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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快雪时晴[第2页]

作者:大唐千金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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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铨强迫自己狠了心,喝道:“我如今在这家说话竟是不管事儿了么!再废话就滚下去,先处置了他,再开销你们!”
几个家奴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十分无奈,只得上前便去摸索源清的腰带。源清腰间被他的手一碰,如被蛇咬了一口,全身寒毛倒竖,一时气血上逆,满眼金星,也顾不得臀上疼痛,两臂一撑就要起来,慌地几个家奴忙将他按回凳子上。源清羞愤交集,前几日内房中只有家人在,父亲责他尚没有去衣,何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道:“老爷!老爷便容得他人上门凌辱儿子么!”
冯铨强压着惊惧,喝道:“掌嘴!这么点事,怎得如此磨蹭!”
家奴强按着清源,手伸下去拉他的腰带,无奈清源小腹贴凳子贴地死死的,又不住挣扎蹭蹬,竟将那腰带的结打磨成了个死头。那家奴扯了几下,反是将那结拉得更紧,只得道:“你们把二爷架起来一点,那裤子不知怎么了……”
清源身子被架起来,羞愤地恨不能立时死去,忽然大喊一声:“放开我!”
那家奴愁眉苦脸唤道:“二爷……您体谅小的们……”
清源原先通红的脸,却转瞬白了下去,直比满地积雪还白得扎眼,他看看那家奴,又看看茶室内,只觉一身的毛孔都起了栗子,闭了眼轻声道:“你放下我,我自己来。”
那家奴“啊”得一声,清源低低道:“我自己解,你放心,我不会逃。”他虽是闭着眼,但两行清泪已缓缓淌出,似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终于没有力气再挣扎抵抗,只是绝望地等死。那家奴从未见过二爷如此凄凉的神情,心下难过,也不忍再说什么,便缓缓将他放在凳上。
源清颤抖着手指探到腰下去,用力拉扯着那根带子,他手指都痉挛了,好半天才将那个结打开。他此刻心里终于切实地明白了什么是衣冠扫地颜面无存,什么是一旦归为臣虏,比看着父亲的辫子还要明白。原来国亡了,人家就可以欺上门来,剥落他的衣裳和尊严,原来国亡了,就是君不保臣,父不保子。
曾经很多人都以为亡国不过是换个皇帝的事儿,他们还能守着自己的一份家产继续逍遥下去。他们错了,他也错了,只是这一分滋味,非要棍棒加身,刀剑及颈的一刻才能醒悟,他现在体会到了,南边的那些人却还懵懂着。
他解开了腰带,却实在没有勇气再褪下裤子,那家奴也不敢再耽搁,只得上来将他刚才蹭下去的袍子下摆又折上去,将他裤子往下褪了几寸,待褪至臀部下方时,见源清的身子猛然一颤,不知是冷得还是太害羞,又听见他喉咙里压抑的一声呜咽,终究不忍再将他双腿也露出,便停下了手,重上前按住他肩膀。
源清只觉方才还火辣辣疼痛的臀上,又是刀割般一阵寒风吹过,这两种极端冷热,正提醒他此时所受的双重羞辱。他的身子一直在抖,他已无法欺骗自己说,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寒冷。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地,砸落在积雪中,便陷下去一个小坑,砸在那朵小小梅花上的,便让那花再沉入雪中几分,似是也不忍再看,要掩起面来。
冯铨只见玄青的袍子夹裤之间,是儿子窄窄的腰肢和挺翘的臀部。方才那二十下笞打虽然不重,臀上却也红肿了一片,颜色竟和桌上钧窑茶盏的嫣红相类。裸露在外的肌肤,只腰间和臀下两抹尚完好无瑕,被那几近黑色的衣裳一衬,当真莹白清亮,如同他手中的定窑白瓷,白得脆弱,似乎一松手,就跌得碎了,又好像是地上皑皑白雪,就要化在这阳光里,是无法在这人间常驻的美好。
刚林目瞪口呆,他知道前明士大夫中南风盛行,洪承畴降清后,太宗皇帝还专程交待去山东劫掠的饶余敏郡王阿巴泰,给洪承畴在临清寻两个小唱回来。他看看源清的身子,又看看冯铨,咽了口唾沫想,怪不得魏忠贤什么宝贝都给了冯铨,说不定他年轻时比儿子还要美貌些。
刚林半张着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源清的神情,让冯铨胸中的怒火腾得燃起,重重一拍桌案,向外喝道:“重打!”
