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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猫]【第三卷】缔情刀[第9页] |
作者:几多次枉痴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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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着归燕堂的楼窗边,书桌旁,白雪秋静静地坐着。 天气虽热,白雪秋空虚的底子,尽管有独参汤吊着,还是浑身发冷,在芝地纱长衫外面披着一件嘉绢上衣。 室内一片幽暗,归燕堂窗口的灯光透出来,在白雪秋眼中映出两个远远的亮点。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白玉堂赤着肩背,捧着铜头绞丝皮带,出现在门口。 白雪秋转过脸,看着儿子威武的剪影。 那个剪影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双膝跪下,奉上皮带。 白雪秋没有接。 “你不应该到我这里请罚,应该去不记斋。” 白玉堂低头:“大帅,我没有错。我来这里,是您认为我有错。” 幽暗里,看不清白雪秋的表情。 白玉堂等待着。 白雪秋的震怒却迟迟没有降临。 沉默片刻,白雪秋说道:“你错了。和我错得一样。在展家人面前,拍枪是没有用的。他们说话的本事,抵得千军万马。你从小到大也算能说,但是和他们说理,你不是对手。” 白玉堂听白雪秋难辨情绪的声音,手里的皮带,一时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举着。 白雪秋拿过皮带,就手把住白玉堂的手腕,把他拧到膝前。 白玉堂胸膛压在白雪秋腿上,心里嗵嗵直撞。倒不是怕挨打,而是很久没和白雪秋这样亲近过了,不要说身体接触,就是话都说不上几句。 白雪秋握着白玉堂的手腕,冰凉的皮带铜头在他背后拍了拍: “你一直在忙的事,我都看到了。说你的想法。” 白玉堂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合白雪秋的心,就要有一顿好打。可是要说的还是得说。他横下心,开口说道: “我浙系铁网,张而成伞,聚而化剑,剑锋所指之处,是八百里外的南京。展昭,他要力保南京,但是我,不能不做两方面准备。大哥在北平,根基纵深到华北,我在浙江遥相呼应。庞家势力归附了白家,打破内部制衡,这些天来,各方势力倾轧,愈演愈烈,加上日本人暗中扰乱,钧座面临下野,自顾不暇。我要兵发南京,不只是为了展昭的自由,更是为了控制江苏,北上靖定济南。浙江多山,易守难攻,你来打,尽管打,未见金华一千,先损南京八百。我押上人头,赌南京现在不敢打!” 重重一皮带抽到白玉堂背后。尽管早有准备,白玉堂还是疼得倒吸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往白雪秋怀里缩了一缩。缩完觉得不对,又赶紧撑起来,等着继续挨抽。 白雪秋却没接着打,拧着白玉堂手腕的手略松了松,问道: “为什么打你?” 白玉堂心想肯定是哪句话说戗了白雪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找不出哪里不对。心道随便说个原因肯定还得挨打,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帅,玉堂愚钝,实在不知道。” 白雪秋淡淡说道: “天大的事情,也不值得押上我儿子的人头。” 白玉堂愣住,一阵电流似的暖热,顺着皮带抽出来的宽痕铺开去,不知触着了哪根神经,眼眶竟然也跟着热了。 白雪秋放下皮带,拍拍白玉堂的肩膀:“玉堂,倒退两年,我会这样做。但是现在,我不希望你动刀兵。” 白玉堂抬起头,望向白雪秋的脸。背对着窗外的月光,白雪秋清瘦的脸庞上,一双锐目灼灼闪亮: “玉堂,如果南京赦免了明儿,你还会兵谏么?” 白玉堂惊讶:“怎么可能?” 白雪秋一笑:“十几天前不可能。如今,未必。” 他把一叠针孔密电递到白玉堂手里。白玉堂直起身,手指一行行读过去,眼神越来越复杂。 白雪秋:“江东来的处境越来越难,我倒愿意在这个关头,半真半假地帮他一把,这个人情,换回明儿还有余。这场仗要打,必须打,迟早打,但不是现在。我已经整理好行装,见过了你,我就出发去南京见他。” 白玉堂蓦地睁大眼睛:“大帅!南京是龙潭虎穴,您不能去!要去也是该我去!” 白雪秋抚摸一下白玉堂的肩背:“这事,你办不了。况且你肩上的分量,绝不仅仅是一个金华。我后天就回来,在此之前,无论什么人给你什么消息,哪怕是我亲自打给你的电话,你都不要相信。如果我后天午夜还不到,福禄寿会把一切交接明白,你,继帅位,兵发南京。” 白雪秋的手掌很热,烫在肩上,沉甸甸的。 白玉堂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见白雪秋继续说道:“守好金华,护住展家。展家的人,出为良将,入为良相,他们给你的是一生的真心,你要接稳捧住。再想拿枪对着他们时,先给自己一枪再说话。” |
他牵起白玉堂,指了指窗外。 在这里看归燕堂的窗口,清清楚楚。 展华章正驱着轮椅,从床边离开。 展昭望着展华章的背影,看不清表情,但凝望的姿势充满诚敬。 小灯的柔光映出展昭的轮廓,像水墨挥出的一带月夜远山。 白玉堂看在眼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华章见过了明儿,一定要来劝我了。”白雪秋叹息,“明儿也忒一意孤行。你把明儿押起来,倒是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你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一定好好安抚,莫冷了他的心。” 白玉堂默默低下头,白雪秋的声音继续响在耳边:“你闲的时候,也冲着没人的地方,练练叫他二哥。七天之后,六月初四,我为明儿开祠堂时,当着全族长辈,你若是叫不出口,我也没法替你周全。” 说完,白雪秋脱下白色嘉绢外衣,披在白玉堂赤裸的肩头,起身离开。 嘉绢外衣带着白雪秋的体温,覆着背后未平的隐痛,像幼时闯祸受过家法的夜里,白雪秋推门进来,不由分说,直接把他擒到怀里上药看伤时的拥抱。 前胸衣襟上有什么东西发沉,白玉堂伸手一摸,是一枚玉徽。 微微凹凸的九层云雷纹,是白家传代的身份象征,白雪秋把它留给他,是留下了全部期望! 他握紧这枚玉徽,看着归燕堂的窗口。 窗里的灯光下,躺在枕上的展昭忽然胸肩绷紧,倾向一旁。 笔墨纸砚拥到床边,拭汗端水,揉腿扇风,慌作一团。 白玉堂眉锋压低,闭了一闭眼。 无论多么恨这只独断专行、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猫儿,眼睁睁看着猫儿这样疼,他还是做不到。 笔墨纸砚徒劳无功地忙活着,眼看明少爷的意识又渐渐模糊,正愁得心里没缝,忽听窗外风响不善,转头一看,一道白影大鸟似的从其微阁楼上劈空而来,穿窗而入,从笔墨纸砚头上掠过,无声栖落在房间中央。 笔墨纸砚急忙齐刷刷地跪下。都是府里的家生小兵,可从没见过二少爷这么杀气腾腾地进屋。莫非是等不及要来算账了?本来一心都在明少爷身上,这会才想起二少爷的账,心里着急,越急越乱,四七三十六,二六四十二,怎么也算不清欠二少爷多少皮鞭。 白玉堂看着瑟瑟发抖的笔墨纸砚,摇了摇头: “下去罢。” 看二少爷不像是来问罪的,笔墨纸砚偷偷松了口气,起来悄悄退出门去。 |
白玉堂来到床边,搭上展昭腕脉。这次疼痛发作得尤其凶猛,可是看展昭脉象,也是最后一次全身的发作。 白玉堂看看对面黑幽幽的其微阁,拉上窗帘,脱了白雪秋的嘉绢上衣,倚到展昭身边。 展昭混沌的意识里,闪过许许多多破碎的画面。浑身的新伤旧创,被激得极其敏锐的经脉带着突突直跳,像是从小到大所有的伤,都活生生地又受了一遍。 水泼一样的弹雨里,一颗跳弹打中他的脊椎,庞祐的铁刀木板来来回回抽打他的弹痕,胸前碎玉的痕迹在流血,数不清的鞭影在眼前呼啸,唯一逃生的依靠是伤口里的银镊,它,就连它,也反反复复地在纱布下折磨着他。 还有多久? 或是没有尽头? 他想握紧手上的扳指,才发觉它不在。 他突然无比想念它的微烫,每一次它套上他的手指,都代表着那个从心到身的强烈存在:白玉堂,白玉堂,吾友吾侣,吾室吾家,吾英雄知己,吾岁月余生。 玉堂,吾爱。 可是,白玉堂也不在。 自己伤了他的心,他不想见面。 无止境的深疼里,展昭冷汗淋漓地抿紧唇角。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虽然痛苦,但即使重来一次,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那时那地,那情那境,没有第二个选择。 玉堂,等我撑过这一阵,再去请求你原谅罢。 玉堂…… 悬空的痛楚里,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拥在怀里。 不同于展华章的温凉,这只手掌滚烫而熟悉,像是能够燃烧,确实能够燃烧,曾经让他燃烧——白玉堂的手。 展昭心中一暖,又茫然地记起白玉堂说了不见面。白玉堂一向言出必行,和自己一样。所以,是幻觉罢。 展昭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好像睁开了,其实没有。