儿只知道哭,想要拦一下,就给我爹也打倒在地上了,他是男人,力气大嘛,后来娘亲换来了吃的,我爹吃最多,我娘亲少些,我最少。有一次,我半夜里醒过来,发现我娘亲偷偷跑出去,背着我,一个人吃着一个黑乎乎的馒头,我就回去睡觉啦。后来,娘亲好像生了病,爹不管,一开始还背着赶路,后来有天爹跟我说,娘亲饿死了。再后来,我爹找到了人,却没能把我卖出去,他就让我去偷别人的东西,给人打了好几次,他就骂我笨,就这么一路走啊走啊,走到了京城外边,我爹福气好些,城外有钱人开了粥铺,也有白白的大馒头,我爹吃得快,还是怎么的,好像是给馒头吃撑吃死的,我就那么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道到了下边,爹还赶不赶得上娘亲,能不能做个伴儿。”
陈平安身体前倾,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早点睡觉。”
裴钱笑了笑,唉了一声,蹦蹦跳跳去睡觉了,还瞎嚷嚷着“我有符箓,妖魔鬼怪,快快离开!”
陈平安独自坐在那里。
在那天之后,陈平安对裴钱越来越严厉,甚至会每天坐在裴钱身边,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抄书。
 
43. 第三百六十九章 聚散
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为灰尘药铺购置了满满当当的年货,跑了五六趟,裴钱苦苦哀求着隋右边同行,不是没有理由的,只需要隋右边站在各色店铺附近,根本不用裴钱魏羡跟掌柜的讲价,价格自个儿就一落千丈。
每次早出晚归,那位老人都会在街巷拐角处的老槐树下翻着书,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熟了后,就会与他们打声招呼。最后两趟,担任苦力的魏羡没跟着,隋右边背着陈平安那只绿竹书箱,带着裴钱今儿返回小巷这边,老人又打了招呼,裴钱甜甜应着,隋右边没有出声。走入小巷后,裴钱笑呵呵说这位秀才举人模样的老书生,真是书海无涯读书到老哩,就是岁数大了点。隋右边扯住裴钱的耳朵,笑眯眯道老先生有没有答应送你一份红包厚厚的压岁钱啊?裴钱装傻喊疼。
跨过门槛进了药铺,陈平安依旧坐在柜台后边,等隋右边松开裴钱的耳朵,裴钱就开始大声背诵她们俩于何时何地、在哪家铺子原价为何、又以什么价格购买何物。陈平安打着算盘,当裴钱嗓音落定,清脆悦耳的算盘珠子敲打声也骤然停歇,陈平安朝隋右边伸出大拇指,“仅是文案清供一项,就便宜了约莫百两银子。”
裴钱帮着隋右边掀起竹帘子,隋右边去铺子后边卸下年货。
裴钱蹑手蹑脚返回柜台这边,踮起脚跟,下巴搁放在桌上,满是邀功的笑脸。
陈平安瞥了眼竹帘子那边,偷偷摸摸拿出七八颗铜钱,“是你的分红,赶紧收好,要是给她瞧见了,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裴钱小心翼翼收好这笔小家当,一溜烟跑向后边院子,赶紧存起来,好好放在她的多宝格里头。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帮忙卸货,要善始善终。记得最后跟她说一声辛苦了。”
“好嘞!”裴钱大声应承下来。
看着晃荡来晃荡去的青竹帘子,陈平安会心而笑。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月穷岁尽之日,除夕除夕,辞旧迎新。
陈平安如何都没有想到,会在老龙城这座灰尘药铺,这么多人一起过年。
先前几趟购买年货,隋右边不情不愿,后来魏羡懒得去了,反而是隋右边起了瘾头,拉着裴钱大杀四方,乐此不疲。
最早是朱敛私底下跟裴钱打商量,说是只要喊得动隋右边出门,就赠送给她一套文房四宝和一份压岁钱,裴钱说考虑考虑,然后就找到了陈平安。陈平安觉得隋右边确实应该多走动走动,沾一沾市井烟火气也好,就让裴钱答应下来。于是隋右边就耐不住裴钱像只嗡嗡嗡的小苍蝇打搅她练习剑炉立桩,只好跟着她和魏羡出门散心。
后来隋右边自己拿了她和裴钱屋子角落里的那只绿竹书箱,拉着裴钱出去购物,陈平安就跟裴钱暗中约好,只要隋右边跟掌柜老板讨价还价一次,裴钱就能分红一颗铜钱。
……
郑大风如今已经适当走动,今天一大早就要裴钱帮忙搬了条小板凳,去槐树底下寻找那位同道中人,果不其然,早早遇上了那位富家翁老人,正在看书,朱敛更是起了个大早,陪着“在书上下过苦功夫”的老前辈讨教学问。郑大风坐下后就过河拆桥,要裴钱回铺子自己耍去,裴钱自然不肯,伸出手,索要说好的报酬,一颗铜钱,付出一份汗水收获一文钱,天经地义,便是陈平安晓得了也不会骂她,所以裴钱格外理直气壮。
郑大风有些头疼,说回头压岁钱多给她一文钱便是,裴钱说两回事,她不喜欢别人欠她钱,不然就要按照老魏说的三分利算账,再说了大年三十还欠钱,你郑大风还想不想明年过得顺畅安稳些了。一旁搬了条藤椅躺着的老人深以为然,说大风兄弟,这孩子说得在理啊,这会儿功夫欠钱不吉利,莫要小觑了一颗铜钱的运道。
郑大风掏了半天,也没掏出半颗铜钱来,正伤神的时候,老人笑着给出个法子,将小板凳卖于他,然后他给郑大风钱,再由郑大风还钱给裴钱。郑大风觉得可行,一条小板凳而已,回头让陈平安做一条便是,竹箱竹椅板凳什么的,陈平安手巧得很,也爱折腾这些。
裴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郑大风和那个老人,“你们啊,一颗铜钱还这么斤斤计较,算了,这回就当我好心帮个忙,不收钱了。”
裴钱学当初郑大风那个动作,伸出手掌虚按两下,“牢牢记挂心头,恩情别放在嘴上。”
看着大摇大摆走回巷子的裴钱,一边摇摇晃晃走桩练拳,一个兴起,学了卢白象那记鞭腿的架势,蹦跳起来,还真给她转了一圈,结果把自己旋得头晕,扑通摔倒,立即起身,忍着疼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进巷子就呲牙咧嘴,蹦蹦跳跳。
老人笑问道:“谁教出来的小闺女,可够鬼灵精怪的。”
朱敛回答道:“是我家少爷的记名弟子,皮得很。”
 
很棒
 
梦想就是:“读最薄的书,吃最贵的菜,骂最坏的人,打最野的狗!”
