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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宝莲灯同人[第4页] |
作者:雪雁冰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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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你休想不声不响杀了我等!玉石俱焚而已,便教你等与整州之人,为我们陪葬!”话音落下,此起彼伏的狂笑声戛然而止,随军而来天罡星宿已然将水底大小妖魔罪仙斩杀,击散魂魄,只余那冷彻人心的凄厉狂笑回荡在已经染为赤色的水中。 李靖被眼前景象吓得一呆,心境如堕冰窟,冷汗自额头滴落在云上,眼见玲珑塔所设的结界支撑不住,哪吒回过神来,断然道:“二十八宿听令!速同天王护住洲内黎民,我去回禀陛下,加派天兵降魔!” 言罢收了枪,足下幻出风火轮,向天庭疾行而去。 斜刺里一个巨怪扑向天宇,亢奋无比,嘶吼着口吐雷火轰击,冲破了围攻,张开纯黑的双翼飞上乌云,尖利的爪牙直对着李靖刺去。 李靖凝神拈诀操纵,催动宝塔,无暇顾及,眼见巨怪疾驰如电,就要将李靖一条手臂截取,昏黑的烟尘里忽地窜入一颗夹带火星的金丸,破空直击巨怪咽喉,电光火石之间,金丸已洞穿巨怪的身体,一蓬血雨飞溅在烟雾里,巨怪惨叫着炸裂成万点沸星。 李靖惊觉,侧头见云雾尽处,沉香已放下手中金弓,长舒一口气道:“多谢小友相救。” 初发兵时,他二人本是相互猜忌,如今遭到预料之外的变故,反催生几许袍泽之义,李靖忽然改口称一个晚辈为小友,欣赏赞许之情已甚。 “李天王不必客气,天王护佑众生,沉香自当给天王护法。”沉香口中说着话,犹不忘记向天庭方向遥望。 有道是名山伏虎,青崖居鹤,梅山上的老松怪石忽然浴了灵气,也显出几分绝巘脱俗的风采。 灵气来自天上,羽氅仙官亲临梅山,按落云头捧旨读道:“北俱芦洲上古封印被毁,凶兽作恶,今特调二郎真君同梅山兄弟,率八万天兵前往协助李天王诛杀妖邪,匡扶天道!” 杨戬效当日黄帝自命云师,将万数精锐分做“玄云”、“彤云”、“金云”、“紫云”、“雪云”、“碧云”六部兵将,由梅山六圣各自统领,自架鹰牵犬,率浩荡数万神兵,布下网罗,纵天风越过大洋,阵云密布向北俱芦洲而去。 |
佛光普盛之处,天花飞散,连光尘星沙都似凝住。青芒接霞瑞,一寸寸搭就了一方巨大的虹台,台身光波盈透,光华的中心,便是西天最为盛大的盂兰胜会。 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等,俱静听佛法,概同稽首。雷音高塔之外,更有一丹墀锁玉的云台,端坐着诸多道门尊主,只是独独上首之位空缺无仙。 如来讲佛已毕,即下莲台向东方迎去,弥勒同燃灯相随左右,才出塔外,便见东方天宇光芒大烁,紫云如浪,雾霭氤氲之处,一银须道骨之慈圣仙者驭云而落,淡笑礼道:“劳诸圣相侯!” 诸佛稽首还礼,将老君迎上高台,奉茶摆果,焚香扫尘。 “至今数万载,天命广布慈恩,昭明大理,惜三界之间,万物繁杂生变,恶业交紊,至于苦海无边,难消凶衅 。”如来慧目远望,忽道:“昔旃檀功德佛取传大法,如何未曾传往北俱芦洲?” 观音道:“弟子曾与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前去传法普度,观北俱芦洲有上古道法佑持,便将经文施法广布周内,期一时机而动。” 如来颔首:“如今凡尘沦堕地狱之灾,自该渡化,汝等以为,遍此灵山之内,何者最当此任?” 燃灯略一捻算,合掌道:“我佛勿虑,观此一劫,原是灾星作难,才教兆数凡人受邪作恶,只消诛灭元凶,渡化恶灵,怨业即散。” 如来道:“燃灯古佛愿往?” 燃灯道:“普阅周天,西方由我佛佑持,幽冥则有地藏王菩萨超度,凡间四大部洲,已有半数由我顾鉴听察,今次倒不如由一入世尊者庇佑北俱芦洲,传立无边佛法,远扬大道是好。” 如来笑道:“如此,便劳弥勒佛祖了。” 佛门中皆知弥勒佛祖慈颜爱世,甚喜云游,少涉纷争,颇有入世尊者之宏望,听闻佛旨,诸佛便都稽首称是以对。 弥勒领旨腾云,众弟子相随同飞,另率五百罗汉,三千揭谛神,布善法宝,径出山门。 太上老君离座拱手道:“老道素与燃灯古佛交好,深知古佛抵御永久劫,教化众生之不易,佛道同源而不同宗,也应广布慈悯,老道今日便与佛门尊者同往。” 诸神合十礼拜:“老君慈悲。” 阵云密合,转瞬之间,潮水般压来了数万天兵,神鹰神犬厉绝的怒吼撕破天宇,刃光激射之下,挥破了云雾,显出下方的苍莽河山。 杨戬目光扫过,冷笑道:“眼下这些不过是些嗜血野兽。” 三尖枪蓦地一震,腾空飞起,直斫入地,强横的法力瞬间击出,贯入神兵之中,顿将大地掀裂,一座孤峰被震开了大口,巨大的轰鸣声中,如雨乱石将山后藏躲的数条巨蟒砸为粉齑。 顿时大河亦为之动摇,死去凶兽的血与河中的血水一并飙射而出,不偏不倚地泼洒向猛兽集聚的东面,血水遇到玲珑塔的结界,便被弹回,尽数洒落在妖物之上。 妖兽浴血之后,惊怒交加,不再盯着结界里捉不到的凡人,而是杀气腾腾地嘶吼着对上了杨戬的兵马。 数万猩红的眼睛透出无匹的凶戾,瞬时天地为之一凝。 杨戬不怒而威的语声传荡四野:“着玄、雪二部诛洲内类虎类狮之兽,着彤、金二部诛洲内类鸟之兽,逆天鹰、哮天犬,同我率紫、碧二部诛杀余下妖物!” 仔细分辨倒也不难发觉,这些怪物虽多,却也因习性各异,各自成群,并未混作一团。 杨戬同梅山兄弟常常游猎,此刻将妖物比做凡畜,分头攻杀,其麾下天兵擂鼓鸣雷,杀声大震,攻入妖群之中,其势若利剑冲毁沙堆,显是同领兵的杨戬一样,将这威力颇大的巨兽视作待毙之猎物,这等军威,甚属罕见。 敖春早听闻杨戬昔日封神之时的智勇,今日见到此等军威,不禁更是赞叹。此等披靡锐旅,军心之奋扬慷慨,阵计之森严巧绝,无千年之磨砺是绝对训练不出的。 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宫太子,带着周身的伤痛疲惫,呆呆地凝望着云中激战的杨戬,顿时心生敬慕。没有一个男儿不慕英豪,更何况那是一个真正横睨三界的战神。 在天兵全力拼杀之下,终于将洲内万数妖兽除尽,领兵的梅山兄弟各自长舒一口气,立在杨戬身畔的一鹰一犬却毫无放松之意,浑身绷紧,目光凶狠,仿若下一刻便要如飞箭般窜出。 杨戬随意将神兵负在身后,目光微带冷哂,沉声道:“诸将万勿掉以轻心,方才所诛不过是杀昏了头的无脑妖兽,倘若这就是封印之下的全部妖物,它们当初根本不值得天庭费劲心力去封印。” 沉香闻言一惊,降云落在地面,急道:“您是说,那些更有神通的妖物早已躲藏于此,正在伺机出动?” 杨戬瞥向身畔的一鹰一犬,淡然道:“看样子,似乎藏得并不深,连气息都可以被察觉。” 沉香顿觉脊背发凉,问道:“一共有多少?” 哮天犬浑没了平日插科打诨的不正经样子,化回人形正色道:“不下三千。” 杨戬沉吟片刻,立即命令道:“众将听令,速将此地民众互送至天地之间保护起来!” 李靖闻言撤了法力,跌倒在云上,所耗法力过甚,以致面色苍白,周身也已被汗水湿透。 沉香凝重的目光忽地晃现一丝惊喜,朝向杨戬道:“这里未必只有妖气!” |
