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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飞扬(完)BY 几多次枉痴心[第3页]

作者:竹影摇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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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儿,你等等我!”
白玉堂带着三名手下策马飞奔,身后又一匹马奔来,是龙升会江宁的贴身保镖,立刻明白了江宁的良苦用心。
一行五人奔出山野,换了龙升会的汽车,白玉堂开车直扑陆军医院。
夜色沉沉中的长春宽城机场迎来了一架满洲航空株式会社的客机。驻防在此的关东军飞行队第12轰炸大队剑拔弩张地守卫着机场安全。因为最近长春治安混乱,往来安检尤为严格。
军部里,智化看看表,抬头望着青木贤二:“白锦堂这个人,您一定要杀?”
青木点头,动作机械如同塑像。那个笑起来灿烂得像跃出海面的朝阳的年轻的白锦堂在记忆里浮出,勾起青春散场后的无奈惆怅。
智化知趣地闭上嘴,以为面对的只能是青木的沉默,却意外地听到低沉的声音,在这漆黑的夜里,居然令人产生一种柔和的错觉:
“虽然有若干年相交之情,毕竟已经是战前的过往。偌大一个上海,各方各面却都没了他立足之地,只能应邀前来满洲避难。商场战场他都已经完败,不如,成全了他的骄傲。”
智化在灯影里一声不响地低下头,任凭青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一点点散去。他知道这话并不是说给他听,更多的未必不是青木在自己说服自己。
静了几秒钟后,却听见青木开口发问:“东条君还有什么犹豫么?”
“白锦堂的存在确实是隐患。”智化谨慎地回答,“调换血清的事既然已经查清是他有意为之,白玉堂来到长春也必然是他授意。他若和白玉堂走到一起,难免再生事端。但是白氏公司根深势大,恐怕他还会留着后手。”
“若是这样,就更非铲除不可。一了百了,再无后患。”青木深吸口气,不再说话。目光穿过黑暗投向机场方向,仿佛在期待,又仿佛带着浅淡的悲哀。
宽城机场里,一个身穿地勤工作服的日本人在黑暗中登上楼顶,打开微型电台,架起望远镜。
机场门外的马路上的一台黑色轿车里,日本特工的电台接收到机场里传来的消息:“准备狙击。”
正对客机的航站楼顶上无声架起M1903A4狙击步枪,瞄准镜调准焦距,跟随着客机。
机场跑道上引擎隆隆轰鸣,满航客机停止滑行,舱门打开,乘客开始沿舷梯下机,陆续从瞄准镜视野里经过。距离隔断了声音,瞄准镜里像放映着一幕无声电影,只等那个重要人物出场,胶片就会被轰然截断。
身材高大的白锦堂出现在舱口,意气风发地扶了扶帽沿,迈步向下走。接待人员已经等了半天,迎上前去寒暄。
瞄准镜继续下移,跟着白锦堂移到舷梯中部,机场的灯光照耀下,后有拎箱的白家随从,前有接待的日籍人员,中间那一身灿白尤为显眼。
十字中线精准地咬住了白锦堂的太阳穴。
开枪。
一蓬血雾砰地一声炸开,白锦堂整个身体被轰得从扶拦上翻倒下去,周围人毛发直竖的惊叫声撕裂了夜空。镁光灯不断闪烁,乘客中有记者开始拍照。
楼顶上,望远镜后日本特工的眼睛惊讶地瞪圆,反应过来以后迅速发报:“目标已死,迅速撤离。”
正路过机场的白玉堂在车里听到枪响,眼中疑虑一现,终归还是双手握紧方向盘,加大油门向医院开去。
机场里,守卫的日军迅速包围了航站楼,全副武装的士兵冲上楼顶,却只找到一把被毁的步枪,一阵围猎之后,狙击者越过栏杆,摔死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飞行大队的机场守卫人员封锁了周边,不允许任何人离开,尽管如此,现场还是混乱非常。一片惶怖中,一名机场工作人员闪进卫生间,穿上便装,拎起事先藏好的简易旅行包,混进乘客人群。
他长得并不高大,甚至可以说是文静,在人群里不引人注目。如果不知道他的实际身份,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党务调查科的重要人物,来东北执行任务的另一条平行于展昭的暗线赵珏。
赵珏接到中统上海站的急报,在白锦堂所乘航班的两个半小时飞行期间火速组织起宽城机场狙击,虽然牺牲了一名同事,至少完成了铲除白锦堂的任务。现在他身上证件齐全,没有任何能够引起怀疑的东西,只要和其他乘客在一起接受日本军方的盘查后,就能安全离开,继续去处理展昭和白家的货物。
夜愈深,风愈冷。
 
长春军部里,青木怒视着面前的日本军官上原。
“原计划等白锦堂出了机场在街上狙杀,而后严令地方追查,以剿异己。现在,在荷枪实弹的皇军飞行大队眼皮底下,白锦堂被公然打死,这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你们,是不是觉得内阁对军部能力的质疑还不够?”
智化站在青木身后的阴影里,安静地看着上原僵硬的站姿。
“属下知道!属下一定严查!”
电话铃陡然尖厉地响起,像是不祥的召唤。青木余怒未息地拿起电话,表情立刻变得比上原的腰背还要僵硬。几乎是艰难地转向智化,薄唇掀动一下,才发出声音:“东条君,陆军医院,出事了。”
智化嘴角抽搐一下,立正:“属下,立刻准备去陆军医院!”
“那个破坏了血清的日向昭,是你介绍去的?”
“是。”智化低头,“属下愿自裁谢罪!”
青木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说道:“以后再说。你去处理这事。”
白玉堂刚刚在医院的街边停稳车,就听到一阵尖利的警报声,满载宪兵军警的卡车接续开来,附近的街道都被戒严。
身边龙升会的兄弟递上一套化装用具,低声对白玉堂说道:“少爷,日本人很可能过来盘查这辆车。您多少掩饰掩饰。”白玉堂扫了一眼,双手扣着方向盘,死死盯着医院的大门,额前血管暴起,眼神变得阴郁而凶狠。
还是来晚了!
猫儿!
陆军医院的重犯拘管室里非常干净,雪白的墙,雪白的棚顶。展昭被捆绑在靠墙的椅子上,灯光明晃晃地照着白衣上透出的深浅血渍。
另一边锁着真正的中村医生,颤抖得不成样子。
一阵军用皮靴的声音传来,东条智化出现在门口,军装上的铜扣闪着阴森的亮光,眼神锐利地盯住展昭的脸。
回应他的是乌沉沉的瞳仁里平静的目光。
中村医生声嘶力竭地叫喊:“东条参谋长!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医生,我以前从不认识他!钥匙和我没关系!”
智化用眼神示意,随从过去一拳捣去,中村医生缩成一团,不再出声。
智化向桌边走去,坐下,随行的记录员捧着纸笔跟到身后。青木派来的四个随从都身材粗壮,在门边一字排开,虎视眈眈。
“日向君,你做出这样的事,令人心寒。”智化面无表情。
对面清澈黑眸漫起不屑:“和你,我无话可说。”
“谁指使你潜入医院?”
“没有人能够指使我。”展昭冷笑,“我要见青木贤二,不是你。”
智化俊秀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压抑着被欺骗和蔑视的愤怒,耐心说道:
“你从何途径知道目标在医院,你做的这些事,谁在指使,谁在接应配合,目的何在?我不想看到昔日的好友变成叛徒,如果你悔过自新,我可以保证你在被处决前不会受苦。请你考虑五分钟。”
回应他的只有冰冷到决绝的笑意。
智化沉默地坐了十分钟,站起身来,齿缝里欠出三个字:“电刑室。”
 