源清听得父亲一声叠着一声喝令重打,非但身子冰冷,连心似也扔到了这雪地里。自从摄政王送来信——不,是自从京城传出大明覆没的消息,自己一家人就如秋后寒蝉般惶惶不可终日。那个峨冠博带恺悌慈善的父亲,他们兄妹纵情书画恣意洒脱的日子,繁华的市巷,曼妙的歌舞,即使没有快雪时晴帖这桩事情,也永永远远地回不去了,亡国的烙印早在三月十九日那天,如泰山般压在他们的身上。
原来亡国不是简简单单换个国号,不是一些山长水远的地方正在进行的战争,这些恶毒的、羞耻的、把他人生命尊严随意作践的事情,从前在他的人生里,他连编都编不出来,现在确确实实发生在这日头下的某个角落,落到他身上来了。有些人比他体会得早,有些人还没有轮到,但终究他们都会明白的。
源清想起冯铨斥骂他的话:“连这点疼痛都受不住,还想做忠臣”,自嘲地轻笑一下,他指责父亲的时候,真的没有好生想想,名节是有代价的。刘理顺大人阖门十八人殉国,青州一城的百姓据守了一个月,那比打一顿屁股,要疼痛许多吧?他忽然觉得不是那么羞惭恐惧了,只因今日的江北大地上,比他更疼、比他更屈辱的人太多太多。
那按着他的家奴如何知道源清这一转瞬的念头,见他眼角还挂着泪花,嘴角却挑起一丝笑意来,只道他年纪小,怕得糊涂了。暗自叹了口气,又看看他肿的臀丘,心道老爷也真狠心,并不见二爷有什么错处,拉倒了就让打,二爷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子,五十板子如何受得住,打坏了还不都是他冯家的?他替源清难过着,抬头一望,不知何时天空中铅色的暗云已遮蔽了太阳,阴沉中更是一阵冷似一阵,他按住源清肩膀的两只手都觉冻得疼,思量板子打在赤裸肌肤上是什么滋味,已是自己先打个寒战。
掌刑的人却不敢再舞弊,将板子高高扬起,那竹板虽然宽大,却不厚,破空容易出声,“唔”得便从半空打下来,杖头倒是结结实实落在源清左边臀丘上,打得他半边屁股随着板子凹陷下去。竹板直接着肉之声,果然比方才隔着夹裤清脆响亮许多,在呼啸北风中还是听得甚是清楚。
源清本是连视死如归的心都有了,这一板的痛楚却也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只觉左边臀上还只是油泼火灼般痛,右边却像是要掀起一块皮肉般,脑中嗡一声响,几乎就要喊出来,身子已无法控制地向左翻去。那两边的家奴见他要挣扎起来,忙又手上加力将他按牢,这时右边又是一板打下,源清虽是挣扎不动了,却也忍不住“呃”地低呼一声,原先因为委屈的眼泪,化作两行急痛之泪迸出,也无法将他身体里的痛苦带出去些。
这两杖追地紧,掌刑的再挥板子却要时间,这短短的间隙里,源清的臀上便又肿起两道宽宽的、颜色更深的僵痕来。源清原以为腿上冻得麻木,便会减轻些疼痛,现在才晓得他是错了,寒冷和先头打过的二十杖,只是让他的肌肤更为敏感,把每一板子的力量深深地透入他的皮肉中去。听数数的数了个“二十二”,他颤抖着回头,虽是不敢说话,但目光中尽是乞求,指望那些家奴明白他吃不住痛,手下稍稍松一点。他看不见身后,只对上了那按着他的家奴歉疚的眼神,低声道:“二爷忍忍啊……痛不过了就叫出来。”
