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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神圣征途(8~10W字,马上完结)[第2页]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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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勇士的真谛
那一天,天津的球馆被来自五湖四海的球迷们挤到爆满。中国人等这一天等了太久。阔别八年之久的斯韦斯林杯在这一次的世锦赛上重回中国,所有单项赛事只剩下了今天的这一场男单,而这决赛是在中国运动员之间进行的,这也就意味着中国已经提前拿到了这块分量最重的男单金牌,加上这一个,中国乒乓球队一共包揽了七项冠军。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所有人都明白,中国乒乓球队,即将王者归来。
彼时娄育材和龙云晖还没有太大的名气,又都是中国队的,所以大多数人在看这场比赛的时候并不抱任何偏向性。因此现场虽然热闹,却并不嘈杂。
其实娄育材打心眼里不愿意碰龙云晖,除开他们感情好这个因素,更重要的是,他最大的苦手,就是龙云晖。娄育材是靠发球和前三板克敌制胜的,但是他从小到大所有的发球都是在龙云晖身上练出来的,甭管他的招有多狠多刁钻,那也都是云晖一板一板给他喂的招;因此他最厉害的法宝,在龙云晖面前几乎就不起作用。还有一个他引以为豪的武器便是他的头脑,他的思路灵活打球的时候极善揣测对方心理随机应变,很多人跟他打球会完全摸不准他的心思因而直接被打懵。然而,这一点在龙云晖那儿依然不太管用,原因很简单,龙云晖对他了如指掌,无论是性格、心理还是思路。
而龙云晖的横拍打法,非常突出地吸收了欧洲横拍全面相持和中国横拍快攻抢拉的特点,进可攻退可守,从技术上来说完美的无可挑剔。
娄育材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能在前三板就压制住小晖,相持起来自己占不到一点便宜。而要在前三板取胜又谈何容易?唯一的出路只有拼上比平常更转更刁的发球,不计后果地搏杀;这只能是用体力下注去博弈。
但无论如何,要赢,拼命地去赢。
娄育材先发球。没有任何犹豫,上手就是加转的一个短球。他很清楚,云晖在一般情况下球风偏稳,进入状态不会太快,在一开始就跟他抢开局拉节奏是很容易奏效的。如他所料,云晖直接吃球。
一连三个发球,育材连得三分。云晖使劲搓了搓球板,又呵气吹了吹,这才重新摆好接发球的姿势。育材知道他是那种技术性选手,对球拍的要求吹毛求疵到了强迫症的地步,比赛中一旦手感不好便会下意识地认为是球拍的问题。
两个人打得都很拘谨,不好意思大声吼,打出了好球也只是低着头攥一攥拳或者短促轻声地叫一下,给自己加加油。相对而言育材还是更积极一些,手握发球局时基本能拿三到四分,这样一路从气势上压着云晖,领先着结束了第一局。
第二局就完全胶着了。云晖放开许多,吃育材发球的次数比第一局少多了,育材虽然还在凭发球和抢前三拿分,但是已经很是吃力。到第三局的时候,云晖的状态完全出来了,好几个相持球打得行云流水丰神飘洒,正手正推反手斜拉,硬生生将育材顶死在网前。这样精彩的球一出来,全场的气氛便如潮水般涌动,掌声与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育材原本出汗就厉害,而和龙云晖拼到如此地步,体力的耗损已经非常严重,因此三局下来,他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育材走到场边,从球包里掏出一件皱皱巴巴的干净衣服想要换上,却被裁判阻止了——他带的那件备用衣服是白色的,和小晖现在穿的那件一模一样。正在懊恼自己带错了衣服,那边云晖已经迅速对裁判喊道,“我换我换!”说着跟变魔术一样从球包里掏出了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深蓝色球服换上了。
很多球迷几十年过去都没弄明白,龙云晖那天为什么会带着和娄育材一样的那件队服,从而得以在关键时候救了娄育材的场子。其实娄育材在那天回到房间以后便发现了云晖球包里的秘密——他既带了蓝色的球衣也带了白色的球衣,就是怕育材粗心会带错。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龙云晖更了解自己,也没有任何人比他更细心地对待自己。这一点,娄育材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再次回到场上,两人的衣服完全和前三局掉了个个儿。娄育材放着最后一局不要了的心态和云晖拼这一局,不能侧身都强行侧身,宁可让自己打得难受也不把球送到云晖舒服的位置,甚至用直拍横打和云晖拼反手……而龙云晖,同样是强攻上手的打法,接发球抢攻抢得更为凶狠,尤其是反手搏杀,居然比正手接球还要犀利有效;关键时刻他还敢发长球,比娄育材还出其不意;回球时偶尔用他特色的那一板半削球,让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两人一路撕咬,直拼到20平。最后一个拉球,育材没有过网。
还有最后一局,从局面上看他们仍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然而育材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了,直拍最大的优势就是快,一旦体力下降球速慢了,根本没有办法与横拍抗衡。
他很累,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鲜少有如此力不从心的时候,然而,明知胜算极微,他仍想用尽所有的力量,拼到最后一刻。
在那样紧张到心跳就在耳畔、汗水蛰痛眼睛、手脚俱皆冰凉的时刻,他的脑海里却陡然清晰地蹦出艾兴夏的那两句话——“无论胜负,都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全力以赴,祝福彼此。”那一刻他突然非常非常理解艾指导的意思,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娄育材,你要让自己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更久更久以后,再回想起这次比赛的时候,都别后悔。就抱着这样的心态去打球吧!冠军在赛场上只能有一个,但是勇敢,可以是两个人一起拥有的。
拼到最后,不是直板与横板的对抗,不是娄育材与龙云晖的交锋,甚至不再是技术、心理、信念等等任何一种东西在碰撞。那其实只不过是两个一起完成最初梦想的孩子,两个同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勇士。
最后一个球高高飞出球台外,龙云晖大声叫了一下,娄育材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然而云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喜色,在全场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里和媒体交相辉映的闪光灯下,面无表情地走向娄育材,眼神里只有娄育材才能看懂的百感交集。没有更多的言语,育材握住他伸出的手,用力搂了搂他的腰,同他一起向裁判走去。
那一天,四面五星红旗同时飘在天津体育馆的上空;那一天,龙云晖“乒坛王子”的美誉叫响了整个中国;那一天,他们都是英雄。
{第二十一章}你我之间
那还是一个国球真正为国民之球的年代。乒乓球受国民的关注有多大,球手们所承担的期望和享受的荣誉就有多重。可想而知,龙云晖这一夺冠登顶,一夜之间所受到的追捧会有多么令人无所适从。
在颁奖典礼结束后艾兴夏从看台下给他们扔下了一面巨大的五星红旗,龙云晖、娄育材、黄寿、宋泉一人牵起国旗的一角绕场奔跑一圈,迎来的欢呼和掌声如海潮巨浪般疯狂涌动。在那一刻,团队的荣耀多多少少冲淡了失利者的伤心,毕竟,中国乒乓球队的优秀是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
但是真正的从场上走下来,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群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龙云晖,看着他在闪光灯的包围下离自己遥远得好似已隔千山万水,看着自己身边连空气都仿佛冷淡得冰凉彻骨,娄育材的心就像被泡在苦胆水里一样。
一走出采访区,便看到艾兴夏和肖丛就站在那里向他微笑招手。娄育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毕竟才十九岁,再怎么说不在意再怎么强撑着大度,此时此刻还是像孩子一样委屈得无可救药,只想一头扎进师父们的怀里哭。
肖丛很想抱抱他,而艾兴夏却丝毫没有温言软语地抚慰,只是在他强忍着泪意叫了艾指导肖指导以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和小晖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像小时候一样好。在这方面你肯定要多做一些,明白吗?”
娄育材明白。因为他是输的那一方,在暗处将要承受的那些,只能一个人扛起来。
他们肩并肩走出同一个房门,如今再回到这里,身份已是天渊之别。龙云晖和他沉默着回到寝室,却惊讶地发现一堆不认识的人闹哄哄挤满了他们的屋子,有些是记者有些自称是龙云晖父母的好友,满嘴嚷着恭喜就要往云晖身边围。娄育材再也受不了,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越是拼命擦拼命想忍回去,越是汹涌得不可遏制不能停歇。
龙云晖脸色黑得叫人心寒,一句话都不说,推开房门请那些人出去。人们这时候也意识到他是真的心情不好,只好尴尬地笑着渐渐散了。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育材轻轻的啜泣声显得异常清晰。
云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样慌乱过。这是他第一次成为世界冠军,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辉煌的时刻,可是他除了在赢完最后一个球的那一瞬间有过那么一丝狂喜和释放,之后心头便始终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重,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身为赢家,他对育材根本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苍白无力。现在,看到育材哭了,他的心简直像要炸裂一样。
他坐在面对着育材的床边,忍着,再忍着,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也哭起来了。育材吃了一惊,抬起泪痕未干红肿疼痛的眼睛看向云晖,却只见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绝望,根本停不下来。他哭得育材再一次心酸起来,只是这一次,心酸中却带着常人无法理解的一丝丝温暖和甜蜜。
看云晖完全失控了,育材只好走过去抱住他的头轻轻拍他的背,带着未消的哭音笑着道,“好了好了,这样天大的喜事,为什么要哭成这个样子?你看看你,刚刚为啥把人家都赶出去,多得罪人啊……还没跟你爸妈打电话吧?别哭了,别哭了啊……”云晖攥着他的衣角努力遏制自己的哭泣,却由于方才哭得过猛而导致气息回不过来,一阵一阵地抽噎。“我、我也不想哭,可、可是看着你哭,我、我就忍不住……”育材嘴上笑着说“对对都怪我是我不好”,手却将云晖抱得更紧,紧得两个人都渐渐感觉到了一股力量,慢慢地真的冲淡了许多切肤的悲伤。
那天晚上,云晖和育材都久久无法入睡。半夜三更,当育材睁着眼睛辗转反侧的时候,云晖突然开口道,“以后……如果比赛的时候咱俩再碰上了,还是要全力以赴地拼。”育材轻轻哼了一声,“废话。”云晖接着说,“但是奖金咱们对半分。”
育材这下倒是真的惊住了。他和云晖心里都清楚,云晖对上他,十场里面能胜上八、九场,如果奖金真的对半分的话,肯定永远是云晖吃亏。他连忙摇头道,“那怎么行!这样对你不公平。”“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你的我的有什么分别。除了冠军分不了,别的都是你我共有的。说到冠军……”
两个人电光火石般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猛然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对方和自己在想同一件事——
“我们配双打吧!”
