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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快雪时晴[第3页] |
作者:大唐千金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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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彻底脱线了,把谐声打了两遍……俯首认罪,话说雍正因为这种错误就把年羹尧给宰了。 |
哈哈哈,鞭笞无罪,sp有理,对待帅哥要这样,对我么:你待打我这嫩娃娃,桃李门墙,险把负荆人唬杀。 |
洪承畴和刚林回了多铎的行辕,多铎笑问:“那冯铨对着假帖子,是怎么回话的?” 刚林笑道:“我和洪大人生生看了一出双簧,冯铨说帖子在儿子那里,把儿子叫来一问,又说丢了。我和洪大人喝了几杯清得见底的茶,就回来了。” 多铎一怔:“丢了……是什么意思?” 刚林两手一摊,笑道:“他说丢了,还把儿子拖翻打了一顿——嗯,‘出头棍儿’,我和洪大人总不能抄了他的家。” 多铎越听越疑惑,道:“什么是出头棍儿?” 刚林看看洪承畴笑道:“这是奴才今日跟洪大人学的乖,那些南蛮子打个板子还使诈,让棍头不着肉,看着板子舞得气势凶猛,挨打的一点儿也不疼。” 多铎一股火气蹿上来,正要发作,有戈什哈进来禀报:“有冯铨的家人,在外求见。” 刚林和洪承畴对视一眼,刚林笑道:“莫不是冯铨转了主意,让人把帖子送来了?” 多铎便挥挥手道:“带他进来。” 戈什哈不一时带进来一个头戴六瓣瓜拉小帽的男子来,那人弓这着腰如同一只虾,冲着刚林跪下就叩头,道:“小的恭请大人万福金安,大人加官进爵,长命百岁。”逗得刚林笑起来,道:“你瞎了狗眼了,王爷在上头坐着,跟我混请什么安?” 那人并没有见过多铎,吃了一惊,却甚是伶俐,叩头道:“小的这是竹子开花节节高。”他跪着转过半个身子,又冲多铎叩首道:“小的叩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铎只听懂了“千岁”,问洪承畴:“他说什么?” 那人进来叩拜了刚林叩拜了多铎,将洪承畴示若无物,洪承畴心下苦笑,连这样的厮仆,也知道满洲人身份贵重些,他欠身翻译道:“此人祝王爷多福多寿。” 多铎一笑道:“哦,你们问问他,可是冯铨让他来。” 刚林转述于他听,那人一边叩头一边道:“回禀千岁爷,小的名叫孙升,并不曾奉冯老爷之命,是跟着两位大人的马队一路来的。” 洪承畴听他将冯铨不称“我家老爷”或“我家主人”,心下便有些了然,皱眉道:“你是逃奴。” 孙升自进来后第一次抬头,倒也生的面容周正,眉眼间透出精明伶俐来,他望了洪承畴一眼,又叩头道:“大人明鉴,小的并不是冯家的世仆,乃是天启年间,才被迫交了田地投靠冯家的。” 刚林眼望洪承畴,洪承畴便向他解释:“前明有这样一种风气,士大夫一登仕籍,他们的田地可以免交赋税。于是有一等刁滑小人,将自己的田地挂名在缙绅名下,自己责则投身为奴,这些人往往专恣横暴,依仗主人势力横行乡里,最为可恶。”洪承畴既然不喜此人,话便也说得不客气。 孙升叩头道:“千岁爷明鉴,大人明鉴,小的当年实在是走投无路,一亩地要收几亩的税,不种地尚有活路,种地只能饿死。小的自幼也识得些文字,知道慎终追远,舍不得祖坟去当流民,这才不得不卖于冯家为奴……”也亏他眼泪说来就来,一边将头碰得砰砰响,一边哽咽出声。 刚林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国家负了百姓,缙绅又哄了国家。你倒是说说,跟着我们来做什么?” 孙升拿了帕子出来匆匆抹一把鼻涕眼泪,又匆匆揣回去,刚林心下暗笑:这奴才倒精细。 孙升道:“小的是来给大人——千岁爷报个信儿,冯家的快雪时晴帖不曾丢失。” 多铎问道:“你如何知道?” 孙升道:“禀千岁爷,小的是大爷……不,是冯家大公子的长随,在书房伺候。昨日千岁爷派了人去问冯家要帖子,小的亲耳听到二公子对大公子和小姐说,满洲人不识得汉字,拿着这样的至宝是白糟蹋,小姐又说什么都能送人,唯独快雪时晴帖不能。小的亲眼看着冯家几位爷把那帖子从正堂的描金匣子里请出来——那帖子是冯家老爷的命根子,素日都放在那里,决计错不了。” 多铎冷冷一笑,道:“你大老远跑出来报信儿,想让我赏你什么?” 孙升小心地抬头觑了一眼,道:“小的逃了出来,就不能再回去了。小的想请千岁爷庇佑,就让小的跟着千岁爷,千岁爷鞍前马后起居食息小的都能伺候,小的愿意将那二十亩田地奉献给千岁爷……” 多铎摆摆手道:“缙绅躲避赋税,这积弊我朝自然要清理,你的地已经送了冯铨,我犯不着再问他要去,你既然想跟着我,就入我旗下做包衣阿哈好了。” 孙升原听说满洲要免赋税,满以为能将他原来的田地要回来,多铎懒得为他去要,不由好生失望。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是想投效刚林的,谁知机缘巧合遇到了王爷,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做了王爷的家人怕有五品了吧,到时候想要多少田地钱财得不来?立时又眉开眼笑,捣蒜样一边磕头一边道:“千岁爷提携小人,是小人祖上积德,小人谢千岁爷大恩……” 洪承畴低头望着孙升撅着屁股的模样,只觉厌恶非常,若不是多铎刚林在座,真想拂袖而去。在前明时江南缙绅养家奴成风,他自己虽然戎马倥偬,在老家也有三五百的投靠奴婢,竟是今日才看清这些人的嘴脸。他恍惚想:同室操戈,焉有不亡国的……却忽然打了寒战,说到“背主求荣”,自己可比这人更高贵? 这小小动作被多铎看到,问:“洪大人怎么了?” 洪承畴勉强一笑道:“想是一路上吹了风,竟有些害冷。” 多铎笑道:“我这里不曾生地火,委屈洪大人了,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去休息,我和刚林再说两句话。” 洪承畴胸口烦闷,本也不愿久坐,就辞了出去,他出去几步,听得身后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孙升也出来了,眉眼间都是志得意满之色。洪承畴一向淡然,不知为何现在胸中怒气竟难以遏制,转身大步走过去,孙升还来不及行礼,洪承畴就在孙升耳旁低声道:“豫亲王家收包衣的规矩,是进门先反绑了褫衣痛打百鞭,打到不动不叫才算过了第一关,谓之‘试刑’,你先做个预备。” 孙升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洪承畴冷冷一笑,径自走了。 |
刚林待洪承畴和孙升都出去,向多铎道:“被他一说,奴才倒有些猜测,未必是冯铨不肯拿出来。” 多铎阴着脸道:“儿子是他养的,要是他对我大清忠心耿耿,他的那群儿子们敢胡言乱语?既然他辜负了王兄一片诚意,本王也犯不着跟他客气,明日让他带着他儿子来,他不是喜欢揍儿子么?本王替他揍!” 刚林知道孙升一席话已经激起了多铎的怒气,笑道:“王爷这个法子好。冯铨这个人,我朝还是要用的,不能直接对他用强,打他儿子几下,让他知道厉害,又不致彻底撕破脸面,正得恩威并用的妙处。” 多铎狞笑道:“本王的侍卫不会什么‘出头棍儿’、‘缩头棍儿’,打军棍便是实实在在地打,这些南蛮子,就是欠揍!” 洪承畴回到自己房中,总觉得有些不详。原先他挑拨地多铎向冯铨要帖子,一来是他自己确实想要,二来也是想趁机让冯铨吃个苍蝇,为难他一下。现在节外生枝被孙升一搅和,多铎亲自过问,就已非他所能控制。 他在屋中踱了几步,转到桌边找纸笔想要给冯铨报个信儿,让他好有些防备,却翻出一张陈年的红格笺来,竟是崇祯年间流行的“副启”信笺。他怔得一怔,也不叫小厮进来,自己研了半砚的墨,提笔写道:“畴顿首奉书振鹭兄台下”。 