 
44. 第三百七十章 新年新气象
大年三十写春联换春联,灰尘药铺先前买了不少春联底子红纸,店铺大门那边一幅,铺子后边正屋偏屋三间,总计四幅春联。
陈平安,裴钱,郑大风和卢白象,各写一幅,都是按照一本购置市井的春联小折本,从上边照搬内容,没太多讲究。
陈平安写得端正,卢白象写得飘逸,郑大风写得竟然也十分不俗,裴钱自告奋勇说要写一幅,结果写得很用心,却挺遭人嫌弃,朱敛一直在那儿摇头,就连魏羡都来了句写得挺好,可惜就怕货比货。裴钱也心虚,不曾想陈平安说就这样吧,讨个喜庆而已,不用太计较字的好坏,裴钱魏羡和隋右边三人,这年货三人,负责搬凳子架梯子拿米浆,张贴春联,陈平安和郑大风在一边指手画脚,站着说话不腰疼,裴钱自认春联没写好,就一定要贴正春联,这让一心想要将功赎罪的枯瘦小丫头满头大汗,最后是隋右边要陈平安和郑大风两个人闭嘴,裴钱这才大功告成。
春字,都是陈平安写的,福字,则是郑大风写的。
朱敛都在下厨做年夜饭,忙活了将近一下午,陈平安和裴钱帮着洗菜择菜切菜,打杂帮忙,隋右边来灶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最后朱敛端上了一大桌子荤素搭配的丰盛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硬菜有寓意年年有余的一条红烧大鱼,主菜是一砂锅炖猪蹄膀,陈平安和裴钱用一双筷子帮着拆开。
郑大风坐在最主位上,坐北朝南,卢白象和魏羡坐在郑大风左手边,隋右边和裴钱坐在右边,裴钱偷着乐呵,说那右边姐姐坐右边,结果被隋右边拧着耳朵,立即求饶。
陈平安和朱敛坐在靠近大门那边的长凳上。
赵姓阴神死活不乐意进来占个位置,只好作罢。
桌上酒水是范家桂花岛出产的桂花酿,香气扑鼻,入口甘绵,回味无穷。
陈平安见裴钱眼馋,又忙活了大半天没歇着,想着反正桂花酿不上头也不辛辣,就给她倒了一小杯,两三口的样子,只是提醒她以后也就过年这天能够喝杯酒,如果平时胆敢偷喝,就别怪他收拾她。裴钱一顿小鸡啄米,那张微微多了些肉的黝黑脸庞上,洋溢着她这儿岁月孩子该有的天真和幸福。
在陈平安的坚持下,必须是郑大风第一个拿起筷子夹菜,其他人才能动筷子碰碗喝酒,还要郑大风举杯说点客套话,两三句意思意思就行。
把本来脸皮极厚的郑大风竟是给臊得不行,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了些大伙儿吃好喝好、新春嘉庆万事如意的言语,裴钱抿了一小口酒桂花酿,眼睛发亮,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甘甜好喝的玩意儿?看来长大也是有些好处的,那会儿,她应该想喝酒就可以喝了吧?
饭桌上,闹哄哄的,有裴钱在很难安静吃个饭。
……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边的天色,正月初一的清晨了。
去年他在这个时候,还在藕花福地像个孤魂野鬼四处逛荡,真是恍若隔世。
裴钱醒来后,立即去了药铺外边的巷子里放爆竹,不过兴许是过了年长了一岁,乖巧得很,先问了赵氏阴神放爆竹会不会吓到它,阴神笑着说不打紧。
听着小巷那边连绵不绝的爆竹声,郑大风突然说道:“裴钱待在你身边,可以拘束着某些天性,以后离开了你,怎么办?”
陈平安想了想,“尽量在离开我之前,先教会她善恶之分,只有做到了这点,才能来谈近善去恶,不然她做什么都会迷迷糊糊。”
陈平安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她如今还小,在我帮她画出这个圈里边,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哪件事做得出了这个圈,我就敲打一下,告诉她一些道理。慢慢来吧,不能一蹴而就。过了年,才十一虚岁的孩子,如今做得不差了。”
郑大风笑道:“能跟你比?”
陈平安微笑道:“干嘛要跟我比,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郑大风感慨道:“裴钱遇到你,是她的幸运。”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郑大风,“你郑大风遇到我,不一样?不过是两次路过老龙城,就既当你的传道人,又当你的护道人,很累的好不好?”