想要站在巅峰的时候,身边的人是你。
就是这样孩子气的念头,但是两人兴奋得像打了鸡血一样,马上就开始欢欢喜喜地讨论起配双打的林林总总。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查房的教练,很不幸,这一晚查房的正是艾兴夏。不用说,谁也没躲过一顿巴掌炒肉,最后双双顶着红肿的小屁股趴在床上,老实了。
云晖非常伤心地小声嘀咕:“我都世界冠军了诶,好歹也该有个不挨揍的特权吧!有我这么可怜落魄的世界冠军吗……”育材特别平衡,特别开心,笑得特别邪恶——实在没有办法这就是人性的劣根,哪怕自己也倒着霉,看到有人和你一样倒霉总是会高兴的。
不过,连挨揍也挡不住他们卧谈的兴致。压低了声音,两人一直聊到天都微微发白了,才慢慢有了困意。最后,聊天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别……自己打了……一起打别人……多爽啊……”
“对……到时候升国旗的时候……别忘了刚刚说的……那个动作……”
“按国旗……”
“是按胸口的国旗……”
“左手还是……右手来着?”
“……”
再没有声音了。
他们双双坠入梦乡,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安稳香甜。清晨的初阳蹑手蹑脚地溜进他们的小屋,如淘气的少年厄洛斯,恶作剧般在他们那尚带着少年特有青涩细绒的面颊上,抹捻金色的霞晖。
没有哪一刻的时光能比得上此刻的静谧柔美。
{第二十二章}成长的烦恼
说到双打,育材本来是有一个搭档的,只是没打出成绩来;而云晖在此之前还从没配过男子双打。云晖和育材没敢直接去和艾指导申请双打的事,便先和肖指导聊了聊这个想法。
肖丛带他们从小到大,对他们的小心思清楚得很。老实说教练组不是没考虑过两个孩子配双打的可能性,只是他们俩都是作为队里的绝对主力种子培养的,在单打方面必须一流顶尖。而据以往的经验,一对优秀的双打配对中通常是一个单打实力突出,另一个稍微弱一些起辅助作用;而且双打通常都是左右手配对。因此,在他俩真正在单打领域出成绩之前,艾兴夏的意思是不考虑双打的问题。
肖丛其实打内心是希望他们真的可以配成一对双打的,但是这件事风险极大,他和艾兴夏也还暂未达成一致意见。“配双打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不是你们俩各自打的好,在一起就能打的好。龙云晖你不是和高亚男在配混双吗?高亚男实力那么强,你也不差,你为啥和她老出不了成绩?这不是一加一一定能等于二的事儿。”
高亚男是绝对的女队一姐,比云晖他们大两届,早已打遍天下无敌手。云晖和她配混双的时候连话都不敢多说,回回站在她身边都压抑无比;为这个事他跟教练闹也闹过哭也哭过,艾兴夏骂也骂过打也打过,最终稍微好点,但是他和高亚男仍然不能很好地沟通。高亚男在混双方面也不想再换搭档,所以只好一直这样别扭地配着。
此刻肖丛为了激他们,故意把高亚男的事拿出来戳云晖的痛处。果然,云晖立即不服气地撅嘴道:“我跟女的不好意思多说话,当然沟通不好了!我和育材怎么会存在这些问题?肖指导您就让我俩配吧配吧~保证能打出好成绩的!”“这话你俩有种别光在我面前说啊,去艾指导面前立军令状去!这是你俩自己的正事,甭指望我。你们啥时候想好啥时候堂堂正正去和艾指导好好说,别脑子一热撒娇耍赖跟小孩过家家一样,这是儿戏吗?”
两人不吭气了。的确他们想配双打的念头就是来源于要一起站上最高领奖台的一腔热血,至于技术、配合、风险等等方面的问题,他们几乎没有做任何考虑。这样怎么能去和艾指导说呢?
肖丛也不管他们,任他们好好去想清楚。双打的烦恼还没有理出个头绪,龙云晖近来又渐渐困于另一件让他尴尬烦恼的事情。
自从天津世乒赛称王,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沉稳大气、在镜头前表情极少因而显得微微冷峻,再加上天生特有的一股绅士贵族气质,这一系列的因素让龙云晖人气暴涨,“乒坛王子”的美誉被媒体和百姓们越叫越响亮越叫越亲切,从此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神奇的群体——“龙迷”。他们是专属于龙云晖的球迷,以女性居多,因为深深地喜欢、甚至是疯狂地迷恋云晖而慢慢走到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为云晖写信、做横幅、收集报纸、随他辗转全国乃至世界各地为他加油呐喊……很多很多年以后龙云晖的球迷在谈到小晖时,那种带着微微悲伤的幸福感,都仍然如同心中永存的那缕白月光。
乒乓球队的传达室里每天收到的龙云晖的信都可以用麻袋装。云晖脸皮薄,又总在收信的时候被传达室爷爷打趣,索性最后全是娄育材去帮他扛回来。对于那些痴情得叫人有些心酸的“龙迷”,云晖的态度显得有些过分冷漠——不理解,不接受。
他不太喜欢和媒体打交道,在镜头前说话语速极快,通常回答三个问题就让记者不再想问下去;每当谈到他的球迷时他都是一脸面瘫地回答:“我可以理解球迷喜欢看球,但是我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人。她们又不认识我。大多数都还是中学生,不好好读书喜欢我干什么呀?耽误了学习多不好!”这样不配合、无法和媒体球迷互动的云晖,也让无数人伤心落泪。
育材起初看着云晖那夸张的球迷团,心里自然是会微微发酸的。然而后来看着云晖面对那样的追捧居然那么不上道,自己都禁不住替他球迷们叹息,也替云晖着急。为了引导云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装出对他的“情书”很感兴趣的样子,天天拉着他一起看球迷来信,到了后来,那倒真的变成了他们哥俩儿的一个爱好。有些球迷的信写的真的非常好,真实热忱,情深意长,哀婉动人。
尽管云晖几乎是那个年代全中国少女梦中的白马王子,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云晖最怕和女孩打交道,和女孩说话都会立刻脸红。
不会和媒体打交道、与球迷不愿互动、跟女生简直没法正常交流……艾兴夏觉得云晖这样下去不行,在陌生人和女孩面前过分放不开过分腼腆,这势必会影响他未来的成长。
是时候扳扳他的毛病了。

我一直怀疑真的会有人看么= =|||
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和我的萌点波频能走到一个方向上的人上辈子一定拯救了银河系……
即将光荣地成为史上第一任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发帖的楼主
微醺~


{第二十三章}将心比心
为庆贺这一届世乒赛中国队狂揽七金的上佳表现,央视的一个综艺节目专门请国乒队做客。
在集体亮相和观众打招呼后,队员们纷纷台下就坐,然后由主持人设计各种环节进行互动。有众多师哥师姐们在前面顶着,云晖本来是安安心心躲在后头跟育材叽叽咕咕地讲小话呢;谁知到一个跳舞的环节时,艾指导却突然拍着他的背叫他上去——台上一名女嘉宾正好缺个舞伴。
云晖简直吓傻了,连连摇头摆手直往育材身后缩,“不要不要!我哪会跳舞啊!绝对不行艾导您饶了我吧QAQ……”“有什么不行的!谁是真会跳舞的?不就是好玩娱乐一下大众么!你看你师兄师姐人家都不怕丑,都上去了,你有什么好放不开的?去!快点。”“艾导我真不行我从来没跟女生跳过舞!让育材去嘛育材最擅长这些!”
娄育材跟被扎了一样跳起来:“好样的龙云晖!关键时候你果然插我两刀啊!有你这么当兄弟的么?”艾兴夏不耐烦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磨叽啥磨叽?快点人家催呢!就是要练练你这性子,别推人家。”龙云晖还想推脱,可是艾兴夏已经板起脸来了,他心跳一下蹿到一百八,登时闭了嘴,咬咬牙硬着头皮在全场的起哄声中低着头快步冲到了台上。
这个舞跳的可想而知。龙云晖是天生没有文娱细胞的,唱歌五音不全,公认的毁灭性嗓音,一首歌唱十遍才能勉强找到调子上;跳舞更不用说。他完全踩不到节奏上,又害怕踩人家小姑娘的脚,手又怕真的挨到人家身上,就一直这样僵硬无比地虚架着两只胳膊低着头躲步子,一曲跳完手酸到抬不起来,比练一下午的挥拍还累。台下已经笑到瘫了,他满脸通红,只等音乐一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的舞伴鞠了一躬然后拔腿就往台下跑。
主持人那么迅速地蹿出来都没来得及揪住他,只好拿着话筒大声叫:“龙云晖!龙云晖!来来,请回来一下。”云晖特别想装作没听见,可是架不住艾兴夏两眼探照灯似的盯着他,到底不敢违拗艾指导的意思,只得满心憋屈地重新走回到台上。
主持人笑着调戏了他好一阵,问他对女孩子怎么那么害羞,又使劲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云晖一直低着头目光躲闪,育材在台下看着估摸他都快要哭了。最后,被逼急了才好容易挤出一句:“年纪太小队里不让谈恋爱……”呆萌的小模样引得全场爆笑,主持人还特别暧昧地笑着说,“这下全国多少姑娘们都松了口大气呀!同志们,大家都还有机会啊!”
终于下来了,云晖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谁也不理蹭蹭蹭就奔出了演播厅。肖丛向育材笑道,“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生气了。他这是恼羞成怒?还是悲愤交加?”育材猜到艾兴夏是有意在锻炼云晖,遂感觉艾指导肯定对云晖的表现极为不满;转过头去找艾指导,果然发现艾指导脸色不佳,不禁心里咯噔一下,为小晖捏了把冷汗。
艾兴夏又坐了一会儿,看差不多没人注意的时候,也起身出了演播厅。到处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龙云晖,最后有熟人过来告诉他云晖跑去了一个小酒吧。
这下艾兴夏是真恼火了,顺着人家的指点一路脚下生风地杀到酒吧,在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揪到了一个人喝闷酒的云晖。
现在是在外面录节目,艾兴夏给他留着面子,只是冷冷地告诉他节目快录完了赶紧归队。云晖倒不敢当着面抗命,起身跟他走了,只是心里仍气艾指导让他那么难堪,遂一路倔强地梗着脖子,一句话也不对艾兴夏讲。
当晚上艾兴夏带他回家的时候,云晖才开始慌神了。然而艾兴夏却并不急着动家法,而是罚云晖站在墙角先静一静,让他自己想想有什么错。
云晖最怕罚站。他是好动不好静的人,一旦静下来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开始六神无主地心慌。
站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艾兴夏将他叫到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什么罚你站?”云晖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的,满眼都写着“你蛮不讲理我好委屈”。艾兴夏向后靠了靠沙发背,“不说话就继续站着去。”云晖这才开口小声道,“我在录节目的时候表现不好,还一个人跑去喝酒了……”
艾兴夏向下压了压手,云晖突然发现自己又忘了蹲着跟师父说话,赶忙屈身蹲了下来。“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为这么点事我罚你,当了世界冠军我还罚你?”云晖撅着嘴摇摇头。艾兴夏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成了世界冠军自己就拽得很了?不知道低头做人了?让你跳个舞怕掉身份,对人家球迷爱答不理,上节目接受采访不好好跟人家说话让别人下不来台!连我都管不得你了是不是?”