智化留下两个随从在医院里看着展昭,自己带着其余人回了军部。
电刑室旁的急救间里,白玉堂站在离展昭最远的角落,心如雷噬。展昭这样的状态,要带他走分明不可能成功。这样重要的犯人虽然不会被轻易处决,但猫儿经受酷刑后的身体,在这样一个魔窟还能撑多久?
心中正在盘算,忽然听到军医叫他来推床,白玉堂走过去,双手握住把手,尽量不让眼睛泄露情绪,把昏迷的展昭平稳地推进一间宽敞些的重犯病房。
医院里发生的事,智化已经命令严守秘密,众人都自觉地缄口不语。都知道医院外部监守严密,飞鸟难入,这个推床的护工活动作利索,日语地道,活又干得不错,军部的人以为他是医院的人,医院的人却以为他是军部的人,一时间反倒没人多问。
犯人的生命体征平稳以后,军部的人吩咐白玉堂留下护理,就陆续离开了病房。
白玉堂迅速检查病房各个角落,没有发现窃听装置,放了一半心,把窗帘拉严,把灯光调到不刺眼,回身来到床边。
展昭仍然昏睡着,被手铐固定在床沿上的手露在盖着的被单外,偶有不由自主的微颤。白玉堂轻轻揭开被单,目光落在赤裸的肌肤上,那里已经又渗出一层冰冷的汗珠,蜇着鲜润张开的伤痕,擦得目光发痛。肩头枪伤缝线尽断,电弧穿出焦糊的黑印,白玉堂稍加触碰,展昭肩膀立刻被疼痛的本能逼得一震,是电流的余威仍在神经中流窜。
他已经禁受不起外界任何轻微的刺激了,如果再有人对他用刑……白玉堂不敢想。
定了定神,拿起温热的纱布,轻轻搌去展昭身上的冷汗,换了新的凉毛巾覆在额前,在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唤道:“猫儿……”
展昭胸膛忽然一阵起伏,双眉纠结着,像是沉在噩梦深处,挣扎着想要醒来。铐环中的手虽然无力,手指却尽力张开,好像要握住什么,又找不到目标。
白玉堂一把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轻声叫道:“猫儿,你醒醒,我是白玉堂啊!”
掌心的那只手却猛然一动,似乎要抽出,又似乎仍然在白玉堂的掌中寻找着什么,食指痉挛得尤为严重。白玉堂皱眉,展昭并没有清醒过来,只是潜意识中还牢牢记得身处敌境,他在找的不是能让他得到抚慰的手,而是能够让他战斗的枪!
白玉堂用力抓住展昭的手,仿佛要把两人的体温和血脉融合到一起,然而展昭抽搐的手指一直是冰凉的,颤抖的寒冷顺着手指掌纹传来,激得白玉堂心脏酸疼。
猫儿,你究竟受过怎样严酷无情的训练,才能够孤独得如此强大,只余本能的时候也能够坚守内心?你是不是除了自己,再也不愿依靠任何人?
说是要并肩战斗,可你这次行动根本不想等我,根本不打算要我配合!
你这只死猫就知道把一切都自己扛!
白玉堂热血激上心房,猛然俯下身来,强抑着冲动,双臂尽量温柔地把重伤的展昭抱住,在他耳边切齿自语道:“猫儿,你记着,我会证明白玉堂是个值得你信的人!”
最后检查了一遍周围的医用仪器是否工作正常,端起床边的水盆,开门去了水房,趁着无人,转身出来急步来到拐角杂物间,弯腰进去几下换上衣服,掏出绑在里面晕乎乎的护工嘴里的抹布,解开绳子,低声用日语说道:“去照顾日向昭,他有半点差错我要你命。”
护工张开嘴大口喘着气,弄不清楚这位杀气腾腾的阎王太君是什么的干活,正拼命对太君点头时,对方已经大步下楼,不见踪影。
 
陆军医院大门前的街边缩着一个在寒风中打盹的乞丐,刚迷迷糊糊伸了下腿,就被从医院出来的一个小个子伪军狠狠踢醒:
“TM死要饭的挡老子的路!”
乞丐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伪军还不解恨,正抽着的烟头呸的一声吐到他身上。乞丐呜噜着连声道歉,伪军骂骂咧咧地离开。
乞丐哆哆嗦嗦地把伪军吐来的烟头摸在手里,发黑的手指抠出烟丝,珍惜地收进破烂的棉袄口袋,连烟纸也舍不得丢掉,凑到脸前闻着。
皱巴巴的眼皮下贪婪打量烟纸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罕有的雪亮,远远超出一个乞丐的眼神。
把烟纸吞进嘴里嚼掉,乞丐慢慢站起身,顺着墙根蹒跚地向裕丰商行的方向走了。
裕丰商行里,化装成外地来谈生意的商人的赵珏盯着发报的助手,满眼的阴霾。
“给庞处长发报,襄阳狙击白锦堂成功,御猫在陆军医院销毁目标货物后被捕。请示,是否按原来的命令处决御猫。”
几乎是立刻就接到了庞吉的回电:“火速处决。”
赵珏眼神变得更加黯淡:“御猫并未背叛党国,功罪相抵,请处长斟酌。”
庞吉回电:“血肉之躯,酷刑下难料节操。大局为重,立即灭口。”
墨黑的天宇一层层透出深蓝,夜色渐尽,晨光准时降临大地,不管人间悲喜。
太阳还未曾升起,铺天盖地的号外就充斥了大街小巷。上海的商业巨子白锦堂在宽城机场饮弹身亡的照片占据了头版,大半个头颅轰碎,惨不忍视。满洲治安方作出沉痛反省,宣布一定严查匪患,以安民心,甚至还登载了青木代表军方的发言。
龙升会赌场后的密室里,白玉堂抓着报纸,目光烧灼着事件发生的时间。心脏被无形的利指狠狠掐拧,痛得几乎辨不出方向。
白锦堂在舷梯上被一枪爆头时,他分明亲耳听到枪响,却擦肩而过。
展昭在电刑室里被非人折磨时,他分明只有一墙之隔,却咫尺天涯!
风流天下的白泽琰行事稳准狠辣的名头,似乎变成空荡荡的嘲讽,掐在指尖的报纸纤维上渐渐洇出点点宣红。
用疼痛让自己冷静,白玉堂的眼神集中在报纸登载的一张张不同角度的照片上,目光从愤怒的火炽渐渐冷却成法医式的审视,锋利得似能剖肌拆骨。
我白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死的。不管是大哥,还是猫儿!
 