源清终于是绝望了,他余光看到板子又在落下,赶忙奋力咬住牙关,将两下剧痛闭在胸膛中。他什么都做不了主,却至少要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如是打两板,停一刻,那疼痛扩散开来的滋味并不比板子抽上去好受些,源清不敢松了牙关去呼吸,每杖一下,他都觉是被人倒悬着摔在地上,身子上痛彻心扉,胸膛里也是气血逆流,内外煎熬中憋得浑身抽搐。
这样实在的打法,不过又是十杖,源清臀上的杖痕已叠起半寸来高,臀丘处油皮已经带破,渗出点点的小血珠。源清早听不清那报数的数到何处,这样的痛每熬得一下,都如一番生死轮回,待胸中实在恶闷欲死时,他只得张口呼吸,冰冷的空气冲进去,逼出来的是他忍无可忍的呻吟。
洪承畴略带迷惑地望了冯铨一眼,源清说帖子丢了的鬼话他当然不信,原以为是冯铨和儿子串通好了演双簧,重责源清两下,他年纪小受不住疼痛必然就招了。但眼见这十几杖打得并不轻,冯铨只是沉着脸烹茶,源清除了喘息呼痛也无别的言辞,倒有些让他诧异,淡笑道:“我不过说笑,冯先生何必认真?剩下的免了吧。”冯铨强迫自己不向茶坞外看,不听儿子越来越痛楚的哽咽,不动声色蓄水道:“这些孽障,早该好好教训。”
洪承畴扑哧笑道:“怪不得阮圆海当年厅堂挂出‘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我们都不得享这样清福。”
阮大铖亦是阉党,洪承畴有意无意又讥刺冯铨一下,冯铨微微一笑道:“洪大人不放子女于身边,较得草民,还是聪明许多。”洪承畴的妻儿母亲皆在福建,此时福建尚未入清廷版图,洪承畴一家不得团圆,也是出于无奈。
洪承畴双眉微微一蹙,也就不说话了。
彤云越压越厚,又有细碎如玉粉末儿小小雪花飘落下来,阴沉得有些邪气。
按着源清的那家奴觉得手下二爷的身子颤得太厉害,知他熬不过这笞杖之苦。心中迟疑,若是真这样一板板打到皮开肉绽,源清受的罪就大了,他拼着担些干系,向两个掌板的丢个颜色,示意他们拿手段出来。
大夫还没来,源涓已慌慌张张闯进来,她也是从睡梦中被惊醒,听说父亲打了二哥,连衫子都来不及穿,套了褙子就急忙赶来。她一眼看到源清臀上伤痕累累,扑到床前蹲下红着眼睛道:“二哥,我就说老爷会打你的……”
源清满脸发烧,虽是兄妹,到底男女有别,忙拉过被子盖上。
崔氏听女儿话中有话,问道:“老爷为什么打你哥哥?你都知道什么?不许瞒我!”
源涓并不敢骗母亲,老老实实道:“还不是为那个帖子,哥哥舍不得给,和我仿了个假的……”
她未说完崔氏就捂住嘴惊呼一声,气道:“你们两个傻孩子!怎么背着老爷做这事!”
源涓委屈地撇撇嘴道:“哥哥说得有理,满洲人又不懂我们的字儿,又不懂我们的书法,给他们也是白糟蹋。老爷也是,哥哥仿得挺像的,干嘛要说破……”
她话未说完,已听见冯铨满怀怒气大步踏进来道:“你还有脸说他仿得像?人家都把那赝品甩到我脸上了!”冯铨脸色铁青,将那本帖子直指到源涓脸上怒道:“那些章印是不是你帮他刻的?你们两个孽障,非要快雪堂被人拆了才甘心不成!”他说得怒了,扬手便欲打,源涓吓得“啊”得一声躲到崔氏身后,抱着崔氏的手臂哭道:“娘……”
源清奋力从炕上撑起身,叫道:“老爷!主意是我出的,字也是我写的,不关妹妹的事。”
冯铨这才转头看他,骂道:“你失心疯了是不是?连我也敢骗?亏得被洪承畴一眼看出来了,要是送到京城去才被识破,那就是欺君之罪,你自己不想活,要带累着冯家满门给你陪葬?!”