那些事情云晖从来不是刻意为之,他确实不擅与生人打交道,在镜头前会拘束紧张。但是艾兴夏点出来的,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骨子里的小小骄傲,却也并不算完全冤枉了他。然而,云晖还是委屈得忍不住立刻就大声回道:“我没有!”
艾兴夏喝道,“你没有什么?说你两句你就这么委屈,你那样对人家,人家委不委屈?球迷们喜欢你,才给你写信跟着你比赛为你加油;媒体们采访你那是人家的本职工作。你试着去换位思考理解过人家的心态吗?你不理解人家,人家以后也一定不会理解你。今天只不过是我训你两句,明天也许人家铺天盖地的报纸就要写龙云晖耍大牌,到时候你委屈都没地方哭去!本来就多少人等着你登高跌重呢,你在公众面前还这么不会来事,以后怎么办?你已经是公众人物了,享有这份荣誉的同时就必须得承受这个维护形象的义务,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爱说的话,也要学着说。一个大小伙子怎么扭捏得跟姑娘似的?说出去是我艾兴夏的弟子实在丢我的人!”
云晖虽然还委屈着,却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孩子,艾指导教训的话多少还是听进去了;挨完了训倒也不犯犟了,两只小爪子扒住艾指导的膝盖,嘟嘟囔囔地道,“我才不像娘儿们呢!以、以后会注意的,艾指导别生气……”艾兴夏拍开他的手,“知道错了还等什么呢?自己请家法去。”“还真要打啊……”“我逗你玩的是不是?不打不长记性!快去。”
云晖只好满心哀怨地捧过来戒尺,双手递给艾指导。艾兴夏接过戒尺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竟然要趴在师父腿上挨揍!云晖觉得今天这一天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然而师命难违,任脸皮烫得煮鸡蛋,也还是咬牙伏下腰趴在了艾指导腿上。
艾兴夏压住他的腰,对着他翘得高高的臀部,抬起尺子“啪”地敲出一记脆响,登时痛得云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蹿。艾兴夏将他往回拉了拉,用右腿将他两腿压牢免得他挣扎,继续噼噼啪啪地揍,没几下云晖便开始哎呦个不停连连叫痛。也不多打,只揍了十下,是个教训便罢了。
艾兴夏放了戒尺,云晖还耍赖般哼哼唧唧继续趴在他腿上不肯起来。这个姿势正好,艾兴夏顺手就拍了他那刚刚吃完一顿“麻辣烫”的小屁股一巴掌,直疼得云晖立即蹦了起来,双手反过去一边揉着自己受苦受难的臀部一边悄悄地瞪不近人情的凶残师父。
“别记吃不记打!记着疼,以后在人前乖巧点大方点!对你的球迷好点,将心比心,别让人家太委屈,谁都不容易。”
{第二十四章}心结
自世乒赛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龙云晖的状态如日中天,无论参加什么赛事几乎凡打必冠,一年里几乎没输过球,雄踞乒联的世界排名第一。因为这样强势的表现,他的名字早早就被纳入了亚特兰大奥运会的参赛名单里,且被媒体和球迷视为最大的夺冠热门。
然而娄育材在这段时间的表现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他成名比龙云晖还要早,可是世乒赛输给了云晖,至今也没有拿到世界冠军,又总被人提“乒坛双子星”,这种无形的压力对于他这样心思重的人而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如果说外界的虚名还可以因为小晖同自己分奖金的义举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么奥运会的名额是娄育材无论如何不可能不在乎的事了。队内的名单虽然还未公布,但是其实队员们心里大致都有数:黄寿、李琳是上一届奥运会的男子双打冠军,长期以来配合稳定,而且黄寿的单打实力又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功勋老将肯定入围无疑;龙云晖作为近期飞升的新秀,夺冠希望极大,自然也不用说。
可是娄育材就难说了,他的锐利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发挥正常时连中国队的头号大敌瓦德纳都可以收拾得满地找牙;然而他毕竟没有拿得出手的一个单打冠军,看起来似乎又不那么稳妥。队里还有一名非常被看好的队员,就是削球手宋泉。宋泉的削球打法是乒乓球技术史上一个里程碑似的飞跃,他攻削结合,出手的时候根本让人判断不出是攻球还是削球,旋转变幻又极为诡异,被誉为“乒坛魔术师”。在这届重夺斯韦斯林杯的世乒赛上,正是宋泉作为第三单打如奇兵一般击溃瑞典名将,为中国队打这一场翻身仗立下了汗马功劳。
外界一直说宋泉搭上奥运末班车的希望比娄育材大。队里娄育材和宋泉的暗暗较劲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然而有一天,育材无意中看到一家报纸上发出了这样的报导:艾兴夏早已属意宋泉,放弃娄育材因其不稳定。报导里写艾兴夏接受他们采访时说,娄育材比赛让人很不放心,好的时候谁都能赢,不好的时候什么人都输,因此队里出于稳定的考虑肯定不敢让这样的选手参加奥运会。那篇新闻中还写了大段大段有关娄育材和宋泉之间的技术分析对比,最后旗帜鲜明地表示娄育材无法与宋泉相提并论。
从那之后,育材的心就像被千万根线头缠成了一个死结。他本能地觉得艾指导不会那样对他,但是那报纸写的那样有理有据,甚至很多有关他的技术问题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他不信。焦急、恐惧、愤怒、伤心……什么样的情绪都有,每一日每一日熬煎着他的心,让他在训练中都无法集中精神。越是着急上火想打出不一样的状态,越是频频失误发挥失常。娄育材在这个阶段的集训里一场球都没能赢。
终于,在育材又一次昏头昏脑地输给一名陪练以后,艾兴夏走到了他身边。师徒俩对视了将近半分钟,从对方眼里都看出了疑惑不解的意思。
“你到底怎么了?”艾兴夏什么废话都没有,单刀直入地问。
娄育材又看了艾指导一眼,低下头默默从自己的球包最底层翻出那张被他看了无数遍、压成一个小豆腐块的报纸,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是双手捧着报纸递给了艾兴夏。
艾兴夏一头雾水地接过报纸,展开很认真地一行一行看下去。在静静等待他看报纸的那短短几分钟,育材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就在舌头下,不知道下一秒会跳出来还是会沉下去。
艾兴夏看完了,把报纸还给娄育材,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娄育材,你相信这报纸说的吗?”
娄育材一瞬间就明白了。艾兴夏长叹了口气,指着那个报纸的刊头道,“这段时间一直是封闭集训,你看我什么时候接受过媒体的采访?这家报纸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你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我艾兴夏对你会是这种评价吗?”
育材什么都说不出来,非常想哭。他是那么聪明又那么敏感的人,艾指导对他和小晖倾注的心血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越是那么亲近的人,越是始终信赖和依靠着的人,就越是患得患失。
艾兴夏对他要求一直极严,对小晖有时候甚至还带着一两分纵容般的宠溺和宽容,对他是绝不肯姑息放纵的;他有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艾指导对他的器重却要更深一层。艾兴夏每次罚他罚的极狠的时候便总是说,“娄育材,你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扛。越是难过越要扛得住。”艾兴夏始终相信他是个受得住委屈经得起磨难的人。
他为自己的小心眼,为自己对艾指导的误解而羞惭交加。艾兴夏却并没有怎么批评他,只是说,“你和龙云晖配双打的事,教练组定下来了。离奥运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你们自己好好把握。”
{第二十五章}灼
为了娄育材和宋泉的事,艾兴夏的压力变得空前巨大。上面的意思是希望启用宋泉,毕竟他对外的战绩极为突出,又被视作奇兵;再加上宋泉年龄也大了,不可能再有下一届奥运,对于功臣,也要考虑照顾的因素。艾兴夏却坚持想用娄育材,并且一再强调娄育材和龙云晖配双打的效果不容忽视。因为这样的龃龉,艾兴夏不得不立了军令状——奥运会实现四金全包。
在那个国乒男队刚刚从低谷爬起来的年代,包揽奥运会的所有金牌,这在当时很多人都是不敢想的。更何况,在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单打这一块上,中国还从未有人染指过。艾兴夏发这样的誓,固然是因为心里对他的爱徒们抱有极高的期望,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形势所迫被逼到这个份上,不得不为。
从局里开完会回来,他腰上的旧伤就犯了。起初没当回事,撑了两天后疼得已经根本站不起来,医生一看之下就说这个病相当严重了,稍有不慎可能终生全身瘫痪。
艾兴夏叫队医不要宣扬,每天叫人把自己绑在一块门板上固定住,抬到训练馆二楼看台上,就这样趴着往下俯看全馆内队员们的训练。他的病只有肖丛知道起因和病况,因此肖丛对龙云晖和娄育材越发一刻不敢放松,稍一出问题就忍不住着急上火。
育材他们对这些事半点不知情。两人终于配成了双打,在一起打球的时候总是特别兴奋,经常笑笑闹闹或者讲讲小话,并不像其他组合那样严肃。在他们之前,队内基本上没有这种双右手的组合,因为两个右手在一起打球局限比较大,一旦被同时压在球台一侧两人便都无法侧身进攻,反手漏洞相对左右手而言要大得多。然而正因为没有双右手组合,队里的其他双打组合反而对他们难以适应,甚至上一届奥运双打冠军黄寿李琳在和他们比赛时也常常败阵。两个小孩得意的很。
只有明眼人看得出他们的危机有多大。终于,在又一次发现他们训练的时候嘻嘻哈哈轻松得全不当一回事后,艾兴夏在二楼直接拿话筒叫了他俩的名字。肖丛之前已经说过他们几回,但他们始终没当回事,还因为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爱刺激的顽劣心理,每每在肖指导一转身一不留神的间隙,有意跟玩猫捉耗子似的偷偷嬉笑一阵。
现在艾指导点了他们名,肖丛刚从洗手间回来,脸黑得炭一样,也没多说话,跟着他们一起上了二楼。
艾兴夏的脸色很差,蜡黄蜡黄的,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时滚落下来,他也没去擦。因为病痛,他说话声音都不如往常中气十足,只有语意里的威严丝毫不逊从前。“你们这是在配双打吗?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很得意啊?跟没跟你们讲过双打不是小孩玩过家家,你喜欢谁就和谁一起玩得好?双右手的问题我说过多少次,要加强反手,要积极抢攻防止别人压一侧台。听进去了吗?我们队里不缺你们一对双打,我们的选择很多,当初是你们自己闹着非要配的,很多人并不看好你们。我以为你们都是有志气有血性的男人,越是难,越是不被看好,就是越是要好好做给人家看,证明自己就是能行,对不对?现在看来我很失望,非常失望。我艾兴夏一生自负有识人的眼光,如今看来是我瞎了眼。再这么下去你们别配了,也别练了。不要说双打,我看你们连单打都不配!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没有一点奥林匹克精神,还参加什么奥运会?”