白玉堂粲然笑眼掠过一个个枪口,丝毫不以为然地向椅背上一靠,颀长手指拿起桌上的玻璃高脚杯,两个叠在一起,缓缓地推到青木面前,笑道:
“青木先生,夜长无聊,变个戏法解闷。”
说着,一手虚作枪势,指向杯口,停顿到屋里的人都看清楚他的动作以后,食指轻轻一勾。
在场的人只听得哗啷一声,反应过来时,都惊得目瞪口呆。
一颗如假包换的子弹击碎叠在上面的高脚杯,贴着青木肩头射进墙壁,打起一股尘烟!
这自然不是戏法。
桌上玻璃碎片四溅,折射出寒白的冷光。但并不仅仅是高脚杯的残骸,更多的是被击碎的窗户玻璃。
人人都暗中庆幸刚刚没对白玉堂动手。白玉堂定然是在附近楼上布置好了枪手,他身上虽没有武器,但在变幻的霓虹中,沉沉的夜幕里,不知有多少个黑洞洞的狙击枪口,正在瞄准镜中等待白玉堂的操控!
这场谈判如果破裂,至少也能以命换命,把满洲关东军部司令兼日本驻新京大使青木贤二立毙当场!
无论如何,输家都不会是白玉堂。
白玉堂再次举手对准包间里的一个侍者,对方立刻脸色青白,又移向另一个,效果也颇佳。白玉堂哈哈一笑放下手来,对青木说道:“青木先生,果然相互尊重是要有前提的。现在,您可愿意认真考虑白某的提议?”
“现在一时拿不出白公子要的这么多军火,可否折合银元?”青木强压心绪问道。
“我也可以一颗子弹不要。”白玉堂收起笑容,神情凛然,“若关东军一周之内撤出东北,我立刻放人。”
国都饭店其他包间里酒香飘散,笑语盈然。
升平景象下的暗流潜涌,却是无人看见。
 
黎明时分,白玉堂大摇大摆走出国都饭店,干净利落地甩掉跟踪的暗哨,匆匆回到龙升会赌场。
赌场后的密室里,慈济医院院长正在等他。虽然名为绑票,白玉堂只是把人软禁起来,并没有丝毫慢待。
“白五侠可曾拿我换回你的爱人?”英国老人高隆眉弓下的蓝眼晴闪着微笑的光。
白玉堂坐下,双手拢在一起,双眼露出鹰隼捕猎前的神情。
“爵士,我知道青木没办法答应这些条件,所以我需要英国驻华大使联系日本外务省,直接给关东军施压,让他们难上加难。现在提出要人,反倒会把青木的注意力引到他身上。”
“我办得到。”老人望着白玉堂,像是看着自家的晚辈,“与金华白家相识快三十年,和你见面虽然不多,可你做事的方式,倒是和雪秋如出一辙。”
看了白玉堂一会,又接着说道:“你这样做是以大局为重,并不是为一己私情,不过我倒真想看看,让你决定这样铤而走险的女孩,是怎样的优秀美丽。”
白玉堂没有回答,嘴角露出一线阳光般的笑影,向老人点头致意,起身告辞。
深蓝的晨空里,遥远的启明星闪着钻石般的光辉。城市还未醒来,四周一片静寂。白玉堂站在院中间深深呼吸,周遭寒冷清新的空气纠起旧伤隐痛。心中对展昭的那份惦念,在这无边的宁静中分外明晰。
猫儿,三天,至多三天,你一定要坚持住。
 
白玉堂!你到底要什么?青木失去了耐心,可是还得等着白玉堂提出要求。
时而电波时而捎信,时而城内时而城外,神出鬼没的白玉堂,终于气定神闲地抛出一句:“白家那批血清,当初签的是货到付款,人死帐不能烂。听说货被毁了?谁毁的,把那人给我押来抵现,你这一万块大洋,爷就不要了!”
日理万机的青木已经被逼命的内阁和难缠到不可理喻的白土匪逼得焦头烂额,真心愿意打发这瘟神了事。何况这个日向昭的具体犯罪事实绝对不能公开,引渡回去也不过是毁坏军用物资数额巨大,秘密处死。
成交!
 
正式见面时间定在午夜,地点应白玉堂的要求分了两个,交军火的是茉花山,换人质的是长春城外双阳北山灵岩阁,都是陷空帮的地盘。
智化在外公干,心里一直莫名不安。上线突然之间和自己断了联系,这几天他密切关注筛选发到军部的电文,也没有寻找到上线出事的蛛丝马迹。
青木在办公室里望着夕阳,眼角挂上了从未有过的凶狠。电讯科刚刚收到上海的一级绝密急电,智化没在,就直接递到了青木面前。
中统上海站高级特工邓车落网。
面对着办完公事匆匆赶回军部的智化,青木脸上竟然现出久违的平和。
“跟我去趟医院吧。”
一行人在暮色沉沉里匆匆来到陆军医院,日向昭已经在那里昏睡了两天。
“他怎么样?”青木向军医问道。
“情况还算稳定。虽然慈济医院院长被绑架,但是他离开医院之前已经把治疗方案布置给了副院长。和我们设计的配合起来,恢复的效果不错。”
“能不能让他快点醒?”青木不耐地打断军医。
军医面带难色,踌躇不语。
“能不能?”
“……能。但是他上次受刑过重,现在强行给药催醒,伤害太大……”
“让他立刻醒过来!
 