郑大风啧啧道:“传道人当得还凑合,你这护道人当得可真不咋的啊。”
陈平安哈哈大笑,毫无诚意地抱拳打趣道:“见谅见谅,五境武夫,做得可不能更好了。”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自怨自艾道:“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呦。”
裴钱拿了个鸡毛掸子扛在肩上,说是要给那根行山杖休息休息,到了后院这边,见人就说好话,说希望老魏赶紧找到个漂亮小媳妇,希望小白下棋越来越厉害,争取当个天下第一百之类的。希望右边姐姐越来越年轻,一辈子不长皱纹哩。希望朱敛今年做出更好吃的饭菜。希望赵姓阴神爷爷境界嗖嗖嗖往上涨,以后就带她去天上玩儿。希望郑大风铺子生意兴隆。
裴钱最后希望陈平安新的一年里,财源滚滚来,挡都挡不住,金子银子宝贝们塞都塞不下。
显而易见,她在新的一年里,是再也不想当个赔钱货了。
不知是不是裴钱转运了还是如何,从一张朱敛都害怕的小乌鸦嘴,变成了金口玉开、当天灵验。
……
陈平安赶紧把院子里的裴钱喊到身边,大致说了下苻家的情况,然后语重心长道:“你来猜猜看,东西往好了猜。”
裴钱认真思量了一番,怯生生道:“该不会是一件半仙兵吧?”
范峻茂顿时无言。
陈平安和郑大风相视一眼,皆大笑起来。
 
46. 第三百七十二章 剑仙在后
小巷里,陈平安站在门槛那边,笑道:“试试看。”
裴钱板着脸点点头,轻喝一声,一步踏出,双手持行山杖,以白猿拖刀式,一挥而出。
力道没把握好,裴钱手中的行山杖直接脱手而出,被陈平安脚尖一点,伸手抓住差点砸中小巷墙壁的竹杖,不然它就毁了。
裴钱目瞪口呆,完蛋,觉得自己铁定要吃板栗了。
不曾想陈平安只是将行山杖交还给她,笑道:“气势还挺足,以后老老实实跟我练习六步走桩,不然再好的剑术刀法,你体魄支撑不起来,就还是散乱的,只会贻笑大方。”
裴钱懊恼得一跺脚,哀叹不已,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的绝世神功了,以后走路还得规规矩矩按照拳架来,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小时候要多吃苦。”
裴钱仰起头,满脸期待,道:“大了后就可以每天享福?躺着收钱?不用再抄书,想喝酒就喝酒,想吃啥就吃啥?”
陈平安带着她走回铺子,关上店门,笑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裴钱耷拉着脑袋,“不太想长大,那个女道长说我长得不俊俏,估计我长大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年纪小,只是个丑丫头,总比丑姑娘总要好些。今儿赏灯,朱敛突然说我再过个几年,就可以每天给你站在门口了,说鬼魅都不敢登门,比花钱请来的一幅门神还厉害,我当时还高兴来着,可总觉着不对劲,就偷偷问了老魏,老魏这人也焉儿坏,拿话蒙我,说可能是我练了绝世剑术,剑气太重,所以脏东西怕我,后来还是隋右边最厚道,与我说了实话,原来朱敛是拐着弯儿,说我长大后长得吓人不说,还能吓到鬼呢,朱敛太损了,亏我每次吃饭都多吃半碗饭来着,朱敛的饭菜,次次上桌,就数我最捧场了,朱敛真没良心。”
陈平安眼中有些笑意,故意拿她的口头禅打趣小丫头:“愁啊。”
裴钱笑逐颜开,孩子心性,一肚子忧愁,说跑就跑掉了。
回去偏屋关上门后,坐在隋右边对面,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正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小声问道:“隋姐姐,你咋长这么好看哩,教教我呗?”
隋右边睁开眼睛,仿佛今天心情还不错,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严肃道:“读书识字,抄书练字,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剑术刀法,擦桌扫地,端茶送水,都要认真。”
裴钱微微侧头,咧嘴一笑,“隋姐姐,你真爱说笑话。”
隋右边点点头,学着女冠黄庭的口气,啧啧道:“多聪明一个孩子,咋就长得这么不俊俏呢。”
裴钱闷闷转过身,靠着桌沿,脑袋搁在桌面上,伸手掏出那张她最宝贝的黄纸符?,贴在脑门上,轻声道:“隋姐姐,你喜欢我爹不?”