艾兴夏平常训他们的时候就极狠极不留情面,今天训的格外锤心刺骨。肖丛在一旁听着,心里又气又急,只恨不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去算了;又看他讲话都吃力的紧,说两句话汗就掉几颗,是强忍着才没喘气,不由得更加恨俩孩子不争气,等他话音一落,使劲狠了狠心上脚一人一下给踹倒在地上了。“艾指导这么跟你们讲话还有脸站着听?跪着!”
“老肖!”艾兴夏忙伸手拦他,没拦住,两个孩子已经摔在地上,使劲咬着嘴唇才没哭出来。艾兴夏深深喘了口气,缓下那一阵钻心刺骨的疼,才张口慢慢说,“下面有人,别这样。他们大了,该听得懂话。说是响鼓不用重锤我也捶了,要还是冥顽不灵,别以为我这个样子就拿不动家法!你们俩,去操场跑一万米,回来继续训练,跟黄寿李琳再打一场,还没有起色的话下午全队公开检查。”
肖丛领着云晖和育材到了操场上。育材看他那架势心里发虚,忍着眼泪鼓起勇气问道:“肖、肖指导……我们会自觉跑的,您、您不用看着我们……”“我跟你们一起跑。教不严师之惰,艾指导那个样子说那样的话,我不该受罚吗?”
这简直比扒了裤子狠狠打他们一顿还要更难受更痛苦。这板子不是打在屁股上,而是打在心上,羞得叫人无地自容,疼得叫人肝肠寸断。
云晖和育材是哭着同肖指导一道跑完的这一万米。
{第二十六章}起航
最后的这段时间,娄育材和龙云晖的双打配合越来越默契,状态也来越好。尤其是云晖,在队里好几次正规的模拟奥运会对抗赛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简直是打疯了的样子。
从世锦赛之后的这一年多来,云晖真的已经很久没尝过失败的滋味了;现在的状态又那么好,对球的感觉和对比赛的把握仿佛在云端,怎么打怎么有。连他自己都觉得,奥运夺冠不是太大的难题。
艾兴夏心里却始终有点隐隐的担心,却说不出这种担心究竟是为什么。龙云晖的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完美,或者说,过于完美。他对技术的打磨,他对拍子的海绵和胶水细到几微米的厚度要求与感知,甚至他对每一处细小伤病的关注,都小心到了苛刻的程度。艾兴夏偶尔会想劝他不必过于紧张,然而又怕打乱龙云晖的自己的节奏,毕竟云晖是个自我节奏感极强什么都非常规律的人。大赛临近,队员们因为巨大的压力本来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也尽可能地减少对队员的干预,免得产生激烈的情绪起伏,反而会让他们崩溃。
这是龙云晖和娄育材人生中的第一次奥运会。人的感觉很奇怪,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好像光顾着想训练想入选想配合想拼搏,对压力的感受虽然也强烈,却并没有觉得不正常。然而当他们上了飞机离开中国奔赴到真正的奥运村时,仿佛就在一夜之间,那种铺天盖地的紧张感,立刻便如高压井喷一样向他们冲过来了。
云晖好动,第一天到奥运村,他几乎每隔三十秒钟去串一个房间的门,直弄到最后队友们头都要晕了,育材才狠狠心把这眼前花似的货给强拖到训练场馆里,对战一局。
当天晚上抽签结果出来了。育材和云晖运气不好,双打的小组赛居然抽到了号称“死亡之组”的上半区,对手一对是瑞典人一对是法国人,都是实力极强的名将、常年同中国抗衡的劲旅。单打的抽签也算不上好,云晖第一个碰上的就是韩国名将尹哲光,出了名的难缠。肖丛面上纹丝不露,心里却揪得厉害——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将,在大赛里最怕一开始就碰经验老道的强敌,很容易因为大赛经验不如对方而被全面遏制。
然而第一天,云晖和育材的表现让教练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双打的比赛第一天就开始了。他们一天双赛,两场小组赛分上下午打完。这是龙、娄组合第一次在国际大赛上公开出现;甫一亮相,这对双右手组合的青葱少年就艳惊全场。
他们的双打,说难配也难,说好配也是真得天独厚。难主要难在所有双右手组合都必须面对的难题——反手薄弱容易被压侧身,衔接相对困难。但是他们的优势在于技术上完全互补,一个直板一个横板,一个近台控网一个中远台拉吊,一个前三板神出鬼没一个相持起来稳如泰山,其实是双打的上上之选;更重要的,他们这么多年寝食同步,默契这种在双打里最灵魂的东西,早就融在了骨子里,浑然天成,根本不需要刻意培养。这是任何别的双打组合都无法复制和超越的。
他们等的就是这样一个集万千目光于一身的舞台,一个无数日夜只为今朝的契机。他们有多期待和对方一起走向战场走上巅峰,这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为这个双打他们流了多少汗水掉了多少眼泪,也鲜少有人能真正体会。
时至今日,他们什么都不害怕。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样的白色战服在身,一样的鲜红国旗在胸,一样的坚毅眼神,一样的心潮澎湃。
云晖做手势,育材发球。无论是法国人还是瑞典人,没有人能适应他们的凌厉攻势和超凡默契。他们赢得非常快,没有想象中的苦战和纠结,干巴利落脆地一举拿下小组赛的两场球,强势挺进十六强。
梦想的船舶,才刚刚起航。
{第二十七章}折翼
1:3。
当这个分数定格在比分牌时,龙云晖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空白。身体还在条件反射地行动,木然地去和对方握手,木然地去和裁判握手,但是他其实意识里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尹哲光很多年后在接受采访时回忆起这一天,仍然记忆犹新地说:“那时我同他握手,发觉他的手非常非常冰凉。照道理人在剧烈运动后身体是温暖的,然而龙的体温低得异于常人。我知道,他是太失望了,心一下就沉到谷底,手脚才会那样冰凉。”
龙云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那个采访区、走出赛场的。他走得极快,却仍然被不少媒体拉住。他其实直到此刻脑子还是一种懵然的状态,嘴巴机械地动着,也不知胡扯了些什么。他知道所有人都在惊讶、质疑,甚至是愤怒和指责,这是他在奥运会单打赛场上的首秀,是他个人的第一场球,居然就这样没有了。他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在电光火石间就发生的。他只知道有一个声音像魔鬼一样追着他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凄厉嚎叫: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艾兴夏一直跟在云晖身后,然而云晖走得实在太快,他连喊都喊不住。一路一直走到后面换衣间,常年随国乒队采访的老记者严良已经等在那了,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进来,连忙迎上来,刚刚准备开口安慰云晖两句,云晖却突然像火山爆发一样耍开了小孩脾气:“干嘛又说我!干嘛都说我干嘛都怨我!谁都怪我!谁都说我不该输!那球不好打我为什么非得赢!别烦我别烦我!”
严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无奈苦笑。艾兴夏面沉如水,跟严良简单道了个歉便低声斥了云晖一句:“怎么跟人家严老师说话的?你输球还输出脾气来了?”到底还在外人面前给孩子留面子,艾兴夏没有多骂,只是按住云晖的肩膀,沉声道,“别忘了你还有双打,奥运会没有结束。自己好好想想。”
云晖甚至没有来得及掉一滴眼泪,没有时间去想那撕心裂肺的伤心,回到宾馆就要开始和育材一起看明天双打对手的技术录像。运动员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是伴随着失败的。人们所能看到的他们辉煌的那一刻,只是他们人生中最短促的部分,烟花一样转瞬即逝,剩余下来的大部分光阴,都只有如同灰烬残骸般冰冷的失败留给他们自己,在无尽的日夜里慢慢回味和掩埋。
云晖是一个不会把痛苦和悲伤挂在嘴上的人。所以后来那么多年,当媒体采访到他关于第一次奥运会的回忆时,他都鲜少谈到那段日子灰暗到极致的伤痛。有人觉得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年轻,对胜负尚未有那样强烈的执着;有人认为云晖生性粗疏,东北的男人顶天立地,心地宽阔,对痛苦的感觉本来就未如旁人般细腻。
只有他自己能明白,那种明明还站在人海里,明明身体还在不断向前奔跑,心里已经荒芜成一片废墟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你的心都已经碎了,你还要用坚毅的眼神告诉他们,我能行,撑得下去!