他在一片虚空里努力看着,看到的还是一片虚空。 可是那只手,已经暖在了他腰后的弹痕上,安慰地贴在那里。 有轻轻的亲吻,落在展昭冷汗打透的黑发上,到眉宇,太阳穴,脸颊,小心得像在亲近一个梦境,动作稍重就要惊散一般。 此起彼伏的疼痛,在温柔的触碰中,似乎淡了下去。 白玉堂看着展昭在他怀抱里安静下来,肌骨也不像刚才那样紧绷,稍微松下心来。 可是,舍不得把展昭放下。 展昭忽然在他胸口动了一动,浑身再次绷紧,唇齿间响起微微的声音,几乎无法辨别他在说什么。幸亏白玉堂足够了解他,而且他说的两个字,也实在太熟悉: “玉堂……” 白玉堂以为他醒了,连忙应声,抚摩他的脸颊。 展昭眼睫簌动,像是沉在梦魇里,浮不上来。他的体力和承受能力,被剧烈的疼痛堪堪耗尽。 胸前碎玉的痕迹剧烈地疼着,仿佛抽在那里所有的皮鞭,又同时降临。 苍白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山河破碎……肝肠寸断……” 白玉堂眼角和心腔一起抽紧,展昭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过去的白玉堂手中受着折磨。 清醒的时候,展昭原谅了他,但这些记忆仍然不可磨灭地存在,在展昭失去意识无法自控的时候,凶猛反噬。 白玉堂忽然想起不记斋的牌匾。 不记,最简单的事情,最艰辛的道理; 不记,怎样才能不记,血泪过往,刻骨铭心! 白玉堂把展昭满拥在怀里,低下头,吻着他胸前的伤痕: “猫儿,醒醒,过去了,都过去了……看看我,你看看我。” 嵌在血肉里的云雷纹下,展昭的心跳怦怦地撞着白玉堂的嘴唇,他像是吻着展昭的心。 展昭的心跳渐渐平缓。 白玉堂知道展昭现在每处筋骨肌肤都极其敏感,担心碰痛了他,一面用亲吻安慰着他的伤痕,一面轻柔地在他肩前背后抚摩。 他听见展昭使尽全身力气说道: “玉堂,住手……好么?” 白玉堂一惊,停了手,静静地抱着展昭。 展昭昔时明净清澈的黑色眼睛,微微张开着,里面有潮湿的光影在闪烁。 “我……一定爱惜自己……” 白玉堂震惊,这些话,他一生也忘不了。不久前,在北平,展昭从刑场上回来,他不知道展昭受过一夜电刑,自以为是地惩罚展昭的时候,在最难耐的关头,展昭对他轻轻的央告。 自己此时的爱抚和安慰,在展昭模糊的意识中,仍然是那时的刑罚。 然而,难道不是?展昭改了脉象,自己明明心痛心碎,给他的却不是理解与照料,而是拘禁和威胁。 白玉堂把头埋到展昭颈间,久久地贴着他汗湿的脸颊。 猫儿,猫儿。 我该怎么待你,才能不再让你这么痛? 都说天道好轮回,可是承受这一切的,不该是你啊。 |
月光在树影间摇曳,夜风凉爽。 展华章的轮椅无声地碾过平坦的青石板路,转过一个弯,前面就是敬慎斋。 一道白色的长影在转弯处出现,挡住去路。 展华章停下,看着站在淡淡月光里的白雪秋,抱拳: “兄长。” 月光底下,展华章更显得眉清目静,让人一望而心底安宁。 白雪秋还礼,来到展华章面前: “华章,一晃几天没见了。” “五天。”展华章微笑,“兄长知道我今夜要来?” 白雪秋眼底隐隐生寒:“华章,我从昨天晚上到刚才,一直在其微阁。” 展华章低眉不语。 白雪秋迈近一步,眉目锋锐,剑芒冷烁: “燕子,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对人,对己,甚至对明儿,都这样狠。我不忍心恨你,但是如果你承受得起,我真想再亲手重重抽你一顿——过了这么多年,你仍然不相信我。” 展华章抬眉望向白雪秋,满眼无悔的歉疚: “兄长,我不是为了白家,是为了明儿对照儿的心。我愿意相信你,但是应该让我知道的事,你敢不敢说,对我毫无隐瞒?” 白雪秋利目倏地一闪:“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绝不隐瞒。” 展华章凝视白雪秋许久,摇摇头: “……没有。” 白雪秋点点头,眼神缓和下来,仍然站在轮椅前望着展华章,像是有话要说。 展华章也就含笑回望着他,湛黑的眼睛里是安抚和鼓励。 白雪秋吸了口气,徐徐呼出来,说道: “华章,这么多年,我确实有件很内疚的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展华章安静地等他说。 白雪秋:“十八年前,九月三十那天,我原本准备开枪。” 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愧疚:我想开枪,想得肝胆欲裂,但不是杀你,我只想留住你。 展华章眼里忽然绽放出清澈的笑意: “兄长,如果是这件事,你没有任何需要抱歉的地方。我也想告诉你,那天,我带了一支袖箭。” 白雪秋心头隐寒。那天展华章没有戴箭匣,就是有箭匣,也绝比不上步枪的射程。 如果他开了枪,除非当场击毙展华章,否则,他强留下的,将是一具尸体。 展华章向白雪秋伸出手,纱布早已拆去,月光积聚在手心的刀痕上,像一个微笑。 “兄长,现在我在这里,不会离开了。” 白雪秋把手合在展华章掌心上,握住: “华章,我有句话,一直想要问你。” 展华章眼里盛着静静月色,等着白雪秋说下去。 拂面的夜风里,他听见金兰兄长低沉地问道: “十八年过去了,你愿意为我,出将入相么?” 天地间忽然极静。 青石路旁泉水琤琮,兰丛中露珠滴落,远远近近虫声鸣唱,都消失了。 明镜似的黑眸,映着钻石般的锐眼,目光相接之间,是响晴白日的高天,渐行渐远的蓝衫,不曾回头的决绝;也是暗夜中的湛黑闪电,指剑为誓的殷红热血,死生可托唯独志不可改的金兰。 静,落雪之声大如雷的静。 展华章握紧白雪秋的手,点头。 “好。” 白雪秋浑身热血嘶鸣,伸开手臂,用力抱了抱展华章,放开,意犹未尽地把着他的肩头,喜悦地注视着他: “华章,我要出门,明儿和照儿,就交给你了。照儿有什么不好,你好好管教他就是。只是你倘若又拿明儿换照儿的命,我回来必定不能饶你。” 展华章刚要开口发问,白雪秋就一五一十地说道:“你担心我起兵,放心,我不会。我要去南京,现在去,后天回。白锏和药,我都带着,分秒不差地按时吃。开祠堂的日子,我已经择好,就是七天之后,旧历六月初四,祈福求嗣、嫁娶开光都最吉祥。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受他们的礼,此生心愿也就足了。” 展华章微笑点头: “七天,够了。甚好。兄长放心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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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低垂的窗幔挡住,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 白玉堂摘下自己的扳指,握起展昭的手,戴上。 扳指带着白玉堂火热的体温,烫着展昭冰凉的手指。展昭无意识地握紧,似乎安静了一些。 白玉堂轻轻把展昭翻过身来,让他伏在枕上。 展昭脊背腰身满布冷汗,一阵一阵微抖。他早已没有了忍痛的气力,只剩下本能的悸栗。 白玉堂拥住展昭清瘦的侧腰,俯下脸来,暖热的嘴唇吻上那处疼痛叫嚣的弹痕。 展昭昏眩地一震,似乎想要逃离,但被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梏住。 纷乱的记忆里,他被庞祐下令按在地上。 每次甄审用刑,他其实从来没有挣扎过。庞祐命令人按着他,只是为了震慑和羞辱。 铁刀木板又一次对准了他的弹痕。 他握住云雷琰扳指,等待着笞责。 然而,这次不是。 层层叠叠的幻象中,出现一线温柔坚定的光芒,缓缓扩大,把晦暗的虚空照亮。 敏感的弹痕上,落下轻轻的吻,从柔和的慰藉,到温热的抚爱。 这动作太熟悉,只有白玉堂这样对待过他。 展昭努力想要聚拢精神,可是眼前的这道光,越来越明亮,亮得让他游丝一样的思绪根本没有办法集中。 漫溢视野的光芒,照着他的眼,暖着他的心。 扳指上的云雷纹在发烫,展昭又把它握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更清楚地感知到白玉堂的存在。 白玉堂渐渐加深亲吻,吮吸着那块受伤的肌肤。这处绞在展昭浑身经脉上的疼痛源头,被白玉堂碾磨抵挑得阵阵发热,尖锐的疼痛慢慢变钝,变涩,变麻,变成一种和酷刑同样难以承受的、令展昭颤栗的感觉。 这颤栗,将展昭悬在半空。 体力耗尽唯余本能的时候,痛楚成了无可奈何的存在,只能承受。然而,这种要被吮去了心神魂魄的濡热与空虚,比痛楚还要鲜明,还要难忍,令他无法自处。 他在其中茫然地浮沉着,恍惚知道这又是梦境。 居然有这样的梦境。 接下来,会是可怕的贯透,沸腾的鞭挞,炽烈的冲击,是他此时此刻绝对无法承担的、摧毁天地的雷电。 但是,雷电也没有降临。 明亮的光芒拥吻着展昭,纾解痛楚之后,并没有丝毫掠夺,只是珍惜地、爱恋地陪伴在他身边。 虽然展昭已经疲乏得伸不出手指,可这无处不在的光芒,仿佛长在他心头,他稍一动念,对方就温暖地将他拥紧,为他隔开一切疼痛寒冷,忧苦惶怖。 寒光静夜,皓彩重煌。 万里展照,是吾玉堂。 展昭握住手上的扳指,安心睡去。 白玉堂静静拥抱着展昭,感觉着展昭渐渐平稳的脉搏。 展昭的头贴在白玉堂肩前,白玉堂低下头,吻上他湿透的眼睫。 春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吻干初生燕雏的茸毛,就是这样的温柔爱惜。 白玉堂一臂抱着展昭,腾出一只手,铺好干爽的白绢。等展昭呼吸深匀了,才轻而又轻地把他放回枕上,凝视着他的脸庞。 父亲说得对。猫儿,我扛起河清海晏,你自然不必再去搏命。 笔墨纸砚等在门外,只听里面一片安静,正提心吊胆地琢磨着明少爷被二少爷怎么样了,自己账上又多了多少皮鞭,门就毫无声息地开了。 急得发亮的四双眼睛,差点被二少爷迎面一眼盯得冻结。 笔墨纸砚赶紧躬身行礼。 白玉堂伸手:“明少爷的扳指,给我。” 白笔赶紧打开药箱,从最下面珍重地拿出一个纱布包,打开,捧在掌心里,奉给白玉堂。 洁白的纱布上躺着云雷琰扳指,像一份无声的期待。 白玉堂诧异:“怎么放在药箱里?” 白笔低头:“回二少爷话,从澄怀轩出来,明少爷派白纸找号衣,回头就对我说,犯人戴这个不成模样,让我收在药箱底里随身带着。” 白玉堂拿起扳指,端详许久,本来是他亲手磨的,他的眼神却像是第一次看见。 玉跟着人久了,随人的品性。明透的玉质,沁心清润,就像展昭给他的感觉。 但在展昭眼里,这仍然是跟了白玉堂二十三年的云雷琰,是雷霆之威,也是雨露柔情。 放在药箱里的,是药。 有资格放在白家药箱最底层的,是最难得的奇珍异药,结缘续命,起死回生。 白玉堂把扳指握在手心,大步出门。 |