隋右边哑然。
裴钱显然也不在乎答案,自顾自说道:“先前我们看了那么多元宵灯,都漂漂亮亮的,可是还记得那座凤仙酒楼旁边的灯会吗?什么下油锅啊拔舌头啊剥皮抽筋啊,不是冥差厉鬼啊就是地狱刑具的,老魏说可能是刑狱衙门置办的灯会,专门对付喜欢做坏事的人,吓死我了。你是不知道,当时突然发现我爹不在身边,我都快要哭了。”
隋右边已经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练习剑炉立桩,拓宽经脉,温养体魄。
裴钱伸手仔仔细细扶正那张黄纸符?,喃喃道:“符?保护好裴钱,妖魔鬼怪快走开。”

 
47. 第三百七十三章 远游东南
陈平安在裴钱写完字后,认真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马虎应付需要重写的文字,就开始带着她一起练习六步走桩,每天最少两个时辰。
以前陈平安不觉得练习走桩,是如何枯燥乏味、何等劳心劳力的一件苦事,直到裴钱练习之后,才意识到其实这撼山拳的拳桩,确实简单,可要想练一百万遍,并不容易,身心皆是如此。哪怕陈平安会留心裴钱的呼吸急缓和体力盈余,可裴钱每次都会累得汗流浃背,额头发丝糊成一块,脸色惨白,虽然没敢叫苦抱怨,可陈平安在旁看着那张黝黑小脸蛋没了笑容,或是一步步走桩的时候,消瘦身体不由自主打颤,陈平安虽然始终面无表情,可看着是有些心疼的。
第一天裴钱靠着初生牛犊的兴奋劲头,强撑了两个时辰的走桩,结果最后是陈平安背着去了隔壁房间,第二天才一个时辰,就摔倒在地,抽筋不已,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没了,陈平安便没有强求两个时辰,之后几天都是保证一个时辰的拳架不断,每次稍稍多出片刻而已。
裴钱这才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一开始朱敛在旁边冷嘲热讽,小黑炭还有力气瞪眼,后来她就真没那份心气去跟朱敛争个公道了。
一旬之后,熬过了最艰辛的那段路程,裴钱脸上才多了些往昔笑容,走起路来,又开始裴钱金字招牌的大摇大摆,要么就是蹦蹦跳跳,朱敛再说什么“公子,老奴私以为裴钱习武资质极好,在打熬体魄的时候,筋骨多吃些苦头,气血才能旺盛,不妨每天走桩两个时辰”的混账话,裴钱已经可以继续瞪眼。
这天,练完走桩,一大一小,打开窗户,练习剑炉立桩,裴钱个子矮,只能面壁思过,在陈平安答应后,她就踩在了一条椅子上,刚好可以跟陈平安一起眺望窗外的云海。
陈平安轻声道:“要相信会苦尽甘来的。”
裴钱如今练习剑炉立桩,只是做个样子,收效极小,对此陈平安也有些奇怪,问过了隋右边他们后,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又多熬过了一天走桩苦日子,裴钱正心里偷着乐呢,想起一事,转头满脸憧憬道:“我以后闯荡江湖,也能有把剑吗?最好再跟小白那样,腰间悬挂一把刀,我那会儿肯定气力大了不少,不嫌多,不嫌沉。”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只要你别偷懒,以后哪天你独自去行走江湖,我现在就可以答应,将来肯定送你一把剑和一把刀。”
裴钱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其实想好了,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刀剑,就挂在腰间同一侧,这种悬剑挂刀的架势,我连名字都取好了哩,师父你想不想听?”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取名字这件事,我陈平安确实一直很擅长。
比如初一十五,例如降妖除魔。
裴钱悄悄说道:“就叫‘刀剑错’,因为交错挂在腰间嘛,师父,你觉得咋样?”
陈平安笑道:“挺好。”
裴钱一双眼眸笑眯成月牙儿,伸出两根手指,黏在一起,“有师父背着的这把剑的这么一丢丢好,我就很开心了。”
陈平安趴在窗口上,转头笑道:“回头渡船停岸,我们还是老规矩,徒步游历青鸾国,到时候见着了路边竹林,我挑些年份老些的竹子,帮你做两把竹刀竹剑,不嫌弃的话,可以先挂着。”
裴钱大嗓门道:“做得轻巧些,小一些,挂在身上不重。”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望向云海,随口问道:“那么那根行山杖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它是我麾下的头号猛将唉,陪我走了那么远的路,可不舍得随便丢了,我准许它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回头再跟老魏请教一下,应该赏赐它一个什么官身头衔……”
掉了一大兜的酸牙书袋。
只是陈平安却点头赞许,轻声道:“这就对喽。”
(希望那个梦只是梦,陈公子 我劝你善良)
 
48. 第三百七十四章 他乡遇故知
陈平安再给汉子倒了一碗琥珀色的水井仙人酿,摇头道:“酒,可以请你喝,但是东西我不会买。”
汉子犹不死心,“公子难道都不看一眼,东西真假好坏,相信公子可以一看分明,到时候哪怕公子杀价狠了,我都不后悔。”
陈平安还是摇头,“我这人没有偏财运……所以还是算了吧,你找识货且有缘的买家,莫要在我身上浪费光阴了。”
裴钱刚想说话,就给陈平安瞥了一眼,立即闭嘴不言。
汉子喝过了第二碗酒,告罪一声,道谢一声,然后失魂落魄起身离去。
裴钱这才轻声道:“挺可怜的。”
陈平安喝着酒,“可怜是真的,但是东西未必是真的。”
裴钱疑惑道:“没有看过,怎么知道呢,万一是真的呢?反正咱们也不着急赶路唉。”
陈平安耐心解释道:“万一的这个一,若是真落在咱们头上,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那咱们来聊聊最坏的结果。”
裴钱一头雾水,“不就是假的,看走了眼,咱们给那家伙坑了些神仙钱?”
裴钱蓦然双手一拍桌子,心疼道:“这可不能忍!”
陈平安笑道:“这算什么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是给人家设计了仙人跳,不但要被强买强卖,说不定咱们一旦掏得起神仙钱,对方还要得寸进尺,干脆杀人越货。只说这人为人,咱们毕竟不熟,哪怕本性未必有多坏,可一旦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比如欠了一屁股债,欠债的人性子软弱,催债的人心狠手辣,两者加在一起,那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我们这会儿可怜他,那会儿谁来可怜咱们?”
裴钱用心想了想,“咱们人也不少啊,反正咱们有理,三两拳打死他们呗?”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出门在外,如果只靠着拳头讲道理,那杜懋都能遇上我们,我们就不能遇上别人?”