娄育材什么都没对云晖说,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没有流露出一点点的心疼和悲伤。他只是在第一时间就拉着云晖谈双打的事,跟肖指导一起分析明天的对手,准备明天的比赛,一刻都不歇息下来。
他太明白,这种极致的痛苦,是不能用任何安慰关怀来化解的,一丝丝都不行。心气儿一垮,连双打也必然要丢,到那个时候云晖就真的完了。这口气只能顶住,死死顶住,顶到奥运会结束再发泄。
在人生这场赛道上,哪能不跌倒不流血。可即使是身上布满伤口,还是要全力奔跑,还是要疯狂冲刺。至于疼痛,那是到了终点以后的事。
不是对自己对别人太残酷,只是命运如此,我们总要挣扎着活下去。
折翼不是命运的终点。身边还有那样爱你的人。抓住他的手,用尽生命的韧性,借着风,冲上云霄。
{第二十八章}白日能否看见星光
双打的进程比单打快了好几个比赛日。娄育材单打刚刚闯进四强,双打就已经进行到了决赛。
娄、龙二人没有受到云晖单打失利的影响,反而一路拼杀力挫强敌,直至今日,终于与师兄黄寿、李琳会师决赛,提前为中国队锁定了这枚双打金牌,也让腰伤未愈的艾兴夏得以喘口气,可以安心坐在看台上观战了。
这一回来亚特兰大,育材一直带着云晖送的那只小乌龟。云晖从来不信命,然而人在无力掌控未来、又无法改变过去的时候,不由得他不相信某些精神支柱似的东西。育材带着小乌龟的时候,一直在赢。云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比相信这一点。
现在,小乌龟就放在育材球包的最底层,云晖不用看不用摸也知道。
李琳先发第一个球,育材接发球。乒乓球的双打不同于单打,单打发球的一方相对占优,然双打里发球方相对吃亏,因为双打的发球只能发到对面的侧半台,但是接发球可以回球到对方球台的任何角落。
育材和云晖连拿两分。
每一对成功的双打里,一定是有一个人头脑比较灵活负责组织进攻给搭档创造机会,而另一个人技术比较全面,能够在相持中顶得住。黄寿李琳身为奥运会这个项目的卫冕冠军,在这方面表现的尤为突出。李琳正是那个组织进攻的人。他们配合五年,比娄龙二人老练得多,开局不利的情况下李琳果断调整发球,结果育材直接吃了一个球,局面又稍稍扳平了一些。
其实这场比赛几乎没人看好娄育材和龙云晖,毕竟他们才组合大约三个月,从未在世界大赛上露过面;而黄寿李琳在国人心中如同黄金双打。无论从实力、经验、人气哪一方面看,他们都没有胜算。
意外发生在第一局10:5的时候。黄寿在一个长距离对拉的回球中,突然崴了脚跌坐在地上。比赛被迫中断,艾兴夏在看台上一下子就急了,扶着腰跟在队医后面急匆匆地赶过来,看着队医给黄寿处理脚伤。“你怎么样?还能不能动?”黄寿知道,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一场比赛,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单打,马上就要面临半决赛实力极强的对手——白俄罗斯的萨姆。他心里也极为挣扎,这是奥运会的决赛,他不可能不要了;但万一拼出个好歹,单打不能打了,那是他天大的遗憾。
这是黄寿的第二次奥运会,也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届奥运会了。他拿过无数荣誉,就缺一个单打的世界冠军。
在另一边休息区的云晖和育材等了一会,见黄寿的伤迟迟没有处理完,而艾指导又下来了,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放下毛巾和水瓶并肩向黄寿那边走了过去。
黄寿抬起头,正好看见两个小师弟满眼担忧地朝自己走来。他没再犹豫,转向艾指导道,“我心里有数,尽力比完今天这场。艾指导放心,不会影响后面的比赛。”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到球台边。全场登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云晖和育材很厚道,也知道黄寿后面还有单打比赛,因此并不拉大角度去调动黄寿跑。不过,他们也不傻,比赛就是比赛,不存在什么同情和心软。他们清楚黄寿因为脚伤只会站在近台,所以有意加强快攻抢黄寿的中远台。第一局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云晖和育材大比分拿下了。
然而黄寿他们毕竟是卫冕冠军,双打的经验不是吃素的。任多么艰难的条件下,他们也不可能把冠军拱手让人。中间局休黄寿的脚伤得到了一定的缓解,第二局改变战术,使劲压云晖育材的反手,逼他们挤到左半台去不能侧身,最大限度地利用龙娄双右手的劣势组织进攻,终究道高一筹,扳回了一局。
“小晖,一会儿你不用顾忌我反手,按我们平时练的,哪怕用反手也要回球到他们别扭的位置上。现在的情况,相持对拉起来是我们占便宜他们吃亏,明白吗?”因为是中国队员之间的决斗,所以没有教练给他们指导,他们只能自己做自己的教练。育材脑子活临场应变强,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任。
龙云晖在场上的时候与平时大不一样,话极少,没有任何表情。你跟他说话,他听进去没听进去反正你也看不太出来。
育材却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而且非常明白自己的意图。
没有人在白日里阳光笼罩的大地上,还会冀望看见微渺得仿佛轻尘一样的,星星的光芒。没有人在一开始会以为那是他们的时代。没有人想到,从那一刻起,双子星会超越任何太阳、月亮乃至宇宙的神话,成为这个国度里永远的热源。
他们最终拿下了这个双打冠军。走上最高领奖台的那一刹那,云晖主动拉住育材的手,然后,两人一齐高高地将双手挥扬起来。也就是那一瞬间,云晖始终没有表情、清冷得仿佛月色般的面庞上,终于隐隐地露出了一点点腼腆的笑容。
当他们双双用右手捂住左胸口的五星红旗,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内冉冉升起的国旗轻轻唱响国歌的那一刻,亮如白昼的奥林匹克赛场上,全世界的目光里,双子星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地。
一个时代已经开始。
{第二十九章}窄门
双打的所有赛程结束后,艾兴夏却并没让龙云晖歇口气。作为单打一轮游的惩罚,也是为了让他对奥运会赛场有一些更清醒的认知,艾兴夏命令云晖每天去看育材、黄寿他们的单打比赛,并且在场外做详细的记录,还要附加上自己的心得体会。
育材和黄寿分别在半决赛中战胜了外国选手,顺利会师决赛。虽然云晖一向厚道,对黄师兄也从来敬爱有加,然而比赛就是比赛,他毫不犹豫地将看黄寿比赛时记录的技术分析要点和心得体会贡献给了育材。
其实大家彼此之间都非常熟。黄寿和育材都是八一队出来的,球路尤其熟稔。育材最虚的两个对手,一个是龙云晖,还有一个就是黄寿,基本上是十打九输的概率。如果说和云晖打小时候还赢过一些的话,那跟黄寿打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赢过。也正因为这样,两个人这一晚都没怎么睡着觉,简直是绞尽脑汁地在想各种坏点子去撬他们师兄,着了魔一样。
这样的场景其实云晖自己不知道幻想过多少回,在决赛的前一天晚上,哪怕辗转反侧,血也是热的。现在帮育材想的越多,越深,就越是清晰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这样的福气去享受这份痛苦的纠结了,哪怕是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到底还是黯然神伤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无比默契地什么都不多说,只一起去想这最后一场比赛。
通向成功的窄门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哪怕情同手足,也只有一人能迈过。曾经那么艰难的面对面争锋都已经经历过,现在,对于迈向窄门的一方,另一方又有什么理由不全心全意地祝福?
决赛的那天,云晖和肖指导艾指导一起坐在看台上。他没有带本子和笔。艾兴夏不悦道,“不是让你做记录吗?”云晖垂了垂头,“不用的。育材可以从第一个球到最后一个球完整复盘,事后再记也不迟。”艾兴夏有点生气,“他能复盘是他!现在我让你记这些,目的是为了复盘一场球吗?要看回放我们录了技术录像,想回放多少遍不行?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眼看云晖又要犯犟,肖丛赶紧从自己包里翻找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塞他手里,轻声斥道:“到前头记去!听话。”云晖深深看了场内正在热身的育材一眼,回过头鼓起勇气对艾兴夏说,“艾指导,我怕我没有心思去记。他决赛……我,我不可能不紧张。”
人在观看比赛时一旦有了倾向性,一定会比在场上比赛的本人还要更加紧张,这是所有教练都体会最深的事实。即使是肖丛,在看这场球的时候,也势必会紧张到只去关注胜负和留意育材的状态,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把控整个比赛的技战术。
艾兴夏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摆了摆手,“看吧看吧。”
云晖露出一丝情难自禁的笑容,跟小孩儿似的,看得艾兴夏心都一阵软。对于云晖这次的惨败,他心里气恼,也疼的厉害。归根结底是因为云晖太年轻,在大赛前已经承受了过多不该有的国民期望和过火追捧。而赛前集训云晖的状态出来的太早,太好,太顺,当时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帮云晖调节,最后导致那样的悲剧,他自己心里也自责恼恨。所以现在,他即使罚,都不忍心太重太苛刻。
毕竟失败已经是最残酷的惩罚。
云晖始终双眼紧紧盯着场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暗自握紧的拳头和手心里冰凉的冷汗能出卖他内心绷到极致的紧张。
育材一上来就是什么都不管了胡乱拼命的架势,势如疯虎,一下子把黄寿弄懵了。明明熟悉的对手,球风却陡然变得陌生了,任谁也适应不了。这就是育材,胆大心细,关键时刻的勇敢,谁也不能不佩服。
等到黄寿开始想着要调整战术,比分落得已经很后了,巨大的压力之下,必然的结果就是手紧,僵硬,动作变形。他再想搏,已经没有那个手感和条件了。
结果可想而知。育材这辈子没赢过黄寿,唯一赢了黄寿的一场球,就是奥运会的决赛。
在最后一个球落地的那一刻,云晖的眼眶突然就湿热了。他看到育材汗水淋漓的发丝飘扬在空气中,连笑容都是发烫的;他看到育材高扬着手向全场观众舞动,红尘万丈独此一人;他看着育材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在自己的视线里慢慢模糊成一个影子,仿佛渐渐走向看不见的窄门,笼上未知的神光。
{第三十章}时光与路口
中国乒乓球队在这一届奥运会上将男单、女单、男双、女双四枚金牌全部收入囊中,完美地完成了赛前承诺的誓言。
作为出征归来的奥运冠军们,自然也受到无数英雄般的礼遇,这其中风头最盛的当然非娄育材莫属。男单男双两块奥运金牌,又那么年轻,未来不可限量,一时间媒体的访问、球迷们的来信,都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就像在天津世乒赛之前没人能想得到一直名不见经传的龙云晖能够一飞冲天,这次奥运会也没有人料得到搭上奥运会末班车的娄育材能成为最大的赢家。去亚特兰大之前,媒体们最关注的、球迷们呼声最高的人还是云晖;从亚特兰大回来之后,这些光环已经悄无声息地移到了育材头上。
云晖从来不是个在乎虚名的人,外界的评价看法他决不会如育材那样时时往心里去。当他得意育材失意的时候,他特别小心注意照顾育材的情绪;但当他失意育材得意的时候,他却没什么多的想法。育材总说他为人大气,艾兴夏和肖丛最喜欢他的单纯善良,就是因为这些与生俱来的品质。
然而云晖不在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不能不在意自己的状态。双打比赛和育材夺冠多多少少在当时冲淡了他单打失利的痛苦,但那并不能使他忘记那场刻骨铭心的球。事实上,他自亚特兰大回来以后,在训练和比赛中从来就没摆脱过那次折戟的阴影。有时候经常好端端的打着球,脑子里突然跳出奥运会时的某个片段,心跳就骤然变得不正常,体温也迅速下降,那种痛苦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复苏过来,然后,蔓延到全身。他会莫名其妙输掉比赛,或者无法高质量完成训练任务。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还没有走出来。
教练们都明白,一场大赛的失利给运动员造成的沉重打击是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消化的,有些人或许一生都不能从那种阴影里走出来,尽管,运动员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心理素质最强的人群之一。艾兴夏找云晖谈过几次,没有太大的起色,却也不想逼他太紧,毕竟得给他点时间和空间。
云晖和育材都已经长大了,在队里已经算是有成绩有地位的大队员,东西也越来越多渐渐塞满了整间屋子,自然不应该再像小时候一样挤在同一个房间。教练将他们分开,一人分配了一个大房间,并且让刚进队的两个小队员暂且跟着他们住,也算是带一下新生力量。
