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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现代】载飞扬(完)BY 几多次枉痴心[第2页]

作者:竹影摇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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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堂怔了一下,随即笑眼明亮,简直压过桌上的灯火,“这么说,白爷打丢了你手铐的钥匙,又扔了你保险箱的钥匙,这下欠你的可不少,爷一定负责到底!”
 
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在陷空帮里陪护他若干天、不温不火的展副官,白玉堂欣赏归欣赏,但总有种疏离感。现在经历过一番生死搏命,又给他添了若干麻烦以后,心里反倒舒坦起来,仿佛和展昭之间已经建立起某种联系,哪怕是因为欠他,也无比愉悦。
这是种什么心理,白玉堂自己也没想清楚。
 
一碗温开水送到白玉堂面前,一同到来的还有两粒药丸。白玉堂把药吞下肚,开口说道:
“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拖延给水部的研发时间,拿到充足的证据,把他们的秘密计划公诸于世。陷空帮可以做军事打击的后盾,钱没有问题,龙升会开的典当行用我的假名寄着二十万大洋,哈尔滨的同生会也有十万。只是会里人多心杂,你防着就是。”
展昭点点头,他能够理解这些人,妻儿老小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黑道白道,首先都要生存下去。同意支持白玉堂的冒险行为,已经很不容易。
白玉堂望着窗外的夜色,低声说:“猫儿,你问我在长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我自打出世以来,还没吃过这种亏。”眼神转向展昭,“要笑随便你。”
展昭安抚地看着白玉堂,眼神宁静清澈,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很容易让人有倾心吐胆的欲望。于是白玉堂这些天的经历,也就简单明了地流淌出来。
白玉堂接近顺三,发觉不对抽身已晚,负伤逃离后,在郊区接应他的人名义上帮他藏身,把白玉堂载到莲花山小镇,同时却报告了驻防在镇上的日本人,白玉堂咬紧牙关不肯承认,急于邀功的日本宪兵头目一下午刑讯无果,决定连夜押到司令部,白玉堂佯作昏迷,抓住机会逃出驻防大队。
烛光里的白玉堂,头发凌乱,英俊的脸庞瘦得线条分明,眼底泛着低烧的淡青,晶明的眸子里没有了初见时那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傲气,展昭突然觉得其实那也许只是给人的错觉:白玉堂的气场中散发的不是高傲,而是孤独。
远离亲友,独闯虎穴龙潭的紧张;独守秘密,行走于夹缝之间的寂寞;身负家国重任,承担双重骂名的酸涩;命悬一线,前路迷茫未卜的不安……汇聚成刻骨的孤独,无人能说。
白玉堂相信展昭能够理解。
一路上他已经知道,安庆起义失败后,展华章的妻子怀着身孕漂洋过海来到日本,却没有找到应该来接应的光复会同仁,沦落到洗衣为生的地步。展昭出生后母子俩更是备受寒苦,任人欺凌。展昭七岁丧母,和展华章的日本友人日向松平医生偶遇,被收养并且接受教育,十七岁送回国内,凭借光复会旧日的关系辗转进了黄埔军校,于是隐姓埋名,一过就是七年。
展昭,比他更加孤独。
烛光在两人眼中闪动,连在手上的锁链已经有了体温。
 
客栈后院的客房里,白玉堂伏在黑暗中。滚烫的火炕虽然让筋骨负杖的酸涩稍有舒缓,可也烙得胸腹一阵阵发痛,浑身炮躁,说不出地难受。想拉床被子过来垫在身下,无奈好的那边臂膀在展昭那边,自己一动难免把他弄醒,于是伸左臂去够,臂上刀伤激灵灵一痛,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
“别动。”展昭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虽然透着一丝疲惫,却是清醒的。
这只猫这么安静,原来没睡着?白玉堂吃了一惊,抬眼看见黑暗里展昭的双眼明亮如星,近在咫尺,于是勉强笑道:“猫儿你醒着啊?”
展昭不答,欠身过来帮白玉堂铺好棉被,在他挪上去时不露痕迹地扶了一把。手上能感觉到那人筋骨疲倦乏力,心跳得不稳,心里不由得担忧,这样一个好强的人,怕是从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白兄睡吧。有事叫我。”展昭轻声说,然后就又和黑暗融为一体般安静下来。
新浆洗的棉被散发着好闻的清新气息,白玉堂把脸贴在上面,反觉得脸颊分外火热。展昭的手托住他胸肋时,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舒服,甚至希望那只手能多停留片刻。
见到展昭,白玉堂才似乎懂得了父亲二十多年念念不忘展华章的原因。
他仿佛带着行云流水的从容气度,穿越重重往事走来,锋利如剑,清淡如莲,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看上一眼,便终生难忘。
白玉堂把手又靠近展昭手边,心里忽然莫名一动,握住了会怎样?这只手并不陌生,甚至已经熟悉,可是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心跳?
白玉堂收回手,心道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要不怎会喉咙一阵阵发干。突然有依稀的脚步声传进耳鼓,白玉堂双眉一凛,眼里现出寒光。
展昭闭目养神中听见外面踏雪的杂乱脚步,心里诧异,睁眼掏枪的同时,白玉堂猛翻身把他挡在身下,火热的体温带着关外土炕特有的草木烟气从上方直压下来,展昭呼吸不由得一窒。
“外面有人。”链子哗啦一响,白玉堂抓过炕桌上的一把木筷,在展昭耳边轻语道,“带着枪,有二十几个。”
话音未落,拉枪栓声已经在窗外响起,与此同时,十数线疾风从白玉堂指间穿窗而出。在密集的子弹成排射入窗口的一刹那,展昭戴着锁链的手把住白玉堂臂膀,腰身挺起,叫力扳翻白玉堂,一同滚下炕去,伏身在砖地上。子弹从炕上方飞过,哧哧打进土墙,尘土飞扬。
砖地坚硬冰冷,刚刚被火炕烙得滚热的肌肤渗进丝丝凉意,白玉堂压下嗓间血涌,玩笑似地吸口冷气说道:“白爷是伤号!猫你倒是轻点……”
展昭抿抿嘴唇,低语道:“这排子弹的角度,不是为杀人。”
“我没伤他们。”一阵疼痛催上来,白玉堂暗自咬了咬牙,佯作轻笑,“但也不能让他们小看。”
果然,外面响起一声高喝:“里面的英雄好功夫!磨花山丁兆蕙来拜!”
火光从窗外透进,窗纸一片通明。
白玉堂从地上挣起来,忽觉眼前一黑。刚刚用力过猛,浑身散架似的疼,竟然使不出力气。暗暗吃惊,一直仗着身体强健,什么都不在意,原来自己也不是铁打的。不想被展昭发觉自己难以支撑,甩开展昭伸来的手,肩膀晃晃,去抓门把。抓住的同时,一只有力的手从后面揽住他的腰,恰到好处地扶持住他,又丝毫没有碰到背后的伤处。可白玉堂反倒恼怒起来。 “白爷没事!”白玉堂切齿,试图再次甩开展昭,却没能做到。
“白兄刚刚还说自己是伤号。”展昭臂膀使力,白玉堂感觉到展昭的体温,只觉伤痛仿佛也轻了几分,嘴上却不相让道:“那是爷逗猫的话,当不得真!”
“白玉堂,不要无理取闹!”
若明若暗的火光中,展昭责怪的一眼让白玉堂顿时怔住,明明是瞪自己,为什么心中会一热?
打个楞神的功夫,展昭已经把门边挂着的狼皮袄披上白玉堂肩头,手就势在他肩上握了握,牵着他走出门。
 
酒桌上谈事的人成了印庆、丁兆蕙和展昭,然而厅里的气氛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其他桌上的酒客们还喝得热络,眼里却没了笑容;打水劈柴的伙计也聚拢进来,前前后后地伺候着,但是眼神都时不时地扫向往来招待的老板娘,和酒桌上自顾豪饮的丁兆蕙。
丁兆蕙借酒盖脸,眼中蹿着火苗,心知有了白玉堂,印庆绝不会甘心空手而归。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干脆准备动家伙吧!
展昭看出丁兆蕙心情烦躁,又看到周围的情形,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心,手背轻碰他一下,开口向印庆说道:“不瞒印兄,展某浪迹江湖,混口饭吃不容易。兵荒马乱的年月,谁都得想着怎么活。抓白玉堂是因为看了告示,正犹豫着是送回陷空帮要几个钱,还是送到县城去领官府的赏,既然印兄要,我愿意奉送,只求能在印兄手下混个一官半职。陷空帮的人我也认识几个,要是丁当家没意见,我列个花名册,托丁当家把愿意来投奔印兄的人拉出来,我们这些人,加上丁家庄的人,一起去把陷空帮剿了,到时候印兄你是头功,莫忘我们也就是了。”
“话是说得不错,我怎么相信展,呃,展兄你?”印庆看着展昭,眼中全是疑问。
展昭看看角落里昏迷不醒的白玉堂,举杯敬印庆和丁兆蕙,语气温和,却坚定不移。
“展某押着白玉堂跟印兄先走,等丁二当家回去和大当家安排好了,再到山下营地见面。” 印庆听了,不禁重又打量展昭一番,稳稳心神笑说:“展兄真是痛快人!就照展兄的意思办,事成之后,印某保证展兄升官发财!”
丁兆蕙眼神一斜,端酒仰脖。他正在琢磨打完撤退的办法,展昭甩出这样一句,把他脑子里的计划完全冲乱。展昭已经从容起身,向老板娘笑笑:“麻烦夏嫂子算账。展某去后面收拾一下,写了名册就动身。”
印庆阴阴一笑,招手说道:“来人,去帮展爷收拾东西。”
两个伪军跟上展昭,老板娘也急忙一路小跑,帮着收拾去了。
不一会,展昭从后面回来到柜上付钱,丁兆蕙掏出几块大洋,过来往柜上当啷一丢,眼睛看着展昭,说道:“店钱我付了!展兄弟,白玉堂看着是不太好,你可有把握?”
展昭清湛的眸子漾出笑意,唇角微扬:“二当家放心,我保证他死不了。就算万一他死了,也能和印兄一起分白家十万买尸钱。展某告辞!”
竟然就这样跟印庆一行人走了。
老板娘轻拉丁兆蕙,低声说了句话。丁兆蕙眼晴唰地明亮,叫过贴身的喽罗,耳语道:“跟上。”
 