展昭在无边的黑暗里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遥不可及的某点扩散开一层似有若无的微光,无比吃力地聚成灰蒙蒙的一片。
与此同时,周身流窜的痛楚也开始尖锐浮现,像沼泽上积存的雾气消散以后,露出再无遮挡的峥狞巉岩。
眼睫颤动着,终于费力张开,白炽灯明晃晃悬在头顶,刺得他又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头很疼,仿佛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无数方向混乱的细针,随着脉搏的频率,一下下冲击得颅内激灵灵跳痛,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痛楚。
听到有日语低低地说:“青木将军,是不是给他注射支止痛针……”
“不需要。”一个冷漠的声音说道,“减轻他的痛苦,只会让他有精力和我们继续周旋。”
有惨哼持续在耳畔,听得出近在咫尺的囚犯已经力竭,喉咙里翕动着带血的泡沫,疼得失去人声。
原来这里是刑讯室。
我已经昏迷多久了?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展昭努力回想,脑中仍是一片空白。与外界隔绝的压抑漫过头顶,唯一真实的是脚下的暗流汹涌,说错一字便万劫不复。
看不到外面,看不到明天。
依稀记起电刑停止后自己有一阵似乎清醒些,觉得白玉堂在身边,来自那人的温暖,令自己觉得必须更加坚强。
转过念来,立刻自嘲——这叫做清醒?大概是昏迷得太深产生了谵妄。
忍住强烈的头痛努力张开眼晴,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后,不出所料看到了一张阴郁的脸。
低眉看看禁锢着自己手脚的拘束椅,慢慢曲伸一下麻木的手指,微微苦笑,青木贤二还真是个谨慎的人。
抬起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青木先生?终于见到你了。”
青木贤二指一指展昭左侧悬吊在墙壁边赤裸的人形,说道:“让他看一眼。”
站在旁边的宪兵立刻过来把那张死白的脸扭向展昭,正是胸牌和衣物被展昭拿走的中村广治。
“你还能看得清他么?”青木问中村。
“……他是日向昭……”
“他怎样和你勾结,刺探机密?”
“……钥匙是我给他的……”中村呛出一口血沫,“别的我真的不知道……”
青木冷笑道:日向昭,你的同伙中村广治已经招供,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展昭干净的瞳仁里浮现出冷光:“屈打成招。我根本不认识他。”
青木向展昭走过来,俯下身低声说道:“屈打成招,也还是得招。如果你拒绝,也会像他一样,扒光衣服吊在大梁上,脚尖着地,背脊抵墙。被粗厚的皮手套慢慢用力重按肋骨,摩擦挤压内脏,直到肝脾破裂,挤干肺里最后一口气。”
青木见展昭不语,又继续阴鸷地说道:“对付你经受电刑以后的敏感神经,可能并不需要他那么长时间。你在现场被抓,证据确凿,何必硬扛着不招,自讨苦吃?”
“我要见你,并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展昭抬眼直视着青木,“我仅仅代表自己来到东北,希望唤醒日本军人的良知。间岛日本辎重队伊田助南为拒绝参战而自杀,也是想用生命告知众人,不要让国家被嗜血的军人内阁带向绝路。战争给两国带来的灾难有目共睹,倘若日本战败,替代狂热的军人承担国家命运的,将会是备受战乱之苦的伤残病弱,孤儿寡母!石井见不得人的罪恶勾当。一旦暴露在世人眼中,民族所遭受的除了战争的创伤,还会有整个世界的鄙夷与痛恨!”
话说得多了,一阵头痛冲上顶心,不得不疲倦地闭上眼睛。
“二十二年前,以大逆罪被天皇处死的日共创始人幸德秋水是你什么人?”青木森然问道。
眼前的日向昭听到幸德秋水的名字,睁开双眼,瞳中现出端庄的敬意。
“是家父日向松平的老师。”
 
无法呼吸的剧痛瞬间没顶,视野中充斥着一片片晃眼的血红。
厚硬的皮手套上满布着钝头铁钉。毒辣地与毫无保护的肌骨咬在一起,如同巨磨,要活活碾碎血肉和灵魂。
漫长,堪比炼狱。
智化的手在衣袋里无声地握紧,掌心是一支小小的注射器,里面是足以迅速致死的麻醉剂。
自从得知日向昭被捕,他就一直随身带着,好像带着一把钥匙,解脱他,或解脱自己。无论是展昭还是自己,万一意志不坚,将对己方阵营造成巨大伤害。然而令他惊讶和敬佩的是展昭竟然有这样坚强的意志,这使他心中生出期望——只要展昭能熬到引渡令下发,就等于是开辟了一条生路。
然而现在这期望已经化为泡影。展昭完全暴露再难逃出生天,忍受这样的残酷折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够了……够了……
眼看展昭的头颈晕眩地仰到肩后,智化看看手表,止住行刑的宪兵:
“换烙铁。一种方法用久了会麻木。”
命令他们退到一旁,自己来到展昭面前。
松刑以后,空气终于涌入窒闷的肺部,带着难以忍受的压痛和血液的气息。展昭喘息着睁开双眼,反吊的手臂因为痛楚而绷到颤抖,肋下的伤口再次迸裂,被钝钉搅烂,鲜血蜿蜒。
旁边已经烧起火盆,烙铁炽红的气味缠绕过来,隐隐的铁腥。
“日向君,请你,再想一想。”智化例行公事的声音非常机械,背对着日本宪兵,灵翘的眼角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不忍,随即变成斩钉截铁的决绝。
酷刑间歇中的身体极其疲弱,疼痛冲得双眼连看人也不复清晰,然而展昭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智化的神情。
他明白,智化作为一个已经被怀疑的特工,当务之急是自保而非怜悯他人。一旦遇到威胁他安全的对象,尽快灭口是铁律,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在酷刑之下横心不舍忠诚!
忍住胸中潮涌般随着呼吸起伏的闷痛,努力汇拢目光,平静地迎向智化的眼睛。
我,是有些累了。
心里忽然感觉一阵轻松,视野里阵阵泛起的雪点,仿佛变成晴空中的晃眼日色,像那人的笑容,美好到来不及悲伤。
玉堂,展某一生磊落,却不敢说是问心无愧。
我对得起家国,却对不起你。
 