感恩 |
阳光从天空中照下,照着金华,也照着八百里外的南京。 江东来独自坐在会客室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桌面上。 对面是一杯没动过的茶,已经凉了。 一张赦令摆在他面前,一切条目都已经写好,只等他签字。 房间里还留着若有若无的苦香,是白雪秋身上的药气。 一年没见,金华大帅竟然憔悴得判若两人。白雪秋身材本来挺削如剑,今天更没有血色。江东来和他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对方随时会栽倒的感觉。 但是白雪秋身上的锋芒戾气,有增无减。 江东来揉揉太阳穴,试图驱散脑海里白雪秋的声音: 东来,天道好还,你打压别人,别人也在架空你。你若还对我这兄长有一分信任,我愿意助你一步。 你只知道玉堂和展昭情切,你知道展昭和白家的关系么? 我从前和你一样,以为玉堂是一时冲动。 但现在我告诉你,展昭是我的儿子,他叫白玉明。 你认为我也是一时冲动? 不要跟我说公私分明,我是最公私分明的人。 公事上,你我可以商量;私事上,我金华白家,只有一个玉明! 我白雪秋,从来做事公道。你签了玉明的赦令,我送你一份礼物。 江东来闭上眼睛,无论在脑海中重复多少次,他还是难以抑制看到这份“礼物”时的惊讶和激动。 坐在轮椅上的、活着的庞吉,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被注射了药物,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胆大包天的白雪秋,居然扣留了庞吉,而现在肯为了展昭,把庞吉吐出来给他! 白雪秋幽幽地冷笑,顺手翻出一支掌心雷,顶上庞吉的太阳穴: “东来,按公开的说法,庞吉已经自尽身亡。我的明儿照儿,也为此领了处罚。现在我多开这一枪,不会有任何影响。这份礼物,纯粹是你个人多得的。” 他勾开保险,子弹顶上撞针。 “要,还是不要?” 江东来心里火炽炽地想要。庞家在庞祐的带领下归顺了白家,白家势力日见煊赫,成了心腹大患。可是现在白雪秋交出庞吉,这意味着庞家的力量要改变方向,南京的时局要向他倾斜! 外人是皮毛之疾,自己人是膏肓之险。剿灭白家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扎稳根基。以白家的傲气,轻易不会跟任何一派联手,万一逼急了白家,跟其他派系合作,自己就危在旦夕。 江东来点头:“兄长厚情,东来谨领。展侄的事,好说。” “不是好说。”白雪秋仍然擎着枪,“是好好做,抓紧做,现在做。” 江东来叹息:“兄长一向不是这样心急的人。” 白雪秋一声长叹:“东来,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时日无多了。我有一口气在,锦堂玉堂还能有个收敛,我倘若死在南京,我担心这两个孽障误会了东来贤弟,恐怕要天下大乱。” 他向身后的白刀使个眼色,白刀拿出一张电文,双手递给江东来的机要秘书。 江东来从机要秘书手中接过电文一看,精光内聚的眼睛顿时睁大。 纸上赫然写着:白雪秋进南京界后即被扣留入狱。 白雪秋放下枪,淡淡一笑:“我也在查这消息是哪路神仙设的迷局。但是东来,玉明的事若不快办,这纸电文,不真也变真——就是你不扣我,我这样的身体,也不知回不回得去了。” 江东来拱手:“兄长,立刻办。兄长在行馆休息一天,我安排相关事宜,明天中午之前,我把一切手续差人给兄长送去。” 白剑白戟押着庞吉,和刀枪一起陪着白雪秋出了会客厅。 阳光从天空倾泻下来,照得白雪秋的脸刀锋一样薄白。 |
从昨天出发时起,他就不再喝独参汤了。 白刀从怀里掏出参片,哀求地望着白雪秋。白雪秋笑了笑,接过来含进嘴里,带着这一行人,昂首阔步地出了大门。 回到行馆,押好庞吉,白刀陪着白雪秋去歇息。到明月东升时,白锏又掐着时候送药来了。 白雪秋接过药,看着怀表的指针一格一格地划过,疲惫的眼睛里泛起暖意。 八百里外的金华,不记斋里,华章也端着一碗药,等着和他一起吃。 白雪秋端起药碗,自嘲地微笑。 果然是上了年岁,什么都是家里的最好。连一只不记斋的药碗,都觉得这样亲切。 孔雀黑釉药碗,泛着柔和的光泽,像展华章的眼睛,静而暖地凝视着他。 白雪秋望着碗,心里念着,此时此刻,华章也端着碗,准备要喝罢。 白雪秋闭上眼睛,嘴唇触到光滑细腻的碗边,药的苦香热热地在唇齿之间流连。 华章,华章。 温暖的血,刚硬的骨,柔和的眼睛,光明的心地,他的燕子,他的华章。 白雪秋喉结滑动,把药慢慢喝进去。 华章……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福气,够喝你的几碗药。不过,哪怕是只这样喝一碗,我都很知足了。何况我已经喝了这么多碗,赚了啊。 白雪秋刚喝了一半,气血突然上涌,一口鲜血喷出来,手一滑,药碗倾落,洒得雪白的芝地纱长衫前襟上一片怵目惊心。 白刀白锏连忙扶住白雪秋,漱口擦脸,换了衣裳,安顿到床上。 白雪秋恋恋不舍地看着空了的药碗,叹息。 戎马多年,他早已看淡生死。家中诸事放心,只是华章好容易醒来,他却不能再陪。 他闭目养了一会神,开口问道:“刀,那条电文哪里来的,追查出结果了么?” 白刀摇头:“大帅,有人在干扰电台。我们发出的消息,没有回音。” 白雪秋淡淡冷笑:“我离开金华,自然有人要伺机生事。副司令虽然暴躁,心里是有数的。何况,要论沉得住气,莫若华章第一。” 白刀双膝跪下,低声说道:“有句话,大帅赦白刀的死罪,白刀才敢说。” 白雪秋拍拍白刀肩膀,笑道:“十八年前我就说,他活一日,你活一日。他既然好好的,你为自己担什么心。” 白刀把头垂得更低:“大帅,战场上的沉得住气,是拿人命铺的。所谓诱敌,所谓饵兵,所谓佯败,都是如此。展大侠对于自己的生死,最沉得住气。可是,大帅的命,展大侠是沉不住气的。他当初是怎样在绝境里救了您,这次怕是还要豁命去做啊。” 白雪秋忽然打个寒颤,说道:“关窗。” 白刀刚到窗边,突然听到金风不善,起手拔刀,一声爆响,火星四迸。 一支穿窗而入的钢镖,被白刀一刀磕飞,钉在墙上。假如白刀没有接住,这一镖就要伤到床上的白雪秋! 行馆戒备森严,竟然有刺客! 白刀扑过去关灯,喝令枪剑戟调人手护卫搜查。不到五分钟,在对面的岗楼底下找到一具带着弩镖的黑衣尸体,咽喉上被勒了一刀。 灯光重又亮起,白刀小心地拔起墙上的钢镖,灯光在镖尖上闪耀出惨碧的色泽。 白枪奉上一只黑油纸折的燕子:“大帅,这是在刺客尸体旁边找到的。” 白雪秋心头一动,接过来仔细检视,这只燕子,和十八年前心弦会众用过的标志,一模一样。 华章确实能沉住气,但绝不是无作为的等待。他早已张开心弦羽翼,保护着白雪秋。 燕子华展,尽管沉睡十四年,一朝归来,江湖仍是他的江湖! |
行馆里,智化听着外面巡逻的军靴声,脚跟磕了磕床下的行李箱。 被拆分成若干零件的干扰器,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行李箱外壁的夹层里。 他手心握着一把冷汗,电话里白玉堂的声音犹在耳旁,冷冽如刀: 无论你是谁,好自为之。 智化赶在真正的干扰到来之前,切进展昭的线路,直接和白玉堂对话,让对方知道,危险已经直指眉心。然而这也把智化推到了离风口最近的地方,一旦暴露,将死无葬身之地。 归燕堂里,展昭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能亲自到南京,查清日本人的阴谋,是最好不过的事。 然而,通往南京的道路,叫做风波亭。 入夜,阴云涨天,无星无月。 南京和金华之间,路途不过八百里,车程不过几小时,可是约定时间前的每分每秒,都像在生死之间的无限茫茫中跋涉。 零点之前,白雪秋应该回到金华。 通往南京的路卡外空空荡荡,一片静寂。整个金华刀枪林立,空气紧绷得微微一动就要爆出火花。 路卡内外灯火通明,静得心脏发沉。卷过山野的风是唯一的声音。 白玉堂全副武装,雪亮锐眸盯着远方的黑暗。 展华章坐在轮椅上,深黑的眼睛静若寒潭。 距离零点,还有十分钟。 远远出现了一列车灯。 白玉堂胸中嗵地一跳。 黑色的车队,冷亮的车灯,汽车仿佛是浮在虚空之中。 金华车队一进浙江界,每过一个路卡,就多两辆车护卫。但是,没有人敢问白雪秋在哪辆车里,或者,在不在车里。 忽然,黑暗的道路上,所有的车灯开始此起彼伏地闪烁。 路卡这边的所有眼睛同时亮起。 长长的车队,洒珠烁玉般的灯光,组成一句灯语: 感君相随,定有来日。 车队开到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白雪秋下车。雪亮的探照灯光里,他单薄锋利得像一把剑。 宽而平的路上,这边是白雪秋,另一边是展华章。 