裴钱委屈道:“可咱们是好人啊?杜老贼又不是,恶人被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拔舌头剖心肝、往嘴里灌烧红的铁汁……”
陈平安打断裴钱的胡说八道,“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么些事情?”
裴钱心有余悸道:“上回元宵节在老龙城赏灯,有这么些个被小白说是‘警世育人、震恶扬善’的花灯会,我当时瞪大眼睛看了会儿,觉得跟我关系不大哩,不过书上说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
陈平安看过了灵气淡淡流转的杏树,就打算离开,却发现莲花小人儿从地下钻了出来,站在杏树如一扇大门的中空腹部那边,探头探脑。
很快就从钱堆里钻出又一颗脑袋,跟莲花小人儿对视。
后者爬出那堆钱山,挺直腰杆,双手叉腰,满满的倨傲神色,只是它如何都遮掩不住眼中的好奇和雀跃。
小家伙衣饰华贵且滑稽,身穿一件袖珍可爱的明黄龙袍,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玉笏,还有一把红木鞘挎刀。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袖子,陈平安想了想,摸出一颗雪花钱给裴钱,笑道:“去吧,记得跟这位杏小仙人好好说话,不许冒犯人家。”
裴钱一溜烟跑过去,蹲在“小门口”。
约莫一炷香后,裴钱蹦蹦跳跳满载而归,陈平安哭笑不得,二话不说,一板栗打赏下去。
只是这次莲花小人儿竟是破天荒站在了裴钱这边,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裴钱有些心虚,老老实实转过身,就想要将手中那?g土、以及那株粉嫩小树苗儿,交还给那只杏树精魅,可惜了,她为此还掏出了两颗雪花钱呢,这笔买卖算是赔本喽。
莲花小人儿比较笨,说话都不会,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就比较聪明了,一口宝瓶洲雅言说得比她裴钱还顺溜,小东西跟莲花小人儿叽叽喳喳聊了半天,当时裴钱是没听懂,然后莲花小人儿就用手敲打裴钱的靴子,伸手指向裴钱手里攥着的雪花钱,一来二去,裴钱就开始跟那头杏树小妖讨价还价,顺便还跟它吹了一通牛皮,说自个儿家里,灵气比这里充沛无数,浓稠得跟水似的,随便一口就能喝到饱,最后那个傻头傻脑的小东西,就扭扭捏捏在裴钱身前泥地上,变出了一棵小树苗,说让裴钱带回家乡,找个地儿种下去,一定别亏待它,一定要每天让它喝饱那些跟水一样的灵气,裴钱嘴上答应下来,拍胸脯震天响,可其实已经做好了吃板栗吃到饱的准备。
陈平安了解了事情经过,接过裴钱手中的泥土和树苗,走到树根那边蹲下。
身穿龙袍、悬佩玉笏挎刀的小东西,站在钱堆里,眼神充满了戒备警惕。
一番问答,陈平安才知道真相,原来是它就快要跻身中五境了,但是此地灵气不足,准确说来,是它根本不敢汲取太多灵气,毕竟这边练气士扎堆,是仙家渡口,它能够在这里扎根修行,不过是靠着三个不那么名正言顺的所谓敕封,三国朝廷其实都不太在乎,更何况这座渡口的背后势力,灵气衰减,一直是仙家山头最忌讳的事情,就像杜懋,强行占用整座梧桐小洞天蕴含的灵气,虽说私心更多,是为了飞升别处,但其实一旦飞升成功,按照浩然天下礼圣订立的规矩,桐叶宗就可以功德傍身,学宫书院会庇护那个“宗”字最少千年,不可否认,这也是杜懋想要冒险飞升的一个重要原因,不然只管躲在梧桐洞天便是,左右破得开山水大阵,却注定破不开洞天禁制。
……
陈平安蹲在地上,低头望着那个古杏精魅,笑问道:“就没有跟蜂尾渡这边的仙师打个商量,担任供奉客卿之类的,寻一处五岳,订立山盟契约后,多出一个跑不掉的中五境山大王,他们应该会乐见其成吧?”