跟育材住的那个孩子高高瘦瘦,那身材去打羽毛球都没问题。他名字叫黄酬道,人如其名——天道酬勤:虽然才十八岁,性格老成得有时候比云晖育材他们还靠谱,训练一向是最刻苦自觉的,让他跑二十五圈他肯定跑二十六圈。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他的天资相对育材云晖他们而言差一点,人又老实不像他们那么聪明,但是还是凭借他刻苦训练的这份坚韧进入了国家队。
跟云晖住的是他的东北小老乡,叫杨壁。育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算太喜欢他,因为杨壁是那种看上去就心眼很多的人,又特别爱粘着云晖,还老插在他和云晖中间跟他们一起玩。杨壁与育材都是心思活打球动脑子的类型,但他们又截然不同;如果说育材是那种聪明都藏在骨子里,外表却乖巧老实招人喜欢,那么杨壁就是聪明都露在外面,让人总觉得他油滑。但是接触久了育材发现,其实这也是个有点蠢萌,认定了的就决不放手的娃。
新的一代已经如当年的他们一样,拔节小草般地疯长。他们同住将近十年的生活也告一段落。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们就仿佛共用一个身体的连体双胞胎,呼吸和心跳的频率都是同步的。现在骤然分开,从第一天开始就难受得辗转难眠。虽然还在同一个队里也是天天见面一起训练,可是总感觉有种失落的情绪影子般缭绕着,吃饭睡觉都别扭。
时光悄无声息得叫人难于察觉,却又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一切。每当云晖回到房间下意识地往旁边那张床上一坐去隔着枕头摸那只小乌龟时,才想起来那已经不是育材的位置。育材也一样,从前每天粘拍子都非要赖着用云晖的小剪刀,后来强迫症患者云晖嫌他每回用都会破坏剪刀的质感,干脆给他买了一把给他;可他依然乐此不疲天天去蹭云晖的那一把,高兴地看云晖撅着小嘴无可奈何的样子。可是,现在,他真的只能用那把云晖留给他的小剪刀了。
{第三十一章}我送舅氏
这一年,娄育材和龙云晖二十二岁。
在刚拿下奥运会单双打冠军、又正值当打之年的时候,他们却在将近一整年的时间里状态低迷,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成绩。
这个时候黄寿他们那一批的老队员大部分已经退役,小队员又都还没完全成长起来,队内挑大梁的就是育材和云晖。因为以往单打“东边不亮西边亮”的战绩和双打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荣耀,他们早已被所有人奉为这个时代的双子星。可是现在,他们这样没有任何征兆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地滑入低谷,让人失望之余,也在怀疑他们会不会又是一个年少成名后“见光死”的典型。
教练和他们自己都着急,家人也急——娄育材的哥哥甚至在来看望弟弟的时候大动肝火,险些动起手来。可是他们两人也的的确确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训练和比赛都并未松懈,实在很难说究竟是为什么会走不出这个低谷。
乒乓球队的管理是所有运动队里最严苛的,给教练员和运动员失控的余地非常狭窄,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情况下不容有失。因此乒羽中心对如今的情况极为不满,总要有人为此事承责。眼看大赛将至,队里不可能弃用或者雪藏两名主将,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按照以往的规矩,解聘两名队员的主管教练。
肖丛从他们十一二岁时一直带他们,从青年队带到国家队,从两个懵懂无知顽劣异常的孩童,带到封王加冕名震海外的世界冠军。其实多的是人在暗地里阴阳怪气地说,肖丛是运气好,碰上一对儿不世出的天才才有如今的成就,也是借徒弟的光才得以在国家队立足。可是只有艾兴夏和两个孩子自己最清楚,他们的身体条件从来就不是同龄孩子里最突出的,肖丛当年相中他们也不是看他们天才。
在这十多年里,肖丛教给育材和云晖的绝对不仅仅是球技。他们始终记得,师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先做人,再赢球。当运动员的无论是否天性好斗,这个行业所苛求的终究还是胜利。因此无论是教练还是运动员,通常都是以成绩为最重要的评价标准。然而肖丛不这样想。肖丛时常告诉他们,胜利要堂堂正正地争取,但是除了胜利,人生还有更多的珍贵东西。
育材和云晖在那么残酷的竞争中始终能保持那份金子般的友情,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肖丛这么多年的谆谆教诲已经浸入了他们的骨头里。
肖丛的儿子出生,正是他们十五六岁最逆反的最要人操心的时候。因为他们俩,肖丛在儿子下地后几年的时间里都没看过几眼,到现在父子情都略显淡漠。他们不能忘记,因为他们曾经的不争气,肖指导在一次喝醉了酒后一边哭一边骂他们,骂他们不懂事,骂他们没有心肝。那时他们才切肤地明白,那么多年肖丛的默默付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教练所应该承受的范畴。那已经不能叫做付出,而应该叫做牺牲。
如今因为他们,这个待他们比亲生儿子还亲的人,就要走了。
肖丛是自己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用了最平淡的说辞和语气,没有说是因为他们状态不好,只是说自己身体不好,国家队一线这种巨大的压力实在承受不住,回到省队或者俱乐部带一带小孩子才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你们俩也那么大了,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用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粘着我。国家队每一位教练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将来无论谁带你们,都会帮助你们迅速地进步。好好听艾指导的话,你们都是有脑子的人,分得清谁是真心疼你们,千万别听心怀不轨的人挑唆,不知道哪头冷哪头热,明不明白?我离开国家队,这不是艾指导的意思,懂吗?”
放在五年前甚至两三年前,育材和云晖一定会去找艾兴夏哭闹,求他把肖丛留下来,或者死缠烂打不让肖丛走。但是现在,就像肖丛说的,他们是有脑子的人,经历过大风大浪起起伏伏,虽然才二十岁出头,却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的确非一己之力可为。
能理解和接受,但不能不伤心,不能不疯魔一次。肖丛离开国家队那天,育材和云晖拼着被罚死的风险,逃了训练课去送师父。艾兴夏早知道他们的心思,提前跟门房打了招呼,说是自己批准他们去的,不用记录。他自己不能去送老朋友,只能悄悄把这份情谊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了。
到临别之际,他们竟然不知能送些什么给肖指导,因为什么礼物在此刻都太轻。育材想到很小的时候肖指导曾经给他们念过的一首诗,诗是这样写的:“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他已经不记得“路车乘黄”是什么意思,只是记得那是很贵重的礼物。肖指导当时说,外甥要送舅舅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心里虽然非常悲伤,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能用那样重的礼物来表达他的思念。
他和云晖没有“路车乘黄”能送给肖指导。他想,他们俩唯一还剩下的,还能送给肖指导的,只有希望。不单单是走出现在的困境,而且要创造前无古人、后人也极难超越的奇迹,让肖指导能在所有人面前骄傲地抬起头说,他们俩是我的孩子。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总有一天,没有人敢不尊重这位平凡而伟大的老师和父亲。
{第三十二章}思念是一种病
仍然找不到状态低迷的根源。
龙云晖和娄育材甚至比以往大赛前训练得还要刻苦,可是成绩就是上不去,对内对外,单打双打。艾兴夏窝火着急,他们自己心里更急更气,但是状态这种东西确实难说,急也急不来。
在这样的时候,两个人越发想念曾经寝室同步的日子。虽然还是在一起训练,练完了也可以约着一起去吃饭,但是让娄育材非常憋屈的一件事就是——小晖多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小晖现在的室友杨壁,特别热衷于粘在龙云晖身后,成天“晖哥”“晖哥”的,不知道有多亲昵。因为人家现在是室友,也没有道理吃饭玩闹的时候不带着人家,可是育材就是不大舒服。虽然都是爷们儿,育材也没有那么小心眼,真的玩起来一帮子人自然越热闹越好;但是像从前那样能和小晖单独在一起轻松自如地聊天说话的氛围几乎再也没有了。龙云晖没他那么多心思,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很想和育材好好说说话,却总难找到机会。
“我还想跟你住一起”这个念头在两个人心里早已转了无数遍,但是实在难以启齿——你让人家杨壁和黄酬道怎么想?
从前住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时不常有些磕磕碰碰;现在了才发现十多年跟这个人住一起,一旦分离如同失去空气。娄育材甚至开始觉得,之所以状态不好,就是因为和龙云晖分开了。像龙云晖那么龟毛的人肯定更这么想——他就不可能短时间适应得了别人,指不定成天憋得多难受,只是一贯爱撑着不肯说罢了。
默契毕竟是默契,他们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这一天训练课结束了杨壁等着龙云晖一起回寝室,龙云晖看了一眼娄育材,向杨壁摆摆手道,“你先回吧,我跟你娄哥搓会儿球。”杨壁立即露出两颗虎牙,“哇噻不愧是晖哥娄哥,老勤奋了!我都不好意思走了,要不陪你们练?”
娄育材笑得一脸忠厚,和蔼可亲地拍着这娃的肩膀道,“哪里是勤奋。你没看你晖哥最近状态不好,怎么打怎么输?他从小就这样,不高兴了就来跟我打球,找自信呗。是哇小晖?反正我怎么也赢不了你。”说最后几句时已是看向龙云晖,满眼笑意,语意温柔。那神情话语中自然流露的一种旁人根本插不进去的亲密感,让即使是杨壁这种天生不懂灯泡为何物的人都感觉到了此处不宜久留的气息。
杨壁走了。育材拿起一颗小球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旋转迅雷不及掩耳地发过了台,龙云晖眉毛都没抬一下便随手接了过去。
“真打?”育材笑着问。
“累了,怕受伤,不打。”云晖懒懒地应。
两个人便乒乒乓乓随意地对拉,如同热身一样,并不发力。
“明天跟艾指导说吧,我想搬回来。再不搬回来我觉得没法打球了。”
“嗯。”
“咱们别一起去说,万一要是给驳了,不就一下子没戏了么?一个人先去探探口风,假使不成,另一个还能补救,是哇?”
“那我先去。你点子多,我万一整不好还能指望你悠回来。”
“那好。跟艾指导说的时候口气越软越可怜越好,千万别惹火他,看着不行就撤后面交给我。”
“知道。”
育材盯着云晖回球的样子看,愣生生接掉了球。这个人爱抿唇,睫毛极长,面色清冷,但笑起来会露出两排细细的小白牙,纯然如同孩子。这个人的样子他从十一岁看到如今,闭上眼都能毫无迟疑地浮现在脑海里。
但还是好看得让他觉得,每一秒都不舍得错过。
“你干啥呢?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云晖嫌弃地看着育材,却也跟着傻乎乎地笑。育材把自己脚边的小球捡起来,只觉得口舌干燥,手心却湿润得连球都快握不住。“小晖……”
龙云晖突然眨眨眼笑出一种勾人的味道,“我知道你可想我了,恨不得今天晚上就搬回来是吧?”
育材简直腿软。
云晖伸手示意他发球,低下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想快点搬去跟你住……好多天没睡过个踏实觉了。”
{第三十三章}回家的路(上)
这一天云晖心里就一直勾着调寝室这件事。他这人白纸一样,七情挂脸,那种心里有事注意力不集中的样子艾兴夏一眼就看得出来。口头警告了好几次,始终也没见云晖状态好一点,艾兴夏心里憋的火别提多旺。
育材感觉不对,想跟云晖说今天暂时别提这事了,但是训练中始终没找到机会。训练课一结束,云晖东西都没收,“呼”一下风似的就跟在艾兴夏身后走了,育材眼睁睁看着他走根本来不及拉,只得皱着眉替他收好东西交给杨壁让先拎回宿舍,然后自己瞅着没人注意往艾兴夏办公室去听墙角。
虽然那个节点上人大多吃饭去了,办公室周围空荡荡没什么人,但娄育材也不可能堂而皇之贴在门外听,只得在稍微远一点的回廊那儿来来回回的晃荡,冷不丁偶尔遇到一两个教练领导啥的就说自己在等人。
不知道他们谈的到底如何,但是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眼瞅着天都要黑了,娄育材心里越来越煎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照道理如果顺利根本不用那么久,如果艾指导不同意小晖也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不可能纠缠那么久,再说自己也交代了不行就撤的啊……
正团团转着,突然隐隐地听见有哭声从门里透出来,虽然不真切,但育材一瞬间就能感觉到那一定是小晖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汗毛登时全炸起来了。定神想想,估摸着小晖是撞上了艾指导的枪口上。小晖居然都哭了,不定现在被揍成什么样了呢!他飞速走到门边,轻轻敲了三下门,硬着头皮沉下声音尽量装的老成些叫道:“老艾,门怎么锁了?”