从展华章的角度来看,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线,都聚在白雪秋身上。 四野黑暗,只有白雪秋所在的地方是亮的。 这黑夜中的亮,不是光芒万丈的永恒,却是倾尽所能的余生。 他身后的车灯,仍然在闪烁着灯语。 定有来日。 白雪秋望着展华章,微笑。 展华章驱动轮椅,迎上前来。 白雪秋伸出手,展华章握住。 手心愈合的刀痕合在一起,四面风静,山野无声。 白雪秋温热的手指,在展华章手上按出一串电码。 太平待诏归来日,先生与我解战袍。 展华章深黑的眼眸透出微笑,在白雪秋手上轻轻回应: 功名未疗湖山癖,却著袈裟替战袍。 白玉堂欣喜地看着,眼睛突然又一亮。 第二辆车上,下来两个人。 白喜和白卯。 他们因为庞吉的事被押在南京,终于被带回来了! 白喜白卯快步来到白玉堂面前,刚要跪下,白玉堂一把拉住。 刚要说话,白玉堂觉得白卯的手腕在自己手里一抖。 白玉堂心里顿时发紧,放开手,问道:“他们为难你了?” 白卯低下头:“副司令,不该说出去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白玉堂眼底火光一闪:“谁问的?” 白卯摇头:“副司令,不要追究了。我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膀,“职有高低,心无上下。小卯,姓白的都是亲人。我白家的人,外人敢碰一下,早晚须十倍血偿。你不说,莫非是要袒护外人不成?” 白卯犹豫地抬起头,白玉堂的目光烫得他肩膀一震。 “……是……季处长。” 白玉堂眉锋陡横,看着白喜,指指自己的车:“喜哥,一会你带着小卯跟我坐。” 白家诸人众星捧月地把白雪秋迎上车,白玉堂来到自己的车旁边,白喜和白卯正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白玉堂坐进后排座位,眼神一指白喜,白喜坐进副驾驶,剩下白卯没地方坐,战战兢兢地站在车边。 白玉堂伸出手,把白卯拉到后座上,关了车门。 引擎发动,淹没了后座上的声音。 车队一路开回白府,下车的时候,白玉堂面沉似水,白卯哆哆嗦嗦。 白玉堂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白喜轻轻拍一拍白卯肩膀,说道:“卯,二少爷赏你两个月假期,你好好养着,等你好了,二少爷一定提拔你。” |
天明时分,福大总管召集阖府亲兵杂役一干人等,高声宣布,明少爷的案子结了,白府要大办喜事,三天后开祠堂,明少爷认祖归宗。 金华白府张灯结彩,广发请帖,在朝在野的亲友,本地外地的弟兄,统统请来见证。一时之间整个金华热闹非凡。来的人里,资历深的都说,简直比白雪秋当年继位和大婚都要隆重。 澄怀轩一楼静室旁边的屋子被打通,成了连着餐厅的厨房。白玉堂把展昭从归燕堂接出来,亲手做了蛋糕来安抚。 开祠堂的前一天傍晚,白府大摆筵宴,流水席面,往来道贺的宾客满堂满院,水月灯照得亮如白昼。 正厅里高张着流光溢彩的大红锦屏,白雪秋坐在正中。展华章本来要找张靠边的桌子坐,白雪秋非把他让过来和自己并肩,不然就抓着他不放。展华章也就含笑在上面坐了。 白雪秋虽然兴致很高,但是有人过来敬酒时,他却没有立刻端杯,先看了一眼展华章,像是问他让不让喝。 展华章居然也端起酒,陪了一杯。 这下白雪秋就喝开了,来者不拒。酒过三巡,白福高声喊道:“有请二少爷白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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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人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对面一个华服中年人面带笑容:“对不住各位,大喜的日子,我是不想说什么,可是它忍不住。” 他伸手,从桌上拔下燕尾镖: “对心弦九爷不敬者,跟它出去喝一杯!” 说话的人也不是好惹的,拔枪就要往外走。白喜眼尖,看见这边要打起来,赶紧过来调停。好在双方都够给面子,这才一拍两散,重又喝起酒来。 |
外面的回廊里,从松江陷空岛赶来的蒋平扯了扯展昭的衣襟。 四鼠昨天到的金华,来了就一个劲地拉着展昭说话。尤其是蒋四哥,要不是白玉堂拦着,能和展昭说到天亮,把五弟小时候在姥姥家尿床的事都抖落出来。 蒋平眨着锃亮的小黑眼睛,跷起脚,咬着展昭的耳朵说道:“展兄弟,四哥跟你说这话,你可别让五弟听见。我们五弟哪都好,就是混账脾气难缠。你这么温良的性子,日子长了难保不受欺负。一会拜堂的时候,你得比他抢先跪,还得往前跪。老话说啊,谁跪得往前,以后过日子谁就能压着对方,不受气。四哥叮嘱你的话,你可得记住了啊!” 展昭被他说得耳尖一热,正不知说什么好,身后忽然响起白玉堂的笑语: “四哥!大哥到处找你,只找不见。快进去,时辰要到了!” 蒋平坏笑着转身就走,好像再多留一秒钟就要被白玉堂吃了似的。展昭没法跟着走,心想四哥刚才那些话,机敏过人的白玉堂肯定听见了,还不知道要借题发挥出些什么话来打趣自己。 他定定神,转回身,面对着白玉堂。 白玉堂却是一脸全然不觉的微笑,风度翩翩地伸手来请: “走罢,到咱们了。” 展昭心想白玉堂没听见是最好,于是跟着他到了厅门外。 说话的工夫,已经鼓乐齐奏,众人知道主角要上场了,都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门外,白玉堂握紧展昭的手,低声笑道:“猫儿,今天起,你就正式是我白家的人了。咱们白家,祖辈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脾气暴躁,好歹是尊亲长辈,你就略委屈一下。过了明天,咱们爱理他们就理,不爱理他们,我陪你出去散心。” 展昭清湛的眼睛里蕴着笑意,回握了一下,就要松开。 哪知白玉堂把他的手牵得更紧,迈开大步,径直走进厅门。 各种各样的目光迎面聚焦过来,在空气中撞得飕飕直响。 展昭饶是身经百战,世面见遍,这种主角还是没有当过,好在拿出顶级职业特工的潇洒风度,估计也顶得住。 让他几乎顶不住的,居然是白玉堂的神色。 大红的新毡,从厅口一直铺到白雪秋和展华章的正位面前,两边席面上坐满了人。 白玉堂昂首阔步,展昭余光只能看到他侧面的神情。 这神情,不仅深深刻进了展昭心底,也留在整个金华白家的记忆里。 白玉堂一身亮白的缂丝云龙纹礼服,衬得一双锐眼更加朗利明亮,眉目间的喜悦光彩,晃得全场的人睁不开眼睛,像是整个世界都握在他手中,藏不住的欣喜骄傲。 被他紧握着手的年轻人,一袭毫无纹饰的蓝衫,别有一番风雅蕴藉,在光芒四射的白家少帅身旁,沉敛庄重得像无云的蓝天。 白雪秋看着,盈满心胸的喜悦,挡也挡不住地从眼神里溢了出来。 白福白禄捧着大红金丝拜垫,放在白雪秋跟前。 白玉堂握握展昭的手,使个眼色: “你先跪。” |
展昭怔了一下,心里霎时甜热涨满。蒋四哥的话,白玉堂根本是听见了。这种小小的迷信,自己和白玉堂自然是不信,但白玉堂这样做,明明是一句无声的温柔誓言。 于是他也回了一眼,意思是让白玉堂先跪。 白雪秋看他俩虽然不说话,眉目有意,不知在商量什么,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倒是不急不催,意味深长地等着看。 眼看着再不跪就显得不自然了,展昭紧一紧手指,拉着白玉堂一同跪下。 展昭在长辈面前是诚心恭敬到十二分的,双膝跪得结结实实。可是白玉堂终究藏了个心眼,先跪了一个膝盖,另一边才落下。 展昭虽然跪了,也得等白玉堂跪稳了才好一起磕头。这样一来,终归被白玉堂磨蹭得算是展昭先跪。 白玉堂跪稳当了,白福赶紧高声喊了一整套宗祧有继、枝叶繁茂的吉祥话,看着明少爷和二少爷给大帅和展大侠行过了礼,又捧起拜垫,引着明少爷去拜家中长辈。 白寿琢磨,按道理,白家收明少爷,二少爷是不用陪着磕头的。可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不是明少爷一个人的事,分明是大帅让明少爷跟二少爷上明路。可是说实话,二少爷傲气得很,让他陪着磕一大圈,不知道他乐不乐意。 正想偷瞄一眼二少爷的脸色,二少爷一眼盯过来,白寿立刻乖乖捧起二少爷的拜垫,跟到福总管身边。 在场的人,都颇有身份,尤其是白家亲族,颇有些傲到天上去的。原本对白雪秋的做法就不太满意,碍着面子不能不来。见到这位白玉明少爷,也确实觉得气韵不俗,不过想到他和白家少帅是那种关系,终归存着几分不以为然,想在他过来行礼的时候刁难一番。 谁知这位锋眉利目的少帅,亲自陪着过来磕头。这回他可不让白玉明先跪了,白福白寿刚摆上拜垫,白玉堂就推金山倒玉柱哐当一跪,肩膀带起的风都能把高高上坐的叔伯迎面扑倒。 看他那气吞山河的架势,哪里还有人敢为难展昭,连忙笑脸相扶,还要送上见面礼。 好容易快要拜见完亲族,展昭还没怎么样,白玉堂先心疼了。 虽然过了六天,展昭经脉还是偶尔有隐隐的疼痛流窜,何况他的枪伤也是封口没多久。白玉堂一直千般小心万般照顾,只不曾把他拿蛋壳扣了孵进窝里。这一大通起起跪跪,可是把猫儿累坏了。 白玉堂正想着拜完就赶紧让猫儿回去躺着,前面轮到了最后一位十八叔。 十八叔白雪皑,只比白玉堂大两岁,平时最不好惹。他自幼丧父,白雪秋把他养大。金华大帅不惯儿子,却极宠爱这个小兄弟,白雪皑从小简直比白玉堂还嚣张,和锦堂玉堂闹在一起,分不清楚叔侄兄弟。长大以后敢做敢为,是一员虎将。 白雪皑年纪轻轻就娶了三房姨太太,平时最看不惯这类事情。展昭刚一跪下,还没磕头,白雪皑掏出手枪,哐当一声,撂到桌上。 展昭这头,就磕不下去了。 白玉堂扬起眉锋,眼底冷光隐隐。 展昭跪在白玉堂身边,不露痕迹地用肩臂碰了碰他。 白雪皑盯着展昭,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展昭犹豫一下,低眉答道:“常州姓展,金华姓白。” 白雪皑冷冷说道:“姓白的爷们,都是汉子!” 白玉堂刚要发作,展昭从容地望着白雪皑的脸说道:“十八叔说得是。金华白家,世代书礼阀阅,自然都是堂堂丈夫。” 白雪皑哼了一声,说道:“你倒会说话。你这样的,也配姓白?” 白玉堂霍地站起来,问道:“白十八,他哪里不配姓白?” 白雪秋皱眉,刚要说话,展华章一眼拦住了他。 白雪皑一拍桌案,手枪直跳起来。他扬手抄住,背转身反手连发六响,打空弹夹。 这里离厅门颇远,门上六盏电灯,应声熄灭。 全场掌声雷动。 白雪皑转回身,把枪向展昭一甩,说道:“你能做到,我就承认你姓白。” 展昭接枪在手,低头说道: “蒙十八叔抬爱,玉明遵命。” |