源清才知道拆穿自己的人便是洪承畴,咬牙低哼道:“此人上负君恩,下负百姓,还有何面目见人。”
冯铨将那帖子狠狠往他脸上一摔,怒道:“五十板子没把你打明白?人家现在是堂堂兵部尚书内院学士,手握兵政大权,要我冯家抄家灭门易如反掌,‘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你懂不懂!”
崔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护着源清,勉强笑道:“不过是一张纸的事,拿出来就完了,老爷不要开口闭口要死要活,听得人心慌。”
冯铨叹道:“今天洪承畴和刚林把这封假帖放在我面前,我险些没羞死!说了多少好话,才哄得人家去了。说,原帖放哪儿了?”
源清趴在炕上,低声道:“老爷要将帖子送给满人——那还是没有。”
冯铨脸上变色,喝道:“住口!什么满洲?那是朝廷!”
源清低声道:“汉家再坠,大统犹系人心,唐室三丧,长安不改旧物。未必天下人都甘心认这个朝廷。”
冯铨气得两眼出火,就要上去抽源清耳光,崔氏忙上前搂住源清道:“孩子小,不知跟谁学了两句话,老爷日后慢慢教导他就是。”她握着源清肩膀,轻声劝道:“孩子,你要为你爹想,咱们家就在京畿边儿上,老爷又要出仕了,有些话不能乱说。把帖子拿出来吧,咱冯家不是只快雪时晴帖一本帖子,你想要什么,让老爷去寻了给你好么?”
源清淌下泪来,泣道:“儿子强要留下帖子,不光是为自己舍不得。快雪时晴帖是咱们汉人的东西,咱们守不住脚下万里河山,守不住头上方寸发肤,还守不住怀中尺幅翰墨么?”
冯铨身子一震,崔氏望望冯铨脑后细如麻绳的辫子,心中如万针攒刺,哽咽道:“老爷,跟他们说帖子丢了不成么?您当着那些人的面儿打了清儿,他们也该放放手才是。”
冯铨道:“这节骨眼上,就算丢了,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源涓嘟着嘴道:“君子不掠人之美,说什么礼贤下士吊民伐罪,抢东西抢到人家里来了。”
冯铨又气又痛,手指颤抖道:“你们、你们存了这心思,还不是破家灭门的根源么?来人!给我搜!”
冯家原有规矩小厮家奴一概不许进二门,今日乱得没了体统,也顾不得太太和姑娘在场,便在源清房中乱翻起来。冯铨又喝骂源清:“你要是再不说,我就绑了你房中丫头书房小厮都出去打!”
源清从未见父亲如何蛮横,倒激得他横下了心,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淌下,轻声道:“所有罪责,在儿一身,老爷要打,只管打我就是。人家已经够轻贱我们了,我们还要在一室之内,先行杀戮起来么?”