屋里的动静果然一下子就停了。不一会儿门开了,艾兴夏满脸疑惑地向外一看,一瞅见是娄育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他的耳朵扯进门,顺手抄起刚刚放在门背后的笤帚疙瘩就给了他两下,“娄育材你胆儿越来越大了,刚刚叫我什么?”
育材疼得嗷嗷惨叫,“师父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那是唬您开门的!我要说是我您给开门吗?”
艾兴夏放开他,育材一稳下来,余光立刻就扫到屋子里长凳上趴着的龙云晖,心里那个生疼的劲儿扯得他三秒钟大脑空白说不出话。不过进来是救人办事的,娄育材逼自己赶快恢复常态,站正了双眼望向艾兴夏。
艾兴夏瞟了一眼伏在凳子上满脸泪痕气都没喘匀的云晖,对娄育材的心思了如指掌。“没看我在动家法吗?赶快说什么事,要是正经事就罢了,要是些废话你可是知道规矩的。”
娄育材神情肃穆,踌躇着似乎难以开口,却还是很快便说道,“艾指导,那个,我们家最近资金有点紧张……我哥办俱乐部特别耗钱,到现在为止没怎么盈利还一直往里倒搭钱。我都成年人了,说什么不能让家里爹妈操心这些事,所以肯定得帮一帮我哥您说是哇?”
艾兴夏没料到他一张口突然说这些,心里有疑窦也不知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要队里帮忙?”
娄育材连连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困难的人多了去了,当然不能什么都赖着队里,尤其是钱的事,是哇,您知道我不是会向您伸手的人。只是我觉得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
艾兴夏等着他出招,“你说说看。”
育材憨厚一笑,“我现在住的是规格最高的大套间,费用自然是最贵的,是哇。我其实对房子不挑剔,就以前住的双人小间就够了,住宿费省下来的钱队里给我匀到工资里,这样我不就有点余资帮我哥了嘛!”
绕这么大一圈,艾兴夏算是明白他在走什么迷魂阵了,当即就笑了,“你愿意住那小间,谁愿意陪你挤那个窝呢?”
云晖从凳子上费力地撑起来,声音微弱地道,“艾指导,我出国的费用是家里借钱资助的,到现在还没还完呢……我也想省点钱帮家里还钱。”
{第三十四章}回家的路(下)
艾兴夏都要气笑了。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冲娄育材道,“你从进门到现在浪费了十一分钟的时间。老规矩。龙云晖,报数!”说着扬起笤帚疙瘩就往云晖臀上重重打去,沉闷的棍棒着肉声,听着就疼得人直哆嗦。云晖咬着牙含着哭腔应道,“一!”
育材一把抱住艾兴夏手里的笤帚在他脚边屈身蹲下来,仰着头惨声道,“师父,是我出主意要调宿舍,是我耽误时间,您要打打我!”艾兴夏低头看着他,“娄育材,我教训他的时候你少插手。我为什么打他,自有我的道理,他心里也清楚。你想护着他,等你有本事拿了家法再说!”
艾兴夏的话像刀子一样插进育材心里。他呆呆地望着艾兴夏,四目相对,师徒两人的神情都一样复杂。艾兴夏挣开他的手,扬起笤帚继续啪啪地打下去。云晖两手死死攥着凳子腿,抖着哭声报数,臀腿随着笤帚的抽打一下下耸动抽搐,脸上的汗一行行往下滑。育材的心就搁在他的身上,一棍子一棍子被抽碎了。
终于十一下打完,云晖的脸都白成了纸,伏在凳上痛苦得气都不敢使劲喘,一动就疼得受不住。艾兴夏丢开笤帚疙瘩,从抽屉里掏出一把钥匙甩到娄育材面前,“你们的新房间。”
如同失明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光,两人本来都丧气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却惊喜得不知说什么好。艾兴夏把娄育材从地上拉起,又半扶半抱地搀云晖从凳上下来,拿手巾给他擦了擦一脸的汗水和泪水,“调个房间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感情好,我也高兴。但是我不喜欢你们状态一不好就找各种客观原因,尤其你龙云晖,打不好球赖这个赖那个,有的没的挑剔得不行。谁惯得你这些坏毛病?以后再让我发现你打不好球找客观,见一次我收拾你一次,不信扳不过来!还有,为个芝麻绿豆大点的事,训练就敢走神,你说你是不是讨打?”
挨完了训,两人拿着钥匙离开办公室。龙云晖疼得根本走不动路,娄育材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拉住他绕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扶他一步步慢慢走,边走边疯魔了似的念叨,“小晖是我害的你是我害的你……”云晖烦闷地“啧”一声打断他,“闭嘴。跟你有啥关系!你不知道,从奥运会到现在,我一直这个不青不黄的样子,他早就憋着劲要收拾我一顿狠的了。我今天又没眼色,顶着他的火去,那也是没法的事。”
育材眼圈都红了,“不是我撺掇着换宿舍哪会这样。我也是万没想到……怎么就动了家法了呢!我真是……”云晖喘口气缓下身后钻心的痛苦,“那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想和你住一起,都想了老长时间了。现在能成,挨打也值了!”
育材一手将他的腰搂得紧紧的,一手死死攥住钥匙,眼泪顺着鼻翼滑落下来,“好,我们回家了。”
{第三十五章}温柔的夜
艾兴夏板子下去的狠,却到底是心疼他们的。照着钥匙上贴的门牌号摸到房间去才发现,其实艾兴夏给他们的是一间大的双人套房。
顾不上搬东西整理房间,娄育材扶着龙云晖在床上趴好,着急忙慌就跑到他和黄酬道的寝室翻箱倒柜地找药。黄酬道为人忠厚老实木讷少语,问了“晖哥受伤了?严重要紧吗?”得知并不要紧,便不再刨根问底,也不强求跟着去看。娄育材对此很满意,顺便告知了黄酬道调寝室的事,让他也跟杨壁说一声。
娄育材几乎把所有的外伤内伤的药全拎过来了,洗干净手先拿矿泉水喂了云晖两片消炎药,然后便开始替他上药。这场面也不是头回经历了,可他还是不能淡定——光是脱裤子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你别动!别动!”他的手还没挨到云晖腰上,云晖就开始乱叫,一个劲儿地扒拉他的手。“不动怎么给你上药啊?”“甭管我让我躺一会儿,疼得烧心辣肺的,碰不得。”“疼才要赶紧上药,不然疼得越发厉害。”“不。”
育材知道这人又开始犯轴耍脾气,也不费口舌了,瞅他不留神冷不丁一伸手迅速连运动裤加内裤给他扒了下来,疼得云晖蹬着腿地惨叫,“哎呦妈!嘶——娄育材你缺德带冒烟!”
娄育材却已经没法开口给他逗闷子了——臀上条条笤帚印子高高地隆着,通红紫肿,还有破了油皮泛血丝儿的。他心里堵得酸水直往眼睛上冲。
云晖听他不说话了,知道他难受,遂嚷嚷道,“你只管脱人裤子不管干正事啊?干看着有啥用!赶紧的啊。”
育材本来惨淡的心情被他这么一逗简直整个人都要崩塌了。从前只知道小晖毒舌,现在才知道他还会挑逗人!我纯洁的小晖都去哪儿了?
当然现在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看着小晖那姹紫嫣红的臀部,心疼远远盖过了所有别的情愫。咬着牙还是拧开了酒精瓶盖,拿棉签蘸了蘸,轻轻挨上破了皮的地方……
“啊——”云晖额上的汗登时就下来,疼得浑身抽搐差点抓破身下的床单。育材的汗也流进了脖子里,手抖得都不敢抹第二下。云晖缓过这一下钻心的疼,咬牙切齿地道,“你……赶紧的。早完事早解脱。”
育材觉得奥运会决赛都不如此刻更紧张更揪心。紧咬牙关在云晖的颤抖中把酒精上完,又在破皮伤处抹了云南白药,接下来最要命的是给他用红花油揉开肿块。
“啊!嘶!哎呦!你慢一点慢一点……”
“呃啊!育材……快点弄完算了。”
“哎呦哎呦!艾玛不行疼死我了……慢点!”