熟悉的信笺,熟悉地称呼,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怅然,竟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再一看自己握管的手,不住地轻颤,怪不得人家说写字不可自己研墨,研墨后手上便没了劲道。他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叹口气,揭开灯罩,将那张只写了称呼的信笺凑到火苗上,噗一声火苗腾起,热气腾得洪承畴吓了一跳,忙松了手,那张起火的纸轻轻飘落在他脚下,化作了一堆残灰。 1.关于明末的家奴制度:明代因为尊重士大夫,一旦登科甲,就可以不按期纳税纳粮,于是苦于赋税的农民,和一些想要寻求庇护的人,就纷纷投身缙绅,卖身为奴。这种情况在北方还稍好一些,而在江南,一个士大夫可以有上千的家奴,但这些人也很难管理,往往挑起纷争,江南在崇祯年间多次发生“奴变”,大学士周延儒的祖坟都让人挖了。 明代家奴的详细由来,以及奴变的情况,可以参考谢国祯的《明季奴变考》。 到了清朝初年,因为连年对南明用兵,赋税主要来自江南富庶之地,对江南这种士大夫大包大揽赋税的情况,有一次大规模的清理。即要求缙绅们也要按期纳税,凡是拖欠的一律罢官治罪,清理的主要操作者为巡抚朱国治。当时顺治己亥科的探花叶方霭,因为对这种清理制度不满,欠税粮值银一厘,合当时制钱一文,也被降调七级,于是民间盛传“探花不值一文钱”。 另外插一句,因不满朱国治的盘剥,在江南吴县士子们发动了一场**(自己猜),朝廷处置这次事件的结果,是杀了十八个人,为首的叫金圣叹。 好一个永不加赋的大清朝。 2.关于“试刑”:这个出自《阅微草堂笔记》:某侍郎家“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诫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据说给了新来婢女这三道“下马威”之后,一般都管束得服服帖帖。其家法在当时竟受到人家的赞赏,言:“其童仆婢媪,行列进退,虽大将练兵,无如是之整齐也。” 多铎家未必也这么干,但满洲初期对待奴才是非常严酷的,很多奴隶是军历年人关掳掠的汉族人民,他们受不了压榨折磨纷纷逃窜,这就是所谓 “逃人”问题。 顺治三年,多尔衮谕兵部 “只此数月之间,逃人己几数万”。 旗下奴仆大批逃亡直接影响八旗生计,清廷为此制定了严苛的逃人法,设立督捕衙门,督捕逃人,惩罚窝主。逃人法规定查获的逃人鞭打一百,归还原主。藏匿逃人者从重治罪,本犯处死,家产没收,邻里、甲长、乡约,各鞭打一百,流徙边远地区。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离人。 3.副启:明末人写信很磨叽,有话正文里不说,光客套了,正经事再用好几张附件说,这东西就叫负启。究其原因,是“有所私,避之耳。”说白了就是为了便于副启中说私事,掩人耳目。崇祯年间的礼节是,用红条格为副启,居丧时则改用蓝色花条格。 |
第二日一早,豫亲王就派了人去冯铨府上,邀冯铨与“二公子”过行辕叙话。 冯铨没想到豫亲王这样迫不及待,他一时心疼,还来不及催促源清,那边不但要帖子,连人也要见。他对着前来的戈什哈怔了半晌,才道:“王爷可是要帖子?请大人略等等,草民这就去拿。” 那戈什哈道:“铁子儿铜子儿的我不知,只说请冯先生和二公子过去,王爷将自己的车都送来了,先生和公子快快走吧。” 冯铨勉强凑起笑容道:“犬子现病着,有些难以起身,草民随大人去如何?” 那戈什哈摇头道:“王爷要请两个人,我不能做主。” 冯铨心中又惊又乱,一躬身道:“如此,请大人略等,草民更衣就来。”他向管家丢个颜色,示意好生服侍这戈什哈,匆匆便向后院源清房中去。 源清已经醒来,正伏在床上,看丫头插新折来的梅花。昨日掌刑的是自家人,手下有分寸,虽是打出血来,但真正的伤口只臀丘上那两处。上过药停了一夜,破皮处结了伤痂,周围有些黑紫,臀上大部分皮肉只是红肿着,静静俯卧,倒也不再像昨日那般火烧火燎痛得难过。 疼痛过去,从心底里泛上来的便是屈辱。父亲责打他是无奈,但在众目睽睽下褫衣受笞,被那些茶坞的小厮、收雪水的婢女、掌刑的家奴看去也就罢了,到底算是自己家的人,让洪承畴和刚林,一个叛国降臣、一个夷狄新贵高坐堂上看他受刑,他一想到此事,就止不住心里一阵阵恶心。 房中的丫头见他醒来后,就神情黯淡静静趴着,他受了风寒,便是不哭也须时不时吸一下鼻子,让人又是心疼又是心酸。那些丫头们想分分他的精神,让他莫再想身上的伤疼,就去园子里折了两枝梅花来,插在房中的饶窑的白瓷花尊内。源清本喜欢那梅花高标素艳,用手肘撑起身子来看,却想到,自己昨日便是在梅花下受杖,满地的落花,被一帮人随意践踏,眼圈便又红了。 忽然房门被推开,冯铨一脸的怒气,进门就喝道:“那帖子到底放哪里了?你想害死一家人是不是?”他心中原本烦闷不堪,见丫头退开后,源清床头的秀墩上还放着一瓶梅花,原来自己在外头替他遮掩,他还有心情在房中和丫头调笑赏花,一抬手将那花尊扫到地上,哗啦一声,洒落千百片晶莹的碎瓷,倒像是一块石头将湖心明月砸碎了。 源清见那花正跌落在父亲脚下,再被父亲一脚踏中,只觉心疼得要缩起来,似是能听见柔嫩花瓣的呻吟声,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滚,咬着牙才没有坠下来,颤动着嘴唇道:“请老爷不要再问,您就是打死了儿子,儿子也不会说的。” 那丫头摘来摆弄了半日的花抬手就被砸了,心中也委屈万分,忍不住跪下泣道:“求老爷不要再打二爷了,他身上伤还没好,经不起板子了。” 冯铨见这些小儿女们还不知道外头的窘迫,气道:“你道我愿意打你?豫亲王派的人都上门了,你再不把帖子交出来,我如何回话?” 源清低声道:“老爷就说,是儿子把帖子弄丢了,至多,您当着来人再打我一顿。就是打死了我,冯家还有两个儿子,快雪时晴帖却举世只有一本。” 源清此时还赌气,冯铨气得头晕脑胀,喝道:“扯什么鬼话!” 崔氏也是听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还没进门就听见冯铨骂人,进来忙把冯铨隔得远些,问道:“外头的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清儿也去?清儿这身子,如何出得了门?” 源清吃了一惊,抬头道:“让我去做什么?” 冯铨苦笑摇头:“我也不知豫亲王是何意,指明了让源清和我一起过府,这孽障,到现在还分不出轻重利害来。” 源清胸中一股气冲上来,豫亲王点着名字要他去,必是昨日的事情没有了结。若执意不交出帖子,父亲为了给王爷一个交待,说不定还会打他,他不是不怕的。但豫亲王这样咄咄逼人,直如劫掠无异,倒逼出他胸中一股傲气来,咬着牙撑起身子,就要下床,慌得崔氏和丫头一起来扶,源清忍痛道:“书帖是清雅物件儿,羲之笼鹅,也不曾用强……让他们带了我去,我自己向那位王爷请罪!” 又有个小厮匆匆跑进来禀报:“外头那人催得紧,要老爷和二爷快快上车呢!” 崔氏心惊胆战,绞着手指道:“这……豫亲王到底要做什么?” 冯铨看这阵势,源清既不会交出帖子,豫亲王那边也不能不去。他对着儿子凝望片刻,源清虽是痛得撑着床摇摇欲坠,鼻头红红得有些滑稽,紧蹙的眉峰却带着黉门学子的坚毅,这孩子竟是和自己长成两般人了……他心下一灰,若是摄政王真想用他,估摸着豫亲王不会彻底跟他撕破脸,今日去了,大约也是听些责备嘲讽,看些他们父子的狼狈情状,日后在朝中更加艰难罢了。或者妻子说得对,有点骨气,总比没有好,源清是他的儿子,自己该为他担待些。 冯铨道:“人生除死无大事,豫亲王犯不着为一张纸要我们的命,不去反而更糟,让人备车吧——王爷的车是坐不得的。” 源清心中一痛,慢慢滑下床,跪倒低声道:“儿子连累老爷受委屈了。” 冯铨猛听的儿子说出“委屈”,心中溢满酸楚,当此乱世,有几个人不委屈?他在前明就不委屈么?只是含辱蒙垢了一辈子,忽然得到了儿子一分谅解,胸口竟有些酸热。他摇摇头道:“你若真有胆量,就随我走一遭吧!” 冯铨要回上房换衣,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吩咐丫头:“给他穿暖和些。”声音虽然不大,源清已经听到,一股暖意直入心田,原本的委屈立时散了,想想此去有父亲陪伴,顿时有种找着了依靠的安稳,就算父亲迫于无奈还要打他,也没什么可怕了。 |