杨戬抬手抚在哮天犬头上,瞥了一眼爱犬忽然泛出喜色的面容,微笑地接口道:“还有猴子的骚气。” 他话音未落,昏黑烟尘里四下窜起千里赤光,黄焰光尽处,彩火迸落云霄,化作祥云朵朵,莲台相映,却是诸多佛门尊者现了真身。 只有悬立半空的斗战胜佛没有坐莲,独自踏着云,横提金棒,身后跟随了千万个手执兵刃的猴儿,虽然个个身形弱小,但也都披胄穿甲,排成战阵。 老君落云在天兵驻扎之处,便施法护佑起云间的兆数黎民,李靖侧身朝老君行了礼,脑中闪过几分思索,退在一旁假作谈论方略,暗中向部下问及古神居所封印之事。 几个神将使尽解数,都没使那封印变动半分,他们不知李靖正是要这结果,还当自己无能办砸了差事,各自懊悔起来。李靖心下了然,心中也算有了底,不耐此刻和部下多做解释,只作势吩咐了几句,便回到前端观战。 敖春看得奇怪,向一旁的哪吒问道:“东来佛祖在此?我为何没看到?” 哪吒闻言疑惑地向佛光处望了望,这才发觉众佛是在施法,只是佛门之法,他看不大明白,只回道:“我只知道他们在作法逼出藏在暗处的上古妖魔,佛祖想必就在此阵之心,我眼力有限,不及杨二哥和圣佛,看不出他老人家的位置来。” 妖氛愈加浓烈,转眼间竟几欲将佛光吞灭,众佛闭目作法,岿然不动,杨戬泰然遥望那冲天妖气,同梅山兄弟设法稳定军心。 妖氛终渐渐凝为实质,化作数千古兽。这些古兽之状貌与凡兽大异,有的大如山河,面貌狰狞,有的则模样乖顺,华美精致。不同于之前天兵追杀的那些凶兽的嗜杀成性,他们仿若早已各有灵元,除外形已无半分兽性。 杨戬开了神目,目光随之锁住了正中央那个法力最为深厚的一只小兽,它的样子小如幼猫,其法力竟可抵周边数千古兽的法力之和。 神目的光华忽地大亮,光尽处,那小兽的皮下筋骨毕现,骨骼血肉之间,隐透出一缕金魂在心房处飘动,不住消弥着它身内的煞气。 “好一个弥勒佛祖。”杨戬心下暗佩:“竟舍去肉身以魂度厄。” 闭了神目,他又转眼望向孙悟空,不由了然:“这猴子从来做不到肃立如此之久,想必弥勒佛祖的金身就在他处保存。” 孙悟空察觉到了杨戬的目光,迎着回望过去,目光里竟有着莫名的紧张。两道目光一触,杨戬便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众魔之中,心魔犹难对付。他害怕他敬重的佛祖难以胜过眼前如此强大的上古神兽,他空有本领,却只得一旁等待。 这样的等待当真比什么都难熬,急火几乎要冲出胸腔,孙悟空勉力握紧金棒,暗自定心,却也忍不住落下汗来。 天地传荡的佛号忽然停止,众佛睁开眼睛,满天祥光霎时暗了一半。就在这时,那被众古兽视作首领的小兽殷红似血的眼睛闪出一道淡金光辉,透出平和的神采。 孙悟空为之大喜,腾了云窜入古兽群中,将口中一枚金珠样的东西打入了小兽天灵,小兽晃动几下,轻飘飘地飞浮而起,身子鼓胀发软,一时金光四溢,千万丝光线穿透它的皮肤落在地面,凝结而化作一位敞袖芒鞋的笑面和尚。 众兽这才察觉它们的首领已变了一副神气,不禁恼怒,方寸大乱,没了气定神闲地对峙天兵的耐心,也放弃了一早的方略,变成了失控的散沙,各施神通攻向了四方神兵。 杨戬拿准了时机,着六部兵将张了网罗,全力向众兽围攻而去。李靖麾下精锐亦由哪吒带领一同对敌杀去。东海神龙跃至天宇,率数万水军盘旋布阵,筑下森严壁垒。 烽烟灰雾里,刀火势冲霄汉,顿使千浪同啸,万嶂齐黯,遍洲莽苍世界尽飙出滚滚红雾。 孙悟空召率众猴围护在弥勒佛祖身周,将攻来的古兽全力击退。 “有劳悟空,”弥勒缓缓弯下腰,笑着将那已无半分杀气的小兽抱入怀中,抚摸着它的绒毛笑道:“孽由心生,终从心除。” |
天将与神兽恶战不休,神力激射飞迸之下,竟至断峰倒海。天马跃在残云之间嘶啸,罡风卷过,旌旗尽碎,漫洲尽是一片风雷阵图,血染江山。 随孙悟空来此的猴兵以四周乱石为基,铸了百里迷宫,因着群龙吐出的怪雾漫在天宇,遮人眼目,此刻便恰好得以将百十妖兽暂困在乱石中。 凡石铸阵,自然只能困住那些古兽一个愣神的功夫。 可这已足够。 孙悟空飞身而起,腾落在半空,将金棒纵长了百丈,一力挥起,便同金竿打果一般,将巨石阵击向远处正四下吐火的巨兽。 巨兽性若饕餮,逢刀吐火以敌,遇天兵和古兽便皆追赶吞食,此刻见一巨石飞来,间杂了数百小兽,也不躲闪,张口便吞。 小兽冲毁了迷宫石阵,数百道法力同时外激,巨兽嘶吼着身躯暴涨,瞬间炸裂为万点火星轰然坠地,将未及逃出的小兽也一同烧死大半。 能烧死古兽的自然不是凡火。 敖春引东海海水泼落,却不见半分效用,正焦急时,烈火里忽地响起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吼,竟似是个小孩子发出的。 那水底的罪仙虽然已被天将除尽,但终究还是留了一个他们的后人逃脱了追杀,藏了起来,可惜战局瞬息万变,他此刻竟又被火所伤。 吼声来自一处被火燃及的洞窟,众人都被这毛骨悚然的吼声吓得一呆,却无人去救。 几位法力高深的神仙正陷在战局里脱不得身,云上的神仙在这漫天厮杀声里也听不到这一声呼救,余下的即便是天兵,但他们又如何肯冒大险去救一个敌人之后? “稚子无辜!”这四字话音未落,发声之人已如豹子一般极速奔入了火场中,那身影转瞬便被火舌吞没,连影子都不复留迹。 “沉香!”敖春大惊之下落在地面,也几欲冲入火场,被几个龙族兄弟生生拦住。 一个淡金色的光圈自天空落下,涟漪般荡散泛开,化作一个纹符繁古的巨大钢环。 “收!”法诀接连打出,老君运指驱动法宝,灵光打着旋覆落在金刚琢上,登时天际光芒大烁,淡雾里飘起茫茫星海,三昧真火尽数被吸入琢内,那星海如雨落下,也将地面赤热的岩石冷却了下来。 便在火息烟止之时,沉香也自火中飞速窜了出来。他身上原本裹了一件避火的玄袍,此刻却已将之大半用来遮护怀中昏迷的幼童,而自己身上被烧得狼狈不堪,就连眉毛也被燎没了。 但此刻却无人笑他狼狈,更无人不佩服他。敢冒死冲入火中救一个敌人,他这样的人,实在有胆魄,实在有种。 金刚琢吸走了火气,便缓缓地缩小向老君飞去。李靖此刻杀在战局里,正施了法宝去镇压古兽,他一个欺身躲过了古兽的追击,便捻诀欲迎头还击。他手里捻着诀极速后退,目光却忽然睨向老君,掐准这一时机,在金刚琢尚留在半空之际,着意使宝塔飞出去时偏了偏,塔身便正好撞上了金刚琢。 两件法宝轻轻一撞,便皆偏离了原本的轨迹,金刚琢飞向了一边,直直撞在了层云堆叠的一道巨大封印上。 那原本极难撼动的古神封印,就在接触到金刚琢的瞬间,竟闪出了乳白色的符文,那一层层密布繁复的法咒,透着五彩的光泽飘浮跳动,一现即隐。 金刚琢化作流光飞入老君袖中,老君慈和的面容隐显一分恼怒,朝故作慌张赔罪不已的李靖淡淡道:“天王当心。” 李靖拱手称了谢,敛起眼底的一丝喜色,收了法宝,率军同已然战毕的杨戬一部汇合,整点了一番,便一同腾云回到半空驻扎之地。 弥勒等佛纷纷礼了别老君等,便举云向灵山飞去。老君望向云间伤亡大半的天兵和惊魂未定的凡人,叹息道:“也罢,临此大劫,老道便亲自为你等收拾一下这残局吧。” 他自大袖中取出一个茶盏,微笑道:“佛门盂兰会赠我此茶,便借之一用吧。” 言罢捻起盏盖,向茶汤中轻吐一口气,碧绿的仙茗便自盏中急旋不止,老君随即扬手将茶水自云间泼落,一盏小小的茶水竟倾之如海,落在已如地狱般可怖的北俱芦洲境内。 水接尘土,落地生根,茶汤化作道道灵湖,茶叶变为片片绿洲,那狰狞乱石长出了松篁仙葩,焦黑土地亦翻作了赤色沃土,佳山秀水之间,大地灵根重生,瑞气照耀四野,那飘摇不止的茶烟,渐渐凝聚,化作鹰翔鱼跃,万物协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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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施了法将云间的兆数凡人安置在新造的北俱芦洲内,众人落了地,概同跪谢,哭泣颂谢之声震动天宇。