磨花山下伪军的临时驻地里,印庆派人严密看守展昭和白玉堂,回头把客栈里帮展昭收拾东西的两个伪军叫来问,只说展昭写了几个人名,没说什么可疑的话。
印庆放下大半颗心来,命人立刻电告长春军部,不久东条智化竟然亲自回电,命令印庆火速押送白玉堂到长春。
这可让印庆为了大难。关东各股绺子让皇军伤透脑筋,偌大的山野密林,派再多人剿匪都看不出多来,而且随时随地不知道从哪里就打出要人命的冷枪,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连皇军也不敢轻易单独出门。
邀功请赏?先算计保命才是要紧!
印庆发动身边的日本参谋,好说歹说,智化才允许他拖延到明早出发,总算松了口气,来看白玉堂。
帐篷中点着火炉,展昭正在水盆里洗手准备换药。印庆摆手让勤务兵出去,走到行军床边。白玉堂反绑着撂在上面昏睡不醒,脸庞苍白得像冬夜冰湖上反射月光的积雪,看上去令人心生寒意。印庆不由得心中没底,佯作平常地问:“展兄,传说白玉堂功夫可不一般,这么不禁打?”
展昭不答,抬眉看他一眼,移过油灯,坐在床边给白玉堂灌下药去,解开绳索,脱掉上衣,蘸水揭下染血的绷带,印庆看着绷带上一片片深红浅红已经觉得打憷,再往白玉堂身上一看,不由惊得脱口而出:“这人还能活多久?”
展昭转脸问道:“印兄想让他活多久?”
“至少押到长春前不能死。”印庆坐下来,皱眉审视着白玉堂,“看他伤得这样……”
“就算他没受伤,也必须尽快!”展昭笃定地说,“大风客栈人多眼杂,难保没人把这事传出去。”略一停顿,深若明湖的瞳子瞬间寒比刀光,“印兄要是有应付半夜劫车的把握,最好现在押走,夜长梦多,有个万一,展某担待不起。”
印庆差点哭出来,怎么展昭和智化像是一起来催他命的!只得表面上敷衍几句为保安全还是天亮再说,今夜展兄多辛苦,必定不亏待展兄一类的话,出去准备明天押送的事了。
棉帘落下,帐篷里成了宁静的独立空间。
展昭敷药的手仍然平稳轻捷,手心却早已浸出湿滑的冷汗。温水在铜盆中漾着微波,映出展昭线条分明的脸庞。挺拔的剑眉下,黑得幽深纯粹的瞳仁里,也有种端肃的神情隐隐低回。
好巧不巧,在客栈遇到印庆。如果不将计就计地跟着他走,丁兆蕙十成十的要和伪军拼命,仍然可能玉石俱焚。现在这样牵制住他,只要抓住时机,就可以连怀德一并取下!
生死就在今夜一举。
但愿你能了解,但愿你还能坚持。
侧耳细听,帐篷外巡逻的脚步声渐渐增加,除此之外就是远远的风声。熄灭油灯,黑暗中只有炉盖缝隙透出的火光在账顶奇形怪状地跳跃。
展昭低下头,在白玉堂耳边轻声叫道:“白兄!”
白玉堂没有反应。
难道真的打伤他了?自己下手明明是有分寸的。
又叫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刚刚换药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身体偶尔疼痛的轻颤。然而现在,白玉堂无声无息地伏在枕上,仿佛没有生命。
展昭眼神陡变,压抑着提起的心,伸手来试白玉堂呼吸,已经微不可觉。手按到白玉堂左胸——心跳还在。把白玉堂翻转过来靠在胸前,轻拍遍布冷汗的脸颊,还是没有反应。
白玉堂吐血的情景在脑海中闪回,展昭只觉耳膜轰响,唤了声白兄,却是压抑着没有发出声音。
想他背后有伤不能按压,展昭手臂托住白玉堂肩颈,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把唇覆上白玉堂微张的唇,用力缓慢呼气,呼进一口,白玉堂胸廓稍有扩张又立刻收缩,浑身肌肉绷紧,展昭感觉不对抬起脸,双眼正对上白玉堂乌亮的眸光,
展昭一怔,晶亮的眼睛里闪过转瞬即逝的光芒。
白玉堂定定看着展昭,眼中有炉火的光影依稀跃动。开始只是想捉弄一下这只猫,谁让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白爷!但听到展昭忧虑的呼唤,他心里忽然又涌起莫名的感觉,就像留恋展昭的手一般,贪婪地想要多一点关注。直到被展昭抱在怀里,清新温润的呼吸拂在鼻端,温凉的双唇紧贴上来,属于展昭的气息冲进胸膛的刹那,白玉堂蓦地听到头脑深处某根弦铮然崩断的回响。
轰雷掣电,惊醒心事。
原来是这样!血液在心脏里冲撞叫嚣,不能再装下去了,他难以预料接下来自己会有怎样尴尬的反应。睁开眼,是那猫儿的脸,炉火若明若暗的微光里,他有种想哭的快乐。
 
“白兄没事吧?”还是展昭打破了诡异的气氛,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白玉堂能听出一点异样的变化。
“猫儿……我有事没事,你还不知道?”白玉堂敛敛心神,低沉地笑了一声,沙哑的声音有些模糊, “不过,第一次……看你这么紧张,挺有趣的。”
“白玉堂!”
“谁让你打白爷!有药没?给白爷舌头上点。”白玉堂含糊地说,“为了配合你,白爷容易么!……那么大一口血!”
展昭静止一霎,转手拿药递给白玉堂。白玉堂往嘴里倒了些,苦得连鼻梁都皱了起来。苦味过去,甩开刚刚被冷汗打湿的额发,透澈双眸望向展昭。
“猫儿,这条鱼,你钓得够大的。”
展昭把手伸进衣服暗袋,掏出块怀表,就着火光看了看,单手握合盖子,向白玉堂点头。
“还有一个半小时,够了。”
白玉堂瞪大眼睛,他吃惊的倒不是一个半小时够还是不够,而是这只猫身上到底藏着多少东西啊!
正是午夜,寒风呼啸,四野沉黑。
丁兆蕙揣着展昭写的纸条飞回丁家庄,卢方按展昭的计划在长春到哈尔滨的各条交通要塞布了哨,刚刚返回。蒋平打开丁兆蕙带回的纸条,认得是展昭笔迹,一共五个人名,全不认识。正琢磨时,陡然想起展昭在陷空帮养伤时教过五鼠拆字密码,横竖撇捺折各有对应数字,每四个数字一组组成新字,依次拆开来看,是一句话:
“凌晨两点半,磨花山下里应外合。怀德空虚可取。”
蒋平立刻睁圆眼睛:“怀德空虚可取?印庆把人都带到磨花山南驻地去了?”一拍大腿,“卢大哥带人去占了他的怀德,我和兆蕙去救回五弟和展副官!”
卢方和丁兆兰立刻召集众人准备出发,一边派丁兆蕙和蒋平带人趁夜下山。
同时,莲花山通向磨花山的崎岖山路上,赵虎飞马而来。智化刚刚发来密电,译出的文字个个烙在他心里。
——展昭押送白玉堂到磨花山南伪军驻地。
一张无声无息的网在漫漫冬夜撒开,只不知是谁入了谁设的万劫不复,谁为了谁甘心舍死忘生。
帐篷里,展昭一面和白玉堂商议,一面帮白玉堂把伤处包裹妥贴,套上衣服。白玉堂极其配合,双眼却一直望着展昭。炉火的微光被展昭纯黑的眸子过滤成一片隐约闪烁的微芒,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遥远,脑中极深的某处忽然闪念,一个小时以后,大概就是一场恶战,如果真死了,该有多不甘心!
展昭处理完毕,刚要去另一张床上休息,手腕却被抓住,低眉看,白玉堂一双清水桃花眼里是发烧初退的疲乏。
“好容易可以休息一会,一起挤挤暖和。”
冰凉的手指牢牢抓着展昭,仿佛是贪恋着那暖玉似的温度,又似乎是不想被拒绝。展昭没说什么,拉上被子,沉默地和他并肩在单人行军床上躺下来。
黑暗中,白玉堂耳膜清楚地感觉到静夜的压力,能听到血液微微的嘶泣,有如塞外风鸣。除此之外就是展昭的呼吸声,像是响在耳边,可细听偏又分不清是近是远。毕竟伤重发虚,烧退后浑身发冷,展昭的体温渐渐在被下蔓延开来,让他感觉到从内心向外的熨贴。这种温暖不知为什么竟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存在,就像天寒地冻时忽然遇到一架温暖的篝火,融融暖意使人舒服到顾不上喜悦,更不忍用只字片语搅扰,仿佛一开口,一切就都归回原位,白爷还是白爷,展昭还是展昭。
时间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滑过,白玉堂心思百转间,忽然听到展昭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于是一切又都铁一样地摆在面前。
“我离开的时候,白兄能不能自保?”
白玉堂定一定神,嘴角勾起轻笑:“展大人以为人人都有让白爷甘心挨打的命?”他欠了欠肩膀,让自己更舒服些,“欠你一把钥匙,等这事完了记得朝白爷要!”一边就着展昭刚刚点燃的灯光,拿起了床头的水碗。
寒风呼啸。在外面持枪看守展昭和白玉堂的十二个伪军冻得哆哆嗦嗦眉毛结冰,还要时刻竖着耳朵关注帐篷里的动静,苦不堪言。先是从窗缝看到灯灭了,刚放下心,一个小时左右却又亮起来,隐隐有说话声,没说几句,帐篷里啪嚓一声响,什么东西摔了个粉碎。然后就是扭打的声音。伪军们紧张得同时端枪,把门的两个连忙去察看,刚掀开门帘,迎面一个药碗甩过来,差点打破脑门。定晴看去,展昭正按住衣衫零乱眼露凶光的白玉堂,用麻绳往床上捆。白玉堂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还气急败坏地吼叫:“爷死也要过了瘾再死!TNND有膏子没?”
展昭手下使劲,雪亮目光投向进来的伪军,“该干什么还用我说?”温和的声音,却比最严厉的命令还让人心惊胆寒。两个伪军面面相觑,心说大烟膏可不是贱东西,一块大洋才那么一小圆盒,再说这荒山野岭哪儿去找?只得赔笑说道:“展爷!烟膏子小的是没有,小的这就去跟印爷说!”
行军床上烟瘾大发的白玉堂却还在没死没活地用力狂挣,展昭一个失手,油灯泼到地上,一个伪军忙不迭地去踩火,刚到展昭身侧,后颈就被重重掌切,立刻失去知觉。另一个伪军摸着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迎面一阵风扑来,喉骨咯地一响,被捏得粉碎。
他在人世间最后看到的,是一双冷冽有如修罗的寒眸。
 