多铎的行辕用的是魏忠贤当年的故宅,冯铨坐在车上静闭着双目,心神却被那“得得”的马蹄声、车辙声碾得纷乱。这是他此生第二遭走这条路,当年魏忠贤回乡进香,自己前去拜谒迎奉,坐在身边的是父亲,父亲不敢看他的脸色,只哑着嗓子道:“委屈你了……”今日父亲换了儿子,隔了两个朝代,却是一样的路,一样的屈辱。 忽然车身一震,源清的一声低哼惊醒了他,睁眼一看,源清裹着件青色氅衣,坐不踏实,用手臂撑着座位,时不时吸吸鼻子还要压低了声音。冯铨心中暗叹了口气,想来一路颠簸,他臀上的伤必然痛得厉害,淡淡道:“你把身子伏下去。” 源清却摇头道:“没事……”他停了一刻又道:“老爷,能不能把窗子打开?儿子想看看外头。” 冯铨微一皱眉:“你要做什么?” 源清怔怔道:“那一年咱们一家去房山看雪,儿子也是和您坐一辆车。” 房山在涿州城西,距离冯家尚有五十余里,北接居庸,东抵渔阳,西边紫荆,为“幽燕奥室”。那尚是十年前,冯铨带着一家人去赏雪,他要和两个孩子即兴联诗,便让源济源清上了他们夫妻的车,源清趴在窗口,惊喜地望着窗外梅花凝霰,被日光照耀生辉,崔氏抱着女儿坐在对面只是笑……他们一家在梅树下席地而坐,浮觞剧饮,沉醉酣然,小小的涓儿穿着件大红的小氅衣在雪地中跑来跑去,红白相映,喜庆地同年画上的童女一般。梅香扑袂,他半醉中搂着妻儿笑道:“长安车马,何凉凉卑哉!” 那时候以为这辈子就是这样了,虽然无官无爵,却有诗酒生涯,娇妻慧子,谁知道车辙转了二十年,转绝了他的后路,也终于转没了大明朝。重蹈覆辙四个字,若不是为时事所逼,谁又愿亲身经历一遍。 冯铨想得心中刺痛,没有多言,拉开帘子,将琉璃窗子推开,向外望去。天上还在落着稀疏的雪,远处的积雪没有被人踏破,是一片清幽的白。枯枝上挂着长长的冰棱,锋锐地泛着寒气,被风吹进来的细碎雪花沾在源清脸上,遇热立刻化为晶莹水珠。 这景象恐怕和当年无多差别,今日看来,却无一点豪情雅致,只觉荒冷彻骨。怪不得杜工部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赏景也需有赏景的心情。 冯铨侧目望着儿子,也不知是他肤色原本太白,还是因挨打失了血色,那张清秀面庞,在寒气中竟隐隐有些透明的色泽。冯铨怕他冰得难受,又腾不出手来揩拭,犹豫了一下,终是拿出帕子来替他擦去面上水珠。源清先是吃了一惊,明白过来,冲父亲感激一笑,静静道:“爹当年说,清寒可以炼骨。” 冯铨苦笑道:“昨日的板子不痛?” 源清低下头去,嗫嚅道:“痛……” 过了片刻,他又轻声道:“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爹,你没听说么?河北山东等处义民揭竿而起,这一片清白宇宙,不会总为膻腥地的。” 冯铨心中只是叹息他年少无知,他想要绝了源清的傻念头,摇摇头,压低了嗓子道:“忠臣义士,多见于危难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人主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绝矣。我虽赋闲已久,但朝廷光景,太明白了。”他想起一句旧诗: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若是南都有丝毫复土的指望,他何必委屈做降臣? 源清不再言语,冯铨怕他病中经不得冷风吹,便又将窗户关上。他看见源清一滴泪坠下来,宁可让他自己伤心一阵,也不去理他。帘子一拉下来,车内顿时像绝了希望般黯淡。 两年后冯铨想,那一日该骗骗儿子,让他有些虚欢喜也好。 |
到了多铎的行辕门外,源清身上有伤,被两个家人搀扶着,才慢慢下了车,自己尚且站立不稳,却还伸出手来要搀扶冯铨。冯铨向他一点头,提着衣裳下来,却为眼前的景象颇吃了一惊:当年的红墙碧瓦已被拆了个干净,四处搭着一座座帐篷,来往出入的尽是拖着辫子的满洲兵卒,有的正在架大灶煮饭,锅里的大块肉泛着白腻腻的油花。有的兵卒席地而坐,正从锅里捞肉大嚼,有的就依着帐篷一边看冯铨下车一边指点嬉笑。也真亏得他们不怕冷,大雪天帽子也不戴,露出青溜溜的半爿头皮。 冯铨先是被那油腻冲得一阵反胃,既而被指点得浑身起栗,有些酸楚又有些羞耻地想:自己的模样,可是和这些人一般滑稽丑陋?自今以后,天下汉人就要侍奉这些蛮夷做主子? 当年他拜谒魏忠贤,好歹还端正衣冠风姿绰约,有风流才子的美名,令魏忠贤一见而惊为天人;今日重来,已成了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管人家是否礼遇,他自己先矮了三分。 一个戈什哈一溜小跑出来,单膝跪下行礼道:“王爷在大厅恭候,请老先生和公子进去。”这人一口北京腔调,“打千”却甚是娴熟,冯铨苦笑一下,转头低声问源清:“能支持么?” 源清方才下车时牵扯着伤处,臀上杖伤突突作痛,强做从容道:“不碍的。” 冯铨又吩咐他一句:“一时不要胡言乱语。”便脱了自己的氅衣交给同来的家奴收着。 源清抬头看看那大门上的飞檐,上头压着厚厚的雪,显得臃肿沉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忽然想起老早看得一个小说里,茅厕上一副对联,天下英雄豪杰到此低头屈膝,世间贞女节妇进来解衣宽裙。竟莫名淡淡一笑,脱了氅衣道:“儿子省得。” 冯铨就在别人的屋檐下与儿子无言对视,终究叹了口气道:“走吧!” 多铎虽然没有迎到门外,却也好歹给了冯铨几分薄面,下得座来笑道:“老先生才学举世无双,小王渴想已久了!” 冯铨有些受宠若惊,忙趋前一步口称:“草民叩见王爷千岁!”就要下拜。他知道满洲人行的是单膝礼,低头的一瞬,正在犹豫是要照汉礼还是照胡礼跪拜,多铎已一把挽住他,笑道:“老先生不要客套,王兄许了您官复原职,您就是我大清的大学士,还口称草民,莫不成是嫌王兄许的官儿太小?” 冯铨一惊,忙换了称谓道:“摄政王如此抬爱,实逾涯份,且学生才力本薄,废居多年,百病缠身,还请千岁爷务必代辞。” 多铎笑着一拍冯铨肩头,倒把冯铨吓了一跳,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多铎笑道:“老先生既然剃了头发,就是自己人了,不要说客套话。王兄说了,我朝尊贤敬客,像老先生这样博通典籍、谙练政务的人,正要请来为我朝制定礼仪乐章,为前明修史籍,让您原衔入朝,还是委屈您了呢!” 冯铨听得“修史籍”三字,心中忽然一动,历代都要为前代修史,将这枝笔握在自己手中,总比任由东林竖子诋毁自己好吧?他一躬身道:“摄政王与千岁恩同再造,学生当不日入朝拜谢。” 多铎笑道:“小王在盛京时就听得了老先生的美名。那一年阿玛派王兄攻山东,路过涿州时王兄就想见老先生一面,谁知涿州的城墙砌得跟铁桶似的,王兄攻了几日竟没攻下来,只远远地望了一眼老先生在城头上的身影。回去就跟我说,涿州城有两件宝,一件是城墙,一件是冯振鹭,将来等我大清一统中原,一定要让我见识见识。城墙我已经见了,今日得见了老先生,果然是人杰地灵,名不虚传。” 他嘻嘻哈哈地说着,冯铨已吓出一身冷汗来。崇祯十一年睿亲王多尔衮率清兵攻打京畿山东等地,攻克了六十余座城池,唯独打到涿州进不了城门。一来是魏忠贤把自己的家乡布防修得太牢固,还安了几门红衣大炮,威力无匹;二来是涿州多富户,冯铨带头捐资抗敌,又亲自带着民兵上城头固守。军民一心,硬是让满洲人打了几天,连城墙的一个角儿也没打下来。当日冯铨守城,一半为着保土卫家,一半也为着自己的前程,清兵退后,他还将涿州的几门红衣大炮运送到京师去,企图以守城之功复官,终究为东林所阻。想不到当日竹篮打水不说,反留了今日的祸患。 |