一众天兵才经浴血搏杀闯出生路,俱有隔世之感,此刻终于得见苍生脱离苦海,即便他们早已练成了铁血之性,犹不禁为之动容。 敖春急于为龙族兄弟医伤,仅由哪吒代为覆命便匆匆告别。此战后天兵元气大伤,玉帝为嘉士气,下令三日后广赐恩泽,大宴庆之。 逢此大胜,一行天神无不奋扬喜悦,慷慨昂首,沉香行在众人之后,却是步履虚浮,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杨戬自瑶池覆了命出来,见到沉香痛苦难耐地躲在后面,便知他是好面子不肯示弱才强忍着不适,只好赶快避退左右,独自去查看他的情况。 沉香的面色十分苍白,身体更是不住颤抖,杨戬伸手扶住了他,才发觉他周身触手冰凉,心神顿时为之一乱,惊道:“你中了毒?” 沉香眼中的迷离痛苦,分明显示着此毒的厉害,杨戬心中一悸,不及犹疑,指出如电,封了沉香的要穴,将他抱入怀中。 沉香微睁着双眼,用手死死扣住杨戬的手臂,痛苦地喃喃道:“舅舅,我疼……” 沉香一向很是要强,杨戬从未见他如此在人前呻吟过,想必这痛苦实在非同小可,抬手欲立刻施法令沉香睡去,法力凝在指尖又生生顿住。 他对此毒知之甚少,终究不敢贸然抽离沉香的意识,只好赶快抱着沉香回神殿去,小心地将他放在塌上。只不过躺下时轻微颠簸了几下,便激得沉香又一阵地抽搐,偏过头吐出一口黑血。 杨戬坐在塌边,催动真气护持住沉香的经脉,便将手抵在他的要穴上,缓缓渡入了一丝法力,银芒疾行如水,循经走络,替他修补复原。 杨戬将神识引入沉香体内,每到一处关口,神识依着法力的效用驱散毒气,那毒被慢慢释放出来,散在空中,似一团黑色的雾气。那道灵力依着杨戬法力的带动,继续自经络中游走,修复着沉香被毒物浸损的元神。 不知过去多久,沉香的气色才略有好转,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红润,杨戬心下松了口气,忽听见门口急切的脚步声,转头望去,却是那被沉香救回的孩童醒转过来,跑进来欲找沉香。 他的衣服早已烧得破破烂烂,身上更是伤痕满布,他一眼瞧见了沉香,便一瘸一拐地奔进来,脱口问道:“他的毒解了?” 杨戬放下为沉香探脉的手,问道:“你早知道他中了毒?” 那小孩疼得支持不住,索性跪坐在地上,不住泣道:“我害怕被天兵发现,就在藏身的洞穴四周布了许多机关,大火一来我失了方寸,反而被困在里头……”他流着泪望向沉香,又道:“他……他为了救我,明知有毒竟还是闯进去了!他若因此死了……我……我……” 杨戬将跪坐在地的小孩扶起,随手帮他止了血,安慰道:“他已没事了。” 那小孩道了谢,脱开他的手,踉跄地凑到塌前巴巴地望着沉香,伸出小小的手紧紧握住沉香垂在塌边的手腕,蹙起眉头,抿着嘴一声不吭。 沉香缓缓醒转过来,望见两人守在塌旁看着他,顿觉好笑,朝那小孩打趣道:“你这样子倒像在追悼了。” 那小孩破涕为笑,忙道:“哥哥你不会死的,从今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我……” 沉香笑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那小孩斩钉截铁地答道:“自然可以!” 沉香笑道:“快走,走得远远的。” 那小孩一怔,呐呐道:“你要我走?” 沉香看着他,目光无比坚定,正色道:“利用并害死你父母族人的人,早晚要伏诛,你定要活到那时候,亲眼见他们偿命。可是现在你若是被天廷的人发现,就会遭到追杀,所以你只有赶快走,才能保住自己。” 那小孩死死咬住下唇,想了一想,却是跪下来朝他一拜道:“我虽然走了,但是我不会忘记救命之恩,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赴汤蹈火地去帮你!”他自顾地说完这一番话,不等沉香开口,便果决地转身奔出殿外,头也未回地离开了。 沉香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半晌,望着天花板发怔道:“我到底没能替您找到什么罪证。” 杨戬笑着抬手在他额头轻敲一记:“现在还想这个做什么?” 沉香望见杨戬颇为淡然沉着的神色,知道他已心有定数,便也不再多虑,索性悠闲地闭上双眼,抬手欲去拭头顶的薄汗,手一碰上额头,那异常的触感让他一怔,他呆了呆,猛地睁开眼睛惊呼道:“我的眉毛呢?” 杨戬忍着笑道:“烧光了。” “烧……烧光了?”沉香腾地坐起来,忙拉着杨戬问道:“这怎么办?” 沉香见杨戬只顾憋着笑不回答他,顿时懊恼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他正懊恼间,小玉已快步跑进来,手中捧了数卷书秩,笑着朝杨戬道:“舅舅,这回您可要好好谢我,我费尽力气才找到这些。” 杨戬接过她手里的书卷,搁在案上,拉她坐在塌前,微笑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小玉靠在他肩头乖巧地笑道:“只要能帮上舅舅就好。” 沉香原本侧身卧着,不敢朝向小玉,此刻听得糊涂,忍不住插嘴问道:“那是什么?” |
杨戬道:“财部神位分做一主二从,是以千百年来,财神都有三位,其中武财神关羽,便司掌着各神司的清簿,这些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小玉接口道:“你们都去打仗了,我想给舅舅分忧,只有去查那些乱七八糟的账目。这些,是武财神留存的账簿里极为不寻常的一部分。” 沉香没有接言。他自然知道那是怎样的不寻常。神仙贪敛纳贿虽已是天廷里既定的陋规,但神司账簿上终究还是要做一番样子瞒天过海。但凡有大量的香火、丹元、功德、仙寿等物移拨调动,必然会在武财神处走账,所以也只有武财神一部的仙官明了那许多那暗帐。没有抓到人证,杨戬便自然要从账目上查起,才有办法撕开那道陋规织出的大网。 财部的许多仙官,不久前就已被逆天鹰关押审问,加之嫦娥秘密送与杨戬的暗帐已透露了不少罪证,这几日真君神殿的仙官手段用尽,也问出了不少东西。 沉香把头埋在曲叠的手臂间,闷闷地不再吭声,小玉一路行来听了不少天兵天将的传闻,兴冲冲地拉着杨戬问起他们在战场上的经历,杨戬由着她絮絮地问询,捡着些她感兴趣的与她说着,瞥见沉香正准备把脑袋藏在枕头底下,有意打趣道:“分别了许久,好不容易相见,怎么不和小玉说话?” 沉香正缓缓挪动的身子忽然一僵,便听见小玉接口道:“就是,沉香,亏我一直担心你来着。”她伸手去拉沉香的手臂,不住地往外拽,沉香拗不过他,到底苦着脸把头从枕头底下伸出来,用手遮住眉毛所在的地方,对小玉道:“我现在很丑……” “诶呀,”小玉笑道:“你说什么呢?”她伸手拉开沉香的手,看到沉香的样子,顿时一怔,噗嗤一笑:“你……你怎么会……” 沉香轻叹道:“现在就算想用法力变出眉毛来,也总要有个形状啊……” 小玉笑道:“没事,我给你画!” 杨戬起身欲出去看望一下将士,被沉香拉住手掌问道:“是不是去看望您麾下的将士?” 杨戬微笑道:“不错。” 沉香掀开被子,忙要下地:“我也要去。” “行了,”杨戬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一身焦味,脏兮兮的,衣服也是破的,还不快去洗干净。” 沉香赌气地朝杨戬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还没收起的时候,杨戬忽又站定,回头看他,他顿时周身一僵,鬼脸便也一下子凝住。 杨戬无心计较他这喜欢赌气的小孩脾气,淡淡道:“你先去沐浴更衣,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看望受伤的将士。”说罢想到什么似的,眼底含了笑意,又道:“没有眉毛已经不好看了,就不要再扮鬼脸了。” |