这里正满室闹腾,源济带着大夫进来,呆着脸望着一群小厮翻箱倒柜,将源清的书画字帖都抱到桌上,一本本翻检,诧讶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汗,楼上的朋友,我市井小民一个,莫要如此。
崔氏忙拭泪起来道:“老爷,先给孩子治伤要紧,别的事过后再说吧。”
冯铨冷冷道:“他连性命都不在乎了,还治伤做什么?”虽是如此说,到底也有些担心,向大夫一揖请了进来,崔氏便带着源涓走到屏风后。
因为掌刑的家奴前后一番舞弊,源清的伤还不算太重,洗去血污后统共臀丘上打破了两处,高肿的地方也是紫红色,皮下并没有内伤。只是他受杖时既去衣受了冻,回房再一暖和,便禁不住有些鼻塞声重,大夫一搭脉象知是风寒,寒气于热毒同滞于内,冷热交加,倒有些麻烦。那大夫想了想,倒宁可让他感冒几日,先把他身子里的热毒泄出来,免得停成了大病,便用了三七敷在伤处,内服的药除片仔癀外,只用了当归、陈皮、白芍几味缓药。
待那大夫走后,崔氏见源清双眼朦胧神色委顿,实在不忍心让冯铨再打骂他,劝着冯铨道:“就是犯人过堂,也没个连着用刑的道理,让他好生睡一觉,明儿再问吧。”又悄声道:“孩子年少气盛,你越骂他,他越不肯说,倒不如让他哥哥劝劝他。”好说歹说地,哄着冯铨出来了,又让丫头们手脚轻些,把源清的屋子收拾齐整了,免得他醒来看着伤心。
回到自己房中,冯铨颓然坐下叹道:“没想到我冯铨做了一世小人,竟生出个有志气的儿子来,也不知是天照应,还是天报应。”他今日打了源清,跟洪承畴刚林一场周旋,劳心耗力,竟有些支持不住,摘下帽子,抚摸着自己剃得溜光的头皮怔怔失神。
崔氏听他说到“一世小人”,心中又是一痛,轻声道:“有志气,不好么?”
冯铨摇头道:“范滂临终前对自己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他兴许也后悔了。我这辈子,见过有志气的人太多,竟无一个善终。”
他低头望着自己一双手,或许他的手上不曾粘过一滴血,但是有多少人的死与他有关,他是清楚的。二十年前那一场杀(*^__^*) 戮,看去似乎是他们为魏忠贤出谋划策占据朝纲,其实魏忠贤一个大字不识的太监,对朝政能有多大兴趣?
可怕的是他们这些心腹爪牙,一旦有了这棵大树遮蔽,贪欲便无所顾忌,说到底是他们利用了魏忠贤吧?
初时还可以用复仇、门户来安慰自己,毕竟东林给了他太多的羞辱,那些自我标榜的“君子”们做起事来,竟是比小人还不留余地。
但在掌控了朝(*^__^*) 政后,对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毒刑折磨,
已非门户之争可以解释。
洪承畴和刚林自冯铨家出去,满洲人喜欢骑马胜于坐轿,洪承畴陪着刚林,也是骑马来去。刚林一出冯家,不必再说汉话,顿觉一身轻松,笑道:“洪大人,我有三件事情不明白,要向你请教。” 
“哦?”
刚林笑道:“第一件,冯铨是你向摄政王引荐的,我原以为他是你挚友,听你却说不过点头交情,” 他竖起一根指头,“这是一不解。”
洪承畴含笑道:“我向摄政王引荐冯铨,原因也有三,一来是因为此人确有才能,二来是因为他是阉党,三是正好用他压制清流。”
刚林点头道:“我知道,他原来是魏忠贤的人。”
洪承畴笑着摇头:“魏忠贤早就死了,阉党东林不过是大家相互攻伐的明目。阉党把不肯附己者皆归为东林,东林看不顺眼的又都骂成阉党,闹了二十多年,谁是谁的人早分不清楚。前明一向是标榜东林而排斥阉党,一大半儿人被罢黜在野,这些人中不乏能臣干吏,若是他们看到我朝重用冯铨,会怎样?”
刚林大笑道:“正见了我朝不计前嫌、求才若渴之心,那些在野的阉党,岂有不来报效的?”
洪承畴笑道:“昔人不惜千金买骏骨,而千里马至,冯铨便是我朝的‘骏骨’。前明阉党以贪贿乱国,清流以空谈误国,独让一方坐大,都与国不利,须让他们互相牵制才好。”
刚林疑惑道:“可是他们再斗起来,不就又成了前明党争的乱局么?”
洪承畴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也,彼时这些人目无君父,争的是权势。此时尽是我天朝降臣,见人先矮三分,上头有摄政王、议政大臣们压着,大权尽归满人,他们还能兴得起风浪?”