他正胆战心惊思虑如何回答,多铎已转向源清,倒是微微一愣,他不论是在北边儿还是在京城,他都没见过这么清秀的少年。似乎洪承畴养得那两个小唱,涂脂抹粉的让人生厌,都没有眼前这少年轻云蔽月般的淡雅。他笑道:“这便是二公子么?要不是刚林先告诉小王是个俊俏美少年,小王还道老先生把家里小姐带出来了。” 源清听多铎说得粗俗不堪,又想起昨日在刚林面前赤身露体,羞恼得满脸通红,不顾父亲频频向他使眼色让他跪拜,只躬身一揖,低声道:“晚生拜见王爷千岁。”他略一动作,臀上伤处便痛,不过行了半揖之礼。 冯铨尴尬赔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学生宠溺得过了,粗疏无学,漫无礼数,请王爷降罪。” 多铎虽是笑脸,但双目放出阴鸷的光,源清被他一望,但觉那目光似要化成利箭在身上穿两个洞出来,只垂着眼睑面容平静相对。多铎原本生得威严,这一眼睛扫过去,朝中的汉官没有不胆寒的,遇到这少年身上,却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半分使力处。他先是大怒,既而想想后堂预备好的侍卫,冷哼着一笑,道:“汉人里有句话,慈母多败儿,棍棒出孝子,老先生才学文章都高明得很,怎么在这事上看不破?” 冯铨身子又是一哆嗦,他已隐隐预感多铎今日让他带着源清过来,绝不止想见他一面那么简单。多铎看似粗豪,其实若隐若现提及当年守城的事,正是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冯铨一双手被多铎满是茧子的大手执着,生生刺痛,又不敢抽出,粘乎乎都是汗水。只觉自己父子都如陷入了樊笼的猎物,眼看着刀枪及身却无力反抗。他苦笑道:“是,是学生教子无方。” 多铎一边拉着冯铨向上走,一边笑道:“听说老先生家里近日出了监守自盗的事,可是与这位二公子有关么?” 冯铨手足冰冷,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微微躬身道:“千岁爷说的可是快雪时晴帖?学生一向疏懒,家务紊乱,以致帖子丢失,让千岁爷扫兴,这事大半责任都在学生。昨日已经狠狠责打过犬子了,今日负荆而来,正为向千岁爷请罪。”他今日方体会到了刘邦当日鸿门宴的窘迫,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只可惜他身边并没有张良樊哙。 多铎按着冯铨在客座上坐下,笑道:“小孩子背着老子拿家里东西出去卖钱,我们满人里也常有,抽两鞭子就全说了。小王听老洪说,那帖子是老先生至宝,少不得替您问出来。” 他转了身,背着手向源清跺了两步,像猎豹玩弄爪子下猎物般,眯着眼只是微笑,道:“少年,那帖子或者你卖了,或者送人了,早些说出来,小王可代你向老先生讨情。” 源清在多铎提到帖子时心中乱跳,待和这位久经沙场、身份尊贵无比的豫亲王咫尺相对,倒是平静下来了,被外间传得三头六臂的满洲人,也不过如此。除了身材略高大强壮些外,就是说些浅显粗俗的话,撺掇着父亲再打他一顿,看不出有什么心机谋略,他们居然能平白占了江北大地,真是侥幸。他双手在袖子中轻轻握紧,放稳了声音道:“帖子丢在学生身上,与我家老爷无碍,至于丢在何处,学生不知道。” 多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道:“果然老先生宠得过了,小王就替老先生开导开导你。”他一拍手,从后堂忽然涌出两队侍卫来,一队手上执着人来高的木棍,一队直扑源清而去。两人抓住他手腕肩膀,在他膝弯处狠狠一踢,源清痛呼一声重重磕在地上,臀上的杖伤疼得他眼泪直涌上来,抬头怒道:“你们干什么!” 冯铨震惊地目瞪口呆,直到儿子叫出来,他才相信不是自己眼花,猛得站起身,惨白着脸道:“千岁!” 洪承畴昨日没有听到刚林和多铎的话,也吃了一惊,目视刚林,刚林却没事人一样走过来,扶住冯铨笑道:“冯先生,我在你们汉人的书上看到一句话,说得挺好,弱子下瓦,慈母操棰,不妨就让王爷替您问问,您安坐就是。” 冯铨这几日虽然深恨源清少不更事,行事全然不计较利害,此刻休提功名荣华,便是一家性命都被他的意气一步步推向悬崖,心心念念恨不得一棍子打出他魂魄来,才能叫得醒他。然而此刻骨肉关情,自己的血脉就这样眼见得被别人握在手中,便是别人剃刀剜心而去,也无过如此,只得强压下惊惶,躬身道:“千岁爷,犬子虽然顽劣该打,但昨日学生已经打过,且念在他正在病中,求千岁爷开恩,赦了他这遭儿,学生一定带回家好好管教……”他低着头,眼睛却不可避免看到被王府侍卫驻在地上的棍子,那棍子足有儿臂那么粗,通身打着黑漆,一丝光彩也无,却又似幽幽地泛着某种摄人的光……他记忆中,便是诏狱的行杖也没有这个粗,便是午门的廷杖也没这个高大,一时间他不知是入了噩梦还是刚从噩梦中醒来,惊悸地浑身打颤。 |
多铎笑道:“老先生昨日打得不是出头棍子么?您不要怕,小王保证把帖子给您问出来。我们满洲人养儿子从来没这么娇贵,小王兄弟十来人,当年个个跟着阿玛上战场冲锋陷阵,有了错处照样挨军棍,也没见把谁打坏了。” 源清被按在地上,羞愤交集,奋力抬头大声道:“这是我冯家家事,何须王爷插手!” 多铎硬按着冯铨坐下,笑道:“汉人不是说君臣父子么,若子可以欺父,臣便可以欺君了,我代朝廷教化子民,为何管不得?我也不五十八十的吓唬你,先打三十!” 他话音刚落,两个侍卫便将源清按在地上,又有两人横过棍子,压住源清足踝。一个侍卫蹲下身,呼得将源清的棉袍揭上去,三两下扯开腰带,便连着夹裤素裤一嘟噜直褪到了脚踝。源清从腰肢到小腿的大半段身躯,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和厅上各色人等的目光下。 也许是这些侍卫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太快了,让冯铨来不及反应,也许是是源清的身子被压得太紧了,无法挣扎反抗。源清直待冰冷刺骨的地砖帖着肌肤,冰得他全身一颤,小腹和大腿禁不住抬起来,想要离开那可怕的寒冷,才明白过来,他的下身已经不着寸缕。登时满腔热血都涌到了头上,冲得他眼冒金星,几乎要昏过去。他试着抬起舌头,想要抗辩,但是昔日那饱被诗书浸润的三寸不烂此刻却沉似千斤,好像先于自己的身体死去了一般,本来斯文扫地,颜面无存时,他读书人的血脉便已被抽吸殆尽,剩下的只是一身皮囊,裹着白骨红肉。 冯铨看着自己儿子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被压在地上,被青黑的地砖一反衬,白得那么刺眼,让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恍惚。源清臀上的杖伤还肿着,红紫的皮肉上隆起几道四指宽的青紫色僵痕,两处褐色的伤痂,想是方才坐车颠簸,边缘已有些破裂,渗出颜色浅淡的血丝。冯铨只觉从心里到鼻子,都想是被用针串了一条线,人家一拉,他就疼得一缩。颤声道:“清儿,你好生想想,那帖子丢在哪里了?” 洪承畴比昨日更近地看到了源清的身体,源清的棉袍此刻宽大又臃肿地堆在腰上头,越发显得他腰身两腿都纤细幼小。他腿上并没有受伤,莹洁地连一颗黑痣都没有,雪腴霜腻般流动着一抹动人心魄的光芒,像是掬起一捧月光淌在肌肤上。洪承畴轻轻抽了口冷气,他没想到多铎如此蛮横,竟然要当着冯铨的面责打源清,且是对一个带着伤的孩子动用军棍。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看这少年身体,下意识地望向冯铨,却是一张呆滞枯槁的面容,失神地望着伏在地上的儿子,那把原先飘逸的美须也在瑟瑟抖动……洪承畴从没见过如此憔悴的冯铨,似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心中掠过一些纷乱地念头:若是没有跟多铎提起快雪时晴帖,若是冯家送来的帖子他不说破,若是昨晚他给冯铨送了信……然后人生用无法挽回的便是后悔,他终于愧悔交集地转过了头,缓缓坐下。 |