突然,一丝危险的气息触动了展昭敏感的本能,这屋子里,有什么地方和刚才不一样!展昭猛地用眼神拦住智化,抓住短暂的瞬间,尽可能仔细地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中村广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押走,智化身后有两个戴皮手套的宪兵,桌边除了记录员以外有两个,门口还站着两个,身材不高,但都很健壮。这些人,展昭刚才都看到了。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人,离智化很近。
这个宪兵的制服虽然已经束紧,还是稍显宽大,如果不仔细察看,很难发现。低压的帽檐阴影半遮着眼睛,过滤掉唇上的一抹仁丹胡,那张脸的轮廓——分明是赵珏!
展昭刚玉般的双瞳渐渐如寒流封江,朔风袭过,万顷冰清。
智化注意到了展昭的表情变化,猛回头看时,身后两个戴手套的宪兵已经僵硬倒下。
赵珏旋身再次出手,两个把门的宪兵应声倒地,飞刀没入咽喉。
记录员刚要出声叫喊,赵珏欺身而至,单肘把他的颈椎锤碎在桌角上。
智化拔出随身的日本军刀,寒光一闪斩断吊着展昭的绳索,赵珏已经到了面前,拔出一柄三八军刺,直取智化颈窝。
门被在里面反锁,狭小的刑讯室里,赵珏和智化无声地近身搏命。智化的军刀反倒落了下风,连续被赵珏在身上开了好几道口子。血顿时染红了黄色的军装。
展昭倒在地上,双手反绑,浑身骨节都像要裂开似的疼痛。狠狠咬住嘴唇,麻痛的感觉传来,聚起所余无几的精神,向火盆滚过去,一脚把它蹬翻。
烧红的烙铁掉在地上,展昭毫不犹豫地反压上去,哧哧啦啦声伴着焦糊的青烟响起,绑绳烧断。
克制着力尽的眩晕,咬牙活动一下烙伤的手臂,捡起倒地宪兵身上的手枪,挥枪一指,低喝一声:
“襄阳!”
赵珏猛然一怔,手里的匕首已经没入智化小腹。展昭的眼神像流星即将熄灭时最明亮的余火,遥远陌生,却又灼热得惊人。
“襄阳,处决我已经用不着你亲自动手!但是你不能伤害他!”
“理由?”赵珏松开匕首,“这个问题不应该问,但我仍然想知道答案。”
展昭摇头,瞄准赵珏的枪口已经开始微颤,“有些事我不能说,可是凭心而论,你觉得我现在还有骗你的必要?”
赵珏盯着展昭看了几秒钟,来到他身边,伸手拿过他的枪,那确实已经不需要费太大力量。
“他是自己人?”
展昭点头,靠在墙上喘息。
“可是他明明要杀你。我相信自己做了十年特工的眼睛。”
“你也要杀我。”展昭简短地回答。
赵珏沉默。
看向地上的智化,智化身下已经出现一滩血迹,脸上是雪似的惨白,一双眼睛望着展昭,嘴唇开合着,发出低微的声音:
“午夜零时……双阳……北山灵岩阁……交换人质……白玉堂……”
“你是想解决我以后,再赶去找青木,借机通知白玉堂撤离?”展昭猛地睁大双眼,扶着墙壁要站起身,赵珏伸手扶住,帮他站直,却一下落进展昭深深的眼神。
“襄阳,我请求你,听从你自己的判断。”展昭看着赵珏,眼神如铸剑炉中青色的火焰,跳动着炽烈的期望,“我请求你,延缓到零点以后执行处决令!”
赵珏沉默着,他知道白玉堂这几天和青木谈判的内容。
智化摸索着衣袋,掏出注射器,向展昭的方向递过去。血大量涌出,他的手已经脱力。
“1ml……强力止痛……算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合作……”
 
灵岩阁是一座民国时期废弃的寺院,曾经的繁盛给它留下的只是一片庞大的断壁残垣。沉沉黑夜里,四周的雪光勾勒出尚存的灵岩阁轮廓,如同黑色的巨灵神影。
灵岩阁的大殿里,闵秀秀不放心地望着白玉堂。
“五弟,你打定了主意?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大哥的意见?”
白玉堂点头:“大嫂,青木不会甘心吃亏,一定会火速派兵包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撕票。把展昭换回来当然最好,万一有失,你就带着院长和兄弟们走!”
“在山野里打仗,他们不是对手。”闵秀秀仍然是劝告的语气。
白玉堂眼神冷冽:
“他们会从空中来。”
众人沉默。
白玉堂踢过一个箱子,挑开箱盖,里面是满满一箱照明弹。
午夜时分,灵岩阁内外忽然同时亮起火把,照得如同白昼。
青木的车队驶来,在灵岩阁院外停下,青木下车领人站在大门前,两面的人荷枪实弹,一字排开。
灵岩阁二楼栏杆内,众人拥出一个灿白身影,向青木遥遥致意。
青木点点头,高声说道:“白玉堂,难得你亲自来!我以为你会在茉花山那边交接军火!”
“没有人质就没有军火,白爷不是主次不分的人!”对面传来白玉堂的声音,“看到卢大当家收货成功的信号,白爷就立刻放人!”
青木心中一紧,白玉堂果然做事周全,看来那批军火,还是不得不给。于是冷笑威胁道:“是我想错了,我以为你的目的,是日向昭。”
白玉堂并不买帐,哈哈大笑:“我白玉堂做事公道,有帐明算,日向昭只抵个零头。你若给我一个死人,那批货的钱,便加十倍给白爷还来!”一面说,手却已经在枪柄上握得骨节发白,阵阵闷痛,像是心里的万丈惊涛,都冲击到了指端。
心中反复默念,不知是对展昭,还是对自己。
猫儿……再忍一下……
起风了,雪粒从树上簌簌落下,漫过双方本不清晰的视野。
“能否让爵士出来见面?”青木看表,抬头大声道,“白玉堂,做人须全信诺!”
“做人和信诺,这两个词现在都用不上!不过说到做生意,白爷还没欠过谁的!”白玉堂断喝,回头转向爵士,欠身一礼,伸手相请。
闵秀秀派人护送爵士下楼来到院中央。青木派出身边亲信,双方见面之后,又退回各自原地。
白玉堂按捺住心绪道:“把日向昭押出来验明正身!”
“你认得日向昭?”青木突然问道。
闵秀秀猛惊,心就是一沉。
“把长春城改名叫新京,就能把中国人都改成日本顺民了?”白玉堂冷笑,高声答道,“白爷不认得,并不妨碍爷找人绑来个认得的!”
青木点头,回身打手势。车门打开,一副担架抬出来,上面躺着昏迷不醒的人。两个日军抬担架,还有四个端着上刺刀的步枪围在四周,来到院子中央,放下担架,远远向白玉堂架起人来。
虽然离得远,熟悉的身影却明明就是那人。看着头无力垂在胸前的日向昭,白玉堂心中愤恨,眼中冒火,堪堪压住心头烈焰,喝一声:“下去看看是不是爷要的人!”
灿白身影昂然立在楼上,两个炮头端着枪,押着一个陆军医院的护工下了灵岩阁,护工太阳穴被枪指着,低头走过来。
被人架起的日向昭困难地喘息,每吸进一口气都万分艰难。身上的衣物虽然换过,胸前肋下还是渗出一片片殷红。
护工的手仿佛有些不稳,托起日向昭的下颏,仔细端详。
目光定在日向昭片片青紫的脸上,护工犹疑不定的手突然变得稳如磐石,蓬乱的黑发掩着的眼眸裂出一线厉光,又堪堪敛回,向左右押他的人,点了点头。
“这个……是我见过的日向昭……能不能放我回去了?”
两个炮头相互为难地看看,向楼上立着的灿白身影高声叫道:“五当家!鬼子医院的护工说,这个是他见过的日向昭!他要回鬼子那边去!”
楼上的白五当家和身边的人商量几句,不情不愿地做了个同意的手势,医院护工抬眼望望青木,后者只顾盯着楼上的白玉堂,根本不屑看他一眼,于是护工跟在担架后面,逃命似地回到大门外。
就在这时,茉花山方向升起六颗信号弹,一红五绿,直窜夜空。是卢方收货完毕,安全撤离的信号。
青木望着消失在漆黑空中的光影,微微一叹。
心口真痛,形势瞬息万变,关东军还是损失了军火。
但是若能换回人质,加上抓住白玉堂,和展昭共同捏在手心,破获这起血清大案,连同枝枝蔓蔓全部挖清,也算值得!便向对面的白衣人大声说道:“军火已经交接,请你释放人质!”
楼上的人忽然一声忽哨,随后四周火把熄灭,整个灵岩阁连同院内都陷入黑暗。凭栏而立的丁兆兰猛地脱下身上白玉堂的白色立领,拔枪在手,被闵秀秀一把扯住手腕。
“兆兰!你冷静!”
 