刚林笑道:“洪大人为我朝筹划周密,这份心思,我一定转奏摄政王。”他又竖起一根指头笑道:“这第二个疑问,是洪大人举荐冯铨之后,为何还要难为他?您初时向王爷提那封帖子,我还道是您想要,可又觉得奇怪,您在前明是经略大学士,他冯铨不过平头老百姓一个,您想要什么东西,那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儿。今儿见了你们的情形,竟像是压着几世的夙愿似的。”
洪承畴抬头望望铅灰色的天空,拂去身上雪花淡淡道:“大人想听我说说冯铨这个人么?”
刚林道:“洪大人请讲。”
洪承畴道:“冯铨的父亲是前明辽东布政使冯明盛,中进士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入了翰林院做检讨。冯铨出身宦官之家,精书画通音律,虽是北人,却唱得一口好南曲。他又生得美貌,翰林院中的人,对他都有些……”他顿了一顿,道“……爱惜之心。”
刚林嘴角掠过暧昧却又心照不宣的笑容,从洪承畴身上,他已知这“爱惜”二字作何解了。
洪承畴只做不见,继续说下去:“跟他同榜的一个进士,叫缪昌期,为诸生时颇负盛名,且为东林于玉立引荐,自然而然便和杨涟左光斗等人成了挚友。缪昌期已经年过五十了,却是翰林院中对冯铨用心最甚之人。”
刚林忍不住笑道:“哈,东林的君子也玩龙阳么?”
洪承畴微微苦笑道:“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东林君子也是人么。”
刚林满以为洪承畴会说些朝政门户之争,却是从一段龙阳说起,不由大感兴趣,笑道:“后来呢?这对儿成就了没有?”
洪承畴道:“后来到了天启朝,王化贞战败,熊廷弼经略弃了辽东,冯明盛跟着逃回了京师。在前明,将军弃地失城是死罪,冯明盛关在牢里等着问罪,冯铨慌了手脚,便去向缪昌期、杨涟、左光斗等人求救。”
刚林笑道:“这不是天赐姓缪的良机么?救得冯明盛出来,冯铨就是他的了。”
洪承畴摇头道:“缪昌期没有救冯明盛。那个时候我不在京师,只听说,冯铨一连数日在杨涟左光斗等人下朝的路上长跪不起,在翰林院向缪昌期磕头,招来的却只是戏谑侮辱。”
刚林奇道:“这却是为何?”
洪承畴冷冷道:“因为王化贞是首辅叶向高的学生,还是缪昌期的同年,东林想让冯明盛提王化贞背这个黑锅。”
刚林倒抽一口冷气,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这些南蛮子——真是狡猾!”
洪承畴涩然道:“只是东林诸人也没有想到,他们还在图谋营救王化贞时,王化贞为了保全性命,已攀了高枝儿,投奔了魏忠贤。”
刚林已经听得有些糊涂了,摸着脖子不说话,洪承畴道:“冯铨为了救父亲,也投效了魏忠贤。后来魏忠贤利用王化贞杀了熊廷弼,又利用熊廷弼案将东林诸君子一网打尽,这些计策,大多出自冯铨。”
刚林笑道:“要是我,我也要杀了他们。”
洪承畴摇摇头道:“大人不知道,他做得太狠了。杨涟左光斗等人下狱,定的罪名是受熊廷弼贿赂,定罪前要先追赃,这些都是清廉君子,哪里来的万两黄金?锦衣卫中每三日动一次刑,六个人下身都打得腐烂了,尸体抬出诏狱时,手指头从尸体上掉下来,那是早先已经拶断了骨头,只一点皮还连着……后来缪昌期也是如此死法。”
刚林轻轻抽了一口冷气,脸上却还带笑容,道:“洪大人是替这些人抱不平?”