白玉堂横了白雪皑一眼,从展昭手里拿过白雪皑的枪,上满子弹,递还给展昭。 厅门那边,早有人登着梯子,换了灯泡。 展昭站起身来,向白雪皑说道:“玉明手拙,敢请十八叔再赐一把枪。” 白雪皑得意地看看展昭,满眼占了上风的傲气。 白雪皑用的是英国韦伯利左轮,后座力特别大,十分不好控制。白雪皑想,这个文文静静的年轻人,既然能被白老二相中,一定有点能耐,但绝不可能有这样大的本领。看白老二对他情深若此,必定是丢不开手了,不如当着众人给白玉明来个下马威,收拾服帖了,日后也省心。 白雪皑看看左右,都没带枪。不禁同情地看看展昭,摇头:“没有别的枪。换不了。” 展昭谦谨一礼:“回十八叔话,枪很好,玉明不是要换枪。” 白玉堂掏出自己的鲁格炮兵递给展昭,说道:“白十八,他要两把枪。” 白雪皑眼神跳了跳,鲁格炮兵,三十二发弹鼓,在手枪里要算实打实的重武器。白家敢使的人多,能使好的没几个。 展昭右手握住韦伯利,左手提起鲁格炮兵,背向门厅,朝前走了几步。 这样一来,他的射击距离,比白雪皑还要远了几米。 满厅鸦雀无声。连白雪秋也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场面。 展华章目光沉静,心里也替展昭捏着一把汗。 展昭垂下眼睫,静静地站着。 众人屏着呼吸,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了开枪的瞬间。 只听展昭说道:“十八叔,玉明斗胆开枪,不为自己,是为这百年望族姓氏,白家的荣光!” 他回手出枪,背对目标砰砰连射。右手打空韦伯利,左手打空鲁格炮兵,顷刻之间,三十八响! 六盏电灯,光芒四射,一盏未灭! 满场哗然。 只有离门最近的护兵,目瞪口呆,一口气滞在胸膛里,半晌透不过来。 白寿最先反应过来,快步冲向白雪秋,扑通跪倒,大声喊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明少爷神枪,神枪啊!” 他这赫然一声喊,满厅的议论立刻停了。 白雪秋大步过来,后面跟着一众好奇的眼睛。 六盏电灯,灯下的墙壁上垂直对应着六个开花的弹孔。 三十八枪,只有六个弹孔! 厅里的人群沸腾起来。都是刀山血海里杀过来的行家,硬是没见过这样俊的枪法。一时间吃惊的也有,赞叹的也有,替白雪秋高兴也有,甚至羡慕嫉妒的也有。 白雪皑过来搂住展昭肩膀,哈哈大笑: “明儿,枪送你了!我白家的爷们,果然都是汉子!果然也只有你,配得起我家二侄!” 他这狠狠一搂,正压到展昭肩后的枪伤上。虽然封了口,到底没长结实,何况展昭本来疼痛敏感,禁不住暗暗咬牙。 展昭一咬牙,别人看不出来,唯独瞒不过白玉堂的锐眼。看到展昭疼了,白玉堂过来一把推开白雪皑,狠狠剜他一眼,回头向白雪秋行礼: “大帅,酒也敬过了,头也磕过了,玉明伤还没全好,让他回去休息,各位尊长亲友,我陪好就是。” 白雪秋笑道:“自然是该让他去休息,你再敬一巡酒,也就去罢。明天开祠堂,莫误了时辰。” 展昭本想推辞说不累,无奈白雪秋一个眼色,福禄寿喜带着笔墨纸砚上来,打躬作揖,连哄带劝,把明少爷簇拥回澄怀轩去了。 |
夜深了,天边隐隐涌起雨云。 客人散去,白雪秋亲自把展华章送回不记斋,回到住处,召齐了福禄寿喜刀枪剑戟。 白雪秋喝了不少酒,脸色少有的红润有光,一双锐目格外炽亮,亮得刀枪剑戟心惊胆战。 大帅这样的神态,让他们同时想起四个字: 回光返照。 白雪秋目光缓缓移过众人的脸,徐徐说道: “明天,我就不下山了。” 福禄寿喜不明白缘由,刀枪剑戟已经跪成一片。 白雪秋微笑:“该看的,我都看到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完了。今夜,福禄寿喜把一应预备的东西都送到山顶祠堂去,我走了,立刻发丧,玉堂继帅位。南京一定会借机发难,所以我告诉锦堂按兵不动,雪皑伏兵会稽与浦江,若有人敢犯浙江,定是有去无回。” 他忽然捂住胸口,一口接一口地吐出鲜血。刀枪剑戟连忙过来抚胸揉背。 好容易止住吐血,白雪秋脸色纸白,两只眼睛深得像喷着炽焰的枪口,灼热悚人。 “刀……” 白刀赶快应声,紧紧抓住白雪秋的手。 白雪秋笑了一下:“刀,十棵独参,熬成三碗,两个时辰灌一碗,我,要睡一会了。” 他握一握白刀的手:“好好跟着新帅,刀,这些年,多谢你。” 他的手松开来,陷入昏睡。 福禄寿喜死死握拳,才能不哭出声。指缝里汪着鲜血,像掐着自己的心。 展昭被笔墨纸砚跪求着,躺在澄怀轩二楼卧室的云纹大床上,耳边却还回响着正厅里的鼓乐声。 他从没见过白玉堂这么高兴。 在众人齐聚的正厅里,白玉堂闪亮的双眼迸发异彩,像是把整颗真心,全部生命都放在眼神里交给他,在整个白家面前,在天下人面前,握起他的手,与他同进,铁心不退。 面对这样的白玉堂,展昭既感念他的情意,不忍心扰了他的喜悦,又担心他知道自己要被召回南京,再生事端,一时间,心里酸甜苦热俱全。 笔墨纸砚计算着欠二少爷的账,寸步不离地守着明少爷,还怕明少爷嫌烦,一声不敢出。 展昭睡觉一向警醒,这么一来,更睡不着。闭上眼睛,连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压着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是自己家照儿威胁他们一千皮鞭,展昭也只得在心里叹口气,默默地包容了。 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里,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响,居然有点醉后的深浅不一。 笔墨纸砚弹跳起来,站到门边。 门开了,白玉堂醉眼朦胧地迈进来。笔墨纸砚趁着门缝卷起的风溜出门去,还不忘把门关上。 白玉堂和衣往床上一倒,握住展昭的手腕,双眼热热地望着他,呼吸里带着酒香: “猫儿,猫儿,展昭,你,终于是,我的了。” |
展昭看白玉堂醉了,想起身帮他倒杯水,可是手腕牢牢被白玉堂把住,要强行抽出来,这醉了的人肯定不让。 无奈之下,只好先把他稳住再说。 按白玉堂以往的套路,大概就要来解他的衣服了。 展昭忖度一下,现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至于承受不住白玉堂的情好。 何况今夜,值得特别纪念。 于是安静等着。 白玉堂的锐眸里醉意陶然,笑盈盈地看着展昭,把他的手牵过来,贴在自己火热的面颊上。 温温凉凉,真是舒服。 白玉堂索性往展昭手心里蹭了蹭,幸福得眯起眼睛。 他这一脸满足的样子,让展昭心中也暖暖软软,于是垂下眼睫,静静等着白玉堂来亲热。 等了一会,白玉堂没有动静,再一听,响起微微的鼾声。 展昭睁眼看,白玉堂脸贴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展昭心里一甜又一涩。白玉堂睡觉警醒,从来是没声的。今晚他睡得这样香,是醉了,更是心安了, 不忍心把手抽回来,索性由白玉堂贴着。不过这样一来,就更加睡不着。 床头的小灯,照着白玉堂的睡颜,白天的嚣张锋芒都沉到最底层,浮现出来的是孩童一般的纯真无防。 白玉堂确实喝得不少,天气又热,前额鬓角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不仅如此,领口高紧的缂丝云龙纹白礼服,前胸后背也透出汗湿的痕迹。 这样就睡,肯定不舒服得很。 喝醉的人,硬被叫醒是很难受的。展昭靠近一些,轻轻在白玉堂眉心上吻了吻。 白玉堂没醒。 虽然没醒,白玉堂好像也感觉到被吻了,嘴角向上弯,眼睫向下簇,露出无意识的笑容来,又往展昭手心里贴了贴,不动了。 这一副醉实了的样子,展昭还是第一次见。心想既然白玉堂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反倒好办。于是轻轻抽出手来,解开白玉堂的领扣,替他脱礼服。 这中西结合的礼服,是白福特地从上海租界请来最好的法国裁缝,给白玉堂量身现做的。热情的法国人极口称赞白玉堂的身材,一口一个“太阳神阿波罗”“东方的大卫”。设计衣服的时候,各部分的肌肉线条都舍不得影响一丁点儿。还特意叮嘱白玉堂,顶级的礼服,里面绝对不能穿内衣,才能显出最好的效果。 白玉堂一向不惮于标新立异,今晚空心上场,礼服穿得确实拉风。法国人看着自己光芒万丈的作品,高兴得喝了整整一瓶波尔多,一面遗憾地慨叹,白副司令身边那么帅的明二公子,为什么坚决不穿自己设计的礼服。 然而,这艺术作品穿上去的步骤已经很繁琐,现在沾湿绷在身上,就极其不好脱了。 人醉了,身体格外沉。展昭把白玉堂放平在枕上,一个一个纽袢挨着解,解到一半,白玉堂结实有力的胸肌就弹了出来。 