源清被几个人死死压着上身,脸帖着如玄冰般的地面,父亲带着一丝儿哭声颤音的劝告,轻得如同残花败絮一般,幽幽地坠在地上,飘在耳边,让他连心也结成了一块儿冰。 他已经耻辱到了极致,反倒有些无畏。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这些不能受的侮辱他们都受了,他们辱了先灵辱了诗书也辱了发肤。人家要强迫他们更换衣冠时,他以为那便是极致,却原来连他这一点仅剩的尊严,一身血肉,在人家眼中也是一钱不值。这虽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山河,可是生死荣辱,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他唯一的一丝希望,便是能听见父亲一声怒斥。那些忠义孝悌的道理,难道不是父亲教导他的吗?他总是相信,无论做了多少错事,父亲心底一丝良知犹在。但是此刻,他唯一可依靠可相信的亲人,唯一还懂得一份礼义廉耻的人,却也只是帮着外人,在劝说他做更彻底的屈服。纵然知道父亲是想要救他,他却领不起这个情,他宁可听见父亲能够用教导他的道理,去怒斥这野蛮与横暴,他便是立时死去,也是心甘。 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等来的是冰冷的棍棒放置在臀上的感觉。源清缓缓闭上眼,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不惟是寒冷,不惟是疼痛,不惟是恐惧,还有前所未有的孤寂。 军棍扬起,冯铨虽是坐得老远,却也觉得那棍风割着自己面颊一阵生疼。他的眸子随着那棍子落下的迅猛之势骤然放大,他的心脏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像是要冲出来替源清痛喊一声,他小腿上的肌肉也猛然一阵抽搐,似是要跳起来,替儿子挡下这一棍之力。但他的身子像是死了,只剩下魂魄在这里看着,急得抓心挠肝,就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棍子以劈山裂石般的气势,重重一下落在源清臀上。 源清原本因为寒冷而下意识抬起一点的腰身被这一棍的力道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先听到“砰”得一声闷响,第一个反应是觉得两侧的髋骨被震得生疼,心下还有些恍惚:昨日板子的声音,似乎不是这样的…… 突然之间,一种难以想象、难以描绘又绝对无法忍受的剧痛,在他臀部的肌肉里翻涌开来,他竟不知这疼究竟是从皮肉外头透进去的,还是从骨头里冒出来的。那疼只是像冲开了堤坝的河水一样,在他的身子里奔流来去。向上传到腰间、传到胸膛,冲得心脏都不跳了,向下传到大腿,传到小腿,又传到足踝上……若非身子被压得太死,他真想回头看一看,他的下半身还在不在,是否已被这一棍砸得碎了。 第一棍打过后,第二棍才扬起来,这短短的一瞬间的停顿,对源清却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个轮回般长久,他终于可以体会、分辨那种痛苦。没有错,那疼就是从他屁股散开的,肌肤表面也很疼,昨日的杖伤再被这一击,宛似将滚烫的油泼上去,又像是扯起一块皮肉来。但最痛苦的还是肉里边儿,那种酸、麻、剧痛混合在一处滋味,惊得他魂飞魄散。他虽是咬了半天牙关,没有喊出声,可是他似乎已经听见他身体深处挣扎出的一声惨叫。 他本来已经冻得僵硬的身体,彻底让这一棍打得复苏,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哆嗦。第二棍的棍风压下来时,他只有更紧得咬住牙关,同时将身子紧紧贴紧地面。虽然他疼得只想挣扎,只想在这地上打起滚来,他却也极怕再像方才那样拱腰身,自己的骨头真会被砸断了,他唯一的一丝奢望,便是地面能支撑住他,能将那痛苦向地下传去一些。 他的奢望很快便被那沉重的杖子打得灰飞烟灭,非但那疼痛比方才更剧烈、更可怕,连他身子下的土地,似乎都被这一棍之力砸得下陷了几分。他的脑海虽然被疼痛占得满满的,却猛然跳出“神州陆沉,百年丘虚”八个字来,皇天颠倒着不肯再照鉴他们的苦痛,后土也只是冷冰冰地任由旁人的马蹄践踏。 不过两棍过去,源清臀上便被打成了一片淡青色,连昨日的杖伤都已盖住,那两处伤疤虽然被棍子砸裂,却因为力道太大,连血液都逼住了,只是狰狞地露着粉色的嫩肉。但稍稍停了一瞬,但肌肤的颜色便开始转红肿起,鲜血也从伤处缓慢地渗出来。 |
冯铨看得胆战心惊,他终于领教了满洲人的威力,这些人没有任何的礼法道德作为底线,所以行事可以无所顾忌地蛮横、残暴。这不是朝堂上唇枪舌剑的门户之争,也不是士大夫中道貌岸然的机械阴谋,他几十载的宦海沉浮中修养出的智慧才华,作为读书人思想根源的朱子或阳明理学,在这没有商量余地的棍棒下,是多么苍白无力。他颤抖着望向多铎,多铎却是轻描淡写一笑:“老先生不必怕,他吃不住疼痛,自然就说了。” 一来是军棍沉重,挥舞极费力气,二来这些惯于行杖的侍卫,也深知在棍子离身后,那力量在皮肉中释放时引起的痛苦,才最缠绵深重,故而一棍与一棍间都有停顿。源清倒宁可他们棍如雨下,直接打得自己晕死过去好了,这样缓慢的折磨,让他连喘气都不敢,他风寒中鼻子呼吸不同,又死死咬着牙忍痛,只能将一口气闭在胸膛里——他不知自己会先疼死还是先闷死,如果他不交出帖子,今日已没可能活着出去了吧? 昨日他还心中埋怨,那掌板子的家奴竟是不留情面,用那样大的力气打他,此刻才知道,比起正落下来的军棍,那几下板子不过算是沾了沾他的身。只因他生下来没有受过一点苦头,便以为那点疼了不得,原来这人世间还有更大的疼痛存在。就像他从前因为父亲身列逆案,也为自己和哥哥才华抱负无法施展而郁郁,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突然山河破碎,莫说才华,连一身血肉都保不住。 五六棍落下后,源清终于感到所有的疼痛聚拢在臀上,翻着倍地叠加。或者是他身体其它部分已经麻木,他肩膀和手腕上快被捏断的感觉没有了,他咬着嘴唇,口中明明有咸涩的血腥味儿,他却也不觉得一点点疼痛。只有那砰砰的军棍砸肉的声音,才是他最为恐惧的,死去活来,若能死倒也松快些,可恨得是那个“活来”,数次他都以为自己马上要昏死过去的时候,却还有更疼的一棍落下来。他现在唯一残留的理智,便是强迫自己,在昏死前不可出声,爹爹就坐在旁边,自己要是呼出痛来,让他情何以堪。 多铎倒有几分诧异,不论藏匿帖子的是冯铨还是他儿子,这少年忍痛的本事还真出乎他意料。他自然不担心自己的侍卫会舞弊,且这些惯性杖之人,力道、时间、落杖的位置都拿捏得极好,知道怎样会让受刑人最疼痛。 源清臀部肌肤已被打得尽成暗红色,肿胀地皮肉将原来的两处旧伤撑得绽开,每杖一下,便又涌出一些鲜血。多铎看见源清的一双手在地上死命地抠着,关节挣得雪白,手背上挣出条条青筋,他原本不相信,一个男人的手可以生得这样细腻好看,修长的手指跟春葱一样,他更不相信,一个手生得这么好看的少年,能禁得住他的军棍,打得鲜血长流了,却痛都未喊得一声。 前阵子青州出了乱子,朝廷委任地山东巡抚方大猷惶惶不安,派了总兵官奔到京城求救。多铎本就为兵力不足恼怒,凭空地还要分出一万去攻打山东,一怒之下让人将那总兵拖翻打了二十棍,挺长大一条汉子,打不到两三棍就哭爹喊娘,鼻涕眼泪拖得老长求饶。他还和身边将领嘲笑,南蛮子都是女人变得,皮肉这么娇贵,怪不得打不起仗。 他原以为源清也是挨个几棍就招了,自己打够他十棍,算是惩戒他对朝廷不敬,也给冯铨一些警示便算了,可是眼下,源清的态度让他明白,冯家不交出帖子,绝不是因为财迷舍不得,爱财的人都没骨气。他慢慢抚了抚下颚硬硬的髭须,又扫了一眼六神无主魂魄不齐的冯铨,心下雪亮,爹是个软骨头,症结出在小的身上。既然不是冯铨对朝廷心怀异志,多铎心里多了几分轻松也多了几分怒气,便不准备在十棍打完时叫停了,这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然有胆量跟他抗衡,自己便打死了他,冯铨也依然得乖乖入朝做官。 源清的倔强激怒了他,这种抗拒的气质他见过太多,远的有当年被俘不屈而死的前明大学士孙承宗,近的有走在街上,冷冷瞥着满洲兵的京城士子百姓。他们太迅速地接管了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人民的思想还没有摸清楚,顺从的他们鄙薄,抗拒的他们痛恨。 |