小家伙一屁股坐在钱山顶部,满脸愁容,稚声稚气道:“我也想啊,可是那些满身铜臭的家伙信得过我,我可信不过他们,这是一个麻烦的地方,蜂尾渡毗邻青鸾、庆山和云霄三国,渡口几个势力盘根交错,谁也不服谁,为了钱,有事没事就偷偷摸摸把对方脑子打出脑浆来,山盟誓约,你觉得我应该挑选哪国的五岳?我即便傻啦吧唧挑了一家,其余两家还不得恨死我?说不定哪天就偷偷找人劈烂了我的本体,当柴禾烧吧?如今虽然香火惨淡,饱一顿饿三顿的,可好歹死不了,你们练气士不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嗯,还有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
陈平安就当最后一句没听见,对于小家伙的隐忧,则深以为然,作为无依无靠的杏树精魅,想要破境,就需要跟练气士订立山盟,可蜂尾渡位于三境接壤处,并非哪国辖境,所以这还真是个不小的麻烦事。如果蜂尾渡是一家势力独大,倒还好说。
陈平安对此爱莫能助。
小家伙可怜兮兮道:“听那小黑妞说,仙师家住洞天福地一般的地方,汲取灵气如俗人饮水,不妨就帮我一把,带着这棵小树苗回去,一旦成活,也能帮着仙师稳固山水灵气,这对咱们双方,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寻常练气士,不提掉钱眼里的商家,只说那农家和药家,谁不将此事当做天降福缘的好事,这位过路的仙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陈平安将泥土和树苗放在地上,笑道:“是不是还要说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小家伙垂头丧气,挠腮道:“两个小的,好糊弄,你这个大的,江湖经验老道,果然不好骗。”
一旦陈平安在自家山头种下这棵小树苗,后者可以帮着稳固山水灵气一说,不算假,但是极其有限,更多还是不断为祖宗树窃取灵气,所以肯定是得不偿失的赔钱买卖。
关于这些树木精魅的内幕,陈平安当初在桂花岛,因为家乡小镇有老槐树的关系,便与范家供奉老剑修马致闲聊,知道了一些内幕。
陈平安归还了泥土和树苗后,那只杏花精魅还算有点眼力劲儿,也还给了裴钱两颗雪花钱。
莲花小人儿病恹恹的,裴钱也臊眉耷眼的,两个小的,都觉得对不住陈平安。
陈平安将莲花小人儿放在自己肩头,手牵着裴钱,轻声笑道:“你们愧疚什么,应该愧疚的,是它才对。”
杏树底部“大门”内,躺在钱山里头,打着哈欠道:“只好等下一个傻帽儿上钩喽。”
迷迷糊糊睡去,它做了个美梦,竟然梦见了自己在一座不断增长、高耸入云的大山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每一张杏叶都洋溢着金色的灵光,每一根枝条都被金色香火熏陶得精粹无比,它一举成了宝瓶洲唯一的上五境花木精魅……它身上的高枝上,站着两个身影模糊的人在看着云海,一个仰头喝着酒,一个腰间刀剑交错而挂……
小家伙醒过来之后,它乐呵得不行,哪怕只是在梦里头,也够它开心好多年了,只是不为何,一抹脸,自己竟是满脸泪水。
它怔怔躺在钱堆里,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些怅然若失。
 
女鹅
 
49.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君子武备
裴钱一直在偷偷打量两人,这会儿她手持行山杖,腰间交错悬挂着陈平安亲手做的竹刀竹剑,她站在陈平安身边,笑道:“道士哥哥好,刀客叔叔好,我叫裴钱,是我师父的开山大弟子!”
徐远霞爽朗大笑,白白赚了个辈分。
张山峰虽然被剑修本命飞剑刺透了肩头,抹过金疮药后,仍是有些脸色惨白,可是见着了这位自称陈平安大弟子的枯瘦女孩,年轻道士嘴角翘起,跟小姑娘笑着打招呼道:“裴钱你好,多大岁数了?”
裴钱笑眯眯道:“才七岁哩,所以个儿才这么点高。”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裴钱,立即哭丧着脸道:“我其实十一虚岁啦。”
陈平安转过身,蹲下,转头望向徐远霞,“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办?”
徐远霞和张山峰一并蹲下身,大髯汉子摸着胡子沉吟道:“不说那个鬼鬼祟祟的地仙金丹,只说骑黑狐的那拨野修,心性不正,如果咱们就这么放着土牛不管,那就是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先前有句话说得实在,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大风刮来的,送佛送到西吧,暂时让它以这般真身跟在我们身边,等到伤势好转,寻一处能够隐匿身形的地脉,到时候分开不迟。不过这么一来,陈平安你肩上的担子就要重了。”
陈平安笑道:“这才多久没见,就这么见外了?”
徐远霞哈哈大笑道:“客气话又不花我的钱。”
裴钱小鸡啄米,深以为然,客气话马屁话,真不花钱。这位大胡子叔叔,应该算是自己的同道中人。
 
50.第三百七十七章 吃臭豆腐呦
一大一小师徒二人,来到竹屋外边,陈平安开始系上鱼线鱼钩,裴钱依旧有样学样,只是有些细节做得差了,陈平安就会帮她重新捆线打结、系紧鱼钩。
然后带着裴钱去远处湖边掀起石块,在底部寻找一种形若蝼蛄的水生鱼虫。
最后陈平安却没有钓鱼,只是让裴钱独自垂钓,他将长鱼竿收入了郑大风赠送的咫尺物玉佩当中,那里边,既有破旧了却没有丢弃的草鞋,鱼钩鱼线这类不起眼的市井物件,又水井仙人酿这些稍微值钱的酒水,还有那张泛黄的梧桐叶,据说里边装着两套脱胎于太平山、扶乩宗的护山大阵,和一大堆桐叶宗偿还的谷雨钱。
裴钱是个天生耐心不太好的,只是有陈平安陪在身边,加上这么长时间抄书练字,多少也熬出些性子,就安安静静盯着水面的动静,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把一条百来斤的大青鱼硬生生拖拽上岸。
陈平安在思考撼山拳谱的第四式,被命名为天地桩,是个口气极大的拳桩,除了详细介绍了真气运转方式外,这个动静结合的拳桩,姿势实在是古怪了点,三种境界,要求研习撼山拳的后世人,倒立练拳,分别以手掌、拳头和一根手指作为支撑点,然后“行走”。
关于天地此拳桩,书中豪言,顶天立地大丈夫,习我拳法者,要教那天地随我拳而翻转。
难怪光脚老人当初翻阅过撼山拳谱后,说这本拳架平平的秘笈,除了口气大心气高,一无是处。
陈平安轻轻一拍地面,身形飘逸翻转,以一只手掌抵住竹排地面。
裴钱转过头,看到这一幕后,就想要笑。
倒立的陈平安当下空闲那只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裴钱专心钓鱼。
裴钱老老实实转过头,陈平安变掌为拳,以拳头“立地”,再以仅仅一根手指撑起,身形微微拔高,以撼山拳此桩的真气运转,从头到尾,并无难处。
陈平安闭上眼睛,除了一根手指撑地之外,另外那只手双指并拢在身前,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最后那道十二、十三停之间的瓶颈,将破未破,陈平安原本并不着急,只是在老龙城灰尘药铺教的裴钱十八停,离开蜂尾渡后没多久,裴钱就用只挣了三两颗铜钱的口气,小小雀跃,又没觉得有多了不起,跟陈平安说她已经可以自由运转到十二停了,这让陈平安有些无奈,只得继续叮嘱裴钱戒骄戒躁,脚踏实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着急,或者说是忧心。
若是裴钱以惊人的速度武道攀登,总有一天,她这位玩笑性质的开山大弟子,会与师父陈平安并肩而行,再往后,就会愈行愈远,她会独自登高,俯瞰人间。
弟子不必不如师,这是陈平安对郑大风亲口所说,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文圣老爷劝学篇里的经典论点,陈平安并非在意裴钱的武道比自己走的更远更高,陈平安却要担心自己是裴钱的传道人和护道人,若是裴钱将来有一天大道走歪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像是当初丢出那把蛇胆石的蛟龙沟年幼蛟龙,淡然说出一句“若是孽缘,一剑斩之”?他陈平安做得到吗?退一步说,即便有此冷硬心性,可那时候裴钱武学之高,说不定让他陈平安难以望其项背,又如何能够了断?