柔和的灯光下,白玉堂的胸膛,布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随着散发酒香的呼吸微微起伏。 饶是展昭性情沉稳,看着这样的白玉堂,不由得想起曾经被裹在这胸膛里各种对待,也禁不住心里发跳。 展昭定定神,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对一个喝醉的人心猿意马。一边继续轻轻解开其余的纽袢,尽量无视紧实温暖的腹肌。 上衣敞开,白玉堂透了一口长气,像是舒服得很。 展昭抿一抿嘴角,解开白玉堂的腰带——不由得一闭眼。 白玉堂里面什么都没穿。 展昭从小谨慎守礼,知道自己和白玉堂之间有违常理,几乎没有直视过白玉堂的身体。只有上次在礼王府麻翻白玉堂时,脱过他的衣服,但那时一心惦念着白玉堂的伤,又刚被他一顿“刑罚”,哪里还有别的绮念。 展昭摇摇头,移开目光,默默向下拉白玉堂的裤脚。可是包裹双腿的白色裤管流畅紧括,到了膝盖上,就很难再硬拽下来。 白家副司令现在呼呼大睡的模样,不好直视了。敞着上衣,露着肩膀胸腹,裤子褪到膝盖,中间……寸缕没有。 展昭不由得看了一眼房门,心想这时候要是有人进来,真是尴尬至极。 心头一动,起身下床进了浴间。 白玉堂三天前命令白福换了订做的双人浴缸,特意挑展昭没在澄怀轩的时候安上。展昭回来看到颇为无奈。这个浴缸不仅大,还有好几个龙头和水口,不知道白玉堂做这么复杂的浴缸干什么。好在展昭习惯了白玉堂爱琢磨机巧物件的脾气,也就随他去了。 展昭在浴缸里放上热水,又回到床边,想把白玉堂抱到浴间去脱。 以展昭的气力,就是伤没全好,抱白玉堂也是小事一件。然而他很快发现,抱不起来。 |
白玉堂睡得正香,展昭一抱,他就往反方向一翻。抱起肩背,他就蹬腿,迷迷糊糊地发现裤子在膝盖上绊着,蹭了几下没蹬掉,索性不管了,伸直腿继续睡。 展昭看出白玉堂实在是成心,叹了口气,说道:“玉堂,起来罢,好好地睡。” 话音未落,白玉堂飕地坐起来,笑道:“猫儿,我还等你多抱一会呢。” 展昭无奈地微笑:“我所知道的白玉堂,要是被人这么折腾还不醒,只能是故意的。” 白玉堂三两下蹬了裤子,甩下衣服,握起展昭的手:“猫儿,我这一身汗,正要去洗洗。后背有几个地方有点杀得疼,辛苦你帮我看看?” 展昭借着灯光一看,白玉堂背上最后两道没长平的皮带印迹和指挥鞭重合的地方,结的痂起边渗了血。法国人只顾礼服站着好看,没顾着活动方便,白玉堂气势汹汹地陪自己磕头,起起跪跪地把伤处磨着了。 展昭点点头,到床头柜里拿了药,跟着白玉堂进了浴间。 浴间水气萦绕,浴缸里的水快要满了。白玉堂舒服地泡进浴缸,把后背给了展昭。 展昭拿起浸湿的毛巾,伸出手来,刚要帮他擦背,白玉堂回手,把展昭手腕握住。 展昭黑眸微讶。 白玉堂的眼睛在水雾里显得格外闪亮,毫无醉意: “猫儿,一起吧。” 展昭把手腕往回收了收。和白玉堂一起洗澡,不是没有过,但想到要泡在一个浴缸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满屋发热的水气一样,让他耳尖透红。 白玉堂手上使了点劲,把展昭拉近,低低地劝说道:“宗亲长辈面前,也过了明路,你我现在是千真万真。一生中,这一夜,只有一次。” 他戴着扳指的手揽起展昭头颈,在展昭唇上轻轻吻着,话音像夏日傍晚的荷风,清新而温柔: “我想要让你,忘不了今天。” 展昭一怔的工夫,白玉堂伸出臂膀圈住他胸肋,略使了把劲。 水声一响,白玉堂把展昭揽到身旁。 在外面,和在水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热水里,展昭被白玉堂的身躯有力地贴合着,水面上的热气冲得头脑一阵发空,外界的声音尽数淡去,只有白玉堂的心跳,战鼓一样响在耳边。 早就当了睡衣的清水杭棉白衫,被水一浸,薄薄地贴在展昭身上,水下的部分仿佛不存在,水上的肩膀脖颈又微微地有些发凉。 白玉堂翻了个身,把展昭擒在胸前,一臂护着他肩后刚长拢的枪伤,让他枕在浴缸边上。 “猫儿……”他俯下脸来,轻轻地唤,“相逢恨晚,而终能自在,总算不负此生。” 他滚烫的嘴唇,覆盖上展昭的呼吸,感觉着传回来的温润清新。 展昭被白玉堂拥吻着,白玉堂的呼吸里有女儿红的醇厚芬芳,热热地包围着他。他渐渐分不清周围是白玉堂的体温和抚摩,还是热水的环抱与浸没,只觉得白玉堂无处不在,无处不热,无处不深情,无处不温柔。 他一向温凉的身体,不可避免地随着热了起来。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白玉堂,心想也许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些。可是他立刻发觉自己错了。闭上眼睛,白玉堂的轮廓反而更清晰,刚刚在小灯底下,白玉堂发着光的胸膛,汗湿的腰腹,脱不下来的礼服,都被放大无数倍,在展昭胸中激荡出十倍百倍的火热。 白玉堂把展昭往怀里拥紧些,一边在他的耳垂喉结上亲吻吮咬,一边充分展开他的腰身,腾出一只手,拧开了旁边的开关。 浴缸壁上的阀门,涌出微烫的热水,准准地冲刷上展昭腰后的弹痕。 展昭在白玉堂怀里猛地一颤,沾满水珠的郁秀眼睫簌簌发抖,腰身绷紧,似乎想要躲开那致命的水柱。 然而完全没有用。 向前,是白玉堂钢铁一样的胸肩怀抱,向后,是无边无际的酥甜雷电。缠结着四肢百脉的弹痕在热水的冲击下战栗到融化,展昭的命脉被白玉堂从外到内拿住,几乎要失去控制。 弹痕上的冲刷正难耐难当,浸在水里的白衫前胸又被白玉堂绷紧。 白玉堂的手掌,隔着白衫,贴到鞭痕覆盖的碎玉印记上。 鲜明的疼痛,顺着掌纹延伸到白玉堂心里,无论什么时候碰触到这些痕迹,都鲜灵灵地疼,绕不过去地疼。 猫儿…… 白玉堂低头,吻上展昭的脖颈。 我曾经给过你多少痛苦,一定要成倍地还给你快乐。 |
胸前因为激动而不知不觉突起的点,被湿透的白衫一磨,展昭眼前顿时白光晃动,不由自主地向后微仰,离要命的水柱又近了些。 发颤的身体吃了一惊,连忙本能地避让,可是白玉堂的手就在这时,隔着绷在他胸膛上的白衫,爱抚上来。 濡热紧绷的杭棉纤维,从一点,连成片,把白玉堂的动作无限放大。展昭觉得他简直是在自己的心腑胸腔里揉旋。周围的水,都被白玉堂变成火,从头顶烧到脚趾,烧得他无处遁逃,只能任凭处置。 然而,白玉堂又是这样温柔,这样小心,折磨着他也爱抚着他,激动着他也安慰着他。安全和信任,崩溃与空荡,同时存在着,这种复杂的感觉,竟然令人泫然欲泣。 他习惯地握住手上戴着的扳指,忽然想起,连这滚烫的扳指也是白玉堂的。 白玉堂的呼吸,深深地响在耳边: “猫儿,看看我。”他殷切地低语,“明儿,我白家的明儿,这是你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花烛之夜,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展昭浓秀的眼睫簇动着,努力地张开。 白玉堂,有尊长的祝福,众人的见证,是余生都要在一起的、永结同心的爱人。 但是,生命中不是仅仅有爱,还有波谲云诡。南京,不知何时就要下调令的南京,正虎伺于后,这样静好安宁的夜晚,真是千金难得。 展昭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白玉堂,明净湿润的黑眸因为激动而隐隐闪烁,清清楚楚地映着白玉堂的眉眼,照着他的一颗真心。 白玉堂深吸口气,望着展昭的眼睛,拥紧他的身体,缓缓地抵进。 一时间,水雾迷离,水声潺湲;惊鸿宛转,惊涛拍岸;云垂雨立,电掣雷鸣。 微风拂过窗棂,透进阵阵花香。 源源不断的热水仍然温柔地在身边流淌着。白玉堂撩了一把热水,抚上展昭前额,轻轻拍了拍。 展昭望着他,黑眸里是微微的甜倦与暖暖的喜悦。 白玉堂用力拥紧展昭,在他耳边说道:“猫儿,要不是心疼你天亮还要去爬山,我……” 他放低声音说完,展昭热度未散的脖颈又烧了起来,没法回答,又不好说他,只得低眉不语。 白玉堂笑着吻了吻展昭,握起他的手,跨出浴缸,摘下浴袍帮他披上,自己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子前面擦头发。 后背那两处伤上的渗血,是早就被热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擦干身体出了浴室,白玉堂仍然不肯松开展昭的手,躺到床上也仍然牵着,等待天亮。 静静的黑暗中,白玉堂忽然听见展昭开口说道: “玉堂,天亮去祠堂,我陪你拜。” 白玉堂的一颗心立刻滚热,支起肩膀,在展昭脸上亲了一口,笑道: “我磕头,是大帅罚我欺负过你,也是迎你进家谱,对你看重的意思。你陪我磕头,像什么样子。咱们白家添了儿子,如此好事,还要让你先受一番罪不成?” 展昭听白玉堂的语气十分坚决,就不说话了。白玉堂终究又恋恋不舍地在他脖颈耳侧亲昵了一番,才又躺下。 |