灵岩阁山壁上的熊熊大火还在燃烧,映得天空微微发红。
青木无奈地闭上眼睛,心里清楚,自从受制于白玉堂,今夜这场交锋,就由可以指挥的战斗,变成了一场只能靠运气的赌局。
自己的指挥车就停在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白玉堂却使他没有机会发出任何指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混战之中血肉横飞,漫天惨烈。
蛇失七寸,愿赌服输。
不过,还是有一道命令可以发出。
青木调整呼吸,心平气和地向身后的白玉堂开口:
“请允许我,发出撤退信号。”
白玉堂腾出一只手,单手检查过信号枪,退出弹夹,压上三颗绿色信号弹,递到青木手里。青木毫不犹豫,举枪向天,扣动扳机。
三弹连发,全线撤退。
青木手臂保持着静止姿势,眼看着绿色光点消失在夜空中,才如释重负地垂下手。
信号枪落在冰冻的地面上,青木单眼皮下的瞳孔里,却结起一道横了心的冰凌,毫无预兆地向对面瞄准的十几个枪口扬眉喝命:
“射击!”
十几双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青木,手指发抖。
白玉堂手腕疾翻,一颗手雷甩进掌心,指尖一挑拉开引线。
又一颗照明弹无规律地亮起,借着强烈的光线,青木眼中的亮色似可杀人,日军士兵又一次听到他们的指挥官要和白玉堂同归于尽的命令,那声音,冰冷得不像是来自同一世界。
“为了武士的光荣,射击!!”
枪口犹豫一霎,终于几乎在同一时间抬平。
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爆炸声同时响彻黑夜,灵岩阁大门外顿时尸骸横飞,鲜血喷涌,汇集成一片迷住视野的惨红。
端枪的十几个日军士兵已经被白玉堂抢在枪响之前甩出的手雷炸成了一地残肢,然而同时招呼过来的还有另外一排劈面倾泻而来的子弹,来自捷克造轻机枪滚烫的枪膛。
不知何时出现在墙顶上的高大机枪手纵身跳下,稳稳落在早已就地滚出十米开外的白玉堂身边。看到本能反应比思维超前的白玉堂已经拔枪直指自己眉心,机枪手微笑。
“你长本事了,我倒是再看会热闹的好!”
白玉堂睁大眼睛,暗夜里刀锋般的眸光瞬间变得火热雪亮:
“大哥!”
“白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白锦堂笑道,“果然是亲兄弟。”
最后一颗照明弹亮起,如同在熊熊山火之上燃起的耀眼烟花。
明亮的光照里,爆炸时被白玉堂推到一旁的青木无声地爬起,从地上抓起一支尚好的步枪,瞄准白锦堂的后背。白玉堂眼快刚要动手,已经有一颗子弹先他一步击落青木手中的枪。
白锦堂余光撩了撩,环在肋下的左手收回正向后瞄着青木的手枪。心里却在惊讶,究竟是谁,能比自己和白玉堂动作更快?
黑夜中浮现出来的黑色人形团团将大门附近包围,是白锦堂的手下。
白玉堂站起身,目光灼亮地望着白锦堂:“大哥,展昭!”他突然发觉不知从何处说起。甚至连展昭是谁,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讲清。
白锦堂洞若观火地笑了笑,说道:“你去吧。”
夜风中传来绝望的低吼,青木手中的日本武士刀正在一片血雪狼藉的背景上闪着寒光。
白锦堂拍拍白玉堂肩背,把手里的机枪递到他怀里,伸手捡了一把军刀,向青木标准地鞠了一躬。
“青木君,今天这笔帐,白锦堂同你算。”
白玉堂背着捷克造,向着刚刚子弹飞来的方向疾奔。
大门对面远远的山坡上,展昭收枪,翻身靠在冰冷的岩石后。散去的药力同样散去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浑身筋骨的伤痛都叫嚣着冲击而至,刚刚在混战中新添的几处皮肉枪伤却已经流血到麻木,土黄的日本军服已经看不出本色。
赵珏在他身边,同样浑身硝烟血渍,筋疲力尽。
“襄阳,结束了。”展昭把手中的步枪向赵珏递过去,“你为我违反了纪律,我给你一个交代。”
赵珏呼出一口气,苦笑。
“我以为已经杀了白锦堂。”他把枪连同展昭的手一同推回去,“现在我一定是糊涂了,居然在庆幸杀错了人。”
“你比我看到的任何时候都清醒。”展昭说道,“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会……少些后悔。”
不再看赵珏复杂的眼神,展昭唇边扬起疲倦的笑容,望着照明弹燃尽后仍然被山火映得微红的天空,用已经轻到难以听清的声音喃喃道:
“玉堂,对不起……”
拒绝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后悔……
赵珏猛地站起身对天鸣枪。而后消失在密林深处。
白玉堂听到枪响,脚步一顿,立刻锁定方向直冲上山坡,眼中光芒熠熠夺人。
山石后,是那日夜记挂的身影躺在雪地上,熟悉的脸庞上纵横着硝烟,无声无息,如同睡去。
白玉堂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被瞬间抽离,胸腔中空茫一片,耳边似乎万籁俱寂,却又仿佛隆隆巨响。扑上去抱起展昭,紧握着他冰冷的手指,胸膛贴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心脏正微微颤动着,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呼吸之间就会消逝无迹。
“……猫儿!”
掌心里的手指,轻轻曲动一下,并不是寻找武器的毅然决绝,而是一种直拂进心里的温柔。
低头看,是展昭虚弱却仍温润的眼神,在向他微笑。
 