展昭已经迅速换上伪军军服,在炉火微光中责怪地看了扑下床的白玉堂一眼。白玉堂摊摊手,一面冲着外头叫了半声:“敢打你白爷——”后半声吞回肚里,效果极像被打晕时的戛然而止。而后对着展昭邪邪一笑,甩脱缠在身上的麻绳,晃晃地回到床上趴下。
里面的高声对话,外面的伪军都听得清楚,刚想进来,就听展昭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快去找印老总拿烟膏;你,留下帮我看着他,其他人在外面等着,都别出声,一有刺激他就更疯!”话音刚落,门帘掀开,一个伪军拔腿出来,跟外面的人打个手势,忙忙地去了。
这个背着三八大盖的伪军拐了个弯,隐身在暗处,朗若晨星的眸子在寒夜中熠熠生光。
驻地的布局来时就已经记个大概,这里原本是座废弃的寺庙,残损的院墙可以作掩体。大殿坍了半边,关押白玉堂的帐篷是后来单独在大殿里搭起来的,就着角落,易于看守。院里背风处搭了三座帐篷,是印庆和日本参谋的,其他伪军都分别睡在四辆军用卡车里。还有一辆车苫着帆布,用绳子杀得严严实实,应该就是军用物资。院内有岗哨巡逻,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动,院子四角各有一挺枪口向外的歪把子机枪。这种枪使用6.5×50毫米步枪弹,射速600发/分,有效射程600米,对于来夜袭的人是很大的威胁。不过这种日系枪供弹方式繁琐复杂,而且使用条件实在苛刻,在东北的严寒季节里需要轮流派人用油壶润滑,才能保证随时使用。
负责伺候歪把子机枪的伪军嘴里不满地咒骂着寒冷的天气,顺便捎上了睡在温暖帐篷里日本参谋的家人,一边关了手电,要找个黑暗角落去解决问题。刚走到坍塌的小耳房后,只觉脑后冷风一掠,心里正诧异这里并不是风口,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一个仿佛夜色凝聚成形的颀长黑影把失去知觉的伪军拖进小耳房背风处,堵嘴捆好,搜出油壶,拎着手电悄然离开。
拿着油壶,打着手电,展昭不慌不忙地来到东北角机枪旁边,扳开装弹机带弹簧轴的压弹盖板,指尖灵巧探入,按准位置,拨弹臂发出一声微响,被掰到一边。盖上盖板,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供弹链却已经切断。
几道手电光柱来回扫动,定在他身上片刻,看展昭正拿油壶忙着注油,又移到其它方向去了。
不久,三挺机枪全部“注油”完毕,展昭的手已经冻得僵冷。来到第四挺机枪旁,半蹲下身打开机盖一照,瞳仁深处立刻迸出一线锐光。
这挺机枪被人动过手脚!但这人想得显得不够周到,直接拆了机轴上的弹簧,只要稍一检查就能发现不对。展昭合上盖板迅速起身,向白玉堂所在的帐篷潜去。
展昭刚一走,帐篷里的白玉堂就从床上欠起身。已死的伪军被展昭塞到床下,昏迷的伪军捆了放到另一张床上。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般利落,前后不到半分钟,不过在白玉堂看来已经太长了。如果换成他,两个全不留活气,岂不比绑起来省事得多。于是白玉堂伸手在床前摸了一块碗片,准备杀人灭口。
正要动手,忽然听到外面有东北口音压着嗓子说:“膏子来了!”白玉堂耳力敏锐,听出那不是展昭。心下猛沉,急忙倒下装作昏迷。几乎是同时,人已经进来了。
帐篷里静得人胸口发闷,白玉堂暗暗用力,碗片碎成三块,夹在指间,随时准备出手。而来人却只是站在地中间,屏着呼吸,仿佛在两张床间进行选择。白玉堂断定这人不是伪军,可是敌是友却难以判断。
片刻,那人向放着伪军的那张床走去。
几秒钟之后,轻微的扑哧声传进耳鼓,一股新鲜血液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
随后,有脚步无声地向这边走来。白玉堂眯眼看去,只看到那人手中的匕首反射着寒光。
巨大无边的寂静里,白玉堂血往上撞,全身都高度戒备。
一只冰冷的手,按到了白玉堂肩头,那人低头小声问道:“你受伤了?”
白玉堂猛睁双眼,来人发现不是展昭,匕首立刻闪电般划向白玉堂咽喉。却在刀尖将贴未贴肉皮的时候从手中掉落下去,那人大睁双眼一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突然失灵的原因是一块碗片深深插在腕上,不偏不倚正断手筋。
白玉堂已经捞过掉落的匕首,反手一挥,指住来人咽喉。
“你是什么人?”
 
猎和被猎的掉换只在转瞬之间。
黑暗的帐篷里,白玉堂双眼明亮夺人,冷冷睨向没有机会反抗的猎物。他以为会面对一张惊惶失措的脸,真正看到的却是满眼视死如归。
“白玉堂?”对方齿间碎裂出几个字,并没有半点想要回答问题的意思。
“数三下,断左手。”白玉堂亮亮手中第二块瓷片,“一。”
没有回答。
“二。”
仍然沉默。
白玉堂第三下还未数出口,用匕首指住的人左手陡然裂开衣襟,就着火光,腰身上缠着的一圈炸药泛着暗白光泽。引线牵在手里,抽动的嘴角绽开一抹森寒的笑。
“白玉堂,展昭在哪里?”
白玉堂看一眼手榴弹,眉锋挑了挑,略略点头,并没有放下刀。
“有点胆色。你找展昭,杀人做甚?”
“展昭在哪里?!”那人以为至少和白玉堂拼了平手,语气里带上了同归于尽的威胁。
“你要杀的人原本是我!”白玉堂截口道,眼眸冷得如同冻彻的深井,寒气直扑出来,“给我说清楚!”
“你既然没被拘押,”对方急促地说,“那展昭在哪里?”
“就是说你知道展昭原本在这里!”白玉堂低喝,“展昭押我在这,给你消息的人也必定说了!”
“我不是特意来杀你!”
“那你是预备来杀展昭?”白玉堂眼角抽紧,匕首前递,飞薄的刀尖传来活组织割裂的触感。那人肩膀震了震,急急说道:“我是想要杀看守!”
“哪个押人的自己被绑在床上昏迷不醒?”白玉堂已经失去耐心,瓷片在指尖立起,“三!”
对方眼神一变,没有看到展昭,却看到本应羁押却手脚自由的白玉堂的时候,内心就迅速翻腾判断:白玉堂和日伪是一伙,一起诓展昭入局,甚至黑狐也已经暴露,被利用来把展昭等人一网打尽!这样看展昭必是凶多吉少,自己被白玉堂识破也再难逃生,猛拉引线,力气使了个空,才发觉白玉堂已经先行一步飞瓷片将引线切断,干脆横心迎刀直扑过来,白玉堂稍一犹豫刀向下撤,来人却毫不退让,扑哧一声,不顾腹部已经扑上白玉堂手中的匕首,两臂把他抱得死死,拼尽全力拖下地,向床前的火炉滚去!
那人激劲之下力气惊人,白玉堂浑身伤痛竟然一时挣揣不开,满身的炸药见了火还了得!切齿横心,右手握紧深扎在那人腹中的匕首,在对方身体挨地的刹那,狠狠向地面钉去。
喷涌的热血灼烫着白玉堂的手,那人抽搐的身体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白玉堂腾出左手拽下那人头上的伪军帽塞住他的嘴,站起身来,甩甩手上的血滴。
“落到白爷手里,你要死也得能办得到!”
外面展昭刚接近坍塌的大殿,突然听到院外树林里传来两短两长四声狼叫,立刻顿住脚步。这是陷空帮联络的暗号,四声狼叫,来的是蒋平。
来不及再回去看白玉堂,展昭脚尖点地,身体无声纵上殿角未塌的残檐,伏身在上面,摘下三八大盖,手掌托枪,右肩窝抵住枪托,左掌左肘左肩稳稳把枪支住时,受力的左胸下沿弹片造成的伤口一阵疼痛。展昭唇角绷了绷,沉下心来,整个身体和枪紧密结合在一起,竖起表尺框。
三八式步枪的表尺框一般在射击距离400米以上才需要竖起,然而鲜为人知的是,当射距在50至100米左右时,竖起表尺框,把目标与准星同时套在立框中作概瞄快速射击,准确率可以高达一倍以上。今夜的战斗展昭不希望出一点差错。因为除了日本参谋和几个日本兵以外,营地里外,都是中国人。
不透明的黑充填着凌晨的空气,随着来回巡逻的伪军的手电光柱划开又合拢,是他们彼此在打信号。蒋平趴在树丛里一捅丁兆蕙,小声问:“有把握吗?”丁兆蕙点头,却为难地欲言又止。蒋平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丁二兄弟响快人,啥时候这么藏一半掖一半的!”
“拿下他们没问题,我就是怕伤着你家五爷和展兄弟……”
蒋平皱起眉,自言自语道:“好歹都这一锤子了!要不也还得救他们不是!”
 