画面太美简直不敢听。
折腾得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死了一遍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真的有奇效,虽然屁股还是火烧一样,云晖却觉得并不像先前那样痛得没着没落晕头转向了。药的辛辣辛辣劲儿也在慢慢消散,他趴在柔软的床上,渐渐困意都上来了。
育材原本还想搬点东西过来,但是此刻却忽然什么都不想干了,连晚饭没吃也懒得考虑,就这样就着小晖旁边侧身躺了下来,嘴欠地时不时轻轻吹一下小晖的长睫毛,看他迷瞪瞪地皱着眉头微微晃一下脑袋,自己一个人咧着嘴傻乐。
原来和这个人在一起是这么快乐的事,哪怕是伤和痛,仿佛都能分担出一份无人知晓的甜蜜来。
那一刻育材突然无比确定地相信,他们的低谷期终将过去,他和身边的这个人会一起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没有人能阻挡他们。
像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天幕一片漆黑的时候,星星反而能闪出隐隐绰绰却顽强无比的光辉。顺着这样的光,我找得到你,你也找得到我。从彼此的身上,终于看到了我们始终共有的光源。
如此静谧,不需言语。
{第三十六章}疯魔
说来也奇怪,自龙云晖和娄育材重新搬到一起住之后,两个人便真的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一下子冲破了前面那段时间漫长的瓶颈期,势不可挡地在各项赛事里摘金夺银。
他们的双打已臻化境,自奥运会后又拿下了世乒赛的冠军,无论在国内国际都被公认为最稳定最具威胁的黄金双打配对。在单打领域,两人堪称绝对的领军人物,“双子星东边不亮西边亮”的神话依然继续,但凡两人同时参加的赛事,要么会师决赛,要么一个人出现闪失另一个必定坚挺到最后。
他们在第一次被迫面对面分庭抗礼的时候就已约定,假如在赛场上碰上了,比赛要全力争胜,但事后奖金两人对半分。后来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两人觉得对半分没有激励性,不够刺激,于是将这个约定改成了四六开,赢的人六输的人四。
娄育材在面对龙云晖的时候,一般还是输得多。然而幸运的是,在关键的大赛上他们俩很少遭遇,除了那年天津世乒赛,之后奥运会和世锦赛基本都错开了。命运这种东西也很难说,娄育材如今已是奥运冠军,也拿过世界杯,单缺一枚世乒赛男单冠军便能成就乒乓球男子单打“大满贯”这一在中国前无古人的伟业。而龙云晖则是手握世乒赛和世界杯的冠军,缺一枚奥运金牌。
荷兰世乒赛就在眼前,娄育材前所未有地渴望这块金牌,发疯发狂地渴望。他是个擅于给自己正面心理暗示的人。以往每一届世乒赛单项赛事都在四月份举行,今年却因为一些原因改成了八月份。他喜欢在八月份比赛。他在心里反复地暗示自己,这是上天为了成全自己才专门调整的时间。
越临近赛事,娄育材的精神状态越亢奋得出奇,有时候半夜三更了还睡不着觉。云晖明白他的心思,却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偶尔晚上起夜发现他还没睡,便忍不住生气说他几句。像云晖自己是从来熬不住夜的人,所以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夜猫子的作息。其实育材跟他在一起久了,早就跟他生活习惯基本同步,往常也比较规律,只是最近怎么都管不住自己,总是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
开始封闭集训后,育材拼得更凶,虽然不是说跟谁打都能赢,但是几乎每一场模拟对抗都是拼尽全力地要。连艾兴夏都说好些年没看到他这么拼的精神状态。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娄育材对这个冠军,或者说对“大满贯”有多么强烈的欲望。
这种时候只有龙云晖一个人会毫不客气泼他的冷水。训练结束后育材拉着云晖想切磋一盘,云晖却撇撇嘴道,“大赛前不宜打击你的自信心,还是算了吧。”把育材气得哆嗦,差点饭都不跟他一起吃。
云晖一直很想对他说,别把自己绷得那么紧,状态太好是一件危险的事。可是看着育材那种样子,他实在说不出口,所以只能用不讨人喜欢的毒舌间接地帮育材降降温。
一个人对一件事非常渴望的时候,是动力最足希望最大的时候。但是当一个人对一件事极度渴望的时候,便是走在钢丝线、身处万丈深渊之上而不自知的时候。
不过上天终究是眷顾着娄育材的,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一路杀进了决赛。而在决赛中,他碰上的正是他和云晖的小师弟,那条最爱粘在他们身后的小尾巴——杨壁。
中国的乒乓球队里永远不缺乏一茬接一茬飞速成长的新人。杨壁、黄酬道他们这一批小将正如当年的娄育材、龙云晖一样,也已经开始在国际大赛的舞台上崭露头角。就像这一次世乒赛,才十九岁的杨壁生猛地拼掉许多名将,包括他最崇敬的晖哥,以黑马之姿闯入决赛,也是颇令世人惊喜瞩目的。
杨壁也是直拍打法,同娄育材的路子稍有相似,速度快打球靠脑子。杨壁的球风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总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但是娄育材了解他。要说比狡猾和心计,十个杨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娄育材。照小晖的话说,娄育材是“外表老实偏傻,内心邪恶无比”,不管打球还是做事,无一不是老谋深算走一步想十步,关键时刻还时不常地出其不意,而且能不动声色。然而杨壁则完全不同,杨壁是聪明都露在外头,就是他琢磨你,你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琢磨你;他打球爱动脑子,但是跟他交手多了你也能大概摸清楚他的思路。
即便如此,处于上升期的杨壁对打法球风已经基本成型的娄育材而言,仍然是极大的威胁。都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刚出道的时候谁都敢打敢拼,没有包袱也没有压力,拼着了那是赚,拼不着也不亏;可是像育材这样已经成名又拿过了所有重要大赛却只差这一个冠军的人,想法就要复杂的多。
育材在经验方面占便宜,杨壁在冲击力方面更胜一筹。他们之间不存在绝对的胜负几率,育材唯一能确定是,自己有比对手强悍一百倍的求胜欲。
不疯魔不成活。他心里清楚,为了这个冠军他已经疯魔了,在这最后的临门一脚,他没有理由放弃。
做最困难的打算,做最周密的部署,做最勇敢的进攻,做最疯狂的自己。
{第三十七章}旦夕祸福
当球轻轻擦着杨壁那边的球台流星般掠过时,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嗡”地一声乍然断裂,娄育材的心如同一颗皮球般猛地被人按了一下,旋即腾腾地浮冲上来,好似,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人直直地向后仰倒下去摔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漱漱掉落。
当运动员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天不是伴随着伤痛与失意度过,不如意事又岂止十之八九!他们这一行,从小是拿血肉之躯在拼,争得就是朝夕,多少人熬十数年还没出成绩就因为伤病而黯然陨退,又有多少人出了成绩也未见得有拿到世界冠军的幸运。而如他这样,一样不落地拿到所有世界冠军成就前无古人的“大满贯”伟业,那是何等的幸运!
足够的天赋,足够的拼搏,还要足够的运气。
他才二十三岁,然而二十三岁,于他们而言,也已不算年轻。尤其娄育材是直拍球手,谁都明白,直拍的运动寿命并不长,能留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多了。是以娄育材今日一朝如愿,骤然而巨大的喜悦夹杂着许多外人无从窥视的悲酸,似潮水似惊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淹没。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都能感受到场馆内炽热的灯光洒在人身上的亮芒。过往二十多年的岁月如电影残片般从脑海一一掠过,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然而他并没有恍惚多久。杨壁走到他身边来同他握手,他迅速地跳起来,悄悄地飞快擦掉眼角泪水,灿烂笑着握住杨壁的手拢了拢他的肩,然后向观众席高高扬起手来致意。由于是中国队选手之间的对决,所以教练不做场外指导,艾兴夏同其他的教练队员们一起都坐在观众席上。
当他回到后面更衣室时,果然艾兴夏已经等在那了。娄育材眼睛又是一酸,叫了声“师父”便情不自禁扑进艾兴夏怀里。艾兴夏微笑着搂住他的肩胡噜一把他的脑袋,“好孩子,师父为你骄傲,你比师父强多了。”娄育材连忙摇着头笑道,“我什么不是艾指导手把手教出来的,艾指导这话就叫我无地自容了。”艾兴夏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声道,“别忘了待会也给你肖指导打个电话报喜,你和小晖有出息,他比谁都高兴。哦,说起小晖,刚在看台上比谁都紧张,这会子倒不知去哪儿了。”娄育材心里一阵热乎,连连点头答应。艾兴夏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多说了一句,“我还是当初那句话,你们俩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像小时候一样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明白。他和龙云晖在事业上一直是你追我赶一前一后地在拼杀。当初云晖战胜他率先成为世界冠军,如今他又先云晖一步成为大满贯,他们永远都是媒体和世人津津乐道比而较之的焦点。外人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绝不能、也不会生出芥蒂。
在他这样辉煌的时刻,云晖不会凑在他身边。但是他一直都深深地明白,当他在场上做最艰苦的拼搏时,台下的某一个角落里,一定有一双眼睛始终牢牢地跟随着自己,不舍分毫。
他们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
无论成功的喜悦还是失利的伤痛,对运动员而言都是再正常不过。归国后,所有人的生活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娄育材的,龙云晖的,杨壁的。
然而,千百年前曾有一位诗人说过,“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一句话,将人生道尽。
娄育材做梦都想不到,那样可怕的灾祸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那天,艾兴夏满面寒霜地将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将一份化验结果递到他手上。
“世界乒联反馈过来,你的尿检结果……呈阳性。”
{第三十八章}黑白
那一瞬间娄育材完全懵了。如果说问他是什么感受,他一定会说没有感受。就像被斩去手足或者一箭穿心的人在肉体受创的第一时间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有空白和茫然。
艾兴夏和他相视沉默了近半分钟的时间。看娄育材根本说不出话,艾兴夏也并没有安慰或者诘问,只是揪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乒联在这半年时间里会对你进行飞行检查,你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身体条件还原成比赛时的状态。假如三次检查都与这个尿检结果一样,就说明不是外物药力造成的,才能证明你的清白。你听清楚了吗?”
娄育材还是没吭声,愣愣地拿着那份检查结果通知冲艾兴夏点点头,然后转身往门口走。艾兴夏急了,叫住他,“这件事绝对不能外传,只有我和你知道。连肖指导和小晖你也别告诉,明白吗?”
娄育材缓慢地回过身,目光散漫地望着艾兴夏,终于“嗯”了一声。
“娄育材!”艾兴夏叫着他的名字,顿了好一会儿,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是个男人,什么时候都一样。”
娄育材离开艾兴夏的办公室,不自觉脚底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个猛子扎进卫生间里,冲到水龙头旁边“哇”地一声就吐了,吐得抖肺擞肝,吐到最后连胆汁胃液都吐了出来。
回到房间时龙云晖正在看球赛,一抬头看见他面目浮肿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咋整的?”云晖起身,想要看清楚他的神色,却被育材躲过去。育材扑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反着手冲云晖摆摆。
那一天,娄育材始终没说一句话。
他失眠了整整一夜,如同置身斗兽囚笼,千禽万兽,切齿呼啸;又仿佛沉陷酆都鬼府,魑魅魍魉,妖诡嘶鸣。其实他们从小到大过的生活都是那样简单而自然,训练,比赛,全力争胜,仅此而已。他们擅长于承担比赛的一切后果,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都决不至于沦为万劫不复。但是如今他所面临的,不是非成即败,而是非生即死。
运动员的清白比女人的贞操还要珍贵。所有的行当都有自己的绝对禁区,违禁药品就是体育的大忌。一名运动员只要和禁药沾上了哪怕是一丁点关系,哪怕他这一生拿再多的荣誉,创造再多的记录,都会如同粪土一样立即变得一钱不值。
这个世界的白与黑,就是如此分明而严厉。这是理所应当。
娄育材想了一夜,都没有想到除了证明清白以外的第二条出路。他从最初的崩溃中清醒过来,已经接受这个现实:除非他能在这半年的飞行检查里证明自己,否则他再多么冤枉,也只能永远地含冤下去,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
第二天清晨,一夜未睡的娄育材轻轻侧过身看向身旁那张床上打着小呼噜的云晖,极久,极专注。云晖仍然睡得那么一丝不苟,被子盖的整整齐齐,身板直得如同拿尺子比出来的。每次看到这只属于小晖的睡姿育材都忍不住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今天,笑不出来了。
育材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他没有告诉云晖为什么,当晚就搬出了他们的寝室,只说要暂时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他一向擅长于把事情做得圆转无缝,但他几乎不懂得怎么对龙云晖说谎,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什么都没有说。龙云晖完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对此事挺不高兴,但到底也没怎么争执和责怪。
很多年后娄育材回忆起这段往事,还时常忍不住追问云晖,当时你怎么就那么宽心,没担心我有什么大事或者是有意疏远你呢?
云晖往往是一边忙忙叨叨干自己的一边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你凭啥疏远我啊?而且就在眼皮子底下出什么事!(你的事)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娄育材总是想,得亏是小晖。这换第二个人在那个时候肯定就要和自己掰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得亏是自己,承受得了独自面对压力和接受同伴忽视的双重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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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20:2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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