冯铨虽是听不见儿子叫喊,却比昨日源清又哭又告饶更加惊骇揪心,眼见儿子被紧压着的双腿在棍子的重击下阵阵痉挛,臀上的鲜血蜿蜒流淌,被棍子砸得飞溅起来,落在他尚白皙无暇的大腿上,红白相映便跟昨日的白雪红梅一模一样。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冯铨的脑子是晕的,一个恍然间他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新朝豫亲王的行辕,还是当年锦衣卫的诏狱,那在棍棒上挣扎、却又死死忍痛不肯出声的身体,太过熟悉。翻开的皮肉如同狰狞的眼睛望着他,像汪文言的眼睛,像工部郎中万燝的眼睛,像杨涟左光斗缪昌期的眼睛…… 打过十棍,两个行刑的侍卫便整齐退下,另有两人面无表情补上来,冯铨想起来,当年的廷杖的规矩也是如此的,怕掌刑的力气不够打得轻,每打五棍便一换人。是,一定是他的报应,是他给魏忠贤写信,说外廷不足虑,廷杖便可制,是他让崔呈秀杖万燝时“用心打”,为百官立威……现在那些杖下的冤魂回来了,等不得他死后,就在眼前,活生生地报复了他。一念及此,冯铨再也忍不住,直接扑在地上,哽咽叩首道:“千岁……千岁爷杖下留情,饶了犬子吧!学生府中尚有魏晋以下名家书帖七十种,愿尽数送于千岁把玩,只求王爷慈悲,留犬子一条性命……他实实受不得了……” 多铎冷哼一声:“老先生快快请起,二公子还没吭声呢,您急个什么劲儿?说实话,您府上的帖子我还真不稀罕,汉人以玩物丧志亡国,我满洲男儿志在开疆拓土,谁整日在笔杆子上耗精神?老先生是要在我朝为官的人,二公子脾气这么大,您就不怕他跟南边有点什么往来?” 冯铨吓得心肝剧裂,一边叩首一边道:“不不不……学生可以作保,犬子绝无此心……” 多铎冷笑道:“小王要请老先生出山,自然不能让老先生有后顾之忧,今日务必让二公子明白事理。您若是看不得——刚林,冯先生是斯文人,你陪他到旁厅坐坐,你喝了冯先生的茶,也让冯先生尝尝咱们老满洲奶茶的味道!” 刚林知多铎今日动了真怒,不敢违拗,站起身强作笑容去搀扶冯铨,笑道:“冯先生不必忧心,小孩子打几下屁股么,没妨碍的……”冯铨听得多铎要撵自己出去,那岂不是如同将源清丢在狼窝中一般?忙又叩首道:“千岁!千岁爷,求您让学生跟犬子说几句话!” 多铎一笑道:“他若肯听您的话,倒好了。”他摆摆手,按着源清的几个侍卫便站起身走开来。 冯铨想要站起来走过去,可是他浑身上下都是酸软的,如同被人抽了骨头般无力。儿子就伏在距离他咫尺的地方,皮开肉绽,哆嗦地如同一片枯叶,冯铨终于放下了他半生来视同性命的仪态和风雅,在这些新朝贵人面前,一步步向儿子膝行而去。他每用膝盖迈出一步,都感到自己的肺腑在抽搐,这种极度的屈辱,便是他屈身于缪昌期等人时也不曾有过。他心里依然纷乱,乱得恨不能即刻死了,却又异常沉静,能够思索一些事情。如果当初他没有帮魏忠贤,如果没有天启朝那场浩劫,如果东林和阉党没有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许大明还是大明,就算他在乡野间做个升斗小民,也比眼前要好许多许多。 原来上天给过他们很多条路,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最屈辱的一条。 |
怕红梅空等,上来水一下,今儿我倾颓了,一个字没写,你也早早安歇吧,莫饮通宵酒。 另外答游丝,那句改编自我一个朋友的话:历史给了我们很多条路,我们偏偏走了最窄的一条。我每次想起来都很辛酸。 |
不许乱吃飞醋!去别人楼里是催文,我提供技术支持,不信他不打。你又不上qq,我又不好意思水楼,落得个日日思君不见君的局面。 |
有约不来过夜班,orz,昨晚是我爽约。 话说,我以前还有坑么?风吧呼啦啦大厦倾,再多的坑也被埋了,只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冯铨不敢再看源清臀上的伤势,俯下身去小心地握住源清的手,虽是按着他的人走开了,他的手指依然狠狠扣在砖缝里,三根手指指甲折断,指尖一片血污。冯铨哆嗦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条帕子,将源清的两根指头裹上,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写字,还要做书家,怎么能将手毁了?两点血迹迅速在洁白的丝帕上晕染开来,像春日里开了几朵淡淡桃花一般,压都压不住,他现在能为儿子做的,只是裹住他这一点点的伤。 源清依稀感到父亲来到身边,知道棍子暂时不会落下来了,才试着将陷入嘴唇的牙齿放开,张大了嘴拼命喘息。他满脸涨得通红,又是汗又是泪,清秀的五官因剧痛扭曲,喘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攥住父亲的手。 冯铨的泪滴下来,上一次握儿子的手是什么时候?是他十岁那年,拉着他在雪地里玩闹?还是快雪堂的书窗下,把着他的手校笔锋?教他写字的是这个父亲,告诉他“写字者,写志也”的是这个父亲,让他以清寒炼骨的也是这个父亲,把源清推到这境地的,不仍是他这个父亲么?他颤声道:“清儿,你替为父的想想,为你母亲弟妹想想,你尚有高堂两白发在,不能这样轻贱性命……你想想,那帖子在哪里?” 虽是棍子停了,臀上的伤疼仍是煎熬得源清恨不能连这身子都不要了,他隔着朦胧的泪眼望向冯铨,却看见冯铨的眼泪,满腔的绝望顿时弥漫开来,爹爹也没有办法救他么?他并不是一心求死,他今日才知道死节竟是如此艰难一件事,那十下军棍打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喘息了半日,想要撑起身子,只挣扎了一下,就又瘫软在地,艰难哽咽出几个字:“儿子……不孝……” 冯铨见儿子仍是如此执迷不悟,又急又痛,压低了嗓子道:“你胡扯!……源清,你听爹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天下不是只有一个王羲之!告诉爹,告诉爹啊?” 源清痛苦地望着父亲,冯铨一弯腰低头,那根细细的老鼠尾巴一样的辫子便垂到颈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终于摇摇头泣道:“我们剩下的东西,不多了……存文字于天下,冀道德于后人……” 源清虽是重伤之下声音微弱,洪承畴坐得近,却也听到了,只觉是让人拿铁锥狠狠刺进胸膛,脸色瞬间青白,马蹄袖子里的手轻轻颤抖。多铎后两句没听懂,转目去望洪承畴,正对上他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冷笑道:“看来老先生的话,二公子也听不进去了。刚林,带老先生偏厅坐!” 冯铨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含泪哀求道:“千岁……” 多铎笑道:“老先生当世人杰,在儿女事上却这般婆婆妈妈。棍棒出孝子,他既然自承不孝,小王替你教训教训而已,您用不着吓成这样。” 洪承畴心知让冯铨在场,源清再说出几句话来,今日就要把命送在这里了,重重一按椅子扶手,上前弯腰扶起冯铨,低声道:“公子吃痛不过时,自然会说实话,老先生莫要再激怒王爷,否则公子性命难保。” 冯铨恍恍惚惚站起来,他知道洪承畴的话不错,他就能走开么?