洪承畴轻声道:“我的老师,和杨涟左光斗是同榜进士……”他今日说起来,还是有些茫然,就像他当时在两浙承宣布政左参议任上,亲眼看到缪昌期被锦衣卫锁拿,亦不能相信,那清俊如水,温润如玉的少年,是怎样用他柔荑般的手,如同烹一盏清茶般,酿造出这一桩桩惨案。
刚林一点头:“明白了。”
我终于发现,一直被判为不良信息的,是五(*^__^*) 日两个字,天朝啊,你已经无敌了!
天朝万岁!
我知道自己灌水是犯罪,但舍不得你哦,于是爬上来,可怜我这两天培训上课上得两眼发直。
洪承畴有更深的一层心思没有告诉刚林,他恨冯铨,所以更加要引荐他,还要将冯铨捧得高高,最好是官位在自己之上。洪承畴太明白君臣父子、纲常气节在汉人心中的分量,他跟范文程宁完我这些人不同,那几人在前明并不曾出仕,而他却是受了崇祯与汉家厚恩的。昔日的经略大学士叛国降虏引敌入关,除非满洲人将天下汉人杀尽,否则,他都会如秦桧一般,受汉人千秋万代地口诛笔伐。
这些心思,在初被俘虏绝食待死时都想过,想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迫切,他也吟过正气歌,也端正衣冠南面拜谢皇恩。但他终究是降了,人不到死亡的边缘,绝难知其中滋味。他知道会挨骂,却不愿把自己摆在“罪魁”的位子上,唯一的法子,是找一个比自己更卑劣、官位却更高的人,替他挡住这些唾骂,冯铨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他务必要推出冯铨,他不能让冯铨反得一个遗民的名声,就是遗臭万年,有个人陪着,也好。
洪承畴不愿多说自己的事,问道:“大人要问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刚林道:“为什么冯铨宁可把儿子打得血淋淋的,也不肯拿出快雪时晴帖?其实洪大人说冯铨把一张帖子看做至宝,我就挺糊涂的,那玩意儿满不过一张纸么!见水就湿,遇火就化灰,为什么你们都那样看重?”
洪承畴沉吟一下,冯铨这人最是爱身惜命,照说不会故意得罪豫亲王,但那孩子还未至弱冠之龄,若非冯铨授意,他又如何敢隐匿帖子?他一时还弄不明白,不肯拿出帖子的究竟是冯铨还是冯家二公子,但今日之事给他提了醒,满汉之间礼法差异太远了。汉人的六艺满人不懂,汉人的纲常道统满洲人也不懂,换个皇帝汉人尚能接受,若触及根本,连冯铨这样的小人都有违抗之心,何况天下千万士子,亿万汉民?
洪承畴思忖了片刻,刚林虽然是地道的满人,却是“巴克什”起家,十几年来一直做着皇太极多尔衮父子的汉文翻译,若是满洲有人能稍稍懂得汉人的思想,非他莫属了。不论是为他自己汉人的出身,为大清平定江南开创一统,为汉官能在朝中立身,他都该对刚林说一说。
洪承畴将自己的马和刚林的靠近一些,道:“我大清创制满文,是近几十年的事,其中大人功不可没,将来必将流芳万代,实乃千载不遇的大幸事。”
满洲原先只有满语而无满文,太祖努尔哈赤命额尔德尼及噶盖以蒙古字制十二字头,合满洲语创制满文,颁行国中,满文传布自此始。到了太宗皇太极时,达海等人又对蒙古字的十二字头,加以圈点,以立同形异言之区别,满文才较为完善。
刚林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洪大人过誉了,觉尔察达海大人乃我朝英才,流芳百世的该是他,我不过沾他的光罢了。”
洪承畴点头道:“是,觉尔察达海大人,便似是汉人的伏羲与仓颉。”
刚林一怔道:“伏羲是皇帝,仓颉是什么人?”