白玉堂定定地望着展昭的眼睛,透过那抹微笑,他在展昭清澈的瞳仁深处看到了极力忍耐疼痛的颤抖光芒。急切地在展昭身上仔细查看,白玉堂的手几乎再次失去稳定,新鲜的刑伤,绝不次于他刚才看到的中村广治。
尽管雪坡上光线不明,血迹的颜色和温度却瞒不过白玉堂,这样的伤势,换个正常人早已痛苦虚弱得失去知觉,而且以上次白玉堂见到他时的状态,明明不应该这么快从昏迷中苏醒,展昭也是血肉之躯,为什么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清醒地看着自己?
脑中轰然一响,什么都明白了。
青木在提审时一定是强行用药把展昭促醒,导致现在他无论怎样疼痛,都只能眼睁睁地煎熬。
然而,他竟然还在对自己努力地微笑!
覆盖在痛楚之上的薄薄笑意,明明是在眼前,却又无比遥远,带着分别在即的疏远意味,透明得无法追捉。
“猫儿……”
白玉堂呻吟似地低声,俯下肩膀,把脸贴在展昭额前。
一片火热,分不清是来自展昭额头,还是来自自己眼眶。
猫儿,我恨你这笑容。
有温凉的手指拭过他的面颊。白玉堂抬起眼,一滴泪水正在展昭手指上垂落。那双黑眸静静看着他,仿佛第一次遥遥相见时,锦绣盈眸的人间四月天。
“玉堂,你哭了……”
白玉堂皱眉摇头,揣着一颗五味杂陈的心,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堂,我也许时间不多了……所以,我不想让你最后记住的,是一张难过的脸。”
白玉堂陡然回过神来,伸臂抱起展昭,咬牙恨道:“死猫!你说过展某命长!你欠爷的朝暮,这辈子不还完了,下辈子休想托生!”
嘴里发着狠,动作却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分别不过数日,怀里的身体已经瘦削到轻飘,仿佛随时都会飞散。然而他存在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得想要倾尽全力抱紧,再也不放手。
猫儿!你就是到了鬼门关前,爷也要把你捞回来!
展昭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虽然极力要聚起目光望着白玉堂,眼神还是不可避免地阵阵涣散开来,是药力彻底失效后陷入狂躁的前兆。白玉堂没走几步,怀中的颀长身躯一阵抽搐,几乎要挣开白玉堂,挺到地上。
“猫儿,猫儿!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白玉堂担心展昭挣扎得伤上加伤,再次跪下来搂住他,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前,切切在耳旁唤着。
展昭已经接近失去意识,极度脱力的身体仿佛被噬骨的剧痛撕成碎片,整个人堕进黑暗的深渊。
是不是人在弥留的时候,眼前都会出现完整的一生?
寒冷。母亲操劳病弱的背影远远倒下,而自己无能为力。
寒冷。流落街头为了一口食物受尽欺凌,踡缩在整个世界最底层,看着一双双脚从头上走过,无人问津。
寒冷。养父的竹剑和木尺,惩处与训戒,没有童年,没有少年,只有志向,必须坚强。
寒冷。同盟会后人的民间组织,黄埔军校的严格培养,统计科的特工培训,他已经学会比教官更严酷地苛责自己,越是脆弱时,越要坚强挺立,无论前面是火海,还是刀山。
寒冷。二十四年的生存磨砺,他终于彻底将内心隔离于俗世烟火人情之外,从遍体鳞伤的学员蜕变为稳重潇洒的武官,黑色的眼睛从透明纯澈,到深不可测。
他对民族充满希望,对个人却从不抱任何幻想。幸福都理应是别人的,与己无干。
温润神色。
刻骨寂寞。
猫儿……猫儿!
是谁的声音,在他咬牙忍泪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时,传进耳中的竟然不是斥喝,而是热切的呼唤?
是谁的臂膀,在他比其他任何人更无情地鞭笞自己的无能时,施加给他的竟然不是暴力,而是深情的拥抱?
又是……幻觉吧。
猫儿!我是白玉堂啊!
……玉堂……
蓦地一切感觉都变得清晰起来,裹着自己的是真实的怀抱,霸道,狂热,坚定,不容拒绝地要代替他的意志,和他融为一体。
玉堂……
一成不变的朗静黑瞳终于流下泪来,这几乎被错过和被拒绝的,不敢相信的,唯一的缘分,终于还是在艰难跋涉过风雨暗夜之时,心力交瘁临近崩坍之际,蓦然惊醒,劈面相逢。
展昭浑身忽然难以扼制地悸栗起来,白玉堂悬心吊胆地抚过他的脸庞,震惊地发觉摸了一手的热泪。
 
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白玉堂警觉地抬起头,是带人循着枪声找来的丁兆兰,还有从茉花山赶来满身硝烟的蒋平。看到血迹斑斑的展昭倒在白玉堂怀里,大家都吓了一跳。
“展副官!这是怎么了!”蒋平伸手要接过展昭,白玉堂猛地把展昭满是泪水的脸揽到自己胸前不让众人看见,蒋平看到的只是白玉堂介于凶猛和惊喜之间的眼神。
四爷点点头,缩回手。若有所悟地望着白玉堂:
“五弟,货都没事,你绑来的英国人怎么办?”
“问问他要去哪里,派人送去。”
“灵岩阁那边有人支援我们,是……”
“是我哥。”白玉堂望向蒋平的眼神充满感谢和歉意,“四哥,你们快撤,我要带着展昭走,替我向大哥他们道个暂别。”
山坡下传来俄国吉普的喇叭声,白锦堂跳下驾驶室,走上山坡,见过蒋平丁兆兰。
蒋平给他的印象是精明干练,而丁兆兰因为要在谈判时作白玉堂的替身,剃净了胡须,颇有几分清俊模样。白锦堂目光聚在丁兆兰脸上,不由得定了一定,在脑海中唤起的竟然是熟悉亲切的秀丽面影。
正想询问,低眉看见展昭颤抖的身躯,白锦堂伸手过来,一把捞住腕脉,指腹传来参差不齐的微弱搏动,心中一震,向众人说道:“恕白某不能奉陪,实在是友人伤势等不得了!”掏出左轮递到蒋平面前,“稍候白福来与贵帮接洽,此枪为信。最迟明天,白某必回!”拱手转身,向停在山坡下的车大步而去。
白玉堂盯着白锦堂臂上勒的包布看了一眼,抱着展昭奔下山坡。
等白玉堂小心翼翼地把展昭放到后面车座上,白锦堂发动引擎,风驰电掣地向山下驶去。
白玉堂对白锦堂的驾车技术深信不疑,就算大哥把汽车当作火箭开,那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火箭。
“车里有急救箱和食品武器衣服。”白锦堂盯着前方说,“长春那边有白福作主,继续和日本人周旋。你想办法让展昭撑过六个小时,过黑河进俄罗斯边境,就安全了。”
白玉堂手脚利落地打开药箱摆开用品,从小在公司里耳濡目染,心摹手追,他与专业资格的医师相比仅仅差一张从业证。
忙得额角鼻翼见了汗,展昭心跳终于渐渐稳定下来,头枕在白玉堂怀里,每一次呼吸都能听出胸腔深处无法避免的尖利疼痛。
可是身上的外伤,还完全没有处理。想到在陆军医院重犯病房里他昏迷中的震颤,白玉堂不由得眼角抽了抽。
翻出一盒止痛药,掂掂分量,敲开一支,吸进针筒。青木在展昭身上用的促醒药凶暴到残害的程度,智化的止痛剂同样是静脉注入超量致死的猛药,展昭的身体已经透支到极限,禁不起一点重药入血了。
白玉堂一手拿着针筒,另一手伸到展昭腰间,询问地向展昭脸上看了看,没有来由地有点紧张。
爷何时变得这么矫情没用!白玉堂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展昭润泽的黑眼睛看了看他,顺从而疲倦地闭上。
白玉堂解开展昭腰带,小心地帮他褪下衣物,侧过身来伏在自己腿上,指腹按上瘦嵴却依然劲韧的肌肉,让开弹片划破的伤口,透明的药水融进温热的身体,他几乎能感觉到猫儿赤裸的肌肤在在他的目光里一点点放松下来。
拔出针头,按压几秒,一阵伤痛毫无预兆地涌上,展昭腰身一绷,白玉堂胸口发紧,急忙松开按压的手指,整个手掌顺势安慰地抚摩上去,却觉得所及之处的肌肉触感更加紧张,反应过来才怔了怔,脸腾地一热,帮展昭整理好衣服,系上腰带。
替展昭正正身体,手背无意拂过猫儿耳根,传来的热意烫得白玉堂又是心里一跳,真想说句什么,又怕这只伤痛已经足够难熬的薄皮猫不舒服,只得权当浑然不觉,静静地把他拥在怀里,等着药力起效。
无意中向前一看,后视镜里,白锦堂眼中的笑意递过来,颇有几分温暖和狡黠。
黑魆魆的松林在路边无边无际地延伸,黎明前的风声在车窗外浩荡呼啸,密闭的车内成了一个安静独立的空间,除了前照灯在路上打出的亮光,就只余下冰雪覆盖的山野反射进车内的微白。
大哥在前面,猫儿在身边。
因此,虽然明知是逃亡,却并无惊惶,甚至感觉到久违的安心。
 