印庆慌慌张张披大衣冲出来,命令把白玉堂绑出来押上车看管。
 
展昭在上面看得清楚,深吸口气,
 
枪口对准冲进去提人的伪军,瞄准基线指向目标,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稳定得几乎没有产生枪口炽焰,伪军应声倒地惨叫,右面小腿打成对穿。然后是跟在后面的伪军,转眼工夫已经倒下七个。伪军们被打蒙了,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展昭连开七枪,下面高度戒备的几个日本兵已经有所发觉,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军人,一排扫射向殿顶击来,激起连环雪雾。展昭顺着檐坡就势滚向旁边,稳住身体的同时一串短点射,四个日本兵立刻倒下。还有两个正楞神的工夫,展昭提枪从檐间掠上后面钟楼,瞄向正在护兵包围下向汽车方向猛跑的日本参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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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有事耽误了进度,多多鞠躬~~
上欠结尾有一点改动,重贴一小段,然后接下来的内容有参考《东北联军斗争史》中的镜泊湖伏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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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展昭扬眉,“不但要打,而且要正面迎敌!”
这回连蒋平都瞪大了眼睛。展昭说道:“派五十人在怀德拖住日军守备队,但是目的不是守城。”
“不守城?!”丁兆蕙惊讶地发问,“那打个什么劲啊?”
“火力侦察。”展昭耐心解释,“来了多少人,用什么武器,一打全会知道。一方面弄清敌方实力,另一方面争取时间,一举两得。从怀德到宁安,一百里山路,在日军前进的过程中阵线拉长,兵力不能集中,正好设伏。”
丁兆蕙犹豫不决地看着展昭,眼神中明明写着:主意好是好,可那守怀德的五十人不是去送死嘛?
蒋平眼里却已经迸出热力来:
“大哥不在,展副官你就作主了!蒋平乐意带弟兄们去守怀德!”
展昭摇头:“四哥带白兄去宁安养伤,怀德展某来守。”
“猫儿!你不能自己带人去!”白玉堂目光挑过来,“没看见五当家在这儿呢?”
展昭走过来,握住白玉堂的手。刚刚据枪射击过的手上带着火药的气息,却是那样醇厚温热,白玉堂只觉得一股暖意直透进心里,迎上展昭温和的目光,一时竟然怔了怔。
就在这一瞬间,展昭手下用力,掣电一般把白玉堂带进臂弯,一直插在衣袋里的左手猛地伸出捂住白玉堂口鼻,氯仿的气味弥漫开来,天昏地暗。
轻轻把软在怀里的白玉堂交给蒋平,展昭抱拳道声辛苦,看看清出的道路,向军用卡车走去,登上驾驶室。喽罗们呼啦一下挤过来,纷纷要跟展昭去,丁兆蕙好容易挑了五十人,装上印庆带来的弹药,让他们上车走了。
蒋平看看剩下三辆卡车,摇摇头,四爷水下马上功夫都是好的,就是没摸过车啊!眼神向身边的炮头一扫,炮头拎枪冲伪军小队长走过去,枪口顶住后腰:“开车,去宁安!”
卡车和土匪马队在黎明的山路上快速行进,蒋平坐在车篷里,怕昏睡过去的白玉堂冷,把他用皮袄层层裹住,白玉堂的头伏在蒋平腿上,随着车身颠簸微微摇晃,只是没人看到他眯起的桃花眼缝隙间漏出的目光,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明亮。
猫儿你拿瓶氯仿就想迷倒爷?可是别忘记白爷是干什么的!
猫儿,你是在担心我撑不住么?可你那一身伤又当如何?
既然你不希望我和你一起去,那我就准备好礼物等着你!
雪花开始从沉如铁砧的浓云中纷纷落下,远远已经看到了宁安城楼。进了宁安城,才知道闵秀秀昨天午夜就到了。卢方撤出莲花山时,就想着可能会引来青木的进一步围剿,让闵秀秀直接去了宁安备战。见到白玉堂,闵秀秀自然又惊又喜,说到展昭的计划,大家不由得都捏了一把汗。大家正商量的时候,装作刚刚苏醒的白玉堂已经把地形图看了个明白,
“从怀德到宁安,有两条路。”白玉堂眉锋压低,指指地图,“近路是北墙缝,山高路窄,容易埋伏;远路是沿河大道,一边是结冰的河面,另一边都是田野,没有遮拦,但是要比北墙缝多走半天的路程。换个位置考虑,你会走哪条路?”
“两条各有利弊。”蒋平说道,“就看日本人着不着急了!”
“青木有急着追剿的理由。”白玉堂说道,“如果是我,就会选北墙缝。”
“日本人也看得出这条路险啊!”蒋平皱起眉,“要不两边都埋伏上?”
“我们人手少。如果两边设伏,很可能都落入被动。谁的命都不是白来的,不能轻易跟人硬拼。”毕竟奔波一夜,伤痛伴着低烧袭来,白玉堂抿抿干裂的嘴唇,揉揉太阳穴,“展昭不会把普通百姓扔给日本人,他一定会先把周围的人都疏散,这样日本人找个向导都难。”他把“向导”两个字说得很重。
丁兆蕙的眼睛亮了。
 
卢方徐庆和丁兆兰等人按展昭的计划疏散了百姓领人撤回时,发现白玉堂已经在北墙缝布置好埋伏。不由得挑起大指暗赞,五弟竟然和展副官想得一样,只是展副官守着怀德这座空城,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本来是死都不肯把他留下,轮番上阵想要说服他,却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谁知回来后面对的五弟并不比展副官省油,竟然要亲自带头去北墙缝打伏击!千劝万劝还是没有用,气得不行想干脆打昏又担心下手重了伤上加伤,只得多派人手保护,任他去了,心中却自悔为什么死抱规矩非得过什么堂。
东北的雪并不柔美,狂风卷着雪粒从四面八方扑来迷住视野,呼出的气转眼就在皮帽沿上结成霜。北墙缝山高崖陡,巨石林立,白玉堂已经带人在坡上埋伏了到了傍晚,仍然不见日军的踪影。想起来时四位哥哥都极力反对,说自己任性,白玉堂心头泛起一丝无奈。这些土匪本领参差不齐,缺少统一训练,稍有疏忽就可能被日军反扑。自己在日本陆大士官系留学三年,淞沪会战中上过战场,如果不是为了不给白家惹麻烦,早已留在蔡廷锴身边。
猫儿,要是你回来以后发现陷空帮被日本人吃了,我拿什么脸见你?
然而更令他心急的是去打探的人带来的消息:日军的守备大队已经占了怀德,正冒雪赶路,但到了北墙缝脚下的山洼就停下不走了。中途还遇到了展昭派回来报信的人,守备大队600人,枪炮弹药若干,用东洋马拉着,估计是不了解山路路况,不敢走卡车。
“展昭呢?”白玉堂在呼啸的风雪里大声问。展昭派回来的人摇头表示自己先走的,不知道。还是这边派去探消息的人大声答道:“没啦!”
“什么?”一阵白毛风迎面呛来,白玉堂只觉得从内到外都冷透了。
“日本人拿山炮轰城门,轰破以后就都没影啦!”
白玉堂纠起双眉,握起一把冰冷的白雪,传递到手心的却是灼热的疼痛。
那只死猫!
定下心神,向旁边的丁兆蕙点点头。丁兆蕙会意,放下步枪下山去了。
独立守备大队的队长桥本健三原本是铁路守备队长,临时接到通知来剿匪,人生地不熟,知道印庆被土匪干掉的事以后,以为怀德城里有多少土匪,于是按兵城外,直到搬来五门山炮才敢攻城。结果城上抵抗的土匪只放了稀稀拉拉的几枪,倒是身后不知有多少土匪端着冲锋枪在漫天风雪中一路扫射一路包抄过来。等到弄清楚不过是几十头背着装满鞭炮的铁桶快速惊跑的驴子加上十几个散兵游勇时,日军队伍已经开始混乱,桥本从来没见过这样不按章程出牌的打法,不过也悟明白了这帮乌合之众是在一通乱打,手忙脚乱地重整队伍,这时土匪们却骤然里应外合,手雷歪把子齐上,把队形几乎打散。而且居然夹杂着职业军人极有准头的长线狙击。桥本弄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队伍,硬着头皮仗着人多的狠劲终于轰开城门,土匪们竟然一下子全不见踪影,怀德不过是座空城。然而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向长春军部汇报完毕,得到的回应是简绝的四个字:继续剿匪。
顶风冒雪拖着山炮走吧!苦不堪言,只好“吚呀——苦哇——”地唱军歌鼓舞士气。天擦黑时才走到湖边的山洼,遇到岔路不知道怎么走,刚刚安营扎寨,还没等做上饭,就有人往营地里打冷枪扔手雷,茫茫山野风雪迷眼,哪里去找人,扰得桥本一行无法休息,疲惫不堪。派人出去搜索,真在山脚下抓住一个。
 