玉帝独坐在瑶池内赏莲,异乎寻常地将近前侍奉的仙婢值官都打发了出去,只留有平素最得宠信的雪髯仙官同他论试新酒。 他既沉醉于酒香里,又仿佛觉得欠了些兴致。饮酒不是目的,他在此饮酒,只不过是在等一个足够精明的臣子来见他。酒香并不足以令他沉醉,他真正喜欢的是乾纲独断的君王气宇,他沉醉于能够箝制众仙的英明智慧。 不出意料,莲池氤氲的雾气里,缓缓走近了李靖恭顺庄重的身影。他仔细地整理冠服,才向玉帝行礼一拜:“陛下,臣有要事需禀。” 玉帝挥手令仙官携琼浆退下,端坐于御座前,正色道:“讲。” 李靖早已打好腹稿,恭声道:“臣近日察觉,朝中除仙僚习气掣肘朝纲之外,另有忧患,臣伏蒙圣眷,不敢忘德,思虑再三,不敢不立刻上禀,打扰了陛下清趣,望乞恕罪。” 玉帝微笑道:“爱卿为朕分忧,何罪之有?” 李靖道:“臣察觉北俱芦洲古神居所之封印与老君道法符文具有颇多相合之处。是以臣怀疑老君私下与古神另有秘密往来。倘若此事当真,则陛下不可不加以防范。” 玉帝的笑意里显出满意之色,截了话头道:“朕记得爱卿素来不喜参与党争,每每以无党清流自居,而今怎会在此事上留意?” 李靖毫不避忌地袒露心迹道:“而今天廷势分两极,乃众仙之所共见,臣愿以一己之力协助陛下,令道祖不得侵犯中枢之无上权威!” 玉帝笑道:“你的忠心,朕知道了,只是你为朕分忧的同时,更要令你司的众天罡神将与你同心戮力才是。”他看向李靖道:“新天条之推行,只差最终的关键一步,可是这一步,朕与司法天神却难以迈过去,你需得助上一臂之力。” 新天条乃主宰三界之法度,不同于凡间法典,欲推行之,不仅需要天庭革新修弊以支持,还需要莫大的功德灵力作为支撑,只有以神仙灵气消弥恶业阻碍,新天条才能屹立于三界而不倒。 李靖早已算好玉帝的心意。这么多的功德神力,即便是三界之主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拿得出来,非得靠众多仙家数千年积攒修持方可获得。这也就是玉帝从前一直未肯修改天条的原因。他在等一个时机。待司法天神替他扫除了诸多障碍,待万事俱备,中枢与老君势成水火之时,这一阵吹荡天廷的政治风潮便可替他促成一个新的局势,代他收拢起这样巨大的神力,来完成他的计划。 李靖心知,他与太白金星此刻已经卷入了这场风潮。他与太白金星各掌大权,手下的神将星宿统管诸多要务,这些年来,众星宿天罡以公谋私,贪敛了不知多少功德丹元,而今终于到了玉帝要清算的时候!玉帝算准,他和太白金星若想保住手中权柄,就必然要回护犯有贪墨之行的部下,更不得不由着杨戬逼他们吐出这些年的贪墨之物来推行新天条。而一旦他们顺应了玉帝的谋划,便只能与老君为敌,替玉帝去斗一斗这位道祖。 玉帝此计,一举数得。这样的局势是玉帝一手推就,他们只能顺从,只能承受。而这位玉皇大帝,他的野心,他的胆略,注定了他是一位足以统治三界的明主。对于臣子来讲,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这道理李靖一向很懂,所以他立即回道:“臣绝不容许有不忠之神在臣麾下,倘若来日可为陛下促成大业,臣等势必倾尽全力,清查贪墨,纠除叛逆!” 玉帝赞赏地点点头,笑道:“朕没有错看你,”他转个念头,忽又问道:“朕有多久没有召开天筵了?” 李靖恭声道:“近千年了。” 玉帝叹道:“此番北俱芦洲历经大劫,朕该代天廷大举诰敕,昭明德穆,为三界平息不安才是。”他负袖道:“司法天神公务繁重,便劳爱卿与太白金星主持此次天筵吧。” 待李靖领旨退下,玉帝复召来方才与他论酒的仙官,问道:“你去看过杨戬了吗?他是否独自离了天廷往下界去了?” 那仙官满面惊奇,讶然于玉帝的精准猜算,笑道:“圣明无过陛下,正是!” “好,”玉帝笑道:“朕的这几柄剑终于露出锋芒来了,只看他们能不能所向披靡了。” 杨戬换了平素的玄服,独自来了凡间一处佳山秀水的宝地。此处宫室素雅,仙卉脱俗,正是香火终年鼎盛的关帝阁。 阁前弥望着一片璀璨烟霞,那是此间主人最爱惜的桃林。杨戬知道,这片桃林如同那人心中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如同那人忠勇一生的义薄云天。 一抹碧色自仙阁的袅袅仙雾中走出,向杨戬拱手一礼,关羽那道如云的美髯随之动了动:“真君请进。” 杨戬回礼,同关羽道:“杨戬欲与武财神所说之事光明磊落,此处再没有比这浴满阳光的桃林更合适说话的地方。” 关羽有些惊讶,没有立刻回应,只略带好奇地看着杨戬。除了必要的公务,他与这位二郎真君甚少来往,此刻不过才见了一面,却已令他将从前听来的各种传说一一否定了去。 杨戬既没有狠戾凉薄的凶神之相,也没有贪慕权位的小人之态,只是颇显清傲罢了。 杨戬笑道:“怎么?杨戬不配?” 关羽也笑:“如何不配,真君之气宇,当得英雄二字。”他挥手幻出一方石案,请杨戬坐在桃林之中,令值官备馔温酒,以尽宾主之谊。 |
杨戬也不多言,开门见山道:“我此来只为天廷暗帐一事。”他取出一叠厚厚的卷牍,向关羽道:“这是您所统财部之中交出的暗帐,您手下的灵官早已对此深恶痛绝,更坚称您未曾在贪墨之物中取用一毫一厘。” 天廷政局颓烂已久,大势之所迫,财部灵官也不得不替诸天神仙暗中贪墨之事遮掩走账。关羽傲骨铮铮,立身清正,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不取一毫一厘。 杨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身道:“他们早已将您当做兄长看待,为回护您的清正之名,甘愿瞒着您为罪仙走账,以此两全。” 关羽在听闻“兄长”二字时轻颤一下,随即默然叹息。 这一声叹息,既是为这些忠心爱戴他的部下所发,亦是为自己所发。他本是顶天立地的人,本不该受任何人胁迫而做违心之事,更不该让这些敬他的后辈苦心保全他的名声。 可是他不得不如此。 这一声“兄长”戳进他心中,唤起了千载前他在人间的回忆。他受封武财神,自可以替三弟翼德谋得好来世,以全兄弟之情。可是,大哥呢?他不能做到。只因刘备乃是帝王之身,按天庭之规,建号之帝王既终,永无进仙之冀,坐伐积酷害生死多故,即便为仙,却也是鬼仙。大哥是为他而死,他如今终于有机会回报大哥,却不得不因此向天廷位高权重的神仙妥协。从前他可以高昂慷慨地以命来报答大哥,但他们如今成了仙,即便他死,大哥也逃不脱政敌于地府的纠缠。 为之奈何? 败走麦城时的英雄末路之感,今又见矣。 杨戬知他此刻心中所想,默然半晌,却忽然开口道:“你的刀呢?” 关羽一怔,回道:“未曾离身。” 杨戬道:“它还是当年的刀,可是,你还是当年的使刀之人么?”他话音未落,三尖枪如电摄出,直向一株桃树斩去。关羽赫然而怒,幻出青龙偃月刀一击架住枪势,喝道:“你要做什么?” 杨戬冷然道:“既入绝地,如何还要留这些许温存?它只会令你愈发软弱,不如砍去!” 关羽握着刀柄的手掌蓦地收紧,恨声道:“若我与天神相斗,魂飞魄散固不足惜,我大哥岂非要受永世报复!” 杨戬收枪点地,回道:“你怎知,他不愿与你一同魂飞魄散!” 关羽断然摇头道:“大哥已被我害死一次……” 杨戬玄袖一翻,幻出一张血书,掷于石案上,字字殷红,竟全是刘备的笔迹! 杨戬道:“他受天庭制约,不得与你相见,便以此向你表明心意,他不惜一身祸福毁誉,只愿你不要为了他折了傲骨。” 关羽阅过血书,骇然呆立,半晌后才仰天大笑道:“想我之忠义,虽成我之名,却也令我陷入迷途而不得出!大哥,你既不顾惜自身,云长更有何顾虑?后世议论,一己生死,又何足道哉?” 他收起血书,向杨戬道:“谢过真君为我兄弟二人所费心力,真君欲做之事,关某自当相助,绝不推辞!” 杨戬一笑:“谢过武财神高义。”没有什么,比一个英雄冲破桎梏更令人快意的了,他举目望去,漫漫桃林仿佛也感染了他二人的情绪,愈发烂漫夺目起来。 |