后记:
从去年春天开始写这篇文,到今年春天终于写出“完”字,如释重负。
看到一位作家曾经写过,职业作家是自杀率特别高的人群,因为他们对故事特别投入,往往沉于其间难于自拔,于是,被故事绑架,被故事撕票。
还好我只是HC随笔,但也颇经历了几分苦甘,回望一眼,竟然有近于沧桑的感慨。
尽在不言中吧。
是大家的支持让我有动力写到最后,这样说绝不是冠冕堂皇的虚伪套话。作者写文是自发的,读者的支持也同样。闭上眼睛,一个又一个熟悉或不熟悉,而最终变得同样亲切的名字,都历历在目——春日野、youyou、bobolhn、来了不算迟、蛮上蛮下、竹影摇鸿、带刀小猫、gaohliang 、丫的谁骂我(呃这MJ好有个性)、一笑千山渺、红楼别苑、WPAOPAO2503、幻影星沦、猫三桑、木叶园主、菲艳美姬、黯月翛骥、cjxq007、恋恋晚晴、lemonorang、xfnaabb、墨尔本的猫妖、miss臻三少、拈花一笑中、功德月桂薇、战靑、锦瑟zh、ぷ幻翎ぷ、竹影幻海、燕舞晴空2012、我叫熊绣花,东风启辰、抽烟不是坏女人、chenyycat、zzhaoyyan、GAE2011、yc-huar、月静雪兰、雪落雁飞、九五之尊、棉棉爱在在、 xfnaabb、竹影幻海、秋小池、cimulingzi、昭然若堂、昆仑道小仙、山谷幽兰、电脑味、娓娓的星星、月色翡翠250、南宫颦、渚司、一曲倾杯、兰桔子、瑞云霜、曜樱若愔、一水澜光、音木,秋水猫蒹葭、双儿、ye兄,昭之我心——用心血长评来养文,是侠义才情,用兴致短评来养文,是温暖挚诚,用表情问候来养文,同样是真心实意——这些,我都无比珍惜。
有时会看到帖下有亲按了顶,于是立刻记下,可惜更多时候只能看到最后一个名字,然而像你默默的支持一样,我也默默地记下了这份温暖。每次看到文浮上来,都会默默地开心一下,我不是孤独的。
手里有三个本子,一个是A4纸一页页装订起来的回复集,里面是这帖里的每一位亲留下的每一个字。第二个小些,是在原有的大纲上画的关系图,渐渐密成一团,又渐渐汇集到同一方向。第三个最小,是用来记点击的,看到有亲出入的痕迹,就很开心。
卜哥曾经说过,一定要完整地写一篇文,体验一下过程。遥遥地对卜哥说,虽然我写得不好,但毕竟磕磕碰碰地走过了,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你种在我心里的愿望。
感谢V兄的记挂,感谢大哥的鼓励和盈的祝福,感谢千字党妹子小蝶促进我的转变。
昭兄每天陪伴,从第一个字直到最后一个字,从常识到情节,提出中肯的建议。他是亲切的医药和生理顾问,线上线下都满怀激情。关于昭白的感情,昭兄用心地琢磨,比如爱人的怀抱比绳索更能唤醒意识,比如促醒,麻醉,急救、抚摩,尴尬,情动——盼望看到昭兄的文啊!
爱妹子,敬昭兄。向昭兄道辛苦,相信无论在网络上还是现实中,你都是不畏艰辛,坚定达观的攀登者!
最后,祝所有在这篇文中结识的新友故交健康幸福!
木槿顿首。
2012-3-12
 
【鼠猫现代】载飞扬(重修版)BY 几多次枉痴心
原帖地址 http://tieba.baidu.com/p/1356630522
 
—————————— 搬·完 ——————————
 
真好看啊,两只英姿飒爽!
 
很好看!
 
非常精彩
 
都是好男儿
 
结局很好,可为什么还是会让人伤感呢?
那些为民族死去的人儿............一声叹息...........
 
真的很精彩!!只是还不太明白展昭的身份,在我心里一直把展昭当作是潜在中统的共()党,最后还是不太清楚~~
 
好文!曾经在逍遥镜追过的文,不想却在这里看到了完结。。。文中的两人旗鼓相当,对手戏很精彩,情节安排也紧凑抓人,赞一个!
 
作者写了一年,我一天看完了……太对口味了!让我看到这篇文真是我三生有幸啊!!
 
拍案叫绝啊!
 
真是好文!
 
展昭,真令我佩服,太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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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4 00:59:27  更:2021-07-14 02: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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