“猫儿!”
白玉堂分明感觉到了展昭肩膀被他抱住之后一抖,手指触到一片粘热,一定是刚刚保护他的时候中了流弹。还没来得及问一声,眼角扫到火光迎面扑来,日军使用了接连掷出重磅雷弹的掷弹筒!
怀中展昭的健韧身躯猛地一挺,白玉堂几乎能感觉到绑在一起的手雷顺着那身体中流动的强大力量出手飞去。与此同时,白玉堂猛地放开步枪,伸开臂膀抱住展昭向坡下滚去,两边几乎同时轰然巨响,爆炸的灼热气浪把白玉堂的额角重重撞到山石上,接二连三的撞击毫无规律地来临,天旋地转。仿佛有树枝冰块碴碴枒枒地从头上脸上身上划过去,白玉堂只是本能地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用他所余的全部力气。
当撞击停下时,周围已经变得伸手不见五指。白玉堂眨眨眼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心里疑惑,莫非眼睛被火药烧坏了?
额角有什么不断地向下流淌,从热到凉,却无知无觉。唯一真实的触感是猫还在自己怀里,一只手紧紧抱着自己肩背,另一只手却仍然死死抓着枪,毫无余地的僵硬惊得白玉堂内心一震,那不是展昭清醒时的力度。
猫儿昏过去了?
白玉堂不由得又抱紧了些,耳边听到远远的还击声重又响起,间隔着卢方熟悉的呼哨声。心稍稍有了底,卢大哥一定带人从另一个方向抄了过来,能够在惊弓之鸟似的日军队伍中造成混乱,陷空帮大概能够顺利撤离了。
稳稳心神,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才发现自己和展昭掉进了一个直上直下的石窟,伸脚去探探周围,还好是实的。这才顾得上低头看看胸前的展昭,俯下脸唤道:
“猫儿……”
“猫儿?”
“猫儿!”
没有回应。
白玉堂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展昭的手掰开,脱了皮袄铺在地上,把他放上去。摸摸四周,积存着不少从上面掉下的枯枝。拢起一把扎起来,划根火柴点着,插在石缝里,黄晕的光充满了石洞,燃烧的暖意却立刻被寒冷的石头吸得一点不剩。就着火把的亮光看看展昭,展昭半边脸都是血,身上的伪军军服血迹斑驳看不出本色,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肩膀上一大片暗红,中心兀自汩汩,边缘却已经结成层层血冰。白玉堂急忙解下绑腿来给展昭勒住肩膀,撕块衣襟给展昭把头部被撞的伤口裹住,在展昭耳边反复呼唤。
 
和卢方商量完以后,白玉堂草草包扎了一下肩膀上被枪弹擦过的地方,记挂着展昭,顺手拿个空铁皮水壶就往回走。
雪还在不断落着,碎玉纷纷,如同剪碎银河。白玉堂呼吸一口清新寒冷的空气,仰起头看向漫漫雪空。
猫儿……
和你在一起,纵然前路凶险,也有趣得多了。
白玉堂的小窝棚是护林人住过的,为了防风保暖,有一半挖在地下,柴门狭窄低矮,白玉堂穿着臃肿的皮袄,出去时已经不容易,弯腰进来更觉费事,脚向下一伸,后背本来正痛的伤处被门框刮中,疼得一咬牙。以他的脾气,真想脱口骂句好的,但一想铺上躺着的猫,还是把要骂的话吞了回去。定睛一看,那只猫可不是正睁着乌润的眼睛在枕上看着自己呢。
从通天窟出来以后,白玉堂面对展昭的眼睛时,就会有莫名的感觉,仿佛展昭的目光有质感,有温度,如果再加上些许笑意,在白玉堂看来就简直像是煦暖阳光下的潭水,清朗明亮的波纹直拂人心。
惹出多少心痒,也只能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展昭还是展昭,只是自己变了,这份心思,竟是不能和人说的。
白玉堂换上一副笑脸,问几句吃没吃饭之类的话,把手里拎着装满净雪的水壶挂到火上。展昭已经坐起身,唤了一声白兄。
白玉堂答应一声,自顾靠向火堆,把火拨旺:“猫儿,我刚刚去见大哥,下一仗到刀背子埋伏,你伤得不是地方,就别去了,大嫂明天就来接你回宁安。”
知道展昭会不放心,于是白玉堂大致把想法说了一遍,果然看到了展昭赞许的微笑。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白兄了。”
白玉堂笑了笑,继续烤着火。
忽然又听到展昭说:“白兄过来一下。”白玉堂呵呵冰冷的手指,抬眼看到展昭漾起关切之意的黑烁眼瞳,于是笑眯眯地说道:“我说猫儿,你明明比爷还大一岁,张口闭口白兄,可是把爷叫老了。再说,你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多可笑。”
“可笑?”展昭不解地看着白玉堂。白玉堂挑亮灯火,清清嗓子:“我给你学样看看啊。”
于是挺胸抬头,敛容正色,向展昭抱拳拱手道:“展兄!”
白玉堂动作做得足够有模有样,展兄二字说得字正腔圆,神情动作的细节都无可挑剔,但整体来看,那一本正经的脸庞明明哪里也没有笑,可又明明是连鼻梁都在笑。展昭被他猫儿长猫儿短叫了若干天,忽然听他一声展兄出口,再看他这装模作样的架势,笑意就满满地从眸子里溢了出来,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笑,心房就仿佛被什么既暖又软地撞了一下。
展昭微笑说道:“既然不喜欢展某叫白兄,那莫非要叫五弟?”
“展大人又不是陷空帮的当家!”白玉堂轻笑。
“那索性就叫白玉堂。”展昭干脆地说,“白玉堂,你过来。”
 
这回白玉堂倒没说什么,拍拍身上的灰,坐了过来。心里想着和展昭开几句玩笑,赶快就着火堆把自己身上从外边的带来的寒气散了,省得离近了冰得猫儿枪伤疼。正惦记着展昭是不是还在发烧,却听见展昭说道:“脱了衣服我看看。”
白玉堂知道展昭只是想看看自己伤势,但是眼底却有种热辣辣的感觉,连忙背过脸去把上衣脱了,露出身上已经揉搓得不像样子的纱布,展昭一层层解下来,白玉堂感到展昭微凉的手指按上自己肩背,就顺势伏到热乎乎的铺上。
这些天来白玉堂不但没有机会将养身体,而且一直在拼命。强健的脊背和宽挺的双肩上,虽然钉伤大多结了痂,但在驻防大队留下的鞭痕和烙伤却绽的绽扯的扯,过堂时留下的杖印覆盖在上面,裂开的皮肉并没有愈合的迹象,原来的青肿淤血已经变得乌紫。
白玉堂感觉到展昭的目光笼罩在自己赤裸的背上,熟悉的手指移上自己被流弹擦伤的臂膊。
“胳臂那里没事,大哥帮我上药了。”
白玉堂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眼角余光看展昭要去倒热水,知道他左肩中枪不方便,连忙爬起来抢了水盆。
“你看看碍不碍事就行,这些小事我找个兄弟来帮着做就好。”
展昭并不和他抢,等他把盆放下趴好,单手熟练地拧了纱布,交给白玉堂拿着,另一手拿了药倒在他手中的纱布上,再接过纱布替他搌去伤处的血渍。展昭的手指准确轻稳,经过最深的伤口时也只掠起一点微痛,药涂在身上,清凉四溢。
白玉堂把脸压在粗布枕套上,眼中映着跳动的灯光。二十四年的漫长期待,月影华灯里的难忘一暼,风雪硝烟里的相识相知,层层叠加,在白玉堂心中蔓延开莫名的火焰,烧得胸腔发紧,只有展昭的手指碰触到自己时,才会带来一丝舒适,然而那手指一旦离开,火焰就腾腾燃起,反反复复,几乎烤干了他的呼吸。
平生第一次,强烈地渴望着和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一起活,或是一起死。
展昭静静看着白玉堂,温润的黑眸中似乎有浅淡涟漪环环扩散开去。处在这样的位置,无论是自己还是白玉堂都懂得不能轻易信人,然而几番出生入死下来,白玉堂面对自己的时候那一份真,越来越张扬率性自然,就像阳光空气和透明的风。
然而自己却必须离开了。不知道明天以后,还能不能活着再见。
窝棚里生着火,外面铺天盖地的北风似乎被隔绝在极远极远处,呼啸之声传进耳鼓,有些不真实。
当展昭又一次到白玉堂手中来拿纱布的时候,后者一把抓住了那只带给他清凉的手,紧紧抓着,像是握着自己的心。
“猫儿……”白玉堂抓着展昭的手从铺上起身,望着他热亮的双眸,展昭想要抽回手,却被白玉堂用力拉近,臂膀让开展昭中枪的左肩,从胁下环住后背,毫不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既有怕遇到拒绝的担心,又有坚决到近于凶残的执念,迅疾果敢到舍不得呼吸。
然而竟然没有感觉到展昭的反抗。
迎着对方清新的气息,唇上传来宁静的温凉触感纾解了白玉堂胸中的火焰,不知吻了多久,当白玉堂终于平静到能够正常呼吸时,才意识到展昭正深深地望着他,熟悉的黑瞳深得有如渊潭,足以把他的一切狂热吸得无影无踪。明明人在自己身边,却有种说不清的疏离,让人无法走近,又无法退远,一颗心悬在云淡风轻的半空中,分明天高地阔,却依旧无处安放。
白玉堂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良久,放开展昭,低声说道:
“谢谢你。”
展昭伸手把白玉堂送回枕上,一手拿起纱布,轻声说道:
“如果你要找我,就填首《浪淘沙》登在报纸上。”
白玉堂一惊,睁大眼睛:“猫儿!你不去宁安?”
回应他的是展昭笃定的目光。
“你留在陷空帮牵制日军兵力,我要去长春接线。”
白玉堂想要说话,肩上被展昭宽慰一握。
“相信我。打完这仗在长春见面。玉堂。”
玉堂……
白玉堂心中一阵狂喜,反手握住展昭的手,点了点头。
 