琴声急如怒涛,气势磅礴,自一片炫美桃林后冲涌而出,神庙前那方奇花异卉围绕的空地上,正有银芒疾闪不止。 沉香驻足在一株桃花树后,好奇地看去。 杨戬手执神兵,正伴随着琴声演练枪法,步法时轻时重,灵动激越,枪尖迅如流星,在空中形成的道道光影势如龙腾,与琴声相得益彰,呈现出难以言喻的风华来。 琴声毕时,枪势亦收。 杨戬翻手将三尖两刃枪化作墨扇收入袖中,上前坐在杨莲身侧,抬手为妹妹轻轻拭去额上薄汗,任着她撒娇地靠在自己肩头摆弄他垂肩的头发。 杨莲犹挽着少女喜爱的发髻,簪着四公主赠送的珠花,似是很开心,东一言西一语地闲谈,杨戬便面带微笑地听着。 灌江口?沉香一怔,原来这就是母亲千年前的样子? 杨莲似是想要好好布置庭院,选了几种花卉都不满意,要杨戬替她拿主意。杨戬仔细想了想,记忆里他从未在意过什么花苑的布置,仅去过的百花园和广寒宫也是一个过于繁华一个过于冷清,都不是杨莲想要的。想了又想,只得依着记忆里母亲的喜好来布置,他用法力搬来了些碧树奇卉和仙草灵石,悉心装点,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小苑已初见颜色。 记忆里,母亲犹为喜爱蝴蝶花那冰蓝色的小骨朵,总把它养在卧室窗前,那时三妹还不知事,母亲常常在这样的花前给他们讲着往事,他也几乎每天在这样的花香中入眠。 陷入回忆里,手上不觉把小苑整治得愈发像是以前家里的花园,他怔了怔,望向杨莲,杨莲却是开心不已地在欣赏新的花园,全没想起什么。 也对,她那时还小。不过好在三妹与母亲喜好相近,她满意也就是了。杨戬满意地笑笑,不经意地向四下一瞥,恰望见藏在树后的沉香。 桃林与杨莲的脸俱骤地模糊起来,一并坠入黑暗,杨戬猛地自睡梦里醒来,抬眼看向正欲逃走的沉香。 “站住。”也不知是否因为被人闯入梦境看穿心事,杨戬颇有些恼怒,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闯进我梦里去?” 沉香尴尬地立在门口,心虚一般地低声道:“我看您笑得很开心,所以好奇……”他说了一半,看见杨戬一言不发地板着脸,转而问道:“您生我的气?”见杨戬不说话,便只当他是默认了,沉香佯作忐忑道:“我有个对付生气之人的法子……”他说着,忽然露出一丝憋不住的笑意,继续道:“就是索性再气气他,看他会不会气炸。” 这样的话即便说给一个性情温和的人,都不免会激怒那人,更何况是杨戬这样脾气本就不太好的人,所以沉香说完这话便一溜烟地逃走了,仿佛生怕被舅舅在盛怒之下暴揍一顿。 “诶呦!”不知是不是他跑得太急撞到了人,杨戬听见这声音便能想象出沉香慌张狼狈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丝笑意来。 一个仙婢捧了一叠青词进殿来,朝杨戬道:“真君,这是下界文人墨客为您焚送的青词,贺您仙寿无疆呢!”那婢女圆圆的脸上挂着一丝红晕,她面上虽带着笑,却仿佛还有些未褪去的尴尬。她搁下青词,不满地喃喃道:“沉香这是怎么了,像逃命似的跑出来,路也不看,刚才居然撞到我的……我的……” 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她比沉香高出许多,而又体态丰腴,沉香自然是不小心撞在她的胸前,才令她面红尴尬。 杨戬淡淡道:“没什么,吃错药了,下次他来,叫他给你赔礼。” 那仙婢发过牢骚,才发觉自己这样在司法天神面前嘟囔极其失礼,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道:“不必不必,奴婢告退了。”她说完慌忙提起裙角,轻飘飘地奔了出殿外。 杨戬此刻得闲,便打开那叠青词,逐一看了起来,哮天犬走进,捧着一株晶莹剔透的琼花树,笑道:“主人,三圣母在蓬莱云游,托我把贺礼带给您。” 杨戬抬眼望去,那树貌似玉树般通透,却比玉树之光彩更为炫丽,这么一株琼树搁在黝黑肃穆的真君神殿里,却显得说不出的突兀古怪。 这树像极了三妹的性子,古灵精怪,不同流俗,更有一份超然物外的淡泊清高。见哮天犬欲把它抬到后园去,杨戬道:“放在正殿吧,免得三妹见我把她的礼物搁在后园而生气。” 哮天犬应了一声,心里却在偷笑,他这主人什么都厉害,唯独对妹妹毫无办法,千依百顺。 杨戬搁下手中青词,恍然有些出神。这青词不由令他想起千年前在灌口的岁月。那时流传于世的还是些古调,蜀中百姓便用这些古调填词作歌为他贺寿,那时兄弟和妹妹都在身边,自己乘兴酿酒,更施法驱散酒香飘传出去,欲同百姓共享,此后才流传出“二郎古蔺”的美谈。 杨戬望见月色如醉,不禁有些想念凡间的风物,便带着哮天犬驾起云头,向故园而去。 松月朗朗,灌江口的月夜在沉静里别有一番风采。杨戬信步走着,在松林中悠然感受着熟悉的松香。 静谧的林中忽地响起几道细微的杂声,杨戬细听一阵,才发觉是几缕怯弱的鬼魂。那几缕鬼魂小心翼翼地飘近,竟绕在他身边不肯走,哮天犬欲大叫一声吓走他们,被杨戬抬手拦下。 “真君……”他们吞吞吐吐地半晌才开口:“我等是日前冤情昭雪的枉死之人,欲在投胎前亲自答谢真君平冤之德。” |
“不必了。”杨戬瞧见他们那簌簌发抖的身影,心下好笑,回道:“你们还是速去地府投胎是好。” 那几个鬼魂说什么也不肯,硬说是好不容易才求得阎王给他们这个机会,百般恳求,软磨硬泡,铁了心要杨戬同他们走一趟。 杨戬被他们缠得头疼得很,见他们那虚弱怯懦的样子,又偏偏发不得脾气,无奈答应下来,随他们穿过松林,往一个幽窟行去。 那幽窟里四壁嵌了明珠,因为鬼魂畏惧强光火光,是以只凭珠光照明,半盏灯也未点。哮天犬跟随杨戬进入洞窟深处,被此处阴森森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耷拉着脑袋毫无兴致地在黑乎乎的洞里穿梭。 走了许久,才终于走进了一个广阔些的空间。此处布置得比外边亮些,但仍然四处昏沉,杨戬被他们请到桌前坐下,映着发暗的光,隐隐看出桌上摆着一个大盘子,盘中堆着些貌似菜肴的东西。 “真君请用。”一个鬼魂轻声说道。 哮天犬正坐在一颗明珠下四处张望,看得无聊了,便远远地瞥向了主人。这一瞥吓了他一跳,令他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他颤声道:“主……主人……你吃……吃……” 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珠光犹亮,使他看得分外清楚,杨戬居然正在吃那一盘子令他恶心不已的东西。 那盘子里摆了一圈黑乎乎的虫子,蜈蚣、蟋蟀,应有尽有,而盘子正中则摆着许多块婴儿碎肢!那些小小的手脚上犹带着血迹! 杨戬居然吃得淡定自若,还要叫他过去一起吃! 哮天犬几乎要吐出来,见主人叫他过去一起吃,发着抖说什么也不肯过去。 杨戬一笑,放下手中一只带着血的婴儿身躯,环视洞内道:“刘沉香,你还躲着干什么,等我将你捉出来,就不会坐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了。” 