白府祠堂坐落在后山顶上,背后是藏风聚气的祖茔。 清早四点,白家的众位宗亲就都到了山下。白家家规极严,无论多高的官职,上祠堂都不准乘轿坐滑竿,只能步行。大家一边往山上去,一边四处张望着金华大帅的身影。 宗亲们自认来得很早,这一路上也没看到白雪秋,不由得心生诧异。 一到祠堂门口才发现,白雪秋早已来了。 祠堂大门敞开,院内香烟缭绕。白雪秋站在正堂前面,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整齐侍立在白雪秋身后。笔墨纸砚陪着坐轮椅的展华章,端端正正地在东厢廊前等待。 昨天的主角都来了,唯独没看见白玉明少爷。 太阳还没冒红,从山脚到山顶祠堂门前,就聚起无数百姓。金华大帅要开祠堂收儿子,还让少帅从府门前一步一拜,拜上山顶,这个热闹可是难得一见。 白府门口,白玉堂一身灿白衣装,迎着晨风,神色庄重地站在阶前。 别人拜山,都准备护膝护手,甚至还有用胶皮做护具的。但是白玉堂穿这一身白,摆明了是徒手上阵,诚心到十二分。 福禄寿喜拿着怀表,谨慎小心地盯着时间。 陷空四鼠不放心,远远地看着。 道路两旁的百姓嘁嚓议论: “真要一步一拜?到底是为什么呀?” “听说是因为少帅曾经对不起大帅今天要收的明二少爷……” “天!那得是多对不起,才能这样!” “嘘——其实少帅和他二哥,是……” “莫非是因为少帅给大帅断了香火?” “可别乱造口孽!白家人丁兴旺,哪里就断香火了。听昨天来府里喝酒的白八爷手下说,那位明二少爷,简直是神仙下凡,他爹也了不得,是一百多年前的武林盟主!” “一……一百多年前?那他爹比白老爷子岁数还大?” “唉呀,管它多少年,反正就是厉害!一会你上山就看见了,那爹,面相比大少爷还年轻,这样的人哪,都是神仙托生的,你要有那个福气,能多看几眼,病厄全消!” 白福看看天色,又看看怀表,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三少爷,时辰到了。” 白玉堂双手朝天合十,之后双膝跪下,叩拜。 一步一拜,不是说着玩的。也有虔诚的佛家弟子发愿拜山,中途晕倒是常事。白玉堂仗着一身功夫,钢筋铁骨,晕倒是不至于,但要一直拜上山顶,也是足够艰难。 天色大亮,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快拜到城门的时候,连城墙上都挤满了人。 金华少帅,白家副司令,在黑压压的人群背景里格外引人注目,一起一跪,毫不敷衍。 初升的阳光照在白玉堂身上,他的前心后背都被汗打透,手掌膝盖磨破,拜过的青石路面上血汗斑斑。 白玉堂再次跪下。 猫儿。 原谅我。 他叩下头去,留下一斑血痕。 站起来,迈出一步,再拜。 他叩拜。 为那些剑鞘。 他叩拜。 为那些药水。 他叩拜。 为通天窟的皮鞭。 他叩拜。 为碎在你胸前的玉。 他叩拜。 为午夜的杀心。 他叩拜。 为你受的电刑。 他叩拜。 感与你自在相逢,苍天恩重。 他叩拜。 感和你肝胆相照,风雨并行。 他叩拜。 祈同你长长久久,共度余生。 他叩拜。 祈护你前路平安,天下愿成! 福禄寿喜,卢徐韩蒋,跟在后面早心疼得不行,但一点办法没有,只能看着。 白玉堂再次站直,迈出一步,正要下拜,忽然停住。 围观他的人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都是一愣。 城头上,展昭一身白衣,卓然而立。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被这个年轻人身上清风明月般的气度镇了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 阳光里打起一道白闪,展昭从城头掠下,燕子一般,栖落到白玉堂面前。 目光相撞,心血相撞,都是一热。 展昭伸出手,托起白玉堂磨破的手掌,握住。 “玉堂,我陪你。” 白玉堂锐眸炽亮:“不准。” 展昭目光笃定地注视着他:“你是请罪,我也有罪。” 白玉堂摇头:“你有何罪?” 展昭松开手,转身和白玉堂并肩: “既然同心共命,理应同进共退。再说,你我在一起,明知没有后代,该向白家列祖列宗请罪。” 白玉堂眼神灼闪,展昭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 他携起展昭的手,朗声说道: “没有后代,并不是罪。你说过天下有白家,你为天下,就是为白家!天下在你心中,你护下的苍生百姓,他们都有儿女!看世间安乐,生生不息,就是你的大愿福德!拜迎你进我白家家谱,是我的一份真心,你若不受,我这心,何处安放?” 展昭思忖了一下,点头微笑: “既然如此,我必不负你。” 他紧握了一下白玉堂的手,转身离去。 白玉堂跪下,再拜。 阳光越来越毒辣。白玉堂向山脚一路拜去,血顺着额头流下,福禄寿喜轮着擦,才勉强不至于挡住眼睛。 明亮的阳光里,白玉堂抬起头,擦了擦螫进眼里的汗水。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 宽缓的山路石阶上,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拜,向他,迎了过来。 苍天厚土间,千万人面前,他的猫儿,他的展昭,他的白玉明,合十向天,优雅俯拜,一起一落,都叫做,誓言。 |
换小号看帖子,突然发现又有好几层被删了,怎么办?怎么办?以后再转载,转载完了再用小号查验一遍吗? |
第20次更新第一节 炽烈的阳光底下,浩荡山风里,漫长的对拜,像漫长的追逐与等待,穿过风雨,穿过岁月,穿过生死,穿过险厄,终于相逢。 白玉堂起身,和展昭站在同一级石阶上。 展昭的手和膝盖,和他一样,血渍模糊。 白玉堂伸出手,把流血的灼热手掌合在展昭手上,紧紧握住,像长在一起,心心相照,同气连枝。 分不出是谁的血,顺着相扣的指缝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在石阶上。 雪亮的阳光里,白玉堂的锐眸,燃着火,迸着电,挡不住的深情直透出来,牢牢地锲进展昭的黑瞳: “展昭,你我,这就是,血脉相连了罢。” 展昭郑重点头。 他没有回答白玉堂的话,可他的眼神抵过千言万语: 还有什么比你更可贵,在这个并不清平的世上,你的璀璨真心,胜过万顷星河。 白玉堂握着展昭的双手,身体忽然向下沉去。 展昭吃了一惊,想把他扶住,可是抽不出手来。 白玉堂牢牢扣住展昭的手,定定地望着展昭,透血的膝盖轰然撞地: “二哥!” 福禄寿喜、卢韩徐蒋霎时惊呆。白玉堂,那么骄傲的白玉堂,这声二哥,竟然叫出口了。 上面不远的台阶上,白雪秋静静地站着,面带微笑。 白刀从白雪秋身后小跑过来,向白玉堂行礼: “副司令,大帅准了二少爷的请示,一罪不加两罚。剩下的路,三少爷和二少爷一起走罢。” 白玉堂叩谢,抬起头来时,白雪秋正转开身,向山上走去。 惊鸿般的一瞥,白玉堂锐眼陡闪。 他握住展昭的手,发现展昭也若有所思地望着白雪秋的背影。 白玉堂神色沉郁,“大帅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展昭湛黑的眼瞳里是深深的担忧:“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见过父帅。我刚刚求见,父帅也没有见我,是白刀出来传的话。” 白玉堂擦了一把头上的血,深吸一口气: “走罢。” 正午的阳光从高空倾泻而下,燃亮金华山野、白家祠堂。 展华章坐着轮椅,在祠堂门里等待。 明亮的视野里,出现了白雪秋笔直的身影。 因为是家事,白雪秋没有穿军装。一件白色长衫,衬得五十九岁的金华大帅腰身更加挺拔。 他缓缓行来,拾阶而上,走到祠堂门前。 白雪秋灰白的鬓角,锋利的眉目,线条峻利的脸庞,在阳光里燃烧——发着光,发着热,潇洒飒沓,从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 他深深地凝视着门里的展华章,一世的倾慕,十八年的缘分,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微笑: “华章,我回来了。” 展华章回望着白雪秋,伸出手: “兄长,我一直在等你。” |
第20次更新第二节 白雪秋走上前来,跨过门槛,握住展华章的手,等展华章转过轮椅,一同向祠堂行去。 在他身后,福禄寿喜刀枪剑戟引着展昭和白玉堂进了大门,一路跟上。 祠堂里供奉的一层层祖先牌位前点着红亮的高香,供桌上摆着锦囊玉轴的家谱,旁边是纸笔。 展华章是外姓,到了正堂门外就停下了。白雪秋带着白家众人进入正堂,按照辈分,拜祭先祖。 钟鼓齐鸣中,担任礼官的白福,走到供桌边唱念祝祷。 白雪秋在拜垫上端端正正地跪下,凝望着层层叠叠的灵牌。 荧烛辉煌中,最下面的一个灵牌是空着的,黑檀金边,像一扇等待他的大门。 他微笑,秉香三次叩拜,起身,把香插在香炉上,站到一旁。 白家众人都依次拜祭完了,最后一个是展昭。 白福高声念起祝词,在场的众人屏息静气听着。 悠长的钟磬之音,仿佛透过千百年时光,袅袅而至,祖先的目光从无限高处抚下,微笑着观看后世子孙的际会因缘。 展昭行礼后仍然跪在拜垫上,按道理他不应该抬头,可是他没有办法不去看白雪秋。强烈的担忧在心中回旋,白雪秋,一定有事瞒着他和白玉堂。 白福打开修谱师重制的家谱,白雪秋亲自拿起笔,在白玉堂名字前的空位上,一笔一划地写下白玉明的名字。 白雪秋写得很慢,慢到倾注了全部气力。 他在写,不像是用墨,而像是用心血;不像是用力,而像是用眼神,不像是用手,而像是用魂魄;不像是写三个字的一挥弹指,而像是转瞬之间书尽全部余生。 他的锐目中闪耀着灵牌前三千烛火的光辉,随着书写,随着陨灭。 写完最后一横,白雪秋轻轻搁笔,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白玉堂站在人群最前面,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白雪秋。 阳光下匆匆一眼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 自从那夜,白雪秋倾尽心力救醒了展华章,就再也没有给白玉堂仔细看自己的机会,甚至连日常请安,也不准了。 昏晦的敬慎斋,黑暗的其微阁,雪亮的金华路卡,都不是平常的光线。在这些地方,看不清脸色,看不到苍白,看不出西山日薄,看不透油尽灯枯! 然而今天,一切大白于阳光之下,白玉堂看到,父亲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凋零! 