展昭收回手时,发现手心里多了一枚闪亮的钥匙。再低眉看看把头埋在枕里的白玉堂,眼中笑意明亮:
“果然被你掏去藏了,真不枉白老鼠这名号。”
“什么白老鼠,爷是响当当的锦毛鼠!”白玉堂侧脸甩过一记眼风。
“锦毛鼠莫非不是鼠?”
白玉堂切齿笑道:“是鼠!没错!猫儿你有本事,来吃爷试试!”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太妥当,眼角余光向后扫过去,灯火照耀下包裹猫儿头部的白纱布间露出的耳根好像透出一抹绯红,心里不由得又喜又忧,喜的是展昭对自己终究还是有心,前路茫茫,命运叵测,随时可能陷入绝地,连性命尚且不惜,能有这份情意真是弥足奢侈;忧的是想起北墙缝伏击战中几经艰难,险险被生死隔断了一世的缘份。
怀中的是一只搏击长空血写生平的战鹰,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未曾死别,却要生离。
焉知生离,不是死别?
白玉堂胸中突然猛抽——纵然知此时一寸山河一寸血,终不愿今生一寸相思一寸灰!
“猫儿……”白玉堂忽然欠身,再次伸开臂膀把展昭抱住,向铺上倒下去。
展昭胸中一阵火热,他懂得白玉堂的一片心意,然而自己却不能像白玉堂一样随心而为。且不论这段情感世俗见容与否,那样一个灿烂剔透率性飞扬的人,和一个中统特工混在一起,本身就是莫大的危险。
更何况,他的名字叫白玉堂。
世人很可能下一个早上就会在报纸上看到白锦堂的死讯,而自己刚刚抗拒的诛杀白玉堂的秘令,随时会像一个重磅炸弹,把自己和他都炸得粉碎。
白玉堂的臂膀越是强健火热,展昭越是觉得寒意从骨髓里一点点蔓延开来,把一双黑眸洗得像冬日无风天空般明净,辽远得令人无法目测距离。
这眼神让白玉堂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敛回火辣辣的目光,把头埋到展昭胸前,贪婪而无奈地蹭了蹭,低哑地说道:“猫儿,我这样抱一会……就好。”
他忽然感觉到一只颀长有力的手抚上自己后颈,耳贴在展昭心口,听到熟悉的清朗声音带着奇异的共鸣震颤着鼓膜:
“国难当头,与玉堂驰骋战场同心御敌是人生大幸。展某命长,岂在朝暮?”
白玉堂只觉得一股激流从不知是酸是甜的心底直冲到眼底,顺着眼角溢出,是热的。
 
雪后的长春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连街卖着冻得透亮的挂霜灯笼柿子、白砂糖红豆馅的黄米面粘豆包、凉甜乌褐一裹水的冻秋梨、肉质细白鲜香有咬劲的查干湖头网大鱼……虽然不及往年繁华,也颇有一番热闹景象。伪满政府为了营造祥和气氛,着实下了不少功夫。
黄昏时分,地处日侨聚居地的玉林旅社里住进一个年轻人,要了一间二楼的临街客房。店伙看他虽然穿得朴素不张扬,却举止从容,进退有度,毫无寒伧之气,再看住店登记册上他手签的“日向昭”三字笔力健挺,锋芒扑人,加上该给的小费绝不吝啬,本来对日本人就心怀畏惧的店伙自然对他奉承有加。只是心里嘀咕:这个小日本子礼帽檐压得那么低,几乎要把眼睛挡住,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莫非得了什么病?可别死在店里说不清楚,急忙私下里去报备。
去过了警署,一块大洋的小费还是有力地驱使着店伙快步向报社跑去,手里捏着这位颇为风雅的客人刚刚填完要送去发表的《雨霖铃》。
掌灯时分,东条智化接了两个电话,迅速换了便装,带人开车直奔玉林旅馆。心中犹疑,他来得竟然这么快?来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在旅馆周围布控之后,智化领着两个亲随径直上了二楼。示意敲门。
门过了一会才缓缓打开,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智化,温润的黑眼睛里升起如风笑意,竟然衬得头上包裹的白色纱布也不那么刺眼了。
智化放下心来,摘下礼帽行礼,俊秀上扬的眼角挑起微笑。
“日向君!到了长春也不先打个招呼,要不是旅店报备,还见不到你呢。”
展昭微笑还礼,眼角向后面的两个日本侍从淡然一扫。智化哈哈一笑,让随从到楼下车里等着,自己进了房间,把门关上。房间里弥漫着药气,智化一眼看见床旁的小几上摆着纱布伤药剪镊等物,不由得望向展昭。展昭指指肩膀,笑道:“你来得真快,我还没弄好。”随后坐下解开衣服,肩上枪伤只处理了一半,匆忙垫上的厚厚的纱布已经透出血来。
智化没吭声,目光扫向门后,猛然一停,走过去伸手扳开一块壁板。
下面什么也没有。
走回展昭身边,略一打量,伸手握上他右面前臂,衣袖下是温暖有弹性的肌肉,向上摸索,还是一无所获。
“你找这个?”展昭问道,
智化抬起眼,额角隐隐一凉,太阳穴被展昭左手握枪抵住。看智化面带惊诧,展昭又脚尖轻挑,撬起床边一块地板,下面赫然一排手雷。
“看来你虽然受伤了,也还用不着人保护。”智化淡淡说道,直起身,让开展昭的枪口,“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白来。”
“我证件齐全,包括持枪证,不怕突击查验。”展昭收枪,“只是没想到东条君这么快就亲自找来。”
“我要抢在你自投罗网前找到你。”
智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展昭面前。展昭拆开一看,眼中凝重之色如水沉下。
 
正是他送到报社去的《雨霖铃》,署名长亭晚。
展昭顿时明白自己已经暴露。
自己和智化并不是一路人,只不过在危急形势下上级同意暂时合作。《雨霖铃》是长春中统特工的联络暗号,身为中共特工的智化不应该知道!
“你一定在想,我是从哪里获悉。”
“我不好奇。”展昭平静地抬眼看着智化,“你能知道我们的暗号,说明高层出了问题。”
“高层之间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样问题一直都存在,区别只是有没有浮出水面。”
“你是要救我?”
“这首词只要登在报纸上,你立刻会看到来取你命的南京军法处便衣。”
“我不能中途放弃。”展昭扣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赵虎的线断了,我要申请继续完成任务。请你给我提供电台,我要直接和高层对话。”
“我拒绝。”智化施施然坐下,“我是和你的组织合作,不是和你。我不能为了一颗弃子违反纪律。”
展昭澄明的眸子看了看智化,泛起微笑:“你急着来找我,就是为了跟我说你拒绝继续合作?”
“我的线没有断。”智化望着展昭,“我希望你能为我们工作——你说过,你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尽一个中国特工的职责。”
“连这句话也有人报告给东条君了。”展昭冷冷说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你的视线。”
“策反你是上级交给我的任务之一。”智化缓缓坐在桌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考虑给庞吉施加压力,让他收回对你的处决令。”
展昭按按跳痛的太阳穴,浅色唇角勾起冷笑,语速并不快,但字字有力:
“智化你听着,对于高层中的某些人而言,我杀你和杀白玉堂有同等价值。如果我想把你当敌人,现在你要考虑的最重要问题就不是拿处决令来威胁我,而是你自己怎样从我手里全身而退。”
智化握拳,手心里冷汗涔涔,沉默地听展昭继续说下去:
“但是现在日本人酝酿阴谋,我无暇顾及自己人之间的界限问题。既然我的上级不容许我解释,你能来通知我一声也算是尽了在日本同窗七年的情分。我必须完成这次任务,你若愿提供援手,我求之不得,你若不愿,请你至少不要从中阻挠。”
智化苦笑。
“我继续帮你,以我个人的名义。明天我派车接你去陆军医院,你看到我的手令,跟着去就是。”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握住把手,低声说:“如果我认为违反纪律是对的,我和你一样,不怕惩罚与死。”
展昭沉默一霎,忽然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他?”智化无声地笑了笑,“三个月前就死了,诊断书上写着呼吸系统衰竭……其实如果我不拔掉氧气管,他还可以再多活几年。”
展昭没有再说话,智化走出去,门无声地关上了。
展昭心中叹息,智化心中的恨意,不但没有随着他生父的死而消失,反而因为复杂的罪恶感而加重。他不能不为这个本不应该来到世上的孩子而深深悲哀。
 