洞顶一颗明珠动了动,化作沉香的模样跳落地面,朝杨戬走去,笑嘻嘻道:“舅舅,这里只有这些东西,怠慢之处,可不要介意。” 哮天犬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朝他吼道:“那是什么东西,也给主人吃!主人你怎么就吃了,不嫌恶心么?” 杨戬笑道:“你且来嗅一嗅便知。” 哮天犬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才发觉盘里没有半分虫子气味,更无血腥气,仔细看去,那虫子不过是面粉蒸成,而那婴儿,却是斩碎了的人参果撒上了红色的水果汁。这里光线幽暗,鬼气阴森,居然把他骗了过去。 沉香偎在杨戬背上,不禁笑道:“舅舅,这些人都想亲自答谢您,恰逢您生辰这么个好时候来求我,我只好帮忙了。” 见杨戬不搭理他,他不满地嘟囔道:“您还在生气?” 杨戬将这黏人的小鬼从身上拽开,好笑道:“怎么?这一次你又有什么对付生气之人的法子?” 沉香狠下心来,对他道:“大不了你狠狠揍我一顿出气,我不还手也就是了。”言罢见杨戬眼中已含了笑意,又故意玩笑道:“只是别打死,只打个半死就好了。” 杨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举扇在他头上轻敲一记,笑道:“算准了我舍不得是不是?” 沉香被敲得叫唤一声,埋怨道:“我原就不高,再被你敲几次,就要缩回三尺了!” 他这撒娇一般的嘟囔声令洞内群鬼一阵发笑,只是鬼身不同肉体,纵是发自内心地笑声,听起来也如同哭声一般。哮天犬听得越发不自在了,赶忙对主人道:“属下正好要去地府办些公务,便顺路送他们吧。” 群鬼也发觉到了时辰,只恐清晨阳光出来,他们便走不了了,几缕幽魂互相看了看,一齐向杨戬拜谢过后,就急匆匆地跟着哮天犬回了地府。 杨戬同沉香走出洞外,向松林悠然行去,直到日出东方,朝晖喷薄,才一同驾云回到天庭。 杨戬近来一直忙于查账,沉香也一直待在下界,想起上次陪外甥喂招已是下界两年前的事了,他不经意地望向沉香成长得颇为俊拔的身姿,心下一笑,不知这小子两年来有无长进? 沉香修行之时,杨戬常常亲自为他指点招式,使他获益颇丰,今日他见舅舅肯抽出上朝前的一会功夫陪自己喂招,自然开心应允。 有孙悟空的悉心教授,沉香的拳脚招式一向少有敌手,而可论起兵刃上的功夫,沉香则未必到得了这般火候。 杨戬本欲以神兵同沉香交手,以试练一番他的斧法,转念想到三尖枪随主征战千年,饮血无数,早有灵性,一时恐误伤了外甥,便只随手幻出一柄寻常的枪与沉香喂招。 沉香才执起小斧,枪势便已腾空向他击来,纵是寻常的枪,籍了杨戬的神力操纵,威力仍不可小觑。这一招丝毫没有放水,攻向又极为刁钻,逼得沉香立时紧张起来,本能地运足法力腾空反击。 杨戬对这反击的一招再熟悉不过,这一击挟雷霆之势而下,先破敌之气势,继攻敌之必守,满是那猴子的风范。 他一笑,顺斧势出枪一接,索性遂了沉香的意,在这起手一招间与之拼起法力来。 枪斧一交,清脆之声伴着金银两道光辉自火星处传出,杨戬侧身斜翻,化解了沉香随之而来的第二道抢攻,沉肩向后一滑,脱出斧影的笼罩,转而挟遒然劲风向前疾击几招,攻中带守,颇是闲庭信步。 |
这看似简单的几招,实则皆暗藏了诸多功法,无久战之经验绝难破解。沉香见状忙纵身闪避,振腕挑出,斧光擦过枪刃,声音却已不见清脆,反而变得有些刺耳。又交过几招,杨戬见沉香的身法未曾进步反而荒废不少,顿时心头微怒,不觉身随意动,招式一变,手中之枪忽然斜挥而起,向沉香咄咄逼来。 沉香应对得愈发慌乱,破绽便也愈露愈多,杨戬见他这般自乱阵脚,更是不满,索性不再压着招式点到即止,倒提长枪,横伸一拨,将枪柄不偏不倚地敲在沉香身后。 这一敲带了些教训的意味,突如其来的微疼激得沉香一僵,他见杨戬微带恼怒地收了枪,不由心虚,开口认错道:“我这几个月都没有好好练功。” 杨戬余怒未消,淡淡问道:“为何偷懒?” 沉香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半晌才道:“我师父正在闭关,只留了写好的谱诀给我,可里面的招式要点我几乎都看不懂……”他说着拿出一本孙悟空写给他的谱诀递给杨戬。 杨戬接过翻开,只见满纸皆是张狂的字迹,十分难以辨认,孙悟空貌似担心沉香看得不够明白,还在一旁画出了许多图谱作配。只是,这谢图谱十分滑稽有趣,上面的人物身躯极长,头颅圆如山果,没有面目,四肢却细若柳枝,肚子则似一片柳叶,令人看过不禁捧腹。 杨戬皱眉道:“这只怕唯有他自己才看得懂。”他说着又仔细翻过几页,终于堪堪辨认出一些招式,在脑中试演一番,顿觉精妙无比,孙悟空所创斧法乃是为沉香量身定制,非但威力颇大,而且极符合沉香的身法习惯……倘若沉香能将这一手绝技练成,修为必然大大精进,若再经几战淬炼,或能横眄三界也未可知。余光瞥见沉香无奈的神情,杨戬不由笑道:“既然他在闭关,你不如去请教你另一个师父,他也许认得出。” 沉香没办法,尚有些怀疑地答应一声,告别杨戬下界去寻猪八戒替他参详,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 杨戬更换了朝服,准备去参加例行的早朝与玉帝安排的天筵,他整理过奏折,将之收拢入袖,便缓缓驾云向凌霄殿而去。杨戬不疾不徐地行在云间,默然斟酌着道祖接下来的动向。老君与佛门之间的暗中联系越发频繁,他心下一疑,随之想到了正在闭关的孙悟空。或许,此次孙悟空的闭关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段,佛门将乱,这猴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坐视……倘若他果真不理佛门内斗,或是站在东来佛祖一边保持中立,则对老君与燃灯古佛又是一重压制。 |
此次的天筵犹为盛大,天宫的殿阁楼阙广披彩云,遍悬玉钟,四处仙乐缈缈。在仙婢值官的有意布置之下,满天界修成得道的彩鹿仙鹤齐聚了来,化作仙童一齐迎立在殿门前,将满天祥霭铺作大道,供玉帝圣辇驾临。 玉帝亲率天廷重臣于银河畔阅检天兵,他见满目神甲士气凌云,忠勇无匹,为之圣心大悦,提御笔书就一面战旗颁下,以示隆恩。 浩浩荡荡的御驾离了天河,便有众多仙官捧着凡间敬献的佳供五谷,玉帝点谷作山,那山又顷刻化为五色彩气,投入下界受灾受难的蛮荒之境。玉帝遍阅各司呈上的贺表,展颜嘉赞,为庆三界清平祥洽之盛况,便摆驾仙阁,宴请天界各部仙家佛老。众仙纷纷依礼拜谢,在一片颂辞之中,玉帝郑重道:“天界数千载未有此大战也,其残戮之巨恶,毁坏天纲,玷辱无行,幸天剿其命,罔有赦免!天命自古允徳儆恶,奠安宏举,今有司法天神、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临大劫而佑苍生,广扬天威,特赐封百山,永受香火。并升梅山六圣、东海九位龙子各自封镇江岳,升药王入天班,赐灵丹阁为府。”众仙听罢,山呼圣明,玉帝复弹指召来奉酒仙君,将酒神奉旨酿就的两杯琼浆赐予了敖春与百花仙子。 见二人受宠若惊地拜谢,玉帝笑道:“朕今日只备了五杯这样的酒,三杯赐给了二郎真君,托塔天王和哪吒三太子,余下两杯给了你们,可知为什么?”未等二人回话,玉帝又道:“我天廷缺少此等少年英才,亦缺少此等才德兼备之仙子,各司各部今后当用心提携后辈贤才。”众神唯唯称是,仙筵里顿时多出不少羡慕的目光投向了他二人。 “封东海八太子为天河副帅,协助三太子掌管天河。封百花仙子为灵觉神女,赐灵觉宫居住……”他忽地止住,转而向百花问道:“仙子是否广知百草百木之性理?” 