洪承畴心下一笑,神色却不变,道:“伏羲观察天象,又取法于地,将天地万物概括为八卦,这便是汉字的发蒙。仓颉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鸟的足迹和龟背的花纹,创制了文字。造字之法有六,象形、指事、会意、谐声、假借、转注、谐声,始于象形,滋生于指事,扩展于会意,完备于谐声。这四种造字法犹有不足,于是借同音字来表示,声调不合,又用专注法加以推演。这就是六书的本末,在西周时以六艺教皇子,第五为‘书’,又有大学,以诗书礼乐教士子。周朝首创大篆;秦朝李斯创小篆,比大篆减省;王次仲又做八分书,比小篆减省;程邈作隶书,与今日楷书相通;汉蔡邕作飞白,用于宫阙题字;楷书是隶书的简便写法,行书又为楷书的放纵,草书又是行书的减省。有了这诸多字体,于是便有了书写之法。”
刚林不以为然道:“这就是汉人的多事了,文字不过是为了记录语言。我朝创制满文,只因我朝原先皆用蒙古字作往来的书信簿记,不习蒙古字便看不懂,太祖以为甚为不便,才有了额尔德尼、噶盖等人创制满文。汉人有了大篆,为何还要作小篆?若纯为了减省,减省到草书便好,从前的什么隶书八分皆可丢弃了,为何还要一字多体呢?”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春秋时有个管仲,他曾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汉字的创始自象形而来,故天地万物之变动,可喜可愕,皆可寓于书。如同歌言志、诗三百思无邪一般,人心中有悲喜之情,可以舞之蹈之,歌之咏之,可托于琴瑟鸣之,亦可寄于柔翰描画之。而书写汉字的笔,又最柔软,点画之中有粗细、浓淡、强弱种种不同,便可曲尽物象。由笔蘸墨,由指执笔,由腕运指,起倒使转不停,其中微妙变化万千,才能显出圆活妍润的神采来,非亲运笔者,难以体会。一管柔毫就可以把人的性情千差万别地描画点线之中,这书就不再是书,而是如,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是如其人。”
他说了一大段,见刚林虽不接话,却若有所思,得了鼓励,继续道:“方才说的是‘书’,再说这个‘法’字。尚书曰:‘统承先王,修其礼物’,孟子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自有文字以来,汉人的礼法关键处在于代代相传的教化。儒家奉孔孟为圣,书家奉钟王为圣,张怀瓘曰:‘夫道之将兴,自然玄应,前圣后圣,合矩同规,虽千万年,至理斯会’,前圣后圣,便是书法名家楷模的先后次第接续,合矩同规,便是名家风范的连续一贯,即使风格不断变化,但也万变不离其宗。王羲之的字,如同释迦牟尼的三藏,道家的道德五千言,儒家的四书,皆是以法示天下人,千百世不易。汉人尊崇这些‘法’已经几千年,看似每一朝各有变化,其实总有些不变的东西,好比行礼中的揖让拜跽,服饰中冠带右衽。就是咱们今日去冯铨家看的园子,曲曲折折好似巧夺天工,江南数千座园林,无一雷同,其实水山花木,亭台池榭却各自有法度,将‘道’、‘德’、‘仁’,‘艺’以深情调和,才能有‘中和’之美。先谙熟于礼法,方能视礼法于无物,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他说到后边,若隐若现带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意思,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黏黏的汗水来。
刚林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微笑,但眼睛已熠熠放出光来,他催着马小跑两步,又忽然勒住缰绳,笑道:“洪大人,我听懂了。虽然你说得那许多‘书法’我不明白,但你话外的意思,我懂了。什么中和,什么圣贤,那是你们汉人的想法,王羲之一支笔就算入了化境,到了战场上,能杀敌还是能救命?何况秦始皇统一六国,还不是将六国的礼法文字、服饰冠带一笔抹杀?天下人写小篆不也写得顺顺溜溜的?我知道重来一次需要些时日,但秦始皇能做到的,我大清也能做到。”他嘴角抿起一个得意又桀骜的笑,道:“——汉人,就是背的包袱太重了。”
洪承畴心中一掠而过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个字,他缓缓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吐出,他怕被刚林听见误会成叹息——他不能再往下说了。
——以上全是废话
我错了,红梅果然认真,那个是“转注”,罚我关禁闭,好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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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8 14:29:19  更:2021-09-08 18: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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