第二天上午,智化再次来到玉林客栈,一个人敲响了展昭的门。他甚至产生一个荒诞的念头,希望展昭已经悄然离开,御猫已成弃子,以他的生存能力,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静地活下去。
然而间隔五长三短的叩门声之后,门意料之中地开了,智化走进去,把门关上。
“我真希望你走了。”智化叹气,眼中透露出极其少见的一丝悲哀。
“在我个人有幸得到和你的合作机会之后?”展昭微笑,“我一度以为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特工,在看到你这样的眼神以前。”
智化不语,向展昭伸手,展昭把一口皮箱推到他面前:“和御猫相关的东西都在这里。除了我以外,任何人打开都会被炸死——没有人会找到我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智化的手触到皮箱拎柄,又收了回来。
“我已经给你安排好病房和主治医生。你想要的东西三天前从军部转移到陆军医院,这是军事绝密,具体存放地点我不知道。货物还会存放一周。我不会提供任何援助。如果你行动失败,我会第一个杀你灭口。”
展昭略微点一下头,表示听清。
智化却仍然没有接皮箱,眼睛死死盯着他:“所以我建议你放弃。”
展昭不再看他,自顾穿起大衣,智化一步跨到他面前,压低嗓音厉声道:“我当初接到的命令只是向你传递情报,你的死活并不是我的责任范围。我只是想知道,你把陷空帮控制在手里的目的,就是最终一个人铤而走险,拿这么多人的血铺一条绝路?”
“我不拿任何人的性命开玩笑。”展昭眼中忽然显现出端肃之色,“特工不应该好奇,尤其是你这样的位置。”
 
每次查伤换药,替他检查伤口的日本军医不停慨叹,只有大和民族的勇士,才有这样一副令愚蠢的【zhi】【na】猪无计可施的铮铮铁骨,旧创未复,新伤惨烈,还能秉着誓死效忠天皇的一片丹心,坚持要成为帝国征服关东的军人,有这样的帝国之花,吞并【zhi】【na】指日可待……
 
旁边的中国医护人员闷得肺腑如同油煎,恨不得用目光把日本军医和这“帝国之花”日向昭的后背烧出几个窟窿。军医眼高于顶,从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能感受到这些的,只有对环境极其敏锐的日向昭。
然而日向昭只是安静地躺在检查台上听着,面无表情,从不答言。
有胆大的日籍护士按捺不住对这个光荣负伤的英俊青年的敬慕,查房时悄悄问他,他也只是温和地看她一眼,礼貌地说道:“日向昭非常惭愧,身上这些伤痕,没有一道是在圣战中为大日本帝国所受。承蒙众位关照,待出院后建立功勋,再来报答。”
午后的阳光照到床头,展昭披着病号服,靠在叠起的枕头上望着窗外杨树灰色的枝桠出神。
自己每天夜间潜进值班室,换上医生白衣四处探寻,每隔一小时有护士查房,能够利用的时间支离破碎。有一次在回来的路上伤痛发作,险险惊动巡夜的警卫,回到病房时,已经冷汗掺着热汗湿透了衣衫。
只剩一个地方还没有查了。
停尸间。
司令部里,青木拍案而起。
“独立守备大队在刀背子被人烧得落花流水,剩下的人第二天又在叉垭口中了埋伏!逃出去一百多人,在宁安城下打个转就要回长春?内阁批准给水部从事研究,现在连必需品都运不出去,内阁的人一向喜欢对关东军部指手划脚,现在,他们又有话说了!”牙齿微磨,“陷空帮的乌合之众,却能打出正规军人的水准,谁在指挥?是那个从东北军出来的展昭?还是,白玉堂?”
智化站得笔直,一言不发。
电话铃忽然响起,青木接起电话,简短应答几句,神色渐渐变得深不可测。放下听筒,目光落在智化身上,虽然仍带着怒意,却硬翻出一丝笑来。
“邀请白锦堂先生的信函,你立刻发出去。”
智化立正领命。
青木叹口气,说道:“最后一次和他在东京相见,还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物是人非了。”
怅惘的眼神,望向窗外的落日,再转回来时,已是寒冷扑人。
“在机场准备狙击手。不能有任何闪失。”
城中最大的赌场是龙升会的产业。每到夜晚,这里灯红酒绿,异样热闹。既有商贾,又有浪人。消息四通八达,关系错综繁复,日本军方也奈何不得。掌管这里的江宁前些天丢了白玉堂,险险把整个龙升会翻了过来。得到白锦堂悬赏十万大洋买白玉堂命的消息,江宁心里立刻有了数,抛出大网,只要发现了惦记赏金的人,重者做掉,轻者警告。拔掉了给日本人通风报信的线人以后,明察暗访,终于知道了白玉堂领着陷空帮在找日本人麻烦。江宁嘴上不说,心里既担心又得意,天天盼着白玉堂能够平安无事地回到面前。
白玉堂平安与否,没有人敢确定,但是长春城内外突然开始不太平了。
出城巡查的日本宪兵忽然频繁地被攻击,把守车站的日伪军睡到半夜就被一阵铁桶爆竹声惊醒,有胆大的出来看,立刻挨上迎头一枪。城里的妓院烟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人命血案,被杀的都是日伪汉奸等人。只有江宁的赌场生意兴隆,在里面呆着肯定安全,但是出来就概不负责,大家只好连日在这销金窟里送钱,江宁着实大赚了一把。
一时之间宪兵队保密局**署疲于奔命,这还没算在外奔波劳碌,和土匪们日夜周旋的守备大队的皇军们。
绝不和你硬碰,打不死你,骚扰死你。
江宁听着每天报告给她的消息,字句之间几乎能看到她那干儿子白玉堂狡黠明亮的眼神。
肯定是那小兔崽子干的!
 
陆军医院单人病房的窗外冬阳灿烂,一切都没有任何不同。展昭心中却布满冰排,条条缝隙中带冰碴的寒水上下翻卷,时宽时窄,时明时暗。
今天是住进来的第五个晚上。时间已经紧到用呼吸来计算。
门被敲响,一个护士来收体温表。展昭道了谢,她却没走,从小推车最下层拿出一叠书报放到床头桌上,对展昭嫣然一笑:
“日向先生可能会觉得闷,医生说这几天您伤势好转,可以适当读读书报消遣了。”
展昭向她笑笑,点头谢过,护士离开,回手轻轻关门,展昭目光在门上停留片刻,向那叠书报扫去。
护士值班室订的报纸他利用各种机会全部悄悄看过,都是些粉饰贴金的消息。也有几条是写某某赌场某某妓馆发生命案,却是轻描淡写,生怕扰了纸糊的太平。
尽管如此,仍然拿起那叠报纸慢慢翻看,有一篇捧京剧坤角的文章被画了圈,文后还登载着她成名唱段的曲谱。
展昭眸光顿时一凝。
乐谱可以用来加密摩尔斯码!
报纸下面还有一本日文的《平家物语》,就是对应的代码本了。
展昭按捺住心绪,逐字翻译,全是乱码,连不成任何完整的意思。苦思冥想,一行行研究下去,到最后一行,终于对上三个字,心中骤然卷起千尺惊涛。
——浪淘沙!
这个刁钻的白玉堂,用什么法子把手伸到了这里?
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鼠呵……然而,真的是他?
 