在藕花福地,在东海老道人的带领下,走过千山万水,曾经以旁观者看过了一场庙堂上的君子朋党,八十年间,是如何从忧国忧民、经济百姓,一步步到风气转浊,风骨腐蚀,人人以君子标榜,既已是君子,何来瑕疵?只要一人在朝堂落难贬谪,全然不问是非,庙堂上义愤填膺,怒斥政敌,人人安慰那位“良朋挚友”,为他折柳送行,为他举杯饮酒慰风尘,为他感慨人心不古、豺狼当道,江湖之远的那士林文坛,专门会有弟子门生引领风向、给政敌编撰种种或香艳不堪、或捕风捉影的野史。
陈平安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心思,便要杜绝这种最糟糕的局面。
若是连身边最近的裴钱都没办法教好,陈平安凭什么敢说自己将来的那座门派,在千百年后,不是第二座桐叶宗?自己不是第二个杜懋?
读书知礼,习武强身。
这是陈平安对裴钱的初衷。
一般情况,这就像是在用两条腿走路,四平八稳,并无问题,可关键是裴钱习武天赋太高,武运太高,总有一天,只要她觉得书上道理只是应付陈平安的苦差事而已,一旦她有天觉得与人讲道理,实在太烦且无趣,她会觉得我有拳法,腰有刀剑错,处处顺本心顺己意,不讲慎独,不懂得克己复礼,陈平安之前为了能够让世间多出一头与人为善的金丹大妖,花费了五十颗小暑钱也不皱眉头,那么将来他亲手造就了一位只讲立场利益、莫与我谈对错是非的九境武夫甚至是十境武夫,陈平安别说是五十颗小暑钱,恐怕五十、五百颗谷雨钱也无补于事。
陈平安以倒立姿态,闭眼沉思,翻来覆去,都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答案。
难道真要因为未来的那个“万一”,就亲手打断裴钱如今的武道之路?
先前在山坳内,面对包藏祸心却终究尚未造就惨剧的山泽野修,陈平安说“难在最坏的结果没有出现,所以道理还能再讲”,不然陈平安何须那般迂回,各凭本事厮杀便是。
这是陈平安在边陲客栈一役提出“扪心自问”后,经过老龙城一役,通过女冠黄庭了解了桐叶宗山门的后续变故,陈平安做出的一些改变,因为陈平安觉得应该小退一步,因地而异因人而异,多在这“一小步”上做学问,多琢磨些,不然世人处处以“问心无愧”作为借口,是非混肴犹然多。
正愤懑鱼儿如何如此不赏脸的裴钱,突然摸着微微疼的脸颊,却发现隋右边朝她使眼色,裴钱顺着隋右边的视线,看到了不远处的陈平安,眉头紧皱,与平时不太一样。
隋右边收起以水珠轻弹裴钱脸颊的手指,继续举目远望。
裴钱轻轻放下了鱼竿,蹑手蹑脚来到陈平安旁边,蹲在那儿,凝视着师父的眉头。
难道是师父后知后觉,这会儿才开始心疼那五十颗小暑钱打了水漂?
陈平安睁开眼,看着那张经常风吹日晒尚未变白的黑炭脸庞,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想了想,“师父,有愁心的事?给我说说呗。”
陈平安手腕微微用力,身形颠倒,变回正常站姿,然后盘腿坐下,有些犹豫不决。
事情太远,道理太大。
如今裴钱会不会年纪太小了些?自己的言语和情绪,会不会像是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肩头?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小炼药酒,山水相逢的清风轻轻拂面,这让陈平安的心境略微轻松些。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陈平安喝过了酒,笑眯起了眼,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是不是有那么点读书人的意思了?
他转过头,笑道:“与你有关,想不想听?”
裴钱咽了口唾沫,立即开始反省自己这一路上,做了哪些顽劣事情,大概已经知道不是一两个板栗砸在脑袋上的小事,于是苦着脸道:“能不能不听?等我岁数大一些,再记事些,师父再说与我听吧?”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涉及什么好事坏事,就是我的一些心里话,不用担心吃板栗揪耳朵。”
没了负担的裴钱立即端正坐好,正对着侧身而坐的陈平安,她眼眸含笑,扶好腰间那两把竹制的刀剑错,装模作样道:“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陈平安笑着也稍微转身而坐,两人相对而坐,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的刀法剑术,还有拳法,都比师父厉害了,然后碰到一件事情,师父说对,你觉得是错,怎么办?”