这一切,都是父亲算好的! 父亲还算到了什么?父亲还隐瞒了什么? 白雪秋抬起双眼,目光温暖地抚过白玉堂和展昭的脸,恋恋地看了一番,眼神徐徐越过正堂内的人群,殷殷望向门外的展华章。 他无声唇语: 燕子,我这一生的愿心,今日圆了。 燕子,我唯一对不住的,还是你啊。 一阵山风从门外刮进,灯烛得了清气,飙起几寸高的光焰,瞬间满堂光明。 在辉煌的烛火照耀中,白雪秋仰倒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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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次更新第三节 刀枪剑戟早有准备,箭步冲上来扶白雪秋。 在他们到白雪秋身边之前,白玉堂和展昭就把白雪秋接到怀里。 白雪秋无声无息地仰在展昭臂弯里,喷出的鲜血淋淋漓漓洒满前襟。 白玉堂跪在白雪秋身边,按上他的脉搏,可是无论怎么用力,也摸不到半点跳动,试试呼吸,已经停了。 窒爆心腑的疼痛,把白玉堂整个扯进虚空。 先将帅后父子的二十七年人生里,他对于白雪秋的记忆,虽然也有温暖,但更多的是家法之下敢怒不敢言的忌惮。有时,他确实也意识到白雪秋期望听他亲热地叫父亲,但他总是赌气似地回应一声响亮恭敬的“大帅”。他从不曾想过,司命地藏一样的白雪秋,有一天也会倒下,而他,竟然来不及真心实意地叫一声父亲! 他想哭,可是怎样狠命用劲,也出不来声,一口热血哽在胸口,发黑的眼前一阵雪点漫过,空白的头脑里只回荡着一个他在此之前从不曾意识到的事实: 他爱白雪秋啊,血肉扎根的爱! 而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告诉父亲。 白雪秋离开人世,白玉堂的根也从此断开,举目四望,九天十地再无这样一个人,能够威严地看他一眼,同他说一句话。 展昭抱着白雪秋,眼泪滴落到白雪秋宽展的肩头。 月下崖头的护持,归燕堂里的拥慰,南京的舍死一行,都像是昨天的事。然而,还不容他稍作报答,这父子缘分竟然断了! 众人一片哗然。 福禄寿喜强忍着眼泪,捧着孝服,跪到白玉堂身后。 白福一个头重重磕到地上,带着哭音对白玉堂喊道: “大帅!节哀!没到您哭的时候!您的心不能乱!金华白家不能乱!您要主持大局,不辜负先帅的遗愿!” 白玉堂钢浇铁铸般地跪着,像没听到白福的喊声。 白福伏地痛哭。 片刻之后,白玉堂回手,从白寿手里拿过孝布,慢慢裹在头上,裹得端端正正,又整理了一下。 然后,他膝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叩头。 一下,两下,三下,厚厚的白色粗布洇出鲜红的血迹。 叩拜完毕,他站起来,徐徐转身,面向满堂亲族。 转过身来的白玉堂,一双锐眼寒光烁烁,有如剑锋发硎,风雷隐动。 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 这是白雪秋的眼睛! 白玉堂低沉开口: “换装,举哀。” 福禄起身给白玉堂换丧服,寿喜指挥亲兵封锁祠堂,十八般兵器各司其职,撤了红彩,挂上白幔。 顷刻之间,整个山顶银龙压地,白幡遮天,哭声一片。 白雪秋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木停在后堂,福禄寿喜亲自抬来寿板,准备停床。 哭声中,突然响起展华章清越的声音: “等等!” |
第20次更新第四节 众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背着门外的阳光,笔墨纸砚分开人群,抬着展华章的轮椅,越过门槛,走了进来。 白玉堂一身重孝,默默向展华章跪下。 展华章伸手携起白玉堂,微微摇头: “白帅,你父亲,并不一定没有希望。” 白玉堂震惊地站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展华章抚一抚他的手,驱着轮椅,领他来到展昭和白雪秋身边。 “把先帅抬进去,不要让人打扰。” 福禄寿喜还半信半疑,刀枪剑戟见识过当年展华章的本领,齐刷刷拜到展华章面前,起来抬起白雪秋,就往后堂去。 进了后堂,展华章指挥着刀枪剑戟把白雪秋在床上放好,对展昭和白玉堂说道: “明儿,照儿,先帅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发丧还是照常。你们出去操持,这里交给我。无论发生什么事,先帅必须停满七七,才能下葬。” 白玉堂看一眼展昭,展昭轻轻拍一拍他肩背,说道:“玉堂,你肩负重任,先去忙。我和父亲说一句话就来。” 白玉堂跪下,给白雪秋和展华章各叩了三个头,默默退出。 昏暗的后堂里,展昭在轮椅前跪下,望着展华章。 “父亲,我,知道您要怎样做。” 展华章微笑着抚上展昭头顶:“明儿,你既然知道,一定好好安抚照儿,让他不要急躁。” 烛火在展昭清湛的黑眸中跃动,聚成满眼清光,顺着脸颊落下。 “父亲……” 展华章把展昭肩膀揽到膝上,温蔼地说道: “明儿,世事无常,人心有愿,父子兄弟,各有因缘。你白家父亲身上有我的誓言,我要去践了这个承诺。其余的事,好好地交给因果苍天罢。七七之期,不过是个估量,或许到不了那么远。如果真到了那时,白家父亲还没有醒来,就是天意如此,我也不必留在金华,你把我送回常州,和你母亲合葬。” 展昭把头深深地埋在展华章腿上,胸中狠狠地闷着一腔血泪,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不能看展华章一眼。 展华章抚摩着展昭的肩背,柔声说道:“明儿,生与死,我在十八年前就看开了。我这一生,欠你和你母亲太多。如今我能去陪她,也是好事。只是,明儿,我须求你原谅,我错失你的十四年时光,再也补不回了。” 展昭抬起脸,握住展华章的手: “父亲,我本来没有想到,今生还能与您见面。父亲教我,天下侠道,一诺,重过死生。我相信因果不虚,仁心有报,我相信琉璃光照,灾厄终消。我在这里陪伴父亲,把父帅,救回来。” 展华章微笑摇头: “明儿,你在这里我会分心。你出去,在门口护法。这里有刀枪剑戟就足够了。我也相信,你我既然能重逢,即是缘法未尽,我未必一定会走,但是白家父亲,一定会回来。” |
第20次更新第五节 展昭望着展华章,向后退了半步,叩下头去。 额头触到地面,久久不愿抬起。 一抬,就是别离。 他听到展华章的声音,春风一般拂下: “明儿,此后秋水春山,日暖月照,是我抚你望你,伴你拥你,载你平安。” 展昭重重叩首,泪流满面。 白玉堂站在正堂里,福禄寿喜侍立在身后。 后堂的门打开,展昭默默出来,关门。 后堂里,展华章命刀枪抬过供香的炉鼎,放在床边。 白雪秋躺在床上,毫无声息。 展华章托起白雪秋的手,从轮椅扶手上掣出白雪秋亲手打造的反刃刀,把白雪秋的手臂牵到鼎边,在白雪秋腕上深深划下。 血流如注。 白刀瞪大了眼睛。白雪秋已经过世了,虽然身体未凉,但血也绝不会是这个流法! 展华章微笑:“刀,白帅这些天按时服药,昨夜又饮了足够多的酒,所以血会久久不凝。准备绷带药棉针线,一会把伤口处理好,七七之内切莫见风。” 眼看着香鼎渐满,白雪秋本来苍白的面色更加冰似的冷。 展华章反手一刀,切开自己的腕脉,压上白雪秋的伤口。 刀枪剑戟猛地跪下,伏首无声饮泣。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天来白锏掐着时候来送药,分秒不敢有差;为什么白雪秋天天吃着琉璃药师亲手配的药,却全然不见好。 白雪秋吃的,从来都是半副药! 另外半副,在展华章这里。 琉璃药师给金华大帅的绝世续命方,最有效的一味药材,就是他自己。 展华章吃了另外半副药,一次一次,一碗一碗,一天一天,把自己变成药。白雪秋油尽灯枯之日,就是展华章为他更生续命之时! 室内并没有血气,而是流转着淡淡的药香。 展华章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唇角含着宁静的微笑,深深凝望着白雪秋的脸庞。 从十八年前的雨夜,到十八年后的祠堂,之间多少往事,刻骨铭心,无须再记。 兄长,你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过去了。 你最后一句话说,唯一对不住的是我。 兄长,你英明神武一世,可是这句话,你说错了。 情义所至,何论亏欠。 指剑为誓,若不得践,我到地下也无颜见你。 我的明儿,就交给你了。 展华章湛黑的眼瞳里,白雪秋的容颜渐渐模糊,又渐渐回复成十八年前的风发意气,如日中天。 他端着一碗温暖的参汤,在燕子华展身边蹲下来,递到对方面前,锐眸温暖: “燕子,定有来日。” 燕子华展接过来,一饮而尽,眉目温朗含笑,不再有当年的满眼戒备: “兄长,定有来日。” 展华章的手,垂落到轮椅扶手旁。 伤口不再出血,他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玉像。 剑戟扑过去缝合白雪秋的伤口,刀枪扶住无声无息的展华章。 他们同时死死地咬住牙,视野瞬间蒙上一层热雾。 后堂的门终于打开。 |
第20次更新第六节 白刀推着空荡荡的轮椅,缓慢地走出来。 展昭和白玉堂眼神同时一震,僵立在当场。 白刀把轮椅交给展昭,后退一步,跪下。 “展大侠,去了。” 展昭猛然发现,白刀右手袖管里,别着展华章轮椅上的反刃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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