展昭心中一动,从尾到头反读曲谱,仍然是乱码,译到最后,又是三个字:
别梁锽。
展昭眼瞳掠起明亮的浅笑。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自己用过的拆字码上。这人还真是玲珑心肝,不怕麻烦。特地挑了这首诗来拆,也见得这人的苦心了。
……梁生倜傥心不羁,途穷气盖长安儿。回头转眄似雕鹗,有志飞鸣人岂知……
……抗辞请刃诛部曲,作色论兵犯二帅。一言不合龙额侯,击剑拂衣从此弃……
再译,只有简单几句话:你动与不动,我都会动。若你需要配合,把时间写在《平家物语》上给送书来的护士。另:和你见面的那天,我要生日礼物,猫儿。
展昭轻轻放下报纸,明澈如深潭的眼眸中有什么轻轻一旋,扩散成了浅浅笑意。连传递消息都不忘记在嘴上占个便宜,好吧,我相信是你。
不过,我现在只是展昭,你却不再仅仅是白玉堂。
郊外陷空帮的秘密营地里,徐庆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卢方韩彰和蒋平各带一路人在长春城内外搞破坏,弄得日伪警宪顾此失彼,却留下徐庆天天面对着被闵秀秀押着养伤拘束得火星乱迸的白玉堂。而且昨天负责围攻火车站的韩彰那边传来消息,需要更多的枪支弹药,这可比弄钱难得多了。
白玉堂在一边笑,虽然人呆着没动,众多耳目早已洒满了全城。
“三哥,你去说服大嫂放我出去,龙升会今天晚上有批军火要过手!”
江宁忽然接到消息,龙升会准备卖到黑市的一批军火竟然在半路被连人带货扣了,这么多年来敢动龙升会生意的人,她还没有见过,就连日本人也忌惮着龙升会的黑道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正准备查个水落石出,胆大包天的劫匪居然派人送信,要和她见面。
江宁又怒又疑,带人如约到了劫匪指定的郊区客栈。里外套院灯火通明,伙计点头哈腰地过来招呼。江宁早已看到院内外身穿黑衣的精壮打手森森而立,长春地盘上这种做派的人倒是眼生。刚要进门,两边伸出十几管枪,黑洞洞地抵住门口。
江宁身后的人立刻端枪,江宁一手挡住,仰面笑道:“生意谈得也多,倒没见过这么张扬的东家。明光烛照的,是怕日本人看不见?”
“正是怕他们看不见!”声音传来,砸在江宁耳鼓,竟是如闻惊雷。向里看去,一身灿白昂然走出,摘下礼帽,露出熟悉的弯弯笑眼,连牙齿都是白亮亮的在笑。
“娘!”
江宁眼神一亮,脸上却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往里就走。白玉堂碰了个钉子,却不尴尬,风度翩翩地把江宁让到厅堂。
屏退了从人,江宁这才上前抓住白玉堂上下打量,一把搂住,喜极而泣。耳边只听见那无法无天押人扣货的的混帐干儿子软语哄自己道:“娘啊,儿子回来可不是为了招娘哭的。”
“是为了抢你娘的军火!”江宁推开白玉堂,朗朗一笑,“儿子!扣下的东西就送给你,买家那边,娘去摆平!”
白玉堂眼露黠光,手指轻挠江宁肩膀,凑近耳边说道:“娘……儿子还有事相求……帮我绑一个人。”
江宁一把打开白玉堂的手,佯怒道:“你手眼通天,还要我老婆子帮你擒拿哪路神仙?”
白玉堂敛容正色说道:“英国领事馆驻长春大使。”
门忽然被急急敲响,白玉堂霍然起身开门,来人把一个黑色布包塞进白玉堂手里悄悄退走,白玉堂打开布包,果然是那本《平家物语》,迅速翻找,竟然各页上都有标记!一堆眼花缭乱的记号并没有吸引白玉堂的目光,翻到第48页,目光停了一下,又向后翻到205页,看了一眼合上书。
两页上做的标记相同,都是用铅笔画上的名字:源义经。
白玉堂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楚的欣慰,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和他的生日,能记得这两个日期的人只能是展昭。
但是,他估计展昭动手的时间最多是平清盛,没想到是源义经!如果是平清盛,他还有一天时间准备,然而源义经……
今天,竟然是今天!
这猫绝对是故意的!
回头向江宁恳切说道:“娘,这事儿子就交给您了!现在我得带人走,娘您保重!”
白玉堂带人纵马奔出很远,还能听到身后客栈方向传来的枪声。心想徐三哥和江宁干娘还真舍得子弹来做样子,想必明天报纸上又会出现“龙升会大义灭亲平匪患,满洲国指日可望安民心”一类的大标题了。
 
住了五天,展昭对这楼里的一切都了然于心,遇到几个夜班护士点头而过,轻车熟路地下楼,经过手术准备室时随手拿了两盒手术刀片和几把手术刀,路过换药室时拿了瓶乙醚,路过紧锁的药库时稍微费了几分钟拿到一瓶氰化钾,径直走进往停尸房去的走廊。目光在拐角天花板顶端找到报警器,敏捷地飞出手术刀片切断了连线。
走廊尽头有四名日本卫兵在把守。展昭能听到他们在聊天打发夜间的困倦。这些人大多是受了轻伤从前线调回的,话题不外是战场上屠戮的快意,与施加给妇孺的凶残。
展昭把手插进衣袋,走过去点头问好。
“原来是中村医生,值夜班辛苦了。”卫兵看了看展昭的签牌说道。
展昭咳嗽了一声,压住嗓音:“去里面的标本库取个切片。”
“这一周都不让进,连去世的病人都必须立刻通知家属领回遗体。院长没告诉中村医生?”
展昭皱眉摇头:“项目紧急,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目光却直落在了说话的卫兵衣领上,好像那里正粘着颗米粒。卫兵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展昭已经把手拿出衣袋,做出要帮他整理的动作。
修长微温的手指拂上卫兵衣领上方的咽喉,指间刀片轻轻一搅,声带喉管尽断。卫兵只觉颈下一凉,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的事,只听展昭吃惊地向另外三个卫兵说道:
“各位看看,他怎么了?”
手指拿开,边缘极为整齐的伤口顿时合上,另外三个人伸头过来看时,展昭夹着刀片的左手两指划出一道弧线,几个人发觉不对想要叫喊,嘴里血涌,喉咙只能发出漏气的嘶声,要挣扎着拔枪,展昭已经擦身而过,左右反手,四柄手术刀几乎同时插入四人颈后椎管,准确地破坏了神经。
“你们不会死。”倒在地上的卫兵们听见从上方传来低沉的东京口音,“请终身在床上沉默地回忆你们的光荣。”
 
展昭目光落在停尸间的门上,动手不到一分钟就打开锁,把四人拖进门里,擦净门外血迹,把门反锁。
淡漠的月光从高窗里洒进,空旷的停尸间一半晦暗一半阴黑,依稀可见一排排冷柜森森而立,镶着标牌。时不时有探照灯转过来,在窗洞**进一道移动的光柱。
展昭从卫兵身上拿来电筒,依次打开查看,都是供实验用的残缺尸体。抽查了十排,并没有需要的东西。低头看表,距离门口换岗还有二十分钟。索性放弃,熄灭电筒,大步来到墙边细心摸索。果然在一个看似多余的壁嵌插座后找到了机关。揿动按钮,一阵轧轧声响起,沉重的暗门打开,里面喷出一股令人无法呼吸的寒气。
没想到日本人居然把整个房间做成了冷柜!
展昭屏住呼吸,捏亮手电照去,整齐地码着数十个铁箱,上面镌着批次标号和白氏集团的标志。
暗间里极寒,根本进不去人。不要说逐箱做手脚,就是站在开着的门前都会短时间内严重冻伤。展昭迅速合上机关,暗门关闭,才发觉手指已经冻得失去知觉。
改装电路板,切断里面的制冷,促使血清短时间变质。
然而控制停尸间温度的仪器并不在这里,在外面走廊里的机房。
距离换岗还有十三分钟。
展昭从地上的士兵身上拿了支步枪背在身后,看一眼停尸间大门,将门钮调成锁死,猛地一拉,在将关未关的瞬间闪身出门。
来到机房门前,想要打开装甲门上的锁,冻得失去知觉的手却无法灵活操作,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去,手表每一声嘀嗒都牵扯着神经突突乱跳,手指被开锁的回形针钢丝扎得伤痕累累,却没有痛感,完全不听使唤。
距离换岗还有十分钟。
展昭没时间考虑,把手插进怀里暖着,半跪下来用牙齿咬住钢丝,伸进锁孔。无暇顾及钢丝扎破唇舌牙龈,黑亮眼瞳里横着毫无余地的坚韧。
还有八分钟。耳中清楚地听到了第一层机簧挑开的轻响。
还有一层。
七分钟。
六分半。
五分钟。
又一声轻响,外门开了。
里面竟然还有一层硬木房门!
 
冬天的海面云水相接,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雾气。
白氏制药公司在一夜之间易手给日商,董事会宣布这个看似突如其来的消息时,白锦堂因病未到,代替他出席的是秘书丁月华。大报小报很快登出报道,对白锦堂的倾家卖国行径口诛笔伐。中统上海站的特工一直没有接近白锦堂的机会,加紧撒网寻找,白锦堂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毫无踪影。
黄昏时分,法租界的一间私人旅馆对着海滩的落地窗里,白锦堂望着海天相接处即将消失的红霞,慢慢吸完最后一支雪茄,拧灭烟蒂。
“帐目都处理好了?”冷静地发问。
“是。”丁月华回答,“您随时可以出发去长春。再也……没有牵挂的事了。”声音越来越低,极力掩饰着颤抖。
白锦堂缓缓转回身,深邃双眼意味深长地看进丁月华泪盈盈的美眸。
“月华,到我身边来。”
丁月华迈开步,光滑的地板在脚下竟然涩滞万分,几步的距离给人的感觉远得如同从生到死的漫长。
一只温暖的大手伸过来,隔着长发拢住她的肩背,稍一用力,整个人就落进散发淡淡烟草气息的怀抱。
“我还没有忙到能够忘记牵挂你。”微笑的声音,像阳光一样从头上洒落,“月华,这事过了我就娶你,相携几十年后,你领着儿孙来看无疾而终的白锦堂的墓碑时,再用这样的眼神。”
心跳有力地响在耳边,柔软的棉质衬衫吸掉了丁月华流下的眼泪。她猛地伸出手臂抱紧白锦堂坚实的背脊,好像能够从他身上汲取令人安心的力量。她狠狠责备着自己的担忧:他是一个血管里流淌着硝烟和烈焰的人,和他在一起,这样的小儿女气就太矫情了。
黑色雪铁龙轿车在暮色中疾驰向机场,当终于查到消息火速赶来暗杀白锦堂的中统特工来到机场,看到的只是余光尚存的天空中远去的机翼上闪耀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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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14 00:59:27  更:2021-07-14 02: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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