裴钱毫不犹豫道:“听师父的呗,还能咋的。”
陈平安微笑道:“再用心想一想。”
裴钱开始挠头,愁眉苦脸道:“可我就是觉得师父说对的,就是对的啊,说错的,就是错的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
裴钱就只好继续瞎琢磨,胡思乱想,神游万里,反正师父好像也不着急。
裴钱突然笑问道:“要是将来有一天,我比师父还厉害,那得是多厉害?”
陈平安说道:“比如黄庭嘴里的杜老贼,桐叶宗的杜懋,飞升境修为。”
陈平安笑着补充道:“我们暂时只说修为,不谈善恶。”
裴钱张大嘴巴,惊叹道:“乖乖,这么厉害的话,家里肯定有金山银山吧,数钱数的过来吗?数钱太累,可不数清楚的话,就会害怕被人偷走几颗啊,唉,有钱人的烦恼,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呢……”
陈平安看着越来越揪心的黝黑小女孩,哑然失笑,身体前倾,轻轻拍了拍裴钱的脑袋,“我家乡有位兵家圣人,打铁铸剑的阮师傅,回头来看,有一点他做得真是很好,就是关于收徒一事,阮师傅不会只看资质,而要看是否同道中人,是否能够大道同行,而不是找一些天赋极好却心性不合的弟子,或是找一些只会师父与人起了冲突,就奋然挺身、只管打打杀杀的徒弟。”
裴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陈平安继续道:“回到最早的那个问题,如果你跟师父起了争执,应该怎么做呢?不是一味觉得师父全对,师父不是圣人,也会犯错。我们应该像今天这样,你我对坐,然后将各自的对错和道理说清楚了,听那个有道理的人。我陈平安不会以你裴钱师父的身份,压你的道理,你裴钱那时候如果很厉害了,可以随手一拳打死我,也不可以凭借修为之高,随心所欲,不管我陈平安与你说的道理。”
裴钱泪水莹莹。
其实听不太懂,可她总觉得这是件很伤心的事情。
尤其是当裴钱听到陈平安说那句“随手一拳打死我”,裴钱都快要伤心死了。
裴钱委屈得转过身而坐,偷偷流眼泪,不去看这个胡说八道的陈平安。
陈平安坐回原位,面向湖水,春风吹皱起涟漪,伸出手掌,一次次拔高,“道理其实分高低的,就像我之前在山巅花圈子,也分大小。师父曾经在一个叫彩衣国的地方,一座破庙里头遇到的一头小狐魅,喜欢读才子佳人,捣乱吓唬人,从不真正害人,反而会帮着遮蔽风雨。这次我们又遇见了那头宁死不翻背的黄色土牛。那么这是不是说,妖族攻打剑气长城,我们可以跳过那些剑尖千万年向南的剑修之壮烈牺牲,去怜悯、去质问剑修为何如此残忍,难道妖族之中就不曾有良善之辈?”
裴钱还背对着陈平安,抽着鼻子哽咽道:“这个我知道,这些人不分对错先后,不分道理大小。”
陈平安一下子一手画了个最大的圈,一手手掌高过头顶,“但是文圣老爷,还有传闻帮助人族铸造大鼎、绘制搜山图的白老爷,我觉得他们才有资格讲一讲‘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差得远呢,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自囚功德林,会被关押雄镇楼内?是不是因为这样,我们就觉得讲理无用了?天地间就真没有善恶之报了?”
裴钱转过身,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低头道:“可是有些坏人,就是过得比好人还要好啊。”
陈平安笑道:“所以在南苑国京城,心相寺的老和尚,就说了,这个世界亏永远欠着好人。”
裴钱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陈平安没有喝那养剑葫里的小炼药酒,而是从咫尺物中掏出了一壶桂花酿,打开后,抿了一口酒,微笑道:“大概在书上等着咱们去找吧。”
远处山林中,黄色土牛匍匐在地,若有所思。
隋右边虽然脸色淡漠,实则一直竖耳聆听。
裴钱擦了擦眼泪,笑道:“师父,上次离开蜂尾渡没多久,煮饭那会儿,你家乡那支乡谣曲儿怎么哼来着,怎么没词呢?再哼哼呗,我很想学。”
陈平安笑道:“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教我的,可以随便瞎编内容,在家乡那边,可以用来调侃骂人,用来劳作时放松,也可以用来……佐酒。”
陈平安喝了一口桂花酿,开始小声哼唱起来,笑着伸手指向了裴钱,“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哎呦。
是说她裴钱呢。
裴钱高兴坏了,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陈平安会心一笑,“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裴钱附和,“吃臭豆腐喽!”
陈平安又喝过酒,随手指向了别处,不凑巧,刚好是隋右边那边,也无所谓了,“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裴钱使劲点头,“吃不着臭豆腐真可怜呦!”
陈平安眯眼而笑,手指指向高处,轻轻哼唱道:“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裴钱捧着肚子大笑,“吃臭豆腐呦,臭豆腐香呦!”
竹屋那边,张山峰和徐远霞相视一笑。
朱敛闭眼而笑,摇头晃脑。
卢白象轻轻拍打着膝盖。
隋右边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捂嘴而笑,笑眯起了眼。
魏羡托着腮帮,歪着脑袋,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竹屋门口,望着黑炭小丫头的背影。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在青山绿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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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2-18 11:55:48  更:2022-02-18 12: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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