他要帮着外人,用酷刑逼迫自己的儿子?洪承畴在冯铨手上轻捏一把,将他交到刚林手中,惹得刚林眼神中尽是诧异。 洪承畴心中苦笑,他终是明白自己造了什么孽,原来这文弱少年,竟是说着他不敢说的话,做着他不敢做的事,竟是用一身血肉,在与整个朝廷的残暴抗衡。他真希望多铎是让他陪冯铨走出去,他见过战场上血流漂杵,却被眼见的鲜血生生刺痛了双眼。恍惚中想起来,这份震动,只在当年松锦之战时有过,兵败城破,清兵飞矢如蝗,多少部将、兵士将他环围其中,张开手臂替他挡箭,至死不失礼敬。那些汉家男儿们不知道,他们拼死救下来的洪经略,有朝一日做了清兵入关的向导。 那两名侍卫重又走上来按住源清,源清伏在地上,只能看见父亲的袍靴在一步步远去。那两人的手一按上他的肩膀,臀上的疼痛陡然将他心中恐惧又放大了数倍,父亲在这里,就算救不得他,也还是有一分倚靠的,父亲走出去,他只怕连一个痛快的死法都难奢望。他忍不住奋力挣扎起来,伸手想要抓住冯铨的袍角,哭道:“爹,爹,别走……” 多铎一挥手,旁边驻着军棍预备了半日的侍卫“呼”一声将棍子重重落下,打在源清高肿绽裂的臀丘上。原来的那两处伤口,因天气寒冷的缘故,涌出的鲜血已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被这一棍打得重又破开,竟是“噗”得一声。冯铨听见身后儿子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两腿一软便要跪倒,洪承畴用力托着他,在他耳旁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道:“振鹭兄……今日公子的性命,只在洪某身上……” 冯铨朦胧着泪眼,转头望着洪承畴,似是不认识他这个人,他们两个已经二十年没有这样执手相望了,他们都是丢弃了家国尊严的罪人,还有信任可言么?两人呼出的白气散在对方的脸上,温热湿润如同泪水,冯铨终是咬牙点点头,闭着眼睛迈出了正厅。 |
静谧中洪承畴能听见源清脸上水珠滴落的声音,这幽幽的一句话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在洪承畴的耳朵里陡然被放大了很多倍,震得他脑海里轰然一响,僵着身子半天动弹不得。他原本可以告慰自己的理由,他在松山六个多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艰苦驻守,跟眼前这少年血肉模糊的身躯一碰,便轻得化了烟雾。 这一句话多铎不但听清,而且听懂了,冷笑道:“洪先生,人家不领情呢!来人,扶洪先生起来,小心伤着他!” 洪承畴轻轻动了动嘴唇,却终于再说不出别的话,被两名侍卫轻轻扶起,原来卑贱是有惯性的,他三年前拜倒在皇太极脚下,这一生难再挺直腰身做人。 方才军棍虽是只打在臀部,到底因为力道太大,淤血已逼得臀腿相接处尽成乌紫,肿得看不出分界来。血迹在大腿上凝了一刻,已变成肮脏的褐色,唯独那小腿莹白洁净,不知怎么连一个血点都没溅上,让人只恍惚,这分明是两个人的身体。 那些侍卫知道这次要在源清腿上用刑,便将压住他足踝的棍子松开,将他两腿分开一些。方才压得久了木木得还不怎样,这一松开,血液登时冲下去,源清双足便如万根钢针在扎一般,又痛又麻万分难受。棍子重又压下,源清知道折磨还未结束,不由绝望地低声哭出来:“等一等,等一等再打……”他只求他们稍微等一刻,让他腿上的血液疏通了,让他再积攒一点力气,他不知道今日的苦痛,何时才是尽头。 多铎只道他怕了,哼了一声,道:“东西在哪里?本王让人去拿,拿来立刻放你!” 源清抽噎了片刻,摇着头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让我死痛快点……” 多铎的脸顿时黑了下来,这样软硬不吃的人,若是吃了明廷几十年俸禄的大臣,倒还说得通,但眼前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父亲、他的家乡都已归降,他还要为一张纸跟自己抗衡,就让多铎怒不可遏。这么多年来,他相信的只有棍棒和刀枪,刚强的可以砸断,征服不了的可以毁灭。没有这样铁腕,为什么他们满洲孤儿寡妇带着十几万军马,就把有几亿人的南蛮朝廷给拿下来了?他冷冷喝了一声:“打!” 那掌刑的侍卫倒极能领会,手起棍落,棍头正砸在源清大腿内侧最吃痛的嫩肉上,那里的肌肤更加柔薄,立刻擦掉一层嫩皮,渗出血珠来。本来已经瘫软在地上的源清猛得仰起脸惨呼一声,为什么还是这样疼?这种骨断筋折的痛苦和皮肉上的痛苦混合起来,比方才尤甚,他只挨了一下,泪水便再次夺眶而出,双腿阵阵痉挛。 腿上的肌肤不比臀上本就肿胀带伤,白嫩的大腿在每一棍抬起来时,都多出一片血迹,简直如同变戏法一般。源清的神智已经被疼痛推到了崩溃的边缘,浑身冷得出奇,让他恐惧是不是血液都流光了。他渐渐喊不出声,胃里是想要呕吐的痉挛,眼前被汗水泪水蒸得模糊不清,双手也松松地摊开。他觉得右手中有些异样,奋力握了一下,一丝清明倏然钻进脑海,这是父亲为他裹手指的帕子。 朦胧望去,帕子上面斑斑点点尽是红色,他不知这是自己指尖的血迹,只道是帕子上原本绣的梅花。他总是和梅花有缘,久悬松胆辞春媚,独爱梅花感雪恩,虽然他死得如此羞耻如此污秽,但手中还可以握起天地间最高洁的花朵,也不算遗憾吧?大概是真的快死了,源清只觉身后有茫然的震动,却感不到痛楚。文天祥死时可以留下遗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他虽然什么都来不及说,来不及写,但这梅花必然是懂得的。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源清将他所有的力气聚集在右手上,将那幅素帕缓缓握紧。 洪承畴苍白着脸色看了一阵,忽然叫道:“停!”见多铎射过来的眼神尽是凌人的怒气,洪承畴只是平静相对,指指源清的膝弯处道:“王爷,奴才是见过廷杖的,青痕过膝者不治,王爷何必辛苦替冯家收尸?” 多铎将信将疑,犹豫道:“他要死了?” 洪承畴微微一笑:“趁着他还有一口气,让冯铨早些领他回去,今日这一顿军棍,便只算教训。他就算侥幸逃得活命,王爷也为彻底收服了冯铨,毕竟摄政王要的是内院学士,不是一张纸。” |
多铎明白洪承畴的意思,朝廷还在招揽人才,若公然打死了大学士的儿子,只怕会让许多将降未降的汉人裹足。前阵子有将士奸(*^__^*) 污了汉人官员的妻女,惹得王兄老大不高兴,他也不想让冯铨狗急跳墙,但总是心下愤懑,沉吟一下,起身冷笑道:“告诉冯铨,他儿子真要死了便罢,否则三日后不把帖子送上来,本王照样提了这小子来打!” 洪承畴轻轻咬了一下牙关,躬身缓缓道:“扎!” 多铎一走,两队侍卫也跟着去了,只将不知生死的源清丢在地上。洪承畴强忍着太阳穴突突乱跳的晕眩,勉强走近,他本是要查看源清伤口的,但那两条腿,让他实在无法将目光停驻一刻:臀上已经稀烂得分不清是血是肉,大腿上一道道的杖伤翻卷开来,鲜血就顺着那翻开的皮肉汩汩流淌。他原是听说,前明熊开元受了重杖青痕过膝还救了回来,但毕竟没有亲见,现在心中实在没有把握,源清伤成这样,到底还有没有救。 洪承畴蹲下身,颤抖着手去探源清的鼻息,只听身后一声痛呼,冯铨踉跄奔进来,洪承畴又羞又惭,刚抬头叫得声:“振鹭兄……”却见冯铨双眼直勾勾盯着源清浸在血泊中的双腿,脸色渐渐转白,呼吸粗重得厉害,身子一软,扶着门框便滑下去。洪承畴忙上前相扶,安慰道:“振鹭兄,您先莫慌,令公子还有气,我这就叫人寻蚺蛇胆,随军的也有大夫……”他也是头晕脑胀,只听说过受廷杖的大臣服蛇胆可以保命,全不想这冰天雪地,却从何处寻蛇去。 冯铨喘了口气,忽然狠狠甩落洪承畴手臂,双目通红指着他鼻子就骂:“放屁!我儿子尚未成婚,蚺蛇胆乃大寒之物,绝人后嗣,你自己做了断子绝孙之事,也想让我儿子同你一般?!” 洪承畴是真不知蚺蛇胆还有这学问,眼见得冯铨惊痛交集下口不择言,也不跟他计较,低声道:“有多少骂我的话背后再说,救你儿子要紧!你说,用什么药!” 冯铨已是心痛欲狂,怒道:“我父子纵死也不死在这块地方!”