百花恭声道:“回陛下,小神可知三界所有灵木之性理。” “好,”玉帝笑道:“娘娘不在天庭,蟠桃会将至,蟠桃园不可无人监管,便由灵觉神女代娘娘暂管蟠桃园罢。”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升任天河帅,赐掌蟠桃园,这两者对于海神和地仙,都是从未有过的极大恩遇! 玉帝如此抬举地仙海神,更亲自过问各司各部拔擢贤才之事,显然有意要重新排布天廷的仙班。 新神获封,旧神呢?又会是哪一些遭到取代和贬谪? 李靖瞥向身畔的二十八宿,果见他们神情紧张,惶恐不安。那些贪墨罪行,杨戬未必没有掌握,他们遭到玉帝厌恶,也是他们自己心知肚明的事。 李靖心下冷笑,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一直想要脱离天王府,私自积蓄势力与他离心离德……不如,便借此番玉帝的雷霆之压将这离散的人心凝聚起来,于己,于天廷,都是最可取的结果。 李靖离席,向玉帝拜道:“陛下,此次大战中,有颇多神将舍身忘死,斩杀妖魔无数,大震天威,臣已拟好策勋,特代请陛下恩旨。” 李靖将策勋奉上去,玉帝看过一遍,笑道:“爱卿知朕。”随即准了李靖的主张,将策勋内的神将一一升了仙籍。众仙不敢出声,却都暗暗地向李靖望了过去,连二十八宿,也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这些神将俱是新飞升天廷的小仙,有些是李靖一手提携而修炼得道的,有些则是杨戬所划的云师之中气概拔群的猛将,他令这些后辈们去压制已然颇成气候的二十八宿,如此,既迎合了玉帝的心意,又可令自己麾下的新臣旧臣相互箝制。 众仙看得明白,玉帝自然也看得明白,可是绝不会有人反对他这主张,瓦解他这手段的。只因其中牵扯到了杨戬的部下,于情,这是他卖给权倾朝野的司法天神一个大大的面子,于理,他这更是举贤为公,不全私心,颇得玉帝嘉许,谁还能说他半个不字? 先治家乱,再修外好,这位托塔天王整治起手中麻烦来倒是干净利落。而二十八宿,外有杨戬的新政咄咄逼迫,内有新神与之攀争竞逐,但有一丝把柄落入政敌手中,便绝无幸理。从前跋扈贪墨,已失了君心,北俱芦洲之前又几乎失了民心,他们如今走投无计,唯有李靖有计策、也有可能去帮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他们必须本分地留在李靖身边继续效命,否则莫说仕途,便是性命,终有一日也难保住。 杨戬饮着御酒,心思百转,却都不在李靖那里。他正透过眼前珊瑚红玉的酒爵,搜寻记忆里的另一抹红色。 那样狂,那样桀骜的红色,正是孙悟空生命中最为耀目的部分。 真君神殿里放任生平大敌以真气震毁他周身经脉时的淡然目光,猛然闪入杨戬心中,明明那样平静,可那目光里犹似有一团火,一团谁也休想灭去的火。 西行路上的隐忍周旋,灵山莲台下的虚与委蛇,并没有磨去他的本性,反而,灵猴天生的智慧令他在水火磨砺中变得更为强大。 |
周天神佛的心事,早被那一双慧眼识破许多,如今孙悟空借助九转玄功破除了如来的桎梏,今后他便不再是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闲时为沉香所创的斧法已然那般厉害,他如今真正的实力……杨戬心下一笑,自己何必费心估量?北俱芦洲之战派他去为弥勒护法,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如来已然开始忌惮,不止忌惮孙悟空与弥勒,更忌惮这二人将来会投入老君一派,与燃灯古佛一起,威胁他作为佛祖的权威。 终究令如来最忌惮的还是老君。 当年兜率青牛携金刚琢劫持唐僧,如来曾以金丹砂这般珍贵之宝奉送老君,请老君与他合作,放唐僧取经,一送就是十八颗之多!如今三界内,绝无第二人可令如来这般费神讨好。 老君……老君…… 你布下如此多的闲棋暗子,不怪玉帝与如来会忌惮你。 杨戬把玩着掌中酒爵,爵上佩环叮叮作响,响声清悦,仿佛感染了杨戬轻松的心情。 这一分轻松,只因为他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从来都着意扶持孙悟空的如来,为何会在弟子成佛之日禁锢他的元神,令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除非他忽然发觉,这个弟子原也是老君的一着闲棋,才慌忙予以压制。从八卦炉逃出生天,反更获得强大本领,他也好,沉香也好,不过是老君有意为之。 “悟空,你很好。”如来端坐于虚空之内的祥云上,凝望着这个费心成就出来的弟子:“北俱芦洲一战,我的用意,你都明白,可是你不掩藏,不避嫌,甚至肯用性命去为弥勒佛祖护法。” “佛祖,孙悟空一向独来独往,不顾惜一己生死,更不喜筹谋,这件事三界皆知。” “好,”如来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一个断绝过去,不想将来的佛。” 孙悟空一笑:“佛,本该如此。” 如来大笑:“我为你设下的桎梏你已自解,你由此悟得的正果比之成佛之日更为煊赫,而此后遇到的磨难也将会更多,你将如何化解,如何证道?” “斗战胜佛,自然以战证道!” 如来周身的光辉蓦地大盛,道道金芒自莲台下飘出,将孙悟空桀骜的身影映得愈加分明,虚空里的茫茫灰雾也随之渐渐变作了灵山上众佛见惯的风物。 两道神识飘回形体,结束了一场看似虚无缥缈的对谈,如来仍在众佛之前妙演佛法,而孙悟空却神色瞬变,仿若刚刚醒悟出了一件事。 三日前,数位谒谛神曾向如来指证,金翅大鹏雕与北俱芦洲诸多妖魔勾结多年,非但屠戮小仙与天庭结怨,作恶贪敛之事更是数之不尽,如来那时却只按下不究。 纵然大鹏身份特殊,可如来绝不会为全己誉而罔顾佛门后患。更何况大鹏自回西天之后,恃尊位而行恶,将佛门圣地当做享乐妄为之所,早已成为佛门公敌。 除之也可,废之也可,然而为全佛门尊严,为全佛祖与孔雀大明王菩萨的永世慈誉,他的罪行纵需惩治,却绝不可能被昭示三界,更绝不能由佛祖或是任何一位尊者来动手降伏他。只有一个孑然不顾生死毁誉之辈,方能代替佛祖,暗中另寻理由清理门户。 只因这件事是一个永不能昭示三界的秘密,更是一场以命作注的豪赌,大鹏法力极高,势力庞大,赢他,无功无果,输他,却要万劫不复! 只有孙悟空可以去赌,也只有他敢! 既然是众所皆知的秘密,自然不可明说,但要如何才能将锋芒对准大鹏,借机掀起争斗,则是个不好办的问题。 对于别人来讲不好办,对于孙悟空则不然。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闹。闹可以乱中取胜,闹可以逼敌露相,看似蛮泼,却有智计。 峨眉山圣佛洞。 繁花的香影被嶙峋乱石格挡在外,一向以冰冷古怪著称的圣佛洞,今日少见地飘传出淡淡的茶烟。 孙悟空不爱饮茶,独爱饮酒,沏茶原只为了待客。 而这里的小猴儿们最常见到的客人,除了猪八戒,就只有沉香了。 沉香瞪大眼睛看着丝毫不愿让步的师父:“您让我去给我舅舅下迷药?” 孙悟空看着呆如木石的徒弟,笑道:“不敢?你和他打得你死我活的次数也不少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可是,为什么呀?” 孙悟空一咬牙,笑得颇是狡黠:“他现在大权在握,手伸到那么长,要是玉帝打算防着俺老孙,他一定会来搅俺的计划!” ……我,沉香无奈:“我去也行,只不过下一次你就不容易见到我了。” “为什么?” 沉香有气无力地答道:“我一定会被揍得很惨,爬不起来的。” “哈哈哈――”孙悟空大笑道:“你全招了就行,就说是俺老孙让你干的!他杨小圣要算账来峨眉山算!” 沉香的心彻底沉下去了:“那他更要揍我了……” “刘沉香!”孙悟空怒道:“俺是不是你师父?帮俺办这么点事都不成?” “帮……帮!”沉香苦着脸答应道。 沉香拖着沉重的心情回到神殿,见杨戬还未回来,便偷偷地摸进舅舅的房间,运起法力煮了壶茶,然后将孙悟空送他的整包迷药通通倾倒进去。 杨戬回到神殿,意外地看见沉香已在房间里等他,原本一身的疲惫顿时消去不少。沉香以新汤洗过杯罐,将沏好的香茗捧给杨戬,便拉着他的玄袍东一言西一语地闲谈起来 |
杨戬不知这孩子又遇见什么好事,兴奋成这个样子,眼含笑意地听他说着,毫无防备地将外甥特意为他准备的茶尽数饮下。 沉香心里急剧地想着能说的话,努力转移着杨戬的注意力,眼见舅舅将满杯茶都饮了下去,终于渐渐显出几分困倦来,才装模作样地说神殿里闷,要出去走走,腾了云窃喜地跑出去给师父报信。 筋斗云行得极快,苍茫云海瞬息之间便被耸秀峰峦所取代,转眼沉香便已到了峨眉。 孙悟空听沉香说了个大概,展颜褒奖了沉香好一阵子,那迷药乃特殊法门炼就,纵然杨戬法力高深,也少不得要昏睡几个时辰。 天上的几个时辰,就是凡间数月,想来这一次,杨戬怕是要在这胡闹般的计策里栽个跟头了。此事能成,全赖沉香不惹杨戬怀疑 ,沉香纵知师父不会害舅舅,但也对此事颇为不满。孙悟空谢了他一阵,满口答应来日请他到花果山赴宴豪饮,略略消去了徒弟心里的不满,便提出库内美酒,匆匆离了洞府。 孙悟空纵筋斗云跃至半空疾行,随手拔了数十毫毛,捻诀吐气,将之吹落在云间,化作怪模怪样的几个妖精。 那几个妖精得了他分发下的迷药,各自奔往下界,使手段将积雷山附近巡守的司法灵官与山神土地迷昏过去,不消半日,便将那山周一带的情形消息封锁,暂瞒天廷耳目。 孙悟空披了袈裟,带着美酒珍宝落下云头,径向摩云洞而去。 那驻守洞口小妖们得逢牛魔王寿宴,美滋滋地领得了赏赐的酒馔,正在洞外一齐享用,猛地看见孙悟空自石径外的翠茵山烟中显出身影,都以为看花了眼睛,怔了一阵才想起迎接。 斗战胜佛亲往祝寿,这对于任何妖王都是值得自傲的事,那些小妖也觉得沾了光,昂首阔步地入了洞内向牛魔王禀报。 经过许多事,牛魔王与孙悟空的关系愈加复杂,此刻孙悟空一来,牛魔王首先便加了警惕,虽笑容满面地迎了兄弟进去,但心里仍不住地忖度孙悟空的用意。 “贤弟!”牛魔王大笑道:“有你这一番祝贺,愚兄可多活几千年啊!” 孙悟空由着他相携入洞,赠了宝物后,便与牛魔王席地痛饮。几坛珍酿下肚,令齿颊留满芳冽之香,孙悟空微醺地拽了牛魔王的袍袖笑道:“更有一大大的贺礼献给兄长!只看你愿不愿劳趾一取?” “什么礼?” 孙悟空望向桌上成套的白玉杯盏,着意藉了醉态将之拂落在地,数声脆响之后,除了牛魔王手中持着的一只玉盏,那整套玉器便尽被打碎。 “千年前的灭门之仇,今日得报!” 牛魔王猛地自醉态里醒来,目光显出几分杀意。掌中唯一幸免于难的玉盏落在眼里,白玉的乳光竟渐渐化作了记忆里铁扇公主那滴倔强愤恨的泪。 铁扇原是罗刹女,在灵山修行。千年以前因为阻碍大鹏的野心,被冤作妖孽屠灭满门,直到她改名换姓入了道门,才有幸存活至今。 那时的她,岂非正像极了眼前的玉盏,看着旧日的和睦欢乐生生在眼前支离破碎,却无力挽回。 牛魔王掩藏已久的怨恨又翻涌起来,爱妻受辱的悲愤,无力报仇的痛苦,都在这一刻,空前炽烈地燃烧起来。 “那厮已有佛祖庇佑……我等能奈他何?”牛魔王咬着牙吐出这句话来,眼中却是抑制不住的期待。 孙悟空冷笑道:“大鹏早有反心,你以为西天还容得下他么?此番得手,我荐你入佛门,一齐将大鹏近年所得之祭还献如来,联络周天佛尊抬举你夫妻升入神职,此后长生无忧!如此,如来既不费吹灰之力地铲除了谋逆,又收了一个势力广大的弟子为他传佛,彼此皆大欢喜,他必会支持!不是么?” “倘若……”牛魔王沉吟道:“倘若你我失手呢?以那厮的狠毒狡诈,我们……” 孙悟空眄着他打断道:“那便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砰!”牛魔王一掌击裂石案,沉声喝道:“来人,速传三山五岳的贤众兄弟,集整兵力,与我开往须弥山,报仇去也!” |
沉香在下界藏了半个月,迟迟不敢回神殿面对杨戬醒来后的怒火,他整日在峨眉消磨时光,烦闷无聊,脑子里想起的却多是舅舅往常对他的温和关爱。 这样愈久,沉香心中的愧疚便愈甚,想到舅舅对他毫无防备,他却连回去认错都不肯,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纠结了几日,沉香到底还是架不住心中愧疚,灰溜溜地跑回神殿去见杨戬。 才至殿外,他便听得一片杖责之声。杨戬虽驭下极严,但很少会杖责下凡驻守的灵官,更莫说将三十来个灵官御史一并责罚。沉香驻足在殿侧,心中不由一阵打鼓,想必舅舅现在怒火正盛,此刻见他,定讨不得半分好处。 他偷偷看了一阵,从督刑的逆天鹰口中大抵得知了这些灵官被罚的因由。他们俱是积雷山巡守的神将,被妖魔迷晕以致失职,让天廷疏忽到连牛魔王大军出动都全然不知,这才被责罚。 其实,如果杨戬未被迷晕,他发觉例行的奏报未递上来,便定会差人询问,那么,也不致发生如此大的疏漏…… 沉香打了个寒颤,那舅舅此刻该有多生气?他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入殿内,朝正在审阅公文的杨戬低低唤了一声。 杨戬头也未抬地分整着案牍,仿佛沉香并不存在一般,直到殿外杖责之声停了,逆天鹰回殿覆命时,才抬眼看向沉香。 目光里分明的怒火令沉香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杨戬自继任司法天神以来,将天廷上下整治得纤毫不乱,草偃风从,何曾出过这样大的疏漏?而且这疏漏,还是因为被他一向牵心的好外甥算计,以致中了妖魔拙劣的手段,如何教他不恼怒? 沉香见杨戬收回目光后仍旧不理他,连责骂他一句都没有,心一横,正朝着杨戬的书案跪了下来。 杨戬在殿中办理公务,忙了整整三个时辰,沉香便在案前不声不响地跪了三个时辰。 直至明蟾高悬,月华洒落殿内,杨戬才搁下笔,合上最后一份文书,走下来伸手轻轻拍了拍沉香的头顶,吓得那原本发蔫的小脑袋顿时一个激灵。 沉香早已跪得周身酸痛,怯怯地抬头望向杨戬,语气极为诚恳:“我知错了,舅舅。” “累不累?”杨戬问道。 “累……”沉香低下头道。 “起来,”杨戬道:“去取戒尺来。” 沉香顿时委屈不已,可又不敢不去,起身慢吞吞地取来戒尺,双手捧给了杨戬。 从前跟随杨戬修行的时候,他但有懈怠,便会受到戒尺责楚,但每每不过是小惩大诫,杨戬只是打他几记手板而已。 杨戬接过戒尺,将他按在书案上,在他屁股上抽打了数下,一边打一边教训,虽是疾言厉色,打得却一点也不重。 这顿板子原就是长辈训诫晚辈的家法,沉香发觉舅舅下手极轻,更加无地自容起来,一声不吭地受了罚,等到杨戬停了手,才红着脸站起身来。 “那猴子只指使你干了这个?”杨戬搁下戒尺问道。 “啊?”沉香本在偷偷揉着挨打的地方,此刻颇为意外地脱口问道:“您知道?”看见杨戬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沉香才赶忙道:“是。” “倘若那猴子再生事,你听谁的话?” 沉香抬眼望向揍完人才消气的舅舅,识趣地答道:“听舅舅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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