他只恨自己为何要走,他冷着心肠离去,任用旁人将源清折磨得体无完肤。 洪承畴忽然喘着粗气道:“你不怕死,何必等到今日!” 冯铨身子稍稍一震,似是惊醒过来。生死一线,说容易也容易,杨涟当年说伤寒五日不汗即死,死又何难,但细想来,又最最可怕。多少次他宁可忍受屈辱,宁可留千载骂名,依然要挣扎着活下来,不是怕那疼痛,也不是舍不得家财——只是一种习惯的恐惧。 他熟悉杖伤的医治法子,只因崇祯初年钦定逆案,他先被判了杖徒。生怕皇帝有心杀他,一顿廷杖使暗劲要了他的性命,在牢中两个月,除了使钱托人斡旋,便是学习医术,研究治杖伤的药物。后来终于是钱能通神,他用钱赎出了自己,仅仅落个罢官。谁承想隔了十七年,这顿棍子还是逃不过去,亦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只是老天为什么不报应他,却要报应在没做过一分错事的源清身上。 冯铨含泪狠狠剜了洪承畴一眼,艰难挪过去,强压惊慌去摸源清的脉搏,只觉沉伏不定,且时有时无,颤声对洪承畴道:“我说你写,快让人去煎药。”洪承畴也顾不得了,拉过一张纸提笔以待,冯铨一口气报出来:“苏木三钱,红花二钱,归尾三钱,大黄二钱共为末,黄酒一钟,煎热了立刻送来!” 洪承畴知道这是救命的药,一刻千金,丝毫不敢耽误,急匆匆地便出去吩咐,他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挽救一个生命。一回首间,却见冯铨跪在源清身边,正小心翼翼捧起儿子的脸,不知为何,鼻子竟有些酸了。 |
拈朵微笑的花,看一段人世风光,今儿可以有了。 |
冯铨灌了源清一盅药,草草止了血,虽然知道他的伤经不得挪移,却也实在无法在豫亲王的行辕给他用药疗伤。洪承畴让人帮忙将源清搬到冯铨的马车上,他有许多话想跟冯铨说,却碍于周围都是人,只得歉疚道:“振鹭兄,晚些时候我让人送药到府上。”冯铨面上犹有泪痕,却是铁青着脸色,一蹬脚踏钻入车中,狠狠扯下了帘子。 冯铨用氅衣裹住源清血肉模糊的身体,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只手仍把着源清的脉搏。指尖每感受一下微弱的震动,都让冯铨有种想要拜谢上苍的狂喜,但每一下跳完,他又恐惧地喘不上气,心脏好像要炸开,生怕接下来便是无声无息的沉寂。 洪承畴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马车疯了似地奔驰而去,将一片白玉世界踏得粉碎。怅怅然低下头,却微微一惊,脚下的雪地上落着几滴鲜血,必是方才搬动中源清身上淌下的,那白的雪地和红的鲜血都有些刺目。 他忽然想起一些旧事,崇祯十五年的新年,松山被围,城内尽是一片必死的士气,大家苦中作乐写春联,他接过副总兵曹变蛟递过的笔,写下的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没过两个月,松山失守,曹变蛟、王廷臣以及辽东巡抚邱民仰等百余名将领持节不屈,被清兵斩首于松山城下。也真奇怪,都二月的天了,却是北风犹烈,雪势犹浓,上百个无首之尸伏在一地琼瑶里,红白相映煞是灿烂。为什么自己就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呢?那时候求死,要比现在容易得多吧? 洪承畴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文天祥说“人生翕欻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 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 受人唾骂,安得流芳?”他原本有一个机会轰轰烈烈,却终于还是选择了卖国降虏,便怨不得连冯铨都骂他。洪承畴缓缓向回走,他今天把多铎给得罪了,连刚林也对他起了疑心,还需要去解释、去转圜、去继续做奴才。 冯铨好容易挨到家,总算还有些神智在,料来涿州这地方不比京城,也没有善治棒疮的大夫,干脆就自己动手,先割去源清两股上被打得破碎的血肉,再厚厚裹上伤药。看着他双手鲜血淋漓,还有源清惨不忍睹的下身,莫说崔氏和源涓从没见过这个,便是源济也觉得气血上逆两眼发黑。大惊大痛,大哭大悲,可是除了两手空拳,寸心欲碎,他们又能怎样? 冯铨让源济拿了他的名帖,骑快马上京城去拜访名医吕邦相,此人是治棒伤的高手,当年把熊开元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冯铨跟他略有些交情,只是这一年不通音讯,京城里几经天翻地覆,也不知吕邦相还活着没有。源济走出门时,寒风如刀在面上割过,他眼中的热泪滚下来,想起那日弟弟挨了几下藤条,尚要悄悄揉一揉,他又是怎么挨下军棍的?源清说的是对的,一片伤心画不成,亡国了,就没有桃源了,他们躲着灾难,灾难会自己找上门来。 晚间源清的脉搏稍清晰了些,人也发起高烧,满面通红嘴唇干裂,冯铨知道这便多了三分指望。只是吕邦相没有来,他是寸步不敢离的,崔氏让婆子把哭泣不止的源涓拉回房去,自己陪着丈夫守夜。十几年夫妻,冯铨几回起落,她一个女人帮不上忙,每次能做的,只是在他身边缄默而坐。她并不完全知道今日在豫亲王那里,冯铨和源清都经历了什么,冯铨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说话。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她想,便是清兵围了大门,便是冯府抄家灭门在即,她除了坐在丈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屋外忽然有了响动,崔氏以为是源济回来了,忙起身去看,却是个家奴在外禀报:“老爷太太,有个人来放下一包药,说是洪大人送的……” 冯铨矍然睁眼,怒道:“让他滚!” 那家奴为难道:“那人已经走了,只说奉他家主子之命,请老爷必亲自验看药材。” 冯铨闷了一刻,低声对崔氏吩咐:“拿进来。” 崔氏忙捧着那纸包进来,冯铨打开一看,只是一包干药材,别无他物,翻检一遍,皱眉道:“只贝母和西河柳两味,既不对清儿的伤,药性也相冲,洪承畴弄什么玄虚?” 崔氏迟疑道:“可他说得那么郑重……” 冯铨的手在药包中轻轻抓着,喃喃念道:“贝母,西河柳,西河柳,贝母……”忽然惊道:“西贝!他让我送摹本去!” 崔氏只觉自己的心被一只手攥着,有些上不来气,颤声道:“老爷这么肯定?会不会是洪承畴故意诱骗老爷送个假的,激怒豫亲王?” 冯铨闭目沉思片刻,洪承畴要杀源清,源清今日必不能活着回来,他要杀自己,更用不着举荐自己出仕。洪承畴只送来两味草药,也是小心行事,怕被满洲人识破,这样一思量,他倒宁可相信洪承畴一回。苦笑摇头道:“纵然明知是陷阱,也需跳了。清儿昏迷不醒,我们找不到帖子,豫亲王又非能善罢甘休之人,不送一份假的去,他再传清儿一次,清儿还哪里有命在?” 崔氏还是害怕,道:“纵然洪承畴不说破,万一还有他人呢?你现在手上也没有真迹,怎么仿?” 冯铨起身,怅然若失地一笑:“我看了那帖子十年,每一字都在胸中,用不着临摹。想来我作假的手段,应当比清儿他们高明些。我去书房,你守着他,有事立刻叫我。” 崔氏看着丈夫的背影,含泪道:“可是这一次真入了陷阱,担罪责的就是你了……” 冯铨的手指轻轻碰碰儿子仍无一丝血色的脸,低声道:“我总得救他。”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胆量,敢于把生死放在次要位置,虽然他的胆量,只是一张纸的分量。 冯铨的快雪时情帖送上去,洪承畴反复鉴赏,证明为真,多铎笑了笑,让人带回京送给摄政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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